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加急，院中的樹又被刮得呼呼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蕭尋放下衣服，手指搭在還未好全的右腿上。

    他說了謊。

    無人知曉，那日在幻境中他見到的并非是魔修，而是薛鏡辭。

    幻境中的他斷了右腿，在凡間雪地里乞討。

    有人路過此處，朝他丟下一個饅頭，然后饒有興味地站在一旁。

    蕭尋死死盯著那饅頭，餓到麻木的肚子瘋狂叫囂起來，傳來陣陣絞痛。

    他的腿動不了，便極力伸出手，想要去夠那饅頭，偏偏還差一點，只好伏低身體，慢慢爬過去。

    眼看就要夠到那饅頭，一只白色靴子緩緩踩在了上面。

    沾了泥土的靴底在饅頭上盡情碾壓，很快將饅頭染成了青黑色。

    頭頂傳來一聲譏諷的輕笑，那人頭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蕭尋靜靜望著那饅頭。

    身體的劇痛令他再也顧不上尊嚴(yán)，只猶豫了片刻，就伸手去抓那臟污的饅頭，大口朝嘴里塞去。

    一只手?jǐn)r住了他。

    蕭尋仰頭看去，就見一白衣道人身負(fù)長劍，撐著傘蹲在自己的面前。

    傘柄微微傾斜過來，他頭上的風(fēng)雪被徹底遮去，卻又輕輕覆上那人的肩頭。

    那人神情淡淡，面色清凜，如同九天之上尊貴的神祇，右手卻從懷中摸出了用油紙包裹的酥餅。

    “吃這個吧。”

    蕭尋小心翼翼地接過，不敢觸碰到那人潔白無瑕的法袍。

    “我叫薛鏡辭，是云游的散修，三年前曾在洛城見過你第一面。”

    蕭尋咬著香甜的酥餅，聽著那人淡漠的聲音，心卻跳得像是要躍出胸口。

    直到他聽見那人說：“我知道你，謝爭，因為諫言舉族被流放。你本是狀元郎，不該淪落至此，不如和我走吧。”

    蕭尋像是被一柄利劍穿了心。

    明明身處幻境，他的神志卻瞬間清醒過來。

    蕭尋看著被自己親手打斷的腿，這才意識自己被幻境影響，到底做了怎樣的瘋狂之舉。

    他不是謝爭，而是蕭尋。

    只是明明已經(jīng)恢復(fù)了意識，他卻沒有掙脫幻境，而是眼睜睜看著薛鏡辭扶起自己，然后拖著斷腿，與那人一同回到破落的道觀里。

    薛鏡辭替他治傷，教他修煉，又四處遍尋奇珍異寶替他煉化本命法劍。

    在幻境中，他們一起在凡間生活了三年。

    直到風(fēng)雪拍打窗戶，發(fā)出哐當(dāng)巨響，蕭尋才從回憶中抽回思緒。

    白日里溫柔似水的眼神變得陰冷，發(fā)了瘋般反復(fù)呢喃：“如果真的是我就好了……”

    蕭尋的心思，薛鏡辭并不知曉。

    幾日后他行走時自如了許多，薛鏡辭便開始教他需要身法配合的劍招。

    蕭尋練得認(rèn)真，腿腳也漸漸利索起來，等到考核之日，幾乎瞧不出腿腳曾經(jīng)斷過。

    兩人一同前往考核之地，只見人聲鼎沸，異常熱鬧。

    外門考核三年一次，若能博個好名次，不僅能得到大量修煉資源，還能在宗內(nèi)揚(yáng)名。

    更有不少人在弟子服上動了巧思，加了些風(fēng)吹的陣法，好讓自己顯得更加仙風(fēng)道骨，以求得到佳人眷顧。

    也有人臨時抱佛腳，捧著功法讀個不停，仿佛多看一眼名次就會更好一些。

    這片熱鬧里卻沒有薛鏡辭的身影。

    薛鏡辭懷中抱了只小貓，坐在不遠(yuǎn)處的臺階上，只靜靜等著。

    無數(shù)人暗暗打量著他，卻無人上前與他搭話。

    直到蕭尋走到薛鏡辭身邊，揉了揉薛鏡辭懷里的小貓，薛鏡辭身上的疏離驟然消減許多。

    陳昭站在人群中，目光忍不住頻頻投向看薛鏡辭。

    這三年來，他與薛鏡辭交集甚少，只是午夜夢回之時，總會夢到薛鏡辭將他在凡界做過的混賬事給當(dāng)眾抖落，令他在宗門內(nèi)顏面掃地。

    察覺到他的視線，站在陳昭身側(cè)的弟子也看了過去，問道：“那就是薛鏡辭？”

    這人是林恒的表兄林肅，此番考核恰好抽到了薛鏡辭。

    陳昭點點頭，心思一轉(zhuǎn)，道：“林兄，他實力極強(qiáng)，你既抽到與他對戰(zhàn)，可要萬分小心，千萬不要硬碰硬。”

