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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那樣的熾熱

    神魂瞬間回到他的身體。

    裴寂道:“……睡醒了。”

    他努力維持著聲線, 只祈禱著沈元柔不要聽出異樣,不要進來。

    帳外的沈元柔頓了頓:“你身子不舒服么?”

    怎么嗓子啞成了這樣。

    她本要喚隨行的太醫(yī)來為他瞧瞧,卻聽裴寂倉促而急切地道:“義母,我無事, 待我換好衣服, 再去旁邊尋您好嗎?”

    沈元柔倒沒有覺得不合適。

    如今不過卯時, 尋常春獵辰時才開始。

    春獵要持續(xù)許久, 她不在的時候也會有暗衛(wèi)保護裴寂,只不過暗衛(wèi)終究是在暗處,裴寂還是要小心, 畢竟春獵場上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太師大人。”女娘看著她。

    沈元柔朝她微微頷首:“小周大人,可是有事?”

    周蕓歡笑著將東西遞給她:“大人, 您放心,這邊有我為您盯著。”

    沈元柔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便有勞小周大人了。”

    “您客氣, 此番回去我能去府上拜訪您嗎?”周蕓歡認(rèn)真地看著她。

    她還是如前世那般, 想要她加入討原的陣營。

    不過這次沈元柔沒有拒絕她, 她看著眼前年輕的女娘道:“自然。”

    她先前拒絕過周蕓歡數(shù)次,興許周蕓歡這次本就不抱希望的。

    周蕓歡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

    “居然……”她喃喃。

    居然這么痛快便答應(yīng)了。

    “居然……”他喃喃。

    他居然在夢中對他的義母做了這種事。

    裴寂懊惱地看著眼前大片濕冷。

    羞赧、自責(zé),這樣的情緒一個勁往上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這樣的感情叫裴寂實在無所適從。

    他面色蒼白, 咬著唇瓣道:“怎么能這樣。”

    如今曲水不在這, 虞人應(yīng)當(dāng)看不出來是什么吧,他思索著對策。

    裴寂極快的將那些臟污收起來,紅著臉處理掉這些東西。

    他很是懊惱地看著銅鏡里的自己。

    這叫他如何面對義母呢, 他有愧,將來又如何若無其事的待在義母身邊。

    每每待在沈元柔的身邊, 裴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去嗅屬于她的香氣,小心翼翼地用目光描摹她的側(cè)臉,這下他更不能平靜的待著了,他一定會滿心都是這件事的。

    裴寂懷里好似揣了只兔子,心又不受控制地砰砰亂跳起來,他想起尚風(fēng)朗說的什么一見鐘情。

    天尊啊,他又在想一些什么。

    這太壞了。

    所以在見到沈元柔的時候,裴寂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生怕露出半點這些不可見人的心思,也害怕同她對視,怕再被她看穿:“我來晚了。”

    沈元柔正持著冊子,聞言道:“這些女娘你瞧得如何了?”

    裴寂莫名心情很壞。

    早在在看到她手中的冊子時,裴寂的心就猛然下沉,在聽她如此說后更甚。

    “她們都很好的女娘,”裴寂斟酌著措辭,在察覺到沈元柔的眸光后又意識到不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都不太合適……”

    “都不合適。”沈元柔平靜地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話。

    “我不懂你,裴寂,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想要同一個怎樣的妻主,來同你相守一生呢?”

    她不帶任何情緒的眸光落在了裴寂身上。

    帳內(nèi)倏然寂靜。

    裴寂垂著頭,似乎有些悲傷,他顫了顫長睫,努力遮掩著自己的情緒,糾結(jié)了一陣道:“我……”

    沈元柔安靜地望著他,就這樣等待著裴寂的答復(fù)。

    想要和怎樣的人相守一生,裴寂其實早就有答案了。

    但這不能說。

    在沈元柔眸光的壓力下,裴寂沉默許久開口道:“我,想要溫和的,對我好的女子……”

    在他的印象中,世上唯二待他溫和,對他好的女人,就是沈元柔了。

    裴寂鼓足了勇氣,將這樣的話說出口。

    期待與恐懼充斥著他的內(nèi)心,裴寂不敢想象,假設(shè)沈元柔察覺到什么,自己會落得怎樣的下場,但他就是說了。

    沈元柔輕笑了一聲:“裴寂,這些條件怎么夠呢?”

    這樣的話落在裴寂耳中,似乎是對于他過分天真的無奈。

    如果對方不夠溫和,對他不夠好,她怎么會將裴寂嫁出去。

    “是我考慮不周。”裴寂輕輕道。

    沈元柔沒有看破他的心思,這叫他莫名松了一口氣。

    “四世三公的越家,你可曾聽說過,”沈元柔將畫冊遞給他,“越家的嫡長孫女如今也到了議親的年紀(jì),她虛長你幾歲。”

    裴寂有些為難:“義母……”

    沈元柔見他這幅模樣,卻誤以為他嫌越家嫡孫女年紀(jì)大。

    “年紀(jì)大的女娘會疼人。”

    她如是道。

    而后沈元柔看到他微微抿唇,瑩亮水潤的眼眸對上她,肯定了這句話。

    “您說的是。”

    “嗯,”沈元柔掀起眼睫,看了他一陣,問,“那給你尋年紀(jì)大一些的未婚女娘?”

    裴寂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好,裴寂聽義母的。”

    沈元柔對此不知可否。

    這孩子說得好聽,可每次她派人將畫冊給他送去,都得不到裴寂肯定的答復(fù)。

    這不由得讓沈元柔懷疑,但那些畫像都是京城與他年紀(jì)相仿的女娘,家世品性也是極好。

    所以他喜歡年紀(jì)大一些的。

    裴寂這孩子面皮薄,前世也不肯同她說自己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娘。

    如此一來便好辦了,比他年紀(jì)稍大一些的適婚女娘,也比先前更好篩選一些。

    “先同越家女娘見上一面吧,她也在春獵場上。”

    裴寂點頭,將一只小瓷瓶捧給她。

    這是鋪面最常見的金瘡藥,但在少年珍重地捧到她面前時,好像又有些不一樣。

    沈元柔眸光順著他的指骨、衣袖上移,直至落到裴寂年輕俊美的面龐上:“你這是……”

    “我擔(dān)心您,”裴寂抿了抿唇,沒有將“受傷”二字說出口,他不想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您收下吧,只希望它不要派上用場。”

    “柔姨!”帳外傳來尚子溪的聲音。

    沈元柔收回眸光,起身緩緩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掌心的溫?zé)犭S著這樣的動作,過度到了裴寂的身上,這像是賜予他某種力量一般。

    那顆心很有力量的跳動著,像是只要湊近她,裴寂就能獲得這些他不能很好控制的情緒。

    在沈元柔行至帳門口之時,聽到身后少年喚她:“義母。”

    裴寂匆匆朝她走來,而又覺得不妥般,頓住腳步道:

    “您……要小心。”

    沈元柔對他笑了笑,抬手溫和地摸了摸他的臉:“好。”

    帳內(nèi)只有裴寂一人的身影,再度恢復(fù)了靜謐。

    裴寂有些恍惚地將手放在肩頭,曾被沈元柔摸過的位置。

    那里已經(jīng)沒有她的溫度了。

    裴寂將手覆在自己的面頰上,過了許久,低低地喟嘆了一聲。

    為何方才沒有再同義母多說一會呢,如果再多說一句,她是否會摸得久一些?

    其實剛剛他想說的是,早些回來,可是春獵有統(tǒng)一的時間限制,而這樣的話從他一個義子口中說出來,又很是不妥,聽起來倒像是家中主君囑咐妻主的。

    但他真的很希望義母能早些回來。

    裴寂這樣想著,掀開簾子邁了出去,就正巧對上了尚風(fēng)朗那張熟悉的臉。

    “你怎么在這?”

    “李將軍這是什么話,今日春獵,你能來此,我便不行么?”原謙微笑著將眸光轉(zhuǎn)移到沈元柔的身上,“太師大人,別來無恙?”

    沈元柔回之微笑:“原大人收獲頗豐。”

    “是啊,不過沈大人與李將軍這是……一同來獵一只獐子?”

    原謙的眸光在兩人身上流連,察覺到李代無的厭惡后笑道:“不過這野獐子到底無主,既然二位同僚不動手,原某便卻之不恭了。”

    “不過原大人,陛下崇尚孝道,你要獵殺這只老獐嗎?”

    沈元柔面上神色淡然,叫人瞧不出她的情緒。

    “太師大人說笑了,獵殺一只獐子而已,如何扯到圣上那里去了。”她策馬經(jīng)過沈元柔,在離得她極近時低低道,“只要能贏過你,何不獵殺呢……”

    言畢,箭矢穿透皮肉的聲音傳來。

    那只年老的獐子發(fā)出高昂而嘶啞的叫聲后,應(yīng)聲倒下。

    “原某多謝兩位同僚相讓。”

    李代無的獵犬也唾棄她的虛偽般,朝著原謙與她的狗汪汪狂叫。

    若是不知曉她這人的品行,便真要被她騙過去了,只叫人以為原謙是真心實意的感謝。

    李代無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聲:“惺惺作態(tài)。”

    “好大的火氣,”沈元柔的馬往林深處走去,“回去了我叫她們給你送些菊花陳皮茶。”

    “沈元柔,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能說笑,”李代無駕著馬追上她,“春獵頭籌可有黃金玉石,還有月朝的秘藥……”

    也不怪官員們趨之若鶩,月朝的秘藥具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這對常人的吸引實在是大。

    “你不是說都是些俗物么,”沈元柔摩挲著長弓,搭上一根羽箭,瞄準(zhǔn)了獵物,“怎么突然稀罕起來?”

    在她尾音落下時,那只漂亮的鹿中箭倒地。

    她養(yǎng)的那只名為嬌嬌的狗上前,將鹿往后拖。

    李代無冷道:“原謙想要,我怎么能叫她如意?”

    說起這來她就惡心。

    原謙如今近天命之年的人了,卻女男不忌,每每原謙黏膩的眸光落到她身上,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李將軍便渾身發(fā)癢,忍不住作嘔。

    尤其方才,她湊得沈元柔那般近。

    “對了,什么玉石?”沈元柔隨口問道。

    前世她并未下春獵場,也沒有了解奪得頭籌有什么嘉獎。

    “羊脂玉和……”李代無緩慢道,“紅玉。”

    “真的,誰能想到圣上居然拿紅玉做頭籌啊。”畢竟那是傳說中難尋難覓的玉,李代無嘖嘖稱奇。

    經(jīng)她提起,沈元柔想起裴寂是喜歡玉石的。

    他發(fā)呆的時候喜歡捧著一塊殘缺的玉佩,亦或是合掌將玉佩攏在手心,不知在獨自想些什么。

    那枚玉佩畢竟是他母親的遺物,拿去修補恐他介意,沈元柔便想著借此送裴寂一枚。

    上次他收到禮物的模樣還很清晰,那雙水潤的眸子里像是堆了星子,又按捺著高興的模樣不肯顯露。

    很是可愛,叫她想起了絨絨。

    絨絨在她面前乖順,偶爾使些小性子,也嬌氣得厲害,若是想要些什么也不肯說出口,只磨著她,要她去猜。

    想要她揉一揉貓毛的時候也端莊矜持著,只是尾巴一下下地勾著她的衣擺。

    “你同你那小義子如何了?”李代無問。

    沈元柔看著虞人將獵物抬走,才緩聲道:“小孩子的心思真是難猜。”

    “不要猜,好東西都往他面前堆,有些孩子性子就是別扭,你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慢慢就好了。”李代無寬慰道。

    沈元柔微微搖頭。

    她將飛云落雨兩個暗衛(wèi)留在了裴寂身邊,長皇子那邊自有人盯著,只要裴寂遠(yuǎn)離溫思涼,她便能保證裴寂不被牽扯進去。

    裴寂這孩子心性純良,沈元柔擔(dān)心他被人利用。

    “咱們收獲不比原謙少,先讓虞人送回一批,”李代無話未說完,遠(yuǎn)處傳來一道野獸的咆哮聲,“……是熊?”

    熊一般都是夜間出沒的野獸,如何會在白日如此。

    “看來是有人惹怒了這頭熊。”沈元柔不緊不慢地道,“去看看。”

    李代無沒有異議。

    “我以為絕舟不喜熱鬧。”她偏頭笑了一聲。

    沈元柔不置可否,淡笑道:“獵熊。”

    過去瞧瞧,看究竟是哪個官員如此倒霉,若是能獵殺一頭熊,必得頭籌無疑了,畢竟沒有誰的獐子與鹿能比得過一頭熊。

    可她千算萬算都沒猜到,那個方才被她嘲笑的倒霉蛋,居然是原謙。

    李代無狠狠皺眉,看向一旁的沈元柔,意思很明顯。

    救,還是不救。

    原謙身邊居然連個虞人都沒有,只身一人入深林,這附近除了她們?nèi)嗽贌o旁人。

    但這是一頭成年黑熊,如果她們不救,原謙上了年紀(jì),身子再好也抵抗不了多久,必死無疑。

    但若是沒有一擊斃命,將面臨未知的危險。

    沈元柔眸色沉沉,沒有回答她,而是將箭矢搭在了長弓上。

    “白兔,嬌嬌,上!”

    “讓開!”

    “快讓開,摔了這金貴的東西,你們?nèi)绾钨r得起。”

    男官一臉鄙夷地擠開了一旁裴寂與尚風(fēng)朗的仆從。

    裴寂眉頭微蹙,尚風(fēng)朗卻冷笑一聲,責(zé)問道:“指桑罵槐?”

    男官搬著重物,面對眼前的尚風(fēng)朗,擺出笑臉道:“沒有的事,貴人快叫小的將東西搬過去吧,這是陛下嘉獎魁首的玉料。”

    “是啊是啊,這樣珍貴的東西,若是摔了,只怕我們命也保不住了!”與他一起抬玉的男官苦著臉,求道。

    尚風(fēng)朗嫌惡地睨著兩人:“收起你們那副狗仗人勢、看人下菜碟的骯臟模樣。”

    待兩人走后,尚風(fēng)朗親昵地挽著他,語調(diào)已不復(fù)方才冷冽:“他們都是影侍君身邊的人,我長兄為皇貴夫,與他們很是不對付。”

    “這樣,”裴寂望了一眼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托盤,“他們抬的是玉料?”

    可惜,他根本瞧不清那究竟是什么玉。

    不過畢竟是陛下恩賜,想來定是極好的。

    “是呀,裴哥哥要是喜歡,待我長姐奪得頭籌便送給你呀!”

    “我長姐的騎術(shù)與射術(shù)是柔姨教的,我很有把握!”

    “真的嗎,”裴寂有些受寵若驚,要知曉,他并不覺得自己和尚風(fēng)朗關(guān)系多么親密,他不過有所求,“這如何好意思……”

    “聽說是塊紅玉呢。”尚風(fēng)朗彎著眼眸。

    裴寂朝他勾唇淺淺笑了一下:“那要先謝謝你了。”

    尚風(fēng)朗眸中是狡黠的光,悄聲補道,“我也會來,到時候送到太師府,怎么樣?”

    不怎么樣。

    裴寂不著痕跡地松開小臂,試圖同他拉開一段距離。

    他突然就不是很想要了。

    察覺到他的變動,尚風(fēng)朗微笑著瞇了瞇眼眸:“裴哥哥。”

    “我總覺得你有些不一樣了。”

    裴寂沒有回答他什么“一樣不一樣”的,他不想讓尚風(fēng)朗離得沈元柔太近,雖然這個念頭很自私。

    “公子公子!”尚風(fēng)朗身邊的仆從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身邊,“長皇子,長皇子那邊開始了……”

    溫思涼學(xué)了三個月的騎術(shù),為的就是這一天。

    可原本說的是,在官員們回來后,他再與月朝的公子比試騎術(shù),如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居然在這個時候開始了?

    尚風(fēng)朗倒是沒什么太大的反應(yīng),這跟他沒有關(guān)系。

    溫思涼學(xué)習(xí)騎術(shù),不過是為了讓沈元柔看到。

    不就是為了彰顯一下自己柔韌的腰肢、敏捷的身形、還有低劣的騎術(shù)。

    一個隨時會暴怒的癲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若非有皇子的位置,只怕沈元柔連看都不會看她一眼,可笑至極。

    如今沈元柔沒有回來,溫思涼空忙活一場,他自然高興。

    裴寂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謹(jǐn)慎發(fā)問。

    如果長皇子贏了,他的義母是沈元柔,所以他不會失去眼睛,但如果他輸了,或者是,受傷……

    一旦溫思涼將當(dāng)初賭約的事說出來,必定會牽扯上他。

    到那時,沈元柔會如何想他,隱瞞這樣重要的事,對她撒謊,作為伴讀還與長皇子下了賭約……

    義母會討厭他的。

    在這個猜想浮現(xiàn)出來時,心口又悶又痛,壓得他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裴寂圓潤的指尖緩緩掐緊掌心,疼痛愈發(fā)尖銳,也叫他更為清醒。

    不可以。

    “我們也不知道,剛剛跑來的路上,小六已經(jīng)去叫人了。”

    “叫人,”裴寂蹙起眉尖,敏銳捕捉到他話中的信息,“叫什么人,馬場沒人嗎?”

    馬場里沒有人,外頭這時候還沒有動靜,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

    不能再拖下去了,溫思涼一定不能出事。

    “長皇子現(xiàn)在在哪?”裴寂急切地問。

    “馬場,他們已經(jīng)開始了!”

    ——————————

    訓(xùn)馬場。

    月朝最小的王子穩(wěn)坐于高頭大馬上,挑釁道:“中原的男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也變得自大起來,你憑什么認(rèn)為,你能比得過我們馬背上的王朝?”

    溫思涼面上仍是那副倨傲的模樣:“你敢不敢比?”

    他是千嬌萬寵的長皇子,如何能被一個蠻夷來的比下去。

    溫思涼爬上那匹躁動不安的烈馬,還沒等他坐穩(wěn),烈馬就暴躁的試圖將他甩下來。

    “怕了?”納蘭弱昧玩味地笑道,“求饒還來得及。”

    “這算什么。”溫思涼緊緊扒在馬身上,嘴硬道。

    他一定要贏這場比賽。

    這匹長在西域草原的烈馬,又怎么會如了他的意。

    眼前的場景急劇變化,不知哪里硬邦邦的頂住了胃,溫思涼忍住想要嘔吐的感覺。

    可他常年呆在深宮,身子又綿軟無力,如何能承受得住烈馬強烈的反抗。

    溫思涼的身影開始穩(wěn)不住,搖搖欲墜。

    “啊!”

    在烈馬猛然停頓時,溫思涼身子歪斜,半截身子掛在馬身上。

    被這樣拖行,他會死的。

    馬場外匆匆趕來的裴寂被一個女人攔住。

    周蕓歡好聲好氣道:“公子,我奉太師大人之命看護公子。”

    “大人,我有要緊事。”見她怎么也不肯讓路,裴寂有些著急。

    “你會受傷的,”周蕓歡道,“你義母會為你擔(dān)心。”

    她們在場外,根本不知道場內(nèi)如今怎么樣了。

    但依著裴寂對溫思涼的了解,這人此刻一定不好過。

    裴寂急道:“長皇子會有危險。”

    周蕓歡卻不為所動:“我要負(fù)責(zé)的是你的安全。”

    “他若有了危險,今日來此的都不會好過!”

    怎么會這樣,她是朝堂官員,為何不去救溫思涼。

    周蕓歡沒有將什么炮灰男配的言論說給他聽,她只勸誡:“不要讓太師擔(dān)心。”

    “不要讓我為難,裴公子。”

    “周大人,”裴寂別開頭,軟下了語氣,道,“我不會讓您為難的。”

    皇帝疼愛這個兒子,如果他在這里出事,不單他與溫思涼的賭約會被得知,他也會被義母厭棄。

    她不會喜歡一個滿口謊言、又不聽話的公子。

    若是皇帝因此遷怒于他和沈元柔,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

    周蕓歡果然因他這句話放松了警惕,裴寂顧不得尚風(fēng)朗探究的眸光,滑魚一般從周蕓歡的身側(cè)鉆了過去。

    “等等,不要過去!”

    “去叫人!”裴寂不容置喙地吩咐下,轉(zhuǎn)身朝著溫思涼跑去。

    他不想被義母討厭,即便他不喜歡溫思涼。

    訓(xùn)馬場這些人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當(dāng)朝長皇子與月朝王子賽馬,居然無一人守在這兒。

    這里實在是不對勁,馬場不該沒有人,裴寂驀地想起那日假山后的女人,春獵場,長皇子,一切都是預(yù)謀好的。

    義母也曾囑托他不要亂跑,什么也不要管,所以義母早就知道了。

    這一切都是陰謀,沈元柔不希望他介入。

    可是為什么?

    溫思涼馬場出事,如果牽扯出他來,皇帝是否會因為他的這層關(guān)系,從而對沈元柔產(chǎn)生怨懟,那受益者會是……原謙。

    義母正是因為知曉,不想摻和這些,同樣讓他遠(yuǎn)離。

    她已經(jīng)有應(yīng)對辦法了嗎,裴寂不確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準(zhǔn)確。

    這或許只是一件小事,但諸多小事堆積起來,也能成為君臣之間的矛盾。

    屆時只需一個導(dǎo)火索。

    裴寂不想讓沈元柔厭棄他,同樣不能讓皇帝猜忌沈元柔,即便這是個火坑。

    要想辦法救下溫思涼。

    “你還是很令我刮目相看的,居然能堅持這么久。”

    馴馬場上,月朝王子慢悠悠地繞場。

    按照兩人定下的,在月朝王子騎著中原烈馬繞場一周時,溫思涼不能被西域烈馬甩下來。

    但那匹西域烈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此刻掙扎反抗的動作愈發(fā)劇烈,原本就要被甩下來的人只靠雙手支撐著。

    韁繩被血浸透,黏糊糊的。

    溫思涼堅持不了多久了。

    要認(rèn)輸嗎,天地仿佛都在旋轉(zhuǎn),恍惚間,他看到納蘭弱昧眸中的惡意,這才意識到,即便他討?zhàn)埥袢找矔馈?br />
    好疼啊,他不該享一世富貴嗎,怎么要死了。

    所以月朝要以他為由頭,向姜朝開戰(zhàn)嗎?

    “不肯認(rèn)輸嗎,你看上去堅持不了多久了。”

    納蘭弱昧鄙夷地笑道。

    他越是如此說,溫思涼越不肯開口認(rèn)輸。

    那匹烈馬越跑越快,溫思涼隨時會掉下來,一個危險的念頭蛛網(wǎng)般在裴寂腦海蔓延。

    “救命,救命……”溫思涼死死抓著馬鬃,閉著眼睛顫聲念著。

    “母皇……”

    他低低的嗚咽被風(fēng)聲壓過,無人聽聞。

    烈馬尖銳的嘶鳴沖擊著人的思緒,像是催命的銅鐘敲響。

    溫思涼的金玉履已經(jīng)不知掉到哪兒去了,他的足尖離地有一段距離,羅襪沾了泥污,一旦他松手,便會被拖拽,或是踩踏致死。

    在馬匹劇烈的顛簸下,溫思涼的身子下滑的越來越厲害。

    西域烈馬比中原的馬還要高上許多。

    即便這匹馬停在裴寂的面前,想要上去也要費些力氣。

    更何況它此刻跑得極快。

    但在那匹烈馬將至他面前時,裴寂猛然踩上幾乎到他大腿的木樁,抓緊韁繩腿部發(fā)力,借力翻身上馬,淡青的衣袂翩然。

    那道淡青的身影在馬場上那樣顯眼,裴寂的到來,像是為色調(diào)暗沉的馬場添上了一抹生機。

    而他猛然抓住韁繩,借力上馬的動作更是行云流水,叫不遠(yuǎn)處的月朝皇子注意到了他。

    干脆利落,敏捷的像只貓。

    納蘭弱昧挑起眉頭,頗感興趣地問道:“誰準(zhǔn)你來的?”

    韁繩上滿是溫思涼潮濕粘稠的血,光滑得險些讓他抓不住,只差一點便要落得被馬蹄踐踏的命運。

    掌心與腿根是火辣辣的痛,裴寂咬緊牙關(guān),掌心的嫩肉被破開,韁繩再度被鮮血浸染,黏膩又滑手。

    貞潔鎖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猛然撐開,劇烈的疼痛使得裴寂瞳孔驟縮,咬緊了柔嫩的唇瓣。

    沒關(guān)系的,他會將溫思涼活著帶回去。

    沈元柔會對他刮目相看吧,裴寂真的很想得到她的認(rèn)可。

    他費力地將溫思涼帶上馬,按照記憶中沈元柔的動作,攬住了皇子的腰。

    “若是原謙方才死在那,你不就省了力氣?”李代無撣了撣身上的塵土。

    沈元柔掀起眼睫看她:“誰同你說,原謙死熊掌下我就省力了?”

    李代無撓了撓頭,低聲道:“起碼省得她在朝堂上煩你了。”

    她是武將,不懂文臣那些彎彎繞繞。

    原謙若是死在密林里,那些黨羽便亂了。

    并非沈元柔整治不了她的黨羽,只是不論于情于理,她都不愿意讓原謙這么痛快的死去。

    她道:“原謙給我演了一出大戲,禮尚往來,我自然也要做一場戲給她看,她還不該死。”

    李代無詫異:“她啥時候給你演戲了?”

