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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山里陰冷極了, 比市區溫度至少低了十度,床褥摸上去潮氣十足。凌宸一路舟車勞頓,顧不上挑剔, 隨便合衣躺下,剛一沾枕頭就昏昏沉沉睡去。

    他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敲門。

    “凌老師, ”門外人喚他,“您醒了嗎?”

    凌宸打了個哈欠爬起來, 趿拉著拖鞋去開門。天剛蒙蒙亮,門外人站在屋檐陰影之中,面目模糊。

    凌宸問他有什么事。

    那人說:“老李急著出殯,您再不去給他入殮,就要錯過吉時了。”

    一邊說著,那人遞過來一個沉甸甸的化妝包。

    凌宸隱約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但顧不得多想,他用尚且完好的右手接過化妝包,渾渾噩噩地跟在那人身后。

    整個村子寂靜一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帶著潮濕霉味的落葉氣息。凌宸低頭,發現腳下踩著的是層層疊疊的竹葉,落葉化泥, 黏在鞋上, 臟得擦不干凈。

    待他再抬起頭時,意外發現他們居然走出了村子,來到了一條幽靜小路上。路兩旁全是高大的竹林,竹影交錯, 遮住本就吝嗇的天光,昏沉沉又黑漆漆。

    凌宸停下腳步, 警惕地問:“咱們到底要去哪里?”

    可是領路的人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就那樣沉默地向著竹林深處走去。

    凌宸當然不會傻傻跟上,他扔下手里沉重的化妝包,那些刷子、粉底滾落一地。他轉身就往回跑,然而剛邁出兩步,面前場景簌的一變,他居然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們單位的停靈室!

    熟悉的小院近在眼前,白墻灰瓦,鐵門虛掩。凌宸一時收不住腳步,一頭撞了進去!

    大門洞開,冷氣迎面而來。沒有生命的塑料菊花沿著墻角擺了一圈,墻上是一排排的不銹鋼支架隔板,猶如高中宿舍的上下鋪,每層隔板上都擺放著一具裝進裹尸袋里的遺體。

    明黃色的裹尸袋填滿了這小小的停靈間,只剩下最中間的空地上擺放著一座沉重的棺木。前高后矮,四角壓金,純黑色的木棺兩側各鐫刻著一個巨大的“奠”字,正是最傳統的中式棺材。

    凌宸像是預感到了什么。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雙腿,一步步走向棺木,用盡全身力氣,用右手推、用右肩膀頂,終于推開了棺木的頂蓋。

    一道熟悉的身影靜靜地躺在那里。

    俊眉修目,姿容絕群。

    男人沉沉睡著,像是一尊毫無生命力的完美雕像。

    凌宸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棺木對面——墻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正是賀今朝的遺像!

    怎么會是賀今朝?賀今朝死了?

    不,等等,賀今朝確實死了……而且,是凌宸親自為他入殮,替他換上西裝,整理遺容。

    是啊,沒錯。賀今朝死了,凌宸親眼看到過他的遺體。

    賀今朝是他追逐、喜歡、向往的偶像,又遠遠不止于此。

    就在凌宸出神之際,突然間,一只冰涼的手猛地從棺木中伸出,搭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凌宸赫然一驚,低頭一看,卻發現棺中人居然睜開了眼睛!

    俊美的男人對他露出一個足以顛倒眾生的微笑,只不過,他的雙眸被血色占據,如兩汪血水,深不見底。

    他的手骨節分明,手指頎長,正緊緊地攥住凌宸的右手。

    原來他的手如此冰冷,比凌宸想象中的還要冷。

    男人的力氣很大,沒有允許他掙脫,凌宸也不想掙脫。一寸寸,一厘厘,凌宸被男人拖著,向著棺木中墜去。

    黃色白色的紙錢從棺木深處噴涌而出,漫天遍地。漸漸地,賀今朝的身體被紙錢掩蓋,那些紙錢埋住了他的雙腿,他的腰腹,他的胸口,他的脖頸……只剩下一張英俊卻鬼魅的臉,浮在如死海一般的紙錢之間。

    緊接著,那些黃白紙錢又隨著他們交握的手,向著凌宸涌去。

    “宸……宸……”男人嘴唇翕動,血眸深情款款地注視著他,用熟悉的嗓音呼喚著凌宸的名字,“宸宸,快……來……陪……我……”

    這個陌生的稱呼宛如一道驚雷,讓凌宸瞬間從渾渾噩噩的狀態驚醒!——不對,賀今朝什么時候叫過他“宸宸”?他從未聽賀今朝這么叫過自己!!

    賀今朝是怎么喚他的?

    賀今朝是用什么語氣叫他的名字?

    賀今朝的聲音,應該是溫柔的、是可靠的、是傲嬌的、是自鳴得意的、是無可奈何的——

    ——“小凌……”

    ——“小凌,你怎么了?”

    ——“小凌,你快醒醒!”

    那聲音,全是發自內心的關切焦急。

    一陣灼燒般的痛感從凌宸的右手尾指升起,仿佛那里有一根無形的線,拽住他逐漸下墜的身體。絲線收緊,就如風浪中堅韌的錨,把凌宸這葉小舟牢牢地留在原地。

    與此同時,原本拉住凌宸右手的棺中惡鬼被這突如其來的熱度燙傷,它驚叫一聲,猛地松手,轉身藏匿于黃白色的紙錢之中,片刻功夫就消失不見了……

    ……

    凌宸從夢中驚醒。

    他猛地坐起身,額頭遍布冷汗,就連掌心都潮濕一片。

    賀今朝臉色蒼白地坐在他床邊,兩只手交疊握住凌宸的右手。只不過,因為他是靈體狀態,雙手只能虛虛搭在凌宸手背,明明無法觸碰到,可凌宸卻覺得分外安心。

    “小凌,你是不是做噩夢了?”賀今朝眉頭緊蹙,“剛才你一直顫抖,我叫了你好久才把你叫醒。”

    在凌宸手邊,小倉鼠柴柴丸正用毛茸茸的身體摩擦著凌宸的右手尾指,四只小門牙輕輕啃著他的指節,有些癢,有些疼。

    凌宸扶住額頭,只覺得渾身虛軟:“確實是做噩夢了,但夢里的事情……我全都記不得了。”

    雖然記不得,但心悸感如影隨形。

    他重重呼出一口氣,又抬頭看向賀今朝,仔細觀察他的臉色:“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臉色這么白?”

    雖然“臉色這么白”這句話不該用來形容一個死人,但凌宸就是覺得賀今朝看起來病懨懨的。

    “……”賀今朝沉思幾秒,把剛才發生的一切從頭復述一遍。

    賀今朝是鬼,不需要睡覺,所以每次凌宸休息時,他就守在凌宸旁邊做自己的事情。就在幾分鐘之前,他突然覺得心口劇痛,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緊緊捆住他早已停止跳動的心臟!

    同樣的灼痛感,他曾經經歷過一次:第一次和凌宸相遇時,他們兩人尚不知道彼此之間不能隔開太遠距離,那次他傻乎乎地跟著靈車離開,結果還沒出殯儀館的大門,他就覺得心臟劇痛,直到回到凌宸身邊,他才恢復正常。

    剛才那種疼痛,恍惚間讓他以為凌宸會離開他!……他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迅速飛到凌宸床邊,這才發現看似酣睡的凌宸其實滿頭大汗,身體不住地顫抖。

    他喊了他許久,小柴柴丸也急得只咬凌宸,才讓凌宸從噩夢中清醒。

    賀今朝想,若是他剛剛沒有發現凌宸的異樣,那是不是凌宸就會在這個清晨,在睡夢中悄無聲息地離開?

    “這個劇組不能再待下去了。”賀今朝當機立斷,“小凌,咱們立刻離開,別去管入殮的事情了。”

    都說深山老林最容易滋生陰氣,那個名叫老李的武替死得如此慘烈,會不會是他的靈魂滯留在這里,想要抓替死鬼?

    凌宸承認他不是什么偉大的家伙,他確實憐憫老李的死亡,但他首先要保護自己的安全。

    想到這里,凌宸點了點頭,低聲道:“可這里是深山,進來簡單,出去不易。”

    賀今朝早已想好辦法:“沒關系。送咱們來的車就停在村子外的空地上,趁著其他人都沒醒,我能帶你出去。”

    偏偏就在此時,他們門外忽然響起一陣刺耳的聲音!

    “鐺——鐺——鐺——”

    刺耳的銅鑼聲接連不斷,就如往平靜的深海里投入一顆炸彈,瞬間吵醒了整個魚池。

    “別睡了,大家都別睡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說,“下雪了!!大家醒醒,導演說要趁著下雪趕快搶進度!!”

    緊接著,那個敲鑼者走到每一間房前,逐一敲響大門,喚人起床。

    “咚咚咚。”敲門聲在凌宸門外響起,“凌老師,您醒了嗎?”

    凌宸:“……”他和賀今朝對視一眼,掀開被子起身,把小倉鼠揣進胸前的口袋里,然后走向大門。

    他小心把房門拉開一道縫隙,門外的冷風終于找到了突破口,裹著雪花蜂擁而至,呼吸間都是凜冽的寒氣。

    凌宸驚訝地望著門外——一夜之間,門外居然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幾只麻雀在雪地上蹦跳著,留下了一連串松枝似的腳印。

    “凌老師,不好意思把您吵醒了。”門外提的銅鑼的人正是郭子,那個銅鑼也是劇中的道具,一敲就足以吵醒整個劇組。“今天我們有好幾場戲要拍。”

    在他身后,其他幾間民居已經亮起了燈,隱約可以看到屋里有人影晃動。雖然沒有完全天亮,但整個劇組已經運轉起來了。

    凌宸不可思議地問:“……劇組不是停工了嗎?”

    “害,這不是老天給面子嘛。”郭子雙手合十,向天空拜了拜,又轉過頭來嬉皮笑臉地解釋,“導演今天一睜眼,發現居然下雪了!凌老師您不知道,這種天氣可遇不可求,如果不能向老天借雪,就只能用人工雪花,效果又假、又費錢。我們劇組已經停工好幾天了,制片人的賬本都快翻爛了,可沒多余的錢再浪費下去了……”

    正因為如此,原本停工的劇組立刻復工,抓緊時間搶拍。

    之前幾天,劇組沉浸在有人意外死亡的陰霾中,人人悲恐交加;現在,整個劇組好似重新“活”了過來,人人行色匆匆,一個個臉上都見了光彩。

    昨夜那位女化妝師說得明白:劇組一天不開工,就賺不到錢,就吃不飽飯——在真金白銀面前,人命好像也沒什么緊要了。

    凌宸望著這座虛假且繁忙的人造小鎮,看著地上堆積的雪,看著街上逐漸多起來的人流,他意識到,今天他和賀今朝很難逃離這里了。

    “凌老師,我接下來還要去通知其他人,就不打擾您了。”郭子說,“您洗漱完可以去西邊集合吃早飯。”

    “嗯。”

    雪越下越大,等到凌宸洗漱完走出房間時,地上已經見不到除了雪以外的顏色。新雪并不黏,凌宸裹緊身上外套,踩破白凈的雪地,留下一連串淺淺的腳印;賀今朝漂在他身邊,落腳處并無任何痕跡。

    他們并肩走過村前的廣場,賀今朝示意凌宸看向那邊。

    兩個司機打扮的男人正在搗鼓那輛車,其中一個人抱怨:“天氣突然降溫,把發動機凍壞了!機油漏了一地,車子打不著火了!”

    另一人則在擺弄手機,邊抽煙邊罵:“臥槽,怎么手機沒信號,是不是山上的基站被雪壓了?”

    聞言,賀今朝冷冷笑道:“這么巧?咱們剛決定要走,車壞了,下雪了,手機沒信號了,只剩下這深山里的一座竹鎮和劇組里這群各懷鬼胎的人了。”

    凌宸接話:“嗯,這種情況很適合再死幾個人。”

    賀今朝:“……”

    凌宸轉頭看向他,眨了眨眼睛:“我難得幽默一次,你怎么不笑?”

    賀今朝無奈:“小凌,你的幽默真是難以捉摸。”

    “不幽默嗎?”凌宸笑了笑,“我以前熬夜值班時,最喜歡看恐怖推理小說。因為某些極端原因,一群人被困在孤島或者別墅里,無法和外界聯絡,然后一會兒死一個,一會兒再死一個,其他人就互相猜測究竟誰是兇手。隨著人死得越來越多,兇手逐漸浮出水面……”

    “到底什么人才會在殯儀館值班的時候看這種題材的小說啊。”賀今朝一想到凌宸在值班時,披著外套倚在桌邊,津津有味地看兇殺小說,就覺得有趣。“你說的應該是《暴風雪山莊》模式,由知名劇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首創。”

    “那你來猜猜,誰會下一個死?”凌宸抬了抬眉毛,“——以及,誰是兇手?”

    賀今朝沒有應聲,他垂眸和凌宸四目相對,有些話不必付諸口舌,答案早就在心中。

    ……

    一般劇組為了圖方便,工作人員的盒飯都是從餐廳訂購。但是《竹鎮疑云》劇組駐扎在深山,為了節省時間成本,所有人都住在小鎮內,劇組專門雇了跟組廚子,一日三餐都由劇組自給自足。

    幸虧劇組存糧夠多,若是天天下雪,那劇組一百多口人,都要被餓死了。

    餐廳就在小鎮西邊的巷子里,這條巷子從外邊看是一間間民居,其實里面完全打通,一眼望去空蕩蕩,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群演和工作人員們拿著餐盤排隊打飯,打飯后就隨便找個地方席地而坐。

    剛下個雪,地上濕涼,有些身子弱的小姑娘還自帶防潮坐墊,糙老爺們顧不上那么多,干脆盤腿坐下。

    餐廳非常熱鬧,大家嘰里呱啦地聊著天,聊服裝道具妝容,聊今天要拍的雪景,聊未來要補多久的工時。他們默契地跳過了同一個話題,沒有一個人談及前幾天那場駭人聽聞的死亡事故。

    凌宸昨夜做了噩夢,實在沒有胃口,拿著餐盤轉了一圈,本來想打一些清粥小菜,但是出乎意料,居然每個鐵鍋里都是“硬菜”。

    大魚大肉,不該出現在早餐的餐桌上。

    賀今朝也覺得稀奇:“我呆過這么多劇組,第一次見早餐這么豐盛的。”

    凌宸拿了兩只雞蛋,又打了一碗米粥,婉拒了大師傅的一勺紅燒肉。

    他沒有坐下,隨便找了個角落站著吃東西。

    忽然,周遭猛地一靜,原本嘰嘰喳喳的劇組人群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變得悄無聲息。

    凌宸好奇地側頭看去,只見門外走進來一行人。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肩寬體闊,很有硬漢氣質,他已經做好妝發,亂糟糟的長發扎成一個高髻,凌亂的胡渣在下頜蔓延。

    幾個助理模樣的人跟在他身邊,也不知道從哪里搬出了桌椅,請那位硬漢坐下。

    凌宸想,原來這里不是沒有桌椅,而是桌椅屬于金字塔尖。

    “那人就是葉正弈,”賀今朝說,“這部戲的男主角。”

    緊接著,又有幾個人在葉正弈所在的桌子旁落座,賀今朝逐一為凌宸介紹,這個是圈內知名導演,那個是拿過獎的攝影師,還有武替班的班主曾經拍過不少武打戲……

    幾人神色都不輕松,尤其是葉正弈,眉眼間滿是陰郁之色,哪還有什么正派大俠的氣質?

    誰不知道,死的人是葉正弈的替身,如果那天吊在威亞上的人不是老李,而是葉正弈的話……

    雖然導演制止了劇組內部討論這件事,但有些閑言碎語是止不住的。

    在他們進來之前,凌宸聽到有人悄悄議論。

    “你們說,老李是不是給葉哥擋災了?”

    “我聽說劇組要給老李家陪八十萬。哎,替身死了,陪八十萬就夠;要是葉哥受傷,八百萬都不夠哦。”

    “葉哥的經紀人私下都打點好了,葉哥的替身出了事,傳出去對葉哥名聲不好。”

    當然,自從葉正弈進門后,這些不和諧的聲音都消失了。

    凌宸沒了胃口,他把吃剩下的食物送還到殘食處,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轉身向著那桌人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還未等他走近,郭子立刻從旁邊趕來,拉住了凌宸。

    “凌老師,您有什么事啊?”郭子生怕凌宸打擾幾位劇組靈魂人物。

    凌宸平靜地說:“我吃完早飯了,來問問我什么時候開工。我的時間有限,完成工作,我還要趕回去上班,單位就給我批了幾天假,你們不能影響我考勤。”

    上班、批假、考勤,這些和劇組格格不入的詞語,一下子吸引了桌旁導演的注意。

    導演皺眉看過來,上下打量著凌宸,喝問郭子:“郭子,這人誰啊?這么沒規矩!”

    郭子點頭哈腰,諂媚地說:“導演,這是……這是……新來的化妝師。”

    “我不是劇組化妝師。”凌宸打斷他,決定不給任何人好臉色,“我是遺體化妝師,我是來給你們劇組去世的那位武替師傅入殮的。”

    嘩!一石激起千層浪,誰也沒想到凌宸居然如此“英勇”,直接戳破了那層風平浪靜的遮羞布!

    一瞬間,桌旁的幾個人動作一僵,同時看了過來。

    導演,攝影師,編劇,武替班主,還有男主角葉正弈,幾雙眼睛幾道視線全部落在凌宸身上,有人眼神中充滿打量,有人目光中滿是警惕……

    與此同時,凌宸只覺得胸口微微發熱:原本藏在他胸前口袋里的小倉鼠,突然重重拱了一下,又拱了一下,在口袋里不安分地轉起了身子。

    凌宸明白,這是小柴柴丸在警示他——在面前的這桌人里,有人牽扯上了“鬼官司”。

    換句話說,害死老李的兇手,就在這群人之中。

    ……

    “凌老師,你剛剛,你剛剛怎么——”郭子一邊碎碎念著,一邊帶著凌宸在風雪中前進,走向臨時停放尸體的房間,“——這件事我們劇組的人提都不敢提,你倒是一句話捅破天了!剛才整個餐廳都被你嚇得鴉雀無聲,導演的眼睛瞪的啊,差點把我吃了!”

    凌宸跟在郭子身后,淡定反問:“你們請我來,不就是給死者入殮的嗎?我沒說剛才那句話,老李就能活過來了嗎?”

    郭子瑟瑟發抖:“凌老師,你怎么總把這些死啊活啊掛在嘴邊,你就沒忌諱嗎?”

    “做我們這行的只忌諱一件事。”凌宸回答。

    郭子洗耳恭聽。

    凌宸:“做我們這行的最忌諱愛上客人。”

    郭子腳下一滑,直接摔倒在地。他不知道,當他狼狽地在雪地上像烏龜一樣爬不起身時,有另一道人影就站在凌宸面前,毫無形象的笑個不停。

    “‘做我們這行的最忌諱愛上客人’……哈哈哈哈哈……”賀今朝擦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小凌,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好可愛。”

    凌宸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那些雪花穿透賀今朝無形的身體,停不住,更留不下。

    凌宸沒有應聲,只用疑惑地目光回望著賀今朝。那眼神像是在問:“我哪里可愛?”

    迎著凌宸可愛卻毫不自知的目光,賀今朝心里仿佛被蜜腌透,被糖浸潤。

    男人抬起手,輕輕撥弄起所愛之人的發梢。

    那些調皮的雪花落在青年的黑發上,又很快化為細雨,就像是最隱秘最無形的愛,潤物于無聲。

    “小凌,雖然做你們這行的不能愛上客人,”賀今朝眉眼彎彎,“但是沒有規定,客人不能愛上你吧?”

    第62章

    “小凌, 雖然做你們這行的不能愛上客人,”賀今朝浮在半空,略彎下腰來注視著凌宸的雙眸。男人鳳眼彎彎, 淺淺的桃花褶在眼下散開,“但是沒有規定,客人不能愛上你吧?”

    這句話就像是一顆圓滾滾的雪球, 在凌宸尚未做好準備之時,迎面飛來, 正中他的心口。

    團雪球的人心軟,刻意團得松散,故而凌宸即使被雪球砸中,也不覺得疼,只看到那顆雪球一觸到自己的身體就散了,唯獨在胸前留下一塊不深不淺的雪印子。

    撣一撣, 雪印子也就散了。

    但是凌宸沒舍得撣。

    賀今朝的雙眸通透似黑玉,凌宸望著他的眼睛,啟唇正要說些什么:“我……”

    “——凌老師,麻煩你拉我一下!”偏偏在這時,身后響起了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打斷了兩人之間曖昧涌動的氛圍。“這里實在太滑了, 我站不來了!”

    凌宸:“……”

    賀今朝:“……”

    他們循聲看去, 只見郭子半趴在雪坑里,正扶著腰哎呦哎呦的叫喚。

    剛才凌宸一句話嚇壞了郭子,讓他一腳踩空,半天爬不起來。凌宸沒辦法袖手旁觀, 只能走過去,把郭子拉起來。幸虧郭子細瘦一條, 比凌宸矮了大半個頭,要不然凌宸僅靠一只手,根本沒辦法從雪地里提溜起一個成年男人。

    郭子扭到了腰,接下來的一段路,他走得一瘸一拐。

    這座竹鎮是劇組勘景后在廢棄山村的遺址上重新修建而成,村子三面環山,后山竹子成林,據說還有野獸出沒。

    凌宸望向竹林的方向,知道那里就是老李墜崖出事的地方,現在那里也被一層層的白雪覆蓋。這雪下得極大,山里天氣瞬息多變,昨夜還晴空萬里,現在就白雪皚皚。

    “老李的家人已經到鎮上了。”郭子邊走邊說,“不過大雪封路,他們暫時進不來,凌老師,您可以慢慢畫。您千萬畫的仔細些,讓老李……讓老李走得體面些。”他語氣唏噓地說,“老李是個挺好的人,話少,不多事。我之前跟的幾個劇組,有的武替脾氣暴躁,喜歡抽煙喝酒,動不動還打架。老李不像他們,他平時悶不吭聲,從不惹事,除了喜歡打‘丁二紅’以外,沒什么別的愛好。”

    凌宸:“丁二紅是什么?”

    “一種長牌,應該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叫法。”郭子隨口說,“劇組駐扎在這種地方,每天除了拍戲也沒什么別的事情做,他們武生班走南闖北,懂的樂子多,一下戲他們就會喊人一起打牌,打發一下時間。”

    旁邊的賀今朝聞言,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聚眾打牌?這劇組風氣這樣,導演居然不管管嗎?”

    凌宸把不解的目光投向賀今朝。

    反正郭子也聽不到,賀今朝直接解釋:“你以為他們說的打牌,就是圖個消遣放松嗎?全是‘帶花’‘帶番’的——一局牌少則幾百,多則數千,一晚上輸贏幾萬塊是很正常的事情。”

    說白了,就是在賭博。

    凌宸轉向郭子,試探性地問他:“那你也去打嗎?”

    “我?我不行。”郭子連連搖頭,“他們打的太難了,我看過幾局,什么‘天牌’‘地牌’‘人牌’的。這么復雜的牌局,只有聰明人才會玩,我可搞不懂。”

    一場牌局,天牌、地牌、人牌,這可真不是簡單的牌局了。

    他們邊說邊走,終于走到了這座人造村莊外一座不起眼的小屋前。這里遠離劇組主要拍攝地,原本是堆放雜物的,自從老李出事后,這里就被臨時征用做了停尸房。

    到了門口,郭子說什么也不肯進去了。他支支吾吾著:“凌老師,我……那個,導演催我趕快回去呢。”

    尋常人都會害怕尸體,更別提老李是在大家眼前出的事,死狀慘烈,郭子實在沒勇氣再看他一眼。

    凌宸也沒留他,從郭子手里接過化妝包,目送郭子呲溜一下逃走。他跑得太快了,居然又一次摔了個大馬趴,不過這次郭子沒讓凌宸扶他,自己四肢并用地爬起來,實在狼狽的很。

    凌宸難以理解:“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同事,就算已經死了,他怎么怕成這樣?”

    賀今朝答:“可能是虧心吧。”

    青年定了定神,背起其他化妝師東拼西湊為他湊齊的化妝包,推開了面前這扇塵封多日的大門。

    在看清屋內設施的那一刻,凌宸沒忍住罵了一聲粗口——屋子意外的空曠,雜物都被搬空,只剩下正中央孤零零的一臺冰柜。

    沒錯,冰柜。

    白色的、上開門的、最普通的、在許多肉鋪攤子上都可以看到的,巨型冷凍冰柜。

    不是安置遺體的正規冰棺,而是用來儲存肉類的冰柜。

    凌宸回想起早上那大魚大肉的豐盛早餐,后知后覺的感到一陣反胃——劇組騰出了一臺冰柜存放遺體,多余的肉類為了不腐壞,只能用作加餐。

    一個人,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個曾經在劇組里貢獻了卓絕演技的武術特技演員,最終的容身之所,只是這么一臺冰柜。

    凌宸邁步走到冰柜前,抬手撐起沉重的上蓋。即使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心底一沉:

    老李血肉模糊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冰柜之中,甚至沒有裹尸袋,只有一張單薄的床單,已經與他的皮肉黏連凍結。

    他身上還穿著武替的戲服,本應該英姿颯爽,現在卻沾滿血污,令人不忍直視。

    他半個頭骨完全凹陷,臉部變形嚴重;胸前、腰腹各有一個穿刺傷,還留著竹子的毛刺;更別提骨折的雙臂雙腿……他雙眸死死瞪著,眼球干癟,渾濁一片,像是在無聲的控訴。

    賀今朝哪里見過這樣的慘狀?只撇了一眼,他就心神大慟,他根本不敢多看,趕忙飄后數步,強忍住作嘔的生理反應。

    凌宸一邊為自己戴上幾層口罩、手套,一邊問他:“你若是不舒服,就出去等我。”

    賀今朝臉色蒼白地搖搖頭:“這劇組里處處蹊蹺,我不能離開你。”

    以往工作時,凌宸為了逝者的隱私,都不允許賀今朝在旁觀看;但這次不同,凌宸剛一踏入這間“臨時停尸房”,藏在他胸口的小柴柴丸就不停地折騰,警告他這里有問題。

    在這種情況下,賀今朝當然不敢放任凌宸一個人獨處。

    凌宸在賀今朝的幫助下,把老李的遺體從冰柜中搬了出來,放到了一邊的長桌上,接下來的工作只能靠他獨立完成。

    好在他以前處理過比這更嚴重的傷勢,他先仔細觀察了老李的遺體,然后比照劇組提供的定妝照,在心中大概確定好了如何修補他殘缺的肢體。

    這勢必是個“大工程”,凌宸意識到,在雪停通車之前,恐怕他所有的時間都要放在這里了。

    一工作起來,凌宸向來專心,根本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

    午餐由郭子親自送到門外,照舊是大魚大肉。凌宸邊吃邊想:儲存這些肉類的冰箱現在成了老李的安睡之所,不知道劇組的其他工作人員知不知道?

    就這樣,凌宸一直忙到太陽西垂,工作才告一段落。賀今朝一直守在他身邊,一刻也沒松懈。

    他們重新把老李的遺體放回冰柜中,化妝包就留在這里,反正肯定不會有人不開眼,來這里偷東西。

    “也該休息休息了,”賀今朝道,“我剛才出去轉了一圈,劇組正在村口拍外景,要不要去看看?”

    凌宸正想放松,應了一聲,裹緊外套,走出了房間。

    雪在中午時已經停了,太陽出來后,雪化了一些,小路從最開始的雪白變成了一片泥濘,又從泥濘凝結成冰。

    村外的空地上,導演和男主葉正弈一起坐在監控器后,在回看剛才試拍的畫面。

    這場戲講的是男主在誤入這座世外竹鎮后,發現村里居然都是前朝余孽、妄想復辟,他決定離開,卻被村人聯合下藥,最終他一個人殺出重圍,提刀走出竹鎮,鮮血順著他的刀尖滴落在雪地中,一路從村子綿延到村外。

    這一幕是電影的最后一個高-潮,因為早晨突降大雪,導演臨時決定立刻開拍。

    為了這場熱血沸騰額的打戲,劇組的所有跟組武生全部換上了戲服,他們的衣袖和前襟上還沾了人造血漿,一個個灰頭土臉。趁著導演給男主講戲的功夫,他們全聚在旁邊的屋檐下抽煙閑聊。

    “今晚去誰的宿舍打兩把?”