    偏偏林肅是個武癡，聽了這話反倒被激出戰(zhàn)意，恨不得立即拔劍與之一戰(zhàn)。

    先前薛鏡辭與表弟打斗時，他并不在門內(nèi)，是近日才回來的。

    誰知回到宗門，就見自己那向來驕傲的表弟，日日活在恐懼里，連提起薛鏡辭的名字都害怕得戰(zhàn)栗，像是被打怕了。

    林恒雖有錯處，但經(jīng)此一事道心有損，薛鏡辭未免做得太絕。

    思及此，他神色一冷，道：“待我與他一戰(zhàn)。”

    演武場上響起密集的鼓點聲，弟子們們四散分開，按照令牌序號依次登上比試臺。

    薛鏡辭排序靠前，很快就輪到他上場。

    有人認(rèn)出林肅身份，知曉他是林恒表兄，紛紛趕過來看戲。

    誰知還未靠近，比試臺上的兩人就打了起來，竟是直接掠去自報家門的環(huán)節(jié)。

    林肅劍氣橫掃，狂風(fēng)自三尺青鋒上呼嘯，一時間吹得眾人齊齊仰倒。

    此人劍風(fēng)蒼勁有力，薛鏡辭單手一翻，迅速抽出劍來。

    他右手挽出劍花，一時竟如驚龍遁地，直取林肅雙足，逼得對方凌空一躍。

    林肅胸中戰(zhàn)意洶涌，迅速閃至薛鏡辭身側(cè)，劍如疾雨，阻他四方退路。

    兩人劍峰“砰”然相撞，全憑靈氣對抗。

    鋪天而來的劍氣將二人徹底卷掩，令外人難以窺出勝負(fù)。

    轉(zhuǎn)瞬之間，百招已過。

    林肅察覺體內(nèi)靈氣狂泄，心知必須速戰(zhàn)速決，當(dāng)即將全身靈氣灌入劍中，使出巔峰一擊。

    薛鏡辭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寒劍，不再戀戰(zhàn)。

    劍氣吹得他袖袍鼓動，薛鏡辭身姿靈動飄逸，如輕盈掠過葉間的蝴蝶般落在臺下。

    “我認(rèn)輸。”

    干脆利落丟下這話，薛鏡辭撈起地上的小貓，繞去另一邊看蕭尋比試。

    林肅見薛鏡辭認(rèn)輸棄戰(zhàn)，便收了劍，盯著薛鏡辭遠(yuǎn)去的背影道：“也不過如此。”

    說罷跳下臺子，回到陳昭身邊，嗤道：“先前林恒得知我要與他對戰(zhàn)，嚇得瑟瑟發(fā)抖，讓我千萬小心。要我說，你們真是一樣的膽小。”

    陳昭連連應(yīng)是，心里對于薛鏡辭的實力有了數(shù)，終是松了一口氣。

    果然，那林恒就是個廢物，到現(xiàn)在還嚇得不敢見薛鏡辭。

    另一邊，薛鏡辭趕到時，恰逢蕭尋登臺。

    他抱著系統(tǒng)看了半場，就起身離開。

    走出演武場，周遭變得安靜下來，身后傳來的腳步聲清晰可見。

    薛鏡辭轉(zhuǎn)頭，沒料到來者是周紫陌。

    周紫陌直言不諱，質(zhì)問道：“考核在于公正，方才你為何留手？”

    薛鏡辭淡淡道：“沒什么意思，餓了，想去吃飯。”

    周紫陌盯著他，像是在分辨他話語的真假。

    過了片刻突然笑了，說道：“你這小兔崽子，幸好沒來我這里丟人。走，想吃什么，我請客。”

    薛鏡辭有些奇怪的停住腳步，他記得自己與周紫陌的關(guān)系并不算好。

    周紫陌見他不動，豎起眉喊他：“還不走，難道還怕我毒死你？”

    薛鏡辭搖搖頭，跟著她離開了。

    等吃完飯回到住所，屋門竟然開著。

    蕭尋不知何時已經(jīng)回來了。

    “吃吧。”

    薛鏡辭將食盒遞給蕭尋，兩人視線交錯，蕭尋輕輕一笑，極力揮散眉宇間的落寞。

    方才他與人比試到一半，就見到薛鏡辭離開，心中無比失落。

    此刻見薛鏡辭給自己帶了吃食，他才重新高興起來，半真半假地抱怨：“師父都不看完我比試就走，還以為我打得不好，給您丟臉了。”

    薛鏡辭點點頭：“你的確不是他的對手。”

    說罷，薛鏡辭又伸手挑起蕭尋的衣袖。

    蕭尋手臂上的傷口極深，薛鏡辭毫不留情道：“那人擅長左手劍，修為深厚，基本功扎實，不是狂妄之輩。你與他對戰(zhàn)，卻掉以輕心，只攻不防，若他比你更快——”