    沈元柔沒有應(yīng)答。

    為感謝原謙前世安排的那場大戲,她自然是要為原謙準(zhǔn)備一場的,只是她無法向李代無解釋。

    李將軍并沒有非得要她解釋,而是繼續(xù)道:

    “不過,若是方才沒有救下原謙怎么辦?”

    畢竟方才那么危險,就連她這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也沒有十成十的把握。

    “大辦特辦,”沈元柔沒有半點猶豫,“按照姜朝的風(fēng)俗辦。”

    李代無怔了一下,隨后哈哈大笑。

    原謙向來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沈元柔恰好不是那種人,她有自己的行事標(biāo)準(zhǔn),也正因如此,她才能與沈元柔維系關(guān)系如此之久。

    當(dāng)時有白兔和嬌嬌兩條獵犬拖住黑熊,為原謙爭奪了逃跑的時間。

    沈元柔瞄準(zhǔn)黑熊心臟之際,敏銳的野獸察覺到危險,猛然回頭,卻被箭穿透了脆弱的鼻骨,黑熊暴怒地朝兩人撲來。

    但長弓不能近距離作戰(zhàn),李代無當(dāng)即翻身下馬朝黑熊攻擊。

    幸而是沈元柔的箭及時貫穿了黑熊的心臟。

    “要不是你射術(shù)驚人,我可要死在熊掌下了,不過……”

    “被你一箭貫穿,方才抬回來的時候不少官員都給驚著了。”李代無嘖嘖道。

    這段時間沒準(zhǔn)朝堂還能消停一段時日。

    在朝堂上跟太師對著干的時候,心里興許會后怕,思量自己的小身板有沒有黑熊的厚。

    沈元柔輕笑一聲,道:“李將軍夜獵三頭黑熊,即便沒有我,你也死不了。”

    溫思涼與月朝王子賽馬的消息,還是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傳播開來。

    彼時,李代無正豪飲,聞言嗆咳連連:“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報?”

    沒有等仆從交代,沈元柔便冷下臉直直起身離席。

    馬場那邊她自然清楚,不會有人的。

    裴寂能被放進去,只能說明原謙想要借此對他如何。

    為何偏偏旁人得不到消息,只有裴寂和尚風(fēng)朗身邊的小侍知曉,這分明就是原謙有意為之。

    她想要將太師府、大理寺卿都牽扯進來,即便皇帝看穿又如何,如果長皇子死在這兒,皇帝就算是有心,也不一定能拿出精力,找一個合適的由頭來對付她。

    她敢斷定,如果裴寂看到,他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去叫人!”她吩咐。

    這孩子單純得可憐,偏偏善良柔弱,手無縛雞之力。

    所以在沈元柔看到裴寂不顧禮儀,踩在木樁上借力上馬時,心跳似乎也跟著頓住了。

    風(fēng)將少年寬松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順著裴寂的動作,勾勒出他挺拔的脊背,而腿部發(fā)力形成的弧度很好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

    他穩(wěn)穩(wěn)坐在了馬上。

    發(fā)絲隨著風(fēng)飛舞,沈元柔清楚看到他被陽光籠罩的側(cè)顏,飛揚的發(fā)絲在陽光下泛著淡金色。

    明亮,張揚,牽動著人心。

    裴寂年輕的,滿是朝氣的面龐上沒了以往的溫順,那樣的堅毅果敢。

    他繃緊了唇角,明亮的眼眸里透露著堅定,帶著她熟知的那股韌勁兒,仿佛不論如何,他都無法被打倒。

    風(fēng)聲在此刻暫停,只剩下女人的心跳聲。

    陽光正好,少年的眸中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鋒銳。

    此時的裴寂像是獨當(dāng)一面的大人。

    “別怕,沒事了。”他還在安撫身前抖如糠篩的人。

    明明自己也害怕的不成樣子,卻要打起精神安撫溫思涼。

    西域烈馬被他強行制止了動作,與此同時,虞人們都趕了過來。

    虞人們將滿是血跡的韁繩固定,扶著兩個帶傷的公子下了馬。

    “義母?”在看見面前的沈元柔時,裴寂詫異地出聲。

    他的面色還有些泛白,眼眸是沒有褪卻的堅毅。

    在看到她的一瞬,掌心和腿根的痛楚嚴(yán)重起來。

    裴寂莫名想要被她抱一抱,似乎只要沈元柔抱抱他,他就好起來了。

    沈元柔沒有應(yīng)聲,轉(zhuǎn)而問一旁面上滿是淚痕的溫思涼:“其他地方可有受傷?”

    溫思涼已經(jīng)哭得說不出話了,緊緊攥著她的袖口,很久以后慢慢地?fù)u了搖頭,若非又虞人扶著,他只怕抖著身子,站都站不住。

    裴寂原本蒼白的面色更白了幾分。

    他不知道哪里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裴寂沉默了一會,小心地扯住一點沈元柔的袖口:“義母,我好痛。”

    沈元柔看著虞人與太醫(yī)簇?fù)碇L皇子離去后,才側(cè)眸,看向了小心翼翼的人。

    在沈元柔長久的注視下,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垂著頭朝她走來。

    收拾殘局的虞人不斷穿過兩人,而沈元柔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這過分的平靜令裴寂害怕。

    “過來。”

    裴寂敏銳地察覺到,屬于沈元柔的壓迫力愈發(fā)強烈。

    不好,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怎么挽救一下呢,裴寂忐忑不安地思索著,沈元柔以前是怎么安撫他的,要,要先抱抱她,然后再道歉嗎?

    “你就這么有把握?”沈元柔不知何時停了腳步,裴寂直直撞在她的背上,他倉促后退,“裴寂,你做事前不考慮后果的嗎?”

    額頭上屬于沈元柔的溫度快要消散了,裴寂不敢去摸。

    “怎么不說話,方才不挺有膽量的嗎?”她的聲調(diào)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沈元柔周身翻涌著令他畏懼的壓迫,他沉默著,如松如柏的站在那,沒有半分害怕與悔過,眉宇間還是那副神情。

    這就是不知悔改了。

    沈元柔朝著他走來,緩慢的腳步聲仿佛踏在了他的心尖,裴寂不由得后退兩步。

    “你不覺得自己有錯。”

    裴寂不知道哪兒來了一股情緒,他抬頭直視著沈元柔:“如果長皇子出事,兩國與朝堂會受到一定影響,義母或許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怪我沒有將安排告訴你?”沈元柔蹙起眉凝望著他。

    那雙眼眸格外清潤、瑩亮,卻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裴寂不敢。”

    說著不敢,卻沒有半分悔過的意思。

    “我看你敢得很。”

    “……我不知道您的安排,如果長皇子真的在馬場上出了事,”裴寂胸口悶悶的,他撐著一口氣,“我怕牽扯上您。”

    “若是你失敗了,牽扯上你呢,你才學(xué)了多久,那是西域的烈馬,”沈元柔強迫他直視著自己,“你對自己的騎術(shù),就這么有信心么?”

    若被那西域烈馬踐踏,焉有命在。

    “我,”裴寂哽了一瞬,“我只是……”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要提朝堂,這不是你該管的,”沈元柔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嚴(yán)厲與冷冽,

    “裴寂,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插手朝堂的事,聽明白了嗎?”

    裴寂安靜溫順地站在那,可眸中的執(zhí)拗像是在與她對抗。

    “我擔(dān)心您,這有什么錯嗎,義母。”

    少年眸子里要迸出星星火光,那樣的熾熱,仿佛下一秒就會灼傷她的眼睛。

    我喜歡您,這有錯嗎。

    為什么他的感情就是不被認(rèn)可的?

    第23章  哭得真好看

    沈元柔錯開眼眸, 緩緩呼出一口氣。

    裴寂頗為理直氣壯地追問,叫她一時間不知要如何對待他才好,養(yǎng)孩子怎么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只覺得額角抽痛得厲害。

    “對不起,”裴寂垂首低低地道, “是我錯了。”

    沈元柔抵著額角, 緩慢按揉:“你錯哪兒了?”

    面對沈元柔的詰問, 他長睫輕顫:“我, 我不該擅作主張,耽誤了義母的事。”

    他聽到女人冷嗤一聲。

    沈元柔看著他,道:“裴寂, 你以為我同你說這些,就是為了這個嗎?”

    裴寂克制地攥著袖邊兒, 恨不得連繃緊的指骨都收進去。

    額角抽痛得愈發(fā)厲害了。

    “我不會在沒有您允許的情況下,擅自行事, 讓您擔(dān)心了。”

    自她登上太師之位的這十年來, 沈元柔情緒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 有過如此大的起伏。

    她平和下來,看著少年乖順地垂著頭,露出的那一節(jié)后脖頸。

    裴寂帶著一些小心的試探,害怕她責(zé)怪, 又不認(rèn)為自己此舉有那么嚴(yán)重的錯。

    在屬于沈元柔的陰影不再籠罩他, 陽光重新照射在他面頰的時候, 裴寂難得有些慌亂地抬頭。

    他趕了幾步,追上沈元柔,宛若害怕被再次拋棄的貓兒。

    怎么辦, 現(xiàn)在抱一下是不是來不及了。

    他緊緊跟在沈元柔的身后,經(jīng)過的公子、仆從紛紛投來打量的眸光。

    仆從掀開帳簾, 將她迎了進去。

    沈元柔沒有要開口的跡象。

    她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威嚴(yán)的太師大人,叫他有些無所適從。

    裴寂害怕被她討厭,可方才道過歉,此時已然不知曉應(yīng)當(dāng)如何開口了。

    “義母,”他抿了抿因為緊張,而開始干燥的唇瓣,小聲地對她示弱,“我的手受傷了,好疼……”

    裴寂小心地覷著沈元柔,但女人沒有理會他。

    他內(nèi)心不斷地譴責(zé)自己,怎么能用這種辦法來引起義母的注意。

    這同那些世家大族里,為了引起妻主注意而嬌嗔的侍君們,有什么分別。

    他咬著唇瓣,直到咬得泛了白,才憋出一句:“義母,裴寂知錯。”

    他頗為小心地,一點點湊上前去。

    “主子,那虞人審訊時自盡了。”月痕急匆匆來報。

    在看到裴寂的身影后,月痕的腳步不自覺地一頓,發(fā)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

    主子明顯不悅了,她不發(fā)話,月痕便站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待會兒殃及池魚。

    裴公子那樣溫順懂事,怎么就能惹主子生了這樣大的氣呢……

    沈元柔抿下一口熱茶,那股翻涌的威壓平靜下來:“繼續(xù)去查。”

    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是。”月痕應(yīng)聲,離去前小心打量了一眼裴寂。

    他靜靜地站在那兒,端的是君子溫潤如竹……

    “還有事?”

    沈元柔清越的聲音叫她猛然回神,不敢再看,打著哈哈出了帷帳。

    “義母……”裴寂抿了抿唇,露出些委屈來。

    沈元柔抬起眼眸,帶著審視的眸光很好地判斷出他的情緒:“裴寂,你的確勇氣可嘉,今日僥幸救下了長皇子。”

    “我認(rèn)可你的想法,但不代表我認(rèn)可你方才的舉動。”

    他捏緊了袖口。

    “你想過后果嗎,如果你今日被烈馬踩踏,我如何向你死去的母親交代?”

    裴寂原本溫馴地聆聽著她的教誨。

    但他明顯思緒飄忽起來,面上淺淡地浮現(xiàn)出一絲恍然、壓著唇角的弧度,而在沈元柔說完這句話后,他怔怔地望著她。

    “是因為……我的母親嗎?”

    他倉促地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有些難過地垂下了頭。

    沈元柔蹙起眉頭:“什么?”

    她真的覺得自己摸不透這孩子的想法。

    她在朝堂上識人心,可這些到了裴寂面前,就仿佛失效了。

    裴寂只覺得心口悶痛,鼻尖酸澀得厲害,但他后知后覺,義母說的是事實——他的確是因著母親與義母的這層關(guān)系,才能得沈元柔的照顧。

    但這些時日里他的心思變了。

    他竟天真的覺得義母對他是有些不一樣的。

    裴寂清楚的知曉,自己會是女娘們夢寐以求的主君。

    拋開沈元柔賦予他的家世背景,他自信自己的容貌,又能將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在父親嚴(yán)苛的教育下,他的禮儀更是挑不出錯。

    但沈元柔的話,叫裴寂產(chǎn)生了極大的落差。

    沈元柔關(guān)切他,擔(dān)憂他,教他騎馬,讓他入宮做伴讀,都是因為她與他母親的這層關(guān)系,開始是,現(xiàn)在也是。

    裴寂突然悲傷地意識到,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他無法引起沈元柔的注意。

    有母親這層關(guān)系在,在沈元柔的心中,他便一直是孩子,而今日的他,在沈元柔看來是叛逆、倔強、不肯低頭認(rèn)錯的孩子。

    “你究竟在想什么,不要讓我猜,裴寂。”

    沈元柔唇角已然沒有了淡笑。

    她很是頭疼地看著裴寂,緩緩揉捏著指根,借此來平復(fù)心緒。

    裴寂沒有當(dāng)即應(yīng)聲,沈元柔并不催促,只凝視著他,在他抬起頭來的一瞬,兩大滴瑩亮的淚珠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裴寂眼尾的那一片肌膚很薄,此刻被眼淚蒸騰得泛紅,鼻尖也是。

    偏生他沒有半分要示弱的模樣,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飛快抹了一把淚。

    羽睫濡濕的粘連在一起,那樣的脆弱、惹人憐愛、卻帶著令她頭疼的倔勁兒,好像她再說一句重話,裴寂就會徹底碎掉。

    正要脫口而出的話就這樣停頓,沈元柔靜默了一息,起身,抬手便將他單薄的肩頭攏住,語氣也低柔下來:“別哭……”

    “都是因為我母親,是嗎?”

    即便喉頭干澀得不成樣子,裴寂還是艱澀地擠出聲音,問她。

    “因為我母親,您才這樣照顧我,”裴寂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表述,他頭腦紛亂,嗅到她的香氣后更難過了,“從來不是因為我。”

    沈元柔對上他的眼眸,卻并沒有理解他突如其來的問題。

    她道:“如果沒有你的母親,我如何會成為你的義母。”

    沈元柔說的是事實。

    如果沒有裴君英,她們兩個根本不會相識。

    “您對我好,一直都是因為母親嗎?”

    裴寂望著她,眼淚撲簌簌的沒有停下的跡象,大有一副今日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模樣。

    “開始是因為母親,后來對我好,也是因為母親嗎?”

    “我不懂你,裴寂,”沈元柔伸出柔軟的指腹,為他擦拭眼淚,卻越擦越多,指腹都被染得濕漉漉的,“你想要一個怎樣的回答。”

    “我以為只要我足夠優(yōu)秀……”裴寂低低地抽泣了一下,咬住唇瓣不肯再開口。

    眼淚好多。

    她從沒有見過誰眼淚這樣的多。

    “你足夠優(yōu)秀,”沈元柔捧著他的臉,認(rèn)真地道,“起初待你好,因為你是你母親的孩子,現(xiàn)在是因為你是極好的孩子。”

    沈元柔知道,這會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果不其然,她懷中的人眼眸亮了幾分,卻謹(jǐn)慎地問:“您真的這樣認(rèn)為嗎,還是為了……”

    裴寂咽下后半段話。

    沈元柔會哄他嗎?

    但他沒有將這樣的話問出來,心臟被她給予的情緒撐得飽脹。

    “對,難道你不這樣認(rèn)為嗎,”沈元柔屈指蹭了蹭他濕潤的面頰,“我們裴寂很能干,又乖巧懂事,學(xué)什么都很快。”

    那句“我們裴寂”,聽到少年陣陣面紅。

    沈元柔微笑著看著他:“騎馬學(xué)了幾日,便膽子很大的開始見義勇為了。”

    雖然沒有半分責(zé)備,但她帶著淡笑的語氣落到裴寂耳中,叫他愈發(fā)心虛。

    他矜持地點點頭,像是才覺出不好意思一般:“我又哭了……”

    明明上次說好不哭的,他居然在義母面前哭成這樣。

    “是啊。”沈元柔意味不明地道。

    裴寂眼尖地捕捉到她有些潮濕的袖口,他的眼淚又滴在了義母的身上。

    她剛剛就是在哄他吧。

    裴寂的確被哄好了。

    “義母不喜歡我哭嗎?”他輕輕問。

    沈元柔沒有說喜歡,也沒有說不喜歡。

    柔軟的錦帕擦干了他的眼淚,沈元柔道:“下次不可以這么冒進。”

    但裴寂覺得,沈元柔就是喜歡看他哭的。

    他的出言試探?jīng)]有得到正面的答復(fù),但裴寂已然為自己的猜想紅了耳尖。

    在沈元柔松開手后,他自知理虧地低下頭。

    因著被擁抱的姿勢,兩人距離極近。

    裴寂躲避著她的視線,低下頭時,額頭抵在沈元柔的鎖骨,鼻尖卻碰到了一處柔軟。

    在意識到自己碰到什么時,裴寂驀然瞪大了眼眸。

    那股沉而又沉的,帶著清冽蘭草氣息的香氣沖擊著他的堤壩,裴寂潰不成軍地逃離了她的懷抱。

    他空空地吞咽了下,盯著自己的足尖,恨不得立刻逃走。

    沈元柔面色如常:“徐州知州同原謙有些關(guān)系,此番結(jié)案時,徐州知州被人檢舉,觸怒了皇帝,拷問后決定革職還是左遷。”

    “那,我母親的案子呢?”裴寂迫切地想要知道。

    沈元柔揉了揉他的發(fā)頂:“已經(jīng)結(jié)案了,我說過會為她洗刷冤屈的。”

    裴寂極力壓著澎湃的情緒。

    此刻足以他審視自己對沈元柔的心思,他就是卑劣。

    他就是喜歡他的義母。

    但裴寂說出口的卻是:“真的要多謝您,義母。”

    “剩下的不要擔(dān)心,不要亂想了,我也不要你為我冒險,”話音剛落,月痕引著陳太醫(yī)來,“讓她看看你的傷。”

    裴寂蹙著眉尖,緩緩將手伸過去。

    即便他有所遮掩,沈元柔還是能看出來,裴寂不是很情愿給太醫(yī)看。

    在自己心儀的人面前,將手伸給另一個女人看,這的確有些奇怪了。

    陳太醫(yī)為他包扎好傷口,對沈元柔道:“要每日換藥。”

    不管怎樣,沈元柔就是關(guān)心他的。

    因為母親也好,因為他能干也罷,只要她關(guān)切他……

    裴寂清潤的眸子看向她。

    在虞人口中吐露出要緊消息前,皇帝召見了裴寂,并賜下了恩典。

    太師的義子有了恩典,一時間隨行官員們心思各異。

    不少人都想到了婚事上。

    如今,沈太師這位義子尚未婚配,而太子的正君人選也尚未定下。

    更有一批官員,已然斷定裴寂往后會借著恩典,向皇帝求太子正君的名頭。

    屆時沈元柔在朝更是一手遮天,原謙又算得了什么?

    不少人都想與她攀扯,卻又畏懼于沈元柔的行事,沒有誰能摸清這位太師大人的脾性。

    沈元柔拔得頭籌,那批上好的羊脂玉,連帶著那塊紅玉叫虞人送了來。

    李代無嘖嘖稱奇:“還真有紅玉啊。”

    “這羊脂玉果然不一樣……”

    “李將軍今晨還說是俗物。”沈元柔笑看她。

    “你叫我這粗人瞧上幾眼怎么了,”李代無像是想起什么,問,“你那小義子還真是勇猛啊,太娘們了,聽說他還受傷了?”

    沈元柔淡淡的“嗯”了一聲:“膽子大得很,根本不怕死。”

    跟溫思涼打了賭,又被他欺負(fù)過,明明最不該讓他贏,偏這孩子良善,即便不考慮朝堂,她猜想裴寂也會救。

    “也幸而與他同行的那位,什么尚公子去叫了人。”李代無夸贊道,“倒是個有頭腦,聰明的孩子。”

    沈元柔對此不置可否。

    羊脂玉是上好的料子,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莫名叫人想起了那一截帶著清淡香氣的頸子。

    她的眸光從那段上好的羊脂白玉上移開。

    沈元柔見她探究地望著自己,道:“我原以為養(yǎng)孩子是件容易事。”

    李代無揚起眉頭,大喇喇地敞著腿:“這很難嗎?”

    沒等沈元柔開口,她夸張地做了副了然的神情:“啊,我府上都是正君管著,你也知曉,我也不是常在京城,若沒有正君幫忙打理管教,自然辛苦些。”

    “……真是,”沈元柔按揉著眉心,“不該太信任你。”

    “言歸正傳,要不要考慮娶正夫,沈絕舟,你今年都三十有三了,”李代無戳了戳她,

    “有了正夫也不耽誤別的嘛,府上孩子也都有人管……”

    見沈元柔興致缺缺,李代無道:“對了,我那二女兒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紀(jì),同你那義子差不多的年歲。”

    沈元柔哪里不懂她的意思:“這還要看裴寂自己的意思。”

    篝火將她的面容映的明亮,長睫在沈元柔面上投出淺淡陰影。

    角落的人終于有動作,緩步走向沈元柔。

    “老師,”原玉清冷的面上神情依舊,只是眼眸明亮的將一本古籍,連帶一只香囊捧給她,“今日多謝老師救母親。”

    沈元柔抬眼看他,最終眸光落在古籍上。

    “學(xué)生記得老師先前提起過這本古籍,后來便叫人留心,找到后一直想尋個機會,今日便親自給老師送來。”

    原玉解釋道。

    他擔(dān)心沈元柔不肯收下,頓了頓,壓下不大明顯的期待:“學(xué)生不知該如何感謝老師才好,還請老師不要嫌棄。”

    月光將原玉素色衣衫上暗紋映的清晰發(fā)亮。

    即便他穿著素雅,站在篝火旁也顯眼極了。

    裴寂仿佛能聽到自己急切的心跳,他一錯不錯地看著遠(yuǎn)處的人影,圓潤的指尖不自覺掐進掌心。

    很痛,方愈合沒多久的傷口經(jīng)他如此刺激,再次洇出了血跡,將外層包扎的棉布染上艷色,紅得扎眼。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呢?

    他的同窗都喜歡他的義母。

    “難為你記這么長時間,”沈元柔接過了古籍,卻將香囊留在原玉的掌心。

    原玉唇角的淡笑僵了一瞬:“老師?”

    不過也僅僅就是一瞬,他很快找好了自己的情緒,微笑著解釋道:“獵場上蟻蟲多,我便想著給老師做個驅(qū)蟲香囊。”

    “母親也有的。”

    即便原玉話里話外解釋不是專門為她做的,沈元柔仍然沒有要收下的意思。

    “不必了,古籍我收下了,”沈元柔淡漠地道,“你母親受了傷,回去照料她吧。”

    “是……”原玉斂下情緒,“老師也早些休息。”

    似乎有所感應(yīng),原玉抬眸遙遙望向遠(yuǎn)處的裴寂,朝他輕輕一笑。

    ……他之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原玉這么壞?

    真是壞極了。

    裴寂木著臉,轉(zhuǎn)過頭不去看他。

    長皇子受到驚嚇,此刻在行宮養(yǎng)著,作為今日救下皇子,出盡風(fēng)頭的公子,裴寂再度被一群公子哥圍起來。

    他們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有良好的禮儀在,裴寂從來沒有不耐煩。

    “裴哥哥有勇有謀,若為女兒身,定是杰出的謀士!”

    “是呀是呀,今日若不是有裴哥哥在,只怕要出大事了。”

    這些話接二連三地涌入他的耳中。

    裴寂含笑應(yīng)對,緊接著被身旁的尚風(fēng)朗戳了戳。

    他附耳低聲道:“溫思涼那樣欺負(fù)你,你居然冒著危險救他?”

    那可是西域烈馬啊。

    他長姐是尚子溪,所以尚風(fēng)朗對于這些事物有一定的了解。

    一旦今日裴寂沒能成功上馬,定會被暴躁的馬匹踩成一灘肉泥的。

    “長皇子不在了,你如何繼續(xù)做伴讀?”裴寂同樣微笑著輕聲回答。

    “……是嗎,只是因為這個嗎,”尚風(fēng)朗狐疑地看著他,“這名頭能值得你舍命相救?我不信。”

    裴寂沒有過多解釋。

    他方才那番話,顯然打破了尚風(fēng)朗對他的印象,此刻他正自我懷疑地沉思,面色凝重,也顧不得裴寂究竟要去干什么了。

    “抱歉,我該去換藥了,諸位玩得盡興。”

    裴寂微微頷首,遠(yuǎn)離了那群喧鬧的貴公子。

    他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沈元柔的身影。

    火光為她鍍了層柔和的色彩,她似乎同李將軍聊得愉快,原本端肅的眉眼也溫和起來,這才叫人想起,她本就是生了一雙含情眼的。

    裴寂分出心神去想,原玉這樣的人是不能站在她身邊的。

    沈元柔究竟怎么想的,她剛剛可是接了原玉的東西。

    怎么能這樣,但是,他沒有理由去阻止義母行事。

    “裴寂?”

