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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71

    奉云哀登時好似池面露尖的荷, 被掠過的蜓鳥一碰,便顫得找不著北,心亂如麻。

    可她哪里辯解得了半句, 只能將眼瞪圓些許,哼不出半個聲調。

    肯定又是曲解她!

    果不其然,桑沉草側臥在邊上笑, 搖頭道:“不解, 你是不痛不癢,但我如若解開, 你便不肯給我喂藥了。”

    這可不正是奉云哀心中所愿么,偏被桑沉草揣摩得明明白白。

    桑沉草兩眼一閉,當著奉云哀的面歇了起來, 合緊眼后,那戲弄的神色掩去,少了半分鬼魅,倒顯得有些恬靜。

    奉云哀側不了身, 只能斜著眼看, 看得雙眼有些僵,才跟著閉目休息。

    洞穴中不知天日, 呆在其中,連一日從何起又從何止都不知道。

    奉云哀慣常覺少,她睜眼時, 邊上人還睡得正香。

    許是此地到處是水, 又是在地下, 本就比別處陰涼, 她竟覺得有些冷。

    好在,她身邊臥著個熱乎乎的人, 兩人靠得雖不算太近,卻也能為她減去幾分寒意。

    她多想往旁邊再貼近些許,可惜蜷不了身,她的手腳仍是麻痹著的,她忽然便艷羨起身邊這人。

    有這樣的體質,既不怕燙,又不懼嚴寒,想必冬時連厚衫也不必穿,夏日炎炎時,亦不會熱汗淋漓。

    她當即一愣,前些天她冷暖不知,如今身上剛起寒意,竟就能有所察覺。

    想來……是身上傷比前些天痊愈得更多了,丹田無需滋澤傷處,內息徐徐回復,體內麻素自然也被壓制了幾分。

    只是在這地方躺太久,其實無需麻素作輔,她也會周身發麻,如今她連身下起伏的山石也不覺得硌了。

    奉云哀心中暗喜,當即朝桑沉草看去,喉頭冷不丁擠出一聲“我”。

    話音逸出唇齒,驚得她微怔,她這才意識到,嗆啞且麻痹的喉頭也好了許多,沒前些天那么緊繃了。

    唇舌能動,只是咬字還有些含糊。

    想起前兩日說話時被調侃的樣子,奉云哀哪還愿意多說,干脆唇齒一閉,瞪眼盯起山洞。

    她眼前還如蒙薄紗,看得不夠真切,喝進胃里的藥果真全補在了肺腑發膚上,尚輪不到這一雙眼。

    罷了,奉云哀本也不急于恢復雙目,索性又看向身邊那人。

    也不知桑沉草是何時醒的,竟睜著一雙眼一瞬不瞬地看她,見她看過來,哂道:“看來又好了一些,方才秀秀想說什么?”

    奉云哀才不出聲。

    桑沉草坐起身,徑自挽起奉云哀的袖管和下裙,五指輕悠悠按在她身上,以查看恢復情況。

    當真又好了不少,不像彼時如蟲蟻爬身,奉云哀甚至能在心中描摹出桑沉草指腹的肌理,能感受得清指腹劃過時的輕重緩急。

    “又掉了些痂,摸著倒是平整,沒有留疤。”桑沉草將奉云哀的裙角捋好,轉而又去拉她衣襟。

    奉云哀直勾勾看著桑沉草,欲言而止,滿腹的話抵在喉頭,想出聲制止,但又覺得,要不……就隨她。

    桑沉草看得那般仔細,肩頭、胸口和腰腹無一遺漏,她又湊得那般近,半盤的頭發從肩頭滑落,發梢掃在奉云哀臍邊。

    好似清風打散一汪春水,奉云哀腰腹微縮。

    怎這么親昵,怎看得如此之近。

    偏新生的皮肉極其細膩敏感,好似薄如蟬翼,任何不輕不重的碰觸,都能輕易滲入深處,在她心尖上落下濃濃一筆。

    她從未如此自相抵牾,說不清是享樂,還是極刑。

    良久,桑沉草兩眼一抬,噙笑看著她道:“秀秀,當真要好全了,我此前從未想過,這藥竟還真有肉白骨的奇效。”

    奉云哀喉頭發緊,她不太想聽到桑沉草將自己稱作是藥,明明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桑沉草慢吞吞將那被自己撥弄開的衣襟捋好,漫不經心道:“可憐問嵐心,費盡心思養出藥人,卻連藥人的神力也不曾親眼見識過。”

    “你……即是你。”奉云哀艱難吞吐,好在咬字比前些天清楚許多,未再鬧出笑話。

    桑沉草眉梢一挑,定定看了奉云哀良久,半晌哧地笑出聲,應道:“嗯,我即是我。”

    奉云哀微擰的眉頭終于松開。

    “這么看,奉容其實將你養得也算好。”桑沉草難得承認奉容之好。

    奉云哀不作聲,總覺得此女話后還有話。

    果不其然,桑沉草得意道:“但想必不如我,我能告訴你的,定比奉容多得多。”

    奉云哀微微抿唇,裝啞瞪她。

    桑沉草自顧自舀水,從身側藥簍里取出為數不多的草藥,又從瓷瓶中倒出些許藥汁,悠聲說:“明兒就可以走了,這是今日的藥。”

    這次桑沉草沒有回避,當著奉云哀的面在腿上剜了一下,又從腕上取血。

    看著是利落一剜,不算太深,但想來也該痛徹心扉。

    奉云哀指尖驀地一彈,唇齒抑制不住地發顫,她看不清,卻想要看清。

    對方腿上模模糊糊一片,似乎傷疤累累,與她如今身上的傷,想必相差無幾。

    偏偏桑沉草面色不改,話音也不露絲毫破綻,還是悠悠緩緩的,將傷疤一遮便道:“看傻眼了?這點傷在我身上不算什么,我既然能醫你,自然也能自愈。”

    痛可不是說自愈便能自愈的,體膚是好了,心上總會留痕。

    奉云哀抿著唇,眸色如初晨的花葉,蒙著水霧。

    桑沉草還是那怡然無憂的清閑姿態,熬起湯藥道:“與幼時相比,這點傷不痛不癢,秀秀不必為我擔憂,不過……”

    她稍作停頓,兩眼一彎,改而道:“擔憂也好,你憂心我的模樣,比不發一言的時候還討人喜歡。”

    奉云哀可不覺得自己如今這模樣有何討人喜歡的,半臉燒傷,如今皮肉是長好了,但新長出來的,若如桑沉草所言,必會更白一些,多半是張陰陽臉。

    桑沉草又看向奉云哀,挑眉道:“我痊愈起來,可比你快多了,不信?”

    奉云哀自然不信。

    “看不清,總該摸得明白。”桑沉草冷不丁抓住奉云哀的腕子,隨之又撩高自己的下擺,露出一雙膚色微深的腿。

    她帶著那只冰涼無力的手,觸碰到她微微起伏的痂。

    奉云哀下意識收攏手指,可她收不了。

    “莫怕,于我而言,當真是小傷。”桑沉草笑道。

    奉云哀怔了一瞬,指腹和掌心下是一片或深或淺的疤痕。

    結痂當真快,除了方才新剜的那一處,掌心下還算干燥,不見流膿。

    奉云哀舌齒一張,撇不去的冷淡話音發抖著逸出,“會痛,你如何舍得自己痛。”

    “嗯?”桑沉草斂了笑,不咸不淡問:“那你在火里不動時,怎舍得自己痛?”