    “還打什么啊,老李出事后,班主就不讓咱們下戲后聚在一起了。”

    “切,班主也就是嘴上說說!你當他隔三差五往導演屋里跑,還叫上編劇、攝像他們,是做什么啊?”

    “不是研究劇本嗎?”

    “你可真是傻*!還研究劇本呢,研究個**!”

    “你罵誰**呢?”

    “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天這么冷,有吵架的精力不如想想一會兒吃什么。”

    “你們看,那邊是不是有個人走過來了?”

    “哪有什么人?這荒郊野嶺的,你是不是看錯……”

    未出口的話突然咽了回去。

    在一片寂靜的暮色中,一道孑孓獨行的身影踏過地上的茫茫碎雪,由遠及近,向他們走來。

    眾人都認出了他——今天早上,這個年輕人居然走到導演那一桌人前,坦然直言自己是遺體化妝師,來送老李最后一程。

    他們這群武生,做的是劇組里最危險的工作,自然也比尋常人迷信。他們極其忌諱談生死,但又對生死格外敬畏。

    老李出事時,所有武生都在現場,班主第一時間跑過去,聲嘶力竭地喊人幫忙,可老李傷的太重了,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出來,腦袋碎了一半,一張嘴,就汩汩地往外冒血。不等醫生趕到,老李的瞳孔就散了……

    光是回憶起那駭人的一幕,大家都覺得牙齒打顫,那一夜,很多人沒有睡覺,更多人聚在一起,不說話只悶聲喝酒。

    據說劇組決定賠老李的家人八十萬,不多不少,算是他們這個行業的“正常價格”。老李沒結婚,也沒孩子,家中只有二老,這八十萬再加上他生前的積蓄,不曉得夠不夠他們養老?

    沒人知道劇組把老李的遺體存在了哪里,也可能他們知道,但裝作不知道吧。

    在劇組工作就是這樣,這就像是一個殘酷的野生世界,有自己的叢林法則。

    凌宸敏銳地察覺到了周圍人的視線,不過他不在意,裹緊外套走近正在拍攝中的劇組。

    郭子眼尖,生怕他又說出什么驚人的話,趕快沖過去攔下他:“凌老師,您怎么來這兒了?”

    凌宸反問:“沒看過拍戲,我過來湊湊熱鬧不行嗎?”

    “呃……呃……”郭子答不出來,他一邊瞟著導演和男主那邊的動靜,一邊小心翼翼地說,“您完工了嗎?”

    凌宸搖了搖頭:“不是你讓我‘慢工出細活’嗎?老李傷的重,至少還需要兩天。”

    一邊說著,凌宸一邊又往拍攝的方向走。

    郭子想要拉住他,可是他的手還沒觸碰到凌宸,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猛地收了回去。

    凌宸明白,郭子是嫌自己身上“臟”,但他自認為身上干凈的很,至少比這里的人干凈多了。

    既然劇組的人不歡迎他,凌宸也懶得往他們身邊湊了。

    “現在太陽都要落山了,食堂有晚飯了嗎?”凌宸問,“我現在過去有東西吃嗎?”

    “有有有!”郭子趕忙道,“廚子應該已經開火做飯了,您要是覺得不合胃口,就讓廚子給您開小灶!”

    “小灶就算了。”凌宸回答,“今天我不想再吃肉了,只想吃一碗素面。”

    ……

    綜藝錄制結束時,漫天星子已經掛上了夜空。寧葦從電視臺大樓走出來時,原本坐在地上困乏無比的粉絲們立刻站起了身,搖著橫幅喊著他的名字。

    今天寧葦在某省臺錄制綜藝,他錄制了多久,粉絲們就守在電視臺外等了多久。最近大風降溫,據說在某些地方已經提前下雪了,他們這里雖然是南方,但氣溫也驟降十幾度。有些小粉絲沒有準備好足夠御寒的衣服,被凍雨淋得直哭,但她們沒有一個人退縮,就想守在這里,見她們愛的偶像一面。

    在這秋風蕭瑟中,寧葦穿了一件挺括的呢子大衣,內搭了一件薄薄的高領衫,又溫暖、又顯風度。而且他還別出心裁的戴了一雙皮質手套,禁欲感拉滿。

    粉絲們原本以為他會直接上車離開,沒想到他居然直接走向了馬路對面,走向了他的“蒹葭”!

    “寧寧!!”“寧寧,媽媽愛你!!”“寧寧,多吃飯,別再瘦了!!”

    粉絲們群情激動,快門聲連成一片,無數的手機鏡頭高高舉起,記錄下寧葦的一舉一動。

    寧葦直接走到最前排的粉絲那里,在大家的驚呼聲中接過手機,轉身與粉絲拍攝大合影自拍;接著,他又走向另一個方向,為等候在此的粉絲簽名。

    一個女生焦急地往前擠著,她手里抱著一張裝裱好的素描畫,拼命往寧葦面前遞去:“寧寧,這是我畫的!送給你!”

    寧葦驚喜接過,只不過他剛做完填充的臉部肌肉有些不聽使喚,笑容僵硬:“畫的真好,謝謝你。”

    寧葦本想再和粉絲們多聊一會兒,但經紀人提醒他,若他再耽擱下去就趕不上飛機了,無奈之下,寧葦只能揮揮手和粉絲們道別,然后提著那副沉重的素描畫走向了自己的保姆車。

    雖然他只和粉絲們聊了不到五分鐘,但蒹葭們依舊覺得,這五分鐘的溫暖比得上在寒風中堅守的五個小時。

    寧葦坐上保姆車,電動車門緩緩關緊,黑色的防窺窗一寸寸升起,隔絕了車內外的所有噪音。

    當車窗合攏的下一秒,剛才還微笑“飯撒”的青年瞬間變臉,懷中抱著的相框立刻扔到了地上。

    他冷冷瞪了經紀人一眼,罵他:“你怎么一點眼力界兒都沒有?這么沉的破玩意讓我親自拿著,要你這個經紀人干什么吃的?”

    經紀人任由他罵,待他罵夠了,才說:“那我放到后備箱去。”

    “放什么放?等停車了就找個垃圾桶扔掉。”寧葦語氣不善,“真是夠晦氣的,居然送一副黑白素描畫,還用黑色相框裝飾,這是咒我早死?真tm礙眼,有多遠給我扔多遠!”

    “……”

    寧葦的話音剛落,保姆車后排忽然響起一陣扭曲的笑聲:“寧寧,你這大少爺脾氣,也不怕嚇到粉絲。”

    熟悉的聲音讓寧葦瞬間汗毛倒數,他猛地回過頭去,這才發現在保姆車的最后一排角落,居然還有另一道身影!

    在其他人眼里,坐在那里的是一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但在寧葦眼中,那是一團不可名狀的爛泥,擠在精工細作的手工西裝里。

    褲腳、袖口之下,黑泥蔓延,那張并沒有五官的臉孔轉向寧葦,笑著喚他:“還愣著做什么,坐到我身邊來,讓馮叔叔好好看看你。”

    “……馮總,您怎么來了?”寧葦僵硬地擠出一個笑容,根本無法抵抗,只能硬著頭皮坐過去。

    經紀人和司機裝聾作啞,甚至直接合攏了后排與前排之間的升降窗,讓整個后排變成了一個私密至極的區域。

    那團衣冠楚楚的爛泥曖昧地纏住了寧葦的腳腕,又順著他的小腿一路向上蔓延。

    寧葦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他的身體像是麻痹了,一動都不能動,甚至連眨眼的力氣都沒有。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爛泥一寸寸包裹住他,順著他的身體四處探索,直至吞沒他的雙手。

    寧葦左手一涼——原本戴在手上的皮手套被褪了下來,露出一只養尊處優的手。

    只不過,寧葦的掌心有一道橫貫手掌的新鮮傷口,乍一看像是燙傷,仔細看去,又像是被什么東西橫割。

    那傷口紅腫潰爛,卻沒有經過任何處理,寧葦只能戴著手套草草遮掩它。

    “你這個沉不住氣的小家伙。”爛泥漫不經心地戳著他掌心的傷口,慢悠悠說,“都說了要信任馮叔叔,你怎么自己找上門去,還被人欺負成這樣?”

    寧葦硬擠出一個笑容:“馮總,我只是想試探那個叫凌宸的家伙……”

    “那你試探的結果怎么樣?”爛泥反問,“試探出他和賀今朝的關系了嗎?”

    寧葦咬了咬牙:“沒有。”

    昨夜,他利用邪術潛入了凌宸的夢境,偽裝出凌宸最熟悉的場景——殯儀館的停尸房——然后藏進棺材中,想要把凌宸直接拖進棺中害死。

    但不知為何,他明明就要成功了,凌宸卻突然清醒過來!那一刻,凌宸的右手尾指忽然冒出一陣莫名的熱度,寧葦當即被那熱度燙傷!

    等到寧葦蘇醒后,赫然發現自己手掌正中有一道貫穿掌心的傷口,那傷口細長筆直,仿佛是一根線……可是昨晚寧葦明明沒看到凌宸手上有“線”的存在。

    “你若想知道知道他和賀今朝的關系,不如直接來問我。”爛泥說。

    寧葦屏息以待。

    爛泥看不出五官的臉轉向寧葦:“經過我的調查,賀今朝死后,被秘密送往凌宸所在的殯儀館進行火化。”

    寧葦沒想到他們還有這層關系:“難道……凌宸和賀今朝曾經相識,所以要為賀今朝報仇?”

    爛泥搖了搖頭:“不,他們此前沒有任何交集。”

    不認識?寧葦實在猜不透了。

    爛泥:“根據我明人調查的線索,賀今朝死后,凌宸參與拍攝了一個綜藝,以此收獲了一大批粉絲;在一個月前,他向殯儀館請了長假,結果卻秘密出現在了賀今朝在阿這亞沙灘的私人公寓;接著,他回到了他曾經的母校,參與拍攝了一部學生電影;最后,他又刻意出現在你的粉絲見面會上,借著游戲向你宣戰……你覺得這一切,會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化妝師做出來的事情嗎?”

    寧葦喃喃自語:“他明明不認識賀今朝,卻又對賀今朝的一切這么熟悉……”

    “寧寧,我知道你很聰明,開動你的小腦瓜想一想,還有什么可能?”爛泥徐徐善誘,“別忘了,賀今朝的命格有多特殊,他一個普通人能靠自己一步步走到如今,若是他身上再發生什么奇特的事情,也不足為奇。”

    “你是說——”寧葦終于明白了,他忍不住驚呼出聲,“——難道賀今朝靈魂奪舍了那個化妝師?!”

    爛泥看不清五官的臉上涌動起來,像是在微笑:“沒錯——賀今朝不僅沒有死,并且為了他的一己私欲,他殺掉了那個叫做凌宸的化妝師,占據了他的身體,并且妄圖東山再起,向你宣戰。”

    寧葦細思恐極。

    他渾身戰栗,牙齒不停地打著顫。

    賀今朝居然沒有死?他不僅沒有死,甚至奪舍了另一具更加年輕更加前途無量的身體?!寧葦想起凌宸身邊那道縹緲的白光,難不成那就是逸散的靈魂?

    憑什么……憑什么賀今朝可以這么好運?那自己費盡心思搶奪來的命格,又有什么用!

    “馮總、不,馮叔叔!”寧葦幾乎把自己整個人送進了爛泥的懷中,諂媚示好,“馮叔叔,你要幫幫寧寧啊……你不是說,咱們是一艘船上的嗎?我是你最重要的賺錢工具,我拿走了賀今朝的命格,代替他成為一哥,我賺的所有錢都會給你!”

    “乖,乖。”爛泥笑起來,裹在量身定做的西裝下的身體震動著,“我既然能讓賀今朝死一次,就能讓他死第二次。”

    那座遠離凡間的山野村莊,既然能意外死掉一個武替,那多死一個化妝師,又有什么關系?

    ……

    “阿嚏!”“阿嚏!!”“阿嚏!”

    莫名其妙的,賀今朝連打了三個噴嚏。

    正坐在他對面埋頭吃面的凌宸茫然地看向他:“等等,鬼也能感冒嗎?”

    賀今朝也覺得這幾個噴嚏來的意外,他托著下巴,思索著:“誰知道呢,說不定是有人在惦記我——比如,我的忠實粉絲們。”

    凌宸“嘖”了一聲:“我看倒有可能是寧葦。他趁你死了,他正盤算著怎么再撬幾個資源到他手里。”

    賀今朝當即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別提他,惡心。”

    “怎么突然惡心?”凌宸關切地問,“是不是懷了?”

    賀今朝一挑眉,反客為主:“對,你的。”他摸摸自己的小腹,十分希冀地看向凌宸,含羞帶怯地問,“不知道大官人認不認我們母子二人啊?”

    凌宸:“……”

    他恨自己怎么嘴賤非要說那一句,看吧,影帝又開始隨地大小演了。

    第63章

    本以為停住的雪花, 在傍晚又一次飄然來臨。

    雪后的夜晚是很亮的,在漫反射的作用下,一點點光源就能讓整個雪地亮如晨曦, 即使不開路燈,也能清晰看到路邊的每一座房子、房子前的每一個道具。

    為了補上之前缺失的進度,劇組一直拍到凌晨。村子里吵吵鬧鬧, 凌宸當然也睡不著,手機的信號斷斷續續, 什么網站都打不開,微信一個小時都發不出去一句話。

    若不是有小柴柴丸陪著他,凌宸真是要無聊死了。

    他抓了一把瓜子,自己磕一顆,再給小倉鼠磕一顆,然后自己繼續磕一顆, 再再給小倉鼠一顆……有一次,小柴柴丸沒接到他扔出的瓜子仁,短腿一滑差點栽下床頭,嚇得凌宸趕快飛身救鼠,才沒讓小柴柴丸“英勇就義”。

    “呼……”凌宸趴在床上,托腮盯著小倉鼠, 看它靈巧把瓜子仁藏到嘴邊的囔袋里, 塞得嘴邊鼓鼓囊囊的。他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它的腦袋,把它從一個鼠球戳成一個薯餅。

    小柴柴丸脾氣好極了,被欺負成這樣也沒哼一聲,照舊老老實實地磕瓜子。

    凌宸感嘆:“我終于明白大巫為什么要養寵物了, 原來這玩意兒是真能解悶兒啊。”

    賀今朝眨了眨眼:“我也能解悶兒,怎么不見你玩我?”

    凌宸用瓜子皮扔他:“滾!”

    雖然他已經認識賀今朝這么久了, 但還是不習慣他用這張臉說出這么不要臉的話。

    屋外寒風瑟瑟,一家三口關上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噪音,聽動靜應該是劇組終于收工了。

    賀今朝眼神一肅,立刻起身,向著屋外飄去。

    凌宸披著被子從床上爬起來:“你去哪兒?”

    賀今朝回答:“劇組下戲之后,他們各自回屋,現在是最不設防的時候,不管是八卦還是抱怨都會在這個時候擴散。”

    他倒要聽聽,這劇組還有什么骯臟的小秘密。

    “行吧。”凌宸并不擔心他的安全,賀今朝是鬼,來無影去無蹤,看不見摸不著。凌宸困倦地打了個哈欠,“你去聽墻角,我和小柴柴丸先下線了。”

    說完,凌宸撈起小倉鼠,把它放在枕邊用毛巾臨時疊成的小窩里,然后自己又一次倒回床上。這屋里沒有暖氣也沒有電熱毯,凌宸恨不得把被子裹到頭頂,只露出一點點頭頂的碎發,整個人仿佛被“被子妖怪”吞進了肚子里。

    賀今朝看向被子妖怪:“那我走了。”

    “等等。”被子妖怪里傳來人類殘存的聲音。

    “?”

    被子妖怪蠕動幾下,露出一雙黑黝黝的眼睛:“記得關燈。”

    賀今朝笑了,一揮手,屋內的幾盞燈同時熄滅,整個屋子瞬間墜入了黑暗中。被子妖怪心滿意足地喟嘆一聲,就這樣蠕動著睡去了。

    出門前,賀今朝特地把凌宸的房門反鎖,想了想覺得不放心,又指揮著椅子頂住房門,反正他進出可以直接穿墻,把門窗都擋住才是最安全的。

    他和凌宸之間有“線”牽連,不能相距太遠。好在劇組分配給員工的宿舍都集中在一起,方便賀今朝穿墻入室。

    這劇組一共有一百多號人,賀今朝出去轉了一圈才發現,絕大多數的員工都住在四人間的上下鋪里,只有主演、導演可以享有單人間,就連編劇都要和武生班主擠在一間標間里。

    這么看來,凌宸能獨享一間單人房的原因就很值得玩味兒了:一方面,凌宸的職業特殊,其他人不敢和他一間房;另一方面,劇組有意無意地“隔離”他,切斷他和其他員工的溝通渠道,讓他孤立于這座世外小鎮。

    賀今朝先去了道具組和服化組,每個人都累得要命,還要拖著疲憊的身體準備明天的拍攝工作,交談間全是抱怨工作量太大。

    他轉身又飄去了武生組。那里氣氛壓抑,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抽煙,宿舍里味道嗆得要命。

    有人忍不住從枕頭下摸出了長牌,抓耳撓腮地問:“打幾局放松放松哩?咱們這把玩小的。”

    結果他剛把牌拿出來,就被另一個武生喝止住了。

    “你個驢日滴,老李還沒過頭七呢,現在是打牌的時候嗎?”

    “頭七不頭七的又咋哩?他又不是在牌桌上死滴!”

    “老李那么怕死的一個人,每次上威亞前都要反復檢查。要不是你前晚叫他打牌打一夜,上威亞前他困得直打擺子,要不然也不會……”

    “放你爹的狗屁!什么叫我叫他打牌打一夜,你是覺得是我害死他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

    “老子看你就是這個意思!”

    武生大多脾氣暴躁,一言不合就吵吵嚷嚷,差點要動起手來。其他武生見狀想拉開他們,結果莫名其妙地挨了拳頭,被迫加入戰局,由最開始的兩人爭執變成了一片混戰。

    所有人心中的懼意、怒火都在這一刻被點燃,打斗間,那一摞被武生緊緊攥在手里的長牌散落一地。

    長牌與常見的撲克牌不同,上面畫的并非是梅花方片,而是更復雜的點數與圖案,勾畫出“天牌”“地牌”“人牌”的模樣。那些紙片因為總在沾滿煙味的手指間輾轉,原本干凈的牌面不知不覺被熏成了焦黃色,變得格外模糊且骯臟。

    沒人知道,當這群武生如野狗般互咬時,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就站在他們身邊,完全見證了他們狗咬狗的丑態。

    賀今朝靜靜聽著,他眼皮輕顫,轉身又飄向了下一間屋子。

    長街盡頭的那間房子屬于攝影組。

    攝影師小聲問合作了多部戲的燈光師:“兄弟,錢趁手嗎?……你嫂子這不是快生了嗎,她就愛攀比,看她閨蜜住的是二十萬一個月的月子中心,就鬧著非要住……你問我的小金庫啊?呃,啊,股市……對對對,就是股市!最近股市不景氣……等我解套,一定還你!”

    賀今朝離開這間屋,又前往下一間屋。

    男主演葉正弈不顧寒風,伸長手臂把手機舉出窗外,不停地刷新頁面。跟組的生活助理小聲提醒他:“哥,現在大雪封山,手機沒有信號的……經紀人說片酬已經打到您賬上了,等有信號您就能收到了……”

    男人的幽魂目不斜視,繼續穿行到導演的房間。

    “賬上怎么能沒錢了呢?”導演一根接著一根抽煙,抬頭看向制片主任,眼睛血紅,“是,劇組確實是停工了幾天,但停工的錢不該走這個賬吧?剛才后勤那邊又過來找我,群演都等著結賬呢……對了,咱們不是有衛星電話嗎,趕快給投資人打電話,問問能不能追加投資!只要能加錢,我什么都能拍!”

    賀今朝面色肅穆,某種猜測在心底成形。

    在來到這里之前,他和凌宸都以為,武替老李的死亡只是一場疏忽造成的意外,但是現在看來,恐怕這不止是一場意外。

    ……

    凌宸再醒來時,已經是早上七點多了。

    小柴柴丸不知何時從他枕邊鉆進了他的被窩里,就臥在他的頸窩里,兩條小后腿踩著他的肩膀,兩只前腿推著他的臉頰,睡得四仰八叉。

    可能是昨晚太冷,它禁不住降溫,主動爬到人類的身邊取暖。不過它這個舉動嚇了凌宸一跳,差點以為自己把它壓死,鬧出鼠命了!

    “小凌,早安。”賀今朝飄到他身邊,又轉向他懷里的小柴柴丸,“小老鼠,你也早。”

    小柴柴丸:“吱吱吱!”

    我是卷毛倉鼠,不是臭老鼠!

    昨夜下了一晚的雪,遮住了白天踩的凌亂的泥地,又是嶄新的、潔白的一片畫布。

    凌宸洗漱后戴上左手的固定夾板,他本想去員工食堂吃早飯,哪想到剛推開門,就注意到門邊有一個保溫飯盒。

    凌宸莫名其妙:“這是給我的?”

    “很明顯是的。”賀今朝挑眉:“剛才郭子遮遮掩掩地過來,放下飯盒就跑,都不和你打招呼,估計是不敢看你臉色。”

    凌宸覺得可笑極了:“不就是昨天我在食堂懟了導演幾句嗎,瞧把這群人嚇得。”

    早飯有人送上門,凌宸也樂得清靜。他在屋里一邊吃早飯,一邊和賀今朝聊起昨晚他“偷聽”來的事情。

    “這個劇組從內到外都爛透了。”賀今朝表情嚴肅,“我之前也聽說過不少劇組會有私下賭博的情況,一般都是下面人賭,因為劇組的環境太閉塞了,如果不讓這群人發泄出來,他們可能會去做更不好的事情。但是照我昨天聽到的情況,很有可能導演、制片人、攝影師……他們都在賭博。”

    當所有人的心神都在牌桌上,那他們哪有精力關注白天的工作?武替是全劇組最危險的工作,每次上威亞前都要多人輪流檢查,可是老李出事的那一次,大家前一天都在牌桌上殺紅了眼,一個個都心思飄忽,最終導致意外發生。

    若問誰是兇手?全部都是。但這些兇手不會被判刑,而是繼續逍遙在牌桌上。

    “等到通車后,就盡快離開吧。”凌宸胃口全無,隨便往肚子里扒拉了兩下飯,就提著化妝包急匆匆地走出了房門。

    一路上,他也遇到了劇組的其他工作人員,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手里拿著“飛頁”,討論著今日要拍攝的劇情。

    所謂“飛頁”,其實指的就是劇本。一部電影開拍前,劇本會提前定稿、裝訂成冊,發到每位工作人員手里,但這只是理想的情況,很多時候劇組會一邊拍一邊根據現場情況調整劇本。于是,跟組編劇會提前一晚寫出新的劇情,第二天一早打印出來,這種“一張紙”似的劇本就叫做“飛頁”了。

    在看到凌宸走來時,劇組工作人員一個個臉色像便秘一樣,飛快地散開了。仿佛怕自己走慢一步,就被凌宸身上的晦氣傳染。

    凌宸不是第一次被這種眼光注視,他坦然自若,就這樣在眾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了村外的小屋。

    昨日,他已經為老李修整了骨折的斷臂,清掃了胸前的洞穿傷口,今天他要做最難的部分,就是給損毀一半的頭部重新塑形。

    他昨天去找其他化妝師借了劇組多余的假發,幸虧這是個古裝劇組,有很多備用的長假發,質量都很不錯,簡單修剪一下就可以使用。

    因為高墜,老李頭部的傷口慘不忍睹,他臉上除了血以外,還有黃黃白白的腦漿流淌而出,幸虧現在氣溫足夠低,他的尸體才沒有腐爛。凌宸用鑷子夾著棉花一點點清理著,旁觀的賀今朝忍不住作嘔幾次,凌宸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小凌,你……你真偉大。”賀今朝喃喃說。

    思來想去,只有偉大這個詞才能概括凌宸的工作。

    “偉大談不上,”凌宸語氣淡淡,“只是想給他留一分體面罷了。”

    他說得越是平靜,賀今朝越是敬佩他。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面不改色的面對遺體,而且還是傷勢這么嚴重的遺體。

    凌宸為了讓死者走得有尊嚴,他精心精力地拼湊出死者生前的模樣。他明明如此年輕,可他看慣了太多生死,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靈魂。

    如果不是賀今朝被人換命,他知道自己此生都不可能和凌宸有所交集。

    有的時候,賀今朝會在心里悄悄慶幸自己“死”了,才能邂逅這么一個非同尋常的家伙。

    凌宸忙著為老李修復遺體,一直沒有出門,就這樣忙到太陽落山,工作才基本告一段落。

    “終于——可以休息了!”凌宸扶著腰左轉轉右轉轉,渾身上下酸疼得要命。

    為遺體整形化妝時,他必須要長時間保持著彎腰的狀態,一天的工作下來,他累得脖子酸疼,肌肉倍感僵硬。

    賀今朝操縱著小柴柴丸,讓它像個肉彈一樣在凌宸肩膀和腰上蹦蹦跳跳。

    凌宸莫名其妙:“你在干什么?”

    “幫你按摩啊。”賀今朝一邊指揮小倉鼠,一邊回答,“你看,它大小適中、體溫適宜、而且還毛茸茸的,多適合用來做筋膜槍,幫你好好放松。”

    “……”

    別說,還真挺舒服的。

    在鬼怪的“淫-威”下,小柴柴丸被迫在凌宸身上做起了鼠殺雞,凌宸是爽了,可憐的小倉鼠被欺負的吱吱叫。

    凌宸心軟:“好了好了,差不多可以了。”

    “這就可以了?”賀今朝溫柔地說,“這才是二檔,我還能讓它跳的更快,踩得更用力。”

    小柴柴丸:“——吱吱吱吱吱吱——”

    賀今朝:“看它高興的,小黑豆眼都變成大黑豆眼了。”

    凌宸:“?等等,你是怎么從它這張鼠臉上看出它在高興的?”

    就在一人一鬼圍著小倉鼠研究它的表情時,忽然大門外傳來了一道敲門聲。

    “咚咚咚”

    “凌老師,您忙完了嗎?”

    “我是郭子,您方便開一下門嗎。”

    凌宸:“……”

    賀今朝:“……”

    兩人對視一眼,賀今朝抬了抬手指,卸掉對小倉鼠的控制,小柴柴丸立刻一溜煙鉆進了凌宸的胸前口袋里。

    賀今朝又在屋中看了一圈,見沒有什么會穿幫的東西,然后才向凌宸點了點頭。

    凌宸揚聲道:“稍等。”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著大門外走去。

    凌宸只把門打開了一條縫隙,門外的寒風裹著風雪涌入。郭子全身裹在綠色的厚棉衣里,手里提著一只保溫盒,對凌宸露出一個有些討好的笑容。

    “凌老師,怎么中午沒去食堂吃飯啊?”郭子故作關切。

    凌宸挑眉:“去食堂干什么?你們都避諱我,我就不去討嫌了。”

    正好早飯的包子沒吃完,他中午就湊合對付了兩口,打算等晚上再去食堂大吃一頓。

    不過……他看看郭子手里提著的飯盒,意識到劇組根本沒打算讓他再踏進食堂一步。

    郭子原本打算進門,凌宸沒讓他進,語氣奚落:“怎么,想進來見見你的前同事?”

    郭子渾身一抖,仿佛現在才想起凌宸每天悶在這間村外小屋里是在做什么。

    “那、那我就不打擾了。”郭子心虛地說,“這飯菜是剛打好的,還熱乎著,您趁熱吃吧,吃完了您放門口就可以,我一會兒來收。”

    凌宸嗯了一聲。

    他知道郭子只是個副導演,在劇組里沒什么實權,只能按照上面人的吩咐辦事。他的怒火并不是針對郭子,而是針對劇組里的這股風氣。

    送走郭子后,凌宸拎著飯盒回到屋內。屋里沒有多余的桌子,唯一的一張桌子就是給老李化妝的桌子。

    賀今朝提前把老李的遺體送回冰柜,拿了消毒紙巾在桌上擦了又擦,墊了幾層塑料布,才讓凌宸把飯盒放到上面去。

    凌宸現在已經練就了一番“絕世武藝”,別說讓他在放過遺體的桌上吃飯了,就算讓他守著遺體吃東西,他也完全沒問題。

    郭子準備的飯盒十分豐盛,幾個肉菜都盛得滿滿的,在飯盒里壓得嚴嚴實實。凌宸一個人絕對吃不完,就算他和賀今朝一起吃,也綽綽有余。

    劇組的廚子手藝很好,飯盒剛一打開,噴香的肉味就彌漫在空氣中。小倉鼠立刻從凌宸的胸前口袋里探出頭來,嫩粉色的鼻子聳動著,不停地嗅聞著味道。

    “吱吱!”