    裴寂微怔,朝著來人行了一禮:“尚小姐。”

    “你怎么在這兒?”尚子溪順著他方才的朝向看到沈元柔,“你是要去找柔姨嗎?”

    裴寂道:“是,尚小姐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就是,我原本想爭一下頭籌,聽風(fēng)朗說你很喜歡玉料,不過后來柔姨獵了黑熊,”尚子溪將手上的絨球遞給他,

    “你瞧,我今日獵了只兔子,為你做了個絨球。”

    “毛茸茸的,墜在玉佩下很好看。”

    尚子溪攤開掌心,露出蓬松綿軟的兔絨。

    裴寂微笑著搖了搖頭,正欲推拒,卻聽她道:“柔姨,您怎么來了?”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出現(xiàn),裴寂乖順地垂著長睫,接過了她遞來的毛球。

    “多謝尚小姐。”

    他沒有去看尚子溪驚詫,隨后暗喜的神情,只朝沈元柔俯身:“義母。”

    “子溪,去李將軍那。”沈元柔吩咐道。

    尚子溪不舍地側(cè)眸看了一眼裴寂,隨后乖乖去找李代無。

    裴寂掌心攥著那只絨球,忐忑地等待她的話。

    “裴寂,我讓你自己選擇婚事,你卻不能胡鬧,”

    沈元柔借著火光看他的面容:“尚子溪的心思你看不懂嗎,她不是你的良人。”

    “誰都可以,尚子溪不行。”

    沈元柔太清楚尚子溪是個怎樣的人了。

    她流連花叢,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花,無心招惹,爛攤子一堆,裴寂如果嫁到寺卿府,將面臨平衡她后宅的作用。

    尚子溪的熱情的確很讓人心動,尤其是裴寂這樣單純的,沒有接觸過女人的兒郎。

    一旦尚子溪得手,那些熱情,愛意會通通不在。

    他不會想要過這樣的生活的。

    沈元柔不想看到他婚后以淚洗面。

    “義母,”裴寂抬眸望著她,問,“您要娶正君了嗎?”

    沈元柔眉頭揚起了些:“誰同你說的?”

    “……方才那些貴公子說,您開始相看人選了。”裴寂輕輕扯了扯唇角。

    他原本想扯出一抹笑的,可這好像有些難,他此刻的模樣一定難看極了。

    裴寂垂下頭,不愿被她看破心思:“義母,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難過。”

    “今日我不該頂撞您的,我跟您道歉,義母,”裴寂掐著掌心,劇烈的痛楚讓他眼眸再度蒙了層水霧,“您別生我的氣。”

    沈元柔毫不留情地戳破他:“是嗎,我怎么看你還存著惱?”

    裴寂起初對尚子溪可是避之不及。

    這段時間他也從未與尚子溪見過面,怎么突然就轉(zhuǎn)了性子,去接她的東西呢?

    “裴寂,接尚子溪的東西,就是為了讓我生氣,是嗎?”

    裴寂驀然瞪大了眼眸。

    第24章  怎么罰你呢

    “我, 我……”

    裴寂慌亂地錯開了眸光。

    他不知道沈元柔怎么看出來的,他明明掩飾的很好。

    興許是因為他剛剛同沈元柔對視了,她很擅長窺破人心,裴寂在心中給自己分析。

    沈元柔道:“你不打算解釋嗎?”

    她平和地看著裴寂, 真有一副要聽他解釋的模樣。

    裴寂像是一只犯了錯, 被她當(dāng)場制裁的貓, 此刻很明顯在著急想一個說辭。

    “我不是, 我只是覺得,畢竟是尚小姐的一片心意……”

    沈元柔側(cè)眸抵著額角:“裴寂,我不喜歡騙我的孩子。”

    “義母, ”他終于不再試圖想措辭了,那雙烏黑圓潤的眼瞳帶了懇求, “您別娶原玉,他不止是那樣的, 求您了, 他真的……”

    “我知道, 我沒資格置喙您的決定,可是原玉他不能做好您的主君。”

    沈元柔頗感意外,隨后又為之頭痛起來,她總結(jié)道:“所以, 你試圖拿婚姻來對抗我嗎?”

    “對抗”兩個字從她的口中說出來那樣的沉重, 裴寂的防備和準(zhǔn)備就這樣被徹底擊碎。

    裴寂面色蒼白起來:“不是的義母, 我……”

    沈元柔道:“好了,不要解釋了。”

    “我沒有打算娶他,裴寂, ”沈元柔眸色深沉地看著他,對上裴寂錯愕的神情, 她道,“但你實在不該做出這樣的事。”

    裴寂面上的錯愕變得灰敗,像是受到打擊一樣,身形晃了晃。

    “我以為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接受尚子溪的示好,如此不將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甚至想用這種事抵抗我,裴寂,你太不將自己當(dāng)回事了。”

    “我對你很失望。”

    很失望。

    像是一柄鋒利的匕首,將他柔軟的心劃得鮮血淋漓。

    眼前瞬間水霧彌漫,滾燙又干澀,他微微啟唇,卻發(fā)覺無法呼吸,真的好痛。

    裴寂猛然睜開了眼睛,望見帳頂后有些迷茫地開始發(fā)怔。

    他怎么會在床上?

    夢中熟悉而低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醒了?”

    慌亂瞬間覆蓋了茫然,裴寂幾乎是掙扎著要起身,卻發(fā)覺渾身酸軟。

    難耐的悶哼從唇齒間溢出,他眼眸潮漉漉地望著沈元柔,啞聲解釋:“……不是這樣的,義母。”

    沈元柔微微俯下身,探出手覆在他的額頭上。

    隨著她的動作,那股好聞的沉香飄蕩到他面前。

    她似乎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帶著夜間的風(fēng)露,柔軟的掌心保留一絲冷意,能很好的將裴寂體內(nèi)的燥熱安撫。

    他看著沈元柔忽而湊近的眉眼,不肯眨眼,好似只要閉上眼,這樣溫和的沈元柔就不見了。

    裴寂不自覺地朝著她那邊湊,想要再被她再多摸一摸、抱一抱。

    這一瞬間,裴寂不想再糾結(jié)到底發(fā)生什么了,他只想躲在義母懷里獲得片刻的安慰。

    裴寂的額頭還是很燙。

    “開始說胡話了。”她淡聲批評,“病還沒好全就到處亂跑。”

    沈元柔正欲收回手,指節(jié)突然被他抓住。

    裴寂的體溫過分滾燙,微涼的指骨被他的掌心包裹,沈元柔對上他帶著懇求的圓潤眼瞳。

    她們從來不是平等的,沈元柔的視線總是帶著壓迫、審視,但此刻看著裴寂被潮濕浸潤的眸子,她沒有起身離開,而是和煦地坐在他身旁,給予他安定。

    “我,我好難受,義母,”在她的注視下,裴寂磕磕絆絆地為自己的行為做解釋,“您能陪我一會嗎,只要一會就好。”

    “我不會耽誤您很長時間的。”

    裴寂攥著她的指節(jié),下意識地貼在滾燙紅潤的面頰。

    所剩無幾的涼意,也能很好的安撫到他。

    帶著刻意的討好,有些笨拙。

    沈元柔沒有戳破他,甚至有些縱容地任由他蹭了兩下。

    她忽而覺得,養(yǎng)孩子同養(yǎng)貓沒有區(qū)別,絨絨小時候也總是這樣。

    “好好歇息吧。”沈元柔這樣道。

    這只不省心的小貓,不知道是不是從貴公子那邊受了委屈,也不要虞人陪同,自己就跑來了李代無的帳外,興許是有事尋她。

    可誰知他就這樣暈倒在了帳外,若非尚子溪路過,告知她,這孩子在那再多躺一會,只怕要熱得更厲害了。

    她將人打橫抱起的時候,感受著不大有分量的身子,想起曲水的話。

    他說:“公子思慮過重。”

    可沈元柔看著他蒼白的,漸漸有長開趨勢的青澀面容,她明明在好好喂養(yǎng),可裴寂就是瘦了下來,這叫太師大人感到困惑。

    他整日里都在思慮什么呢?

    裴寂比絨絨要難養(yǎng)。

    “您在想什么?”裴寂眨了下眼睛,問。

    沈元柔屈指支著下頜,望著他:“在想你怎么才能長些肉。”

    “您在想我。”裴寂被高熱蒸到幾乎滲出濕意的眼眸,在此刻格外瑩亮。

    他如此敘述,其實沒有不對。

    沈元柔微微頷首,很是溫和地?fù)嶂陌l(fā):“你當(dāng)努力餐飯。”

    在得到她的答復(fù)后,裴寂怔怔地看著她,眼神有些放空。

    沈元柔指尖一下下點在他的眉心,像平時哄絨絨那樣,一下下點在貓兒的腦殼:“你早些休息,我還有事。”

    裴寂硬撐著坐起身來,大有一副要下榻送她的模樣。

    “等你養(yǎng)好,我會帶你去獵野兔,”沈元柔制止了他的動作,“乖孩子,不用送我。”

    裴寂望著她的背影,隨后緩緩軟下身子,倚在溫暖的被褥中。

    他捧起自己滾燙的臉,像沈元柔安撫他那般。

    “喜歡您,怎么能是我的錯呢?”

    裴寂喃喃。

    都是義母的錯,他大逆不道地想。

    如果不是沈元柔太好了,惹得伴讀無時無刻都在談?wù)撍瑸樗V迷,他又如何會像今日這般無可自拔,這不能怪他的。

    裴寂覺得自己有了充足的理由,躺好后腦海中全是沈元柔那句“在想你”,他覺得自己簡直要溺斃在沈元柔的溫柔里了。

    她實在太好了,好到裴寂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別的女人。

    如果他能早些好起來,義母帶他在春獵場獵野兔,其他伴讀會很嫉妒吧。

    裴寂珍重地捧著被角,他發(fā)覺這一點冰涼柔軟的被角,里面有沈元柔的味道。

    是裴寂所熟悉的那股,令他心安的,帶著淡淡蘭草香氣的沉香。

    裴寂紅著耳尖,小心地嗅著那股香氣。

    一股莫名的情緒油然而生,他肉眼可見的高興起來。

    如果他們嫉妒他能和義母在一起的話……

    “好了?”

    所以在翌日大清早,沈元柔看到穿戴整齊,神色極好的裴寂后,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居然好得這么快嗎,她以為這孩子還要休息幾日,才能好全的。

    “嗯,好了,”裴寂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很是正色地道,“義母,我能用暗器捕殺野兔嗎?”

    “好得這么快?”沈元柔還是不大信任他,她抬手試探裴寂的溫度,卻發(fā)覺一切如常,“……不燙了。”

    還沒有她掌心的溫度高。

    她眸光落在少年的頸側(cè),那節(jié)玉頸好像在她的眸光下逐漸發(fā)熱,沈元柔分寸地沒有伸手試探頸側(cè)的溫度。

    裴寂一向體弱,沈元柔甚至想過,他是不是為了獵野兔,用冷水冰了額頭與脖頸,都沒有想過他是真的好了。

    “您改變主意了嗎?”她的行為在裴寂看來是反悔了。

    在裴寂委屈又不敢控訴的眸光投來時,沈元柔頗為無奈道:“我要確認(rèn)你好了。”

    “我好極了,”裴寂毫不掩飾期待,“我們走吧義母。”

    沈元柔眸光落在他被月白袖紋籠罩的位置:“你手上的傷還沒好。”

    “不會有事的,只要我不用這只手就好。”裴寂信誓旦旦地保證。

    這樣出去一定會被伴讀們看到的,他在心中自得。

    如果裴寂有尾巴,此刻一定是高高翹起,尾巴尖尖微微蜷曲,而他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情緒,在沈元柔面前暴露無疑。

    沈元柔只當(dāng)他迫不及待想要去春獵,看著他這幅歡快的模樣,唇角了勾起淺淡的弧度。

    她囑咐:“要跟在我身邊,不可以擅自離開。”

    原玉心情大好。

    他將熏了淡淡香氣的衣裳穿好,把自己打理地一絲不茍,那股清冷出塵的味道涌上來。

    沈元柔雖然沒有接受他的香囊,但好在,她是承認(rèn)他的心意的。

    否則她不會收下那本古籍。

    溫思涼與尚風(fēng)朗那兩人又有什么,他唯一的劣勢,就是母親和老師的關(guān)系。

    而今老師救了母親,想來她們能化干戈為玉帛,他也能順理成章地嫁給老師吧。

    “老師,”他遠(yuǎn)遠(yuǎn)朝著高頭大馬上的女人行禮,再抬起頭時,頗為不可置信地看著女人身后的小馬和少年,“……裴寂?”

    裴寂矜持地朝他頷首:“原公子。”

    他成功看到原玉那張無懈可擊的得體笑容,出現(xiàn)一絲皸裂。

    隨后,原玉若無其事地道:“老師要帶裴公子去騎馬嗎?”

    沈元柔看向一旁的裴寂,不知道他得意什么:“有什么事嗎?”

    “……沒有,”原玉維持著笑意,“裴公子要小心啊。”

    裴寂自然不會認(rèn)為,原玉這是單純的關(guān)切他。

    昨日出了那檔子事,義母生了他的氣,回來路上那樣多的虞人,沒準(zhǔn)誰瞧見了,添油加醋地說給原玉聽。

    他這是故意的,定是想讓義母想起昨日之事,勒令他不許再騎馬。

    由于沈元柔在身邊,裴寂也不能做什么,他害怕沈元柔會察覺到,會因為他的行為,覺得他不是一個好孩子。

    方才高高翹起的尾巴,此刻耷拉下來。

    裴寂看到沈元柔頷首,心高高提起時,聽她道:“你母親昨日受了傷,原玉,回去照顧她吧。”

    沒有提起昨日他的事。

    裴寂情緒轉(zhuǎn)換得很快,正眼睛亮亮地望著她。

    一種被偏寵、袒護的感覺,就這樣甜蜜地涌了上來。

    原玉應(yīng)道:“好,望老師順利。”

    和煦的陽光與晨風(fēng)叫人格外舒服,林間彌漫著清新的氣味。

    裴寂與她并排而行,周身都溢出來很高興的味道。

    “方才,原玉叫你小心的時候,你不大高興?”雖然是問他,但沈元柔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何止是不高興,簡直像只極有攻擊性的小貓。

    若是今日她不在裴寂身邊,這孩子沒準(zhǔn)兒不是這幅狀態(tài),畢竟絨絨在她面前就慣會裝乖討巧的。

    “是嗎,”裴寂有些驚訝,倒有些無辜了,“怎么會呢,我同原公子關(guān)系還不錯的。”

    “是么,”沈元柔沒有了解兩人關(guān)系的興致,

    她道,“昨日我說話重了些,你哭得那樣厲害,我也不好罰你,今日既然好了,照理來說受些罰你才好長記性。”

    方才甜蜜的情緒啪嘰一下,碎了一地。

    裴寂攥著韁繩,有些忐忑:“要怎么罰……”

    他有些擔(dān)心,原本他傷的就是左手,義母如果要打他的手心,只能打右手,那么將來回去,他還如何做義母留下的功課。

    父親在世的時候,每每他受罰被打手心,都要過半個月才能好全。

    若是沈元柔要打他手心,這十余日定是持筆困難,打理府上和謄抄書冊也要更費功夫。

    這一點,裴寂和絨絨是很不像的。

    絨絨犯了錯,一貫是會撒嬌試圖躲過詰難的。

    裴寂這幅乖順又擔(dān)憂的模樣,叫沈元柔起了興致。

    她神色稍緩:“你想要我怎么罰?”

    沈元柔讓他自己選懲罰,裴寂為難地咬著唇瓣,絞盡腦汁地想。

    若是選的輕了,義母興許不滿意,認(rèn)為他是個要逃避問題、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膲暮⒆樱扇羰沁x的重了,他承受不住怎么辦?

    裴寂只好懇求:“別打手心,義母。”

    “為什么?”沈元柔反問他。

    “……要是打手心,我就沒有辦法處理府上政務(wù)了,還有義母留的功課。”

    他越說聲音越低。

    沈元柔忍下笑意,看著他這幅模樣,有意為難他:“那要打哪?”

    問題又拋給了他。

    裴寂便想,小時候他犯了錯,父親都是要打他的手心,很嚴(yán)重了還會打他的屁股,疼得他坐不下去,只好趴在床上養(yǎng)傷。

    打屁股是很嚴(yán)重的懲罰,帶著一定羞辱的意味,他打手心從來不會哭,但是唯一一次被打屁股,他哭了很久,留了很多眼淚。

    打屁股?

    裴寂的耳尖很誠實的變粉了。

    不可以,怎么能打他的屁股呢,女男有別,更何況,他心思本來就不純……真是太叫人難堪了。

    然沈元柔還在逼迫他選擇:“怎么罰呢?”

    裴寂徹底敗下陣來。

    他幾乎要咬住舌尖:“這,您怎么罰都可以。”

    只要別打手心。

    ……和屁股。

    他這幅梗著脖子,任君采擷的溫順無奈模樣可愛極了。

    好像待會不管她做什么,裴寂都不會反抗一般。

    比絨絨乖多了。

    “好孩子,”沈元柔夸贊他,“真可愛。”

    她從來不會吝嗇于對孩子的表揚。

    裴寂停滯了一瞬,隨后反應(yīng)改過來,沈元柔根本沒有要懲罰他的意思。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沈元柔,想要抗議,想要質(zhì)問她為何要那樣,害他剛剛擔(dān)憂那么久,但他不敢。

    所以裴寂只有些幽怨地瞄她,在沈元柔看向他的時候,又恢復(fù)了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裴寂暗器運用得不錯。

    起初他還有些射不準(zhǔn),到最后已經(jīng)能打中目標(biāo),這對于尋常人來說已經(jīng)是飛速進步了。

    “要試試在高處嗎?”沈元柔看著他朝著目標(biāo)樹干攻擊,下意識道。

    這時候的林子里還有些蒙蒙的水汽,在高處更鍛煉平衡力,但裴寂該如何上樹。

    裴寂微微蹙眉:“啊,我不會上樹。”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有些歡喜地看向了沈元柔:“義母能帶我上去嗎?”

    裴寂的眼眸里映著她的身影,很純粹的,不帶任何個人感情地問她。

    沈元柔不會拒絕小貓絨絨的要求。

    同樣沒有拒絕裴寂的請求。

    “那棵樹,如何?”沈元柔示意他朝前看。

    那是一棵茂盛的大樹,卻沒有生得太高,樹枝發(fā)散郁郁蔥蔥。

    裴寂就笑著說:“都聽義母的。”

    沈元柔攬住少年的勁腰,足尖借力,宛若一只輕快的飛燕般。

    春衫單薄,在沈元柔掌心覆在裴寂纖細(xì)有力的勁腰上時,能夠清楚感受到屬于他的溫度。

    他脖頸處清雅的淡香一陣陣漾來。

    像裴寂的人一樣,這股極為清新淡雅的味道叫人很舒服,沈元柔將人穩(wěn)穩(wěn)放好。

    光華從眾多的葉片縫隙中投出來,在薄霧的影射下,柔和的光攏在沈元柔的身上。

    如薄紗一般,那件烏色束腰的衣衫像是在發(fā)光,叫他的心急切跳動起來。

    宛若天降神君,裴寂不由得想起了沈元柔救他那日。

    雨絲細(xì)密,天陰陰的,裴寂只差一點就要死了。

    被賣去欖風(fēng)樓,與死是沒有區(qū)別的。

    但沈元柔出現(xiàn)了,她態(tài)度很隨意的便解決了一切,輕而易舉地改變了他的結(jié)局。

    叫人生了綺念。

    “裴寂,瞄準(zhǔn)它。”

    沈元柔遞給他一些新的銀針。

    “上面淬了藥,你要小心,”她頓了頓,看著裴寂的側(cè)顏,“會不會下不去手?”

    她為裴寂選中的獵物,是一只花色小兔。

    再如何說,裴寂也是首富家嬌養(yǎng)長大的孩子。

    叫他殺生,沈元柔擔(dān)心他害怕,下不了手。

    但裴寂接過銀針,很認(rèn)真地告訴她:“不會,我不害怕的。”

    他眉目間滿是堅毅,沒有絲毫的怯懦與猶豫。

    優(yōu)柔寡斷、下不了決策、狠不下心的人,堪當(dāng)不了重任。

    裴寂深知這一點,他想幫義母分擔(dān),想引起義母的注意,得到她的認(rèn)可,便不能膽怯,他要為義母鏟除一切障礙。

    一只兔子而已,沒有什么的。

    裴寂瞄準(zhǔn)了草叢中的兔子。

    他屏住呼吸,試圖專注,但周身縈繞著屬于沈元柔的沉香。

    這干擾了他的思緒,裴寂莫名感覺唇瓣干燥得厲害,緊張的情緒蔓延開來。

    不能失敗,在義母面前失敗,是一件丟人的事。

    “義母,如果我打到了,會有獎勵嗎?”

    裴寂分出心神,害怕驚擾到兔子,小聲地問。

    已經(jīng)不害怕沈元柔,大膽地開始索要獎勵了。

    沈元柔倚在樹干旁,稍作思索:“可以有。”

    “抵消你的懲罰,如何?”

    這次裴寂沒有被她騙到,他學(xué)聰明了,敏銳察覺到沈元柔掩藏的笑意。

    “您又逗我。”

    緊張的情緒散去了些,裴寂專注地朝著花色小兔射出去一根銀針。

    銀亮的細(xì)針破空,穩(wěn)穩(wěn)扎進了兔子的皮肉里。

    那只兔子受驚,拔腿就跑,但沒跑出多遠(yuǎn)便直直地栽到地上,不動了。

    “是麻沸散。”沈元柔道。

    “我射中了,”裴寂眸中泛著興奮的神采,“義母我射中了!”

    沈元柔笑著贊許道:“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她原本沒有必要同他解釋的,沈元柔是掌權(quán)者,掌權(quán)者做出決策無需對他說,毒藥也好,麻沸散也罷,但沈元柔在意了他的感受。

    在看到他射中后,沈元柔那樣的理所當(dāng)然,他射中這只野兔,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被肯定、信任、在意,是沈元柔給了他極大的底氣。

    心臟跳得太快了,裴寂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病了。

    如果愛上沈元柔算生病的話,那他一定病入膏肓了。

    真好,如果義母也喜歡他,那就更好了,裴寂幸福地想,他會開心到睡不著的。

    “這次回去,我會教你穴位,”沈元柔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我們裴寂也有能力自保了,很棒。”

    她由衷地贊揚,裴寂彎著唇角:“多謝義母。”

    他不敢在多說些什么,裴寂生怕如果自己不住口,會借著這股澎湃情緒將內(nèi)心的荒誕想法宣之于口。

    裴寂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沈元柔。

    他離沈元柔更近了一步。

    在他暗自歡喜的時候,沈元柔對上他的視線:“好孩子,李代無府上的二小姐,李定安,你覺得如何。”

    “她家的女兒比你年長三五歲。”

    沈元柔記得上次同裴寂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是有些興趣的,像是聽進去了她那句“女娘年長些會疼人”。

    裴寂安靜的聆聽著,她只當(dāng)這孩子是在考慮:“不必?fù)?dān)心,她走仕途,很有才干的女娘。”

    方才高興的情緒頓時無影無蹤,裴寂沉默著,心頭的滋味復(fù)雜極了。

    “三五歲嗎……”他喃喃。

    沈元柔有些好笑:“你覺得太大?”

    裴寂小聲道:“不是。”

    “三五歲,你覺得年歲差的小?”她終于察覺到不對勁,蹙了蹙眉尖。

    裴寂糾結(jié)須臾,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目光清澈地看著她,鄭重宣布:“義母,我有喜歡的女娘了。”

    第25章  他心悅之人

    沈元柔垂眸注視著他。

    裴寂大膽地迎了上去, 心臟只差一點就要跳出來了。

    “哪家的女娘?”過了須臾,沈元柔問。

    她實在想不明白,這些時日裴寂哪里同女娘接觸過,除了尚子溪還有誰?

    難道是尚子溪?

    沈元柔面色凝重起來, 她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 即便裴寂執(zhí)意如此。

    裴寂卻搖搖頭, 微微抿起唇笑著說:“這個現(xiàn)在還不能說。”

    “為什么?”

    沈元柔覺得自己被李代無騙了。

    教養(yǎng)孩子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李代無如此誤導(dǎo)她,興許就是想要她早一些娶正君。

    這下她不單要為裴寂相看女娘,還要將裴寂看得緊一些, 以免這孩子被有心人騙了心。

    即便裴寂想要正色,面上也是掩飾不住的愉悅:“她是極好的人, 但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義母, 往后我會告訴您的。”

    沈元柔反應(yīng)淡淡的:“是嗎。”

    義母會因為他有喜歡的女娘而不高興嗎, 這是否能證明, 義母對他并非沒有感情。

    裴寂高興極了,情竇初開的少年半是羞赧半是喜悅。

    “您,您應(yīng)該會滿意她的,她真的是我遇見最好的人。”

    沈元柔沒再說什么。

    “你有分寸就好。”

    她不打算打草驚蛇。

    回去派月痕花影去查一查, 如果那人當(dāng)真是尚子溪, 這丫頭斷然不能好過。

    “阿嚏, 阿嚏!”

