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渙之袖口抬揚間,飄出一陣清雅沉香味,聞著很平和。
曲疏月垂下頭,把一瓶礦泉水捏出響動。
她和陳渙之八字犯克,從來沒什么事是能夠想到一塊去的,總是各論各的。
但這一回,曲疏月也記起了那一件,發(fā)生在山頂上的不愉快。
大概也因為那段日子她尷尬又擰巴。
所以它始終都盤桓在回憶里,揮散不去。
人心復雜之處就在于此。越是丑惡的東西,保質期似乎越長。
半晌,曲疏月細聲答:“進了銀行才喝的,沒辦法,應酬太多。”
剩下的半段路,陳渙之沒有再說話。
到了小區(qū),曲疏月下車時,站在花壇邊揮揮手,跟他道別。
車窗內,坐著一臉陰霾的陳渙之,外邊站著昏沉的曲疏月。
淡云濃葉的夏夜里,兩兩對望間,凄泠泠的一身涼意。
她還沒挪步子,看見李心恬從正門進來,手里端著一個黑漆食盒。
李小姐穿一條西裝裙,左側開道叉,踩著七厘米的細高跟,步姿娉婷。
過去這么些年,她還是光鮮的扎眼,走在路上,自成一道靚麗風景。
曲疏月不愿意再看下去。她裝作沒看見,直接上了樓。
與己無關的事,一個多余的眼神都不必給,不然活著太累。
這個周六要加班,曲疏月沒回曲家住,打了個電話給爺爺。
她說:“爺爺,有份很緊急的材料,周一等著報送,我要留在行里加班。”
曲慕白戴著老花鏡,坐在沙發(fā)前,精雕細琢的,仔細修理一盆文竹。
他放下手中的小銀剪子:“明天晚上有空吧?陪爺爺去吃個飯。”
曲慕白從藝術學院退休后,不怎么愛在公眾場合露面了,就是他的學生也難請動他。
連美術協(xié)會每年一度的座談會,不是非去不可的,曲院長都推脫身體不好。
聽他這么一說,曲疏月留了個心眼:“是和誰去吃飯啊?爺爺。”
“老陳。”曲慕白說:“順便啊,見一見他的寶貝孫子,你們年輕人熟悉一下。”
沒這個必要。
她和陳渙之這號人物,熟悉到不用再熟悉了。
曲疏月仍記得關于他的每一個細節(jié)。
遇到解不出的難題,他會習慣性的皺一下眉,手上的筆轉動兩圈。
從不吃黏糊糊的東西,比如芋頭、山藥,食堂里一做這兩樣,陳渙之就要去開小灶。
有很嚴重的強迫癥,課桌上的書必須擺得非常整齊,不能偏移一個角度。
曲疏月沉默了老半天。曲慕白在電話里問:“小月,你在聽爺爺說話嗎?”
她支吾著:“嗯,在......在呢。可是,明天我要加班,沒空呀。”
“加了一個周末還加!飯都不要吃了?”曲慕白很生氣,要去理論:“把你們行長電話給我,哪有這樣使喚員工的。”
曲疏月趕緊攔著:“別,爺爺。我去,我去還不行嘛。”
“晚上六點半,我讓司機去接你,掛了。”
看起來,這場鴻門宴她是躲不掉了。
曲疏月扔了手機,筆直的往余莉娜身上栽過去,倒在她的肚子上。
她嘴里喊著:“天要我亡,我不得不亡啊。”
余莉娜說:“你爺爺不是讓你去相親嗎?怎么就亡了。”
曲疏月眼珠子往上剽:“莉娜,你猜他讓我跟誰相親?”