    凌宸直接把筷子豎著插在了米飯上,問賀今朝:“你要不要嘗嘗?”

    “吱吱!”

    賀今朝不感興趣地抬了抬眉毛:“劇組的盒飯吃來吃去就是一個味道,我早就吃膩了。”

    “吱吱吱!”

    凌宸好奇:“你也吃盒飯?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男一號,會開單獨的小灶呢。”

    “吱吱吱吱!”小倉鼠急得團團轉,它再也忍不住,直接從凌宸的衣兜里跳出來,順著他的手臂一溜煙就跑到了凌宸的手邊,圍著飯菜不停地大叫著。“吱吱吱吱吱吱!”

    “小家伙,你就這么心急啊?”賀今朝戳了戳它的小腦袋,“別著急,等小凌吃完,就讓你吃。”

    ……

    當郭子提著空蕩蕩的飯盒回到劇組時,十來位同事正聚在一起開會。他們圍在一起研究薄薄的一頁“飛頁”,探討著接下來要拍攝的內容。

    “怎么突然加了這么一段戲?劇本里沒有啊!”

    “據說昨晚導演把編劇、攝影幾位大佬叫到房間,開會開到今天早上,幾個人商量了好久呢。”

    “這么危險的戲,葉老師也同意?”

    “沒辦法,上次老李的事情讓那場戲全廢了,沒人敢再拍一遍。這個新劇情雖然也很危險,但戲眼完全在男主身上,純粹是男主高光啊!”

    “這次用不用替身?”

    “不用了,葉老師說為了拍攝效果,他要親自上。”

    “嘖,那火藥組的同事肯定‘壓力山大’了,要是點火偏了,傷到葉老師一根頭發,經紀公司肯定要找他們玩命兒!”

    “火藥組的老大已經去準備火藥和汽油了,爭取一遍過!”

    每個同事的臉上都混合著興奮、激動與緊張,郭子聽到他們的話,也不由得心臟怦怦跳。

    今天早上,劇組大部分同事還沒起床時,他們就收到了全新的飛頁劇本。

    在原本的劇情里,男主一人一刀從村內殺出一條血路,最后孤身消失在茫茫風雪中;但是在新劇本里,男主在殺掉村內所有人后,并未離開,而是決定點燃一把火,燒掉這個邪崇肆虐的村子!

    劇本是夠爽了,但是道具組和美術組的同事們快把腦袋撓破了。

    他們為了這部電影,在荒郊野嶺建了這么一座小村,現在劇沒拍完,肯定不能真的燒村子,要不然接下來的戲要怎么拍啊!

    他們在村子里繞來繞去,最終選擇了村子靠近邊緣的一間小屋,拍攝時鏡頭圍繞著這間屋子,再結合后期特效手段,就能制作出點燃整個村子的視覺假象。

    這場戲要在天黑后拍攝才有效果,現在攝影組和燈光組正在調試設備,等到“天時”一到,立刻開拍。

    郭子是副導演,名頭雖然好聽,其實他和劇組里的打雜沒什么兩樣。看看,現在劇組里的其他同事都在忙這場重頭戲,只有他被導演打發去給凌宸送飯。

    想到這里,郭子有些喪氣地嘆了口氣——他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摸到攝像機啊?

    雪已經停了,風卻沒有止住,郭子一路走回來,感覺自己被風連打了好幾個耳刮子,打得他差點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村子前的空地上支著一個大帳篷,這里是攝制組的臨時休息處。長長的電線延伸進屋內,匯總到幾臺監控設備上。

    郭子挑開帳篷門簾走進去,想趕快暖和暖和,沒想到剛一走進去,他就被里面彌漫的煙氣熏了一跟頭。

    “誰啊?誰抽煙呢?帳篷里不許抽煙,知不知……”郭子最后幾個字還沒吐出來,就嚇得趕快咽回去。

    因為屋里抽煙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導演本人!

    不僅導演在,攝影師、燈光師、編劇、男主葉正弈、武生班主、制片主任……整個劇組的大佬都聚在這里,人手一只煙,同時在吞云吐霧。

    煙屁股密密麻麻插在一次性水杯里,還有一些直接扔在了他們腳下,被碾碎成泥。

    郭子嚇了一跳,趕快低頭道歉:“對、對不起,打擾各位老師了……”

    說著,他就腳底抹油打算退出帳篷。

    “郭子,”導演忽然開口,可能因為他抽了太多的煙,他的聲音沙啞極了,“你給那個‘化妝師’送飯去了?”

    郭子攥緊手里的飯盒:“啊,對、對的。”

    “他吃完了?”

    郭子不知道導演為什么問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但還是老實回答:“都吃完了。”

    他也沒想到凌宸的胃口會這么好,這份飯壓得沉甸甸的,可是他剛才取飯盒的時候,已經空蕩蕩了。

    莫名的,他好像聽到了導演的笑聲。

    “呵呵,吃完就好。”

    郭子覺得有些奇怪,他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但帳篷里的煙霧太多了,他即使睜大眼睛也根本看不清那些劇組大佬們的表情。

    明明帳篷開著燈,他卻覺得這里好暗好暗,幾個人坐在燈光下,像是一座座黑壓壓的大山,只有嘴邊的香煙頭的光芒忽明忽滅。

    “郭子,你去告訴全劇組——”導演猛吸一口煙,他嘴邊的煙嘴猛地亮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泯滅,這一幕宣告著這根香煙的壽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十分鐘后,正式開拍。”

    這場大火,終究要燒起來了。

    ……

    刀客衣衫凌亂,背上的刀子已然豁口,刀把也沾滿了血色。他手里拖著一具死尸,在雪路中艱難潛行,地面血跡蔓延,幾乎染紅了每一片土地。

    鏡頭追隨著刀客的腳步,緩緩前行,直到抵達了終點——終點是村前的空地,那里已有一座祭祀用的木臺,在那木臺之上,尸骨成山!

    刀客暗哼一聲,把手中的尸體拋到木臺上,然后轉身走向一旁的酒缸。

    他一刀斬開酒鋼的封口,單手拖缸,把缸中烈酒全部倒在了木臺周圍。

    他后退三步,深深地看了那木臺一眼,然后從衣襟中掏出火折子,吹燃,扔向了那木臺。下一秒,熊熊烈火升騰而起,在雪色中跳躍,幾乎要照亮整片夜空!

    寒風呼嘯,火勢蔓延。

    火舌舔上尸骨,緊接著又攀上了后面的民居,在房檐墻垛上跳躍。遠遠望去,這里已經變成一片火海,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兇猛,宛如猛獸張開深淵巨口,要吞噬這雪夜里的一切!

    ——“好,cut!!”

    隨著導演的一聲令下,等候在旁邊的工作人員立刻抱著滅火器沖了上來,用最快的速度熄滅了房頂與木臺上的烈火。

    原本在木臺上扮演死尸的武生們第一時間跳出火堆,剛才拍攝時,攝影師特地用了借位鏡頭,那些火焰并沒有真正燒到他們,但他們身處火焰中心,不免有些心驚膽戰。

    這個鏡頭拍攝非常耗時,要反復調整鏡頭、反復調整燈光與火點,前前后后拍了兩個多小時才拍完。一群人聚在導演的帳篷里看回放,郭子緊張地盯著導演的表情,終于,導演嚴肅地點了一下頭,輕聲說了一句“這條過了”。

    “——過了!”郭子立刻拿起對講機,告訴全劇組的所有人,“可以收工了!”

    “謝謝導演!”“導演辛苦了!”“武生老師們辛苦了!”“攝像老師辛苦了!”

    熬夜拍戲最是熬人,郭子算不清今天究竟喝了幾杯濃茶,全靠一口氣吊著。他重重打了個哈欠,盤算著收工后還能睡幾個小時,就在此時,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響起,一道倉皇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導、導演,制片人,不好了!!”那是一個年輕的后勤同事,“房子,著,著火了!!”

    郭子一聽,立刻站起身:“片場的火不是都滅了嗎??”

    “不是片場!”后勤同事差點哭出聲來,“是村子外的那座小房子!剛才風太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火就燒到那邊去了!咱們只顧著拍戲,沒注意到那邊著火了,等拍完我們才發現,房子,房子已經燒沒了!”

    村子外的那座小房子……村子外的那座小房子……

    郭子的瞌睡瞬間消失不見,他一把推開后勤,沖出帳篷,三步并做兩步的沖向了村外。

    那座小房子就在村外五十米的小緩坡上,因為是臨時建筑,所以搭得并不牢靠,墻體都是泥沙混合著稻草糊上的。現在,整座房子幾乎都被燒沒了,墻倒梁塌,滿地都是焦黑色的痕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烤熟的肉制品的味道。

    在意識到那股“烤肉味”究竟來源于什么后,郭子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整個人頭暈目眩。

    他強撐著往前走著,忽然,他腳下一硬,像是踩到了什么東西——他低頭一看,他腳下踩著的分明是一個人!

    那人被燒到看不清面貌,他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被固定夾板束在身前,整個人蜷縮著倒在地上,姿勢格外痛苦。

    他認得這套衣服,也認得那個夾板……

    在看清那具尸體的下一秒,郭子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旁,彎腰狂吐起來!晚飯吃下的東西混合著胃液傾吐在地,看到吐出的食物殘渣,郭子不禁想起了他送出的晚飯。

    怎么會……怎么會……

    就在郭子痛苦不已之時,身后響起了一陣陣腳步聲。他強撐住身體抬頭看去,只見導演、攝影、制片人甚至就連男主角都一并趕了過來。

    在看到這場大火的余燼時,他們臉上的表情格外奇怪,有懼怕,有慶幸,有松懈——唯獨沒有對“劇組又出了一條人命”這件事的擔憂。

    夜色朦朧,郭子忽然發現自己看不清他們了,或者,從來沒看清過。

    ……

    村外后山的竹林里,月影婆娑。

    一道消瘦筆挺的人影站在竹林里,遠眺著失火的小屋。

    在他胸前的口袋里,一只小倉鼠探出腦袋,吱吱地叫著。

    “小柴柴丸,多虧了你提醒我。”青年伸手揉了揉懷中小鼠的腦袋,輕聲呢喃,“我還以為他們大發善心,才給我送去好酒好菜,沒想到這是給我的上路飯呢。”

    “吱吱吱!”

    還不快點謝謝鼠鼠!

    在青年身旁,還有另一個半透明的身影漂浮在竹林之中。月光下,鬼影容顏昳麗,神色冷肅,但眼神卻隱隱透著瘋狂的血色。

    一想到他的所愛之人,差一點就要葬身火海,他眼中的血色就愈發濃重。

    他是鬼。

    不要忘了,惡鬼——是會作祟的。

    第64章

    《竹鎮疑云》接連出了兩起意外事故, 填進去兩條人命,這種事情不論發生在哪個劇組,都是足以震動整個業界的大新聞。

    按照正常的規章流程, 出了人命案第一時間就要報警,偏偏現在大雪封山,手機連信號都沒有, 整個劇組成了一座孤島,一時間人心惶惶, 氣氛古怪得不得了。

    廣場上的火堆早已熄滅,幾小時前,劇組還在為順利拍完一場重頭戲而歡呼雀躍;可是現在,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命案搞得心驚膽戰,他們抬頭環顧四周,見到的都是同樣魂不守舍的臉。

    導演發了話, 讓所有工作人員各回各屋,不準交頭接耳。

    可是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議論?

    那座小屋距離村子還有一段距離,就算風再大,火焰又怎會燒到那么遠的地方?那位年輕俊逸的入殮師就這樣葬身于火海中,甚至連求救的聲音都沒發出來……不管怎么想, 都太詭異了。

    “趙哥, 這地方我真的待不下去了!這劇組邪門的很,上次是老李,這次是新來的化妝師,那, 那下次會不會是我?”跟組化妝師妮妮哭紅了眼睛,她捶打著制片助理小趙的肩膀, 邊哭邊央求,“趙哥,你有車鑰匙的對吧?求求你了,帶我去鎮上吧!”

    她是劇組里唯一一個和凌宸說過話的化妝師,甚至連凌宸的化妝工具都是她勻出去的。光是想到曾經和自己面對面溝通過的人,就這樣變成了一具焦尸,她怎能不害怕?

    “你個死女子!現在雪那么大,你知道這里到鎮上有多遠嗎,你是想咱們一車兩命?!”小趙猛吸一口煙,黑著臉把妮妮從懷中推開,他就這樣不顧女人的苦苦哀求,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別看小趙裝作沉著,其實他褲子里的兩條腿也在抖。

    他不過是一個跟組的制片助理,混到快三十歲了也沒混出個名堂,他自詡“老油條”,可就算他這顆老油條,也沒見過這個劇組如此邪門的事情。死人啊——這可是接連死了兩個人啊!

    老李的遺體還躺在冰柜里,因為大火,冰柜已經燒變形了,根本打不開;而那個年輕入殮師,他燒焦的遺體根本沒人敢碰,還是郭子看不過去,強忍著懼意用布蓋上,直到現在尸體還扔在雪地當中。

    若大雪繼續這么飄蕩下去,尸體肯定要和地面長久地凍在一起!到了那時候,只能用鐵鍬撬、拿錘子鑿,才能把尸體弄開了……

    光是想想那個畫面,小趙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縮了縮脖子,雙手攏在袖籠里,加快腳步向著宿舍的方向走。就在他即將拐過最后一個拐角時,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束刺目的光線——那是汽車的前車燈!

    村前的小廣場上停著劇組的所有后勤車,運人的、運物資的、運攝影設備的,通通停在這里。剛剛亮燈的就是一輛小轎車,這大晚上的怎么會有人碰車?

    電光火石間,小趙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不會是有人要跑吧?!

    他的怒火瞬間被點燃——他這人虛偽得要命,明明心里想跑卻不敢跑,在劇組里唯唯諾諾裝模作樣,更見不得別人跑;若有人要逃跑,那他一定要敲鑼打鼓抓到他,然后游街示眾,讓大家看看這個慫蛋!

    想到這里,小趙立刻擼起袖子沖了過去,同時大聲喝止:“誰啊?!你誰啊!誰敢偷車?!”

    刺目的光線穿透黑夜,在雪地上成倍反射,晃得他根本睜不開眼睛,小趙無法抑制住地流出生理性的眼淚。他強忍著眼睛的酸痛沖向汽車,雙手大張攔在車子面前,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他甚至直接動手去拉駕駛座旁的車門!

    沒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車門居然真的一拉就開了!

    小趙喜出望外,緊緊拽著門把,大聲斥責:“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小心思,想跑?!走,跟我去見……”

    話沒說完,他雙眼猛地瞪大,未出口的詞句都堵在了喉嚨里——駕駛席上,一個面目全非的“人”動作遲緩地轉過頭,在他胸口,赫然有兩個被洞穿的血洞!!

    那“人”的頭骨幾乎碎裂了一半,眼珠從眼眶里掉落出來,雙臂彎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在如此近的距離下,小趙甚至可以看到他胸口碎裂的骨頭、可以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臭氣息!

    “嗬、嗬……”死尸的喉嚨里發出幾聲破碎的詞句。

    他緩緩地抬起手,如死魚一般灰蒙蒙的眼珠死死盯著小趙的方向。

    這一刻,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小趙的喉嚨,他想要大叫,他想要逃跑,他想要哭泣求饒,可他通通都做不到。

    快跑啊!快跑啊!

    小趙在心里嘶吼著,可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不聽使喚,他只能愚蠢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著死尸,盯著那只充滿腐臭氣息的手伸向自己。

    在死尸的指尖即將碰到小趙的那一刻,他的雙腿終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就這樣渾身一軟,直接摔落在地!他下意識緊閉雙眼,死命用手護住腦袋,希望惡鬼給自己留一個全尸……

    一秒、兩秒、三秒。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不知過去了多久,小趙原以為的攻擊并沒到來,只有耳邊的寒風聲聲不停。他鼓起勇氣睜開雙眼抬起頭,看向汽車的駕駛席——

    ——車內居然空無一人!

    沒有索命的死尸,沒有妄圖逃跑的司機,只有空空如也的車子!

    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大夢,全部都是小趙思慮過度產生的幻覺!

    ……可是,這真的只是幻覺嗎?

    小趙重重喘出一口氣,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冷汗已經浸透了他身上的所有衣服。冰涼的衣服貼在他濕熱的皮膚上,他雙手扶住車門,顫抖著站起來,忽然目光又一次停住了。

    ——在空蕩蕩的駕駛座上,扔著幾張長牌,獨具特色的黑紅色花紋,勾勒出“人牌”的花色。

    而在長牌四角,有被火焰燒過的痕跡。

    ……

    同一時間,武生們的宿舍里。

    這本是一間四人間的上下鋪,可是現在卻擠滿了所有武生。

    武生班主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黑臉看向面前的武生們。

    “到底是誰在帶頭鬧事?我來之前,你們不是說得挺熱鬧的嗎,怎么老子一來,誰都不肯說了?”

    “嗯,說來聽聽,到底是誰不想演了?”

    “臨陣脫逃的家伙,現在就收拾鋪蓋卷給老子滾蛋!!”

    作為班主,他話中的威懾力驚人。武生這行從古以來流傳至今,大多以“班”為號,師道相傳,最是注重規矩。

    他不僅是班主,更是這幫人的師兄、師長,他說出口的話,當然是一言九鼎,誰也不敢反駁。

    但是……今天的情況不一樣。

    “班主,不是弟兄們想走,是這里真的呆不下去了!”一個年紀最小、也是最刺頭的武生開了口,“李叔到現在都沒入土為安,導演攔著我們不肯讓我們送他最后一程。結果今天劇組里又燒死了人!這劇組太邪門了,這荒郊野嶺的,誰知道是不是招來了什么臟東西?”

    “放你娘的狗屁!”班主扔下手里的煙蒂,起身快步走到小武生面前,輪開膀子咣咣咣連抽了他好幾個大耳光,抽得小武生的臉瞬間腫了起來。“老子看你才tm是最臟的東西!你個x養的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大呼小叫,你懂不懂規矩?老子就算現在打死你,都算你活該!”

    “你——!”小武生捂住紅腫的臉,想要還手,可是他環視周圍一圈,卻發現沒有一位師兄敢和自己對視、敢幫自己助陣。

    在武生這行當里,班主的話就像圣旨,都說嚴師出高徒,班主隨意打罵徒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就算下手狠到打斷一條腿、打折一只胳臂,也沒人敢說什么。

    如果說劇組是一個小型社會,那武生班就是最封建最腐朽的地方。

    小武生的眼睛一下紅了,他想去了死去的老李,想起了自己摸爬滾打受過的委屈,想起了自己這幾夜的擔驚受怕。

    “我不干了!!”他畢竟年紀小,藏不住事,“我滾蛋行了吧?我也不要工資了,我現在就走!!”

    “走?你想走可以啊!”班主冷笑一聲,向他攤開蒲扇大的手掌,“先把你欠的錢還了。”

    “我給你賣命,憑什么要我給你錢?”

    “裝什么孫子呢?打長牌的時候數你最熱鬧,怎么算賬的時候不認了?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的欠條,長牌,欠款,加起來一共十八萬三千!既然你和老李關系那么好,那老李的那一份你也替他還了吧,他欠了四十三萬七千!你什么時候還完了,什么時候才能走!”

    “班主……你、你!”

    班主冷冷一笑,余光看向周圍其他的武生,果然從他們臉上看到了懼怕的神色。

    殺雞儆猴這一招,永遠是最有效。班主對這些師徒師弟們太了解了,只要“拿”住一個刺頭,其他人都會變得服服帖帖。

    喜歡打牌的武生們都會欠錢,小小的借條累積在一起,就變成了一個龐大的驚人的數字。這些欠條都捏在班主手里,武生們就算起了二心,想到那些欠條,也不得不服。

    畢竟,沒有人能在牌桌上一直贏。

    就在班主滿足于自己“立威”之時,忽然,緊閉的宿舍門被敲響了。

    “咚”

    停頓幾秒。

    “咚咚”

    再停頓幾秒。

    “咚咚……咚”

    班主不耐煩地問:“誰啊?!”

    門外傳來一聲嘶啞的嗓音:“是我。”

    班主本就在氣頭上,更大聲問:“你就一個‘我’字,鬼聽得出來你是誰啊?”

    門外那道聲音停頓了好一陣,只剩下呼嘯的風聲,繞著門板飄蕩不絕。

    班主還以為那人走了,哪想到下一秒,那道沙啞的、古怪的聲音再次響起。

    “班主……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弟兄們……這么……熱鬧……怎么不叫我一起?”

    “班主……欠你的錢……我會還……”

    “八十萬……夠不夠……”

    “拿命還……夠不夠……”

    他的聲音是如此熟悉,一聲連著一聲,咋聽像是好兄弟間的熱絡招呼,復聽又像是惡鬼的催命符咒。

    風聲呼嘯,攪破了天,攪散了地,也攪破了這些武生心底的最后一分防線。

    沒人敢說出真相,但每個人都聽出來了門外的“人”究竟是誰——

    “班主……再陪我……打一局……”

    “開門啊……”

    “外面……風雪好大……”

    “好冷……”

    “為什么要把我……放進……冰箱里……”

    “班主……我好痛……老子好痛……把竹子拔掉,它,它,它為什么插在我胸口!班主,救救我!!”

    最后一聲徒然轉向高亢,變調的聲音仿佛有無數根手指在用長指甲抓撓著玻璃。

    刺耳的尖叫聲讓所有武生忍不住捂住耳朵,甚至有人直接被震破耳膜,汩汩的鮮血順著他們捂住耳朵的指縫流淌出來。

    見狀,班主狠狠一咬牙,怒向膽邊生,直接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幾步向著門外跑去。他絕對不信外面的人會是老李,老李已經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老李是在他面前死掉的,也是他親手把老李放進冰箱里,一定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班主一腳踹開房門——呼嘯而至的寒風撲面而來,寒風裹挾著數不清的雪花,讓他下意識偏開頭瞇住了眼睛。

    下一秒,放肆的雪花在他的腳邊迅速匯聚,然后狠狠一拽他的腳腕!

    班主猝不及防,就這樣被拽倒在雪地里!

    那些雪花是如此有力量,他們拖曳著他的身體,惡劣地在崎嶇不平的雪地上奔馳著。

    很快,班主就被磕的頭破血流,他拼命地用手中的小刀去砍那些雪花,但無形的風又怎能被斬斷?!他扔下小刀,改為用手緊緊插-進泥土中,妄圖固定住身體,然而僅僅憑借他的雙手,又怎么可能與大自然的力量對抗?

    他的身體幾乎被倒吊著提了起來,十根手指指甲飛裂,磨破的指尖在雪地上留下淋漓的鮮血。

    到了這一刻,班主終于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法對抗鬼神。

    “救命——救我——拉住我——!”他拼命呼救著,向著身后的武生們投去希冀的目光。

    可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躲開了。

    那個被他狂甩了好幾個巴掌的小武生是唯一一個有所行動的,小武生抬腳走出宿舍,就在班主以為他是來救自己之時,小武生漠然地轉過頭,看向了宿舍大門。

    宿舍門板上赫然插著幾張長牌!——剛才的“敲門”聲根本不是有人敲門,而是長牌撞擊在門板上,發出的“咚”響。

    小武生抬手取下了那幾張牌。

    紅黑色的線條勾勒出熟悉的圖案,那是“地牌”的花色。

    牌面上,有幾道模糊不清的血手印。

    ……

    因為幾日連續降雪,山里一直陰云密布,太陽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刺破云層一角,導致整個山坳里都是陰沉沉的。

    片場最大的那間“村長屋”,在平日里被當作劇組餐廳,但是在某些重要時刻——比如現在——會被征用作為會議室。

    整個劇組一百多人擠在一起,沒人說話,甚至連喘氣聲都幾不可聞,冰冷又潮濕的空氣填滿了房間的每一寸角落,氣氛如死一般的寧靜。

    劇組接連死了兩個人,尸體就扔在村外,沒人敢往那個方向踏近一步;最為可怕的是,昨夜接連發生了好幾起“靈異”事件!

    先是制片助理小趙看到尸鬼出現在車里,眨眼間又消失不見;緊接著武生們在宿舍里聽到有人敲門,追出去后只看到重重鬼影;道具組原本熄滅的點火裝備不翼而飛……而在這些靈異事件結束后,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撿到了幾張長牌。

    長牌——這個在劇組里私下流傳的休閑游戲,根據不同花色,分為“天牌”“地牌”“人牌”。據說,老李就是前一晚玩牌玩到太晚,神情恍惚,才會在拍攝時一腳踏空。

    那些莫名出現的長牌,有的四角燒焦,有的印著血手印,有的沾著濕漉漉的竹葉……仿佛在無聲的控訴著什么。

    “我不管是誰在搞惡作劇,早日承認,我念你是初犯,不會對你動粗!”

    正前方,導演端坐在正中間的沙發椅上,語氣嚴肅。他的目光掃試著在場的所有人,妄圖從他們緊張懼怕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

    制片人冷哼一聲:“昨晚的惡作劇嚴重破壞了劇組的和諧!要是你繼續執迷不悟,劇組一定會報警,追究你的法律責任!”

    偏偏在這時,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報警?劇組死了倆人都沒報警,現在鬧鬼了,知道報警了。警察只管抓犯人,不管抓鬼。”

    其實那個人的聲音并不大,但這里如此安靜,那道聲音就顯得尤為刺耳,足以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這句話真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就算真有鬼,那也是冤死鬼、枉死鬼!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沒得罪過武生老李,也和那個新來的化妝師凌宸沒有任何交集,他們就算想找替死鬼,也找不到自己頭上。

    這么一想,老李是給男主葉正弈當替身時死的,凌宸也是在葉正弈拍戲時被燒死的,那他們下一個報復的對象,豈不是葉正弈?

    想到這里,所有人都暗搓搓地向葉正弈投去了探究的目光。

    那些目光仿佛針一樣,扎在了葉正弈身上,他徹底坐不住了,清了清嗓子,開口:“老李的事情,我也很痛心。我已經和經紀人商量過了,等到劇組拍攝結束,我會以我個人的名義,向老李的家屬捐贈五十萬的撫慰金……”

    五十萬,對于曾經的他來說只是一筆小得不能再小的數字,隨便上綜藝當嘉賓,這筆錢來得輕松。然而現在他情況特殊,五十萬,對于他而言也要咬牙才能拿出來。

    但是為了安撫民心,他不得不……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房梁上滴下一滴水,落在他的衣領里。

    剛開始他沒在意,繼續自顧自講著,可是那水滴越落越多。畢竟是臨時搭建的老房子,又連續幾天降雪,有雪化為水,沿著房梁往下滴落,恰好滴到了葉正弈的衣領里。

    葉正弈有些不耐煩,抬頭望向房梁,結果下一秒,就有一滴水正正好好落在了他的頭頂。

    他下意識伸手一抹——“啊!”滿場嘩然!

    因為他抹開的并非是水,而是一手血紅!

    “天啊!!”“真的鬧鬼了!!!”“是血,是血!!”

    越來越多的鮮血順著房梁垂直落下,一滴連著一滴,簡直像是在屋里下起了一陣血雨!這些血全部澆在葉正弈身上,讓他的頭、肩、身上全是一片血紅!

    助理趕忙沖上來,急急忙忙地拿手帕幫他擦拭,在場的導演和制片人也自亂陣腳,圍著他忙不迭問著情況。

    “大家冷靜——大家冷靜!沒關系!”關鍵時刻,反而是葉正弈先冷靜下來,抬手示意大家安靜,只見他用手指抹了一下臉上的“血”,又送到鼻子前聞了聞,“惡作劇而已,這根本不是什么血,這是劇組的血包!”