    尚子溪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尚風(fēng)朗撐著頭側(cè)身看她:“長姐,昨日我可是跟裴哥哥說的好好的,而今可好, 你非但沒有奪得魁首,還染了風(fēng)寒。”

    “瞎說, ”尚子溪白了他一眼,“肯定是哪家兒郎想我了。”

    “長姐,你說,”尚風(fēng)朗壓低了聲音,“這件事后,原府和太師府能緩和嗎?”

    尚子溪揚起眉頭:“你個男兒,打聽這些做什么?”

    尚風(fēng)朗道:“若是沈原兩府關(guān)系好起來,原玉就要捷足先登了。”

    尚子溪搖了搖頭,只道:“離原玉遠(yuǎn)點,別摻和她們之間的事,今日夜宴不要同太師府以外的人過多接觸。”

    尚府與太師府關(guān)系密切,她擔(dān)心尚風(fēng)朗被人利用。

    對上他那雙精明的狐貍眼,尚子溪頓了頓:

    “柔姨她,不會喜歡你這樣的男子的,風(fēng)朗……”

    她還欲再勸,卻見尚風(fēng)朗彎了彎眼眸,微笑道:“啊,是嗎,裴哥哥也不會喜歡你這樣的人的。”

    “……我就多余勸你。”

    晚間原謙也到來了。

    她雖受了傷,好在并不是那么嚴(yán)重,興許是為了修復(fù)和沈元柔的關(guān)系,這位司寇大人硬是不許人攙扶,撐著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去查,看看他到底接觸過誰。”

    “是,主子。”月痕領(lǐng)命便退下。

    原謙見狀,對一旁端坐著的女人笑著拱手道:“原某多謝沈太師昨日出手相救。”

    “你好的倒是比我想的要快。”沈元柔不著痕跡地收回眸光,“司寇大人果然老當(dāng)益壯。”

    先前最忌諱被人提起年紀(jì)的原謙,此刻笑呵呵的:“沈太師謬贊了。”

    原謙在黑熊的掌下保住性命,但她當(dāng)時看得清楚,原謙的胳膊、腹部,都遍布著受傷程度不一的傷口。

    見沈元柔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原謙笑著道:“沈太師,你我為同僚十余年,如今沈原兩氏的關(guān)系……沈太師如何想?”

    “不如何,”沈元柔側(cè)眸看她,“原大人是想開了,覺得黨爭無用,要一心效忠陛下、利好朝堂了么?”

    “哈哈哈,沈太師還是一如既往的幽默,”原謙望向遠(yuǎn)處原玉和裴寂的位子,“絕舟啊,你瞧著老身的嫡子如何?”

    沈元柔斂著眉眼抿下一口茶:“貴公子勤勉好學(xué),頗有才情。”

    “老身那嫡子的心思全在這里了,竟能得沈太師如此之高的評價,可見太師看中。”

    到底是官場上的場面話。

    誰有不知曉,原謙盼著原玉順利嫁入太子府,做太子殿下的正君。

    “玉兒同樣感念太師,昨日便同我說,今日,原某便厚著臉皮,借此來問問太師的意思。”見她沒有應(yīng)聲,原謙不動聲色地將話題扯了回來。

    沈元柔實在不愿聽她扯這些車轱轆話。

    這些時日刑部忙得緊,先是先前郝瓊貪污,有意陷害一事,而后便是復(fù)審、秋審,如今總算結(jié)案。

    如今原謙卻一副要拉攏她的模樣,她當(dāng)真要懷疑,這人是否是被那黑熊嚇得腦子都跟著壞掉了。

    “原大人若有心感謝,不如將心思放在朝堂政事,也比放我這好。”

    沈元柔微笑著問:“徐州知州一事如何了?”

    徐州知州此事做得實在太過,原謙為自保,安排好了手下人自導(dǎo)自演了這場戲。

    這些都瞞不過沈元柔的眼睛。

    但她沒有拆穿原謙,仍是那副關(guān)切同僚的模樣,詢問原謙的打算。

    “剩下的要看陛下的意思。”原謙淡笑。

    一旁的裴寂默不作聲地捧著茶盞。

    裊裊茶氣氤氳了他的眉眼,將溫和清潤的眼眸浸潤潮濕。

    他的眸光幾乎都落在沈元柔的身上,自然也看到她同原謙交談甚歡。

    他莫名酸澀起來。

    剛剛他重金買的消息,秘密送到了他的手中。

    徐州知州是原謙的人,那么她們陷害母親,又是否是原謙授意?

    想來是如此的,她們裴家在徐州一家獨大,只手遮天數(shù)十年,若非上頭有人授意,哪怕是新上任的知州,也是不能如此的。

    可偏偏裴家被陷害,就這樣倒了,如此一來,首先接觸到裴家家私的是刑部,這些豺狼又會昧下多少呢?

    母親的死沒有那么簡單,他是要為母親報仇的。

    可如果沈元柔要留下原謙呢。

    太師與司寇重新交好,這是一件有利于朝堂、國家的事。

    裴寂望著茶盞中浮浮沉沉的芽葉:“抱歉,我不能……”

    裴寂突然不想顧全大局了,犧牲在她們權(quán)力斗爭之中的,是他的母親啊。

    退一步來說,他又如何不是因為朝堂權(quán)力斗爭,失去了至親,落到眼下的田地,裴寂無法看著原謙,在初見她的那一刻,恨意和懼意就埋藏進了他的心底。

    他要用自己的辦法,為母親討回一切。

    “裴哥哥,你臉色不大好。”

    尚風(fēng)朗突然靠近他道。

    “不妨事,只是有些累了。”裴寂輕輕道。

    尚風(fēng)朗對此不置可否。

    他可是聽說了,柔姨一大早就帶著他進山打獵,傍晚回來之時,可帶回好幾只野兔呢,一整日都待在林子里,不累才怪。

    “裴哥哥,越家的女娘總是在看你。”尚風(fēng)朗提醒道。

    這場宴會,原本就是皇帝打著犒勞百官的名號,卻允許她們年輕的后輩們?nèi)セㄆ越佑|、了解,美其名曰拉進朝臣的關(guān)系。

    她們這位陛下,最愿意為人牽線賜婚了。

    裴寂垂著眼睫:“越家的嫡孫女嗎。”

    他是見過越姮的。

    沈元柔希望他去見越姮一面,他便去了,那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女娘。

    但若是同沈元柔相比,越姮便不能及。

    裴寂不是一個貧瘠、自卑的人,相反,他自小呆在富裕的裴寂,見過最好的,也知曉自己值得擁有最好的。

    嫁人這樣重要的事,他自要嫁給最好的、自己喜歡的女娘。

    至于越姮的心意,他要尋個機會同她講明的,這樣是對所愛之人的忠誠。

    在他沉默的一瞬,尚風(fēng)朗認(rèn)為他在擔(dān)憂:“花圃那邊有很多男子。”

    也就是說,即便發(fā)生什么壞事,也會有人為他作證。

    “我很快就回來。”裴寂道。

    不遠(yuǎn)處的越姮見他起身離席,當(dāng)即也起身,隨之而去。

    春獵場先前只是皇家馴馬的場所,這里遍布鮮嫩的草料,原本這里只有一些野花。

    但隨著皇帝的到來,專門為之搭建的花圃里種滿了名貴的花草。

    才女公子們在此處,亦有虞人跟從,叫裴寂的擔(dān)憂散去了些。

    他站定于花圃前,轉(zhuǎn)身看向隨之而來的越姮,朝她俯身一禮。

    “越小侯女。”

    少年溫和疏離的眉眼被鍍了層暖色,隨著他俯身行禮的動作鬢邊,柔順烏黑的發(fā)絲滑落,瓷白的玉頸若隱若現(xiàn),像一塊成色極好的羊脂玉。

    只是這塊羊脂玉好似不是面上那般柔和,他有著竹子一樣的氣節(jié)。

    越姮本想同他說說話,下次見面不至于那般生疏。

    可在他喚出這樣的稱謂時,越姮還是不由得怔了怔:“怎么這樣喚我……”

    “越小姐出身尊貴,越家為世襲侯爵,又是四世三公的名門望族,”裴寂面不改色地道,“這樣的稱謂,是沒有錯的。”

    越姮一時間經(jīng)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確實,只是我以為我們很熟悉了。”

    橙黃的燈火將他面容映的明亮,燈籠都別出心裁,映出的剪影很是有趣。

    “禮不能廢。”裴寂唇角掛著淺淡的笑。

    越姮點頭,想了想還是朝前邁了一步:“裴公子。”

    “我想,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越姮很是真摯地道,“太師同我提起過你,我知道你是極好的男子,我的母父也很滿意。”

    “所以,我想來問問你的意思。”

    照理來說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裴寂待在太師府中,婚事自然有沈元柔做主。

    此番沈元柔讓她同裴寂見面,平越侯府也點了頭,不該有裴寂什么事的。

    但良好的素養(yǎng)讓她詢問裴寂的意思,如若裴寂不愿意,她也不會勉強。

    “承蒙越小侯女的厚愛,但在下已心有所屬。”

    裴寂沒有與越姮對視。

    他保持著一個良好的距離,在越姮向前邁一步時,他平靜地后退了一些。

    “……抱歉,”越姮自覺同他拉開距離,“我還是想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女娘,能入得了裴公子的青眼?”

    似乎意識到自己此言的不妥,越姮稍作停頓,補充道:“我沒有探究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對方是否比越家還要雄厚。”

    因為在越姮看來,裴寂有沈元柔撐腰,嫁人定要嫁入高門大戶。

    不論官銜還是家私,能比得過四世三公越家的世家,實在屈指可數(shù)。

    又要世家,又要官銜、名譽、財富,這樣的人家實在太少了。

    除了越家,誰還能真心實意待他,越姮想不到。

    畢竟許多世家的求取更看重利益,是他身后太師府的勢力。

    至少她越姮比起那些人,是有幾分真心喜歡裴寂的。

    “……是。”裴寂道。

    他沒有打算隱瞞,卻叫越姮深深吸了一口氣。

    比越家還要實力雄厚的世家嗎?

    “是,原家?”

    越姮還是沒能忍住深入探究。

    裴寂搖了搖頭,道:“在下正因知曉越小侯女的心思,才要同小侯女說清,只愿小侯女能早日覓得良人。”

    “但我們還能做友人,對吧。”

    越姮追問道。

    她很欣賞裴寂的才學(xué)。

    他同其余的深閨公子不一樣,即便刨除容貌不提,他的見識、思想,都叫裴寂那樣吸引人。

    但想到他是沈元柔的義子,一切又變得合理起來。

    “自然。”裴寂對她微笑,“是在下之幸。”

    柔和明媚的笑意,仿佛就能這樣撞進人的心里。

    越姮掩飾情緒般揉了揉鼻尖。

    好像當(dāng)她接受了裴寂將會是她主君的這個念頭后,這時候要她換一個公子,別的公子便索然無味了。

    越姮試圖引出一個能讓裴寂感興趣的話題。

    只不要像現(xiàn)在這樣,讓她難得的局促。

    “我記得先前朝堂上有件趣事,”她留意著裴寂的神色,“當(dāng)年吳家的公子到了適婚的年紀(jì),”

    “求娶他的女子,幾乎要從京城排到潁川,當(dāng)時便有太師大人與大司寇。”

    裴寂望著眼前那朵鮮嫩堅.挺的白花,不自覺地掐緊了掌心。

    “那時,大司寇與太師大人便水火不容,”越姮回想著母親給她講這些事時的神情,

    “不過太師大人心思縝密,從沒有人能猜出太師大人的意圖。”

    被當(dāng)朝的才俊追捧,在當(dāng)時,那一定是個很耀眼的公子。

    不過求娶這樣重要的事,義母一定是喜歡吳公子吧。

    裴寂很想知曉答案,可他又害怕,怕那是他不想得知的。

    “當(dāng)時司寇大人略勝太師一籌,與吳公子的婚事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珊髞韰枪泳怪苯右尢珟煷笕恕!?br />
    裴寂的心高高的提起。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眾星捧月的公子立于沈元柔跟前,大膽向她訴說著愛意。

    而女人淡漠疏冷的眉眼里,同樣有著溫和,還有裴寂從來沒有見過的熾熱。

    直到此時,裴寂才恍然意識到,阻擋他走向沈元柔的是什么。

    年齡、地位、身份閱歷,這些都組成了橫在他與沈元柔之間的天塹,那樣深重而不可逾越,他跨不過去。

    因為年齡,裴寂已經(jīng)錯過太多沈元柔的經(jīng)歷了。

    那時的沈元柔還很年輕,她那樣美好的人,興許,已經(jīng)有人為她赴湯蹈火、剖心給她看過了。

    裴寂想,沈元柔或許已經(jīng)同小郎君許下了百年誓言,約好了下個百年。

    “要知曉,那時的太師大人并未位列三公。但她的才干不是當(dāng)時的官位可以斷言的。”

    吳公子這樣做,自然傷及原謙的顏面。

    “……如此,”她沉默的有些久,裴寂輕聲附和一句,問,“那后來呢?”

    “后來,”越姮搖了搖頭,“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最后吳公子嫁給了大司寇,成了刑部尚書的主君。”

    是原玉的父親。

    原玉的父親,就是義母當(dāng)年或許心悅過的人。

    “我還是覺得,如果太師迎娶吳公子,會是一樁好的姻緣。”

    越姮嘆了口氣,為此惋惜:“初入官場,母族的支撐的極為重要的,如果沒有母家,則該尋一個好的夫家。”

    “沈太師在當(dāng)初沒有母家支持,亦沒有夫家的情況下,能走向如此高位,實在令人欽佩。”

    裴寂沒有回應(yīng)她的話。

    “后來我曾想,倘若太師大人當(dāng)年娶了吳家公子,是否能免些磨難走向太師的位置呢……”

    裴寂的聲音平淡到?jīng)]有起伏:“你的意思是,如果義母娶了吳公子,就能靠著吳家的勢力,走向這個位置嗎?”

    “至少她能免去那些沒有必要的磨難。”

    “越小侯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裴寂側(cè)眸看著她,那雙眼眸比夜風(fēng)要寒涼,“你是在否認(rèn)義母的成就。”

    “什么是沒有必要的磨難?”

    越姮稍作停頓:“……你,生氣了?”

    “那些她所經(jīng)歷過的困難,在小侯女的口中,竟輕飄飄的變成了沒有必要的磨難。”

    這無異于否認(rèn)了她的能力。

    越姮忽而想起閑暇時聽到的一句話。

    裴寂很敬重沈太師。

    但她當(dāng)時想,畢竟是義母子,長輩與晚輩的關(guān)系,自是要敬重的,可如今看來,事情遠(yuǎn)遠(yuǎn)不是她所想的那樣。

    裴寂對沈太師,好像不是一般的敬重……

    “不是,我沒有否認(rèn)的意思……”

    裴寂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生氣過。

    他不明白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就像明明那是她宵衣旰食才能達到那樣的高度,卻輕飄飄的用一句天賦蓋過她人的努力。

    可平心而論,這是一件大事嗎。

    也不是,但涉及到沈元柔,裴寂就是生氣了。

    他不允許旁人這樣否認(rèn)、詆毀他的義母。

    “是嗎,那小侯女句句不離夫家,女人一定要依靠夫家嗎?”

    “你句句不提自己的否認(rèn),卻句句都在否認(rèn),不是哪一條路都像你認(rèn)為的那樣好走。”

    “小侯女,你是在妄議長輩嗎?”

    正是因為沈元柔歷經(jīng)種種磨難,這些磨難為她增添了肅殺、權(quán)力、成熟的味道,這從來不是沒有必要的磨難,裴寂不允許旁人這樣說她。

    如果越姮方才沒有那個意思,在他發(fā)問時,她應(yīng)當(dāng)澄清的。

    一向溫和好脾氣的人,像是在此時豎起了一身利刺。

    “裴公子,我向你道歉。”越姮微微垂首,態(tài)度還算真摯。

    裴寂已經(jīng)不在乎什么道不道歉了。

    他沒有想到先前還有這樣一件事。

    所以,當(dāng)年心悅義母的吳公子,正是原玉的生父。

    難怪、難怪……

    他以為沈原兩氏關(guān)系惡化,即便義母不是會針對孩子的人,也不應(yīng)像現(xiàn)在這般。

    那當(dāng)初沈元柔對這位尚書夫郎是什么態(tài)度,她此番,又是否算照拂原玉呢?

    彼時。

    宴席還未開始,在原謙的授意下,吳真棠攜原玉上前來見她。

    “多謝沈大人出手救了在下的妻主。”吳真棠垂首朝她微微俯身道。

    原玉同樣隨著父親垂首,清冷的像池子里的白荷。

    很有吳真棠年輕時候的模樣。

    “不必多禮。”沈元柔頷首。

    但原謙慣會做場面的,她沒有要父子倆回去的意思,但沈元柔已經(jīng)不打算繼續(xù)待下去了。

    “我同李將軍還有要事相談,告辭。”她道。

    在她離去后,原謙眸光落在了吳真棠的身上,他自始至終,一直沒有抬起頭來,即便此刻沈元柔已經(jīng)不在了。

    “郎君,有心事?”原謙笑問他。

    “是,”吳真棠道,“家主昨日受了重傷,如今非但不養(yǎng)著,反倒來這,我為家主憂心。”

    原謙了然道:“是嗎,我以為方才你會與她說兩句的。”

    吳真棠眉頭微蹙,極力忍耐著厭惡與不耐:“怎么會。”

    原謙的目光長久停留在吳真棠的身上,直至原玉出言:“母親,父親昨夜一夜未眠,身子乏累,我先帶父親回席了。”

    “好玉兒,去吧。”原謙慈愛地看著他道。

    不同于官場上原謙面上偽善的笑容,此刻不知情的人瞧見,只當(dāng)這一家三口是如何溫馨和睦。

    至少在遠(yuǎn)處裴寂看來是這樣。

    刑部尚書的夫郎喜靜,幾乎不會出門進行官場社交,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吳真棠。

    原玉與他父親生得很像。

    即便這么多年過去,他已經(jīng)嫁人生子,卻還是能叫人窺見他年輕時候的神采。

    沒有女子會不喜歡這樣的郎君吧。

    裴寂壓下唇角的苦澀,垂首飲下一口茶。

    上好的茶入口也變得格外苦澀,他的舌根仿佛都因茶水的浸潤變得麻木。

    “跟越家女娘聊得如何?”尚風(fēng)朗親昵地挽了上來。

    裴寂遮住眸中一閃而過的哀痛,他道:“我打算早日訂婚。”

    “與越姮?”尚風(fēng)朗被他的話震驚到了。

    據(jù)他所知,這是裴寂與越姮見的第二面。

    尚風(fēng)朗還是勸了他一句:“怎么這么急,不考慮一下我長姐嗎?”

    “……我如今已有十七,不能再等下去了。”裴寂搖了搖頭。

    沒有人知道,他說出這樣的話時,心口究竟有多痛。

    可偏偏他清楚自己無法與沈元柔走到一起,有了這樣的認(rèn)知,他無法再自欺欺人的留在這。

    是時候離開沈元柔了。

    第26章  絨絨不要鬧

    裴寂不明白, 他的心思究竟是如何變成這樣的。

    起初,他分明只想嫁人,不給義母添麻煩的。

    可如今裴寂的腦海被大逆不道,有違綱常倫理的想法占據(jù), 他想留在義母的身邊。

    這是不對的, 不該這樣下去了。

    長痛不如短痛, 他應(yīng)該離開了。

    尚風(fēng)朗雖然不贊成, 但還是道:“既然你想好了,那就同她定親吧,柔姨是滿意她的吧?”

    裴寂搖了搖頭:“不是同越姮。”

    “那是誰?”

    尚風(fēng)朗眨了眨眼。

    所以, 剛剛說的人不是越姮嗎?

    難不成是他長姐,尚風(fēng)朗被這個念頭逗笑了。

    “誰都好。”裴寂道。

    尚風(fēng)朗便笑不出來了。

    他稍作停頓, 還是湊近裴寂,看著他的眼睛問:“裴哥哥, 你究竟是怎么了?”

    裴寂本想閉口不言, 卻聽他繼續(xù)道:“我不會告訴旁人的, 若是說出來你能好些,那便同我說吧。”

    說出來真的會好些嗎。

    裴寂靜默了許久,久到尚風(fēng)朗以為他不會說什么的時候,他開口道:“我心悅的女娘, 好像先前有過心悅的人。”

    “……這是什么很大的事嗎, ”尚風(fēng)朗皺著眉看他, 顯然不是很理解,“裴哥哥,你都說了, 是先前,同現(xiàn)在有什么關(guān)系?”

    “不是這樣的……”

    可是他是因著這件事, 突然認(rèn)識到了兩人之間的差距。

    且不說,沈元柔一直以來將他當(dāng)做孩子看待,故友之子的身份無不在提醒兩人,在他出生時,沈元柔便做了他的義母,興許還抱過他。

    這注定是蒙著禁忌色彩的感情。

    若是沈元柔知曉他有這樣的心思,或許會怔愣住,隨后覺得他是個奇怪的孩子。

    不論從哪方面來說,他與沈元柔是注定不能走到一起的。

    想到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裴寂難過起來。

    “你不懂,她曾經(jīng)喜歡過,現(xiàn)在也許會對他念念不忘。”

    裴寂整理著措辭,如此解釋。

    尚風(fēng)朗沉思了一陣,道:“難道像你一樣,因為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心死之后要盡快定親,是嗎?”

    “裴哥哥,你再考慮考慮。”尚風(fēng)朗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要這么快做決定,否則,將來想起你會后悔的。”

    他有點兒可憐裴寂了。

    尚風(fēng)朗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這件事還不足以裴寂這么難過。

    但裴寂不說,他便不會問。

    “……你說得對。”裴寂冷靜了下來。

    尚風(fēng)朗說得不錯,如果他因著此事而沖動定下婚約,將來會后悔的。

    就算義母當(dāng)年心悅過尚書夫郎又如何,而今他已嫁作人夫,孩子都同他一般大了。

    更何況,沈元柔從沒有親口承認(rèn)喜歡他。

    她們再無可能。

    想想辦法,如果到這里就結(jié)束,他會不甘心。

    沈元柔當(dāng)真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嗎,裴寂覺得不是這樣。

    他回想著,從遇到山賊開始,沈元柔保護他,后來騎馬的時候,她的輕斥,對他的縱容,還有今日,得知他有心悅之人之后的冷淡。

    沈元柔怎么會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即便是義母對義子的關(guān)心又如何,只要沈元柔心中有他。

    想到這,裴寂唇角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終于將自己安撫好了。

    沒關(guān)系,義母會喜歡他的。

    “現(xiàn)在,你還想定親嗎?”尚風(fēng)朗問他。

    裴寂沒有絲毫猶豫:“不想了。”

    上首的皇帝眸光落在裴寂身上,話里更是毫不掩飾的贊揚:“如此聰慧,果敢的孩子,當(dāng)真叫人越看越喜歡。”

    隨后便是官員們的奉承。

    不少眸光朝著裴寂投去,只是眾人心思各異。

    尚風(fēng)朗偏頭同他竊竊私語:“我以為,裴哥哥會考慮我長姐。”

    裴寂對他微微一笑,沒有應(yīng)答。

    沈元柔不希望他和尚子溪走得太近,既然她不喜歡,他就不會去做。

    他乖一些,沈元柔就會多喜歡他一些吧。

    但在看到沈元柔時,方才哄好自己的人,又低落起來:“裴寂,這是怎么了?”

    沈元柔看著眼前少年。

    他垂著頭,和初見時一樣的乖巧模樣,少了那份歡脫與張揚。

    今日認(rèn)真捕野兔,眨著亮晶晶的眼眸要嘉獎的孩子,好似又變成沉默寡言的模樣。

    裴寂道:“我沒什么事,義母。”

    沈元柔不疑有他,只道:“我這里有賬目需要你打理。”

    裴寂頷首:“好。”

    他乖巧的像是沒有自己的脾氣,只要沈元柔吩咐,他便會很快處理好。

    帳內(nèi)燭火跳動著,帳中的沉香還混雜了淡淡的茶香。

    少年低頭認(rèn)真地寫著,沈元柔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眸光。

    興許是越家女娘惹了他不悅。

    方才越姮回來的時候,明顯有些懊惱,也是從那時開始,裴寂瞧著就有些不高興了,也不知這越家女娘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惹得她這乖巧的義子動怒。

    沈元柔撐著下頜,持著小剪,將燈芯裁剪下一截。

    這聲清脆的響兒,像是打破了裴寂最后的忍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隨后成功引來了沈元柔的注視。

    她問:“累了?”

    裴寂聲音低幽:“沒有。”

    沈元柔端詳了他一陣,簡明扼要地道:“生氣了。”

    “看來,你不是在生越姮的氣,”

    “而是在生我的氣。”

    她鋒銳的眸光不帶任何情緒,只是掃過他,便能得出以上結(jié)論。

    裴寂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他沒有將情緒掩藏好,不然她怎么一眼就看透了。

    但他垂著眼睛道:“裴寂不敢。”

    “是嗎,我們裴寂膽子大得很,有什么是他不敢的?”沈元柔屈指敲了敲桌案,意有所指的道。

    裴寂以為自己會不在意的,是他將自己想的太大度,他在意極了。

    可他又能說什么呢,這事跟他實在沒什么關(guān)系。

    沈元柔看著他道:“越家那丫頭對你說了什么?”

