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人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好像只是恍惚一瞬,就快要過完了一輩子。
鹿臨溪送走了陪伴自己一生的母親,這一場分別比她想象中要平靜許多。
沒有意外,沒有疾病,媽媽走得很安靜,安靜得仿佛只是在某一個尋常的日子里,睡得比平時更久了一些。
那位老人家走的前幾天,還在問年紀已經很大了的女兒有沒有想過找一個伴。
她知道,女兒完全沒有那份心思,卻也是真的很擔心自己離開后女兒一個人會孤苦無依。
鹿臨溪笑著告訴她:“放心,你走了我就找個伴兒。”
“說那么輕巧,好像有人排著隊等你挑似的。”
“那倒沒有人排隊等我挑,但是確實有人在等我,但我和他說得很清楚,我要先陪你,和你比起來,他只能靠邊站站。”
“真的?”
“騙你做什么,真有人等我。”
“那你不答應人家,也不帶回來給我看看。”
“離得遠嘛!”
面對女兒的回應,媽媽又追問了幾句。
大概就是試圖查一下戶口,比如姓甚名誰,多少歲了,做什么的,退休沒有,家里經濟狀況如何,住在哪個地方,性格怎么樣……
真要回答的話,那答案還是挺離譜的。
謝無舟,七千多歲的老不死,當大魔王的,雖然還沒退休,但是活得跟退休老大爺沒啥區別。錢嘛,自然是不帶缺的,就是住的地方有點陰間。至于性格,就那樣吧,反正好或不好都被她拿捏著。
這些雖說都是大實話,但要是說出來,難免被親媽當成紙片人入腦。
鹿臨溪只能認輸似的轉移了話題:“這樣,媽,我們養只狗吧!”
其實她早些年就提過好幾次想在家里養狗,但是每次都沒能得到老媽的同意。
因為經常在網上云吸別人家的小動物,鹿臨溪是真的很想家里也能有小動物,在最想養的狗被拒絕數次之后,她把目光望向了其他品種。
“那貓呢?”
“貓要是教不好,也會弄壞家具的啊。”
“我們養羊駝好不好?我看現在網上有人養這個,大棉花團子似的,不亂咬,也不抓家具,特別可愛!”
“羊駝?會吐口水的吧?不惡心嗎?”
“要不然我們養只鵝唄?”
“鵝是直腸子,會到處亂拉的。”
是的沒錯,不管她想養什么,都會被媽媽拒絕。
鹿臨溪很清楚,自家這位母親大人是真的不喜歡小動物,所以她當時也就是隨口一提,為的不過是轉移一下話題。
那一刻,白發蒼蒼的母親望著自己的女兒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再去追問。
很顯然,她把鹿臨溪的實話當成了女兒用來安慰母親的善意謊言,而且還是漏洞百出的那種。
不過這一次,她答應了女兒養狗的想法。
她好像知道自己陪不了女兒多久了,所以真的很想為她找個伴兒,可是自家女兒這性子吧,找個人是沒啥戲了,只能找只聽話點的狗狗。
鹿臨溪聽到這樣的回應,一時又驚又喜,連忙上網研究起了不同品種的狗有著怎樣的性子,以及一些養狗需要注意的事項。
她都退休一年了,早就不是什么年輕人了,網上這些五花八門的信息多得她眼花繚亂。
盡管如此,她還是很認真地花時間研究了起來。
她知道,人不能憑著一時興起就去養一只小動物,再怎么說那也是一條生命,既然選擇要養,就一定是要負責的。
一時之間,購物車里養狗一定用得到,或是可能用到的小玩意兒多了一堆。
只可惜家里的新成員都還沒有出現,老成員就已經先一步離開了。
鹿臨溪并沒有感到很傷心,只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其實她早在回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這一刻一定會到來。
又或者說,她本就是為了這一刻才回到這個世界的,心里早就做了無數次準備了。
她不怕媽媽離開,生老病死都是必然,能夠這樣安安靜靜在夢中離去,已經是上天給一個老人家最好的禮物了。
只是她多少有點害怕媽媽走的時候放心不下她。
她是從一個有輪回的世界回來的,她愿意相信這個世上也有魂靈。
所以在媽媽下葬的前一夜,她趁四下無人,把心里藏了幾十年的故事偷偷告訴了她。
鹿臨溪說著說著,拿出手機,把購物車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刪了出去。
她又說,自己從前是很想養只小動物的,但是她現在都這歲數了,哪還有那么多精力呢。
先前表現得那么積極,不過是怕她老人家放心不下。
這下好了,不用養了,等明早送她入土為安,她就回家睡個大覺。
不出意外的話,那只好久不見的靈蝶要來帶她離開了。
“你就安心去吧,不要放不下、舍不得,我會過得很好的。”她的語氣十分平靜,“你聽完這些,也千萬別覺得自己耽誤了我,能回來陪你過完這一生,真的真的特別好……”
“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不能帶他來見你一面了。”
“說真的,他人挺好的,你要是見了,應該會很滿意的。”
話說回來,她好久沒有夢到他了。
也不知道在那個世界,時間是怎樣流轉的。
她在想念他的同時,他又是否也在想念著她?
