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疏月洗完澡,再吹干頭發,裹著一條浴巾出來。
她的手機放在床頭充電,有一條微信消息。
zh:「周五晚上幾點出發?」
周五?還晚上?怎么回事?
聽這個口氣,陳渙之是要和她一起去?去干什么,昭告天下他們即將結婚?
曲疏月不喜歡交際,也沒多大興致跟那些上流名媛來往,她站在她們當中,聽一些半真半假的恭維,攀比最近拿了什么限量款,總有種走錯了場子的感覺,融入不進去。
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多睡會兒覺,省點精神。
好在曲慕白的作風品行,多年來也是力踐東山之志的,行事低調,從來不會逼著孫女參加聚會。
因為缺乏交流,曲疏月也不清楚她們的聯姻是怎么個程序,都是這樣開頭的嗎?
這時,余莉娜打了個電話過來,她問:“月月,你的感冒藥放在哪里?我有點鼻塞。”
曲疏月說:“在電視柜下面的藥箱。你按量吃,要還是不舒服,明天一定去看醫生。”
那頭傳來窸窣的翻箱倒柜聲。余莉娜吸了下鼻子:“嗯。臨城好玩嗎?有沒有去河邊走走?”
曲疏月往床上一躺:“去了。還碰上陳渙之的初戀。”
“別老初戀初戀的!陳渙之親口跟你說的,姓李的是他初戀啊?還是你看見人家牽手了!”余莉娜就聽不得她長她人志氣,“說不定,就是你誤會了陳工,歷史經驗告訴我,你的那些直覺都是錯的!”
曲疏月不服氣:“那你說說看,我哪一次錯了?”
余莉娜用肩膀夾著手機,揭她的短:“就牛津念法律的那個,叫什么來著?哦對,顧聞道,他都對你明示成那樣了,留學圈里都傳你倆戀愛了!你還覺得他不喜歡你。”
她說不過,索性開始自嘲:“那你的消息真是夠落伍的,圈里已經傳到我倆分手了。”
這樁莫須有的緋聞,都被展開成八點檔的連續劇了,曲疏月說一次煩一次。
但她現在有了更鬧心的事情,所以提一提也沒什么。
曲疏月跟她討主意:“莉娜,我爺爺要我去一個展覽,陳渙之正和我約時間。我怎么回他?”
余莉娜挺胸抬頭:“當然怎么高貴冷艷怎么回!”
“......你喝了藥早點睡。”
曲疏月仰倒在床上,她委頓了會兒,回了一句話過去。
quinlee:「雷家小金豆的陶藝展,你就非得和我一起嗎?」
雷謙明因為長得矮,家里又有錢,得了個小金豆的綽號。
她等了幾分鐘,打開手機自帶的便簽app,編輯了一下今天的會議記錄,收到陳渙之的回復。
zh:「請問我有的選嗎?」
陳工還著重加了個請字。仿佛很有禮貌。
隔著手機屏幕,曲疏月似乎都能看得見,他打字時不耐煩的樣子。
說不準心里還要來上句——“您哪來這么多廢話?”
quinlee:「......那七點吧。」
曲疏月也不想再多說了。
余莉娜哪里知道,能在陳渙之面前驕橫起來,還不被他挫敗銳氣的人,應該還沒出生。
讀高二的時候,陳渙之還是校籃球隊的隊長,隔壁二中的不服,說你們一中一群死讀書的,能打的成什么球?
后來還示威到陳隊長面前,兩邊挑了個周六下午,打了一場籃球賽。
四節打下來,陳渙之二十幾個精準的三分,投得他們沒了脾氣。
最后,他拍著籃球,沖放話的人揚了下眉,視線下壓:“哥們兒,服嗎?”
他這個嗎字還拉著尾音,挑釁意味更濃了。
那個下午,曲疏月沒心思上自習,站在五樓的窗臺上,緊張的看完了一整場。
看到陳渙之進球,一個人激動得又跳又笑,像個瘋子。
但散場時,曲疏月瞥見李心恬上前,看樣子是要去給陳渙之送水,她就沒看了。
等陳渙之回了教室,他站在背后,看了一會兒曲疏月寫作業。
曲疏月聽得出他的腳步聲,也知道他就在身后,因此格外的緊張。
一根修長的手指點過來:“這里,公式代錯了。”
她立馬杠掉:“謝謝提醒,我還不太會。”
陳渙之這才坐下,運動過后的男孩子,即便擦干了汗,也重新換了校服,身上還是一股濃烈的荷爾蒙,彌漫在空氣中。
曲疏月下意識的屏住呼吸。
他扯下一張物理試卷:“怎么沒去看我打球?”