    自己當然舍得,那百般不舍,全在旁人心。

    良久,奉云哀眸光一垂,淡聲道:“我不舍得。”

    有一瞬,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她答的是不舍得自己受傷,還是不舍得對方受傷。

    “可燒都已經燒了,秀秀當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是能收的覆水?”桑沉草打趣道。

    奉云哀沒再反駁,只是過了很久,才慢騰騰道:“我沒有,你喂我吃藥就是。”

    她大約,想明白了。

    桑沉草的神色難得平靜,平靜到毫無表情,卻并非漠然,而像是深不見底的蒼碧湖心,內里翳藏隱秘無限。

    “知痛了?”奉云哀當她自剜幾回,終于清醒了。

    桑沉草卻道:“旁人可用不著這么親昵地喂藥,秀秀。”

    奉云哀不過是在聽雁峰上待了數年,并非當真不通世事,抿唇片刻后道:“我知。”

    “我是在設法親你。”桑沉草直言。

    奉云哀目光略微移開,一顆心胡亂跳著,她暗暗數了幾下心跳,上下唇恰似磕絆地道:“我……我知。”

    除了前三次,后邊的,她都知。

    “你知?”桑沉草似乎不信。

    奉云哀復述:“我知。”

    此番沒有囁嚅。

    桑沉草哪容得身前人偏開目光,她掌心撫上奉云哀的側頰,迫得對方看回自己,終于又笑,幽幽道:“什么都知,秀秀果然聰明。”

    這突如其來的夸耀,根本就是戲弄。

    奉云哀不出聲了。

    桑沉草笑說:“那我要繼續喂你喝藥了,秀秀。”

    奉云哀斂目,眼睫翕忽一動。

    兩唇相貼,湯藥渡完未已,轉而成蜂蝶攝蜜,淺逗留,深則戀纏難舍。

    一時間目光幾近化實,成交織的絲縷,攪作一團。

    幾聲輕喘,忽然間被洞內清脆的滴水聲攪擾。

    “解開。”奉云哀半張白得越發驚人的臉,在露赧后粉得出奇,似是抹了胭脂。

    桑沉草偏不解,湊到她耳邊魘魅十足地道:“秀秀,這回你任我,下回我任你,你說好不好。”

    奉云哀思緒空空,好似當真被魘著了。

    洞穴內水滴聲聲,翌日也不知是哪個時辰,桑沉草醒來便舀水熬煮,這是最后一次藥。

    奉云哀睜眼時正巧看見桑沉草拔劍,一愣后想伸手制止,才知身上麻藥已解。

    她意外地坐起身,手腕忽被拉過去,邊上人垂著頭為她號脈。

    肌膚相貼,她倏然一燥,冷不丁想到此前的種種。

    桑沉草卻不害臊,還撥開奉云哀頰邊的發問:“秀秀還有哪兒不舒服?”

    什么舒服不舒服的,怎問得……和那個時候一樣。

    奉云哀隨之才反應過來,她體內流轉的內息,竟比先前更加渾厚,此刻周身筋骨舒爽,并無哪處不適。

    她忙不疊抬臂查看,手上當真光滑如初,連半寸疤痕也尋不見,摸上側頰時,臉上亦然。

    難怪古書上,人人都想爭奪那稀世之珍,藥人。

    她看向桑沉草,搖頭低聲:“你何時為我解開麻毒的?”

    “兩個時辰前為你按揉了手腿,看恢復全在意料之中,便就替你解了麻毒。”桑沉草冷不丁湊近,在奉云哀耳根輕飄飄落下一吻。

    奉云哀一愣,忽然捂上頰邊,并非不情愿,只是耳根一瞬發燙,她根本來不及運轉內息抑住。

    桑沉草拉下她的手,極驕橫地道:“給我看看。”

    “你看。”奉云哀默念孤心心訣,堪堪運起內力,熄下耳邊熱意。

    桑沉草對體膚接觸樂此不疲,輕捏奉云哀耳垂,笑盈盈道:“怎這般好看。”

    這回用藥,奉云哀已不肯讓桑沉草一口口渡著喂,她喝得干凈,鍋中半口未剩。

    喝完這藥,也該找出路了,幾日下來,也不知洞外世事如何。

    桑沉草先行下水,捏著奉云哀的腳踝,容她試探水溫,隨之才道:“那氣旋神出鬼沒,我只記得大致方向,卻不知它哪個時辰出現,你我只能先去探它一探。”