    說著,他又示意助理搬來梯子,親自順著梯子爬上房梁。他是武打明星,年輕時也做過武生,即使到了這個年紀,身手仍然敏捷。

    他迅速越上房梁,立刻瞧見了那個“惡作劇機關”——兩包被扎破的劇組專用的血包,旁邊還散落著一些長牌。

    這一次,長牌的花紋是“天牌”。

    葉正弈一手攥著血包,一手舉著那幾張紙牌,聲音爽朗,頗有大俠風范:“不知是哪位弟兄和我開了這么大的玩笑?莫不是真有八卦記者混進來,想編什么小料吧?”他頓了頓,語氣嚴肅下來,“這種事情可一可二不可三,惡作劇也要分場合!”

    說完,他又輕飄飄地踩著梯子走下來,即使沒穿戲服,也透著一股瀟灑姿態。

    他扔下血包與長牌,告訴導演自己要回房間洗個澡,說完不再看其他人,轉身就離開了這里。男主角走后,整個劇組里里外外都在議論這場“惡作劇”,有人猜測,會不會昨晚的事情也是一場惡作劇?

    當然,這些聲音都無法傳入葉正弈的耳朵里。

    雖然是假血包,但被這種東西淋了滿頭的感覺并不好。葉正弈心中翻江倒海,臉上是控制不住的怒色。助理不敢觸他霉頭,唯唯諾諾跟著他回了房間,幫他準備好洗漱的新衣。

    葉正弈黑著臉走進浴室,打開花灑,讓滾燙的熱水沖走身上的血色。

    他不知道昨晚發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鬧鬼,即使是鬧鬼,也和他沒有一分錢關系!

    “冤有頭債有主”?!呸,他葉正弈行得正坐得直,那兩只惡鬼就算索命,也索不到他身上!

    是,沒錯。

    他承認,他確實看到老李上威亞前,攝影師和班主嘀嘀咕咕說了一些什么,什么欠條啊,八十萬啊,都是這些有的沒的東西;

    他也確實承認,昨晚拍那場火燒大戲之前,導演把編劇叫到房間,通宵聊了整晚;在正式開拍后,制片人中途消失了一陣子,回來的時候身上有汽油味道。

    可是,這和他有何關系?

    不是他解開老李的威亞,更不是他放火點燃了凌宸的小屋。

    他捂住了耳朵沒有聽,捂住了眼睛沒有看,捂住了嘴巴沒有說——所以,他是清白無辜的。

    他只是坐上了牌桌,打了幾次牌,不小心玩的大了一些。

    沒辦法,打牌嘛,總不可能一直贏。

    幸好,這部電影的投資人馮總是個善心人,承諾會把他們的欠款一筆勾銷。等到這部電影拍完,如期上映,他又是屏幕前那個瀟灑正義的大英雄。

    他是清清白白的葉正弈,他不欠什么。

    葉正弈洗去了身上的血跡,吹干頭發,走出了浴室。

    助理告訴他:“葉老師,剛才您洗澡的時候,制片人過來通知,讓您去導演的房間和大家一起看樣片。”

    “看樣片?現在?”葉正弈嘀咕道,“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樣片,他們還真是有事業心。”

    不過他轉念一想,按照劇組今天人心惶惶的狀況,肯定不能繼續拍攝了。這電影已經拍攝過半,有些導演喜歡一邊拍一邊粗剪樣片,如果有任何問題,方便及時調整。

    當然,這種拍攝中途剪輯的樣片肯定不是全集,而是其中某一段比較關鍵的戲份。

    葉正弈換好一套干凈整潔的衣服,出門走向了導演的房間。

    片場小村里安安靜靜,只有雪落在地上的聲音,葉正弈走在空曠的雪地上,忽然心里一動,猛地轉過身去——身后空無一人,只有街角有一只毛茸茸的小動物。

    “老鼠?”葉正弈嗤笑,“這荒郊野嶺的,老鼠還挺肥。”

    “老鼠”:“吱吱!吱吱吱!”

    “怎么覺得這老鼠罵的還挺臟的。”葉正弈聳了聳肩,快步走向導演的房間。

    導演的房間在街角最后一間,葉正弈本想抬手敲門,沒想到手剛一碰到門,門就應聲而開。

    屋內原本一片漆黑,遮光簾拉得嚴嚴實實,唯有正中間的放映機在播放著剪輯的樣片片段。

    光影變換,借著屏幕的光芒,可以看到屋里擺著七把椅子,已經提前坐好了六個人,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樣片。

    導演、制片、班主、編劇、攝影師……他們全都在。

    葉正弈意識到自己遲到了,他輕聲說了句:“導演,抱歉我來晚了。”

    然后他就躡手躡腳地坐到了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上。

    他把目光投向屏幕——今天看的樣片,居然就是昨天拍攝的“縱火竹鎮”的那一個片段。

    在新增的飛頁劇情中,男主角刀客意識到竹鎮眾人全是前朝余孽、邪教信徒,他們所有人都被洗腦,被控制了精神,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是幫兇。在竹鎮這個畸形的環境中,他們被催生出了純粹的惡。

    于是,刀客決定一把火燒掉這個魔窟。

    屏幕播放的雖然是粗剪樣片,但一氣呵成,幾乎沒有瑕疵。

    火焰熊熊,樣片里的“大俠”點燃了人尸堆成的小山,鏡頭層層推進,配合上激昂雄壯的配樂,葉正弈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昨晚。

    他聚精會神地看著屏幕中的自己,在這一刻,葉正弈真的覺得自己就是這個英雄大俠,他就是正義的使者!

    在特寫鏡頭中,火焰燒到了死尸的衣袖,噼里啪啦的火舌躍動,宛如活物,很快就席卷了整個尸體。

    這個特寫鏡頭太真實了,葉正弈嚇了一跳,猛地在椅子上坐直身體,喃喃問:“昨天……昨天有拍這個嗎?”

    他明明記得,昨天燒尸時是借位,就算有武生身上起了小火,也很快就被熄滅了。

    鏡頭里,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受控制,葉正弈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勁,可是他控制不住地繼續看。

    火焰燒啊燒,燒得一具具人體皮開肉綻,那些本應該死掉的人發出哀嚎聲,他們在火焰中蜷縮著,顫抖著,求饒著……有人想從火堆中逃出來,然而鏡頭里的“葉正弈”卻一刀捅穿對方的心臟,把他再一次踹進了火堆里。

    “不!不對!!”葉正弈終于意識到不對勁了,他大喊著,“停下,停下!這根本不是我昨天拍攝的劇情!!”

    可是沒有人理睬他。

    樣片還在繼續放映著,屏幕中的刀客“葉正弈”突然轉過頭,看向了屏幕外——四目相對,葉正弈赫然發現,刀客“葉正弈”的臉居然像被火燒過一樣,層層剝落!!!下一秒,“葉正弈”仰天長笑,就這樣拖著長刀,沖入了火堆之中!

    屏幕外的葉正弈發出一聲粗喘,他想要沖上去關閉電視,然而他卻被坐在前排的導演擋住了。

    “導演,這是怎么回……?!”葉正弈不過是伸手碰了一下導演的肩膀,導演就從椅子上滾落在地!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屋內的幾人全部失去了意識,眼歪口斜!

    導演、制片、班主、編劇、攝影師,每個人都是這樣,每個人都像是被鬼上身一般。葉正弈倉皇地想要叫醒他們,可他們全都軟爛如泥,不論他如何猛扇他們的耳光,他們都沒有醒來。

    ——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還端坐在放映機的最前排。

    后知后覺的,葉正弈意識到了什么:他進門時,屋里有七把椅子,坐了六個人,但他熟悉的電影主創只有五個。

    那么,最后一個“人”是——

    仿佛是在回答葉正弈心中的疑問,那道筆直消瘦的身影,緩緩向他轉過了身。

    身后大屏幕上光影躍動,火焰烈烈,如一襲披風,籠罩在那道身影周圍。

    “它”面無表情地看向葉正弈,不,用“看”字并不準確,因為那雙被燒得虛無空洞的眼眶里并沒有眼珠,只有兩團爛泥似得東西從眼眶中掉落出來!

    透過“它”龜裂的皮膚,紅黑色的肌肉清晰可見,一切都無比的真實,無比的可怖!

    “嗬、嗬……”焦尸的喉嚨里發出幾聲破碎的詞句。

    焦尸緩緩地站了起來,邁開步子,僵直且緩慢地向著葉正弈走去。

    葉正弈想都沒想轉身就向著大門的方向跑,可是一步剛剛邁出,所有的椅子全部飛到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最普通的椅子,在這時候卻成了高不可越的山,男人顫抖著想要逃離,但是下一秒,一把椅子重重撞向他的膝蓋,他當即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椅子壓到了他的身上,他只要妄圖爬起來,那些椅子就會把他狠狠壓下;他越是掙扎,壓在身上的重量就越是沉重。

    焦尸不緊不慢地走來,他踏過的每一個地方,那些焦黑色的灰燼都會蔓延。終于,焦尸停在了葉正弈面前。

    焦尸沒有說話,亦不需要說話。

    心中有愧之人,心魔就足夠折磨他自己。

    “放過我!放過我!”剛開始,葉正弈還在大聲疾呼,“冤有頭債有主!不是我殺了你!!”

    “……”焦尸沒有言語,他伸出手,緩緩的,不容抵抗的,向著人類最脆弱的脖頸伸去。

    葉正弈不是沒嘗試過反抗,可是人類的力量,又如何和復仇的鬼怪相抵抗?

    曾經被無數人視為正義大俠的武打明星,這個時候卻像個狼狽的乞丐,他跪倒在焦尸腳下,涕淚不受控制地流淌而下。

    他變了一副嘴臉,哭著懺悔:“不是我殺了你,我只是……我只是裝作沒看到……”

    緊接著,他又收住哭聲,開始推卸責任:“是導演!是導演讓編劇加戲的!是制片人,是制片人去放的火!!”

    可是焦尸充耳不聞,焦黑的手指冰涼極了,觸感粗糙,雙手的弧度恰好足夠在葉正弈的脖頸上圍住一圈,然后——緩緩收攏。

    “是……誰……”焦尸終于開口說話,他的聲音似男似女,仿佛是電子合成的音效,在葉正弈耳邊炸響,“是……誰……指示……你們?”

    “……”

    葉正弈不敢說,他兩股戰戰,眼睛心虛地不停打轉,但是脖頸上突然加重的力度,讓他瞬間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隱瞞了!

    “說,究竟……是……誰?”

    “——是馮總!!”葉正弈脫口而出,聲音驚恐,“是馮定盛!!!!!他是我們劇組的投資人,我們打牌欠了他錢,他說只要幫他一個小忙,我們欠的錢就一筆勾銷!!!”

    那時答應這場交易的他們并不知道,所謂的“小忙”居然會牽扯進兩條人命。

    在這個答案說出口后,葉正弈明顯感覺到,扼住他喉嚨的力度減輕了。

    他心中竊喜,正要慶幸劫后余生,余光卻見到幾枚長牌憑空飛起,緩緩地逼近他的眼睛!

    長牌棱角分明,與他的眼球只剩下最后一厘米的距離。

    “我,我都告訴你幕后指使者是誰了!”葉正弈聲音顫抖著,“你,你不能殺我!!”

    然而,他在焦尸臉上,看到了一個細微的、不容看錯的笑容。

    “誰……答應你了?”焦尸遲滯的聲音從嘴里一個一個蹦出,“你……懺悔了,我……就要……原諒嗎?”

    “葉正弈……漠視犯罪的人,比兇手更加可恨。”

    下一秒,高速旋轉的長牌狠狠撞向葉正弈的眼睛,他抑制不住地尖叫一聲,眼前一黑,就這樣暈倒了過去。

    ……

    “嘖,怎么又嚇暈了一個?”

    “焦尸”抬腳踢了踢葉正弈的身體,忽然聞到一股腥臭的味道從對方雙腿之間散開。他趕忙捂住口鼻,往后跳了一大步。

    “臟死了!小朝小朝,快幫我打掃衛生。”

    半空之中,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把玩著手里的幾張長牌,他手指纖長,指節分明,那些花樣反復的紙牌在他指縫間穿梭,仿佛魔術一般。

    賀今朝把紙牌隨手丟到一邊,指揮著繩子飛來,把地上暈倒的幾個蠢貨綁起來,讓他們排排坐在椅子上。

    另一邊,“焦尸”的一只手插向自己的脖子,摸索著什么。很快,他的指甲觸碰到皮膚上有一道細細的不起眼的小接縫,他順著接縫把整個手掌探了進去,然后就這么一撕——只聽一聲悶響,他臉上那張燒焦的假皮被整個剝落下來,露出一張精致雋美的容顏。

    “熱死了。”凌宸甩了甩汗濕的頭發,接下來又開始剝落自己套在雙手上的假皮,“這東西一點也不透氣,而且只能用一次,怪可惜的。”

    這些假皮,是他讓賀今朝從道具組“借”(咳咳)來的,他通過特效化妝技術,在這些假皮上畫出仿真的燒傷。曾經他給遺體化妝,都是想盡辦法把傷口化得完好無損,這次正好反過來,想盡辦法把自己畫得傷痕累累。

    時間緊任務重,其實凌宸畫得有些粗糙。不過是趁著天黑,再加上賀今朝從旁助陣,才讓這群心虛的混蛋們把他當成索命的厲鬼。

    賀今朝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打掃完戰場,他飛向凌宸身邊,關切地問他:“胳臂怎么樣?”

    凌宸扔掉手里的假皮,揉了揉肩膀,苦笑著說:“活動太多了,骨頭還沒長好,就忙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算了,只能等一切都結束了,再慢慢養傷吧。”

    提起這古怪竹鎮里發生的事情,賀今朝的鳳眼漸漸又染上了血色。若不是凌宸攔他,那些長牌一定要插進這群混蛋的腦袋里!

    這群兇手膽大包天,先用老李的死亡引來凌宸,又想讓凌宸葬身于此,這荒郊野嶺,若凌宸真死了,那不就是死無對證了?!

    這部《竹鎮疑云》,講的就是一群山野村民被洗腦被控制的故事;電影外每個人的古怪行為,又恰好印證了這部電影。

    凌宸一看到他那雙如滴血寶石般的雙眸,就知道他又在生氣了。

    凌宸趕忙轉移話題:“剛才葉正弈說的話,你都錄下來了嗎?”

    “當然。”賀今朝悶聲道,“不僅葉正弈,導演、制片人、編劇……他們這群人的每句證詞我都錄下來了。”

    他揮了揮手,一只藏在暗處的小攝影機就向著他的掌心飛來。

    幸虧這里是劇組,不缺化妝用品,更不缺攝像設備,這才讓凌宸和賀今朝珠聯璧合,給這群人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

    待大雪結束后,他們會第一時間報警,告訴警察發生在這座深山劇組里的骯臟齷齪之事。

    但是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另一件緊要事情必須解決。

    凌宸問:“那個投資人馮總,馮定盛,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不僅聽過,而且他非常有名。”賀今朝表情嚴肅,“他是寧葦背后的老板。”

    “唔……”

    “小凌,怎么看你的表情一點都不驚訝?”

    “確實不驚訝。”凌宸無奈地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遺體化妝師,除了之前得罪過寧葦之外,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想把我弄死的人了。”

    賀今朝語帶愧疚:“小凌,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執意要讓你去試探寧葦,不會害你這么早就暴露身份。如果你在接這份工作之前,我能調查清楚馮定盛是投資人,也不會害你差點葬身火海……”

    “停!”凌宸打斷他,抬眸看向那雙血色雙瞳,一字一句,皆為真心。“賀今朝,你聽清楚,你不欠我什么,也不需要對我說對不起。”

    剛開始,凌宸心不甘情不愿地和賀今朝綁定在一起,只想陪伴這位大明星走一小段路。但不知不覺間,這段路越走越長,回頭一看,他也驚訝于他們一同經歷了這么多事情。

    在此之前,凌宸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也會冒著生命危險去闖刀山火海,即使弄得滿身狼狽,還能一笑而過,說聲“沒關系”。

    凌宸不知道自己的轉變是為什么,他只知道,他并不想讓賀今朝覺得虧欠自己。

    細想起來,凌宸還覺得自己占了便宜呢——曾經賀今朝屬于所有人,但是現在,能看到他、能陪他經歷這一切艱難的人,只有自己。

    “好了,”凌宸定了定神,向這位只屬于他的大明星伸出手,“影帝先生,你做好準備,和我一起打BOSS了嗎?”

    賀今朝回望凌宸那雙堅定的眸子,沒有片刻猶豫,鄭重地把掌心貼了上去。

    “小凌,謝謝你陪我走到這里。”

    第65章 打小boss

    “你們看熱搜了嗎?那新聞在熱搜上掛了好幾天, 應該是真的吧?”

    在某時尚雜志的攝影棚內,幾名工作人員一邊整理今日需要拍攝的服裝,一邊八卦起最近幾日在網上的爆炸新聞。

    “肯定是真的啊, 你今天上午是不是沒刷微博?藍底白字的警方通告都出來了!”一位長發的造型助理壓低聲音,“據說粉絲最怕兩件事——女星粉絲最怕看到紅底雙人合照,男星粉絲最怕看到藍底白字通告。”

    “誰能想到啊, 葉正弈看著挺正派的一個人,居然會賭博, 還牽扯到人命事件了!”

    “蛇鼠一窩唄,他們劇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幸虧有副導演‘大義滅親’向警方舉報了他們,他們還不知道要賭到什么時候呢……”

    這群小助理們所講的事情,正是這幾日娛樂圈內最大的新聞——知名武打巨星葉正弈與劇組導演、編劇等人相互勾結,嗜賭成性, 并因此謀害劇組一位武替,想要騙取高額保金;在他們即將向第二個受害人下手時,陰謀告破……

    三日前的深夜,有一個叫做@感覺尸體暖暖的的微博賬號爆料了這條大八卦,并且聯動了幾十個營銷號進行轉發擴散。他特地選在了公關們都下班的深夜,八卦發酵得非常快, 等到第二天早高峰時, 喜歡在地鐵/公交上刷手機的路人們全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八卦剛爆出來的時候,葉正弈的粉絲們當然不信,他們組織了“反黑組”逐一舉報那些帖子,還連夜做了澄清帖轉發抽獎。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們的舉報通通不奏效、澄清帖也被限流,仿佛有一種奇妙的力量在互聯網上與粉絲們進行博弈。

    今天上午, 藍底白字的警方通告貼了出來,官方證明網上的傳聞是真的!葉正弈伙同劇組高層,不僅自己賭博,甚至牽扯到高利貸、人命債,粉絲們一片嘩然,路人看客紛紛吃瓜。曾經和葉正弈關系親近的幾位藝人趕忙出來自證清白,立證自己并未參與。

    短短幾日之間,葉正弈的粉絲大批脫粉,他十幾年來塑造的正義大俠形象轟然倒塌。當然,就算“實錘”到這份上了,仍然有粉絲堅信葉正弈的清白,希望他親自出來辟謠。

    “那些人都是腦殘粉吧?”攝影棚內,一位燈光助理語氣鄙夷地說,“證據都擺在面前,為什么他們就不信啊?”

    “他們不是腦殘粉,他們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信任與愛被錯付了。”年紀大一些的攝影師回答,“就像你和你的前男友分分合合那么多年,你每次回頭的時候,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跳火坑嗎?你當然是知道的,你只是舍不得你付出的沉沒成本,更不愿意承認自己當初瞎了眼,居然看上那么一個傻逼!所以你只能繼續把感情扔在他身上。”

    “……”小助理訥訥為自己辯解,“可是,可是,追星和談戀愛怎么能一樣呢!”

    “追星和談戀愛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一樣的。”攝影師一邊調整著手里的相機,一邊感慨,“先是見色起意,想著白嫖爽爽就好;再是深入了解,翻他的過去,恨不得把他的同學同事都深挖一遍;然后等你反應過來時,你滿腦子已經都是他了……你希望他變得優秀,能在所有人面前大放異彩,但是又擔心太多人喜歡他,發現這塊寶藏。

    追星就像談了一場很艱難的異地戀,你只能透過手機和他聯系。為了看他,你總是要花很多錢、很多精力,去看他的路上滿懷雀躍,你會提前做漂亮的頭發,畫很好看的妝,買只能穿一次的奢侈衣服。匆匆見過一面后,你又要回來上班上學,只有手機里的照片證明,那些昳麗的肥皂泡泡是真實存在的。

    “你說,在付出這么多感情和金錢的狀況下,粉絲怎么可能輕易接受自己所愛之人,是個法治咖呢?”

    小助理被攝影師說得啞口無言。

    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批評粉絲腦殘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再腦殘的粉絲,他們的愛與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啊。

    就在眾人唏噓感嘆之際,攝影棚的大門被推開了,一下子打破了攝影棚內原本的氛圍。

    幾位氣勢洶洶的黑臉保鏢大步走了進來,他們表情嚴肅,態度強硬地要求檢查在場所有人的工作證,說是要“防私生混入”。

    幾位工作人員彼此交換了一個“真是有病啊”的眼神,老老實實地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證,然后又被拷問了一遍祖宗十八代,終于迎來了正主——

    ——寧葦身穿一套秀場當季新裝,在助理們的簇擁中走了進來。

    今天是拍攝新刊封面的日子,而這次的人物就是現在如日中天的偶像男星寧葦。

    寧葦的名氣大,派頭更大。

    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鏡,露出一雙陰沉沉的眸子。他的臉色極差,化妝師涂了好幾層遮瑕才遮住他眼下青黑色的黑眼圈,臉頰幾乎瘦到凹陷下去,顯得整個人陰沉而焦慮。

    他睨視眾人一圈,沒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邁步走到了鏡頭前。

    “時間寶貴,”他說,“趕快開始吧。——還有,不要在工作場合說那些惡心人的八卦,我不想聽。”

    工作人員們嚇了一跳,原來剛才她們私下討論葉正弈的丑聞,全被寧葦聽到了!

    可是寧葦為什么反應這么大,難道……他和葉正弈的丑聞有關系?

    眾人不敢再深想下去,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中。

    今天寧葦要拍攝的是封面大片,造型組總共準備了六套樣衣,拍攝要求也格外的高。

    攝影師以前和寧葦合作過,寧葦的業務水平還算不錯,時尚表現力中規中矩,按理說今天的拍攝任務應該很快就能完成。可奇怪是,他今天非常不在狀態,整個人都浮躁難安,每當攝影師把鏡頭對準他時,都能清晰捕捉到他眼神里的焦躁,以及藏在焦躁之后的憂慮與驚恐。

    攝影師疲憊的按了好幾個小時的快門,從天亮按到天黑,收獲寥寥。

    在場的所有工作人員都看出了寧葦的問題,但沒人敢指出來。誰不知道寧葦背后不僅有親爹撐腰,還有干爹撐腰?

    還是經紀人主動開口,給大家一個臺階下:“拍了這么久了,不如休息一下,看看樣片效果?”

    寧葦沒什么精神地嗯了一聲,眉宇間皆是煩躁,他起身向著監控屏幕走去。

    這幾天,寧葦幾乎沒有睡覺——葉正弈丑聞被爆后,他整個人猶如驚弓之鳥,根本無法合眼休息。一想到賀今朝奪舍了凌宸的身體重新回到了這個世界,寧葦就怕的要命。

    明明馮總告訴他,只要“賀今朝”進入那個劇組,就絕對有去無回……可是為什么葉正弈的事情被曝光了?

    最主要的是,現在“賀今朝”又在哪里?他能奪舍凌宸的身體,那會不會奪舍其他人的身體?比如他身旁的攝影師,他的經紀人,他的助理……

    寧葦完全不知道,他的猜測方向大錯特錯。

    在外人面前,寧葦還要強裝正常。他早已打定主意,等到這期雜志封面拍攝結束,他就去海外的私人別墅里躲上一陣子,對外就說自己在散心。現在馮總是怪物,賀今朝也是怪物,怪物對怪物,最好斗得兩敗俱傷,他再出來坐收漁翁之利……

    寧葦腦子里亂七八糟地盤算著接下來的事情,攝影師叫了他好幾句,才喚回來他的神智。

    “寧老師、寧老師?”攝影師畢恭畢敬地說,“您看一下樣片,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咱們還能溝通。”

    寧葦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攝影棚里了,他漫不經心地瞟向屏幕上的樣片,隨口敷衍:“就這樣吧,都差——啊!”

    他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嚨,奪去了他的呼吸——電腦屏幕上,那個穿著高定西裝的人影根本無法稱之為“人”!他的五官居然冒出了汩汩黑水,那黑水粘稠至極,滴落滿地!一張張圖片翻過,寧葦的五官一點點被黑水融化腐蝕,他像是一團在烈日下暴曬的黑色蛞蝓,在椅子上扭曲著。

    寧葦被嚇得大聲驚叫起來,指著屏幕狂吼:“這是什么!!這是誰搞的惡作劇?!”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英俊非凡的外貌,怎么會融化成黑色的怪物?

    “您在說什么?”攝影師一頭霧水,他看看電腦屏幕,再看向寧葦,小心翼翼地問,“這些照片有什么問題嗎?”

    “你看不到??”寧葦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他的手指重重戳著屏幕,大聲質問,“你,還有你,你們……難道你們都看不到??”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眾人茫然的表情。

    就連經紀人都一臉狐疑地看向他,謹慎地問:“寧哥,你怎么了?”

    在所有人眼中,屏幕上的照片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棚拍硬照,可是寧葦的表現卻像是見鬼了一樣。

    沒錯,寧葦無比確定,他就是見鬼了!這一切絕對是賀今朝的報復,一定是賀今朝的亡靈在嚇唬他!賀今朝的靈魂一定就在這間攝影棚里!

    寧葦抑制不住地渾身顫抖起來,他沖到鏡頭前,借著反光不停地拉拽著自己的臉皮,他想看看,那些黑水到底會不會從他的眼睛里流淌出來,那些黑泥會不會填滿他的鼻腔?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這些不過是賀今朝的障眼法,嚇唬嚇唬他而已!

    他的動作太過粗魯用力,指甲在臉上劃出幾道通紅的抓痕,他自己都渾然不覺。隨著他的動作,他胸口的衣服崩開,露出他平滑的胸口——可就在他的肋骨正中間,居然、居然有一個突兀的黃色凸起!

    那古怪的東西像是一張黃紙,被折疊成菱形,一半沒入寧葦的胸口,另一半懸浮在外。

    寧葦驚慌失措,他的身上怎么會有如此古怪的東西?那黃紙仿佛帶著生命力,像是一枚春筍,它頂破寧葦的皮膚,帶著血、帶著痛,掙扎著要從寧葦身上離開。

    寧葦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他冥冥之中有種預感,他絕對不能讓這張黃紙從自己身上離開。

    寧葦尖叫著呼喊經紀人:“你還傻站著干什么?!快幫我,不要讓它跑掉!”

    他雙手死死按住胸口,希望經紀人能夠助自己一臂之力,卻不知道在身旁人眼里,現在他有多可怕、多瘋狂!

    他瘦到凹陷的臉上青筋暴起,他先是狂熱地抓撓臉部,再是捂住胸口,大吼大叫……

    “寧葦這是怎么了?”

    “他是不是瘋了?”

    “他不會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了吧?”

    眾人的議論聲嗡嗡圍了過來,可是寧葦充耳不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胸口那枚黃紙上。

    見他的神色越來越癲狂,被嚇傻的經紀人終于反應過來,他給了保鏢們一個眼神,保鏢們立刻沖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了寧葦的身體。

    “寧哥,你是不是太累了?咱們回去好好休息吧。”經紀人拉好寧葦的衣襟,緊緊攥住他的胳臂。離開攝影棚前,經紀人還故作鎮定地和攝影師告別,“寧哥最近工作太忙,我看拍攝就到此為止吧?今天的事情,我想你們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啊……哦,哦。”

    不等攝影師回答,經紀人就指揮著保鏢,強硬地把寧葦帶出了攝影棚。

    現在已是深秋冬初,走廊里冷風習習,穿堂而過。被冷風一吹,寧葦原本躁動的精神平靜下來一些,他趕忙拉住經紀人,神經質地重復著相同的話:“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我真沒瘋,你們什么都看不見!我的臉,我的臉不能有事……我的臉絕對不能有事!”

    經紀人敷衍地安撫他:“寧哥,這段時間你辛苦了,到家后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

    一邊說著,他一邊撥通了私人醫生的電話。

    可奇怪的是,向來是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的私人醫生,居然怎么也打不通電話。

    他狐疑地看了自己手機一眼,意外發現手機右上信號格一片空白!