    “沒有什么。”

    “月痕,”沈元柔將人喚進來,道,“去問越姮,看看她到底跟裴公子說了什么……”

    “不要,”裴寂抬眼看著她,對上她眸中的淡笑后,敗下陣來,“您別問她……”

    月痕順勢將一封密信遞給她,沈元柔慢條斯理地拆開:“那由你來告訴我。”

    裴寂只覺得一口氣憋得胸口脹痛,可他又沒辦法拒絕。

    只好道:“是越小侯女同我講起了先前的事,她對當(dāng)時的行為做出了批判,但我覺得,她說的不對,是我過激了,您別怪她。”

    “是嗎,”沈元柔指節(jié)一下下敲擊著桌案,聽得他心尖跟著顫,“這么說,她是批判我了?”

    裴寂掐著掌心的軟肉:“也不是。”

    “她說了什么讓你來怪我,此刻我為何不能怪她?”

    “……我沒有。”

    裴寂也意識到自己的解釋太蒼白無力,干脆抿了抿唇瓣,沒再做聲。

    一副任由義母處置的模樣。

    良久,沈元柔好似嘆了口氣,低聲問:“裴寂,在你心里,我是一個不值得你去信任的人嗎?”

    裴寂總有自己的念頭,沈元柔當(dāng)真覺得,她與裴寂之間的思想相差實在太大了。

    小孩子的心思變化莫測,裴寂又不打算同她說,她并不能知道這孩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

    “不是的,”裴寂倉皇地抬眸,有些慌亂地對上她平和的眼眸,“我沒有不信任您……”

    “好了,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元柔聲調(diào)平平。

    她柔軟的指腹扯住絲綢帶子,光滑的細(xì)帶便劃落,靛藍外袍順著她的肩頭滑落了下來。

    只是因著她周身的氣度,這樣的動作叫人生不出半分綺念。

    即將被拋棄的恐懼充斥著裴寂。

    義母不要他了。

    他還沒有將賬目打理完,為什么要讓他回去。

    “……是。”裴寂繃緊了指骨,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外泄。

    他沒有底氣來同沈元柔對抗。

    能怎么辦呢,他一個孤苦無依的公子,沒有了沈元柔,他就什么都沒有了,現(xiàn)在他只有沈元柔了。

    方才明明就是他不對,沈元柔縱著他,不代表他能使這樣的小性子。

    可后悔也來不及了,裴寂不知道沈元柔是不是不高興。

    那股清淡的香氣逐漸淡去。

    待裴寂揣著心思離去,沈元柔闔眸靠在檀椅上,許久出聲:

    “去叫宣武將軍來一趟。”

    子時。

    宣武將軍草草披了一件外衫,打著哈欠到了。

    她原以為沈元柔有什么要緊事,踩屣而來。

    待看清沈元柔此刻正捧著茶盞,蹙著點眉尖時,李代無頓覺不好:“絕舟,究竟是什么大事,叫你半夜還不睡?”

    她焦急發(fā)問,檀椅上的女人掀起眼睫,先是審視了她一陣,隨后微笑道:“斷月不也沒睡?”

    “……老娘是被你的人叫起來的!”李代無怒道,她憤憤地抓了兩把頭發(fā),“你瞧瞧,趿著鞋來的。”

    沈元柔示意道:“來,坐。”

    李代無壓著一股火:“剛瞇著。”

    “你教育孩子的方式,真的沒問題嗎,”她對上李代無的眼眸,問道,“裴寂這孩子不知怎么一回事,好像有心事。”

    李代無深吸一口氣,忍不住要發(fā)作:“如果只是因為這件事把我叫起來……”

    “嗯,你先前說瞧上的那塊料子,我叫下人包好了,回去你便可送予你那夫郎。”沈元柔面色不變,安撫道。

    燭火長明。

    一聲清脆的響兒,修長的指骨離開棋盤,黑子入局。

    “其實臨睡前我本想來找你的,”李代無帶出了點笑意,“是不是瞧著最潤的那一塊啊?”

    她不懂玉,但奈何郎君喜歡。

    李代無只記得玉料繁多,最潤的那塊是最好看的。

    沈元柔頷首,抿下一盞濃茶:“來一局吧。”

    李代無擼起袖子,落子后問:“說起你那義子,如今十有六七吧,年紀(jì)也不算小了,怎么還不定親。”

    “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沈元柔抵了抵眉心,低聲道,“我畢竟是義母,也不好干涉。”

    “那不成,”李代無當(dāng)即道,“你瞧著他有定親的意思嗎?”

    回想起裴寂的那副模樣,沈元柔額角仿佛又開始抽痛了。

    她每每問起裴寂的婚事,那孩子都說聽她的。

    可真到她的人將畫冊拿給他的時候,裴寂便沉默了,她也不知道裴寂究竟想如何。

    他真是沒有半分定親的意思嗎。

    那裴寂當(dāng)初入府時,還曾數(shù)次同她提起。

    “估計是那孩子磨不開面子,”李代無沉思一下,“寄人籬下,有什么也不好說出口,不過,你怎么也這么急?”

    言畢,她在沈元柔的注視下悔棋一枚。

    李代無臭棋簍子的毛病不改,抬眸對上沈元柔的眼眸后,理直氣壯地道:“我又不樂意玩這玩意兒,是你叫我陪你的。”

    沈元柔錯開眼眸,一下下揉捏著眉心。

    “畢竟是男子,哪里能一直不定親。”

    前世如若裴寂早早定下了妻家,也不至于后面出現(xiàn)了那樣的事。

    這孩子過分純良,需要一個好的妻主看顧他。

    裴寂軸起來誰都勸說不動,但他最是遵守禮儀,不至于叫沈元柔無從下手。

    幸而,她為裴寂看好了人選。

    如若裴寂能做太子的正君,將來便無需她擔(dān)憂了。

    沈元柔吃掉了宣武將軍的子,道:“你覺得太子如何?”

    李代無詫異地看她:“太子,你怎么就看中了東宮那位呢?”

    “太子會護住他的。”

    見她那副平淡的模樣,李代無終于忍不住,道:“沈絕舟,你這又是什么話,究竟瞞了我何事?”

    “朝堂暗潮洶涌,面上看著一片平和,裴寂既是友人之子,我便該給予他安穩(wěn)的生活,而非叫他跟我處在朝堂動亂之中。”

    朝堂看似是平靜無波,可實則不知何時便會出現(xiàn)動蕩。

    裴寂需要一個新的靠山。

    李代無沉默了許久,才看著她,緩慢地道:“你也覺得,如今的局勢不大好么?”

    沈元柔落下一子道:“再縝密的人,也有疏漏的時候。”

    “但你不怕皇帝忌憚嗎?”

    沈元柔如今位列三公,深得皇帝信賴,若是再有了做太子正君的義子,難免讓人忌憚,也難保皇帝去不多想。

    但畢竟帝王家多疑,此番不能說明什么,若是將來有心人挑撥,引發(fā)皇帝猜忌,將來又當(dāng)如何,實在不能斷言。

    “落子無悔。”沈元柔指尖點在那枚黑子上,看向了她。

    李代無收回了要拿棋子的手。

    “也幸而絕舟你心善,收留了那孤子。”

    她也聽聞了不少關(guān)于裴寂的事,倘若沒有沈元柔收留他,這孩子不知要落到怎樣的田地。

    李代無問:“不過主支的公子為何被送到莊子上,府上的人不肯教養(yǎng)嗎?”

    在她們李家,若是孩子喪了母父,姑姑姨姨都是要代替母父教導(dǎo)的。

    沈元柔不由得想起,前世裴寂捧著玉佩,合掌許愿的模樣,但他不能久坐,否則腰腹便如蟻蟲噬咬般。

    裴寂身上的暗傷太多了,除去牙婆留下、沒有及時醫(yī)治的傷口,還有年頭更久的,那日后,她便派人去探查。

    是裴寂父親留下的傷。

    在沈元柔的記憶里,那是一個比裴寂還要克己復(fù)禮,甚至是古板的男人。

    聽聞后來,裴寂的嫡姐在上元節(jié)那日走失,自此就再沒有尋回來。

    即便裴家家大業(yè)大,也沒能及時尋回人來,那孩子就這么丟了。

    待收到嫡女死去的消息,裴寂父親的病骨就垮得厲害了,有時也瘋瘋癲癲。

    裴家的下人說,他發(fā)起瘋來便要打公子,誰也拉不住。

    因著那日上元節(jié),是裴音和裴寂一起去的,裴音為裴寂去攤販那兒買些東西,便再也沒回來,裴家主君從那以后也怪罪了裴寂。

    認(rèn)為若非他貪嘴,裴音便不會死。

    沈元柔道:“興許另有隱情吧。”

    見她沒有去探究的意思,李代無嘖嘖道:

    “裴家的那群人,平日里瞧著溫文爾雅,卻如此對待一個孤子,實在狠心。”

    她最是瞧不上這等人。

    這樣的人在李代無眼里,同原謙沒什么分別,都是一樣的虛偽。

    沈元柔道:“那孩子吃了很多的苦。”

    倘若不是如今的時局,沈元柔真的思量過,太師府也能一直養(yǎng)著他。

    此事也不便再拖,明日尋個合適的時機同裴寂提起太子。

    兩人談?wù)摰拈g隙,帳外傳來虞人交談的聲音。

    沈元柔微微蹙眉,隨后聽到有人喚:“太師大人。”

    “裴公子像是叫魘住了,哭得厲害,下人們不敢叫醒。”

    沈元柔的眉頭還沒有松開,月痕見她起身,上前為她披好外裳。

    這一世的裴寂與前世不大一樣,甚至相差得極大。

    他不是一個叫人省心的孩子,也不是古板無趣,只是她前世忽略了裴寂許多。

    在這個念頭從腦海中出來后,沈元柔看到榻上緊緊蜷著身子,嗚咽不停的少年時,心頭仿佛被什么觸動了一瞬。

    裴寂像是受傷的小貓,將自己蜷成一團,縮在角落里。

    此時額頭布著細(xì)汗的少年,仿佛與她記憶中,雪夜里衣衫襤褸的乞兒重合。

    “好疼啊,”他低聲喃喃,“……母親,義母,好疼。”

    裴寂聲音低幽的胡亂喚著。

    他眼尾那片薄薄的肌膚泛著紅,貝齒抵著濕潤的紅唇,還是溢出了難耐的悶哼聲。

    虞人大都是什么都沒有接觸過的年輕女子,自然不知曉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元柔緩緩坐在他身旁,輕輕拍著他顫抖的脊背:“好孩子,沒事的,睡著就不疼了。”

    裴寂嗅到她的味道后,緊緊抓住一點她的袖口。

    “……疼。”

    淚珠掉的更厲害了,將軟枕洇濕了一片。

    在疼痛下,裴寂將身子縮得緊緊的。

    他總是這幅沒有安全感的模樣,像他初入太師府高熱那次,也是如此。

    叫人格外得憐惜。

    沈元柔指腹穿過他有些汗?jié)竦陌l(fā),為裴寂將貼在面頰上的長發(fā)撥開。

    “不知道吃藥的嗎?”

    月華霜色的光澤潤在少年的身上,沈元柔看著他這幅模樣,無奈地輕嘆道。

    裴寂根本不能照顧好自己。

    前世在太師府他究竟是怎么過的?

    “花影,叫太醫(yī)配一些……”沈元柔復(fù)雜地看著少年抓著她指節(jié)的手,“小日子的藥,息痛的。”

    姜朝的男子每每到了十七八歲,便每個月都會出現(xiàn)潮熱、難耐。

    一般這些事,都是會有男子的父親來教導(dǎo),而姜朝的未婚男子也會在小日子到來之前,提前服下息痛的藥,那段時間安安靜靜待在房內(nèi),閉門不出。

    貞潔鎖將會在男子小日子那天,給予他們極大的痛苦,而嫁人的男子自然有妻主幫著紓解。

    裴寂如此無措,應(yīng)當(dāng)是頭一次。

    但她畢竟是女子,也不清楚那藥究竟叫什么。

    裴寂長睫顫得很厲害,下意識地去蹭她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緩解疼痛了。

    裴寂嗚咽著道:“……絨絨難受。”

    那些眼淚順著方才冰冷的淚痕,如水流般往下淌。

    “絨絨疼,好疼。”

    帕子根本擦不干他的眼淚。

    裴寂的眼淚實在太多了。

    沈元柔分神想起那日,她喚少主絨絨時,裴寂也怔住,隨后乖順地立于她跟前,等待著她的吩咐。

    也裴君英不知如何想的,為裴寂取了這樣的乳名。

    裴絨絨攥著她的指節(jié),眼淚流的越來越多,浸濕了沈元柔的指腹。

    又濕又涼。

    “好了,不哭了,絨絨。”沈元柔一下下拍著,憑借著記憶中,碎片般哄小孩的模樣,試圖將裴寂哄睡。

    這下真的像是在哄絨絨了。

    裴寂掙扎著,睜開了一些眼眸。

    痛得劇烈,帳內(nèi)只有稀薄的月華,他看不真切眼前人的模樣,可憑借著味道,裴寂確定這是沈元柔。

    “您抱抱我……”他帶著些鼻音,隱隱有些撒嬌的意味,用面頰蹭著她溫暖的手,“義母,抱抱我。”

    一個聲音在裴寂腦中回響。

    只要沈元柔抱抱他,他就不疼了,上次就是這樣的。

    “絨絨,不要鬧,乖乖睡覺。”

    裴寂緊緊顫著她,沈元柔不能用力。

    他意識不清,如此掙開,裴寂會痛。

    沈元柔拿他有些沒辦法,本想輕斥,可看到他濡濕的長睫,那些話又沒能被說出口,最終化為一些不熟悉的,哄孩子的調(diào)。

    沈元柔輕柔地拍著他:“睡吧,乖。”

    “抱抱我吧,抱抱、我就不疼了。”

    那雙清潤又過分執(zhí)拗的眼眸對上她。

    沈元柔凝著他,過了須臾,她緩緩俯身籠罩住縮成一團的裴寂,手臂虛虛地環(huán)住他,那股他渴望已久的香氣隨之而來。

    微涼的發(fā)絲滑落,順勢掉入他微敞著的褻衣領(lǐng)口,帶來蘇蘇的麻癢。

    “好孩子,睡吧。”

    第27章  您抱抱我吧

    沈元柔的懷抱那樣溫暖、柔軟。

    只是被她這樣虛虛籠罩, 就仿佛雛鳥找到了歸巢。

    方才的彷徨、不安、痛苦都跟著消散了。

    真好。

    如果痛得厲害就能被義母抱一下,裴寂愿意再多痛一會。

    “義母……”他濕軟的唇瓣抵著沈元柔修剪圓潤的指尖,“好喜歡。”

    裴寂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以至于沈元柔不能聽清他究竟說了什么。

    少年長睫顫動著, 分明眉尖還蹙著, 唇角卻勾起淡淡的笑意。

    他沒睡著。

    “主子, 藥熬好了。”帳外花影的聲音傳來。

    沈元柔平靜地道:“送進來。”

    裴寂還是緊緊抓著她的手指, 不肯松手,只要察覺到她有掙脫的跡象,便睜著濕淋淋的眼眸, 很是可憐地望著她。

    罷了。

    沈元柔縱容他將指節(jié)貼在面頰,示意花影將藥放在她的手旁。

    “還是痛。”裴寂小聲地道。

    花影知曉發(fā)生了什么, 但作為沈元柔身邊優(yōu)秀的親衛(wèi),花影知曉什么該看, 什么不該看, 她從始至終都不曾抬起頭。

    但裴公子溢出的聲音, 被她過分敏銳的耳朵察覺。

    花影皺著眉將藥碗放下時,主子被攥著的指節(jié)就這樣闖入她的眼簾。

    “花影。”沈元柔平淡地出言提醒她。

    ……她不是有意看的。

    花影送了藥便立即離去。

    其實她不覺得這有什么于理不合,她作為沈元柔身邊的親衛(wèi),跟了她許多年, 最是了解沈元柔的為人, 花影清楚的明白, 她的主子不是那種人。

    沈元柔是持重、端莊、令人崇敬的。

    她不會做出那樣的事,如今這般,也只是事出有因。

    “……痛。”見沈元柔垂著眸子沒有理會他, 裴寂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口。

    隨后成功引起了沈元柔的注意。

    “很痛嗎,”沈元柔也不清楚究竟是怎樣的痛楚, 但裴寂皮肉嬌嫩,想來對于痛感確實會更敏銳,“那喝藥吧。”

    裴寂靠在厚厚的被褥上,聞言面上浮現(xiàn)出一絲抗拒。

    沈元柔將湯匙遞到裴寂唇邊,冒著熱氣的湯匙氤氳了裴寂的眉眼。

    淡淡的霧氣叫他的眼眸瞧上去更潮濕了。

    “不要,”裴寂小聲抗議,“太苦了。”

    “喝完藥就不痛了。”沈元柔不為所動,湯匙遞了過去。

    那股令人作嘔的清苦濃重起來。

    裴寂垂著濕漉漉的眼睫,為自己辯解:“喝完藥會又痛又苦。”

    可沈元柔不給他反應(yīng),裴寂便又擔(dān)心她會因此覺得他是很麻煩的孩子,但他又不想喝藥。

    裴寂猶豫了一會,便同她討價還價:“那,我喝了藥,義母能,能……”

    他抬起眼眸對著沈元柔,強迫自己看著她。

    如今避無可避,裴寂感受著上涌的熱意,帶著期盼問:“……抱抱我,可以嗎?”

    沈元柔不太明白他的意圖:“這是什么要求?”

    她很能理解,被逼迫做不喜歡的事,事后小孩子要討?yīng)剟畹摹?br />
    少主絨絨也是這樣的。

    但裴寂沒有提議出去玩,沒有提議再學(xué)什么,只是要她抱一抱他,沈元柔不覺得這是什么獎勵的方式,裴寂的要求在她看來有些奇怪。

    “好嗎?”裴寂期盼地看著她。

    沈元柔只覺有些費解:“只是這樣嗎,你就會將湯藥喝的一滴不剩?”

    裴寂乖順地道:“對的,只是這樣。”

    他眼眸還濕潤的過分,心怦怦跳著,等著沈元柔的答復(fù)。

    不知是不是裴寂的錯覺,他總覺得此刻的氛圍微妙至極。

    他幾乎在用氣聲問:“可以嗎,義母?”

    沈元柔手中的湯匙抵在了他的唇瓣:“好。”

    裴寂原本鼓起了勇氣,可真當(dāng)沈元柔將藥遞過來時,他就在此泄了氣。

    他一語不發(fā),只抿了抿唇瓣,看著沈元柔墨黑的眼瞳,看上去有些為難,似乎在用眼神為自己求情。

    “撒嬌也沒有用,喝藥。”

    ……原來,這是撒嬌嗎?

    裴寂不爭氣的紅了耳尖。

    本來沒有什么,可被她這樣點破又羞恥起來。

    裴寂蹙著眉尖,清凌凌的眼眸一錯不錯看著毫不動搖的太師大人,抿下那一勺湯藥。

    隨后眼淚就流了下來。

    “好苦。”

    “那就自己喝。”沈元柔嘆了口氣。

    一勺一勺地喝自然是苦的,倘若裴寂肯捧著碗,大口大口喝光自然不會。

    也怪不得李代無同她說,不要去猜孩子的心思。

    這實在叫人琢磨不透。

    沈元柔藥將湯藥遞給他,卻見他果決地?fù)u了搖頭:“我突然不覺得苦了。”

    說罷,裴寂就正色地看著她手中湯匙,嚴(yán)陣以待。

    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

    沈元柔無奈地笑:“你這孩子。”

    看著這樣的裴寂,她更多的是欣慰,這一世的裴寂更開朗,多了許多該有的情緒,也沒有落下那樣的病根。

    她忽而覺得,除去養(yǎng)孩子的麻煩,好似也不錯。

    裴寂比絨絨要生動,也更會表達自己的需求,與養(yǎng)小貓少主是截然不同的體驗。

    “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

    即便痛成這樣,他還要為自己辯解。

    裴寂蹙著眉尖,喂藥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喝過藥后他被喂下一顆蜜餞。

    原本他舌尖都被苦到痙攣,微微張著口,試圖用這種方式散去苦味和藥味。

    沈元柔卻在此時將蜜餞放進來,他的舌尖不小心卷到了她的指腹,溫?zé)崛彳洠瑤е悖肭至怂彳浀念I(lǐng)地。

    裴寂被嚇了一跳。

    帶著果香的酸甜味率先侵占了他的口腔,蓋過他討厭的清苦,好似還留有一絲被她浸潤透的沉香。

    他含糊不清地道:“義、母……”

    沈元柔面色如常,只是指腹潮漉漉的。

    她拇指指腹抵在濕潤的地方,下意識想要用錦帕擦拭指尖。

    但眸光掃過裴寂泛紅的眼尾時,才突然想起,錦帕早就被裴寂的眼淚浸濕了。

    濕噠噠的帕子被擱置在藥碗旁,沒有比她的手指好多少。

    她有時候真的很想知道,這孩子究竟哪里來的這么多水。

    “好了,你好生休息。”沈元柔起身。

    見她起身要離開,裴寂身子前傾,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但這個動作,讓他原本便脹痛的地方更甚。

    “呃,”貞潔鎖發(fā)威,不堪入耳的聲音不小心溢了出去,裴寂羞恥地咬緊下唇,卻堅持道,“義母,您還沒,抱一抱我。”

    裴寂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沈元柔腳步微頓,隨后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望著他。

    她方才想要擦拭一下手指,便一時間忘卻此事了。

    饒是此時,裴寂還帶著那股孤直清逸的味道,只是如今眼尾紅紅的,下頜還凝著淚,欲掉不掉的,瞧上去很好欺負(fù)的模樣。

    裴寂哭起來很好看,所以沈元柔有時候雖想要憐惜他,也想要看他留更多的眼淚。

    這頗為惡劣,裴寂這孩子若是知曉了,會嚇壞的。

    “好。”沈元柔走向他。

    如方才一般,呈一個長輩安撫晚輩的姿態(tài),將裴寂再度攏住。

    裴寂眼眸中淚光閃爍——更痛了。

    “好些了嗎?”沈元柔緩緩松開他,問。

    偏她沒來得及離開,裴寂便回抱住她:“抱一會就不痛了。”

    “這是什么道理。”沈元柔詫異于他的動作,而后又拿他沒辦法。

    她沒有照顧孩子的經(jīng)驗,也不知該如何對裴寂。

    沈元柔不是沒有接觸過男子,只是對小日子不大了解——這可不是姜朝女人會了解的東西。

    所以在裴寂這樣要求下,便真的讓她產(chǎn)生了,只要小日子來臨,難受得緊了,抱一抱就不會痛了的錯覺。

    “我會好很多,義母。”裴寂抱著她,耳邊是清晰可聞的心跳聲,“您,您真好。”

    裴寂耳尖更紅了。

    沈元柔的心跳很有力,很康健,是強勁的砰砰聲。

    鼻尖的沉香味混著蘭草香,耳畔是他仰慕之人的心跳聲,就這樣整個人被她籠罩住,裴寂覺得有些眩暈,仿佛就要暈倒在她的懷里了。

    他從沒有感覺自己如眼下這般緊張、雀躍過。

    沈元柔垂眸望著他的發(fā)頂。

    裴寂聲音越來越低的,只緊緊抱著她。

    “好了,裴寂,”沈元柔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示意裴寂松手,“夜已深,你當(dāng)早些休息。”

    裴寂緩緩松開手,小聲說:“說好抱一下我的。”

    “這不是抱過了嗎。”沈元柔指腹摩挲著他逐漸干燥的眼尾,他瞧上去好了不少。

    裴寂理虧地抿了抿唇瓣。

    下次要補充一下時辰的,喝這么苦的藥,要多抱一會。

    商人的兒子自小就不是吃虧的性子,裴寂早已思量好,下次該如何把他吃的苦補回來。

    已是后半夜。

    沈元柔抵著額角,周身透露出倦怠的意味。

    她緩緩摩挲著清理干凈的指尖,覺得裴寂有時候和絨絨真的很像,他與少主同叫絨絨也不無道理。

    沈元柔喃喃道:“貓脾氣。”

    “主子,陳世冉被處理掉了。”

    沈元柔只“嗯”了一聲,算作應(yīng)答。

    陳世冉不是一個老實的,她總覺得自己聰明,可又害怕沈元柔,便想要既不得罪她,又要賺到原氏的銀子,這勢必會牽扯到裴寂。

    那是一個自作聰明的女人,沈元柔不喜歡這種自負(fù)又貪婪的人。

    “你想說什么?”沈元柔抬眸,瞭了她一眼。

    “……主子仁慈,還給了她回徐州的時間,若非是陳世冉貪得無厭,也不會死了。”花影道。

    沈元柔輕敲著桌案,這樣的聲響回蕩在帳內(nèi)。

    “花影,你是在為她惋惜嗎?”