她的嘴仿佛開過光:“總不會是你那個交惡的同桌。”
“就是陳渙之。”
“......祝你好運。”
余莉娜知道曲疏月對陳某人的復雜情感的。
她們還在倫敦留學的時候,她就知道。
一次周末,曲疏月去劍橋聽心理學講座,是乘興而去的,她還隆重的梳洗打扮了一番。
說怕碰見國內的師哥師姐什么的。
但天還沒黑,曲疏月就失落的回來了,把包往地上一扔,說看見了她高中的同桌。
只是遠遠一眼,就令她心跳加速、手腳發(fā)虛,哪里還能聽得進什么講座?
余莉娜當時剛起床,嚼著白吐司問:“你不會是暗戀人家吧?”
曲疏月?lián)u頭,沒有承認也沒否認,她說:“我不知道。不過,就算是也沒用,他早就有喜歡的人。”
她仰著脖子噢了一下,已經腦補出一段男默女淚的校園狗血三角戀。
余莉娜問:“你又沒對他表明心跡,怎么知道沒有用?”
曲疏月面色灰慘的笑:“我很慶幸,我對他沒有任何表示。”
她文靜內向,她淡泊無爭,但她也要面子的好吧。
余莉娜捏了捏她的臉:“你爺爺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就是相中了這老小子,你嫁給他的話.......”
“那就是一場悲劇,你知道嗎?”曲疏月仰視著天花板,竟找到一絲裂紋,她幽幽的吐出一口氣:“我那天回來還看見,李心恬去找陳渙之了,他們還有聯(lián)系。”
這是曲疏月保守的看法。可能不只是有聯(lián)系。
假設,他們在一起很多年,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也很正常。
兩個彼此有好感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對方不屬于自己?他們當然是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余莉娜試圖把人物對號入座:“李心恬是哪一位?也是你們班的嘛。”
曲疏月說:“就是我們班的班花,長大更漂亮了。”
她摸摸下巴,嘖的一聲:“這個班花,是公開推選的嗎?竟然沒有人選你!”
躺著的人笑了笑:“真有。我有一票,不知道誰投的,又不記名。”
那時候剛文理分科,班上的女生就剩了八個,一次班會上,胡峰鼓搗出這么個評選。
全班男生把班花的名字寫在紙上,扔進一個信箱里,收完了由學習委員在臺上唱票。
曲疏月寫著練習冊,聽見李心恬的名字,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她看了眼她身邊,墊著語文試卷睡覺的拽哥,想問,又沒好意思問。
但前排的男生問了:“渙哥,你也選了李女神嗎?”
陳渙之橫他一眼:“無聊。誰他媽投這個!”
在學委攤開一張紙條,大聲念出曲疏月時,陳渙之像是被吵到了。
他不耐煩的,把頭轉向了墻面那一側。
曲疏月也意外,平時走路她都低著頭,人也坐在很后面,在班上沒什么存在感。誰會選她啊?
她都懷疑投她的那個人,是否看清了自己的長相。
余莉娜推她一下:“管他的呢,你明天先去看看。”
除了聽吩咐還能怎么辦?
曲疏月無奈的點頭:“以我爺爺目前這個身體,我不敢和他對著干。”
余莉娜想了想,跟她分析:“真按你說的這樣,陳渙之應該也不是自愿的,那還用怕什么!大家各有難處唄。”
這么一說,曲疏月心頭松了兩分。
同樣是被迫營業(yè),大家互相諒解,在長輩面前本色出演一個誰也看不上誰,事情不就過去了?