    他心里一跳,趕忙問身邊保鏢:“你們的手機有信號嗎?”

    保鏢這才掏出手機去看,然后紛紛搖頭,都說沒有信號。

    到了這時,經紀人的第六感告訴他有什么事情失控了:這家攝影棚他之前也陪藝人來過,從沒出現過沒有信號的情況;偏偏今天他陪寧葦拍照,整整幾個小時沒有信號,直接和外面斷聯!若是在這斷聯的幾個小時里外面出了什么事……

    經紀人心臟突突直跳,吩咐保鏢:“一會兒出去后,立刻去停車場找司機,不要停留。”

    短短的走廊很快走到了盡頭,經紀人推開雜志社大門,夜風裹挾著寒意迎面而來,與此同時,半空中突然飛來一瓶飲料,重重砸在了他們的腳下,如一枚臭氣彈迅速炸開,濺了寧葦一身!

    那瓶飲料正是寧葦代言的果飲,瓶身上還印著他的帥氣照片。只不過,現在飲料瓶里變成了攻擊的法寶,瓶身上的廣告圖也被畫上了惡毒的鬼臉。

    “寧寧……不,寧葦!你辜負了我們的心!”一道帶著哭聲的女聲哭訴著,與此同時,還有數不清的快門聲一同響起,閃光燈幾乎要照亮半片夜空。

    那些閃光燈實在太刺眼了,寧葦遲滯的大腦根本無法判斷現在的情況,他茫然地抬起頭,這才發現他居然被一群人包圍了!

    雜志社外聚集了足有數百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上來,而且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們。

    寧葦之前參加線下活動時,也會被如此多的“蒹葭”們包圍,那些稚嫩的臉上會帶著瘋狂的愛意,癡迷地望著他;然而如今,他只從這一張張臉上,看到了恨、看到了冤、看到了憤怒!

    “寧葦,你辜負了我們的愛!”

    “你是個表里不一的騙子!”

    “寧寧,你快說那些視頻不是真的!你沒有扔掉粉絲送你的畫,你也沒有讓電視臺開除一個無辜的女實習生!”

    “那些視頻一定是假的,寧寧,只要你說是假的,我就信!”

    “寧葦,我為了見你,獨自一個人坐三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去看你的演唱會,你對得起我嗎?”

    “你不是說,每個‘蒹葭’都是你重視的粉絲嗎,為什么你會用那么惡毒的話嘲笑我們呢?”

    層層疊疊的話堆砌上來,寧葦感官過載,一時間根本無法聽懂她們在說什么。那些女孩拼命地向他伸出手,拽著他的衣袖、扯著他的胳臂,一邊嘶吼一邊痛哭。

    寧葦只看到那些嘴巴一張一合,只看到她們的眼淚模糊掉臉上的妝容,在這一刻,他模糊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他的體內一寸又一寸的溜走,消散在空氣中。

    若有可以通靈的人在這里,就可以看到——由粉絲的愛意聚集起來的“信仰之力”,自寧葦周身逸散,即使他拼命地去抓它們,也根本留不下來。

    粉絲對偶像的追求是一種無形的信仰,愛意可以造神,但是當她們失望離開時,神就隕落了。

    經紀人的手機響個不停,他一邊艱難地護住倉皇失措的寧葦,一邊分神接通了手機。

    那是公關部打來的電話——“哥,你終于接電話了!幾個小時之前,有個叫@感覺尸體暖暖的微博賬號,發布了數個對寧老師不利的視頻!包括他在休息室辱罵工作人員,丟棄粉絲禮物等等……我們現在在緊急公關,但是,但是輿情根本控制不住啊!現在公司下面聚集了很多粉絲,還有,啊!居然還有殯儀館的車!!”

    經紀人頭都炸了:“殯儀館的車??不會有粉絲自殺了吧?”

    “不,不是!那些靈車是來送花圈的!粉轉黑的幾個站姐集資買了花圈,寫著寧老師的名字!這可怎么辦啊!”

    經紀人:“你先別慌,我立刻趕去公司處理!”

    經紀人掛斷電話,在保鏢的護送下,拉著寧葦想要“突圍”。可是圍過來的粉絲太多了,她們像是復仇的喪尸,一層層地圍了上來,不肯就這樣放過寧葦。

    關鍵時刻,一輛全身漆黑的商務車亮起前燈,沖開人群,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寧葦面前。

    電動車門自動滑開,露出黑洞洞的車身。

    經紀人當機立斷,推著寧葦上車:“寧老師,你趕快上保姆車!”

    寧葦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被渾渾噩噩地推上了車,還不等他坐穩,車門就自動合攏,把經紀人、保鏢全關在了車外。

    經紀人一愣,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立刻撲上去拍打黑色商務車的車門,可是越來越多的粉絲們圍了上來,她們拖拽著經紀人,如洶涌的黑潮一樣把他淹沒了……

    ……

    車廂內,寧葦坐在黑漆漆的商務車里,遲滯的大腦終于冷靜下來,勉強運轉起來。

    等等,這輛車……這輛車怎么如此陌生?

    他的保姆車和這輛車是同一車型,漆黑的車身,貼著黑色防窺膜的玻璃窗,在黑夜中看起來極為相似。剛才這輛車沖開人群停了下來,他就想當然以為是他的司機來救他,于是他慌里慌張地就上了車。

    可是等他坐上后才發現,這輛車并不是他的保姆車!

    他的保姆車有著昂貴柔軟的座椅,可是這輛車的座椅硬邦邦;他有鼻炎,所以不允許車里使用任何香薰,可是這輛車里充斥著一種檀香。

    那股檀香味道,應該出現在寺廟里,裊裊線香幽幽升起,溝通天地;或者,這檀香會出現在另一個地方……

    寧葦忍不住喉結滾動,試探性地問:“司機,你為什么不開車內燈?”

    他話音落下的下一秒,車內突然大亮,照亮了每一個角落——他居然坐在一座敞開的木棺之上!而在木棺周圍,居然擺滿了花圈!!

    原來這輛黑色商務車并非是明星保姆車,而是殯儀館的送葬靈車。

    不僅如此,這輛商務車的另一側掛著黑黃雙色的綢帶,車尾還貼著一個巨大的“奠”字!!

    寧葦尖叫一聲起身想跑,可狹小的車身哪有他逃避的余地,他腳下一軟,直接絆倒在地,整個人差點倒栽蔥式掉入木棺中。

    他不知道的是,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正盤膝坐在棺蓋上,滿臉鄙夷,笑容輕蔑:“呵……這就嚇破膽子了?”

    隱約間,寧葦好像聽到了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他下意識抬頭看向前排座位:駕駛座席位,一個卷發青年專心致志地開著車,肩頭站著一只小倉鼠;在旁邊的副駕駛座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轉過身來,眼神里無波無瀾。

    “寧葦老師,別來無恙。”凌宸拉下口罩,他今天穿了一件全黑色的高領毛衣,讓他看起來像是從黑夜里走來的送葬人,凜然不可觸碰。

    他眼角眉梢都帶著冰霜,語氣嘲諷,“上次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被自己的粉絲驅逐,是一種什么滋味?”

    “你、你!”寧葦的牙齒打著顫,眼神里激發出純粹的惡意,“賀今朝,是我小看了你的命格,沒想到你居然沒死透,還能這樣借尸還魂!”

    凌宸一怔:“……等等,你叫我什么?”

    棺材上的賀今朝:“……等等,你叫他什么?”

    開車的胡亦知一腳剎車差點把棺材甩出去:“……等等,你們在說什么!”

    寧葦猝不及防,被突然急剎搞得原地打了個滾,磕的臉上都破了皮。他剛填充完玻尿酸的山根禁不起這樣的碰撞,立刻凹陷下去一塊。

    他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對著凌宸咬牙切齒。

    “賀今朝,你別裝了!”寧葦眼睛里的怨毒幾乎要化為水流淌出來,“你別以為你換一套皮囊,我就認不出你了!你也沒那么偉大正義,你為了一己私欲,奪走了這個化妝師的軀體,借著他的身體招搖撞騙,錄綜藝、回母校,出盡風頭!”

    “……”凌宸無言以對,只能用漫長的省略號去回應。

    棺材板上的賀今朝已經要氣炸了,他飄到寧葦面前,氣得張牙舞爪:“我的外貌如此英俊完美,我就算現在就魂飛魄散,也不可能換別人的身體!……啊等等,如果是小凌的臉的話——”

    話沒說完,凌宸的一個眼刀已經砍了過來,仿佛在說:“賀今朝,你還真敢肖想啊?”

    凌宸真不知道寧葦的大腦怎么長的,居然以為自己是賀今朝?

    不過反派傻一點也有好處。

    凌宸心底嗤笑一聲,掏出手機甩到了寧葦面前:“別說廢話了。寧葦,你現在就打電話給馮定盛,告訴他——別躲在后面了,快點滾出來,我賀今朝要約他見面。”

    第66章 打大boss

    在凌宸的威脅下, 寧葦戰戰兢兢地撥通了馮定盛的手機號碼。

    電話接通的比預想當中的快很多。

    “寧葦,你在哪里?”聽筒里,傳來一道中年男聲。不知為何, 他的聲音聽上去遙遠又空洞,并不具備人類應有的感情。“我剛下飛機。網上的事情我已經看到了,公司樓下的花圈我會讓人處理, 這段時間你避一避風頭,等我解決了賀今朝——”

    這話一出, 車廂里的賀今朝和凌宸不由得視線相交。

    賀今朝嘲諷道:“果然是蠢人湊一窩。”

    “馮總,您想怎么解決賀……啊不,你想怎么解決我啊?”凌宸一哂,干脆打斷了電話那邊的高談闊論,“上次在劇組沒能燒死我,這次你又有什么新花樣?”

    “……”電話那端沉默幾秒, 這一次,男聲終于有了情緒波動。那種情緒叫做憤怒,夾雜著被戲耍的怨恨,“寧葦在你手里?”

    凌宸坦然承認:“沒錯。”

    “你綁架了他,就不怕我報警?”

    “我怕什么?”凌宸語氣淡淡,“馮總我就直說了吧, 我手里有劇組那群人的口供視頻, 暫時還沒有交給警方,在口供視頻里,他們可是清清楚楚的交代了是受你指示的。只要我把那些視頻發出去,你——包括你們公司的所有藝人, 不止寧葦一個——全都會變成過街老鼠。”

    幽靜的車廂里,傳來寧葦壓抑不住的哭泣聲。他因為虛榮踏入娛樂圈, 因為嫉妒選擇謀害賀今朝,可是現在,他一腳從頂峰摔下來,摔得頭破血流。

    “你是在威脅我?”馮定盛陰惻惻的聲音響起。

    “沒錯,我就是在威脅你。”凌宸坦然承認,“我知道寧葦只是你的傀儡,他通過粉絲汲取了太多力量,你也從他身上汲取了不少對吧?我的要求很簡單,冤有頭債有主,你出來,咱們面談。”

    “……”

    電話那端安靜許久,久到只能聽到馮定盛沉重的呼吸聲。

    “在哪里見面?”

    凌宸和守候在旁的賀今朝對視一眼,知道這條大魚終于上鉤了。

    “xx市xx區殯儀館。”凌宸冷聲回答,“事情從哪里開始,就從哪里結束吧。”

    ……

    深山多霧。

    尤其在深秋與初冬交界之時,幾乎每次太陽升起之時都要伴著茫茫的霧氣。

    一輛車頭懸掛著黃黑雙色綢帶的商務車從晨霧中徐徐行來,駛進了某殯儀服務中心的大門,最終停在了后院的員工宿舍樓下。

    緊接著,從車上跳下兩個青年,他們一前一后,合力搬著一只大號明黃色稠袋走進了宿舍。

    對于在殯儀中心工作的人來說,這個黃色稠袋他們再熟悉不過,他們每日都能見到——這是棺材內的“裹尸袋”,顧名思義,是用來安放遺體的。

    真是奇怪,他們搬一個裹尸袋去宿舍做什么?

    現在是上班時間,宿舍樓里安安靜靜沒有人。他們搬著沉重的袋子來到頂樓的一間宿舍門前,其中一位黑發青年的口袋里憑空飛出一把鑰匙,插到鑰匙孔內,門應聲而開。

    屋內一片冷清。

    窗紗遮住窗外稀薄的陽光,因為一個多月沒有人住,地面桌臺積累了一層薄薄的灰。放眼望去,客廳空空蕩蕩,居然連沙發、茶幾都沒有,只有幾把塑料椅子充當家具。

    “不是,凌哥,這真是你住的地方啊?”提著裹尸袋的卷毛青年大為震撼,“你的東西少到可以去極簡主義者小組發精華帖了!”

    “什么極簡主義者?他明明是湊合主義者、摳門主義者、沒有一點生活品味根本不追求生活質量只想攢錢主義者。”半空中,響起一道委屈的聲音,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在原地打轉,“你看餐桌上的咖啡機,那可是我苦苦磨了小凌好久,他才勉強同意買的。”

    “那像你這種死了都要喝咖啡的家伙叫什么?是浪費主義者,還是享樂主義者?”凌宸絲毫不在乎別人怎么評價自己,他把手里的裹尸袋往地上一撂,袋子內立刻傳來一聲悶響。

    他指揮胡亦知把袋子的另一端放下,兩人合力把袋子推到了客廳墻角。他把陽臺的窗戶和門關緊,然后唰一聲拉開裹尸袋的拉鏈——袋子內,一個面色驚恐的青年被捆得嚴嚴實實,嘴巴里還塞著一塊破布,正嗚嗚的哼唧著。

    這人正是寧葦。

    凌宸抬手拽掉他嘴巴里的破布。

    寧葦:“你們這是綁架!!馮總會來救我的!!到時候你們所有人都不得好死!!你信不信我掉一根頭發,我的一千萬‘蒹葭’就會把這里踩平?!”

    凌宸被吵的腦仁嗡嗡疼,他干脆利落地把破布重新塞回去,冷冷道:“這狗叫聲太擾民了。”

    寧葦:“嗚嗚嗚!”

    胡亦知打了個寒顫,以前他怎么沒發現凌哥這么S啊。

    賀今朝飄到凌宸身邊,輕輕攬著他的肩膀:“小凌,你這段時間太辛苦了,趕快抓緊時間睡個覺吧。這里有我和大巫在,不會出問題的。”

    凌宸確實又累又倦,他左肩的傷一直沒好利索,但心里的疲倦比身體更甚。他們從劇組離開后,立刻向警方檢舉了《竹鎮疑云》劇組的賭博黑幕;接著他們又馬不停蹄地回到京城,賀今朝連續數天潛入電視臺的監控室里,才拿到那些足以讓寧葦“塌房”的監控錄像;與此同時,凌宸又回到單位借了靈車和花圈……多管齊下,最終他們把寧葦綁回這里,逼著他聯系了馮定盛。

    好在,馮定盛上鉤了。

    他們之后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凌宸要抓緊時間恢復體力,才能不落下風。他去簡單洗了個澡就回到了臥室,臥室里還保持著他臨走前的樣子,他換了一套厚一些的被子,囫圇睡下,本來以為自己可能睡不踏實,但他居然剛沾上枕頭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即使宿舍再簡陋,也是足夠安全的,讓別人避之不及的殯儀館,卻是他的避風港。之前他不論睡在城中村的群租房,還是劇組臨時搭建的民房,他都覺得時刻處于危機之中;只有在這里,他可以踏踏實實的睡上一覺,因為他知道賀今朝就守在臥室外,他可以百分之百的放心。

    再睡醒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山里的霧氣已經散了。

    凌宸起床走出臥室,只見客廳角落里,寧葦正蜷縮在冷冰冰的裹尸袋內,他嘴巴被堵住,臉上布滿淚痕,他面前擺著一臺ipad,正用機械語音播放著什么。

    另一邊,賀今朝正和大巫一起打游戲,一只手柄懸在半空,另一只被大巫握在手里,他們倆玩得熱火朝天。

    凌宸看看哭到崩潰的寧葦,再看看沉浸于游戲中的一人一鬼:“……我睡覺的時候你們都干什么了?虐待戰俘?”

    “沒有啦。”胡亦知停下游戲,撩了撩額前厚重的頭簾兒,語氣很羞澀,“我之前開發了一個小程序,可以自動檢索論壇關鍵詞、刷新,然后ai閱讀網頁上的文字,只是一直沒找到應用場景。剛才寧葦那小子裝作要上廁所想逃走,我就把他手腳都綁了,然后登陸八卦論壇,逼他聽網友對他的惡評。”

    恰好在此時,ai語音正讀到精彩環節——

    “實在不理解寧葦是怎么紅的,粉絲說他是漫畫臉,我看是饅化臉,還是那種三歲小孩第一次嚯嚯面粉往里加了沙子最后稀里糊涂蒸成了疙瘩蛋。看著寒磣,吃著牙磣。”

    “塌房是必然的吧,他嘴上說著真心換真心,我看他的真心都是拼夕夕批發來的,而且最后一刀還要讓粉絲幫忙砍。”

    “看過他當愛豆時的舞臺,四肢像是后安上去的,甚至不如路邊金店門口的氣球人,至少氣球人還會說一句恭喜發財,粉絲沾上寧葦就只能當散財童子了。”

    “演技稀碎,就算發配峨眉山當猴他都是抓不到跳蚤的笨猴。”

    “能不能別再讓資本家的丑兒子在娛樂圈里蹦跶了?”

    一字字一句句,網友們的嘴巴就是淬了毒,全方位否定寧葦的事業、顏值、出身背景,每條評論都是往寧葦心口上戳。

    凌宸震驚:“大巫,沒想到你還有如此歹毒的一面。”

    “這主意不是我想的!”胡亦知叫屈,指向身旁的賀今朝,“是他,他給我出的主意!”

    半空中,賀今朝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游戲手柄,英俊的臉上掛著一抹戲謔:“小凌,我是不是很聰明?”

    凌宸嘆氣:“……那你還不如直接虐待他。”

    這家伙真不愧是當明星的,最懂其他明星的弱點是什么了。

    下午時,凌宸去宋主任的辦公室歸還靈車。

    他們單位的靈車按理說是不能外借給員工的,但宋主任理虧在先——畢竟,當初是他要求凌宸去劇組出差,就這么一念之差,差點讓凌宸從他們的“同事”變成他們的“客戶”。劇組聚眾賭博謀害人命的事情鬧上了熱搜,宋主任心虛不已,在凌宸面前頗有些抬不起頭來。

    “凌宸,你休息得怎么樣啊?”辦公室里,宋主任望向對面的凌宸,體貼地給他倒了一杯自己泡的藥酒。“這酒對身體好,滋陰補陽,你骨折了,一定要多補補身子,不急著銷假上班。”

    凌宸盯著黑黝黝的藥酒,不敢細想宋主任往里面放了什么猛料。

    他堅定地把酒推了回去:“酒就不喝了,我來找您,是為了晚上值夜班的事情。”

    宋主任趕快說:“你現在身子不方便,未來一個月你都不用值夜班了!”

    “不,”凌宸淡淡一笑,“我想值夜班。”

    “啊?”

    凌宸重復一遍:“我說我想值夜班——就從今晚開始,未來一周的夜班,都交給我一個人吧。”

    ……

    深夜的殯儀館,寂靜得好似能聽到星星眨眼的聲音。白天在園區四處游蕩的流浪貓兒都睡去了,枯黃的樹葉從枝頭跌落,被風輕輕一吹,又跌跌撞撞地藏進了夜色里。

    不知何時飄來的烏云遮蔽了天上的月色,一輛通體漆黑的豪華轎車拐下山路,停在了殯儀館的焚化室前。

    焚化室頂端,幾支高聳的煙囪筆直的指向天際,在黑夜中像是一座座無法逾越的大山,帶著不可磨滅的威懾感。

    車門打開,一道人影從駕駛座走了出來。

    不,那根本不能稱為人影——那更像是一團蠕動的肉塊,一團似化非化的黑泥。它以為自己穿上了人類的衣服,就可以偽裝成自己是一個活人,殊不知他早已被心中的惡念侵蝕浸透了。

    “賀今朝,別遮遮掩掩地藏著了。”那團爛肉塊開口。那根本不是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他的五官并沒有出現在人類應有的位置上,兩團如死魚般黯淡的眼球墜在頭頂,口器一張一合,模仿著人類說話的動作。“既然約我見面,你就快點出來!”

    很快,一連串腳步聲響起。

    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從焚化室走了出來。走在前面的那名青年身材纖瘦,一頭鴉黑的短發散在額旁,氣質內斂,他雙手插在衣兜內,態度頗有些漫不經心;身后的人個子更高一些,卻有些社恐的低著頭,亂七八糟的卷發遮住大半張臉,他手里推著一個小推車,一路叮呤咣啷,小推車上斜放著一個明黃色的大袋子,不知里面裝著的是什么東西。

    他們停在那團爛泥的十米之外的位置,謹慎地保持著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

    雖然凌宸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當他看到那猶如爛掉的肉塊一般的馮定盛時,還是忍不住眉頭緊皺。

    都說相由心生,壞事做盡的家伙自然會被孽力反噬,馮定盛現在連人形都維持不了,就足以說明他已經壞到了骨子里。

    而且,凌宸清晰地感知到,馮定盛身上有著一種和寧葦相似的氣息——寧葦通過榨取粉絲的愛,從而獲得力量;馮定盛通過榨取寧葦的虛榮心,以此獲得名利。

    這并不是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故事,這更像是一種罪惡的寄生。

    “別這么著急。”凌宸忍住想要作嘔的欲望,看向那團偽裝成人類的爛肉塊,“又不是去趕著投胎。”

    可馮定盛等不及了,他的身體涌動著,怨恨化為實質,在他腳下匯聚成臭不可聞的水,向著四周蔓延。他緊緊地盯視著凌宸:“我知道你約我出來是為了什么。”

    凌宸抬了一下眉毛,沒有說話。

    馮定盛的手(或者說觸角)動了動,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折得小小的黃符。

    那枚黃符上散發著一層幽幽的金光,在這樣黑暗的環境下,它依舊清晰可見,仿佛有一層光芒凝聚其中。

    凌宸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地盯著那張黃符——他能感知到,馮定盛手里的東西與自己息息相關,冥冥之中,他的命運好像與那枚黃符緊緊牽連在一起。

    他想起之前在賀今朝家沙發下面發現的那些黃色紙符灰燼,好像與馮定盛手里的一模一樣。

    “賀今朝,這就是你的命符。”馮定盛舉起那枚小玩意兒,眼球陰惻惻地在頭頂滾動著,“寧葦就是用它,拿走了你的命格。我承認是我們小瞧了你,以為你會就這么死去,沒想到你居然會在一個化妝師的身體里重生了,甚至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

    凌宸給身側的胡亦知遞了一個眼色。胡亦知向他微微點了點頭,有些緊張地說:“那東西確實是命符。理論上來講,只要把命符拿回來,一切就有可能回到正軌。”

    既然那東西如此重要,凌宸勢必要把它奪回來。

    但他知道,這世上沒有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馮總,你肯把命符拿出來,肯定是想從我這里交換些什么吧?”凌宸瞄了一眼腳邊小推車上的明黃色袋子,又用腳尖踢了踢。袋子里的東西發出一聲悶哼。

    胡亦知趕忙拉開袋子拉鏈,露出了被五花大綁的寧葦。

    因為一天沒吃沒喝不停聽網絡惡評,脆弱的寧葦已經暈過去了,他奄奄一息地倒在裹尸袋里,猶如秋后的螞蚱,再無蹦跶之力。

    哪想到,馮定盛在看到昏迷的寧葦后居然毫無波動。

    “寧葦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馮定盛的聲音冰冷。于他而言,寧葦塌房后,他再也無法從寧葦身上榨取任何名利。他就是世界上最殘酷的寄生者,當他掏空了一個宿主以后,就毫不客氣的拋下他。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手里的錄像。”馮定盛說,“劇組的錄像交給我,并發誓不會泄露。”

    凌宸思考數秒:“錄像在電腦里,最早明天才能交給你。”

    馮定盛的口器里發出呵呵笑聲:“無所謂。你可以現在把命符拿走,我只要你一個承諾——如果明天我不能按時拿到你的錄像,或者你向任何人泄露了這件事,我都會立刻對外放出你的死訊。”

    “……”

    “賀今朝,你的經紀公司遲遲不敢公布你的死訊,是怕影響股價對吧?”馮定盛的語氣里透露出高高在上的傲慢,“那些都是你曾經的朋友、同事、戰友,一旦你的死訊泄露,公司市值至少蒸發一半以上,他們可能都會失去工作……像你這樣的人,肯定不舍得看到吧?”

    在漫長的沉默后,凌宸點頭同意了這單“交易”。

    馮定盛把命符托在手里,讓凌宸自己走過去拿。

    它的觸角招搖,看起來不懷好意。

    胡亦知提醒他:“注意安全。”

    馮定盛聽到了,高聲笑道:“賀今朝,你身邊那個軍師真是個軟蛋,你有膽子和我叫板,不會沒膽子從我這里拿走自己的命符吧?”

    胡亦知立刻跳腳:“你、你才軟蛋!”

    凌宸說:“馮定盛,你在說別人之前你有照過鏡子嗎?你現在連人樣都沒有,應該也沒蛋了。”

    “你!”

    凌宸冷冷一笑,邁開大步向著馮定盛的方向走去。

    金色的命符就像是智慧樹上的果實,人類對它的渴望與生俱來。凌宸一步步走近,恍惚間聽到了一聲聲的鼓點在胸口鼓動。

    與此同時,他右手小指隱隱發熱,那條看不到的紅線撥動著,好像在警示著什么。

    終于,凌宸停在了馮定盛面前。

    那團爛肉一般的怪物嘻嘻笑著,他的口器一張一合。

    “賀今朝,你想要你的命符嗎?”

    “接受它,拿起它。”

    “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伸手,觸碰它。”

    “賀今朝,這是你的命符,拿到它這個故事就可以結束了。”

    “安心吧……”

    那聲音似遠似近,似男似女,它并不是在凌宸耳邊響起,而是在他的心底出現。

    心底的鼓點一聲強過一聲,耳邊的催促一聲快過一聲……凌宸像是被蠱惑了,忽視掉右手尾指的異樣灼痛,慢慢抬起了手。

    在他身后,胡亦知并不知道凌宸正在經歷什么,他只能看到凌宸愣在原地停頓了將近一分鐘,然后忽然抬起手,握住了馮定盛手里的命符!

    馮定盛在頭頂亂轉的眼球閃過一絲得意之色,下一秒,沖天的黑火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凌宸!而那枚被凌宸拿在手里的命符,也在眨眼間從金色變成了黑色……

    原來,這命符不過是馮定盛的誘餌而已。他知道賀今朝在意自己被偷走的命格,所以才會偽造了一個假命符,坐等上鉤!

    黑焰灼灼,瞬間遮掩住凌宸的身影。

    馮定盛大笑不止:“賀今朝,跟我作對,你真是傻的很!你以為有那些視頻就可以給我定罪了嗎,寧葦、葉正弈不過是我的傀儡,沒了他們,我還能換其他人!

    “你擋了我的路,你就去死吧!我能拿走你的命一次,自然能拿第二次!”

    然而他笑著笑著,忽然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遠處的胡亦知居然沒有露出任何驚慌神色,仿佛隔岸觀火,鎮定至極;最主要的是,他居然沒有聽到凌宸的痛呼聲!

    難道是火燒的不夠烈嗎?

    仿佛是在解答他心底的疑問,一陣夜風吹過,那看似厚重濃烈的黑火,居然就這樣被吹開了一個縫隙!

    在那縫隙之中,凌宸無聊地打了個哈欠,時不時伸手戳戳那搖曳的黑色煙火。

    “馮定盛,這就是你想出來的手段?”凌宸毫不掩飾語氣里的奚落,“聲勢倒是挺大的,但可惜對我沒用。”

    “你……賀今朝,你怎么……”肉塊渾身抖動著,尖叫出聲,“不可能!這是按照你的命格寫的符,怎么會對你沒用?!!!”

    “吵死人了。”凌宸手指一攆,那枚被他攥在指尖的黑色假命符,就化為了一抹白灰,他冷冷一哂,“你一直叫我‘賀今朝’‘賀今朝’的,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根本不是賀今朝啊?”