    “不是,”花影飛速地答,“當(dāng)年如果不是主子,屬下只怕還要被她折辱,如何會為她惋惜。”

    沈元柔闔著眸子,低低道:“你今天話要比尋常多。”

    花影比月痕內(nèi)斂。

    她講話言簡意賅,不會像今日這般。

    花影垂著頭,澀聲道:“她提到了我的母親。”

    陳世冉是花影的堂姐,兩家積怨已久,花影是自小就被欺負(fù)的那個。

    但骨肉情意,早就消弭在了那年的冬夜里。

    她們不是一路人。

    “那你怎么處置的她?”沈元柔問。

    “……屬下有私心,”花影聲音又恢復(fù)了冷淡,“將陳世冉關(guān)進了水牢,她受了重傷,進去沒一會便死了,處理得很干凈。”

    看來是沒有留情。

    花影的母親就是帶著鞭傷,最后死在了冬日的水缸中。

    待人們發(fā)現(xiàn)時,花影的母親早已被凍在了里面。

    沈元柔筆尖稍作停頓,而后繼續(xù)寫下:“獵場上虞人搜查的如何?”

    “您先前派屬下去查的,目前還在搜集。”

    沈元柔不是很在意,而是順著她的話想起什么:“裴寂心儀的女子,可找到了?”

    “主子恕罪,屬下還不曾查出,裴公子心意的女子究竟是誰。”

    花影頓了頓,一旁的月痕補充道:“不過,聽暗衛(wèi)說,裴公子上街時遇見一個書生,兩人不知說了些什么,裴公子便給了她些銀子。”

    書生?

    沈元柔屈指抵在唇上,稍作思量便道:“立即去查。”

    她可從不曾聽裴寂提起,什么時候結(jié)交了一個書生。

    當(dāng)夜,從來不做夢的太師大人,便做了個荒誕的夢。

    夢中的裴寂是前所未有的任性。

    不論她如何同裴寂說,這孩子都不肯松口。

    他挽著生了一副好顏色的書生,那女人一聲不吭,而裴寂一個勁央求她。

    “義母,我不要很多嫁妝,只要讓我嫁給她,我會過得很好,定不讓義母費心的。”

    “我能養(yǎng)活自己,也能養(yǎng)活她,供她科考的。”

    “你養(yǎng)她?”沈元柔不怒反笑。

    她難得有這樣大的情緒起伏,此刻看著眼前倔得不成樣子的孩子,她幾乎要懷疑裴寂是否被人灌了迷魂湯。

    裴寂有充分的理由來反駁她:“她還要科考,當(dāng)專心背書。”

    沉默許久的女人這才開口:“您放心,我一定……”

    沈元柔眸光冷冷斜去:“這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屬于上位者的壓迫力那樣沉重,帶著殺戮的味道,這叫人毫不懷疑,只要她一句話,這書生便能干凈的徹底消失在京城。

    書生瑟縮一下,不敢再言。

    她沒有見過如此窩囊的女人,而她養(yǎng)的義子居然提議,要嫁給這樣一個人。

    沈元柔冷道:“嫁給一個窮書生,你讓你母親如何放心你?”

    “義母,她才不是什么窮書生呢!”

    頭痛。

    這時候裴寂也不再顧忌什么禮儀了,沈元柔看著他緊緊挽著女人的手道:“我不同意。”

    “我就想嫁給她!”

    “不要任性,裴寂。”

    沈元柔從來不是個情緒起伏很大的人。

    但裴寂仿佛總有辦法讓她不平靜。

    于是,在沈元柔看到乖巧對她行禮的裴寂時,審視著他淡聲道:

    “我允許你選自己的妻主,但不代表你將什么人帶到我的面前,我都會答應(yīng)。”

    裴寂行禮的身形明顯一頓。

    沈元柔從他這一舉動中瞧出了什么。

    想到裴寂不肯將心儀女子告知她,叫她前些天無從查起這件事時,那種不悅的情緒將要被壓不住。

    她沒有同裴寂說,那個書生不可以。

    裴寂是個聰明的孩子,沈元柔認(rèn)為,他能聽明白自己這番話的。

    裴寂有些緊張地繃緊指骨,試探著問:“您是聽誰說了些什么嗎?”

    他不知沈元柔為何突然說起此事,但既然她提起,便是知曉了什么。

    義母這是在提醒他,讓自己不要對她生出什么心思嗎?

    所以借這樣的話,來敲打他?

    沈元柔鮮少在他面前露出這副模樣。

    裴寂不由得有些擔(dān)憂,義母只有處理政務(wù)時才會有這種神情,此番則是對他的行為不滿。

    “……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沈元柔起初覺得,裴寂應(yīng)當(dāng)早些許下人家,如此也了卻她一樁心事。

    可昨夜,夢中的裴寂將那樣的女人帶到她面前時,沈元柔忽而覺得,婚事不能太順著他。

    裴寂下意識咬著唇肉,可不管他怎么想,都不能想出對策。

    他提心吊膽的,再次試探道:“裴寂錯了。”

    “錯哪兒了?”沈元柔對上他惴惴不安地水眸,卻不許他挪開眸光,“看著我,說說自己錯哪兒了。”

    裴寂又是難過又是委屈。

    他哪兒錯了?

    喜歡沈元柔就是錯的嗎,憑什么?

    憑什么人人都能喜歡她,唯獨他不可以。

    對上那雙沉靜、深邃的眼眸,裴寂張了張唇,沒能說出什么,耳邊唯有自己如鼓的心跳聲。

    但他站直了身子,酸著鼻尖道:“裴寂不知,請義母明示。”

    沈元柔看著他:“不知道自己錯哪了,那為何要認(rèn)錯?”

    “您不高興。”

    “我先道歉,您能別、別這么……嗎,”裴寂唇瓣被咬得水淋淋的,“可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了,還請義母明示。”

    他不安地等待審判的來臨。

    裴寂還是沒有明白,難得他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嗎,可是義母究竟是什么時候知曉的?

    在這個念頭出來的一瞬,裴寂驀地想起昨夜之事。

    義母親手喂他藥時,他,他好恬不知恥地求著義母抱抱他,不僅如此,還舔了義母的指尖。

    耳畔仿佛有轟隆悶雷響起。

    裴寂幾乎要維持不住端莊,卻聽她緩緩道:“罷了,原本就是沒有影的事,你也不必緊張。”

    “這如何是沒有影的事。”裴寂著急地追問。

    他是真的心悅著義母,愛重她、仰慕她。

    若是沈元柔要將他趕出去也就罷了,可是,她居然否認(rèn)他的心意。

    “嗯?”沈元柔微怔,隨后蹙起眉尖問,“那你說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寂只覺得喉頭哽了一根尖利的魚刺,只要他敢開口,便將他的喉嚨扎的鮮血淋漓:“我,我……”

    “裴寂,”沈元柔起身看著他,沉聲道,“不要在婚事上任性,聽我的安排,好嗎?”

    裴寂試圖穩(wěn)住自己的聲線,同她講道理:“您也說過會顧及到我心意的。”

    沈元柔:“我當(dāng)初說的是,盡可能。”

    盡可能,去滿足他的條件。

    裴寂就頹然下來。

    他根本說不過沈元柔,而且當(dāng)初,沈元柔的確是說“盡可能”。

    裴寂不由得分神去想,怎么沈元柔的記憶就這樣好,幾乎兩個月前的一件小事也記得這樣清楚。

    她記得清楚,這叫裴寂無法再扭曲她的意思。

    “那你來告訴我,你究竟心悅哪家的娘子?”

    這句話叫裴寂正在原地,他有些狐疑地小心打量沈元柔的神色。

    真的不知道嗎,還是想要套出他的話。

    沈元柔接過月痕遞來的溫帕,一絲不茍地擦拭著:“家室和門第不能差。”

    她不可能讓裴寂嫁給一窮二白的女人。

    這個世道并不會嚴(yán)格要求、規(guī)訓(xùn)女人,她清楚的知曉,不是所有人在擁有權(quán)力后,都能抵得住考驗與誘惑的。

    一個心智成熟的女人,是不會相信等書生功成名就后,不會去拋棄發(fā)夫的。

    沈元柔也絕不會讓他去做養(yǎng)女人的事。

    裴寂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要指望他去照顧書生?

    裴寂答:“家室和門第不會差。”

    “我說的是現(xiàn)在,不是將來。”

    裴寂現(xiàn)在確信了,沈元柔不知道這件事。

    可她怎么會那樣生氣,是誰背地里像義母告了他的狀嗎。

    但他向來謹(jǐn)慎,沒有犯錯……

    但裴寂松了口氣,正色道:“義母應(yīng)當(dāng)不會對她不滿意的。”

    他知曉,沈元柔向來嚴(yán)于律己,誰會對這樣的人不滿呢。

    怕是義母自己都不能。

    沈元柔沒有回答他,裴寂默了一陣,小聲道:“您別不理我啊,義母,我怎么會不聽話呢……”

    沈元柔:“為何現(xiàn)在不能告訴我?”

    她實在不懂裴寂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有著太師義子的身份,既然他喜歡,只要那女娘不是有夫之人,做他的妻主,便是板上釘釘之事。

    遲早都要對她坦白的事,為何總是隱瞞。

    “義母……”

    “裴寂,我不會質(zhì)疑你的品行,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有正君的女娘不可以,門第身份不相配的,也不可以。”

    頃刻間,裴寂面上的神情從糾結(jié),變?yōu)榱嘶腥弧?br />
    他雖然不知沈元柔究竟聽說了什么,但他知曉,沈元柔是在關(guān)心他。

    這能否證明,沈元柔心中是有他的。

    沈元柔平和地看著他:“絨絨,不要讓我和你母親擔(dān)心你。”

    裴寂就怔怔地看著她。

    沈元柔在擔(dān)心他,是擔(dān)心他婚后受委屈,才對他說這些,讓他謹(jǐn)慎選擇嗎?

    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高興極了。

    但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沉穩(wěn),繼而順理成章地問:“那您想讓我嫁給怎樣的女娘?”

    裴寂等著她羅列出諸多美好的品德,然后再將這些堆砌在沈元柔身上時,卻聽她道:

    “當(dāng)朝太子,溫景寧,你覺得如何?”

    第28章  會喜歡他嗎

    沈元柔問他, 覺得太子如何。

    這就是權(quán)勢帶來的底氣嗎,他作為太師的義子,竟能從婚嫁角度評判當(dāng)朝太子了。

    裴寂緩緩眨了眨眼眸。

    他怎么感覺,自己沒有聽懂義母的話。

    不是要舉例女娘身上的美好品德嗎, 怎么把當(dāng)朝太子舉出來了。

    原本當(dāng)朝太子是他最好的選擇, 若是有誰能嫁給當(dāng)朝太子做正夫, 想來會被這份尊貴驚喜到。

    但裴寂不。

    他只想嫁給沈元柔, 在他看來,這世間女子再也沒有比沈元柔好的了。

    沈元柔將他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你不愿意。”

    她在闡述裴寂的態(tài)度。

    “我,”裴寂咬緊唇瓣, 當(dāng)即朝著她行了大禮,“義母抬愛, 裴寂蒲柳之姿,如何擔(dān)得起太子夫的位置。”

    沈元柔善用在官場上的那些法子, 但她的決策、敏銳、計謀, 在裴寂這個孩子面前, 竟沒有了那么大的作用。

    有時候她真的會拿裴寂沒有辦法。

    “不要同我說那些虛話,裴寂。”

    沈元柔眸光攫著他:“那你心悅的女子究竟是誰?”

    裴寂垂著眸,看起來乖順溫和,真真是被教養(yǎng)的極好。

    只是他執(zhí)拗極了, 不論他如何問, 裴寂就是不肯說。

    沈元柔都幾乎斷定, 這是一個極其差的女人,興許是她身份、名聲拿不出手,又或許是家私、氏族地位, 或者徒有虛名,過分清貧。

    總之, 如果這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女人,裴寂便不該支支吾吾。

    她凝視著他,看得裴寂根本不敢抬頭。

    “……裴寂,”沈元柔難得對他提及自己內(nèi)心想法,“母父愛其子,則為其計深遠(yuǎn),我雖非你生母,但故友將你托付給我,我便會盡力給你最好的。”

    在她的理念里,孩子要這樣養(yǎng)的。

    畢竟是婚事,沈元柔不可能逼迫裴寂。

    她耐下心來,循循善誘道:“做了太子夫,將來便是鳳君,這對于男子來說,已經(jīng)是最尊貴的地位了。”

    “做姜朝最尊貴的男子,你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只要你想,便可安心待嫁,剩下的交給我。”

    “你無須擔(dān)心其他,朝堂有我,你有著強大的母家。”

    她的聲音很輕柔,眸光也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和。

    只是這樣看著他,裴寂就覺得,下一刻自己就要溺斃在她的溫和里了。

    沈元柔的話很動聽,卻不能動他的心。

    裴寂極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酸楚:“義母,我不想要那么尊貴的地位。”

    “我也擔(dān)不起一國之父的身份。”

    “再留我半年吧,求您。”

    裴寂看得出來,沈元柔想要他早日和地位更崇高的女人定親,可他不知為何要這么著急。

    沈元柔已經(jīng)厭煩他了嗎,還是說,他哪里做得不夠好?

    或者,他是沈元柔與誰緩和的契機嗎?

    不會的,他的義母不是那樣的人。

    她那樣愛護他、關(guān)切他,他怎能用惡意揣度義母的決策。

    沈元柔抬起手,裴寂便繃緊指骨,小心地靠過去,被她柔和地摸了摸面頰:“你心悅之人,會等你半年嗎?”

    會嗎?裴寂也不知道。

    他覺得誰都配不上義母,可這些時日他也親眼所見,不僅是李將軍,就連當(dāng)今圣上,也留心義母的婚事,為她相看正君人選。

    他的義母又能等他多久呢?

    裴寂知道,沈元柔不可能等太久的。

    起初她不成婚,是因為朝堂動蕩,圣上的地位不穩(wěn)。

    但如今不同,她也該安定下來了,只是還沒有心儀的男子。

    義母會喜歡他嗎?

    如果不喜歡他,娶了正君,他,他要做小嗎。

    裴寂簡直要被自己嚇一跳,可他控制不住思想,甚至裴寂覺得,真到了那個時候,給沈元柔做小也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若不是沈元柔救下他、收留他,他早就死掉了。

    那他留在沈元柔身邊,以身相許,為她、為她生女育兒,如此報恩,又有什么不對?

    裴寂覺得自己想的很對,于是又理直氣壯起來:“會。”

    沈元柔唇角勾起淺淡的弧度:“是嗎,你就這么肯定?”

    他也不是非正君不可。

    只要留在沈元柔身邊,裴寂就很滿足了。

    只是,只是如果沈元柔真的讓他做小,他會很難過的。

    裴寂不知道該怎么做小,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是如何做好主君、掌管府上中饋、統(tǒng)管全家。

    裴寂的自尊不允許他在主君面前低頭,可是不低頭,日子就會很難過。

    屬于沈元柔的氣息存在感那樣強烈,察覺到她的逼近,裴寂不敢再走神。

    “……我,不太肯定。”裴寂實話道。

    沈元柔便溫柔地看著他,緩緩撫著他的面頰,像安撫絨絨那樣。

    “如果她成婚了,你想要怎么做?”

    裴寂大著膽子對上她的眼眸,繼續(xù)道:“可我好喜歡她……”

    沈元柔面上的微笑淡去了一些。

    在兩道眸光交匯,對峙間,沈元柔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幾乎是用警告的語氣對裴寂說:“別做傻事,裴寂。”

    他是太師義子,決不能做這種有失身份之事。

    這樣自輕自賤,也會叫他以后的路變得難走。

    “……我知曉,您放心。”裴寂應(yīng)聲。

    她如何能放心。

    但裴寂方才說,很喜歡那個女人時,沈元柔按著額角長長吐出口氣。

    如果真的很喜歡,那她會想辦法,讓裴寂做正君的。

    裴寂是個好孩子,沈元柔希望他姻緣能圓滿,嫁給他喜歡的人。

    至少不要為了婚事,同她鬧成夢中那般。

    裴寂斟酌著開口,問:“義母,您能告訴我,那位小周大人是什么官職嗎?”

    “周蕓歡?”沈元柔蹙起眉。

    見她這幅模樣,裴寂只怕她誤會,連聲解釋:“我沒有心悅周大人,只是問問她的官職。”

    饒是他如此解釋,沈元柔也并未完全放心。

    她收回手,察覺到裴寂情緒細(xì)微的變動:“大理寺少卿兼巡鹽御史。”

    裴寂原本還悵然若失,聽聞她的答復(fù)后,注意力便被吸走了。

    他喃喃:“巡鹽御史?”

    沈元柔道:“可別小瞧了巡鹽御史,雖是五品官位,她們所收繳的鹽稅,夠人揮霍幾輩子了。”

    這個官位,是由皇帝直接在內(nèi)務(wù)府選任,抑或是其余官員兼任,監(jiān)察御史的頭銜,可不是那么好得的。

    所以周蕓歡是個有本事的。

    但這個有才干的女娘還有待考究。

    春獵進行的第五日,裴寂去探望長皇子。

    長皇子躺在榻上,沒有戴那些繁復(fù)沉重的頭飾玉簪,瞧上去蒼白瘦弱不少。

    見裴寂進來,溫思涼眸色復(fù)雜地望著他,許久沒有言語。

    裴寂問:“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仆從上前為他墊上引枕,好讓他靠得舒服些。

    溫思涼輕輕道:“你為何救我,我都那樣待你了,裴寂,你不記恨嗎?”

    裴寂接過仆從遞來的香茶:“長皇子身份尊貴,在下如何能記恨。”

    “……多謝你。”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喝茶,端的是世家大族公子的禮儀與尊貴。

    但溫思涼便莫名有些難安。

    他糾結(jié)了一會,還是問:“可我要是贏了,到時候要你踐行賭約,你又當(dāng)如何?”

    他左思右想,都覺得裴寂不該救他。

    他甚至找不到裴寂救他的理由。

    溫思涼攥著被子,他對裴寂是真的很不好。

    隨后他看到裴寂微詫,隨后淡笑道:“長皇子說笑了,在下何曾答應(yīng)長皇子,既不曾答應(yīng),又何來踐行賭約一說?”

    一拳打在棉花上,但這次溫思涼沒有惱怒。

    溫思涼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方才在裴寂說出那些話時,他的身影逐漸同沈元柔逐漸重合。

    “……你沒答應(yīng)?”溫思涼喃喃。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裴寂好似,確實沒有明確的答應(yīng)他。

    那天裴寂只問他,如果他輸了,又當(dāng)獲得怎樣的懲戒。

    有種被耍了的感覺。

    但他沒有生氣。

    溫思涼看著他,由衷地道:“有沒有人說過,你有時候,真的同老師有些像。”

    裴寂捧著茶盞的手停頓,玉盞與氤氳的水汽遮住了他的神色,溫思涼瞧不出來他的表情。

    “是真的,”溫思涼道,“方才我也在想……”

    他身上怎么會有沈元柔的影子。

    這可真是太奇怪了。

    “是嗎,長皇子過譽了,”裴寂微笑著放下茶盞,“義母博學(xué)溫雅、果敢勇毅,我如何與義母像?”

    “氣度,”溫思涼回答他,“氣度很像的。”

    溫思涼才學(xué)有限,又因著傷了腦袋,一時間不能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

    但他身上有著屬于沈元柔的感覺。

    得體,從容不迫,游刃有余。

    “殿下定要好生休養(yǎng),”裴寂道,“對了,畢竟殿下此番沒有贏過月朝王子,答應(yīng)我的事,殿下也要做到。”

    溫思涼當(dāng)即皺起眉頭:“不是沒有賭嗎?”

    裴寂微微頷首:“的確沒有賭,但那些是殿下答應(yīng)我的。”

    溫思涼順著他的話回想。

    那日裴寂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fù),隨后便問他,如果是他輸了又當(dāng)如何?

    他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裴寂提出的要求。

    “你,你這人怎么這樣!”溫思涼氣得咬牙。

    不能忍了,這是真的生氣。

    所以他是被裴寂擺了一道,不論如何,裴寂都不會有什么損失。

    裴寂稍露為難:“這,當(dāng)初殿下可以不答應(yīng)的。”

    畢竟也不是誰強迫溫思涼答應(yīng)的,是他自己提起賭約,又答應(yīng)了這件事。

    “……你,你的手怎樣了?”溫思涼的火氣瞬間被澆滅。

    裴寂道:“勞殿下掛念,已經(jīng)好多了。”

    那匹西域馬的韁繩雖粗糙,但在他翻身上馬之時,韁繩上已然裹了長皇子的血。

    他的掌心并沒有溫思涼傷的重,沈元柔又給他用的最好的藥,此刻已然好多了。

    溫思涼便道:“母皇給了你恩典,你想好要怎么用了嗎。”

    他認(rèn)真地看著裴寂,道:“嫁給我皇姐?”

    裴寂眉頭微蹙。

    他很想回避這個話題,今晨他不知沈元柔為何那般,但她后來提及讓他嫁給太子。

    裴寂不想談起此事。

    “殿下抬愛,我還不曾想好,”他朝溫思涼頷首,“既然殿下無事,我便先回去了。”

    “裴寂。”溫思涼喚住他。

    裴寂頓住腳步,抬眸看他,便聽溫思涼繼續(xù)道:“老師素來教導(dǎo)我們言而有信,答應(yīng)過你的,我盡可能去做到。”

    裴寂微微頷首。

    他本來也沒有指望溫思涼真的遵守承諾。

    再者說,心悅愛慕這等事,誰又能真正控制住自己的心?

    他是不能。

    甚至,他是在清醒的情況下,清楚的知曉他與沈元柔之間隔著義母子的身份。

    這注定是一段不被世俗允許,不被世人看好的感情。

    可那又怎樣。

    裴寂蜷著指節(jié),摩挲包裹著掌心的棉布。

    他淡笑道:“好。”

    裴寂是一個很執(zhí)拗的人,一定要去撞一撞這個南墻,撞疼了才回頭。

    他回想著溫思涼的話,他方才說了,自己同沈元柔的氣度很像。

    說不高興是假的,能被同樣喜歡義母的人這般評判,裴寂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老師,您嘗嘗味道如何。”

    太子將一盞陽羨雪芽遞到她的面前。

    溫景寧是個風(fēng)雅的人,說來,這位太子最擅長的不是舞文弄墨,也不是使槍弄棒,而是調(diào)香烹茶,她可在茶道上下足了功夫。

    沈元柔接過那盞熱茶。

    茶湯翠綠澄澈,被浸潤透的茶已然舒展,顏色也跟著亮起來。

    溫景寧笑問:“老師,味道怎么樣?”

    沈元柔便道:“太子殿下烹的茶,哪里有不好的?”

    溫景寧斂下笑意,待沈元柔品過茶后,問:“老師,您那位義子的騎術(shù)了得,您教的吧?”

    沈元柔揉了揉從她進帳開始,便不停蹭著她的獵犬:“騎術(shù)了得?”

    她便又想起裴寂不要命地模樣。

    分明同她在一起的時候,就連自己上馬都不敢,每每都是要她虛虛托著,裴寂才敢自己上去,這時他倒不要命起來。

    沈元柔還記得他眼眸中的神情,那是裴寂從未有過的。

    從一個謹(jǐn)慎、乖巧的義子,變成了獨當(dāng)一面的大人。

    但他真的是大人嗎,沈元柔的答案是否定的。

    裴寂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有時候傷心難過了還要讓她抱抱,再安慰一陣才能好。

    裴寂還沒長大,在她面前依舊是孩子。

    沈元柔記得他剛滿月時的模樣,那時的她不是一個耐心的人,也不喜歡孩子。

    但在裴君英的盛情下,沈元柔動作僵硬地抱了抱襁褓中柔軟的孩子。

    那時裴寂沒有什么分量,小小的、香香、軟軟的,只要他露出一個要哭的模樣,便能叫她手足無措。

    她實在想不出,這樣的裴寂如何長成一個大人。

    “他都沒有學(xué)幾日,”沈元柔抿下一口茶,“聽聞陛下為你選的那些世家子,你沒有看中的?”

    溫景寧提起這事就頭疼:“老師可知母皇為我選的什么人?”

    “看來太子殿下要求很高啊,”沈元柔話鋒一轉(zhuǎn),“不過,陛下給你選的的側(cè)夫吧。”

    溫景寧正色道:“側(cè)夫也要用心選。”

    皇帝為她尋的世家子,可不像是能與她交談茶道,調(diào)香的男子。

    溫景寧對著她的老師小聲抱怨:“還有原大人,老師,我真的不大喜歡她的嫡子。”

    “原玉怎的你了?”沈元柔揚眉。

    她記得,原玉也是個乖巧的,同他父親一樣的清冷出塵。

    見溫景寧面色一言難盡,沈元柔道:“原玉是個頗有才情的孩子。”

    “看來老師是真的不知曉。”溫景寧嘀咕一聲,隨后問,“老師,您有什么建議嗎,您覺得誰家公子更好?”

    沈元柔揉捏著指根,緩緩搖頭:“太子殿下,你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這樣的事,何必來問我呢?”

    溫景寧一頓,她看向沈元柔,忽而意識到她說得對。

    她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卻總是下意識要依賴?yán)蠋煟蛇@不怪她。

    老師周身游刃有余的氣度令她格外安心,興許是年齡與閱歷使然,而慕強是人的本能,故而,她總想同老師親近。

    沈元柔教導(dǎo)她如何識人、處事,老師是她最信任的師長。

    她對沈元柔的敬畏與信任,在某些時候甚至大過了母皇。

    譬如她未來鳳君的人選,溫景寧也想詢問老師的想法。

    “可是,我聽您說,會覺得安心。”

    “若聽了我的話,做出來的決定引發(fā)朝堂動蕩呢?”沈元柔聲音無波無瀾。

    “你是當(dāng)朝太子,大事小情,也有自己的見解,何必說來與我聽。”

    溫景寧攥著掌心那串玉珠子,良久,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老師,我還是不明白,您為何要救原謙呢,她擋了您的路。”

    沈元柔平和地看著她:“我的路?”