    奉云哀躍入水中,半身新生的皮肉被冷水凍得一個激靈。

    第72章 第 72 章

    72

    奉容的尸還真在水下, 從她七竅中爬出來的枝越來越繁密,已要將她織裹在其中。

    她就好像一個繭,只是此繭永無可能預示重生, 只能成為她的不滅墳塋。

    便也是這些枝條,勾到了前人遺落在此地之物,她才好似浮萍那般, 在水中懸著不動。

    尋常人泡在水中那么久, 尸身早該腫脹發白,偏她還跟活人一般, 除了繁茂的枝葉裹遍全身外,看起來竟與死前無異。

    桑沉草游在前邊,伸手指著示意, 她的發好像海草那般漂浮著,像足了水中妖魔。

    奉云哀蹬上前,想一掌震碎枝葉,掌還未出, 手臂便被身邊之人不輕不重地牽了一下。

    隨之劍影忽閃, 團緊的枝葉變作飛絮,在水中蕩漾開來。

    水里不比陸地, 在水中可不好出劍,就連揮出劍氣,也要多花上成倍的內力, 偏偏桑沉草看似毫不費勁。

    奉云哀不假思索地游過去, 將那浮動的尸身抱住, 隨之看向桑沉草, 想問出口何在。

    桑沉草抬臂示意,游到遠處帶路, 不過多時便在下方尋到另一條截穿山石的水道。

    水道蜿蜒綿長,其間偶有岔路,不經意走錯,前路便會被堵死,只得繞回原點。

    這并非故意而為的迷宮,看死路盡頭粗糙簡陋,便知是施工時挖偏的道。

    大抵預計方向真的不好找,工人們歷盡千辛萬苦,才挖出一條活路,將氣旋所在處打通。

    幸好兩人運氣極佳,又有內力傍身,屏息過久也不會氣竭。

    而習武多年,兩人本就對細微變動極其敏銳,輕易就能辨清水流動向。

    奉云哀如今更加,她這半身新皮,哪怕是被水波輕拂而過,都會有所察覺。

    奉云哀忽然覺察到一絲不同尋常,忙不疊抬臂攔在桑沉草身上,在岔口處略微使了個眼色,便蹬腿游向左側。

    桑沉草緊隨在后,一邊將纏身的水草盡數斬斷。

    果不其然,前行片刻后,便能看到細白氣泡一竄而過,細密一串,似在引路。

    奉云哀看不真切,誤以為是玉石珍珠,抬手去撈,撈了個空。

    越是靠近,水中白珠越來越密,漂浮得也越來越急,分明是被卷過去的。

    奉云哀忙不疊仰頭,遠遠瞧見一個旋渦堵在岔口,她頓了一瞬,環緊奉容,蹬腿便穿入其中。

    一陣天旋地轉,一時好似又失了神志,迷惘而不知所在。

    耳邊原是甕悶水聲,也不知被卷到了何處,被水波猛一下推攘,耳畔竟嘩嘩吟鳴。

    奉云哀當即睜眼,眼前一片白茫。

    先前在洞中時四處昏黑,如今艷陽當頭,她連眼都睜不完全,連周遭是何景象都看不清。

    幸而她未松手,奉容的尸還在懷中,只是如今雙臂酸澀,她已有些攬不動了。

    好在已在水面,邊上大抵就是岸。

    奉云哀四處張望,依稀能看到遠山輪廓,眼前種種成了墨汁潑灑的畫,只看得出色濃色淡。

    一只手冷不丁伸上前,擒住她胳膊便將她往遠處帶,她順勢而游,近了才知泛灰的那一塊是岸邊的亂石。

    “上岸了,秀秀。”桑沉草仰躺在邊上,吃力地喘息說話。

    奉云哀終于能將奉容松開,下意識抬手揉眼,可惜不論如何揉搓,眼前仍如霧里看花,渺渺茫茫。

    湍急河水滾滾東流,不曾想那水道竟就翳藏在底下深處。

    “這是哪里?”奉云哀坐起身,周身濕淋淋的,此時眸光難聚凝,也好似浸水一般。

    桑沉草左右張望,依舊仰躺不動,氣息倒是平緩了許多,詫異道:“許是云城的南郊,在這里能望見聽雁峰上的書閣,不過我指蓋大。”

    奉云哀也想看看聽雁峰的書閣,只是蒼山糊作一團,連遠近都辨不清,她哪還找得到聽雁峰所在。

    桑沉草捏起她的食指,朝著聽雁峰指過去,悠悠道:“指尖所在,就是書閣。”

    明明看不清也摸不著,奉云哀聽這一言,竟好似聽雁峰真就在她指腹之下。

    桑沉草驅動內力,烘干周身衣物,又替奉云哀也化去周身冷水,待兩人衣裳干燥,才勉強也為奉容化開寒涼。

    奉云哀起身道:“我想將師尊葬在聽雁峰上。”

    原先奉容其實就在聽雁峰上,只是尸未入土,而那暗室又過于隱蔽,好似見不得光。

    “如今也不知聽雁峰由誰看守,還得去一趟疊山盟。”桑沉草冷嗤,改口:“忘了,疊山盟已經分崩離析,可憐,只成立不到一月,心血付諸東流。”

    “是瀚天盟。”奉云哀摸索著背上奉容的尸,片刻下來,除目光還不甚靈動外,竟已不像半瞎之人。

    “不錯,是瀚天盟。”桑沉草攬住奉云哀的手臂,足下一點便踏起輕功,身如游龍,翩若驚鴻。

    盟中恍如廢墟,屋舍半數傾塌,殘垣上燒痕勝墨。

    奉云哀遠遠一眺,在那些朦朧不清的灰影中,看到了一座城的凋敝。

    當年奉容留下的盛景,已在頃刻間毀于一旦,奉容泉下有知,也不知會有幾分難過。

    “姑娘。”遠處有人認出二人身影,匆匆飛奔上前,欣然道:“你們還活著,當真太好了。”

    說話人目光一動,滯在奉云哀面上,看她一雙黑眸不改,才繼續道:“多虧二位,不然中原武林定要因那歸源宗毀于一旦!”

    “歸源,口氣倒是挺大的。”桑沉草冷笑一聲,看向此人身后道:“如今這里話事的人是誰?”

    這俠士朝議事廳望去,應道:“各大宗門的掌門長老已行至疆外,如今云城由秋水齋的歲門主話事。”

    奉云哀淡聲:“我要上聽雁峰,還請行個方便。”

    跟隨前來的眾人才看到她背上還有一人,只稍一打量,便能看到奉容半張還未被枝條掩蓋的臉。

    “奉、奉盟主……”眾人大驚。

    所有人都以為,在大火肆虐、墻倒屋塌之時,奉容的尸也一并被燒毀在其中了。

    “去把歲門主喊來!”一人大喊。

    其中一個小姑娘慌忙踏起輕功,趔趄著朝議事廳奔去。

    余下之人訥訥道:“還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先前那什么香菜、折耳根的,一聽便是化名,哪能當真。

    桑沉草倒是坦誠,未將手中寂膽藏起,而就這么任之貼在身側,哂道:“姓桑。”

    問話的人還記得此女在問劍臺上的一番言辭,吞吞吐吐道:“也不知問嵐心如今……”

    “她死了。”桑沉草甚至未親眼確認,便已將問嵐心打入死牢。

    奉云哀微愣,隨之心想,不論問嵐心是死是活,桑沉草也算替其省了一樁事。

    眾人又吃了一驚,但看桑沉草不像說笑,便也半信半疑,料不到問嵐心竟也死了。

    死了,何時死的?

    但既然人已過世,又何必再去窮究過去。

    “那這位姑娘又當如何稱呼?”

    奉云哀眼波微斜,隱約能瞧見背上伏著的尸,淡淡道:“我與奉容同姓。”

    “你會孤心心訣?”有人斗膽發問,未能看出此女罹患眼疾。

    “是師尊親自傳授予我。* ”奉云哀眸光微斂,面上無悲無喜,看似冷若冰霜。

    稱呼一出,已道盡兩人關系。

    聽雁峰上的沉沉霧靄,經勁風一卷,隱隱露出真容。

    奉容當真收過徒,就養在聽雁峰上,養得那么好,百般像奉容,又百般不像奉容。

    看似出世,實則入世,并非真如奉容那般拒人千里,只是純粹得好似脫屣世事,不諳人情。

    誰也不知奉容為何要那么做,長達十數年,巔頂除師徒二人外,竟再無人問津,或許只因奉容不親近常人,所以愿愛徒也如她一般。

    少頃,歲見雪倉皇趕來,她頸側有燒傷痕跡,結起的痂蔓延至衣襟下,看似也燒得慘重。

    她滿臉病容,在看見奉云哀時眸光發愣,難以置信地頓在原地。

    大火卷上奉云哀時,她也看得一清二楚,豈料此女竟好似……毫發無傷地回來了。

    一時間,歲見雪誤將當日大火當作大夢一場,只是身上發痛,將她點醒。

    “歲門主。”桑沉草道。

    歲見雪記得問嵐心醫毒了得,知曉這女子師從問嵐心,便當她有回天神力,所以才能將另一位齊齊整整地救回來。

    她眼下無心求醫,在一眼看到奉云哀背上之人時,眼紗陡然被淚花洇濕。

    奉云哀平靜道:“我想將師尊葬在聽雁峰上。”

    “我亦是這么想的。”歲見雪噙淚頷首,顫聲道:“那日我也一同入水,不料水道諸多,一時間便與你們走岔,所幸還是被卷出了河面,我原想回頭尋你們二人,只是那旋渦不知所蹤。”

    “那水道內另有天地,我們被困在其中。”桑沉草坦言。

    歲見雪露笑,抹淚道:“我等了數日未等到你們,以為你們找到了生路,只是人已遠走。我索性備了棺槨,想在聽雁峰上為奉容立一個衣冠冢,沒想到衣冠冢未立,你們就回來了。”

    她扭頭對身邊丫頭耳語幾句,轉而道:“如今各大宗門已在疆外寒蟬嶺碰面,只是那歸源宗在雪頂峰上,山高而陡,登峰不易。歸源宗的宗主尚未露面,只知其功夫了得,一柄悲風扇在手,催得各路人近不了一步。”

    “悲風扇?”桑沉草不屑淡嗤,“不曾聽說。”

    “林杳杳西行時被擒捉,她寧愿自焚,也不肯袒露所有,以保全性命。”歲見雪搖頭,“死前她親口道,歸源宗宗主的悲風扇無人能敵,能催得人命火復燃,也能在一息間令命火熄滅,生殺予奪,盡在一念。”

    奉云哀心道,林杳杳多半是魔怔了,這般厲害,豈不成了活閻王?

