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荒盯著薛鏡辭的眼睛,像是發(fā)狠的小狼。
這幅模樣倒是有點好玩,薛鏡辭眼底竟浮起一點笑意。
良久后裴荒扭過了頭,沒再開口,只是跟在薛鏡辭身后,尾巴似得也不離開。
薛鏡辭隨他跟著,轉(zhuǎn)頭回去城中復(fù)命。
裴荒抬手朝脖子上摸了一把,覺得空落落的。
大家追殺妖物,個個都鉆了妖窩,哪還有昨日風(fēng)光霽月的仙氣,灰頭土臉的站在周紫陌面前。
宋玨最慘,他被分到的是個狐貍窩,里面臭味熏天,他如今從頭到腳都是那股味道。
他平日里極為講究,又好面子,本想偷偷回到客棧打理干凈再與其他人見面,卻不想進門就被周紫陌攔下了,帶去匯報情況,被大家看了個正著。
宋玨抬起頭,卻見薛鏡辭亦是滿身狼狽,根本沒比自己好到哪去,全然沒有半點平日里高傲的模樣,心中才安慰不少。
宋玨想起自己在妖窩的經(jīng)歷,他以為的除妖該是一劍斬萬妖,仙氣飄飄。誰知大部分時間,都在掏狐貍窩。
大家都心有戚戚,沒想過修士還要做這事。
偷偷商議,如今也算是共患難了,日后回了上界誰也別提這事。
周紫陌見到眾人的模樣,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這一次除妖大家都辛苦了,好好休息,今日花燈會照舊,想玩就出去玩玩,今夜子時集合,我們返回上界。”
到底都是些年輕人,聞言開心起來,議論著一會兒要去買什么東西,逛哪家鋪子。
薛鏡辭正要走,卻被周紫陌叫住。
周紫陌將一瓶丹液遞給他。
“指尖沾了朱霞草的顏色極難消除,用這個去洗會比較快。”
系統(tǒng)湊到薛鏡辭身邊,嗅了嗅宿主的指尖,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薛鏡辭看著指尖的暗紅:“她是在告訴我,知道是我改動陣法了。”
先前改動陣法時,他手邊沒有趁手材料,就用朱霞草染了陣符。
“改動陣法?”系統(tǒng)更加茫然:“什么時候改的?”
“去義莊的時候。”
薛鏡辭隨意道:“順手而已。”
系統(tǒng)瞪大眼睛,它分明一直跟著宿主,也確實見到宿主摘花弄草,卻完全沒有察覺這事!
薛鏡辭回到屋子,用了周紫陌給的丹藥,果見指縫殘留的顏色瞬間消退。
今日去妖窩時,沾上不少難聞氣味。他認(rèn)真沐浴一番,順便把系統(tǒng)也洗干凈,放在窗口邊上晾曬。
午后的陽光暖融融的,系統(tǒng)抖抖毛,閑適地趴下身子,去看街上的行人。
今日中秋,按照慣例會舉辦燈會,知府又張貼布告,說明了邪陣已破,妖族盡除,滿城上下頓時更加熱鬧,許多樣式新奇的花燈被掛上去,夜晚亮起想必會十分漂亮。
系統(tǒng)心癢難耐,催促他道:“我們出去玩吧,好不容易下來,終于能好好吃頓飯了!”
只是剛出門,就碰上了其他人,如今大家都換上了凡人的衣衫,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
沒想到竟是宋玨先開口:“薛師弟,我們打算去看花燈,你要不要一起去?”
薛鏡辭有些意外,面對這人難得的示好,還是搖搖頭:“我有故友相約,就不去了。”
宋玨本想冷哼一聲掉頭離去,最后還是別扭道:“我們打算去城外護城河放花燈,要是你又改了主意,可以過去找我們。”
待三人走后,系統(tǒng)才問:“你要去找裴荒?”
薛鏡辭捏著它的爪子,指了指對面的房梁上,裴荒早就換好了衣裳,等在那里。
裴荒足尖輕點,落到他面前,喜盈盈說:“我算故友?”