光這樣想是得不到答案的,她已經完成了在這個世界最后的心愿,是時候該回去那個世界了。
就這樣,在送走母親的那個午后,鹿臨溪于睡夢之中看到了那只許久未見的靈蝶。
她跟在它的身后走了很久,平日里行走的疲憊感并未在此刻出現。
漫長歲月中老去的那一副身軀,在無盡的黑暗中追著一只靈蝶,漸漸尋回了曾經輕盈的步伐。
靈蝶翩躚著飛遠,她一路追在后頭,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
奔跑之中,她生出了羽翼,撲扇著翅膀,又飛又跳地沖出了那一片無邊的黑暗。
那短暫一生的記憶走馬觀花般自她身側掠過,她只追隨著那一只小小的靈蝶一路向前。
忽然之間,一扇被純白靈光撐起的光門,出現在了夢境的盡頭。
小小的蝴蝶縈繞著這扇光門,它的翅膀漸漸褪去了藍色,似乎在這最后一次引路之后就會失去所有的靈力。
大鵝仰著脖子、歪著腦袋發了一會兒呆,回神之后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一扇看不清對面的光門。
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回去見見謝無舟了。
畢竟,關愛空巢孔雀,鵝鵝有責嘛!
***
夢外的時間是怎么流轉的,夢里的大鵝并不知道。
她要是知道了,當初就不可能睡得那么沒有心理負擔。
按理來說,夢里時間的流速會比夢外快上許多,可事實上她在夢中三十幾年,夢外已經過了三百多年。
早在不知不覺間,天界對魔界的封鎖放松了許多。
兩界不再像從前那樣只有你死我活的絕對對立,天界甚至開始允許一部分獲得魔尊準許的魔族離開魔界了。
在那之后,魔族去到天界,仙神來到魔界,都已不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雖說一些骨子里的偏見難以消除,但至少兩界在利益之上有了新的交集。
而在這段時間里,那只大鵝總是睡得特別沉,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就像最初被鹿臨溪捏塑出來時那樣,只是一副沒有魂魄的軀殼。
可她的魂魄還在,謝無舟十分篤定。
當年尸山之中贈予她的那縷靈根,至今仍牽系著她的魂魄,如果她忽然走了,他能第一時間發現。
她還在,他本該很安心的,可她這一覺睡得未免有些太久了,久得他都有些懷疑這只鵝是不是又騙他了。
這種事很不好說,畢竟她從前就騙過他一次。
鹿臨溪曾經說過的那個系統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把她的夢境封得密不透風,無論他怎么嘗試,都沒能進入她的夢境看上一眼。
說好只是回去過屬于人類的一生,他怎么不知道一個人還能活三百多年的?
好幾次等得急了,他甚至想過整點禁術,不計代價地把這只鵝從夢里強行拖拽出來。
可法子找到了,每每想要動手,都會在最后一秒強忍著打消掉這樣的念頭。
他還是怕,怕這樣強行拉她出夢會傷到她的魂魄,怕她的美夢破碎后會憤怒地對他大吼大叫,然后好長時間不愿意理他。
可她真的睡了好久,久得他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疑心,快要覺得自己又一次被丟下了。
五十年的時候,他對自己說,等到一百年,再不回來他就拽她出來。
等到一百年的時候,他又對自己說,再等五十年看看。
在那之后,這個“再等”就變成了十年一計數。
他想,這只鵝真的很過分,每次都要他讓步,從前還會梗著脖子和他爭論一番,現在好了,一句話也不說,就那么躺著,什么都不用說了,他也還是不敢不讓。
她真的會醒來嗎?