    她眼中無甚波瀾,心如止水道:“待師尊下葬,我去雪頂峰會會那悲風扇。”

    歲見雪當即抬手,掌中是一柄劍。

    劍鞘銀光耀耀,素而雅淡,看似平平無奇,其實是冰錐一根,死死釘在奉云哀眼中。

    “你師尊的孤心。”歲見雪道。

    第73章 第 73 章

    73

    孤心一出, 所有人的目光便好似百川赴海那般,密匝匝地織了過去。

    劍是奉容的劍,此劍因孤心劍法而聞名天下, 既然心法還未絕跡,劍也萬不該殞滅于此地。

    奉云哀怔怔看著,她模糊不清的目光好似霧霾, 在這頃刻間被風雨洗滌。

    憑借近二十載的記憶, 她輕易就能在眼中描摹清孤心的輪廓,就連劍上的細微紋路, 也無一落下。

    當時從聽雁峰離開,她只堪堪帶上寂膽,而因生怕旁人起疑, 萬不敢將孤心也一并帶上。

    此番重回云城,她雖得見奉容,卻也對孤心耿耿于懷,她不想此劍落入旁人之手, 可惜自始至終, 也探不明孤心的蹤跡。

    好在,劍是在歲見雪手中。

    歲見雪淡笑道:“奉容既然將孤心心訣傳予你, 此劍也合該是你的,我想奉容在泉下,也當是這么想。”

    良久, 奉云哀才伸手將孤心接到手中, 就這一瞬, 她似得以與奉容陰陽相會。

    她的心是潮漲的海, 胸口已成岸沿,海水每一次拍岸, 都好似能和坤輿共鳴。

    大地承載萬物遂稱輿,奉容將她托舉,無疑就是她的坤輿。

    就這剎那間,奉云哀無聲落淚,手已將劍擒得不能更緊,唇一動,淡淡道:“多謝。”

    “何必言謝。”歲見雪搖頭,“它合該是你的。”

    不遠處,先前奉命離開的那個小丫頭,竟以一己之力,將一副棺槨扛了過來。

    丫頭氣喘吁吁地將棺槨放在地上,隨即震出一掌,輕易將棺蓋推開,拱手道:“門主,靈棺已至。”

    歲見雪低頭撫摸棺槨邊沿,回頭對奉云哀道:“這是我特地尋來的安靈木,聽聞此木能安撫亡者魂靈,助其往生。”

    “多謝歲門主。”奉云哀用目光輕撫棺槨。

    “還請將奉盟主送入棺中,我等一道護送她重登聽雁峰。”歲見雪道。

    奉云哀舉止輕緩地將奉容放下,只可惜她雙眸含霧,如今連奉容的最后一面也看不清晰。

    桑沉草垂眸看了片刻,在奉云哀耳畔道:“她還像初時一般。”

    奉云哀驀地合了一下眼,親手將棺蓋關攏,轉而對歲見雪道:“那便有勞前輩。”

    歲見雪朝身側丫頭使了眼色,隨之看向周遭眾人,誠邀道:“諸位如若有心,也可一同送奉盟主上山。”

    眾人紛紛應和。

    何人自誕世起便是盡善盡美?或許明月門至今仍為江湖不齒,但當今中原武林的安寧,必無奉容而不成。

    “秀秀,你可開心?”桑沉草低低在奉云哀耳畔問。

    奉云哀一頓,良久才微微頷首。

    一行人齊步將棺材送上聽雁峰,就在崖邊一處,奉云哀驀然停步。

    昔時奉容常在此地靜坐不動,神色冷漠疏遠地縱覽云城,一坐便是一整日。

    那時奉容的雙目好似被云城填得不余零星空缺,可幼年的奉云哀隱約覺得,那雙眼里明顯缺了一物。

    奉云哀當時不懂,如今站在崖邊遠眺良久,忽如撥云見日般,抬臂指向云城之外,淡淡道:“那是去黃沙崖的路。”

    她說得極輕,只身邊的桑沉草能夠聽到。

    桑沉草頷首道:“過皓思城,穿朱雨鎮,就是聆月沙河,繼續前行,便能見黃沙崖。”

    奉云哀轉頭對歲見雪道:“便將師尊埋在崖邊,她在泉下一定歡喜。”

    “那便如她所愿。”歲見雪道。

    鐵鍬入土,黃泥掀天,往下掘開半寸,似就能近地曹半步。

    半步之遙,其實咫尺天涯。

    棺材落入其中,緩緩被泥填得半點不露,最后每人掬上一抔黃土蓋上泥坑,也算送了奉容一行。

    奉云哀不作聲地燒了些紙錢,垂頭道:“師尊喜靜,平日不愿有人打攪。”

    歲見雪頷首道:“這聽雁峰尋常時候還是封上為好,但如若那人要來,自然也由她。”

    旁人不懂,但奉云哀與桑沉草二人一聽便明了,“那人”分明指的是問嵐心。

    想來奉容也曾在歲見雪面前提過問嵐心幾句,不知提及什么,但總該沒有半分嫌厭。

    桑沉草搖頭,悠悠道:“她不會來。”

    “為何?”歲見雪有些意外。

    桑沉草還是那番話:“她死了。”

    歲見雪愣住。

    桑沉草淡哧一聲,語氣如斯平靜,“所以她不會來。”

    奉云哀便也覺得,問嵐心許是真的死了,如今世上,無人能比桑沉草更了解問嵐心。

    歲見雪默了少頃,從袖中取出一物,交出去道:“你們到寒蟬嶺后,朝天燃鳴此物,各宗門之人便會赴你們前來。”

    “多謝。”奉云哀伸手接過。

    從云城到寒蟬嶺,與到聆月沙河并無交匯,看似都需向西,實則一偏西北,一偏西南。

    迢遰遠路,好在是兩人兩馬,連影子都是成對。

    容貌早就暴露,其實無須遮掩,但桑沉草還是硬給奉云哀戴了帷帽,捋好了垂紗道:“這半身新皮可經不起折騰,被日曬個半天,得燙得火辣。”

    奉云哀心道艷陽再燙,如何比得上眼前這只手。

    “怎的還不樂意了?”桑沉草也戴帷帽,垂紗卻掀到帽檐上,露出一張膚色雖深,卻稠艷惑人的臉。

    “你倒是不覺得自己燙。”奉云哀淡聲。

    “燙么,如何燙。”桑沉草還在馬上,半個身已歪出去,手作勢要往奉云哀的帷帽下探。

    奉云哀忙不疊仰身避開,但攥在韁繩上的手,還是被捏了個正著。

    桑沉草在她手腕上捏了一下,坐正身道:“你倒是涼颼颼的,你我當真登對。”

    奉云哀默不作聲,也未運轉內息將腕上余溫驅散,就那么任之逗留。

    即便快馬加鞭,到寒蟬嶺也需四日之久,得涉足花香草盛的無人之境,又要邁過淺溪,才依稀能眺見雪嶺一角。

    那山尖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遙不可攀,而更遠處的雪頂峰更是高聳入云,巔頂已與云霄融為一體。