第二天,曲疏月在衣服堆里,按照陳渙之討厭的淑女打扮,挑出了一身行頭。
她衣柜里最粉嫩的一套,上身是喬其紗蝴蝶結襯衫,搭配一條很蓬松的短裙。
曲疏月還把頭發(fā)放下,在一側夾了個水晶卡,腳上一雙漆皮瑪麗鞋。
她從客廳里路過,余莉娜只看了一眼就尖叫:“我天!好甜美的打扮。”
曲疏月蠻不在乎的坐下。她撥了撥頭發(fā):“怎么了?人家就是這樣子啊。”
余莉娜太了解她:“別裝了吧就,你外表可能是這樣,一個標準的乖乖女,但內心不是。”
聞言,曲疏月一秒鐘恢復了冷冷清清的本來面目。
她也感到別扭,把發(fā)卡摘下來扔在茶幾上:“希望姓陳的識趣點,跟他爺爺說對我很不滿意。”
這樣曲疏月就能完全免責,也不用擔心會惹長輩生氣。
到了六點半,余莉娜也懷著一模一樣的期許,送她出門:“祝你成功,小曲同學。”
曲疏月和她握手:“守好陣地,在家等我的好消息,走了。”
司機俞伯在樓下等她,曲疏月自己拉開車門,坐上去。
俞伯還在張望,聽見動靜才知道她從另一側上了車。
他說:“小姐,應該我來開門的嘛。”
“有什么關系啊,俞伯。”曲疏月放下包:“我又不是沒長手。”
俞伯笑笑:“好好好,你長了。銀行工作很辛苦吧?這周又不見你回家。”
曲疏月抱怨說:“是啊,老是加班,寫不完的材料。”
路上,俞伯跟她念叨起那一邊的事:“你學習成績好,沒讓老先生操過心,倒是你那個妹妹,才初中就不愛讀書了,說要學畫畫。昨天上門,讓老先生找一個好老師輔導。”
曲疏月不太信:“曲意芙......她真想搞藝術?”
還是想借著爺爺的名頭,走一條來錢快的捷徑?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俞伯扶著方向盤:“意芙才多大,哪里懂得這些厲害心術,八成是你那繼母。”
她說:“猜到了。”
俞伯提醒她:“那個女人不簡單的,這么多年總盯著你不放,現在又想著圖刮老先生的。”
曲疏月點了一下頭:“如果意芙真心喜歡畫畫,那無可厚非。但她們要壞爺爺的名聲,糟蹋他的清譽去撈偏門,我不答應的。”
這下俞伯放了心。他是看著曲疏月長大的,她外表看著溫和無爭,好說話,一副沒脾氣的樣子,但心里是極有主意的。
車開到一處私家園林附近停下。
曲疏月下車時,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huán)境,清幽竹林晃動習習涼風。
側門有服務生在等候,知道來的是曲家的車,引她進去。
曲慕白早就到了,和陳云賡坐在石桌旁里喝茶,言笑晏晏。
曲疏月的唇角向上彎起。她抿出一抹甜笑,和陳云賡打招呼:“陳爺爺您好。”
陳云賡放下手里的茶:“這是你家孫女吧?變模樣了,我都認不出來了。”
曲慕白笑:“你都多少年沒見她了,認不出也不奇怪。”
“來,到爺爺這里坐。”
曲疏月依言,笑著坐到了陳云賡身邊:“好香的茶。”
桌邊穿旗袍的服務員給她倒了一杯。她說了聲謝謝。
陳云賡吩咐旁邊的人:“去打個電話問問,渙之怎么還不到。”
曲慕白說:“哎,年輕人工作忙,不要催他。”
“誰知道他天天在忙什么!”陳云賡似乎很惱火孫子:“我不去請,哪里能見上他一面?”