    “換做實戰(zhàn)，這一劍就該落在你脖子上。”

    蕭尋面露窘色，一言不發(fā)。

    薛鏡辭沒有繼續(xù)說話，等蕭尋吃完東西，終于開口：“蕭尋，你并不適合用劍，不如改學(xué)其他兵器，我都能教你。”

    蕭尋愣了愣，毫不遲疑地拒絕：“我知道，但我不會放棄劍道。”

    “日后我會更努力的練劍。假若別人一日練三個時辰，那我就練六個。就算是不吃不眠一直去練，我也絕對不會放棄。”

    薛鏡辭愣住，這大概是蕭尋第一次反駁他的提議。

    蕭尋話中執(zhí)念頗深，薛鏡辭也見過許多這樣的人。

    有人執(zhí)念于財，有人執(zhí)念于權(quán)勢，有人妄想得道飛升。

    但薛鏡辭其實并不明白，執(zhí)念，究竟從何而來？

    他看向蕭尋的眼神里終于有了探究，斟酌許久后，不解問：“何必執(zhí)著呢？”

    蕭尋抿唇不語，神色顯出一絲痛苦，內(nèi)心似乎掙扎許久才開口道：“師父有所不知，我出生卑賤，自幼流落勾欄瓦舍。”

    薛鏡辭側(cè)頭看他，眼中沒有絲毫雜質(zhì)，只是如尋常時閑聊，等著他往下說。

    蕭尋卻不敢看，主動避開他的目光，輕聲道：“有些人生來沒有尊嚴(yán)，命也賤如草芥，無人會教導(dǎo)他們禮義廉恥、傳授安身立命的本事。所學(xué)之事，唯有取悅?cè)说氖侄瘟T了。”

    “我便是其中之一。”

    “那時我看見許多修士，風(fēng)流肆意，溫文爾雅，那手執(zhí)長劍的模樣，像是話本里說的那般，斬妖除魔，而不是揮著軟劍起舞。這便是我所向往的君子之相。”

    薛鏡辭一時靜默無言。

    蕭尋垂眸，撫摸放在身邊的長劍：“師父，你不知道我費(fèi)了多少力氣才逃出來，所以我不能放下這柄劍。”

    “那么難的路都走出來了，如今只是辛苦些而已，無妨。”

    薛鏡辭似乎有些明白了，又好像云里霧里，便只點頭：“我知道了。”

    他讓蕭尋好好休息，自己抱著系統(tǒng)去了書房，打算重新制定適合蕭尋的練習(xí)方法。

    蕭尋卻睡不著，他隔著木窗，望著遠(yuǎn)處久久未熄的燈火，只覺得整個人像是踩在云端上，幸福得有些眩暈。

    直到半夜，蕭尋才輕手輕腳出了門，難得去廚房親手做了宵夜，端到薛鏡辭的屋子里。

    薛鏡辭擱下筆，問道：“怎么不睡？”

    蕭尋搖搖頭：“師父為我辛勞，弟子哪能安睡。”

    他將自己煮的面遞過去，不好意思地說道：“夜色深，食肆關(guān)了，我只能勉強(qiáng)做一些。”

    薛鏡辭嘗了一口，覺得難吃，但還是勉強(qiáng)咽下。

    “下次不必做這些。你身為我的弟子，只需勤勉修煉。”

    蕭尋點頭應(yīng)是，心里也知道自己廚藝不佳，便不再提起此事，只是安靜的陪在薛鏡辭身邊。

    薛鏡辭催他回屋睡覺，蕭尋卻道，師父沒睡，他怎么能睡。

    結(jié)果等薛鏡辭再一回頭，就見蕭尋挨著床榻睡著了。

    薛鏡辭知道他今日與人比試受了傷，如今執(zhí)意來陪自己卻抵不住身體困乏，也沒將人喊醒，放任他在屋子里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薛鏡辭叫蕭尋換好衣服后同自己一起練劍。

    “你傷的是右手，今日便試試左手劍，日后若再遇上善用左手劍的人，也好防備。”

    蕭尋點頭，見薛鏡辭要走，忽然出聲叫住，面上露出窘迫之色。

    “勾欄瓦肆之人從不允許束發(fā)，師父，我不想回到那時的樣子，可以勞煩師父替我束發(fā)嗎？”

    蕭尋如今傷了一只手臂，自然難以完成。

    薛鏡辭點點頭，坐回蕭尋身邊，順手拿起自己的發(fā)簪替蕭尋束了發(fā)。

    感受著薛鏡辭的手穿過自己的頭發(fā)，蕭尋垂眸不言，藏在袖袍里的手卻攥緊了。

    等薛鏡辭離開，他才將手從袖袍內(nèi)伸出來，盯著鏡子中的發(fā)簪，抬手輕輕撫了撫。

    “雖然和從前那根發(fā)簪不同，但仍然是你親手替我簪上的。”

    “師父，這一次我會好好保護(hù)你，凡是你想要的，我都能替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