    到寒蟬嶺下,兩人不得不棄馬前行,足尖一踏便凌風而上。

    周遭原是綠草如茵,越是往上,草木越是蕭疏,綠意漸漸被雪色覆蓋,朔風冽冽。

    桑沉草內息滾燙,自然不懼嚴寒。

    而這寒意遠不及寂膽劍,也壓不過孤心心訣,奉云哀亦不覺得冷。

    雪嶺上兩道身影疾如驚鴻,倏忽一掠便已到十丈之外。

    到嶺頂已是天黑,夜幕中星辰遍布。

    奉云哀盤腿調息,身后冷不丁拱近一團火,險些令她內息走岔。

    “冷么,秀秀。”桑沉草緊貼著她問。

    奉云哀原是不覺得冷的,可這人一貼近,那滲入皮肉的暖意一瞬將她慣壞,將前邊這十數年里,奉容教予她的自立全數擊潰。

    她莫名覺得冷。

    奉云哀決口不認,閉著雙目繼續調息,可后頸卻輕悠悠貼上一物。

    溫熱柔軟,其上氣息綿綿,分明是桑沉草的唇。

    她驀地轉頭,手捂上后頸不出聲,過會兒看到桑沉草哧地笑出一雙月牙,才道:“怎又戲弄我?”

    “不開心么秀秀,不開心才算戲弄。”桑沉草歪身看她。

    奉云哀其實……并未覺得不悅,細細一想,似乎還真不算戲弄。

    可不算戲弄,那算什么?

    桑沉草似能通心,一瞬便讀懂她眼中困惑,笑道:“算調情。”

    奉云哀聽不得這般直白的話,耳廓倏然滾燙,幸而山嶺上寒風習習,未害得她思緒無藏。

    她不應聲,從袖中取出先前歲見雪交予她的鳴鏑,面不改色道:“既已休息好,還有閑心說這樣的話,不如早些傳訊給各大宗門。”

    桑沉草笑盈盈的,不拆穿奉云哀的忸怩,頷首道:“皆聽你的。”

    但見浩瀚夜空中,一記鳴鏑被真氣震出,倏然騰出百丈高,似與星辰比肩。

    鳴鏑帶出尖銳一聲響,升至最高處時陡然炸裂,將天際燒得流光溢彩。

    奉云哀掌心發麻,輕拂雙手,淡淡道:“待各宗門的人過來,便不可說那樣的話了。”

    桑沉草順她心意,起身道:“秀秀何時想聽,我便何時再說。”

    奉云哀欲言又止,她并沒有那么想聽,可這人若當真想說,她便就……忍著聽上一聽。

    罷了,她還是不想應聲。

    過了一刻之久,遠處窸窸窣窣,是嶺上厚雪被亂步踩塌。

    眾人手中拿著欲滅的火折子快步走近,在見到這二人時俱是一怔。

    諸位本以為來的會是秋水齋的人,不曾想竟是這兩位。

    半月前事發突然,在火勢漸小之時,落在眾人身上的魘術也緊跟著失效,幾個宗門門主得以解脫,追捕林杳杳尚來不及,更別提找到這二位并細述緣由。

    而今穿云宗、觀風門與珩山派的掌門均已恢復神志,俱是抱憾在心,眼下看見這兩位女子毫發無傷,一怔后齊齊展顏。

    那穿云宗的掌門拱手道:“多謝當日二位出手,若非二位,我們三人怕是還受困于魔教魘術,而中原武林也……不堪設想。”

    桑沉草哂道:“余姥嚴重了,我們本意可不是為了武林,即便我們二人坐視不理,周媯也必會露出馬腳。”

    觀風門門主面露訕色,搖頭道:“是我們三人魯鈍了,事先未看出蹊蹺,還被魘了數月之久。”

    “中原武林幸甚有你們二位。”珩山派掌門垂眸拱手。

    奉云哀環視三位掌門身后的一干人等,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臉面,而顯得眸光越發空曠冷淡。

    眾人心中有愧,俱是不敢出聲,亦不敢與她對視。

    良久,奉云哀淡聲:“我們此行,并非為了中原武林,只為我師尊奉容。而今師尊已安葬在聽雁峰上,想來她也不愿看到中原武林深陷水火。”

    當時墻倒眾人推,仙一般的奉容,在不少人眼中莫名成了泥垢般的存在。

    三位掌門哀哀相視,倏然朝著云城方向屈膝而下,朝天一拜,眾俠士心驚后也紛紛屈膝。

    “吾儕愧對奉盟主,還請奉盟主受吾儕一拜。”

    第74章 第 74 章

    74

    寒蟬嶺上冰凝雪積, 夜幕下白皚皚一片。

    眾人齊聚一團,手中火折子不滅,遠眺著好似成群卻靜止不動的螢蟲。

    奉云哀身穿白裙, 頭上又戴著白紗帷帽,乍一看與雪色合二為一,近乎隱匿在這天地間。

    如今諸事俱已挑明, 先前幾大宗門合力擒捉林杳杳之時, 便已從其口中聽說了周媯和歸源宗的詭計。

    他們正是要重新挑起明月門與江湖的爭端,好讓中原武林群龍無首。

    歸源宗的確想殺奉容, 但周媯不止想下殺手,還想讓奉容徹底消失,正因如此, 歸源宗深覺得周媯此人不可控制,不得不命林杳杳暗施魘術。

    桑沉草恍然大悟,難怪周媯亦受魘術所控,她轉而道:“說說那歸源宗?這幾日下來, 想必諸位已有所發現。”

    那日在試劍臺上時, 眾人有目共睹,桑沉草的手段和武功不凡, 而另一位姑娘師承奉容,想必更是深不可測。

    眾人相視一眼,那觀風門的門主道:“歸源宗就在雪頂峰上, 我等一路覓過來, 連在山腳下也尋不見絲毫蛛絲馬跡, 這地方風雪太大, 一下就將足跡掩蓋,對方又對此地甚是熟識, 可謂神出鬼沒。”

    “那諸位是如何發現歸源宗所在的?”桑沉草遂問。

    觀風門門主又道:“自然是那林杳杳親口所說,歸源宗所在最近天穹,得仙神指點,又有圣火傍身,故不畏嚴寒,我等尋思,此地除了這雪頂峰外,便沒有哪處比它更高了。”

    縱觀此地,雪頂峰當真氣勢滂沱,其上陡峭高聳,連山尖都望不著。

    穿云宗的余姥徐徐開口:“我等上山尋覓,果不其然,在山上找到些許記號,應當是用來辨路的。那記號恰似迷陣,又與周遭景色相融,叫人難以察覺,所幸迷陣不算高深,轉瞬便被我等破解。”

    “余姥好眼力。”桑沉草哂道。

    余姥略微搖頭,接著道:“沿標記一路上行,能見到一些半掩在雪下的屋舍,我等本還想繼續往上登,不料疾風驟起,分明是有人在暗處施了手段。”

    “悲風扇。”奉云哀冷聲。

    余姥頷首,面露懼色,沉聲道:“那悲風扇當真了得,它雖還未到一念生死的地步,卻也能驅使寒風,可見那歸源宗宗主內息之強大。”

    “若非此地本就風饕雪虐,那宗主又如何能憑空驅來大風。”桑沉草不以為意。

    話是如此,但風與強悍內息二者缺一不可,那歸源宗宗主想必當真不容小覷,奉云哀心道。

    不過一頓,桑沉草哂笑:“區區悲風扇,如若問嵐心在,想必那歸源宗宗主也未必敵得過她十招。”

    眾人聽得一怔,雖說此次風波非因問嵐心而起,但這名字一出,他們依舊心驚膽戰。

    “不過么,歸源宗僥幸逃過一劫。”桑沉草眼眸低垂,唇角微揚著道:“誰叫問嵐心死了呢。”

    死了?