薛鏡辭瞥他一眼,道:“小朋友。”
裴荒不滿:“朋友就朋友,為什么還要加個小?我不小了,過了這年,我就十七了!”
薛鏡辭不等他,城郊的湖心食肆只在這個時辰開魚,過了可就吃不到了。
兩人一貓很快到了游船邊,總算趕在開船之前上去。
湖心食肆算是洛城的特色,魚是從湖中當(dāng)天撈上來的,只生長在洛湖中的冷水魚,鮮美異常,每日只限捕這一網(wǎng)。
游船離岸,泛舟而行,船頭推開水波,滾燙的魚頭鍋上桌,薛鏡辭緊盯著沸騰的奶白魚湯,吸了吸鼻子。
這動作異常可愛,裴荒仿佛回到從前,在那道觀里,只是簡單的與他吃一頓飯。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安穩(wěn)地享受食物,本沒有什么口欲,結(jié)果見著薛鏡辭吃得開心,連那只蠢貓也舔爪子,終于動了筷子。
裴荒從前很少吃魚,或者說很少吃水里的東西。
他總會想到小時候從河里撈起的死尸,自然對這些東西沒多喜愛,現(xiàn)在卻覺得面前的魚湯仿佛是天底下最誘人的美食。
薛鏡辭吃得專注,盯著食物的眼神近乎天真,吃相也好看,卻并不慢,一口接著一口,有時還會與身邊的貓一樣舔手指。
換做別人,裴荒一定嫌棄的要命,可薛鏡辭做起來卻渾然天成,并不奇怪。
他忍了許久,等薛鏡辭吃得差不多了,還是沒忍住,問道:“那件事,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薛鏡辭咬著筷子回答:“其一,妖窩里有你想要的東西,說明你最有動機。”
“其二,我們一來你就現(xiàn)身,說明對城中之事監(jiān)控嚴(yán)密。”
多年未見,薛鏡辭行事還是如此縝密,裴荒一時覺得自己輸?shù)貌辉穯柕溃骸斑有呢?”
“沒了。”
裴荒愣住:“沒了?”
薛鏡辭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道:“其實我并沒有確定,只是詐你。”
裴荒瞪圓了眼睛,完全沒想到薛鏡辭還有這一面。
吃過魚后,船上又有戲子唱曲,薛鏡辭對這種項目不感興趣,填飽了肚子,在陽光下,被船搖晃得發(fā)困,后半程幾乎是睡過去的。
下了船已經(jīng)接近黃昏,兩人順著洛城最寬闊的長街走,凡界天色暗得快,沒走多遠,便見不到太陽了。
但今日,城中自有無數(shù)個太陽。
千萬盞彩燈次第亮起,映得高懸天際的明月都失了色彩。
垂髫小童提著竹籃,如靈活的魚兒一般在人流里穿行,賣煙火棒和鮮花。
沿街商鋪都在賣力叫賣著,薛鏡辭一路走過去,胃里就塞滿了各色好吃的小食。
裴荒沒吃東西,只靜靜盯著薛鏡辭看。
薛鏡辭吃東西很快,卻絲毫沒有狼吞虎咽的狼狽,一舉一動都賞心悅目。
只是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人去了一趟上界,怎么餓得像是三年沒吃過東西。
他在上界過得都是什么苦日子?
裴荒耐心等薛鏡辭吃完手上的東西,才開口道:“難怪我一直找不到你,原來是去了上界。”
薛鏡辭看他一眼,疑惑道:“你找我做什么?”
裴荒:“……”
“也不是特意找。”裴荒偏過頭:“就是偶爾,順便。”
說罷,他又繼續(xù)問起自己最為在意的問題:“你在上界過得好嗎?”