    “什……”

    最后一個字還沒從馮定盛口中說出,他身后突然響起一道陰鷙的笑聲:“馮總,沒想到您變成怪物了還這么惦記著我,那我可要回送您一份好禮啊——”

    話音尚未落下,一道鋒銳的光芒就從馮定盛身后狠狠劈下!馮定盛根本來不及反應,他的兩只觸手就永遠地離開了他的身體!

    那不僅是刀割帶來的疼痛,那是一種深入靈魂的灼傷,疼的馮定盛渾身都在顫抖。

    他受驚地轉過身,赫然發現在他身后的半空中,居然漂浮著一道半透明的身影!

    那身影姿容雙絕,鳳眼里帶著一抹凌厲的笑意,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馮總,見到我這么驚訝嗎?”賀今朝語氣嘲諷,“我本來還擔心,您要是看不到我的話,豈不是成了我的獨角戲?不過現在我不用擔心了,你都變成這幅怪物模樣,還能使出花樣百出的手段,這劇情才有意思嘛。”

    馮定盛震驚無比,即使他現在根本無法維持人形,凌宸也從他肉塊組成的臉上看到了驚異與懼怕。

    馮定盛啞然失聲:“賀今朝,你沒有——”

    “我沒有什么?”賀今朝不疾不徐,向著他步步逼近,“我沒有借尸還魂,我沒有掠奪凌宸的身體,我沒有利用別人的人生滿足自己的愿望?

    “馮定盛,你不要用你陰暗淺薄的想法去猜測我的選擇,我賀今朝就算這輩子不能復活,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奪走一個無辜之人的身體。”

    他每說一句話,都有一道電光從天而降,刺穿馮定盛的軀體!

    他的軀體早已不能算是人類的軀體了,聳動的肉塊和黑泥融為一體,刺穿后流下的也不是淋漓鮮血,而是充滿惡臭的黑水。

    經過這三個月的錘煉,賀今朝的實力越來越強大,每一次和鬼的斗爭都讓他變得更強大。

    準確來說,馮定盛并不是鬼——他比鬼更惡毒,比鬼更危險。鬼因怨恨而生,馮定盛卻是因為自己的貪婪,一步步讓自己墜入深淵。

    賀今朝的雙眸不知不覺被血色浸染,怒火伴著攻擊,毫不留情的傾瀉而下。

    “這一擊,替枉死的武替李叔教訓你。”

    “這一擊,為那些被你們榨干價值的粉絲。”

    “這一擊,代表著被你操控人生的所有人。”

    馮定盛根本沒有任何招架之力,他被切割,被凌遲,被一片一片削掉身上的肉塊。因為純粹的惡念而凝聚出的身體,就這樣被層層剝去。

    不知不覺間,他只剩下一團不到籃球大小的肉塊,不停地顫抖著。他驚恐,他懼怕,他慌不擇路地跑向了身后的建筑物,一頭撞進了那間小小的房子里。

    房子里一片漆黑,肉塊撞得頭破血流,胡亂躲進一間“壁柜”里。

    他以為他找到了暫時的掩體,卻沒想到他剛躲好,一股巨力突然從外傳來,重重一撞,讓他直接滾進了柜子中,下一秒“柜門”關緊鎖死!

    他想要尖叫,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嘴巴。

    他想要看清這里的一切,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眼球。

    現在的他,早不是衣冠楚楚運籌帷幄的馮總,而是一團……卑劣、惡心、令人生厭的垃圾。

    緊閉的“柜門”外,凌宸面色肅穆地站在操作臺前。

    賀今朝靜靜漂浮在他身旁,聽著那團肉塊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柜門”。

    這并非是普通的“柜子”,這也不是普通的“柜門”。這是殯儀館內最肅穆、最莊重、最不可褻瀆的地方。

    這里比遺體告別室更加冷清,這里見證了更多的淚水與別離。這是生與死的交界,這是陰與陽的分割。

    不論生前有多么偉大多么輝煌多么波瀾壯闊的人生,在這里都被一筆勾銷。

    ——這里是遺體焚化室。

    賀今朝對著凌宸輕輕點了點頭:“開始吧。”

    “嗯。”凌宸臉色嚴肅,抬手按下了面前的按鍵。

    烈火熊熊燃起,焚化爐里點燃的不是陽間的火焰,而是幽冥業火。

    業火鍛身,一切罪孽與污穢都無從躲避。

    ——那團不可名狀的污穢之物,就這樣消散在了焚化爐中。

    ……

    “啊喏,這煙可真是好大啊……”

    焚化室外,胡亦知手搭在額頭上,抬頭仰望著高大煙囪上冒出的黑煙。

    實際上,凌宸和賀今朝點燃的并非物理意義上的火焰,而是胡亦知從他外婆的筆記里學習來的引路冥火。

    焚化室見證了太多□□與靈魂的雙重消亡,在經年累月的焚化中,這里成為了通往幽冥的最近通道。

    像馮定盛那樣的怪物,心中早已被黑暗侵占腐蝕,只有冥火才能燒凈它的罪孽。

    只有胡亦知才能看到的黑煙順著煙霧升入天際,不知不覺間,原本籠罩在天際的陰云散開了。

    溫柔的月光重新回到人間,照亮了安靜的墓園。

    一只小倉鼠從胡亦知的頭發里鉆出來,急得亂叫:“吱吱吱吱吱!”

    “啊,小柴柴丸,你說什么?誰不見了?”

    胡亦知低頭一看,意外發現自己腳邊的小推車上,原本應該老實待在裹尸袋里的家伙消失了!

    如果這是漫畫的話,那裹尸袋里一定要畫出虛線,周圍還要標上【空空如也】的擬聲詞和一串感嘆號。最主要的是,胡亦知也會在漫畫中變成瞪著大眼睛的□□人,驚訝得整個人一蹦三尺高

    “寧葦他人呢?”□□人胡亦知趕快四處找尋。

    還好,寧葦沒有逃離太遠——不遠處的樹林里,一道人影在地上扭動前行。

    寧葦雙手雙腳被捆在身后。他就用身體像蚯蚓一樣在地上顧涌顧涌顧涌。他之前一直在裝暈,趁著凌宸他們的注意力都在馮定盛身上,他就倉皇地從袋子里逃了出來。

    馮總已經變成烤串了,難道他還要給他殉葬嗎?不,絕對不行!!

    他可是寧葦,不是什么張葦趙葦楊葦,沒了一個干爹,他還有親爹,不過是一次口碑塌房,他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寧葦原本秀美精致的外貌被泥土弄得臟兮兮,他顧不上那么多了,逃跑才是正經事!

    他在泥土地上努力的顧涌顧涌顧涌顧涌顧涌著,直到天降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繩子。

    “寧先生,你的事情還沒結束呢,現在跑是不是太早了?”

    胡亦知一把逮住寧葦,制止了他繼續顧涌。

    而他逮住他的位置,距離小推車原本的位置,只有短短十米而已。

    寧葦這么努力的顧涌,不過顧涌出去幾步路罷了。

    一滴熱淚順著寧葦精致的側臉滑落,他楚楚可憐地抬頭仰望著胡亦知,鼻尖唇瓣都是一片通紅:“大師,你……你就可憐可憐我不行嗎?我是被馮定盛利用了,我最開始也是懷揣著夢想進入這個圈子,想要成為一個好演員、好歌手的……我也不想變成這樣,我是被他威脅的!”

    因為他的不停掙扎,他的衣襟被掙開,露出大片光潔的皮膚。

    胡亦知嚇了一跳,羞的臉都紅了:“你、你別給我來這一套啊,我可是鐵骨錚錚的紙性戀,可不是那對基佬鬼夫夫!”

    一邊說著,他一邊想把寧葦的衣服拽好。

    結果他的手剛伸出去,就頓住了。

    “……”他盯著寧葦的胸口,漸漸皺起眉頭,“這是什么?”

    寧葦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去,只見自己的胸膛正中央,有一抹明黃色的東西將露未露。

    那薄薄的一張紙折疊成菱形,一半藏于他的胸口,另一半則在努力向外頂鉆。它好像自己具有生命力,在拼命地掙脫皮膚的束縛!

    寧葦心臟狂跳,他下意識地側身,含糊道:“你、你看錯了!”

    胡亦知怎么可能看錯呢?

    胡亦知努了努嘴,一道毛茸茸的身影從他的頭頂嗖的一聲跳下,精準地落在了寧葦的肚子上。

    “有老鼠!!!”

    “吱吱吱!”

    “它才不是什么老鼠,它是倉鼠!”

    那小倉鼠不過一個成年人的拳頭大小,頂著一身卷毛,看上去軟萌可愛,毫無威脅力。

    軟萌的小家伙鼻尖抽了抽,像是在用氣味探路,只見它順著寧葦的身體攀爬著,眨眼的功夫就來到了寧葦的胸口。

    寧葦尖叫著想要甩開它,可它多么靈活,四肢并用,緊緊地攀住他的衣衫。

    下一秒,小柴柴丸張開鋒利的小牙齒,緊緊咬住了黃符的一端。

    “滾開,滾開!!啊——好疼!好疼!”

    小柴柴丸渾身軟毛炸開,它像是在拔蘿卜一樣,用盡渾身力氣,把那黃符從寧葦胸口一厘、一厘、一厘的拽了出來!

    寧葦的胸口明明沒有傷痕,可他卻覺得自己被剖開了胸腔,有什么本不屬于他的東西被奪走了。

    噫——

    小柴柴丸用力過猛,直接摔了個屁股墩兒,順著寧葦的身體咕嚕咕嚕咕嚕的滾了下去。即使它摔得頭暈腦脹,也沒松口,死死咬住那黃符。

    胡亦知眼疾手快,趕忙一手接住了它,另一只手取下了小柴柴丸叼著的玩意兒。

    “呀嘞呀嘞……”胡亦知盯著那小小的黃符,恍然大悟,“原來賀先生的命符,在你這里啊!”

    第67章

    “這就是賀今朝的命符?”凌宸盯著胡亦知掌心里那個閃閃發光的小東西, 有些好奇,有些警惕,“這次是真的了吧?”

    “絕對是真的!童叟無欺的真貨!”胡亦知指了指攤在不遠處昏迷不醒的寧葦, 又指了指肩膀上神氣活現的小倉鼠,“這是小柴柴丸從那家伙胸口拔出來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賀今朝微微蹙眉, 他凝望著那枚折疊成小小菱形的紙符,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澎湃的吸引力, 在心底反復奏響。

    這種吸引力根本無法作假,明明賀今朝是第一次見到這張小黃紙,但他立刻認定,它絕對屬于他。

    就是這么一張薄薄的符紙,書寫了他的命運;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玩意兒,引起了敵人的覬覦。

    三個月前, 馮定盛利用了寧葦的嫉妒之心,操縱寧葦把其中一張符紙藏在了賀今朝的沙發下。那一晚,恍然無知的賀今朝觸碰到了符紙,陣法瞬間激活,賀今朝的命格被寧葦竊取,過剩的法力讓他立刻心臟驟停, 就此命隕。

    后來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了——在搶救無效后,賀今朝的經紀公司為了隱藏他的死訊,特地避人耳目把他送到了某座小城的殯儀館。

    在那里,沉睡中的靈魂再次被喚醒。

    當賀今朝重新睜開眼的第一秒, 映入眼簾的唯有凌宸的身影。

    他們因為一場陰謀就此相遇。

    無形的紅線牽住兩個天差地別的人,是命運, 亦是幸運。

    凌宸迫不及待地催促賀今朝:“你還愣著做什么,你快把它放進自己的身體里!”

    賀今朝一怔:“把它放進我的身體?怎么放?”

    凌宸:“你是鬼還是我是鬼啊?你就沒感受到什么命運的呼喚,靈魂的指引?”

    賀今朝苦笑著搖搖頭。

    不過,他還是按照凌宸的期望,“拿”起了那枚小小的金色紙符。

    這是他自變成鬼之后,第一次能夠觸碰到實體物體。之前他操縱物品,只能借用靈力讓它們漂浮起來,并不能真正摸到它們,可是面前這枚紙符,他卻可以輕而易舉地觸摸。

    賀今朝感覺自己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又一次震動起來,他屏住呼吸,輕輕拿住紙符,往胸口一塞——“啪”的一聲輕響,紙符穿透他的身體,直接落地。

    凌宸:“……”

    賀今朝:“……”

    凌宸:“它為什么掉在地上了?”

    賀今朝:“呃,因為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

    凌宸:“……”

    他們同時轉頭看向胡亦知,胡亦知頂著兩人的死亡目光,慌張道:“別、別看我啊,我也不知道啊!”

    他這個三流大巫學藝不精,只傳承了家族的一丟丟能力,每次遇到大陣仗,他都要把外婆留下的筆記翻爛,才能找到只言片語的應對之策。

    凌宸瞇起眼睛:“你不是說,只要拿回命符,理論上一切就會回到正軌?”

    “理論上是這么說啊!可我、可我不是沒學會怎么使用理論嗎?!”胡亦知越說話聲音越小:“我之前就告訴過你們,我們家的法術傳女不傳男,我硬件不配套,理論就算擺在我面前,我也根本學不會。就像牛頓三大定律大家都學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物理學家啊!”

    凌宸忍不住往他的下三路瞄。

    胡亦知趕忙夾緊雙腿,補救般地說:“凌哥,就算我揮刀自宮也不算女的!”

    賀今朝趕忙調停:“小凌,咱們能拿回我的命符已經是意外之喜了,至于能不能復活……”他苦笑一下,“……再說吧。”

    可是凌宸不想“再說”。

    他覺得心口仿佛梗著一根魚刺,咽不下去,更呼不出來——明明他們已經如此努力的闖關打怪了,為什么偏偏到最后一步卡住了?

    當初的百日之約已經進入倒數,凌宸不想承認,他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一個喋喋不休的自戀鬼,每日在他耳邊咋咋呼呼。

    他彎腰撿起那枚金色的黃符,塞回衣兜里,勉強轉移話題:“我先收好它。等處理完收尾工作,咱們再研究。”

    “對對對。”胡亦知順著他的話說,“凌哥、賀先生,咱們還有的忙呢。”

    經常殺人的朋友們都知道,殺人容易,拋尸難。

    ……啊不對,這句話用在這種場合不太貼切。

    應該說,殺鬼容易,但是在殺鬼之后用科學唯物的方法處理后續問題,實在有點麻煩。

    冥火足足煅燒了許久,才把焚化室內那團爛泥肉塊燒干凈。等到焚化爐再打開時,飽受折磨的馮定盛已經恢復了人類的模樣,只不過整個人眼鼻口歪,全身上下連一根手指都不能動,只能驚恐的瞪大眼睛盯著焚化爐外的凌宸他們。

    雖然在爐中并沒有真實的火焰燒在他身上,可帶給他的痛苦比灼燒更甚,那是來自幽冥、深入靈魂的疼痛,只要他一天沒死,那灼燒感就會如影隨形。

    “嗚呼,他骯臟的靈魂都被燒沒啦!”胡亦知雙手高舉歡呼,“現在他的靈魂只剩下一丟丟丟丟大,和一只小雞仔差不多,沒辦法驅動人類的肉-體。他將終身困在這樣的軀體里,不能動、不能吃喝拉撒,只有大腦還能運轉,像個活死人一樣。”

    “還能喘氣就夠了。”賀今朝冷冷道,“只要他活著,就能接受后續的審判。”

    他們把馮總和寧葦一起綁嚴實又塞回車子中,接著開始著手處理最重要的收尾工作。

    經歷了那樣一場生死大戰,凌宸望著被攪得天翻地覆的殯儀館,覺得腦仁嗡嗡直跳,可是沒辦法,該做還是要做。

    趁著太陽升起前,凌宸伙同賀今朝、胡亦知,兩人一鬼抓緊時間把滿目瘡痍的殯儀館恢復了原狀,能燒的就一把火燒干凈,不能燒的就用障眼法暫時遮蔽。

    他們忙著清理現場時,園區里的流浪貓貓跑到樹梢上圍觀他們,那只最有靈性的玳瑁貓一邊盯著小柴柴丸,一邊慢條斯理地舔著爪子。

    小柴柴丸才不怕它呢,它大膽地站在主人的頭上,對著貓咪隔空使出鼠鼠拳,吱吱亂叫。

    老鼠怕貓,那是謠傳!剛才打怪的時候你們這群貓兒都躲起來了,只有我這只勇敢鼠鼠幫主人排憂解難!跟我一起喊,萬鼠萬鼠萬萬鼠!

    玳瑁貓兩眼冒精光:“喵~”

    小柴柴丸嚇得渾身毛都炸起來,呲溜一聲又鉆進了胡亦知的頭發里。

    胡亦知沒注意到小柴柴丸和貓咪的官司,他一邊打掃衛生,一邊提醒凌宸:“凌哥,我覺得你用‘伙同’和‘清理現場’這兩個詞好像不太對……咱們又不是什么犯罪團伙。”

    賀今朝故作驚訝:“深更半夜合謀把人推進焚化室,咱們不是犯罪團伙那是什么,是太少老君嗎?”

    凌宸:“……賀今朝,我看你真是太閑了。”

    賀今朝沖他調皮地眨了眨眼。

    其實凌宸也知道,賀今朝是故意說笑想要沖淡之前的緊迫氣氛。如果不是馮定盛錯估了賀今朝和凌宸的關系,也不會讓他們拿到出其不意的反殺機會。整個過程太過驚險,凌宸回憶起自己伸手握住“假”命符時的種種情況,頗有些心有余悸。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凌宸摸了摸兜中的“真”命符,它明明是輕飄飄的一張紙,可卻有千斤重。

    時間流逝,太陽從山坳深處爬向了山頂。

    當第一縷晨光穿過晨霧落在他們的身上時,凌宸感覺郁結在胸口的那顆巨石終于松動了,有一顆萌芽從心底破土,頂開了壓在心間的重擔。

    凌宸重重地、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

    炙熱的呼吸撞在冰冷的空氣中,形成一團淡淡的水霧,賀今朝乘風飄了過來,他伸出指尖,點了點那團水霧——那是凌宸還“活著”的證明。

    他們勝利了。他們戰勝了異變的怪物,戰勝了貪婪的野心家,戰勝了一切。

    真好,凌宸還活著。

    賀今朝站在晨曦中,眼神怔然地看向他心愛的青年。是啊,凌宸還活著,可他已經死了。

    在迎面而來的晨光照耀下,凌宸被晃得睜不開眼,他下意識地偏頭合攏了一秒鐘眼皮,偏偏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了一聲痛呼。

    “呃!”

    凌宸心里一跳,強忍著生理性的淚水睜開眼——只見賀今朝臉色蒼白,面露痛苦,身體比之前透明了許多!

    暖橙色的晨光穿透了賀今朝半透明的身體,又發生了某種肉眼難以捕捉到的扭曲。

    凌宸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扶住賀今朝,可是他的手剛一伸出去,就輕飄飄地穿過了他云一樣的身體,甚至連溫度都沒能留下。

    “大巫!”凌宸趕忙呼喊不遠處的胡亦知,“快來看看賀今朝!他怎么變了!”

    胡亦知立刻甩下掃把跑了過來,他驚訝地望著身體變得極度透明的賀今朝,忽然一拍腦袋,立刻低下頭一邊念念有詞一邊掐手指算日子。

    “苦嗖!(可惡)”胡亦知心急火燎地說,“一定是剛才和那個混蛋的戰斗消耗了賀先生太多的能量,他維持不住現在的狀態了!換句話說,他就要消失了!”

    賀今朝一怔:消失……?

    是投胎轉世,是忘盡前塵,是今生的一切一筆勾銷。

    是真正的死亡。

    “胡亦知,你當初不是說,他最少能在人間停留三個月,最多能停留一百天嗎?”凌宸脫口而出,“現在剛剛九十二天,他怎么就要消失了?!”

    賀今朝驚訝地看向凌宸,意外于凌宸居然會把他們相遇的日子記得如此清楚。

    凌宸掏出兜里的命符,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心中的倉皇。

    他不假思索地再一次把命符往賀今朝心口塞去,可是命符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掉落地面。他撿起來繼續塞、繼續掉、繼續塞、繼續掉……不論他試了多少次,賀今朝輕飄飄的身體都無法留住沉重的命符。

    “小凌,小凌……你聽我說,別試了。”

    在凌宸又一次彎腰想要撿拾命符時,賀今朝握住凌宸的手,止住了他毫無希望的愚蠢嘗試。男人俊美的容顏浮起一抹笑容,“我能在人間多停留這么久,已經是命運的饋贈了。你不要責怪大巫,他……”

    “賀今朝,憑什么我要尊重你的意見?”凌宸打斷他的話,他拿住命符的手不住地顫抖著,臉上表情似怒似笑,“我想讓你麻利快點去死的時候,你這個煩人的惡鬼纏著我不放;現在你說死就死,我偏不允許!”

    他這番話說得如此蠻橫、如此不講道理,賀今朝溫和地提醒他:“準確來說,我已經死了,還是你給我送葬的。”

    “對,沒錯,你是死了。”凌宸抬眸看向他,晨風吹過他的發梢,卻沒能吹散他眼神里的決絕,“正因為我親手送你離開過一次,我不想再送第二次了。”

    ……

    最近這段時間,娛樂圈接連發生了幾件大事。

    頂流小鮮肉寧葦被爆塌房,他在后臺多次辱罵工作人員,嘲諷粉絲,全有視頻為證。本來以為他的經紀公司會努力公關一番,壓下熱搜,哪想到寧葦居然就此宣布退出娛樂圈!

    他被代言廠商、待播劇制片方一起送上了被告席,如果官司敗訴,他這些年賺的錢都不夠賠違約金。有狗仔拍到,他神色恍惚地出現在法院門口,整個人臃腫蒼白,曾經的盛世美顏消失不見。

    不僅如此,他身后的寧家也第一時間和他這個旁系子孫“割席”,生怕因此受到牽連。

    如此一來,寧葦賴以自豪的家族、事業、外表、成就,瞬息消失,他從萬人之上的位置一瞬間跌落谷底。

    以及還有一樁怪奇詭事,在八卦論壇上流傳——

    據說,寧葦之所以這么快被公司放棄,是因為他們公司的老總出事啦!公司亂成一鍋粥,人人自顧不暇,哪有心思管他?

    某個深夜,一輛黑色轎車闖入警局大院,值班的民警同志以為有民眾要報案,可是車內的駕駛員遲遲沒有開門。

    警察們立刻警戒,一手持槍一手打開車門。沒想到,車內駕駛員居然陷入了深度昏迷,而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份“自首證詞”,聲稱他是某某娛樂公司的法人馮定盛。

    自首證詞寫著,他私下開盤設賭,誘哄旗下藝人參與賭局,并用賭債控制他們,以此逼迫藝人們陪酒、陪睡。除此之外,還有行賄、透漏稅種種惡劣行為,一樁樁一件件,罄竹難書。

    警方立刻展開了調查,也由此引發了一眾娛樂圈大地震。

    當然,這些娛樂圈里的風風雨雨對于看客們來說,只是日常生活的調劑,大家討論過后,很快就會被新的熱點八卦吸走眼球。

    娛樂圈嘛不就是這樣,永遠有更聳人聽聞的消息在等著大家。

    “哎呀,這八卦翻來覆去說了一周了,聽得我耳朵都磨出糨子了。”

    頂著一頭自來卷短發的宅男打了一個巨大的哈欠,他伸手關掉床頭柜上自動播放晨間新聞的收音機,磨蹭好久才從溫暖的被窩里爬出來。

    他在睡衣外罩上厚厚的居家服,把自己打扮得像一頭熊一樣,然后給佛龕里的初音未來敬了三炷香,做完這一切,他才晃晃悠悠走出了臥室。

    “早上好!……啊,凌哥,你不會昨晚又是一晚沒睡覺吧?”胡亦知驚訝地看向客廳里的人。

    沙發床上,凌宸盤膝而坐,身邊是散落的一本本筆記。

    賀今朝漂浮在凌宸身邊,半透明的身體顏色暗淡,不停地打著哈欠。自從變成鬼以后,他就完全不需要睡眠了,但是最近這段時間,遲來的困倦幾乎要淹沒他,他如果稍微不留神,就會陷入漫長的、永久的沉睡。

    聽到胡亦知的聲音,凌宸抬起頭看了過去。他的臉色看似平靜鎮定,但眼神里的紅血絲透露出他心底的焦慮。

    “睡不踏實,四點多的時候就醒了。”凌宸手邊的茶幾上放了兩杯喝空了的咖啡杯,他曾經完全欣賞不來苦澀的美式咖啡,現在已經習慣了它的味道。除此之外,沙發床邊、地毯上、旁邊的柜子上堆滿了一本本敞開的舊本子,上面密密麻麻書寫了很多文字。

    “我勸過他了。”賀今朝苦笑,“可是小凌他不聽。”

    凌宸沒搭理身旁絮絮叨叨的討厭鬼,他指了指手里的筆記本,說:“大巫,我已經看完了你外婆的這幾本手記了,還有更多的嗎?”

    “我記得儲藏室里還有。”胡亦知撓撓頭,趕快跑去儲藏室翻箱倒柜。

    自從一周前,賀今朝的身體突然變得愈加透明、瀕臨潰散之后,凌宸就像是上了發條一般,直接鉆進了胡亦知家中,和他一起研究起胡亦知外婆留下的手記。

    他希望能從她的手記里,找到能讓賀今朝復活的方法。

    為此,凌宸這一周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只要一睜眼就在翻書,不光是胡亦知外婆的筆記,還有其他從圖書館里抱回來的鄉野志怪、民間傳奇,即使看得兩眼布滿血絲,他也不肯放下書。

    賀今朝心疼不已,不止一次奪下他的書,命令他睡覺。

    “小凌,我死了難道不好嗎?你不是一直計劃著繼承我的萬貫家財嗎,之前我轉你錢你不要,現在我死了,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繼承我的遺產,也不用每天上班打卡了。你若是忘不掉我,逢年過節給我燒一包咖啡豆就好了。”

    凌宸沒接他的笑話,只定定望著男人許久,然后從唇邊擠出幾個字:“賀今朝,我不甘心。”

    “……”賀今朝驟然失語。

    “難道你甘心嗎?”

    “……”

    賀今朝自然是不甘心的——不論是電影里還是游戲里,都沒有打穿boss后主角卻死了的結局!現在命符已經到手,只要想辦法把它送回他的體內,是不是他就能復活了?

    可是……他們偏偏找不到辦法。

    胡亦知的外婆留下了許多手記,在那個年代,識文斷字的女性并不多,像她一樣喜歡留下文字的人更少。

    大家都尊稱她為“胡姥姥”。在某些地區的方言里,“姥姥”是一種神明稱謂,如“驪山老姥”“泰山姥姥”。

    胡姥姥是一個極有意思的人,在翻閱手記之前,凌宸把她想象成一個世外高人,看慣生死,參透陰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直到看了她的手記,才發現她只是一個喜歡碎碎念的小老太太。

    她的手記并非是“法術筆記”,而是她的日記。在日記里,她記錄了許多日常生活里的小事。

    如:

    某日,村頭鄰居買了兩只公雞叫早。

    某日,雞叫了。

    某日,雞又叫了。

    某日,雞好準時,小老太太再也不能睡懶覺,被嚇得血壓都高了。

    某某日,小老太太使出秘傳法術,此法術需要在丑時三刻端著一碗水原地轉三圈,同時右手捏手訣三次、唱誦神號三遍,待水里冒出白霧且灑鹽不化時,再把水倒入雞食盆中。從此以后,雞就再也不會叫了。

    某日,因為雞不會叫早,鄰居把雞殺了。雞好可憐。

    某日,鄰居分了一碗雞肉燉土豆給她,真好吃啊!