她垂下眼睫:“我沒時間,寫不完作業了。”
再說,不是已經有人給你遞水了嗎?
讀大學之后,曲疏月不斷反芻高中時的過往,她并不喜歡那樣的自己。
說得更準確一點,是討厭。
曲疏月討厭她因為喜歡陳渙之,說話時,內心無時不刻的陰陽怪氣,和李心恬明里暗里的比較。
這些爭啊搶啊的東西,原本不屬于她教養里的惡劣,都被喜歡這兩個字帶了出來。
有時候她也會想,就不能心平氣和的愛他嗎?
不管有多少人仰慕陳渙之,也不管他對自己,和對別人沒有什么不同,都一樣的寡淡。
曲疏月也是隔了很多年,長了閱歷見識,看過了這么多悲歡離合,才明白過來一個道理——愛就是讓人無法心靜的。
好在都已經過去了,她最終和自己達成了和解,也不再執著于當年的無疾而終。
很快,陳渙之回復了她,只有一個ok的手勢。
曲疏月把手機扔在床頭柜上,重新插上電,背過身躺了下去。
她在臨城待了三天,檢查分行綜合部的各項登記簿,主要安全事項,比如消防、用電之類的,以及員工福利發放是否合規。
這次下訪督查的重點,在普惠金融業務的開拓上,辦公室這邊不過是順帶的,例行公事而已。
曲疏月象征性的,對分行的工作提了兩點無傷大雅的建議,寫在總結報告上。
他們是周四下午到的京市,方行體恤下屬,同去的這十來個人,包括曲疏月在內,周五都不必去行里上班。
曲疏月從機場出來,直接回了曲家。
京市比南方要熱,下午四五點了,太陽還很大,隔著車窗都曬壞人。
行里的司機送她到了門口,把她的行李箱拎下來。
曲疏月一手撐著傘,一手推著箱子進去:“爺爺,我回來了。”
曲慕白放下手里的畫報:“噢,我們家的大小姐回來了,周慧啊,看看廚房的菜做好沒有。”
“什么大小姐還親自出差啊。”曲疏月端起一杯冷茶,車上渴壞了,仰起脖子就喝。
曲慕白拈著鏡腿,摘下老花眼鏡丟在茶幾上,他說:“月月,我們講話要講道理的,當時你留學回來,那么多好單位,我求著你去你不去,偏偏要去銀行投簡歷,說這個和你專業對口,也能吃這份苦。”
“女孩子可以活得自我一點的。”曲疏月耍賴似的,沖她爺爺撒嬌:“我既要去銀行上班,證明我有這個工作能力,當然也能抱怨辛苦。只要我高興。”
曲慕白向來也辯不過孫女。他口頭上認輸:“好好好,你高興就好,我隨你說了就是。”
慧姨笑吟吟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她想起曲疏月讀高一時,剛從江城回來的情形。
曲正文的頭一個夫人家世不算好,這么多年,章家一直住在一個狹窄的弄堂里。
只有兩間房子,和一個油灰灰的廚房,條件實在簡陋。
早年間,曲老先生在運動中受到沖擊,那也是吃過苦頭的,他曾寄住在鄉下一戶人家很久,那家人很和善,也很照顧他。
因此,在曲慕白得知兒子要娶一個家境略差些的姑娘時,并沒有吭聲,反而給了兒媳家一筆不菲的彩禮。
大家看得出來,曲慕白很滿意溫柔賢淑的章瑩。
只不過這一大撥進項,被章瑩那個好賭的爸爸,也就是曲疏月的外公,輸了個精光。
所以,曲慕白一回到京市,聽說孫女被送往江城,養在她外公身邊的時候,才會那么擔心。
他連夜就差人把曲疏月接了回來。
在江城兩年,曲疏月的性子變了很多,她不愛說話,整天不言不語的坐著。
要不然,就是抱著她媽媽送給她的芭比娃娃,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愣神。
慧姨曾找機會問過她:“你爸爸要送你走,怎么那么聽話就走了,不知道打電話告訴爺爺?”
曲疏月枯坐著,眼神很空洞:“廖阿姨說,這就是爺爺的意思。而且爺爺在養病,我再去打擾,那就是我不懂事了。爸爸又說,不懂事的小朋友,誰都不喜歡的。所以我不敢。”
這黑了心腸的兩口子!合起伙來哄瞞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
怨不得老先生總說,他這個兒子沒什么作為,成不了大氣候,偏偏耳根子又軟。碰上個厲害的,就只知道一味聽太太的話,方方面面被人拿住。
慧姨嘆聲氣:“沒有,月月不要理他們,爺爺是不會不要你的,知道嗎?”