    “是啊,如果沒有原謙,您的路會走得更平穩(wěn)吧。”

    溫景寧發(fā)自內(nèi)心地道。

    沈元柔沉默下來,溫景寧在這一瞬的過分靜謐里有些不解:“不是嗎?”

    沈元柔只好道:“太子殿下,朝堂是需要平衡的。”

    朝局上如果沒有原謙,就像天平的另一邊失去了砝碼,整個朝堂面臨的事動蕩不安。

    而動蕩的不只有朝堂,還有帝心。

    不論皇帝如何信任她,不論她們十多年的君臣情意,這些都是基于原謙還在的基礎(chǔ)上,因為帝心不可揣度,朝堂上臣子的話聽多了,難免疑心身邊人。

    溫景寧微微搖頭,道:“用佞臣平衡嗎?”

    “太子殿下,”沈元柔放下茶盞,“倘若沒有所謂佞臣,又哪里來的良臣,更何況,朝堂上沒有絕對的忠奸。”

    玉盞落在桌案上的清脆聲響,莫名使得溫景寧唇瓣干澀。

    “殿下,上位者,不可將心思顯露。”

    “可您是老師,我連老師也要提防嗎?”

    沈元柔眸色沉沉,有些無奈,卻是正色對她道:“臣子是忠是奸,由殿下決斷,可多少良臣也會揣度上位者,以此來達到目的,自不消說佞臣。”

    溫景寧垂首低低喚:“老師……”

    “朝中多少人盯著殿下的態(tài)度,殿下稍有偏向,便可帶來不可估量的動蕩。”

    或是朝堂黨羽重組,勢力分崩離析。

    這些只在于上位者的態(tài)度,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

    “……我知道了,老師。”溫景寧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您會一直站在我身邊的,對嗎老師?”

    沈元柔微笑著望著她,沒有應(yīng)聲。

    沈元柔作為老師,教導(dǎo)太子的是,不可太依賴、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她最器重的臣工,其中也包括她。

    帝王多疑并非壞事,如果過分信任身邊人,則會出現(xiàn)前朝宦官當(dāng)權(quán)之事,從而被身邊人蒙蔽雙眼,影響大局。

    “殿下,臣今日前來,也是來試探殿下口風(fēng)的,”沈元柔道。

    “老師,您如此自稱,實在叫我惶恐,”溫景寧輕輕嘆了一口氣,“就當(dāng)我還是您的學(xué)生,可以嗎?”

    沈元柔繼續(xù)道:“殿下方才也提到了裴寂,你覺得他能否作為鳳君的人選?”

    ——————————

    裴寂蹲在獵犬嬌嬌的身旁。

    嬌嬌在與白兔一起捕殺野熊時受了傷,如今蔫蔫的,見裴寂來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

    裴寂將煮好的肉食放到它面前,道:“義母對你也很好。”

    在嬌嬌受傷后,沈元柔親自幫它止血,包扎,拿上好的藥給它用,她對身邊的人,還有小貓小狗都很好。

    一樣的好。

    裴寂莫名覺得,他昨夜頭一回小日子,義母能無波無瀾的照顧他,便足以證明,她還沒有將他看做是大人。

    但昨晚的情況,如果義母不照顧他,沒有更合適的人了。

    所以今日,借著受傷不便的緣由,曲水被接到了裴寂的身旁。

    曲水為他披上薄衫,道:“家主是很好的人。”

    裴寂低聲喟嘆:“是啊,義母實在太好了。”

    沈元柔那樣好,沒有誰不覬覦她。

    他有時候自私地想,怎樣才能將沈元柔據(jù)為己有。

    這不能怪裴寂。

    雖然他自小生活在一個富足的府上,但母親給她的關(guān)切并不夠,她要出去忙生意,而父親病得厲害,鮮少有清醒的時候。

    他的父親出身大儒世家,裴寂自小便被嚴(yán)苛的對待,所以他的禮儀從來不會出錯,這是在無數(shù)疼痛中糾正過來的,裴寂的父親從不允許他出錯。

    但裴寂從來不會質(zhì)疑父親對他的愛護。

    而長姐因他而死后,父親便得了失心瘋,對他非打即罵。

    從來沒有人來抱一抱他,安慰他。

    所以在沈元柔第一次虛虛攏住他,呈一個呵護他、擁抱他的姿勢時,他真的動容了,沒有哪個長輩這樣對待過他。

    他第一次生出質(zhì)疑的念頭,父親足夠愛他嗎?

    裴寂有時甚至期盼,期盼著沈元柔能夠粗暴地對待他,這樣就能證明他的父親也是愛他的。

    他起身坐在小案前:“曲水,幫我將針線拿來吧。”

    畢竟是在獵場,這里的小蟲子有些多。

    她們還要在獵場上待幾日,義母若是要入密林,難免會見許多蟲子。

    上頭給臣工們分發(fā)了驅(qū)蟲的藥材,但裴寂有自己的私心。

    曲水:“公子,你的手還傷著。”

    “去吧。”

    曲水依言前去為他去針線,裴寂將手上纏的棉布解下來,有些費力地打開藥膏。

    他的掌心傷口可怖,打開蓋子這樣的動作,需要他指骨發(fā)力,但還是會牽扯到掌心,會很痛。

    裴寂輕輕“嘶”了一聲,隨后垂著眼睫,為自己涂藥。

    “怎么自己上藥,曲水呢?”

    帳簾被人挑起,帶進來的一陣清風(fēng)裹挾著草木的香氣,還有一股微乎其微的沉香味。

    裴寂指尖微顫。

    只是意識來人的沈元柔,他的心音就急促起來,整個人都愉悅起來。

    裴寂壓住那一絲雀躍,乖順地答:“我叫他去取東西了。”

    沈元柔“嗯”了一聲,走近他,抬手制止了他要行禮的動作。

    她的眸光落在裴寂的掌心。

    那片傷口還露著嫩肉,一道很長的勒痕,出現(xiàn)在少年過分細(xì)膩的掌心。

    她的眸光仿佛帶了溫度,只是這樣落在裴寂的掌心,便叫他不安地蜷了蜷指尖,試圖遮住丑陋的痕跡,卻又迫于沈元柔的壓力,艱難地阻止自己下意識的動作。

    沈元柔眸光從他的傷口逐漸上移,直至對上裴寂的眼眸。

    “義母。”裴寂有些心虛。

    沈元柔聲音平平:“不是說快好了,傷得不重嗎?”

    她的眸光帶了譴責(zé),裴寂不愛惜自己的身子,甚至昨日還要求去獵野兔。

    “的確,的確不重,我不疼的,嘶……”裴寂眼神飄忽,斷斷續(xù)續(xù)地為自己找理由。

    沈元柔捏住他的指尖,傷口完全露出來。

    “不疼?”

    第29章  賜予他痛意

    “您, 您是要懲罰我嗎?”裴寂小心地看著她。

    沈元柔抬眸,而裴寂不敢再同她對視,匆匆錯開了眼眸。

    但耳尖很誠實的粉了。

    “懲罰你?”沈元柔重復(fù)了一遍,而后輕笑一聲, 低柔地道, “是啊, 你欺騙我, 我是要好好懲罰你的。”

    她這樣說著,裴寂就真的惴惴不安起來。

    他纖長的睫羽小幅度顫著,像是被清風(fēng)拂過的蝴蝶翅膀。

    沈元柔不容置喙地拉過他的手, 沾了藥膏,為他將傷口覆蓋。

    裴寂呼吸微頓, 他指尖的涼意被沈元柔的溫度覆蓋,掌心的傷口被沈元柔賜予了痛意。

    小銀勺帶著藥膏在他的傷口上游走, 藥膏被涂抹得平整、一絲不茍, 為他帶來刺痛, 酥麻。

    “……好痛。”他小聲道。

    裴寂對疼痛敏感,但其實他很能忍痛,只是此刻想要被她安慰一下。

    這不丟人的,裴寂告訴自己, 他不過是想讓義母安撫他一下。

    裴寂抬眼, 一錯不錯地看著沈元柔專注的模樣。

    “乖, 忍一忍,”他的指尖被沈元柔捏著,動彈不得, “之前被打手心的時候,你不是一聲不吭嗎?”

    裴寂便想到, 沈元柔是在說他的父親。

    她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

    裴寂意識到,只要沈元柔想,什么都是瞞不過她的。

    他看著沈元柔認(rèn)真的模樣,剛想發(fā)問,但她端肅的面容叫他挪不開眼,裴寂不受控制地開始走神,又回憶了一陣方才要說的話,于是道:“……不能叫痛,父親不喜歡我嬌氣。”

    “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沈元柔面色如常,“好孩子。”

    裴寂抬眼低聲,糾正著她:“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

    沈元柔不置可否,將銀勺擦干凈,為他將掌心纏繞、包扎,才松開了手。

    “您還是總拿我當(dāng)做孩子,”裴寂試圖與沈元柔對視,“您不能這樣。”

    這是許多年以來,頭一次有人對沈元柔說“不能”。

    她坐在這個位置上,向來都是她拒絕別人,很久沒有人直截了當(dāng)?shù)赝f過“不能”了。

    這種感覺是久違的,裴寂在試圖和她站在同一高度,來平視她,很新奇,讓沈元柔起了一些興致。

    于是沈元柔揚起眉頭,有些奇怪地問:“我為何不能?”

    “這……”裴寂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她的眼瞳很黑,很深,裴寂根本看不透。

    只是同她對視,裴寂就恍惚覺得,自己被卷入了無邊的黑暗、浩瀚無垠的宇宙,動彈不得,自己就這樣被困在沈元柔的眼眸里了。

    沈元柔同樣不懂他。

    裴寂是大人嗎,大人的定義與他是不沾邊的。

    有哪個大人會抽噎著往她懷里鉆,整個人都哭得濕漉漉的,尚子溪、溫景寧,在這些她看著長大的人里,有哪個會如此?

    但沈元柔對他總有耐心,她只好問:“那么,小大人,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裴寂張了張嘴,剛剛打好的腹稿,突然消失了。

    她叫他什么,小大人?

    總感覺被敷衍了。

    但他沒有證據(jù)。

    裴寂不好再糾結(jié)此事,因為他在方才意識到,假如沈元柔不拿他當(dāng)做孩子,他以后、就不能再被她抱抱了。

    不要。

    裴寂木著臉,放棄了對峙的念頭。

    他很喜歡被沈元柔環(huán)著的感覺,其實那樣的舉動,算不得擁抱,她只是很有分寸的,虛虛地攏著他,是他強行將這一舉動,解釋為擁抱。

    “嗯,我、我就是孩子。”

    裴寂的聲音越來越低。

    分明是他方才要沈元柔拿他當(dāng)做大人看待,此刻,又要親口承認(rèn)自己還是孩子。

    沈元柔沒有去糾結(jié),裴寂究竟是不是孩子這件事。

    她道:“你身子骨弱,這些時日不要亂跑,去哪里要同我說,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義母。”裴寂點了點頭。

    他垂下手,袖口將他的手指籠罩。

    裴寂曲起手指,試圖挽留她的溫度,也不顧這樣的動作會讓他更痛。

    沈元柔沒有多作停留。

    “義母,”在她將要離開時,裴寂還是沒有忍住,出言喚道,“您明日要同大人們?nèi)チ肿永飭幔俊?br />
    沈元柔道:“要去的,想要我為你捉小兔子嗎?”

    她看得出裴寂對暗器的熱愛,便只當(dāng)他想要活靶子。

    “……好。”裴寂深深吸了一口氣。

    今日同溫景寧說的那些話,正是沈元柔所想。

    不論從前世她授意屬下除掉她,還是虐待裴寂來說,原謙都是該死的。

    沈元柔從來不會委屈自己,更不會允許任何人欺辱她的人。

    只不過在這之前,她要準(zhǔn)備的還很多。

    歷朝歷代都是氏族壟斷資源,而皇帝與氏族的抗衡,逐漸演變?yōu)楹T與氏族的對立,她與原謙便是如此,形成如今朝堂穩(wěn)定的局面。

    朝堂不能動蕩,那么,就要誕生第二個原謙。

    “主子,這是接觸了裴公子的書生。”

    花影將密信遞給她。

    月痕為她點燃了火堆,順手接過密信,從懷中抽出裁信刀來。

    她一面抽出信件給沈元柔,一面評判:“那書生真是膽大。”

    她可是聽暗衛(wèi)說了,那書生拿了她們裴公子的銀子。

    裴寂在太師府不缺銀子,但他鮮少動用府上的銀兩,尋常會抄抄書,送去書齋換錢,這點她們還是知道的。

    主子派暗衛(wèi)護著裴公子,而晚間,暗衛(wèi)們則會將情況說給沈元柔聽。

    沈元柔掃了一眼那封信,眉頭微蹙。

    裴寂只與那書生有一面之緣,也是欣賞她的才華,并無任何逾矩行為。

    那裴寂心悅的女娘究竟是誰?

    “除了書生,就沒有旁人了?”沈元柔眸光掃過兩人。

    花影簡短地匯報:“沒有。”

    月痕搖了搖頭:“主子,屬下幾乎要連母蒼蠅、母蚊子都探查一遍了,還真沒有這樣一個人。”

    沈元柔靜默地看著那封信。

    此處遠(yuǎn)離大臣與家眷們的帷帳,唯有蟲鳴不止。

    她緩緩摩挲著指根的玉戒,思緒逐漸平靜下來。

    不會是尚子溪,更不會是周蕓歡,就連花影月痕兩人親自調(diào)查,都不曾將這人找出來,如果這人根本不存在呢?

    但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裴寂泛粉的耳尖,在他提起那個心愛的女人時,面上是掩飾不住的歡喜。

    不存在么?

    她垂著眼眸,卻聽腳步由遠(yuǎn)及近,最后來人停在不遠(yuǎn)處。

    “太師大人。”

    吳真棠朝她行了一禮。

    沈元柔抬眸,見是他,淡聲詢問:

    “尚書夫郎可有事?”

    吳真棠私自來見她,即便保持著距離,但仍是于理不合。

    他已嫁做人夫,再者,先前京城不少關(guān)于他的傳言,原謙也因當(dāng)年之事對他有所不滿,如此行事,實在不妥。

    這對沈元柔的名聲不會有損,她是當(dāng)朝太師,也受皇帝看中、尊敬,但吳真棠身份再貴重,也是依靠原謙,依靠母家,到底是后宅男子。

    但她還是出言提醒吳真棠。

    對于沈元柔的稱謂,吳真棠垂著眼睫,低聲道:“太師大人,您最近在查虞人。”

    他靜靜地站在那兒,宛若一株不蔓不枝的白荷。

    沈元柔刻意沒有隱瞞動向,為的就是警示原氏一黨的人,同樣她也知曉吳真棠有自己的勢力。

    但沈元柔沒有想到他會來。

    “是。”沈元柔沒有否認(rèn),她收回眸光。

    吳真棠安靜了許久,蟲鳴陣陣,似乎也在催促他。

    他抬眸,看向沈元柔,道:“太師大人,先前那些,不關(guān)我妻主的事,虞人同她沒有關(guān)系,她也不知情……”

    吳真棠在說她初來春獵場,丟了些東西的事。

    沈元柔稍頓,道:“雖然尚書夫郎同原尚書鶼鰈情深,但你畢竟是她的親眷,有些東西,陛下授意,自是要一查到底。”

    此事并非皇帝的意思。

    皇帝也敬她,朝堂多少眼睛看著,但沈元柔這么說,也不會有人質(zhì)疑,如此說也正是在提醒吳真棠,皇帝授意,這些事是不能改變的。

    而他作為原謙的夫郎,說出的話更沒有參考的價值,沈元柔不可能聽信他的一面之詞。

    吳真棠手握成拳,似乎是被這句話刺激到了,但做主君多年的隱忍與規(guī)矩,讓他短暫冷靜下來:“太師大人,你知曉我是個怎樣的人。”

    在沈元柔還不是太師的時候,他便看中了這個有才干、有膽識、知進退的女娘。

    那時,沈元柔只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京官,沒錢沒勢,為官又過分剛正,不大變通,沒少被同僚和原謙打壓。

    吳真棠是御史之子,當(dāng)時在京城頗有才名。

    沈元柔拒絕他的幫助,即便如此,吳真棠還是幫她疏通了關(guān)系。

    后來沈元柔將銀錢還給了他,不肯欠他的人情。

    吳真棠是怎樣的人,沈元柔很清楚。

    他繼承了御史大人的利嘴,生了副清清冷冷的模樣,嘴巴卻厲害得很,也正因繼承了御史大人,他嫉惡如仇,同樣不喜歡原謙的行事。

    但老天弄人,御史大人為他定下的妻主就是原謙。

    吳真棠不喜歡原謙,甚至是討厭她。

    那個嘴巴厲害、向來正直的少年嫁人后,像是從此消失在了京城一般。

    清楚吳真棠的為人,不代表沈元柔會信任他,十幾年的時間,想要繼續(xù)保持初心,是件很難的事。

    沈元柔不會去賭,吳真棠究竟有沒有變。

    他和原玉的性命系在原謙的身上。

    “尚書夫郎,你是原謙的主君,即便我知曉你的為人,又能如何?”沈元柔微微搖頭。

    “若沒有別的事……”

    吳真棠咬緊了牙關(guān),他緩緩吸了一口氣:

    “我知曉了。”

    “只是,”他再度抬眸,看著眼前不復(fù)從前的女人,他所感知的不同,是權(quán)勢帶給她的氣度,“……原玉的心思,我不知你知不知曉。”

    “沈元柔,看在我當(dāng)初幫過你的份兒上,別傷他的心。”

    言畢,吳真棠沒再看她。

    而今物是人非,她不再是那個備受欺辱的京官,他也不再是萬人追捧的京城才子。

    沈元柔撥了撥火堆,其里也被火燒透。

    澄明的火光將她映照得明亮。

    沈元柔抬眼看他:“尚書夫郎多慮了,我不喜歡稚氣未脫的孩子。”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復(fù),吳真棠這才朝她緩緩行禮。

    以無罪來說有責(zé),沈元柔平靜地看著灼熱、明亮的火焰。

    吳真棠不喜原謙,自始至終都是如此。

    那么,他又是否想要借助她的手,將原謙拉下馬呢?

    待人離去后,月痕出言提醒:

    “主子,方才公子來過。”

    剛剛裴寂就遠(yuǎn)遠(yuǎn)站在那邊,在月痕發(fā)現(xiàn)他時,看見他手中拿了什么。

    像是來給主子送東西的。

    但月痕知曉,裴寂是個有分寸的公子。

    許是看見主子在同人議事,不愿來打擾,便先行離去了。

    沈元柔朝著帷帳的方向看去,卻見極遠(yuǎn)的地方,看見裴寂逐漸遠(yuǎn)去的身影。

    她的眸光重新落在跳動的火焰上:

    “看好他,若是同女娘走得近了,便來告訴我。”

    沈元柔不相信裴寂會忍住,不去看他心悅的女娘。

    “請主子放心。”

    彼時,裴寂捂著跳得極快的心口。

    他在得知沈元柔要隨官員們繼續(xù)春獵后,趕了半日,為她繡了香囊。

    其里裝了驅(qū)蟲的藥材,香囊的紋樣也是別出心裁,是喜鵲銜香蘭,他猜想沈元柔當(dāng)是喜歡香蘭的,于是縫制數(shù)次,直至滿意,這才想著她送去。

    然方才裴寂看得清楚,同沈元柔在一起的是個男子。

    裴寂不會認(rèn)錯的,原玉與其父的氣質(zhì)如出一轍,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過去,便能判斷那人是原玉的父親,吳真棠。

    會是他想的那樣嗎,可是,怎么會呢,他已為人夫,是原謙的主君,已為她育有一子。

    “義母不是那樣的人。”裴寂低聲急促地道。

    他告誡自己,不許揣度義母。

    裴寂攥緊了心口的衣襟,繃緊至泛白的指骨已然冰涼一片。

    他緊張難過的時候,指節(jié)末梢是涼的。

    “義母是有事同他商議。”裴寂立在黑暗的無人處,輕聲道。

    他不停告訴自己,一個嫁了人的男子肯去見她,定然是有要緊的事,否則叫人瞧見了,是有損男子的名譽的。

    裴寂感受著急促的心跳,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

    即便他不停提醒自己,沈元柔與原玉的父親沒有什么,可他的心音還是急促異常。

    他在害怕。

    裴寂意識到,倘若沈元柔當(dāng)真有了心悅的男子,將來要同他成婚,他作為義子,是無權(quán)干涉的。

    他攔不住沈元柔娶夫,但看著心悅的女人娶旁人為夫,裴寂會難過得死掉。

    “我一定是病了。”

    裴寂齒關(guān)磕碰著,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他扶著一棵小樹,緩慢地蹲下,環(huán)緊了自己。

    如果沈元柔能來抱抱他,沒準(zhǔn)兒他就能好起來了。

    裴寂沉浸在這樣的想法里,他看著沈元柔娶了主君,她會對主君露出溫和的笑,主君也是很好的人,對他也不錯,但他是卑劣的義子,在接受主君優(yōu)待的同時,也肖想著沈元柔。

    裴寂根本不敢設(shè)想,如果失去了沈元柔的關(guān)注,于他而言將會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少年蜷縮在陰影里,擦掉眼尾冰冷的潮濕。

    “義母,到底怎樣,您才能愛我……”

    帷帳被明亮暖黃的燭光點亮。

    沈元柔的肅麗蒙上一層柔和,她垂著眼眸思量著,繼而屈指敲了敲桌案。

    月痕便上前,將清茶放置她的手畔,出言提醒:“主子,夜已深,您該歇下了。”

    “月痕,你認(rèn)為,誰有這樣的才能?”

    沈元柔沒有回答她,只是這樣問。

    月痕花影為她辦事,沈元柔有時也會直接過問她們的想法。

    在她看來,月痕與花影不止是她的下屬,相伴的十多年里,她們也是彼此的家人。即便沈元柔對政事有著自己的敏銳,也需要旁人來糾正。

    月痕皺著眉將燈芯修剪下一些:“或許……越家?”

    頂替原謙,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氏樹大根深,得益于原謙的職務(wù),原氏族女在仕途與經(jīng)商中也頗為順利,這是一個正向的循環(huán),再加上氏族之間的聯(lián)姻,使得原氏這棵大樹愈發(fā)難以撼動。

    這些氏族能在朝代更迭中不倒,是因為其早就結(jié)下了密實的利益網(wǎng),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所以用氏族來對抗氏族,是最優(yōu)解。

    越家的確能與原氏抗衡,但在沈元柔看來,還不能算作最合適的人選。

    四世三公的越家,雖然有著與原氏對抗的能力,但越姮空有野心,卻過分年輕,不足以與她抗衡,其母又是個沒有野心的。

    在涉及政事時,她眸光總是鋒銳:“你說,薛家如何?”

    薛家,雖也是世家大族,卻不能敵原氏與平越侯府的越家。

    如果沒有外界的幫助,薛家是不可能頂替原謙的。

    若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月痕只會覺得是天方夜譚,但沈元柔有這樣的能力。

    月痕思索道:“您是想要部分氏族站在薛家,幫助她嗎?”

    “不,”沈元柔唇角微勾,眼眸卻平靜的,不帶一絲笑意地看著她,“我親自站在薛家。”

    月痕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主子……”

    “薛家的薛忌,是個軟弱的,也沒有很大的野心,雖好拿捏,卻不能成大事,如何能完全取代原謙?”

    沈元柔淡笑著,詢問她:“你如何知曉,她軟弱、沒有野心?”

    “這,屬下調(diào)查的的確是如此。”

    她們作為沈元柔的左膀右臂,自然是要對世家的人了如指掌。

    沈元柔微微搖頭。

    若非她經(jīng)歷過一次,當(dāng)真也要被薛忌蒙蔽了。

    她掩藏得很好,哄騙了所有人,但薛忌的野心是不可估量的。

    同樣,她是一個有才干的人,只要有春風(fēng)吹過,她便會抓住機會,瘋狂生長,努力往上爬。

    她會是一個于朝廷有利的人。

    “那,那您對她施以恩惠,依著薛忌的性子,興許對您的賞識感激涕零,屆時如何與您對立?”