又或者這一切只是一個謊言,那只大鵝撒完謊就回家了,留他在這里患得患失地等。
她離開前會不會在想,等著等著他就該放棄了,有些事總會慢慢想通的,這世上沒有誰離不開誰?
眼前這副沉睡的身軀會不會是假的,那看似不曾離去的魂魄會不會也是假的?
每當產生這樣的想法,他就又想試試看能不能把她拽回來了。
但是問題來了,有些事兒吧,他越是想做,就越是不敢。
因為比起她回來后會生氣,他更害怕自己根本沒辦法把她拽回來,害怕眼前的假象一旦被戳破,便連這樣一個任他擺弄的大鵝都不會留下了。
就這樣,謝無舟陷入了一陣長久的焦慮。
從前的魔尊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的魔尊卻總是十分沉郁。
別問,問就是在生一只鵝的氣。
在外人的眼中,這只鵝是閉關修煉去了,而他們的魔尊對此非常不滿,三百年對魔族來說其實不長,可他就是完全無法接受這只鵝為了修煉冷落他那么久。
說來也怪,魔尊去了一趟人間,回來時身旁便多了這樣一只大鵝。
這只大鵝看上去尋常得很,修為平平就算了,模樣也算不得絕頂的美人,可他們那位連天魔都能親手滅了,新任天帝都要禮讓七分的魔尊偏偏就是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
在這只大鵝閉關修煉的三百年里,魔尊一郁悶就會命人做上一套新的嫁衣。
知道的是他要等那只鵝閉關出來隨便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一口氣娶八十個!
不過外界怎么議論,都和謝無舟沒有半點關系,他只關心那只鵝究竟還要睡多久。
她就那么睡在他的床上,屁都不放一個,一睡就是那么久。
他按著她的吩咐,時常給她靈力維生,日日為她活動著那副怎么擺弄都醒不來的鵝身。
心里的不耐煩好似不止一次被這樣毫無回應的等待拉到了頂點,而后又在輕撫上她身上絨羽之時緩緩平息下去。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對著一只不會動彈的鵝生過多少次悶氣了。
又是一個沒有回應的夜晚,他像往常那樣睡在大鵝身旁。
忽然之間,一道目光將他驚醒。
睜眼那一刻,一只大鵝歪著腦袋,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
有些大鵝許是太久沒有用過法術,連最基礎的照明術都使不好了,淺藍的靈光簡直打到了他的臉上,刺眼得厲害。
伸手撥開那一縷靈光之時,他對上了那雙小小的豆豆眼。
他想問問她去哪兒了,為什么一走就是那么久。
可還沒有開口,便見那只大鵝幻化成人,一個翻身壓在了自己身上。
她臉上帶著久別重逢的激動與歡喜,眼里閃著的淚光,看似倔強著不想下墜,卻又啪啪地砸了他一臉。
鹿臨溪好像也被自己這亂七八糟的反應驚了一下,回神之時又哭又笑,忽然覺得自己這一雙手好忙啊,又要給自己擦眼淚,又要去管那些落到謝無舟臉上的。
她本來想很霸氣地向這只孔雀問上一句——我回來啦!你有沒有想我啊?
結果這不爭氣的眼淚害得她慌慌忙忙折騰了半天,除了一個哽咽又重復的“我”字,什么都沒能說得出來。
好一陣尷尬后,她被謝無舟抓住手腕,一下拽入了懷中。
她感受著謝無舟的心跳,也聽見他說以為她不會回來了。
有些委屈的話語里,滿滿都是壓抑著的,失而復得的狂喜。
鹿臨溪不禁想,關于她很想他這件事,她還是別藏著掖著了。
這只太過缺乏安全感的孔雀啊,那么患得患失,能哄著就不要欺負了吧。
“怎么會……”她輕聲說著,“我每天都在想你。”
她并不知道,謝無舟心里多少有點怨氣。
可他太好哄了,她只說了這一句話,便撫平了他心中所有的不悅。
他告訴自己,其實等多久都沒有關系,鹿臨溪到底去了哪里也并不重要,只要她還會回來……
她回來了,就不會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