曲疏月點點頭:“我現在知道了,他們是騙我的。”
慧姨心疼的把她摟在了懷里。
后來,也是曲老先生成日哄著她,挖空心思要孫女高興,才又把她那些小性兒,一點一點的養了回來。
盡管在外邊,曲疏月是溫柔訥言的形象,但到了親近的人跟前,也很有一些女孩子家的脾氣。
臨城雖有大好風光,但實在是個美食荒漠,除了一些粘牙的軟糯點心外,沒什么值得吃的東西。
這幾天在那里出差,曲疏月沒有一餐吃得下嘴,都是勉強填飽肚子。
傍晚在餐桌上,那幾道她愛吃的菜一端來,就忍不住伸筷子。
曲疏月搛了一塊紅燒排骨,不忘對曲慕白說:“爺爺,你也吃啊。”
“好,吃,多吃點兒。”
曲慕白轉動著餐勺,眼珠轉到孫女身上:“小月,渙之和你聯系了吧?”
曲疏月低頭吃菜:“嗯,講好了。明天晚上七點,他來接我。”
她一副乖巧順從的模樣,好似對聯姻這檔子事,已欣然接受。
慧姨點了一下頭,高興的沖老先生笑,以為成事了。
但曲慕白不這么認為,既然孫女心里抵觸這門婚事,跟他言明不愿嫁給陳渙之,就沒那么容易轉圜。
她一直都是柔婉卻堅定的性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的主張。
吃完飯,曲疏月陪著爺爺散了會兒步,在客廳里陪坐到八點多,送老先生上了樓休息,她才拿上車鑰匙,去看了一趟余莉娜。
她剛到證券公司上班,她家余董事長就背著夫人,給莉娜打了一筆錢。
父女鬧歸鬧,當爸爸的總不希望看見女兒吃苦。
余莉娜呢,這幾個月過得艱苦樸素,自打來了京市,就沒有添過一件新衣。
因此,她見了錢也走不動道,一番假惺惺的推辭后,還是受了。
并對她爸許下豪言壯語:“余董您放心,這錢算你借我的,等我轉正了還你。”
余董還是一副溺愛又擔憂的口吻:“好好好,你當心點身體,別的都不要緊。”
很重信踐諾的余小姐,一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聯系胡峰,要賠給他修玻璃的錢。
曲疏月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兩個人正在一家新開的酒吧,就賠償款進行第二輪磋商。
光怪陸離的燈帶下,搖滾樂快咚進她的耳膜里,曲疏月是捂著耳朵摸過去,找到卡座上的。
胡峰正在和余莉娜猜拳,身邊還有幾個公子哥兒,曲疏月也見過的。
他們看見曲疏月,臉上都如出一轍的震驚,都知道她深居簡出,從不來這種地方。
曲疏月解釋了一下:“你們玩你們的,我來找我朋友。”
胡峰說:“沒事兒!大家都是打小認識的,一起玩嘛。”
她拍了拍余莉娜:“談得怎么樣了,最后賠胡公子多少啊。”
這地方太吵,余莉娜扯起嗓子:“他總不要我賠。”
胡峰在旁邊補充:“我哪敢要啊,疏月馬上嫁給我們渙哥,被嫂子的閨蜜砸了下玻璃還收錢?成什么人了我!”
身邊人早被他同化了,一聽這句號召,紛紛舉起酒杯來說:“那我們敬嫂子。”
余莉娜醉醺醺的,見了酒就要喝,她也舉。
被曲疏月不動聲色奪了下來:“你少喝。”
眾人喝完,又問她什么時候辦事兒,曲疏月笑說:“這是個誤會。”
胡峰果斷的揮下手:“不可能,我的消息絕對準確。”
曲疏月加重了幾分語氣,強調一遍:“真的,我不會和陳渙之結婚。”
旁邊有人先反應過來,起哄說:“胡總,總不是渙哥一廂情愿吧?”
一問完,大伙兒都低低笑起來。
這個問句的主語不是她。曲疏月聽見了,也就當沒聽見。
倒是胡峰愣了一下,陳渙之沒必要拿結婚開玩笑,再說他也不喜歡玩笑。
反觀曲疏月,更不像撒謊的樣子。
所以,兩家互作姻親的事兒,真是陳渙之剃頭挑子一頭熱?或者,是陳家占主動?
喜歡他的人排起長隊,能繞京市的商業街一圈。
而陳渙之最后選了一個不想嫁給他的人聯姻?夠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