    看完了這本日記滿腦子只剩下雞叫的凌宸:“……”

    賀今朝說:“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大巫很難從胡姥姥的手記學到真本事了——他要從大量的日常碎碎念中發現微量的法術竅門,實在麻煩。”

    再比如,胡姥姥曾經用一整本筆記去記錄她腌制酸菜和臘肉的小竅門,然后用其中三行隨手寫下自己如何把一只惡鬼煉成油再把它送去廟里點天燈。

    (看到這里,賀今朝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總而言之,他們花費了太多時間在筆記里尋找法術,而且這些法術不一定能用在賀今朝身上。

    兩人一鬼幾乎翻遍了胡姥姥的所有筆記,收獲甚微。凌宸越看越是焦躁,即使賀今朝勸他放松,他眉間的褶皺也沒松開過。

    在這樣緊迫的氛圍下,胡亦知撐不住快崩潰了。

    他弱弱舉起手來:“凌哥,我有個快遞在小區門口……”

    凌宸撇他一眼:“去吧。”

    胡亦知屁滾尿流地逃了。其實他哪里是去取快遞,他是想出去放放風,再在家里待下去,他真的要被沉重的氣氛壓得不能呼吸了。

    他走后,凌宸又翻了兩頁筆記,突然間他像是泄氣一般扔掉手里的書,向后仰倒進沙發床里。他抬起胳臂壓在額頭上,擋住客廳里的日光燈,也擋住自己布滿血絲的眼睛。

    賀今朝飄到他身邊,伸出冰涼的指尖輕輕揉開凌宸眉心的褶皺。他明明觸碰不到他,但這樣的行為卻讓他們兩人都覺得輕松了不少。

    “小凌,謝謝你。”賀今朝凝望著凌宸通紅的雙眼,男人的眸光滾燙,盛滿了某種彼此之間心知肚明,卻又不戳破的感情。

    凌宸避開了他的目光,輕聲說:“你知道就好。”

    那份感情的份量太重了,重到賀今朝只能用輕飄飄的“謝謝你”去掩飾,而凌宸也只能用一句含糊的“你知道就好”讓這一頁翻過去。

    空氣沉默了許久。

    賀今朝再次開口:“你再休息一會兒吧,我繼續看書。”

    凌宸嗯了一聲,給自己重新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目養神。

    男人撿起他剛剛扔開的那份手記,繼續閱讀找尋。

    意外的,他手里的這份筆記既不是菜譜,也不是日常碎碎念,而是一本……《育兒筆記》。

    【x年x月x日,喜得愛女,取名為胡珀,小名為‘小琥珀’】

    【小琥珀機靈可愛,玉雪聰明,能說會道。每次帶她去鎮上趕集,她都能比我這個當媽媽的多砍價三分之一。】

    【可笑,村頭老朱居然他帶著那個豬頭兒子來我家告狀,小琥珀怎么會無緣無故的打人呢,她只是在伸張正義!】

    【小琥珀要上學了,舍不得,送她到校門口的時候我哭了,她還安慰我等放學的時候把午餐零食帶回來給我吃。】

    【跳級成功,我的囡囡果然厲害!】

    【法術也一點就通,以后一定能繼承姥子的衣缽,成為厲害的大巫】

    【吵架了,她說她不想當大巫,她要繼續讀書。哎,這是遲來的叛逆期嗎?】

    【我不是我不同意她讀書,為什么一定要去國外讀呢?她說要去讀什么材料學,說是物理和工程學的交叉學科,還說學好了對她的巫術有幫助,真是搞不懂年輕人在想什么。】

    【好消息:小琥珀終于畢業回國了!壞消息:小琥珀懷孕了。】

    【更壞的消息:是個男孩…………】

    【我們老胡家絕后了!!!!!!!!】

    育兒筆記翻到最后一頁,幾個感嘆號力透紙背,幾乎可以聽到小老太太的絕望吶喊。胡家歷代單傳,傳女不傳男,偏偏這一代得了胡亦知這個糊涂大巫,而且還是個資深紙性戀宅男。

    賀今朝抬頭看向佛龕上的初音未來,感覺胡姥姥一定去的很不安穩。

    他忍不住起身飄向佛龕,飄得高了他才發現,在初音未來的手辦旁邊,還放著一張三人全家福合影。

    照片中,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坐在沙發上,身旁是一位戴著眼鏡的年輕女士,女士腿上坐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一家三口皆是蓬松自來卷。

    賀今朝正想要看清楚那位女士的面貌,就在這時,他們這間屋子的大門突然被敲響了。

    “咚咚咚。”

    原本閉目養神的凌宸立刻被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應:“外賣快遞放門口!”

    門外沉默了幾秒,又一次“咚咚咚”響起敲門聲。

    凌宸多日沒有休息好,大腦發懵,他下意識掀開被子起身,要去開門:“大巫,是你嗎?你沒帶鑰匙?”

    賀今朝立刻從佛龕前飄下,攔在凌宸面前,沖他搖了搖頭:“不對勁,先別出聲。”

    他的提醒讓凌宸瞬間清醒。

    凌宸輕聲問:“怎么回事?”

    賀今朝也壓低聲音:“門外的人不是胡亦知,更不是快遞或者外賣。”

    他剛才通過透氣窗瞥了一眼,只看到那人是個女人,戴著帽子口罩,衣著低調。

    這明明是胡亦知的家,突然找上門來的陌生女人會是誰?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暗自揣測——難不成寧葦和馮總還有余黨未消滅?

    賀今朝說:“你先找個地方藏好,我出去探一探。”

    凌宸趕忙說:“你小心,別被對方發現……”

    他話音還沒落,門外就響起了一道高昂的女聲——

    ——“屋里那個不人不鬼的家伙給我聽著!我數三個數,給姥子立刻滾出來!!”

    凌宸:“???”

    賀今朝:“!!!”

    門外的人怎么知道這屋里有鬼?

    第68章

    胡亦知借口下樓取快遞, 其實是在快遞驛站的角落里貓著,他寧可凍的哆哆嗦嗦的在這里玩手機,也不敢回家。

    他實在沒臉啊——雖然他只認識了凌哥和賀先生三個月, 但他已經把他們當成了好朋友好兄弟。他很想幫助賀今朝回到他的身體里,但是他真的沒辦法。

    外婆留下來的筆記他和凌哥都翻遍了,但沒有一條能教會他要如何破局。

    都說旁觀者清, 他這個旁觀者可以清楚看到凌宸和賀今朝之間涌動的感情,他們之間就差捅破最后的窗戶紙了……但前提是, 賀今朝必須要“活”過來。

    哪有什么人鬼情未了?

    當靈魂投胎轉世之后,只有活著的那個人被困在了原地。

    一想起凌宸布滿血絲的眼睛,以及賀今朝欲言又止的雙眸……胡亦知就難受得不得了。

    庫嗖,他最討厭虐心純愛番了!

    胡亦知忍不住從兜里掏出小柴柴丸,用它柔軟的被毛揩掉眼角的淚水。

    就在這時,一位老者走進了快遞驛站。驛站小哥熟悉這小區里的所有人, 熱情地和那老者打招呼:“老爺子,您來取快遞?”

    “不取快遞,我來你們這里躲躲清凈。”老爺子氣呼呼地說,“我家樓上那戶人家搞裝修,叮呤咣啷的鬧出好大動靜,害我連午覺都睡不好。我上去和他們理論, 他們還瞪我!”

    “您樓上?”驛站小哥想了想, “您住xx棟十二層4號……所以裝修的那戶是xx棟十三層4號?”

    胡亦知本來只是聽個熱鬧,一聽到熟悉的字眼,他立刻跳了起來:“xx棟十三層4號?!”那可是他家啊!“那戶怎么會裝修?!!”

    “怎么,你認識那戶啊?”老頭重重杵了下拐杖, “我可是親眼看到的,大門都卸了, 吊頂也拆了,什么家具啊家電啊都扔了一地,還有小年輕喜歡的機器人模型都在樓道里堆著!”

    胡亦知:“………………”

    他拔腿就往家跑。小倉鼠四肢并用緊緊抓著他的肩膀,生怕被主人甩下來。

    胡亦知滿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老頭說的最后一句話:機器人模型!都在!樓道里!堆著!!

    可不能有事啊,他辛辛苦苦拼裝的高達!

    他甚至連電梯都沒有坐,全憑一股蠻氣順著樓梯咚咚咚直上十三層,他沖出樓梯間,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可怕的斷壁殘垣。

    他家的防盜門被暴力破開一個大洞,拆下來扔到了一旁,露出屋內的一片狼藉;柜子傾倒,吊頂坍塌,滿屋煙塵,仿佛剛剛經歷過第三次世界大戰;他的初音手辦、高達模型摔得東倒西歪,地板上隨處可見它們的“殘尸”。

    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明明他只是離開了半小時而已啊!

    胡亦知一臉癡呆地走進屋里,腳下發出“咔嗒”一聲輕響。他低頭看去,發現自己踩著的是千年隼模型的炮臺遺骸,他撿起那塊炮臺,結果稍一用力,原本就不結實的炮臺碎成了八瓣,他的心也跟著炮臺一起碎成了渣子。

    就在這樣的廢墟之中,有三道身影分坐在沙發兩端,仿佛楚漢河界,遙遙相對不可侵犯。

    左邊,是胡亦知的好朋友凌宸,他臉上多了一片細小的擦傷,看著可怕,好在并不深。

    他身旁還有一道透明得幾乎要看不清的身影圍著他團團轉,那道半透明的靈魂操縱著藥箱為他上藥,語氣心疼至極:“小凌,咱們去醫院吧?”

    右邊,一位梳著高馬尾的女士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去醫院?那可要抓緊,再慢些傷口就愈合了。”

    她額角唇邊各有一塊青紫,她拿著冰棍袋子按在青紫上,臉色不快。

    胡亦知:“……”

    他以為他看錯了,他不可思議地揉揉眼睛,茫然喊出那個稱呼:“老媽?你回來了?”

    這一聲立刻驚動了屋里的兩人一鬼,他們同時轉頭看向胡亦知,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

    凌宸是驚訝、賀今朝是沉思、而那位女士臉上只剩下滿滿的笑意。

    “suprise!”梳著高馬尾的女士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張開雙臂跑向卷毛青年,“我的好吱吱,媽想死你了!!”

    下一秒,胡亦知就被她攬進了懷里。她比他矮了一頭多,但母親的懷抱是那樣溫暖、那樣有力,胡亦知一頭扎在母親肩膀,以此掩蓋住泛紅的眼睛。

    因為母親常年在外求學,他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她,上次母子倆相見還是在外婆的葬禮……

    那時候他母親正在寫畢業論文的重要階段,她只請到了十天假,在主持完葬禮儀式后,她便匆匆踏上了回美國的飛機,帶走的只有外婆的一罐骨灰。

    胡亦知不知道,在大洋彼端那漫長無際的日子里,媽媽會不會想念她的母親;胡亦知只知道,他真的很想他的母親。

    “這是小柴柴丸吧,還這么活潑呢!”她松開懷抱,轉而從胡亦知的肩膀上摘下小倉鼠,“等等,倉鼠能活這么久嗎?這不會是小柴柴丸二世、三世、四世吧?”

    “媽,它就是小柴柴丸本丸。”胡亦知趕快把小倉鼠從她的魔掌中解救了出來,“它沒死,活的好好呢!”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身后,響起了賀今朝的聲音。

    胡亦知和母親同時回頭看去,他們母子真的長得極為相似,唯二的區別就是身高和頭發長度。

    賀今朝態度恭敬地問:“請問您就是上任大巫之女、胡亦知的母親——胡珀女士嗎?”

    他想起剛才看過的那本育兒手記,沒想到手記里寫到的人物,居然真得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不要叫我女士,”梳著高馬尾的女人揚了揚下巴,語氣高傲地回答:“叫我胡珀博士。”

    賀今朝:“……”他改口,“失敬,胡珀博士。”

    聽到這個稱號,旁邊的胡亦知終于反應過來:“媽,你畢業了?!”

    “沒錯,姥子終于畢業了!”胡博士振臂高呼,“誰能想到一篇狗屁論文居然寫了我那么多年,我終于通過答辯了!”她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畢業典禮要到明年統一舉辦,我就先回來看你,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你屋里居然有這兩個奇怪的家伙。”

    “我們不是‘奇怪的家伙’。”凌宸忍不住了,他指了指臉上的擦傷,說,“我們是胡亦知的朋友,您一上來就給我這么一份見面禮,真是讓人‘驚喜’。”

    從凌宸的口中,胡亦知終于還原了剛才發生的事情——

    他不在家時,胡珀博士突然空降出現。她誤以為屋里的賀今朝和凌宸是搶占她兒子房子的“野鬼”,而賀今朝和凌宸把她當作寧葦的余黨……兩方人馬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

    胡珀的巫術太過強大,讓凌宸見了血;賀今朝為了保護凌宸,拼著透支靈力努力反擊,最終也給胡珀留下了深刻且難忘的教訓。

    不過這樣一來……賀今朝的身體變得更透明了,甚至連膝蓋以下的腿部都看不清了!

    若不是關鍵時刻,樓下的老頭找上門來,他們可能真要把房子拆了呢!

    胡亦知欲哭無淚,他看看碎了滿地的手辦,再看看賀今朝愈發透明的身體,都不知道要先給誰哭喪了。

    這可真是漫威大戰迪士尼——自家人不認自家人啊!

    ……

    壞掉的防盜門歪歪扭扭地塞回了門框里,地上的灰塵打掃干凈,掉下來的天花板也用膠條勉強粘上……只剩下滿地的動漫周邊零件等待拯救。

    胡亦知拿了一個大筐,一邊撿碎掉的手辦一邊忍不住抹眼淚。

    胡珀很尷尬,只能安慰兒子以后給他買新的。

    胡亦知的眼淚立刻消失不見,嘴里吹著口哨哼起來殘酷天使的綱領。

    “好了,現在該說你們的問題了。”胡珀坐在屋里唯一完整的沙發上,把原本冰在額頭上的冰棍包裝拆開,邊吃邊問,“這位賀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現在的狀態似鬼非鬼,也不像是昏迷后的靈魂出竅……這算什么?死人微活?”

    她憑空捏起凌宸手邊那根看不見的線,笑道:“你倆可真有意思。旁邊那位……你叫凌宸是吧?你和這位賀先生之間有命定的緣分,如果不是你像‘錨’一樣拴住他,他這時候早該投胎去了。”

    胡珀的力量遠超胡亦知,只一個照面,就看出來凌宸和賀今朝的關系。

    “但是,靈魂不能離開身體太久,超過一百天他的靈魂就會消散,運氣好還能投胎,運氣不好就直接變成天地間的養分了。”

    她的出現讓凌宸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的手指忍不住摩挲起褲子的接縫,他定了定神,用最簡短精煉的語言把這三個月來發生的事情講述了一遍。

    胡珀剛開始表情隨意,聽著聽著,她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換命?你們剛才說的命符在哪里?”

    賀今朝手腕一翻,一枚小小的折疊成菱形的紙符從他掌心升起,紙符泛著點點金光,任誰都看得出它和賀今朝之間的關鍵。

    胡珀問:“你們試過把它放回體內嗎?”

    “試過,但是……我留不住它。”賀今朝苦笑。

    “怎么試的?給我演示一遍。”

    賀今朝與凌宸對視一眼,凌宸向他點了點頭,賀今朝抬起手,捏住那枚小小的紙符送向自己的胸口位置。

    然而在他松手的下一秒,那枚紙符穿透賀今朝的身體,在地心引力的召喚下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胡珀看看那枚紙符,再看看面前的兩人一鬼:“………………就這?”

    賀今朝點了點頭,認真回答:“就這。”

    胡珀懷疑自己是飛了太長時間時差還沒倒過來,否則怎么能遇到這么一窩蠢貨!

    “人和鬼最大的不同,是人有身體,但是鬼沒有——你們拿著命符直接往靈魂里塞,根本沒有身體承托住它,怎么可能留得住!”

    這句話宛如驚雷,讓屋里的三個年輕人瞬間驚醒。

    對啊,他們一直在嘗試把命符和賀今朝的靈魂合二為一,卻沒想過要如何把他送回自己的身體!他們完全是燈下黑,一門心思想要找什么法術啊秘笈啊,完全忘記了肉-體的重要性。

    胡珀問:“他的身體在哪兒?不會已經被燒成灰了吧?那就算是我母親再世,那也不可能再把骨灰捏成人了。”

    “沒有。”賀今朝立刻回答,“我的身體被運回了家鄉,一直在冰棺里。我老家的親戚都很迷信,打算等到黃道吉日再下葬。”

    凌宸心里咚咚直跳,迫不及待地問:“胡博士,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們帶著命符回到賀今朝的身體旁,就能讓他蘇醒?”

    “哦,那倒是不行。”哪想到胡珀下一句話就打碎了他們的希望,“賀今朝的情況和你們之前遇到的戴雅楠不同。戴雅楠只是陷入昏迷,她的心臟還在跳動,血液還在流淌,所有器官都在正常運作……可是賀今朝不一樣,賀今朝的肉-體已經死亡,想要重新把他拽回人間,尋常法術解決不了,還需要一個最重要的施法道具,牽引他的靈魂與身體。”

    “是什么?”

    “——是雷擊木!”一旁的胡亦知扔下掃把,舉手搶答,“媽,我想起來了!外婆的筆記里提到過,雷擊木能夠驅散邪崇、鎮魂安神!”

    所謂雷擊木,就是指雨天時驚雷從天而降劈開樹木。自古民間相信,這是天上的雷神在發威,這種“天火”帶來的威懾可以庇佑民眾。

    所以,很多道士會隨身攜帶雷擊木制作的木劍與桃符。

    “看來你有認真學習。”胡珀滿意地點點頭,毫不吝嗇自己的夸獎,“以賀今朝的情況,如果能找到一支由雷擊木打造的棺材,把他的身體安放其中,我就能施法把他的靈魂與命符送回去——然后,他就能復活了。”

    復活……

    他終于可以復活了!!

    賀今朝托住命符的手掌忍不住輕輕顫抖。這段時間他雖然一直在勸慰凌宸看開、甚至故意說些蠢話哄凌宸開心,但在賀今朝心底,他依舊無法放棄“生”的希望。

    他做夢都想擺脫現在這幅鬼模樣,他想回到人間,他想站在陽光下,他想牽起凌宸的手,感受他的體溫,然后向他訴說心中滿溢的感情。

    他迫不及待地問:“胡博士,我要怎么找到雷擊木的棺材?去哪里可以買到?錢不是問題!”

    “……錢,確實不是問題。”身旁傳來凌宸黯淡的嘆息。

    賀今朝轉頭看去,卻在凌宸眼里看到了苦澀。

    “我給客人入殮時,曾經見過一位家屬用雷擊木給客人陪葬。就這么小小一塊——”他比劃了半個掌心大小,“——家屬在廟里跪了許久才求到。雷擊木太難得了,更何況是大到足以做棺材的雷擊木?即使找到,雕刻也廢時間……”

    而現在的他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賀今朝的身體透明得仿佛被風一吹就散,經過剛才的戰斗,他膝蓋以下的小腿部分幾乎看不到了。距離他消散只剩下最后三天,根本不夠讓他們尋找那么巨大的雷擊木,再把它制成棺材。

    一時間,整個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胡亦知也被他們之間的悲傷氛圍所傳染,忍不住又掉了幾顆眼淚,那感覺比他的高達模型都報廢了還讓他難受。

    見他們一副天塌了的模樣,胡珀忍不住長嘆一口氣。

    她扔下吃剩下的冰棒棍子,拍了拍手:“行了,一個個垮著臭臉給誰看?吱吱,你告訴他們,我在美國讀的是什么專業?”

    胡亦知吭哧吭哧背出母親的專業名稱:“Material Science Mechanical Engineering Master,翻譯過來就是材料科學與機械工程博士。”

    “沒錯,我是材料學博士。再名貴難尋的雷擊木,不過是一種材料而已。”

    “胡博士,難道您能找到雷擊木制成的棺材嗎?”賀今朝滿懷希望地看向她。

    “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那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胡珀雙手抱胸,臉上揚起一抹促狹的笑意,“我找不到雷擊木制成的棺材,但是,我可以讓棺材變成雷擊木!”

    “……?”

    “雷是什么,雷就是高壓電啊。工業革命都幾百年了,人類早就能在實驗室里制造出雷電了,想要多大電量就有多大電量。”胡珀指了指自己,“我讀書這么多年,也有一些人脈,借一個雷電實驗室人工引雷,并不是什么難事。”

    也就是說,只要他們買一套普通的成品棺材,拉去實驗室前后左右狠狠劈一劈,雷擊木棺材就做好了!

    人工引雷,童叟無欺,不用求老天爺開眼,牛頓電磁學定律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凌宸心跳加速,忍不住看向身旁的賀今朝。四目相對,笑意誕生。

    這一次,他們真的跨越了生死,向彼此邁進了一大步。

    ——拯救封建迷信,果然還是要靠科學啊!

    第69章

    時間緊迫, 凌宸立刻訂了當天下午的飛機,和胡珀一起飛到了賀今朝的家鄉。

    胡亦知本來也想跟著一起去的,但他家現在一片狼籍, 他必須留下來收拾殘局,所以他只能和小倉鼠一起目送他的好友們和母親踏上了飛機。

    有賀今朝的大金庫在,凌宸很不客氣地刷卡買了商務艙。

    航班旅客不多, 商務艙空蕩蕩,只有凌宸和胡珀兩個人。胡珀時差還沒倒過來, 蓋上毯子迷迷糊糊地閉目養神。

    賀今朝仗著空姐看不到他,干脆坐到了凌宸身邊的座位,蹭商務艙的酒喝。

    他現在的靈體愈發透明,仿佛風一吹就散,膝蓋以下幾乎消失不見,實在像鬼怪故事里的幽魂。但他精神頭十足, 畢竟他距離復活只有一步之遙了。

    他的家鄉是一個四季如春的小城,他十六歲被導演在街頭發掘,一步踏入影視圈,從此開始了他輝煌壯闊的人生。他今年三十歲,這么算來,他在外漂泊的日子幾乎要和在家鄉的日子一樣長了。

    凌宸也難得輕松下來, 同他閑聊:“大影帝, 十幾年沒回去,有沒有近鄉情怯?”

    賀今朝邊品酒邊回答:“確實沒有。其實我不覺得那是家鄉,家鄉應該是生我育我的地方,但那里只有生我的人, 沒有育我的人。”

    凌宸想起他之前看過的一些關于賀今朝的采訪,那些新聞稿里從來沒有提過他的家鄉、他的父母, 凌宸原本以為是賀今朝太過注重隱私,不想粉絲打擾他的家人,現在想來應該是經紀公司特地和媒體記者打過招呼,避開了這些問題。

    凌宸沒再說話,反而是賀今朝問:“小凌,你難道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嗎?這種時候,你不該問問我為什么和家人關系不好嗎?”

    “不了。”凌宸搖搖頭,“如果那是你的傷心事,我為什么還要觸碰它?”

    胡珀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在心底吐槽這些小年輕:話題都進展到這里了,如果是其他不開眼的人問,那叫“哪壺不開提哪壺”;但賀今朝明顯一臉“小凌你問啊你問啊你快問啊”的表情,就等著凌宸問呢,等到凌宸問完,賀今朝就可以順勢賣個慘,讓凌宸心疼他。

    也不知道凌宸是真看不出來賀今朝的小心思,還是看出來了卻裝不懂,總之話題就在這里戛然而止。

    商務艙里安靜了好一陣子,終于賀今朝開口了:“其實……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生母是誰。”

    胡珀打了聲哈欠:嗯,堅持了十二分四十五秒才開始賣慘,已經比她想象中的時間長了。

    凌宸上鉤,側頭看向了身旁的男人。

    賀今朝對著凌宸露出一個憂郁苦澀的笑容:“根據周圍鄰居所說,在三十年前的某個清晨,還在襁褓里的我被一個女人留在了父親家的大門外,襁褓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張出生證明,以及一張字條,寫著:’姓賀的混蛋,這是你的種!‘”

    這個開局大大出乎了凌宸的意料,就像一部先聲奪人的電影,勾起了觀眾的所有興趣與期待。

    賀今朝陷入回憶之中:“她說的沒錯,我父親那個人……確實是個混蛋。他能說回道,腦子聰明,可是他沒把這些天賦用在正途上,而是一直在勾三搭四,流連在一個又一個女人的家里。說直白些,他就是一個小白臉專業戶,對著每個女朋友都甜言蜜語,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能摘下來給她們,但爛人哪有真心?”

    “他很少在家,偶爾我在放學路上遇到他,他身邊的阿姨從來不是同一個。有一次,一個阿姨愛他愛的太癡狂,想開車與他一起同歸于盡,哪想到他命大沒死,在icu住了許久才搶救回來,我去病房看望他,卻發現有另外幾個阿姨自愿當護工,輪班照顧他……”

    “那些阿姨走后,我問他,你到底愛哪一個?”

    “他當時躺在病床上,明明渾身骨折連一塊好皮肉都沒有,卻笑得特別得意。他說他誰都不愛,他只愛他自己。”

    “我和他的關系并不親近,小時候他花錢雇保姆照顧我,我成名后定時給他打贍養費,除此之外再無關聯。有時候我也會想,我是不是受到了他的太多影響,才變得如此自戀?他這一輩子一直在出賣色相,哄騙女人的錢;而我現在所做的事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不過是站在更大的舞臺上、向更多人炫耀我這張臉。”

    賀今朝話中帶著濃濃的自嘲,語氣逐漸低落下去。

    剛開始,他確實帶著一點向凌宸賣慘的委屈心思,但當他被記憶拉扯回童年后,他不知不覺被童年的陰影所影響。他原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可以成熟地笑對過去,現在發現他并沒有想象中的堅強。

    “不要這么想。”凌宸打斷他,語氣認真,“賀今朝,難道你會把愛情當作籌碼,又把別人的真心當玩具嗎?”

    賀今朝立刻說:“當然不會。”

    “那不就行了?”凌宸嘖了一聲,“他游戲人間他會得淋病梅毒尖銳濕疣,你潔身自好恪守男德,死了都要抱個貞節牌坊陪葬。你真是腦子有病,才和這種管不住下半身的人比。”

    賀今朝:“…………”

    凌宸:“我是不是罵得太狠了?”

    “不,你罵得太好了。”賀今朝笑著搖搖頭,“小凌,我要是早認識你一些就好了,我怎么沒想到還能這么罵他呢?”

    凌宸又說:“我還有個問題。”

    “你說。”

    “你爸能當一輩子的小白臉,應該很英俊吧?”

    “……”賀今朝大惑不解,“你怎么對著我這張臉問出這種膚淺的問題的?”

    他指了指自己:“當然,我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那個老家伙年輕時也就我的七分……不,六分半英俊!現在嘛,也就只剩下五分了。”

    只這五分英俊,就足夠阿姨們為這位老白臉神魂顛倒了。

    凌宸哦了一聲。

    只不過,他在想另一件事情——等到賀今朝復活后回到自己的身體,再過三十年的光陰,他也會變成一個風度翩翩的帥老頭吧?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路,中途空姐過來為頭等艙的客人服務,她們看到凌宸對著空氣說話,一個個花容失色,全靠出色的職業素養才沒嚇得叫出聲來。

    ……

    一晃四個多小時的旅程過去,他們終于降落在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

    下車時,濕潤溫和的空氣迎面而來,凌宸一時間有些恍惚——明明他們前不久才在大雪之中經歷了生死,現在又一步踏回春天,仿佛時間倒轉,四季重來。

    從機場到賀今朝家所在的小城還要再開車兩個小時,他們上了高速一路疾行,終于在日暮前趕到了那里。

    賀今朝成名后,他父親拿錢置辦了幾套獨棟別墅,他的遺體連同冰棺現在就存放在其中一棟別墅中,打算等到黃道吉日再下葬。他父親決定把他葬在祖墳里,說他能當明星全是祖墳冒青煙,現在死了就要回饋列祖列宗,讓他旺一旺祖墳。

    “那他肯定要失望了。”賀今朝臉色很臭,“我是注定要斷子絕孫的,他這么想旺,不如埋幾塊雪餅仙貝,那可比我旺多了。”

    “不下葬也有不下葬的好處。”凌宸安慰他,“我本來以為咱們要大半夜去陵園里挖尸體,那要是被警察發現可就解釋不清了。”

    賀今朝皺眉:“要是邁進土里三個月,我的身體應該已經變成蚯蚓的肥料了吧。”

    一旁的胡珀秉著科學嚴謹的態度開口:“具體情況具體分析,這里濕潤溫暖,土壤里的水份含量高,你埋在這里確實會變成肥料;但如果你埋在干燥的西北荒漠,尸體不腐,說不定千年后又是一具樓蘭美……不,樓蘭帥哥。”

    賀今朝問:“那我如果埋在東北會怎樣?”

    凌宸認真思考:“那你應該凍成冰塊,從冰里跳出來就會唱let it go了。”

    胡珀:“……這笑話好冷。”

    賀今朝不解:“有嗎?我覺得小凌很風趣幽默啊。”

    胡珀心想,雖然說人類的審美是很私人化的,但賀今朝的審美已經不是私人了,純屬私心啊。

    凌宸問他:“那今天我們是不是就能見到你父親了?”