    奉容死后,整個中原武林好似失了主心骨,云城亦成紙糊之地。

    而因尋英之戰,諸豪杰皆已是心神俱傷,短短半月,根本沒能恢復到全盛之期。

    再觀問嵐心,問嵐心雖亦正亦邪,又隱居黃沙崖多年,卻也算得上中原江湖冊上鼎鼎有名的,如今連她亦死,中原武林當真……

    一擊即潰。

    眾人神色惶惶地站著,良久未能回神,都在想著,問嵐心死了,如何死的,莫非是因為歸源宗?

    桑沉草卻依舊噙笑,似與問嵐心毫無牽連,未嘗將這死訊放在心上,她淡嗤,又道:“諸位安心,問嵐心并非死在歸源宗手下,歸源宗沒這能耐殺她。”

    “那她為何會死,是……病故?”有人問。

    “心病,怎么不算呢。”桑沉草言不盡意, “不過問嵐心的毒經和寂膽仍在,她自創的寂膽訣至今不曾明正面世,也不知歸源宗的宗主接得到第幾式。”

    奉云哀搜腸刮肚一想,江湖冊上的問嵐心除了那無人匹敵的毒術和一柄寂膽劍外,當真再無其它獨門秘術,不像奉容,奉容離開明月門后,便獨創了孤心劍法。

    事實當真如此么?

    依桑沉草所言,顯然不是。

    問嵐心費盡心機養出藥人,是為了讓奉容長命不死,那她自創的一身古怪功法,莫非……也是為了奉容?

    奉容的心法屬寒,問嵐心傳予桑沉草的,卻已到熱不可言的地步。

    以問嵐心的脾性,這萬不是為了和奉容對著干,倒像是想為奉容驅寒,她的所作所為,俱是為了奉容。

    心膽相通,孤心過執,則寂膽易碎。

    所以在奉容死后,問嵐心其實就已經死了,她只剩一個軀殼獨行在這天地間。

    奉云哀終于信了,如今問嵐心……許是真的死了。

    旁人不知問嵐心自創心法的原委,只知既然桑沉草口出狂言,想必當真能與歸源宗一戰。

    “你有何打算?”余姥問。

    “既然悲風扇要借風雪之勢,那便驅風化雪,讓它無處可依。”桑沉草說得極慢,似乎游刃有余。

    奉云哀抬臂看向孤心劍,淡聲道:“孤心劍法,也愿與之一戰。”

    此話恰如星辰傾注,映照此隅,將眾人心底的陰霾盡數驅除。

    “好!”眾人齊齊應聲。

    “幸有你們二人。”余姥眉頭舒展,只是神色依舊郁郁,“只是如今我們處境劣勢,再這么耗下去,干糧耗盡,也未必見得到那歸源宗宗主的真容,怕是要速戰速決。”

    “如何速戰速決?”有人道,“不妨先退回臨近的鎮上,修整一番,從長計議。”

    奉云哀看過去,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臉面,只憑對方腰邊那模模糊糊的棒槌鏈刀的輪廓,認出這是夜闌門的門主。

    這一門在江湖冊上也有幾分地位,只是門派里魯莽者太多,所以不比別的宗門。

    奉云哀掀開帷帽,略微瞇眼打量,企圖看清些許,可惜依舊徒勞。

    眾人聽這夜闌門門主的話,心覺有幾分道理,這數日下來,幾乎人人面上都露倦色,如此即便能登得上那雪頂峰,也未必還有余力與歸源宗交手。

    數位掌門神色遲疑,齊齊看向奉云哀與桑沉草。

    余姥有內息傍身,面色雖還紅潤,實則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思索片刻道:“不妨就如夜闌門門主所言,我等先下山修整一番,兩位跋山涉水,定也累得不輕。”

    奉云哀和桑沉草二人遠道奔波而來,中途也不過休憩了半個時辰,換作尋常人,定已連眼都睜不開。

    眾人相視一眼,紛紛附和。

    奉云哀見桑沉草未提異議,便轉身欲走,緊接著,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涌上心尖,這念頭來得快,去得亦快,只余下一古怪殘念。

    她隱約覺得奇怪,一時卻不知怪在何處。

    一行人齊齊下山,那夜闌門門主就在人群之中,步履有些蹣跚。

    桑沉草冷不丁停步,意味深長道:“本以為夜闌門門主是因試劍臺事發,傷著了腿腳,我細一回想,尋英會那幾日,似不曾見到門主身影,看來是因腿疾發作,門主才不便露面。”

    奉云哀茅塞頓開,孤心利落出鞘,恰似游龍甩尾,銀芒奔瀉,勢如風馳電掣。

    劍尖從人群中劃過,不傷及旁人分毫,只準確無誤地襲向夜闌門的掌門。

    不料夜闌門掌門不驚不怵,臉上神色分毫未變,如提線傀儡一般,猛一騰身,堪堪避過。

    眾人大駭,而夜闌門下之人更甚,認出這根本不是夜闌門的武功,分明是……

    魘術!

    奉云哀看不清,卻聽得分明。

    萬縷牽絲匯聚在夜闌門門主身上,絲線彈動時噌一聲響,綿延至雪頂峰的方向。

    她不斬斷魘絲,靠著一雙越發敏銳的雙耳,捕捉到絲線所在,劍身猛挑向前,將那絲線在劍上纏了一圈。

    魘絲微不可察,即便旁人雙目完好,也看不出夜闌門的門主早受魘術所制。

    尤其此時夜深,絲線更是隱匿無形,而白日時雪色灼目,眾人又哪里看得清。

    孤心纏上魘絲,微受牽連,一時間似有一雙手在同奉云哀奪劍。

    尋常魘絲便已是堅韌難斷,此絲更加。

    奉云哀冷冷道:“諸位如若身疲,還請下山好生歇息。”

    “定是昨日!”有人道:“昨日夜闌門門主被悲風扇震下半山腰,不得已與我等走岔,他定就是在那時中了歸源宗的魘術!”

    奉云哀循著那根纏繞劍身的魘絲飛身而出,每近雪頂峰一寸,她便旋動劍身,令魘絲也在劍上多纏一寸。

    桑沉草虛瞇雙目,揚聲道:“還請余姥帶諸位前輩下山,養精蓄銳,可莫讓歸源宗有機可乘。”

    這魘術當真隱蔽,此刻眾人身心交瘁,真是歸源宗趁虛而入的好時機。

    余姥當即應聲:“兩位也多保重,莫要戀戰!”