薛鏡辭點頭:“挺好。”
裴荒早就知道薛鏡辭會這么說,視線忍不住轉(zhuǎn)向一旁的系統(tǒng)。
他早就看出這貓極有靈氣,若是能學(xué)會寫字,說不定他就能問出薛鏡辭真正的境況。
他先前猜測薛鏡辭在上界過得并不輕松。
當(dāng)日凌虛宗弟子一入城,他就追過去查探。除了周紫陌實力太強難以接近,其他人都被他悄悄查探了一番。
那個叫宋玨的,言談中對薛鏡辭頗為輕視嫌棄。
只是今日再看,又好像不全然是。
見裴荒一直盯著自己看,系統(tǒng)心說果然沒有人能抵抗小貓咪的魅力,便在薛鏡辭懷中翻了個肚皮,善心大發(fā)地讓裴荒去摸。
裴荒不為所動,他滿心想的都是薛鏡辭到底過得如何,哪有功夫去抱這胖貓。
系統(tǒng)邀請了半天,也不見裴荒伸手,頓時瞪圓了眼睛。
居然有人可以拒絕一只小貓咪!
要知道,這些年連宿主都時不時會摸摸它。
系統(tǒng)不滿的喵喵叫,終于引來了裴荒的注意。
“看順眼了,也還挺可愛的,它多大了?”
薛鏡辭想了想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回答說:“十幾歲了。”
裴荒有些意外,看這老貓的眼神多了一點憐惜:“活這么多年,應(yīng)該快死了吧。”
似乎想到自己先前并不友好,裴荒在路邊買了點魚干,掛在它脖子上:“趁著還能吃,多吃點。”
系統(tǒng)幾乎要被氣暈過去,嗷嗚嗷嗚的罵人。
裴荒竟然覺得它在高興,滿意地點點頭。
薛鏡辭沉默了一會,點點頭:“你說得有理。”
貓咪還在抗議的亂叫,裴荒也不與它計較,見薛鏡辭認(rèn)同自己的話,兩人之間的生疏感像是忽然消散,話也多了起來。
他一會兒問薛鏡辭上界是什么模樣,一會兒又問凌虛宗在什么地方。
薛鏡辭都一一作答。
花燈如晝,人潮涌動。
裴荒問著問著,便朝薛鏡辭靠近了一些。
見薛鏡辭朝自己投來疑惑目光,裴荒趕緊說道:“這里太吵,我都聽不清你的聲音。”
兩人對視了片刻,裴荒臉上有些燒。
忽然他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人流朝著一個方向擠去,只聽不遠處鑼鼓聲響,竟是來了一隊雜耍藝人。
兩人本來就靠得近,這下被人流擠在了一起,饒是大羅神仙也逃不出去。
裴荒下意識地伸手將薛鏡辭護住,把人和貓都圈進懷里。
薛鏡辭抬眼看去,忽然發(fā)覺眼前的少年已經(jīng)與從前截然不同了,原本那個愛鬧騰的狼崽子,現(xiàn)在竟然知道護著自己。
他打量的眼神毫不掩飾,裴荒只覺得被盯著的那塊皮肉都燒灼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問:“要,要去看看嘛?”
薛鏡辭點頭,兩人跟著人群走過去,就見幾個踩著高蹺的怪人正在噴火。又走幾步,人群中忽然爆發(fā)出激烈的掌聲。
薛鏡辭這才生出幾分好奇,停下了腳步。
不遠處,有人正在表演猴戲。
那猴子極為靈巧,一會兒倒立,一會兒翻滾,引來無數(shù)叫好聲。
演了約莫一刻鐘的功夫,一只猴子從猴戲人手中搶過銅鑼,繞著圈敲打。另一只猴子則抱起一個碗,蹦蹦跳跳地朝人群跑去。
聽到這聲音,原本圍攏的人群四散離開,露出了站在后方的薛鏡辭和裴荒。
耍猴戲的老頭見了此景,忍不住罵道:“一個個看著人模狗樣的,誰知道窮得叮當(dāng)響,白看猴戲不給錢,一輩子窮死。”
說罷,又說了好些缺德話。原本幾個想要給錢的人,也憤然離去,覺得中秋之夜聽到這種話十分晦氣。
捧著碗的小猴嚇得縮了縮腦袋,見附近還站著人,趕緊湊了上去。幾個走得慢的不好意思,掏出幾個銅板放了上去。
等到了薛鏡辭面前,碗里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br />
足有一百枚銅板!