曲疏月垂下的視線,落在杯中那幾片懸浮的茶葉上,她在心里暗想:忙點好。
陳渙之是天剛擦黑的時候到的,西裝革履,人很精神,像剛在主席臺上發(fā)表完重要講話。
他爺爺看了一眼他,對他這個鄭重的態(tài)度,還比較滿意。
陳渙之坐下時,朝曲慕白致歉:“曲爺爺,開完會趕過來的,不好意思。
”
曲慕白笑得和藹:“不要緊,疏月也才到一會兒,事業(yè)為重。”
話說到這里,陳渙之才轉頭看她,今天這身裝扮......很不曲疏月。
她是個推崇極簡主義的人。記得高中的時候,她的衣服,就以黑白色為主。
不花哨,很耐看的風格,經得住很多眼的打量,簡單利落。
陳渙之鎮(zhèn)定收回目光,心思一轉就有了結果。
曲小姐這是在亮出立場,明示他一個事實,一切都是曲老先生的安排,與她無關。
對于兩家結親這事,注定是個落花有意,但流水無情的結局。
他垂下眼眸,覆住一段冷冰冰的寥落,捏著杯茶不說話。
有兩位老人家在,不時聊上一段崢嶸歲月,席面倒沒有太冷清。
曲疏月一直小口吃菜,把刻在骨子里的端莊文雅,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
反觀陳渙之,仍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模樣,該目中無人還目中無人。
連看都沒有多看她一眼,他那副懶散的態(tài)度,比服務員還更置身事外。
這么一想,曲疏月更有把握了,這門婚事成不了的。
后來酒過三巡,坐上的兩位一對眼色,是時候了。
陳云賡狀似無意的說起來:“疏月今年多大了?二十六了吧。”
曲疏月心里一驚。果然,曲慕白附和說:“是啊,她二十六了,我都老了。”
她趕緊說,生怕晚了就來不及挽回:“您身體硬朗著呢,哪里老了?”
陳云賡以過來人的姿態(tài):“月月啊,你小孩子不懂。我們上了年紀的人,老起來就是一瞬間的事,可能今晚還神清氣爽的,明早起來就日薄西山了。所以才要爭分奪秒。”
“是啊,我也沒什么放心不下的,”曲慕白跟老伙計一唱一和,不等孫女再說話,又把話頭給接了回去:“唯一的掛念就只有小月了。”
陳云賡感同身受,并一力承當下來,他說:“老曲,你的孫女,那就和我的孫女一樣,我比你小幾歲,盡管把她托付到我家。”
曲慕白笑說:“你講這個話,不如就配給你們渙之,這樣名正言順。”
原來在這兒等著,曲疏月一顆心都懸了起來,可恨又插不上話。
陳云賡也笑了:“我肯定是沒意見的,一百個贊成,就怕......”
“爺爺的提議是很好,但就怕渙之不愿意。”
曲疏月管不了這么多了,情急之下,她把火力對準了陳渙之。
她知道,李心恬家的條件并不好,陳云賡看重門第,不可能會順著孫子的心意。
哪怕李心恬本人,每一樣條件單拎出來,從容貌、學歷到工作,都要高于一般的女孩。
可這是老人家的固執(zhí),你要想給把根深蒂固的門戶偏見拔出,也不能是一夕之功。
曲疏月想,他們不都談這么多年了嗎?再怎么難,應該會想為她爭取一下的吧。
曲慕白的臉沉下去,當即深深地看了眼孫女,不說話。
但疏月看出來了,爺爺是在怪她嘴快,沒點規(guī)矩。
可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誰還顧得上啊。
陳云賡不動聲色,把著烏木太師椅的扶手,轉頭問孫子:“是這樣?你不愿意嗎?渙之。”
說話間,院子里搖落一陣花影,曲疏月蜷著手指看他。
坐在她對面的陳渙之,極淡的挑了下眉,對老爺子說:“不會。我看曲小姐很不錯。”
“......”
靠。陳渙之這人有病吧。
陳老爺子一聽,滿口答應下來:“好好好,真是天定的好姻緣。”
陳渙之也露出一個笑。他的笑里有濃厚的詭譎難測:“爺爺做了主的事,樁樁件件是好的。”
引來曲疏月短暫又失落的蹙眉。
不是。他還來真的啊他。
不管他們家那朵風雨中成長起來的荊棘玫瑰了?
曲慕白沒再理會孫女,見陳渙之也已經答應,笑著說:“好,那我們兩個老頭子,就做主了。”
陳渙之竟還點頭:“聽爺爺的。”
聽你大爺!
曲疏月在心里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