    “不。”賀今朝語氣嘲諷,“你以為他會老老實實地守著我的遺體嗎?他這人閑不住的,就我所知,他現在又傍上一個富老太太,現在去滬市陪人家跳探戈去了。”

    他爸一輩子不能沒有女人,女人也不能沒有他。如果說他年輕時傍富婆是為了錢,可是他現在每個月拿著高額贍養費,還在堅持不懈的傍女人,只能說明他天生不要臉。

    存放遺體的那棟別墅遠離市區,賀今朝的父親雇了八名保安輪班值守。

    只不過,這些保安都不知道冰棺里的是誰,只知道是個有錢又風流的老頭死了唯一的兒子,雇人給這個早死的兒子守墳頭。

    這工作清閑的很,雇主從不露面,他們也不會手欠到掀開棺材看看里面的是誰,怪煩忌諱的。

    如果他們當真掀開了,不知是會被棺材里的人嚇到,還是會把這條爆炸新聞賣給狗仔呢?

    ……

    深更半夜,一輛陌生牌照的黑色商務車緩緩駛向這座從來沒人光臨的別墅,停在了保安崗亭前。

    原本正在摸魚打游戲的保安們疑惑地走了出來,大聲提醒:“這里是私人住宅,有什么事嗎?”

    黑色廂車的車燈閃了閃,刺目的遠光燈穿透黑暗,晃得保安睜不開眼。駕駛座的車窗降下,司機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口罩遮住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精致俊秀的眉眼,他眼神沉靜,平平淡淡的掃了他們一眼,卻莫名讓他們心頭發麻。

    年輕的司機遞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工作證,保安困惑地接過,借著車燈的光芒定睛一看,當場嚇得差點把證件扔出去——

    ——那證件上赫然寫著xx市殯儀館的字樣!

    這大晚上的,怎么會有殯儀館的靈車開過來?!他們想到別墅客廳里那臺二十四小時運轉的冰棺,難不成這車里又運來一棺?(其實這不過是當地租的普通黑色廂車罷了)

    凌宸見保安面露懼色,淡定開口:“別誤會。我是殯儀館的遺體化妝師,我是受雇主賀先生的委托來給客人化妝的。”

    幾個年輕保安彼此對視一眼,誰也不敢繼續問下去。他們推推搡搡,推出一位看著年紀最長的保安大哥,讓他和凌宸對話。

    那位保安組長把凌宸的證件翻來覆去的檢查,故作鎮定地問:“您的證件怎么是xx市?那里距離這里有一千多公里吧。”

    凌宸早有準備一套說辭:“當初客人就是在我們市去世的,也是我為他化的妝。現在時間滿三個月了,我這次算是售后服務。而且我們這行有個規矩,只能一個入殮師從頭到尾負責,不能中途換人,否則會有沖撞,所以我才千里迢迢飛來。”

    他這套玄乎的說法果然哄得保安們一愣,不過保安組長還是盡職盡責地給雇主賀老頭打了電話詢問。

    他們不知道,有一位看不見的“朋友”略施手段,就能讓電話一直忙音無法接通,而且這位“朋友”的身體就在他們看守的別墅內。

    保安許久聯系不上雇主,凌宸不耐煩地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問:“你們能不能快一點?要是錯過了吉時,就不好辦了。”

    他的數聲催促讓保安們頭皮發麻,最終保安組長一咬牙:“行吧,您先進吧。”

    凌宸冷冷地嗯了一聲,正要啟動車子,保安組長又想起了什么,問:“對了,您身邊這位女士的證件呢?”

    副駕駛座上,胡珀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盯著保安組長,語氣幽幽:“你……看……得……見……我……?”

    保安組長:“!!!”

    凌宸:“……不好意思,這位是我們單位同事,喜歡開玩笑。”

    保安組長也不知道信沒信,慌張地比劃了一個手勢讓凌宸趕快開車進去。

    凌宸心想,他以后再也不說胡亦知總是煩中二病,原來他媽媽才是真正的中二病啊。

    ……

    別墅里空蕩蕩,連家具都沒有,只有一座巨大的冰棺安放在空曠的客廳內,靜靜等待著他們。凌宸摸索了好一陣子,才在墻上找到了電燈開關,可惜電燈因為太久無人檢修,顏色也變得暗淡昏黃。燈光點亮后,可以隱約看到木地板上有著數道深深的劃痕,想來是之前保安搬動冰棺時,沉重的棺材在地面上拖動留下的痕跡。

    這間別墅場景仿佛是一座實體版的恐怖怪談,而凌宸就是闖入這座鬼屋的勇者。賀今朝寸步不離地飄在他身邊,男人看向那座埋葬了他的冰棺,眼神里有急切,有悵然,更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遲疑。

    這是一種復雜至極的感情——意外剛發生時,他茫然于自己的突然死亡,看到自己的遺體只覺得荒唐又可笑,滿腦子想的就是“我就這么死了”?現在,他以鬼魂之身經歷了這么多風風雨雨,認識了許許多多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與凌宸相識相知……當他再次站在這幅冰棺前,望著自己曾經的身體,他腦中免不了諸多雜念。

    男人的手輕輕搭在冰棺上,他自嘲地想:他回到家鄉沒有覺得“近鄉情怯”,現在面對自己的身體,他倒是“近鄉情怯”了。

    見他遲遲未動,凌宸催促他:“你怎么不開棺?”

    賀今朝轉向他:“小凌,不如咱們一起開棺?”

    “……?”

    “百天以前,是你親手幫我的棺槨蓋上,現在也該由你親手啟封。”

    凌宸第一反應是拒絕,可是看到賀今朝執著的眼神,他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為了保證密閉性,冰棺的蓋子極為沉重。因為三個多月沒有開啟,冰棺蓋子的縫隙處已經結了一層冰,一人一鬼合力打開冰棺的那瞬間,凍氣立刻涌出冰棺,又在瞬間凝結成細密的小水珠,沉甸甸墜了下來。

    待白色的凍氣散盡,躺在冰棺里的那道身影,再一次出現在凌宸和賀今朝面前。

    棺中的男人雙眸閉攏,一頭黑發打理得整整齊齊,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他雙手疊放在腹部,好似陷入了睡夢之中。

    一些細密的冰凌凝結在他的發梢、他的指尖、他的臉頰,就連他的唇瓣也結了一層細密的霜。

    兩人同時緘默不語。

    時隔近百天,賀今朝再次見到自己的身體,他一會兒覺得好像距離他死的那天已經過了許多日子,一會兒又覺得很短很短,恍如昨日。

    旁邊的凌宸心里也是五味雜陳:明明他見慣了遺體,不論是年少年長、抑或身體殘缺都不會引起他內心的波動,但是現在看到賀今朝的遺體,他的心里卻有了別樣的情感。

    “你們到底還要盯著那副身體看多久?”就在此時,別墅大門又一次被推開,胡珀快步走了進來,語氣調侃,“王子殿下,難道你現在要親吻白雪公主了嗎?”

    她這具頗為調侃的話,讓凌宸心里一跳,下意識反駁:“賀今朝才不是白雪公主!”

    凌宸能感覺到,賀今朝頗富深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胡珀:“我開個玩笑,你聲音這么大做什么?”她催促道,“沒問題的話,就趕快把賀今朝的身體搬到車上。那幾個保安雖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時間久了肯定能察覺出不對。”

    在她的連聲催促下,凌宸和賀今朝合理把冰棺中的尸體抬了出來。為了尸體不腐,冰棺一直保持在極低的溫度,賀今朝的身體摸起來冰涼又堅硬。

    賀今朝注視著自己硬的像仿佛鐵板的身體,語氣復雜:“……我怎么覺得,我好像一塊凍肉啊。”

    凌宸:“看來你沒聽過那個笑話——老公你怎么變得硬硬的?啊,原來是死了啊!”

    賀今朝:“……”

    胡珀忍不住問他:“你現在還覺得凌宸幽默嗎?”

    他們頗廢了一番辛苦,才把硬硬的老公、啊不對,應該說是硬硬的賀今朝搬回到車上。空置的冰棺還在照舊運轉,凌宸回車上摸索了一陣,出人意料地拿出了一只凍鴨子。

    賀今朝大驚:“哪來的鴨子?”

    凌宸:“中途經過服務區的時候,我看到路邊有人賣,就順手買了一只。”

    凌宸把那只凍鴨子扔回了冰棺里,然后才啪嗒一聲合上蓋子。

    賀今朝看不明白他這番操作,只能大膽猜測:“難不成這是你們行內的什么機密?就像盜墓開棺要放黑驢蹄子,你們開棺要放速凍鴨子?”

    “那倒不是。”凌宸解釋,“雖然這次回你的家鄉,沒能看到你父親,但我身為晚輩總要送他一些見面禮——你想,等他開棺時,看到冰棺里你的不翼而飛,棺內剩下一只小鴨子,棺外還有一只大鴨子,鴨子看鴨子,這多親近啊。”

    賀今朝:“………………”

    他實在忍不住笑了。

    賀今朝轉頭看向胡珀:“胡博士,我現在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了——在我心里,沒人比小凌更能逗我開心了。”

    第70章

    黑色商務車駛出別墅區, 一切順利的不可思議,膽小的保安們甚至沒有想過打開后車門檢查一番。

    賀今朝的遺體就躺在臨時購買的木質棺材內,大大的奠字掛在棺頭, 黃黑二色的綢帶裝飾其上,肅穆莊重。

    因為車里有棺材不方便投宿,他們就沒有住酒店, 而是直接在車上湊合一晚。

    胡珀是長輩,又是女士, 所以凌宸把最舒適的前車廂讓給了她,她直接把副駕駛座放下躺平,合衣而臥。

    凌宸本想睡在棺材旁邊,但又嫌車子的地面太臟。賀今朝提議:“你不如直接睡我身上?”

    凌宸:“……?”

    賀今朝:“咳,我是說,你要是不忌諱的話, 那就直接睡在棺材板上吧。”

    凌宸想想也是,好歹棺材板擦得锃亮,總比地上干凈。他躺在賀今朝的棺材上,以外衣當被子,側身而臥,厚厚的一層木板下, 賀今朝的身體正在沉睡。

    半透明的靈魂飄在凌宸身旁, 那雙深邃的眸子看向青年。凌宸忽然覺得有點想笑,他拍了拍棺材板,說:“賀今朝,現在有兩個你了。”

    賀今朝問他:“你更喜歡哪個我?”

    凌宸居然真的認真思考起來, 然后他的指尖敲了敲棺材板,說:“非要選的話……我選下面這個。”

    “小凌, 我剛知道你有這樣的特殊愛好!”

    “嘁。下面這個安靜,話少,沒那么多無聊的問題要問。”

    賀今朝啞然失笑:“那你要慶幸另一個我安靜話少,他要是突然開口說話了,那就叫詐尸了。”

    若是讓別人和棺材睡在一起,肯定要膽戰心驚、夜不能寐,但凌宸幾乎剛一合眼就墜入了夢鄉。這段時間他的壓力遠比想象中的還要大,賀今朝即將消失的事情宛如一把利劍懸在他的頭頂,過去的那幾天,他幾乎一閉眼就會看到賀今朝離他遠去的畫面。

    好在……他們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凌宸側身枕在棺材上,如同枕在了一份希望上。

    凌宸再醒來時,太陽已經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金色的陽光透過車前的玻璃灑進車廂,晃的他有些睜不開眼;車子平穩且快速地在高速路上行駛著,胡珀正在開車,她聽到凌宸起身的動靜,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說:“看你睡得熟,就沒叫你,咱們快到實驗室了。”

    胡珀聯系了一位師兄,這位師兄六十有余,是胡珀讀第一個博士時的同門。這位師兄和某知名大學有合作,在學校里設立了自己的實驗室,胡珀聯系到他后,他立刻慷慨地借出了實驗室的設備,允許她來做電擊實驗。

    賀今朝不知第幾次道謝:“謝謝胡博士幫忙。”

    胡珀:“你是要謝謝我,如果不是我及時出現,你在這世界的時間就只剩下二十四個小時了。”她頓了一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現在只剩下二十三小時五十九分鐘五十秒……四十九秒……四十八秒……”

    “謝謝您熱心地為我的人生倒計時。”賀今朝苦笑。

    很快,車子駛下高速,胡珀按照導航把車子開進校園,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座實驗室前。

    胡珀的師兄就在門口等她,他看起來六十出頭,雖然頭發染成黑色,但長出來的發根全是白的,甚至連胡子里都夾雜了幾縷白,看來做科研實在夠折磨人的。

    胡珀利落地跳下車子,凌宸本來想扶她的,但沒想到胡珀的身手利落矯健。她明明是五十多歲的人,但她看起來可比二十多歲的兒子健康多了。胡亦知每天坐在電腦前,不是脖子疼肩膀疼就是腰疼膝蓋疼,感覺胡珀一個人就能打三個他。

    “師兄,好久不見了。”胡珀與那位師兄久別重逢,“咱們至少有七八個年頭沒見過了吧?”

    “差不多。上次見面,還是我去美國開會。”師兄樂呵呵地摸了摸胡子,看向胡珀,“聽說你終于畢業了?怎么回國不多休息一陣,現在就急著做實驗?”

    胡珀委婉回答:“接了個小項目,老板需要雷擊木,要的急,等這個項目做完了,我再休息。”

    “沒問題,現在實驗室里有學生在做實驗,我讓他們給你騰個設備出來。你說的木材在哪里?用不用我叫幾個學生幫你抬下來?”

    “不用,我們有推車。”胡珀唰的一下打開后備箱,露出車里掛著奠字和黃黑兩色綢帶的棺材,她拍了拍棺材,迫不及待地問,“那我現在開始?”

    “等、等等!”師兄嚇了一跳,捂著心口說,“你沒和我開玩笑吧?你不是要電擊木頭嗎,怎么抬來一口棺材!”

    “是木頭啊,棺材不就是木頭嗎?”

    “師妹啊,剛才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我在實驗室猝死了然后黑白無常偽裝成你來勾我魂了!”六十多歲的師兄差點心臟驟停,他抖著手說,“這棺材里不會還有人吧?”

    “沒有。”胡珀睜眼說瞎話,“就是一口空棺材,你要打開看看嗎?”

    “不、不用了。”師兄到了這個年紀,最是忌諱生死的時候,他連連擺手,“你要是早說你要電擊棺材,我肯定……”

    “師兄,你不會要食言吧?”胡珀眉頭一皺,旁邊的凌宸和賀今朝也是心頭一緊。

    “這個……我答應的事情肯定不會食言,但時間能不能改一改?”師兄很為難地說,“現在是白天,我所有學生都在,要是讓他們看到我叫人搬進來一口大棺材進實驗室,肯定會有風言風語傳出去。這樣行不行,你等太陽落山再來,我今晚會開組會,把所有學生都叫走,我給你們三個小時的時間,夠不夠用?”

    胡珀算了算時間,三個小時雖然有點緊,但應該沒問題。

    “好,那就晚上九點我們再回來做實驗。”胡珀還是同意了。

    事已至此,也不差這幾個小時了。于是,胡珀把車和棺材留在實驗室外的停車場,她一會兒要和師兄吃飯敘舊,順便聊一聊彼此這幾年的科研收獲。

    這樣一來,凌宸和賀今朝忽然閑了下來。兩個人從之前幾日的緊迫狀態中脫離出來,一時間頗有些無所適從。

    “不如我們找個地方打發時間?”賀今朝提議。

    凌宸:“怪無聊的。”

    胡珀急著趕赴飯局,隨口提醒他們:“現在距離太陽落山還有八個小時,你們抓緊時間,還有什么沒做的都去做,還有什么沒說的話趕快說,千萬別留遺憾。”

    凌宸一頭霧水:“您這話說的,賀今朝是要復活,又不是要死了。”

    胡珀:“他確實是要復活,但生死跨過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賀今朝警覺:“您的意思是,這次實驗有可能失敗?”

    “那倒不是,有我出馬,成功率至少能到99%。”胡珀見他們倆一臉狀況外的樣子,她眉頭打了個結,看看凌宸,又看看賀今朝,終于意識到了什么,“等等,我兒子沒跟你們提前說過嗎?”

    她的語氣如此鄭重,讓賀今朝頓時心里一沉:“說什么?”

    胡珀盯著他沉默了許久,才說:“他難道沒告訴過你們,一旦你跨越生死、回到自己的身體,你就會忘記自己是‘靈魂’狀態發生的一切。經歷的危險,遭遇的磨難,擁有的能力……以及最主要的,和凌宸有關的所有回憶,都會像肥皂泡一樣消失在陽光下。

    運氣好的話,你可能會在某一天,看到某個熟悉的畫面,想起有關的零星回憶——但這個可能性太低了,至少我沒見過。”

    短短幾句話,仿佛一雙無形的雙手,把凌宸猛地推進了徹骨的冰水里。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明明在太陽升起之前,他還在枕著希望安睡,但為什么太陽升起來之后,他的希望卻消失了?

    不,消失的不是希望,而是凌宸自己——

    “我們知道。”凌宸聽到自己開口說話,他聲音如此鎮定,聽不出任何緊迫,但只有站在他身邊的賀今朝注意到了他背在身后不住顫抖的手。“我們之前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一位女編劇因為車禍生魂離體,那時候胡亦知就告訴過我們,當她的靈魂回到身體之際,就是我們緣分結束的時候。”

    是啊,他們知道,但他們都故意遺忘了。

    那個時候,他和賀今朝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不和戴雅楠說再見,他們如此坦蕩、如此自信,認為復活不需要眼淚,更不需要告別。即使戴雅楠蘇醒后會忘記他們,他們也會祝福她在人生的道路上繼續前進。

    可同樣的問題、同樣的選擇出現在他們面前,凌宸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了。

    ——是“帶著記憶死去”,還是“失去記憶復活”?

    賀今朝脫口而出:“小凌,我……”

    “你什么你?”凌宸說話時甚至沒有看他,“你不要忘了咱們辛苦這么久是為了什么,你要是敢說你不想復活了,那我現在就把你的遺體拖去焚化爐,燒成骨灰再給你揚了!”

    賀今朝苦笑,他們都是有理智的成年人,當然知道“帶著記憶死去”和“失去記憶復活”究竟要選擇哪一個。

    他恨自己的理智,恨凌宸的理智,更恨他們對彼此的了解。

    “既然你們都知道,那我就不多說了。”胡珀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回桓,意有所指地說,“珍惜最后的機會……你們好好道個別吧。”

    ……

    電影里,經常會出現這樣的劇情——當一個人在世間的時間進入倒計時,要如何“瘋狂”一把,留下最珍貴的回憶?

    纏綿病榻的女畫家想要脫單,坐輪椅的富豪想要跳傘,時日無多的父親想要為女兒復仇……這些影史上的經典作品,賀今朝拉片看過許多遍,可是當他站在同一個十字路口時,卻不知道要向哪里邁出一步。他好像有許多選擇,又好像根本沒有選擇。

    “走吧。”身旁的青年忽然開口。

    賀今朝問:“去哪里?”

    “看你。”凌宸聲音平穩,在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他們初遇的那一天,青年冷靜而內斂,穩如一塊塵封在泥土中的石塊,好像沒有任何事情能撼動他。“反正就幾個小時而已,找家電影院看兩場電影怎么樣?”

    “我這輩子看過的電影夠多了。”

    “那就去吃一頓好的?”

    “山珍海味還有什么我沒嘗過的?”

    “你不是喜歡貓嗎,那就去貓咪咖啡店,你想吸多少毛茸茸就吸多少。”

    “我怕賀黛眉會吃醋。”賀今朝還惦記著殯儀館里那只玳瑁色的野貓,他說過不止一次想要收養它,但凌宸從沒同意過。

    “……”凌宸忍不住嘆了口氣,轉身看向他,“那你說去哪里?”

    說實話,賀今朝也不知道。

    人生……不,鬼生的最后幾個小時,他只想和凌宸兩個人呆在一起,去月球上也好,去火星上也好,他只想和凌宸在一起。

    他想多看凌宸幾眼,多和他說幾句話,多留下一些回憶,但他又不忍心這么做——當他消失后,凌宸要怎么辦呢?抱著那些冰冷卻鮮活的回憶,繼續獨行嗎?

    賀今朝沒有辦法,只能說:“小凌,我都聽你的,你想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如此懈怠作派,讓凌宸看似平靜的狀態出現了一絲裂痕:“要是聽我的,你現在就去死……不對,你現在就去活!”

    賀今朝苦笑:“我倒是想,但是我怕我把棺材搬進實驗室,會隨機嚇死幾個熬夜做實驗的博士生。”

    “……”

    恰在此時,幾個學生從他們面前經過,青春洋溢的少年少女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咱們逃課,不會被導員發現吧?”

    “你膽子怎么這么小,咱們都是大學生了,逃幾節課又怎么了?師兄師姐們說得好:必修課選逃,選修課必逃,咱們點完名簽完到才溜的,肯定發現不了!別廢話了,你到底想不想去游樂園了?”

    “去去去!等等我啊!”

    他們小跑著離開,言語中皆是對游樂園的憧憬。賀今朝盯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忽然說:“小凌,你陪我去游樂園吧。”

    凌宸一愣:“你多大了,還去游樂園?”

    “滿三十減十二,”男人微微一笑,“永遠十八歲。”

    凌宸:“……雙十一都湊不出你這樣的滿減。”

    話雖這么說,但是半小時之后,他們還是出現在了游樂園門口。

    仔細想想,凌宸上一次來游樂園還是小學時的春游活動,他向來對游樂園這種東西不感興趣,在他的記憶里,游樂園代表昂貴的票價、排不完的隊、難吃的食物、還有在過山車項目的身高板前偷偷踮腳讓自己增加兩厘米的小心思。

    可這是賀今朝的愿望,凌宸一定會陪他實現。

    凌宸問:“你很喜歡游樂園嗎?”

    “誰會不喜歡造夢的地方呢?”賀今朝看向游樂園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內心也被歡笑聲勾起了一絲童真的感覺,“這里永遠充滿笑聲,感覺自己的尸斑都淡了呢。”

    結果他話音落下的下一秒,不遠處就響起一個熊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嚎。

    “嗚嗚嗚嗚嗚我要買巧克力我要買巧克力我就要買巧克力!”

    熊孩子邊嚎邊打滾,即使周圍有不少游客對他指指點點,他還是固執地抱著父母的腳索要巧克力。最主要的是,他哭歸哭,嚎歸嚎,但是光打雷不下雨,一滴淚珠都沒有。

    熊孩子的爸爸根本不慣他的壞毛病,抓著他的褲子對著他的屁股啪啪啪就是幾聲重擊,怒斥道:“你說說你今天吃了幾塊了,上次牙醫怎么說的?!別逼我在全世界最快樂的地方抽你!!”

    幾巴掌下去,熊孩子假哭變真哭,臉頰掛滿了金豆子。

    旁邊的凌宸:“……”

    旁邊的賀今朝:“……”

    凌宸:“唔?現在你的尸斑是不是又長回來了?”

    賀今朝摸摸自己的臉,懷疑自己真的要用淡斑精華了。

    兩人順著人流走進游樂園的大門,今天是工作日,但游樂園里的人并不少。原來本月有萬圣節活動,游樂園的入口改成了長著血盆大口的小丑,游客們要從小丑的巨嘴里穿過,才能走進游樂園中。

    進入園區后,還有更多的“怪物”游蕩在園區內,那些都是工作人員裝扮而成,有人打扮成僵尸新娘、巫師、電鋸狂人,臉上還掛著血漿,若是一不留神從他們身邊經過,真有可能被嚇一大跳。

    凌宸正在尋找售票處,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下意識回頭看去,突然一張掛滿血漿的臉沖到他面前!那人身穿潑滿血跡的白大褂,一手拿著鉗子錘子、一手拿著染血的十字架,頭發凌亂,對著凌宸發出怪物般的咆哮。

    凌宸鎮定問:“您好,有什么事嗎?”

    “……”那個恐怖角色npc尷尬地愣在原地,半晌才說:“呃,沒什么事,看您在這里轉了半天,想問問需不需要幫助。”

    “我在找售票處。”

    “哦,我們現在都是線上售票了,您下載官方app,然后這樣這樣操作……”

    app下載有些慢,凌宸客氣地說了謝謝,又問他:“說起來,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npc用染血十字架撓了撓頭:“官方設定是嗜血的瘋狂入殮師。”

    凌宸:“……”

    啊,原來是一位嗜血的,瘋狂,入殮師。

    賀今朝發誓,這是他這幾日里第一次被逗笑。

    見凌宸表情奇怪,那位npc問:“先生,有什么問題嗎?”

    凌宸:“沒什么,你扮演的很好,加油。”

    恰在此時,凌宸的手機發出一聲輕響,提醒app已經下載完畢。凌宸在那位入殮師npc的幫助下,注冊了會員,又購買了兩張門票。

    npc提醒他:“您是不是把雙人票看成雙日票了?”

    “不是,我知道我買的是雙人票。”

    npc:“那您還有其他朋友同行嗎?”

    “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入場。”

    npc:“……”

    凌宸說:“畢竟萬圣節快到了,我身邊這位看不見的朋友很期待你們園區內的活動呢。”

    npc:“!!!”

    凌宸向著npc揮了揮手機,然后慢悠悠掃二維碼通過了閘機。賀今朝飄在他身旁,不停地問:“小凌,你為什么給我買了一張票?”

    凌宸頭也沒回:“因為兩人同行減十塊。”

    賀今朝:“那之前坐火車、坐飛機、甚至住賓館,怎么不見你給我單獨買票?”

    凌宸:“因為火車票和飛機票沒有滿減。”

    賀今朝可不信。

    凌宸的指尖在屏幕上輕劃,心里升起一道細小的聲音——為什么游樂園不再賣實體票了呢?手機里的付款記錄成為了他們一同進入游樂園的最終記憶。

    經過這么多年的發展,游樂園早已不是凌宸小時候的模樣,他再也不用墊起腳去觸碰過山車項目的身高標尺,陪在身邊的也不是同學和老師,大排長龍的漢堡店和烤腸攤也對他沒了任何吸引力。

    他與賀今朝穿過人流,沒有去玩任何項目,只是漫無目的在園區里散步。

    這里確實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地方,有小情侶手拉手坐在旋轉木馬上,有小朋友牽著剛買的氣球,甚至還有頭發花白的老年人與裝扮成鬼怪的npc合影,幾名小丑拉著手風琴從凌宸面前經過,留下一地歡聲笑語。

    每個人都像是一顆太陽,在自己的世界里熠熠發光。

    凌宸從太陽與太陽的縫隙之間經過,卻感覺不到丁點溫暖。

    他知道,身旁的賀今朝也是一樣。

    這個總是把玩笑掛在嘴角的男人從來沒有這么沉默過,半透明的身體仿佛被風一吹就散,雙腿幾乎與空氣完全融為一體。

    “嘭”的一聲輕響,路邊的魔術師用魔杖點了點自己的神奇帽子,源源不斷的氣球和彩帶從帽子中噴了出來,甚至還有一只白鴿咕咕叫著跳了出來。

    賀今朝目不斜視,從氣球與彩帶中穿行而過,白鴿扇動翅膀,沒有帶走一片快樂。

    凌宸的工作與生活里總是充滿淚水,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上次聽到這么多歡笑聲是什么時候了。他站在滿地的歡笑聲中,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扯了扯嘴角,問賀今朝:“咱們要不要去玩什么項目?”

    他想,不論是刺激的過山車還是幼稚的旋轉木馬,他都愿意陪賀今朝體驗。

    危險也罷,愚蠢也好,只要他們一起,就不算什么。

    陽光下,賀今朝透明的睫毛輕輕扇動,像是振翅的蝴蝶。

    “小凌,我確實有一個項目想和你一起玩。”賀今朝抬起手,指向不遠處。

    凌宸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些意外的啊了一聲。

    “你想玩那個?”

    “嗯,既然遇到了,試試也無妨。”

    “我以為你對這種類型的不感興趣。”

    “確實沒什么興趣,但和你一起體驗,我就有興趣了。”

    也對,重點不是玩什么,而是他們要一起共度所剩無幾的時光。

    想到這里,凌宸點點頭,邁步走了過去。

    而在那個游樂項目的門口,立著一塊醒目標牌——

    #萬圣節限時項目——鬼屋上線#

    #驚魂停尸房,期待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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