    “無妨。”桑沉草輕哂一聲便逐上前,只手將腰間蟲哨取下,抵在唇邊吹響。

    哨聲比山中呼嘯的狂風更要響亮刺耳,乍一聽好似猛獸嘶聲叫喚。

    響聲迎著風聲蕩出,未被掩蓋分毫,就這剎那,一些埋在雪下的奇形跳蟲齊齊躍出,或大或小,或是軟身,或帶硬殼。

    白雪地上登時布滿細密的孔,全是它們穿出來的。

    蟲躍上魘絲,訓練有素般,竟并作數列,沿著根根魘絲飛快爬行。

    原細而無影的魘絲登時被勾勒出輪廓,直直延伸至雪頂峰的方向,一眼看不到盡頭。

    奉云哀依舊用劍身纏繞絲線,她回頭睨桑沉草一眼,道:“你的功法,恰好能克那悲風扇。”

    “孤心劍法才是天下一絕,我助你上山。”桑沉草笑道。

    兩道身影掠出寒蟬嶺,似比風雪更快,而那些游走在魘絲上的爬蟲,因有桑沉草的真氣相助,竟也絲毫不輸。

    絲線還真的一路延伸至雪頂峰,臨近雪頂峰時,一道裹挾真氣的寒風撲面而來,其間殺意重重,似有掀天之力。

    桑沉草奪步向前,腕骨倏然一震,寂膽便脫鞘而出。

    月色中,劍身紫光詭異,它隨真氣旋動,恰似自有神識,迎風時穿出一聲尖嘯,硬生生破開了悲風扇的氣勁。

    奉云哀見勢上前,她手中的孤心被絲線纏了萬圈不止,先前她不覺有異,此時劍上瑩白一片,有如織繭,才知這魘絲有多纖細,又有多剔透。

    她再旋劍身,此時卻不為纏線,只為將魘絲全數斬斷。

    只見銀光一閃,魘絲便如天水墜落,細細密密,有形而無色。

    “秀秀,上山。”桑沉草道。

    第75章 第 75 章

    75

    山影連綿, 恰似渺茫無邊的遠浪,看似是浪遙遙拍近,實則是人迎向浪涌。

    魘絲俱斷, 被烈風一刮,瞬息便尋不見線端,恰似藕絲, 倏然無影。

    只是歸源宗似還不許她們上山, 越發猛烈的氣勁從巔頂俯沖而下,其間裹挾飛雪無數, 茫白一片,狀似雪崩。

    整座雪頂峰轟隆作響,當即地動山搖, 這山無疑是巨人一趾,而在山腳的二人,渺不及螻蟻。

    奉云哀猛將孤心刺向地面,堪堪穩住身形, 她緊咬牙關忙不疊震出一掌, 令撲面的風雪迸向別處。

    卻見桑沉草好似成了風中雪,竟一股腦沖向高處, 似要與劈頭而來的山雪同歸于盡。

    奉云哀只是心頭一緊,她信桑沉草無意赴死。

    這樣的人,怎甘心就這么死在此地, 不過是看似不要命, 其實惜命得緊。

    那靛藍身影倏然頓住, 風雪撼不動她分毫, 她忽地拔出寂膽,手中劍意看似綿軟無力, 實則內藏極炎真氣。

    不過眨眼,桑沉草身側劍氣如化實質,變作千柄火刃,隨她一抬臂,便氣勢洶洶地席卷上前。

    但下一瞬,她皺緊眉頭。

    還不夠,遠遠不夠。

    山巔馭風者的內力,并非她和奉云哀能夠匹敵的。

    底下的奉云哀見上方之人頓住,心驚道:“怎么了?”

    桑沉草難得露出咬牙切齒的神色,企圖竭盡全力。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晃近,好像從山腳刮來的黑風。

    “小心——”奉云哀眼睜睜看著那道黑影朝桑沉草逼近,她甚至看不清那是什么。

    太快了,快得她來不及揮劍相助。

    不料,黑影陡然頓住,雖只頓一瞬,卻足以讓奉云哀看清,那是一個人形,一個滿頭銀發之人。

    那人朝桑沉草后背覆掌,當即赤光耀耀。

    不是火,是滔天的內力從她手中源源瀉出,不容拒絕地灌進了桑沉草的氣海。

    如此渾厚又炙熱的內息,又頂著這灰白的頭發,若非問嵐心,那還能是誰?

    桑沉草也怔住,她周身如受火烤,一時間汗如雨下。

    “去!”她身后之人陡然收手,步法堪比飛煙,卻不比從前。

    人影來了一瞬,又一瞬消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亂足印,分明是內力耗竭,下盤不穩。

    桑沉草猛一回頭,哪還瞧得見半根銀發,只見奉云哀錯愕望著遠處,而遠處空無一人。

    奉云哀眼眸微轉,她看不清,只憑感覺問道:“是問嵐心是不是,她將畢生功力都傳予你了?”

    桑沉草垂頭看向雙手,愣了少頃,再舉劍時,赤炎真氣燒得此間好似晨曦降臨,火刃刮刮雜雜,地火倒灌天穹。

    浪潮般的崩雪驟然消融,雪還未來得及化作春水,便變作被風一刮即散的白煙。

    桑沉草嗤笑道:“區區悲風扇,不如嘗嘗我這寂膽劍!”

    她如斯驕橫自傲,又一轉腕,撲面的大雪又成裊裊煙霧。

    而因悲風扇而來的狂風,被劍氣燎得炙熱,反被震散開來,倒襲撲向雪頂峰,燙得山雪化作清泉。

    整座雪頂峰徐徐化水,山體嘎吱作響,似乎搖搖欲墜。

    雪水淌至二人腳邊,惹得山路濕滑難行。

    奉云哀騰身迎上山尖,手腕輕旋,寒芒便隨孤心劍急襲而出,但劍光未逼山上烈風,而是斬于足下。

    如虹劍風寒氣凜凜,不輸山雪分毫,劍影方過,雪水凝聚成冰。

    這是孤心心訣的最后一重,亦是最精湛一重。

    奉容當年被指作仙,可不就是因為有這真氣傍身么,那時她一步一寒霜,凡塵也作白玉京。

    桑沉草仰頭露笑,悠悠道:“秀秀,你看我就說你我登對,這悲風扇就算能倒轉乾坤,又如何耐得了你我?”

    奉云哀面不改色,她見桑沉草化開崩雪和疾風,便立刻將雪水凝聚,省得山崩地動。

    雪頂峰當真險而陡峭,就算沒有這悲風扇阻攔,尋常人攀到半山,怕也該氣息奄奄。

    兩道真氣相伴而行,成了飛天的焰火,紅藍相依,炎寒交融。

    只是歸源宗除悲風扇外,還有魘絲,千萬根魘絲疾如雨下,無聲無息地落在兩人身側。

    待手腳被絲線纏繞,奉云哀才有所覺察,她神色驟變,當即想將絲線掙斷,不曾想這魘絲竟還與先前不同。

    它更為精細柔韌,更堅不可摧,被束住之人越是使勁,魘絲便勒皮肉更緊,分明是想借勢絞殺!