捧碗的小猴嚇了一跳,先前滿嘴粗話的老頭趕緊過來拍了拍小猴的頭:“還不快給大人表演一個作揖。”
小猴趕緊放下碗,又是作揖又是跪拜。這是它的拿手絕活兒,平日里不會輕易展示,原本走開的人群忍不住又聚攏過來,卻被老頭啐了一臉:“看什么看,一個個窮酸鬼。”
薛鏡辭趁亂帶著裴荒走了。
裴荒疑惑道:“你怎么給他這么多錢?”
薛鏡辭解釋:“我見過他,以前來洛城時,也常看他的猴戲。但那時沒錢,看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裴荒下意識問道:“那他是不是也罵你了?”
薛鏡辭點頭。
他那會兒確實沒錢,對旁人的白眼便坦然接受,罵他的話聽了幾句,并不放在心上。
裴荒心情有些奇怪,想不到薛鏡辭以前還受過這樣的委屈。
他忍不住道:“那人嘴上沒個把門,缺德的很。他以前罵過你,你怎么還給他那么多錢?”
換做是他,被人如此辱罵,少不得要悄悄將猴子“借”回去玩兩天。
薛鏡辭淡淡道:“罷了,維生本就不易。”
兩人看過去,耍猴戲的地方,只見那老頭不知從哪里買來幾個包子,正撕開了吹涼給猴子吃。
薛鏡辭眼中流出幾分暖意:“就當(dāng)做是買他們的高興。”
裴荒一時怔住,許久才倔強道:“旁人的高興,哪值這么多。”
薛鏡辭不置可否。
他能看出眼前的少年行事雖有偏激之處,卻也分得清好壞,至多是少年心氣。
等再長大些,就不會將這些瑣碎事情放在心上了。
薛鏡辭看向少年,問道:“你一直戴著面具,是在躲什么人?”
裴荒含糊應(yīng)了一聲,薛鏡辭沒有多問。
他悄悄掐了個法訣,在裴荒懷中的令牌上留下了一道隱匿氣息的陣法。
兩人穿過人群,裴荒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問:“你這次下來做任務(wù),能呆多久?”
薛鏡辭如實道:“子時就走了。”
裴荒瞬間停下腳步,垂眸不再說話。
薛鏡辭等了一會兒,見裴荒安靜得過分,即便再遲鈍也察覺出少年情緒低沉。
他忽然問道:“你覺得,旁人的高興值多少?”
裴荒沒想到薛鏡辭聽見自己先前賭氣般的話,心中一時涌出說不清的情緒,有些擔(dān)心薛鏡辭這樣淡然的性子,回了上界要受欺負(fù)。
想了想,他說:“最多值一個銅板。”
你的銅板要花在自己身上,要對自己好些。
他話沒說盡,藏了半句,不肯說了。
漫天的煙花在夜空中綻開,薛鏡辭靜靜看著他,忽然翻出一枚銅板,拉過他手,將銅板放在他手心里。
“買你的。”
周遭的一切在剎那間退化成虛影,裴荒看著薛鏡辭微微垂下的眼睫,漫天的光落在那人眼中,璀璨如星。
他用力握了一下,那沾了薛鏡辭掌中涼氣的銅板就熱了起來。
裴荒忍不住笑起來,問他:“要不要去看河燈?”
薛鏡辭點頭,兩人一起朝城外走去。只見護城河邊支了許多小攤,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河燈。
不少人正提筆寫字,將紙條放在燈芯上燃燒,隨著河燈一起推下水。
薛鏡辭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就收回了視線。
“那邊有座橋,可以將整條河盡收眼底。”
裴荒帶著薛鏡辭上橋,臨上去時,想起他們還沒買河燈,匆忙跑走喊道:“你在這里等我。”
薛鏡辭不知道他又干嘛去了,獨自坐在欄桿上等,忽然皺了皺眉。
這一路上,他總察覺到有不舒服的氣息,像是有魔修在跟著他們。
薛鏡辭略一思索,便朝氣息發(fā)出的地方打出一道法訣,起身的瞬間消失無蹤。
裴荒買回了花燈,急匆匆地往回趕。
可欄桿邊早已經(jīng)空蕩蕩,只有幾片被人踩過的楓葉,孤零零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