    “站于高處,自會有人誘之以權(quán)勢名利。”

    沈元柔沒有說,薛忌是一個功利性很強的人。

    她將自己偽裝的軟弱,但只要對方于她沒有利用價值的同時,有了利益沖突,只要有底氣,薛忌便不會再偽裝。

    屆時,薛忌取代原謙,站在幾乎與她平等的位置上時,會與她反目的,這個位置注定如此,只是時間問題。

    在權(quán)力面前,鮮少會有人不動如山。

    恩情在權(quán)面前,什么都不算。

    一旦嘗到了權(quán)力的甜頭,人們就會對更高的權(quán)力趨之若鶩。

    待到那時再處置原謙,便不會引起朝堂的動蕩、君王的猜忌。

    沈元柔不會獨攬大權(quán),朝堂上始終會有人牽制著她,她知曉要安皇帝的心。

    “主子,您其實,不必如此麻煩的。”月痕想了想,還是道。

    沈元柔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有足夠的能力收復(fù)原謙的黨羽,屆時自然會有人來頂替她。

    沈元柔合上卷宗,有些疲憊地按揉著眉心:“我欠原謙一場大戲。”

    “她很看重地位和聲望。”

    月痕已經(jīng)懂了她的意思。

    沈元柔不打算給原謙一個痛快。

    原謙看重的東西,將會一點一點的失去,這對她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

    如此一來,既將原謙拉下了馬、提拔了人才,待到薛忌與她反目,又能提高聲望、安皇帝的心。

    月痕接過密信,放在跳動的燭焰上,火光大盛,開始吞沒紙張,那封信逐漸化為齏粉。

    翌日,裴寂早早地來到帷帳,給她請安。

    沈元柔看著他掌心的香囊,問:“你昨夜來尋我了?”

    “是。”裴寂如實道。

    他知曉月痕與花影的敏銳,所以他的行蹤,是不可能瞞過沈元柔的。

    “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元柔將青蓮色的薄氅披好,才抬起眼看他。

    裴寂察覺得到,沈元柔待他與尋常有些不同。

    那只是細(xì)微的差距,但裴寂格外在意,便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這點差別。

    “您生氣了嗎,”裴寂輕輕咬著下唇,小心地看著她的神色,解釋道,“我昨夜不是有意打攪您的,見您有事……我便回去了。”

    沈元柔沒有同他提起書生。

    她知曉,即便是提出來,裴寂也不會告訴她。

    但沈元柔總能覺出不對來,如果裴寂當(dāng)真有心悅的女娘,花影月痕為何查不出來?

    但裴寂會因為想留在太師府,而對她撒謊嗎,這是沒有必要的。

    此事疑點重重。

    沈元柔對于政事的敏銳,不能代表她在情感上也是如此。

    裴寂將香囊捧到她面前,獻寶一樣:“獵場上蟻蟲多,我為義母趕制了香囊,同旁人的味道不一樣。”

    他其實還很介意昨夜之事。

    雖然裴寂不知自己究竟在介意什么,但他壓下內(nèi)心的酸澀,繼續(xù)道:“您……會喜歡的,對嗎?”

    沈元柔看著躺在他掌心的,針腳細(xì)密、繡工精湛的香囊。

    喜鵲銜香蘭,倒也是別致。

    “與旁人不同?”沈元柔平靜地看著他,“怎么想起單獨為我做香囊了。”

    這些驅(qū)蟲的藥材都是上面統(tǒng)一發(fā)放,這段時日也不乏有孝順的兒郎,為母親,姐妹繡新的紋樣,也為的是傳播美名,想著借此引起其他女娘的注意。

    家中有繡工出眾的兒郎、主君,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但因著昨日月痕帶來的消息,沈元柔不能確定裴寂的目的。

    “我一直都想給您繡一個的,”裴寂抿了抿唇,說:“是我擅自揣度了義母的喜好,我猜想,您是喜歡香蘭的,故而趕了出來。”

    原來昨日打探她的去向,是為了做香囊給她。

    他帶著一點小心、討好,一副很是擔(dān)心被她拒絕的模樣。

    沈元柔接過那枚香囊。

    那枚精巧的香囊還帶著少年掌心的溫度,如裴寂所言,香氣的確與其他的有些不同,帶著清淡的馨香,很雅致。

    她的尾指不可避免地剮蹭過裴寂的指節(jié),沈元柔在他期盼的眸光下,垂眸將香囊系在腰間。

    “乖孩子,你的手很巧,”沈元柔看著他,道,“我很喜歡。”

    被夸獎了。

    昨日的不愉快散去了一些,他想揚起那根不存在的尾巴,但尚存的理智還是壓過了情緒。

    裴寂乖順地垂著首,指骨被衣袖攏得嚴(yán)嚴(yán)實實,因著昨夜之事,有些別扭,又矜持的邀寵。

    “您不嫌裴寂的技藝不精就好。”

    技藝不精。

    這若是叫技藝不精,京城怕是沒有繡工能拿得出手的兒郎了。

    在他父親的嚴(yán)苛教養(yǎng)下,裴寂的繡工格外出眾。

    沈元柔只淡笑道:“你的蘇繡是極好的。”

    他今日并非只為香囊來,裴寂斟酌著如何開口,想旁敲側(cè)擊一下她的心意。

    裴寂想知曉,他的義母究竟有沒有心悅之人。

    但帳外月痕道:“主子,時辰到了。”

    第30章  他的小心思

    沈元柔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

    她嗓音溫和地問:“怎么了?”

    在她方才看穿裴寂的一些小心思時, 沈元柔便覺得,縱使裴寂對她有所隱瞞,也是有著自己的理由,正如李代無所言, 因為寄人籬下而無從開口。

    她試著理解年輕人的心思。

    因著閱歷與眼界的不同, 兩人之間相隔的東西實在太多。

    在沈元柔的注視下, 裴寂乖順地垂首:“無事, 望義母一切順利。”

    分明裴寂還是同先前一般,乖巧、溫順。

    沈元柔卻覺得,裴寂的眼神有些不一樣。

    她一時間也不能分辨出裴寂的眸光里, 蘊含的是怎樣的情緒,孩子的心思實在難猜。

    結(jié)合昨夜月痕提起的書生, 沈元柔便不由得擔(dān)心,擔(dān)心這孩子被人騙了。

    裴寂有些不對勁。

    他不肯說, 沈元柔便沒再繼續(xù)問他, 只是頷首, 外頭還有官員等著,也不可耽擱太久。

    她為當(dāng)朝太師兼中書令,帷帳自然同尋常官員不同,帷簾都是金銀絲所繡, 耀眼的奢靡光華在晨光下游走, 經(jīng)她挑開, 朝陽撒入了帷帳。

    裴寂隨著她出了帷帳,方至場上,就見不遠(yuǎn)處的原謙朝著她們走來, 被她的正君,吳真棠攙扶著, 身旁跟著嫡子原玉。

    原玉朝著他輕輕點頭,微笑。

    原謙的眸光則是他看不懂的,興許是玩味,興致,只是裴寂有些害怕,他恨極了,但此刻只能不著痕跡的,試圖讓沈元柔將他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有仆從上前,為沈元柔凈手。

    她向來一絲不茍,接過仆從手中浸過溫水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

    溫?zé)岬呐磷哟┻^指節(jié),將指腹擦的微微潮濕,有些像裴寂潮潤的淚。

    “原大人果然老當(dāng)益壯,好的忒快了些。”

    李代無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

    她著了一襲勁裝,有力的腰身與結(jié)實的臂膀線條緊實,就這樣大大方方展現(xiàn)在眾人眼前。

    原謙被野熊傷得厲害,卻因著年齡,也不能恢復(fù)得像年輕人那般快。

    被李代無如此陰陽怪氣,原謙面上仍掛著笑意:“不愧是駐扎邊疆的宣武將軍,瞧瞧這體格、這通身的氣派……”

    李代無被她手底下的人陷害,后來被皇帝派去極遠(yuǎn)的邊疆。

    她如此說,李代無面色愈發(fā)難看。

    不僅是因舊事重提。

    自從李代無知曉原謙女男不忌后,幾乎是要躲著她走。

    如今原謙評判她的體格,便叫她想到了關(guān)于原謙的那些事,李代無根本無法想象,女人和女人,究竟要怎樣做。

    “真他爹的惡心人。”李代無嫌惡地別過頭。

    姜朝較為開放,也不是沒有女人和女人的事,只是,隨原謙如何,別拿著這樣的眼神看她,李代無被她惡心壞了。

    她懷疑原謙是故意拿這種眼神看她,跟她說這些的。

    沈元柔不曾介入兩人正面交鋒,從始至終只是擦拭著指節(jié),再將用過的帕子放在仆從的托盤里,將玉戒重新戴在指節(jié)上,仿佛察覺不到身旁兩人劍拔弩張。

    在原謙收回眸光后,裴寂抬起眼來,打量著他身邊那位主君。

    吳真棠靜默地站在她身旁,安安靜靜的,不曾將眸光移過來。

    這是裴寂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下看著他。

    即便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面上卻仍舊光澤白皙,宛若剝了皮的荔枝。

    膚如凝脂這樣的詞,用在他身上也不會突兀,這是生長在大族的俊雅公子。

    歲月不敗美人。

    裴寂下意識想到,如果當(dāng)初吳真棠再堅定一些,便沒有他什么事了。

    那時的他尚在襁褓,如何能敵得過京城第一才子。

    他還想再看下去,身旁的沈元柔發(fā)了話:“聽聞原大人同薛家也有淵源,前些時日,小薛大人何不同往?”

    原謙搖頭,似是無奈:“絕舟,快莫要同宣武將軍一般打趣老身了,我還帶著傷,又如何去得?”

    避重就輕,對薛忌的事只字不提。

    沈元柔頷首做了然狀:“是嗎,那今日小薛大人可會前往?”

    薛忌,如今還是武英殿大學(xué)士,正五品的官職,干著修書、刻板、刊印的活計,并無實權(quán)。

    因著她的祖上同原家有些淵源,薛忌的官路還算順暢。

    沈元柔看她的態(tài)度,便知曉薛忌的演技過人,怕是除了她自己,整個人姜朝也無人知曉,她是多么表里不一的人。

    “呦,小薛大人是怎么了,如何引起我們沈太師的注意了。”

    原謙笑問。

    沈元柔坐于高位,一個謹(jǐn)小慎微的英武殿大學(xué)士,又如何會引起她的注意?

    沈元柔視線越過她,停留在不遠(yuǎn)處薛忌身上:“原大人去不成實在可惜,聽聞小薛大人騎術(shù)不錯,頗有你當(dāng)年風(fēng)姿。”

    原謙唇角的笑意頓了頓,隨即恢復(fù)如初。

    “輪起來,薛忌算是我表侄女。”原謙被吳真棠攙扶著,朝著遠(yuǎn)處的薛忌招了招手,隨后看向沈元柔。

    薛忌原本便留意了這邊。

    她同原謙有著這一層關(guān)系,便想著得這位表姑姑的青眼,才好往上爬,方才沈元柔同她站在一起時,薛忌自然瞧見了。

    不過她也不知曉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這么稀里糊涂的,被原謙指使著陪沈太師一同打獵。

    “……您,”裴寂眼巴巴地看著,見她要離去,又輕又急地囑托,“要小心啊。”

    沈元柔坐于踏月背上,通體烏黑皮毛順滑的高頭大馬,唯有蹄子雪白。

    聽裴寂這般,沈元柔垂眸看著他,笑說:“好,等義母給你帶小兔子回來。”

    為了方便,女人們都束著腰,袖口也被束緊。

    即便女人們穿著色彩不一,但都是一樣的颯爽,頭發(fā)被高高束起,往日內(nèi)斂溫和的文臣,都在此張揚起來——這是姜朝的女人們。

    她們有著流暢的身影、結(jié)實的大腿與臂膀,單是看著就能給足男人們安全感。

    裴寂同男兒們站在一起,看著女人們英姿勃發(fā)的模樣。

    澄澈明亮的眼眸就這樣望著沈元柔,目送著她進入密林,逐漸遠(yuǎn)去。

    “那是沈太師啊,沈太師真是氣度不凡。”

    “是啊,太師大人前些時日還獵了一頭熊,將司寇大人救了回來呢!”

    “真是姜朝的英雌。”

    公子們的話題幾乎都在沈元柔的身上打轉(zhuǎn)。

    裴寂只擔(dān)憂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

    這次不會碰上野熊了吧,實在太危險了,原謙究竟是怎么在白日將野熊招惹過來的,幸而沈元柔沒事。

    裴寂思量著這些時,壓根沒有注意到,原玉究竟是何時來到他身旁的。

    “老師身上的香囊真是精巧,”原玉狀似無意地問,“瞧上去是蘇繡?”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圍在一起的公子都能聽見。

    經(jīng)原玉提起,尚風(fēng)朗揚起眉頭看著他:“香囊?”

    他長姐尚子溪成日往太師府跑,早前他央求尚子溪數(shù)次,尚子溪都不肯將那些佩戴的物件轉(zhuǎn)送給柔姨。

    “柔姨不喜歡帶那些玩意兒。”尚子溪如是道。

    真的不喜歡嗎,那為何還要帶香囊。

    沈元柔常用的熏香里,摻雜了各類名貴香料,還有驅(qū)毒蟲的藥材,蟲類避之不及,她無需帶這么一個東西。

    旁人不知曉,但尚風(fēng)朗因著尚子溪這層關(guān)系,還是知曉的。

    “裴哥哥,你繡的?”

    他下意識覺得,只有裴寂做出的香囊,沈元柔才會去帶。

    裴寂面色如常,淡聲道:“我擔(dān)心林子里蟲多。”

    那日沈元柔帶他進去打獵時,他便瞧見了好多蟲子,但待在沈元柔身邊就會好很多,裴寂生長在首富裴家,猜想到她的熏香里有驅(qū)蟲的香料。

    但送她香囊是出于私心。

    在姜朝,只有關(guān)系很親密的人,譬如母子、手足、妻夫、亦或是極好的友人,才能送出這樣的物件。

    沈元柔會收下,也不會多心。

    裴寂有時候會矛盾,他也不知曉,自己究竟想不想沈元柔知曉他的心意。

    不過沒有關(guān)系,裴寂有的是辦法讓義母喜歡他。

    “裴哥哥,你竟還有這樣的手藝嗎,”尚風(fēng)朗親昵地挽住他,讓他與原玉之間拉開一定距離,“是跟哪位老師學(xué)的手藝,學(xué)了多久呀?”

    他如此問,周邊的公子們也看向他。

    裴寂沒有躲避那些或是驚詫,或是探究的目光。

    “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值一提,”裴寂輕描淡寫道,“對了,長皇子那邊還有事,我先過去了。”

    他不愿再留,公子們挽留了幾句,便由著他去了。

    尚風(fēng)朗微微瞇了瞇眼眸,偏頭朝著原玉笑:“原公子瞧著如何呢?”

    貌似是在問裴寂的手藝。

    原玉淡笑道:“能入得了老師的眼,自然是極好的。”

    “這樣啊,”尚風(fēng)朗彎著眸子,“我原以為老師會帶你送的。”

    他原想著欣賞原玉失態(tài)。

    畢竟男子做出這樣有失身份、不成體統(tǒng)的事,還被人得知,實在不雅,他應(yīng)當(dāng)感到羞愧才是。

    但原玉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淡然地看向他:“尚公子莫要道聽途說,在下何曾做過那樣的事,只是讓老師點評而已。”

    “落到有心人口中,不知怎的,就變成送香囊了。”

    “尚公子,可莫要聽信小人的抹黑。”

    尚風(fēng)朗眨了眨眼:“啊,那你急什么?”

    他驀地笑出聲來,狡黠的像只狐貍:“我只當(dāng)原公子真如清清冷冷的謫仙。”

    “結(jié)果你竟說出這樣多的話來呢,”尚風(fēng)朗偏頭,笑說,“竟自稱在下,一副要同我拉開關(guān)系的模樣,真是傷人心啊。”

    原玉過分平淡的眼眸對上他:“是嗎,我倒聽聞尚公子也曾叫老師點評。”

    “老師如何說的?”他關(guān)切地問,隨后有些歉意地道,“抱歉,是在下失禮了,老師都沒能看到……”

    那枚香囊,都不曾出尚府的大門。

    尚風(fēng)朗磨著后槽牙,笑得咬牙切齒:“真是同病相憐啊……”

    不同于男子之間的明爭暗斗,春獵場倒是出乎人意料的,一片祥和。

    官員們四散去,李代無帶走了二女兒李定安,此處唯留沈元柔與薛忌。

    沈元柔望著湖邊的麋鹿,道:“小薛大人,聽聞你騎術(shù)射術(shù)出眾,那麋鹿若交由你,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薛忌不知,沈元柔與原謙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更還沒有揣明白兩人的意圖,原本不想冒尖,卻被沈元柔點了名。

    她忙道:“太師大人謬贊了,忌的騎射不及太師大人分毫。”

    沈元柔淡淡望來,見她一副謙遜不愿拔尖的模樣。

    “是嗎,”她淡聲道,“小薛大人太過謙虛。”

    薛忌摸不清楚原謙的意思。

    她不知道這位表姑姑叫她來陪太師,究竟意在盯著她,還是單純作陪,亦或是,別的什么。

    但她直覺不是單純作陪。

    薛忌便持弓搭箭,瞄準(zhǔn)那只麋鹿,隨后是箭矢破空、刺入皮肉的悶響、麋鹿痛苦高昂的聲音。

    她明顯藏拙,這一套做下來讓人或許瞧不出,沈元柔卻看得明白。

    “前些時日,有人提起修復(fù)古籍,我聽聞小薛大人當(dāng)年的見解,便覺得,你是個有才思的女子。”

    薛忌原本思量著,一副不論沈元柔說什么都完美接下,再不動聲色移回去的模樣。

    但她沒有想到,沈元柔居然是出言肯定她。

    薛忌怔了一瞬,看著高頭大馬上,沐浴著朝陽的女人,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人您是,是覺得我沒錯嗎?”

    早年武英殿便積壓了許多古籍。

    只是這修復(fù)古籍,重新印刷、刊印的公文遲遲不曾被批復(fù)。

    薛忌多年前便提起此事,即便是放在如今看來,這仍是個費力不討好的活。

    同僚不愿意做,事情又被積壓下來。

    而薛忌的提議,也讓她在官場上受到了阻撓。

    日久年深,她便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是當(dāng)初不該出頭,提及此事,否則如今的官運如何會被影響,自那起,薛忌開始變得宛如滑手的泥鰍,更通人情世故。

    沈元柔緩緩摩挲著弓,垂著眼睫問:“裝橫修復(fù),早就該辦了,為官卻不作為,只看著眼前利益度日,你說,又能得幾時好?”

    薛忌持弓的手微微發(fā)顫。

    血液澎湃起來,一股腦地沖向頭部,她聽不見風(fēng)聲、蟬鳴,只看著沈元柔,耳畔是自己隆急的心音。

    薛忌穩(wěn)住聲線,試探著問:“您愿意批復(fù)?”

    “你不認(rèn)為,這是一件有利于朝堂,有利于百姓之事嗎?”

    沈元柔不答反問。

    她墨色的眼瞳幽幽對上薛忌,后者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薛忌胡亂抹了把臉:“大人,薛忌初心未曾改變!”

    眼角潮濕滾燙的水痕蹭在手背上。

    她的軟弱、圓滑,在這一刻被壯志與堅毅所替代,像是卸下了多年的面.具,這一刻的薛忌,才是真正的薛忌。

    “既然有利,為何不做。”

    毫無疑問,薛忌的退縮,是因為畏懼。

    畏懼強權(quán)打壓,畏懼此舉,會成為官路的阻礙。

    沈元柔說:“薛忌,我也是這般上來的。”

    位于百官之首,受萬人敬仰的太子太師,沒有半分她想象的傲慢,而是平視著她,對薛忌自稱“我”。

    薛忌極力按捺住她洶涌的情緒:“太師大人……”

    沈元柔從寒門爬到這樣的位置,是何其不易。

    她當(dāng)然聽聞過,不止她,沒有官員不佩服她。

    但沈元柔初心從未改變,即便同僚針對,上頭冷眼相待,對她只有打壓,但她只從本心,做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

    數(shù)十年如一日。

    沒有誰能像她這樣,初心不改,十年不變。

    “你如今,在武英殿有六年了吧,”沈元柔話鋒一轉(zhuǎn),“你女兒快要到啟蒙的年紀(jì)了,武英殿的俸祿,怕是不足以支撐你家的人口。”

    姜朝俸祿并不微薄,但武英殿的俸祿卻是例外。

    正五品的官位,俸祿卻不足以支撐府上的人口度日。

    薛忌對外再如何表現(xiàn)得軟弱,對女兒的教導(dǎo)還是很上心的,只不過,她如今所在的層面,不能請到多么有名的老師。

    她作為薛氏族女,又有身居高位的原謙這位表姑姑,照理來說,不該混到如此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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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元柔靜靜地看著她:“修撰的史官還有空缺。”

    她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薛忌的鞋履:“鞋子不跟腳吧,該提一提了。”

    “大人。”裴寂聲音發(fā)顫,“為官這條路,太難走了,忌,能被您賞識……”

    沈元柔淡然朝她頷首,遠(yuǎn)遠(yuǎn)看向林深處,正飲水的麋鹿。

    “那么,若我將那只麋鹿交由你,你有幾成的把握?”

    “大人的賞識,如同再造之恩,忌聽大人差遣,”薛忌利落地翻身下馬,單膝觸地,“忌盡可能讓大人滿意。”

    薛忌此次沒有在她面前藏拙。

    弓被女人拉成滿月,薛忌有力的臂膀線條盡顯。

    箭矢穿透麋鹿的脖頸,可憐那鹿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當(dāng)場氣絕倒地。

    帷帳內(nèi)。

    尚風(fēng)朗細(xì)細(xì)描摹著畫中的女人。

    騎馬的女人色調(diào)明艷,氣度不凡,周圍的百官都在暗色里淪為了陪襯。

    溫思涼便道:“早聽聞你畫技過人,百聞不如一見。”

    他歷經(jīng)此事,對同窗們的態(tài)度也不似從前,一時間倒叫人不能適應(yīng)。

    尚風(fēng)朗笑言:“長皇子殿下,這里怪無趣的,何不找些樂子,殿下可要試試?”

    溫思涼多看了一眼畫上的女子,挪開眸光:“好。”

    如裴寂所想那般,越想要刻意的忘記一個人,便越是控制不住的去想她。

    他當(dāng)然看得出,畫卷上,被尚風(fēng)朗細(xì)心描摹的女人是誰。

    尚風(fēng)朗究竟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沈元柔的,溫思涼攥著被角,他居然一直不曾看出來。

    仆從們將小案擺在榻上,溫思涼持筆時,便聽人道:

    “尚公子的畫有市無價。”

    緊接著,裴寂便見他很是不服氣,卻又極為認(rèn)真的開始作畫。

    生怕被尚風(fēng)朗比下去一般。

    裴寂眸光落在尚風(fēng)朗的畫卷上,與他當(dāng)時的視線一樣,沈元柔是那樣耀眼。

    他只能看到她。

    裴寂摩挲著袖邊,他的畫功也不錯的,經(jīng)名師教學(xué),有父親指點,或許,他會將義母畫得更好。

    “畫好了,來瞧瞧,看本殿的畫能值多少錢。”

    溫思涼得意地勾著唇,引來眾人的視線。

    而后,偌大的帷帳內(nèi)無一人發(fā)言。

    “……怎么都不說話?”溫思涼狐疑地掃了眾人一眼,都不曾懷疑自己的畫。

    裴寂率先道:“殿下的畫,不能用金錢來衡量。”

    尚風(fēng)朗連聲附和:“是啊是啊。”

    他沒想到,裴寂這話都能圓回來。

    實在不能怪他,那畫太丑了,丑得別致,一眼就能叫尚風(fēng)朗忘記自己要說什么,只恨不得,能換一雙沒有看過長皇子大作的眼睛。

    裴寂本就是為了脫離公子們,而扯出這樣的話來。

    卻不想尚風(fēng)朗追了來。

    如今瞧過溫思涼,他便尋了個由頭,回了自己的帷帳。

    “公子,”曲水為他換好藥,見他鋪張色彩,湊過去道,“這是哪家的女娘?”

    裴寂只勾勒出外形,而后便用了淺淡的色彩。

    至于女人的五官,他還不曾落筆。

    方才裴寂想,沈元柔生得那樣好看,他都有些不敢落筆,生怕畫不出她的半分氣度、神姿。

    “瞧不出來嗎?”裴寂垂著眼眸,不由得彎了彎唇角。

    曲水搖頭:“不曾見過。”

    自然不曾見過。

    沈元柔從來不曾穿過這樣淺淡的色彩,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服飾,瞧不出來是極好的。

    在曲水期待的眸光下,裴寂落筆。

    “……不畫眉眼嗎?”曲水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作畫的重點不就在于眉眼嗎?

    裴寂卻勾著唇角,沒有回答曲水的話。

    他清潤的眼眸望著畫中人,用眸光細(xì)細(xì)描摹著。

    “裴寂。”帳外傳來女人清越的聲音。

    裴寂有些慌亂的想要收起畫作,但顏色還未干,他細(xì)膩的指骨蹭上了緋紅與淺黃,冰涼濕漉。

    在他掀起畫作時,帷簾被人撩起,裴寂揚著眼眸,對上了沈元柔。

    她手中拎著一只兔子,那只小兔通體潔白,眼睛發(fā)紅泛粉,瞧上去可愛極了,微微瞇著眼,一下都不掙扎。

    “……好乖啊。”

    裴寂的慌亂,在看見白兔后消失不見,他有些歡喜地看著沈元柔:“您真的帶來了,義母,這可真是只漂亮的小兔子。”

    “喜歡嗎?”沈元柔將兔子放進他的懷里,看他如獲珍寶般圈著。

    裴寂點了點頭。

    他小心地摸了摸白兔子柔軟、手感極好的毛。

    沈元柔收回眸光時,卻瞧見桌案上,大喇喇平鋪著,正風(fēng)干顏色的畫作。

    即便沒有五官,她也清楚,那是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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