    “小心魘絲。”奉云哀冷聲。

    桑沉草也被擒住,她冷嗤一聲,不管不顧將懸在脖下的蟲哨撩起,放到嘴邊咬住。只這么幾下,她手臂已被勒得滿是觸目驚心的血痕。

    蟲哨吹響,掩在雪下的蟲紛紛躍出,不約而同將魘絲啃咬一通。

    桑沉草還是小瞧這魘絲了,見蟲獸啃咬不動,她索性忍痛揮劍,就這么抬臂間,絲線陷入肉中,近乎要絞斷她的筋骨。

    她身穿靛衣,即便血色滿身也不甚清晰,但奉云哀卻是一襲白裙。

    奉云哀白裙上血跡斑斑,即便驅動內息,也未能將魘絲震斷。

    “秀秀,當心!”桑沉草冷不防飛掠上前,抵住迎風而來的其它魘絲。

    經此抵擋,奉云哀有幸避過,但桑沉草脖頸上倏然一緊,已連半個字音也吐不出,甚至還有絲線企圖鉆入她口齒中,將她唇齒也束住。

    難怪受魘絲操控之人,不光身不由己,就連說話也是,原來這魘絲當真無孔不入,能將活人當成皮影人偶驅使* 。

    桑沉草閉緊口齒,眸光還算清明,她冷冷看向奉云哀,話已全在眼中。

    當真不愧為歸源宗的宗主,魘術比林杳杳厲害許多。

    桑沉草身上重要的經脈穴位全被纏縛,連內息都不能自如運轉。

    即便窒息到頭暈目眩,她也不敢輕易張嘴,否則魘絲入嘴,她怕是連說出口的話,都不是自己所想。

    奉云哀有所覺察,看桑沉草木僵一動,心陡然下跌,忍著斷腕之痛砍斷身上魘絲。

    一劍下去,劍氣恰似鯨飲吞海,百川化冰。

    饒是這魘絲再如何牢不可破,也敵不過孤心劍與孤心劍法。

    孤心劍法之凜冽銳利,有如銀龍奔天,直沖北斗。

    劍音喑嗚,纏在奉云哀身上的魘絲俱斷,而她方才掙斷腕上魘絲,腕子如受割鋸,軟軟下垂,只能將孤心劍換到左手上。

    痛自然是痛的,可此時只稍一停息,怕是又會被魘絲纏上。

    奉云哀已將內息盡數運轉,半縷無遺,本就不甚剛健的身子略微戰栗,近乎到崩潰邊緣。

    一時間,她竟似神魂出竅,已忘卻軀殼所在,通體輕靈,連神志也有些迷茫不清。

    這是要……

    走火入魔了?

    她陡然想起奉容,奉容亦是這般體魄,許正是如此,聽雁峰的書閣中才藏有那樣的暗室。

    多少次,奉容也陷入如此境地,可奉容是如何清醒的呢。

    奉云哀不知道,此刻她只余下一個念頭,她要救桑沉草于水火。

    模糊目光中,桑沉草蹣跚而動,姿態與平日迥然不同,許是因窒息且周身發痛,她連眼神也變得極其呆鈍。

    這不是桑沉草。

    轉瞬間,奉云哀五感皆通,似入天人之境,真氣猛自身后震出,硬生生將暗中襲來的魘絲全部割斷。

    悲風扇再次揮動,風雪又滾滾墮下云端。

    此番沒有寂膽捍御,山巒嘯如饕餮,分明要將二人齊齊侵吞。

    奉云哀欲將桑沉草身上的魘絲也斬斷,那驅使魘絲的人有所察覺,操縱起桑沉草以身作擋。

    僅差分毫,劍尖就要沒入桑沉草的心口。

    不成!

    奉云哀猛地收劍,而顱頂上風雪滔滔,已近在咫尺。

    就這片刻,桑沉草手握寂膽,陡然揮劍。

    她的筋脈穴道俱被操縱,就連真氣也被逼得大瀉,單單揮劍,都好似能橫斷山河。

    極炎真氣沖向奉云哀的面龐,只一息便令她熱汗涔涔,而她身后風雪灌頂,根本就是冰火兩重。

    奉云哀不想兩人都覆亡在風雪下,只得驅動內力將背后大雪撞開,但眼前桑沉草已然逼近。

    她偏過半個身,心口險險避過劍尖,肩頭卻被刺個正著。

    灼熱真氣循著劍尖躥入她體內,險些叫她徹底失神,陷入魔怔。

    奉云哀匆忙調轉內息,握上桑沉草的手腕將劍拔出,不料桑沉草的體膚比平日更燙,只稍稍一握,她的掌心便似被灼傷。

    她看不清桑沉草身上魘絲所在,卻見原先被驅使的爬蟲追了上來,齊齊落在無色無味的絲線上,將絲線的走向盡數勾勒出來。

    足矣!

    奉云哀已近氣竭,忍著周身疼痛,蓄勢化出百道劍影。

    劍意凜然,銀光泱泱,驟令天地改色。

    此劍似能令石罅泓渟,能催得山岳崩頹。

    劍氣不光掃斷了桑沉草身上的魘絲,更是循著斷絲攀向山巔。

    萬道劍光破空而上,凝作一聲石破天驚的嘹唳,上方滾滾落下的風雪迸濺開來,被生生分出了一條寬敞大道。

    但見萬道劍光匯為一縷,隱沒在云上,隨之轟隆炸響,山巔上金石飛灑。

    脫離魘絲操控,桑沉草得以喘息,她眼中盡是血絲,瞇眼時神色陰如鬼祟。

    而奉云哀搖搖欲墜,神志越發模糊,不光四肢疲軟發痛,腦仁更是疼得厲害。

    她左手拿劍,只能將耷拉在身側的右腕虛虛抬起,想碰一碰桑沉草。

    桑沉草按下她的手臂,借這須臾捋順自身筋脈,隨之攬緊身邊人的腰,騰身循著大道奔天而上。

    奉云哀雙眼翕動,已在昏迷邊緣,淡淡道:“劍氣循魘絲上爬,若魘絲在那歸源宗宗主手上,此人勢必已受重創。”

    “我知。”桑沉草方才緊閉唇齒,將舌咬得血淋淋一片,如今嘴中滿是血腥味,“秀秀安心。”

    起先受悲風扇左右的風雪,如今被孤心和寂膽未散的劍意死死壓制。

    只是還未上到山巔,兩人便好似陷入迷局,昏昏沉沉,一時間失了方向。

    桑沉草陡然一滯,冷冷道:“明月春,這歸源宗怎還會明月門的獨門陣法!”

    奉云哀愣住,不曾想明月門竟在此處亦留有足跡。

    隨之她毛骨悚然,奉容的名聲剛剛挽回,如若此事與明月門相關,奉容豈不是又要被牽連?

    “先破再說。”桑沉草嗤笑,“幸好問嵐心沒有藏私。”

    說罷,她猛旋腕骨,斬出百道劍氣,劍氣襲向遠處,交匯時凝成圖紋。

    劍氣紺紫,似含劇毒,遠遠望著好似一株含苞待放的花。

    百道劍氣只一交錯,又分道而行,各奔一處,砸得石子劈啪作響。

    奉云哀愣住,此地山雪遍蓋,山又并非石山,豈會有這么多的亂石?

    但見山雪被劈得七零八落,掩蓋在其中的石頭初露面目。

    亂石錯落,其上無一例外都刻有花草圖紋,與聽雁峰上的極像,這陣法分明是——

    明月春。

    “果真如此。”桑沉草不屑道。

    兩道身影鳥雀般扶風穿云,終能窺見那隱匿在山巔的歸源宗。

    此地與夜幕更近,四處懸燈晦暗,透露出幾分死氣沉沉。

    高門上歸源宗三字筆力千鈞,其間藏著幾分執拗和道不明的恨意。

    孤心劍劍意過處,遍地狼藉,十數個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上留傷相同,分明是被人借來抵擋劍氣了。

    再看那萬根殘絲,俱已染上血色,綿軟地延伸至遠處大殿。

    大殿中悄無聲息,不知那歸源宗宗主何在。

    桑沉草扶住奉云哀,捏起蟲哨吹響,哨音尖嘯刺耳,躲藏在四處的蟲獸應聲現身。

    蟲獸沒有聚向桑沉草,而是齊齊朝大殿靠近。

    桑沉草低低笑了,幽聲道:“藏在哪里呢,原來在大殿里。”

    就在此時,殿中傳出老嫗消沉帶顫的嘲弄。

    “明月門有后,孫萋收了問嵐心和奉容,問奉二人,竟還收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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