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手下柔軟又有彈力的良好觸感,讓胤禛心底的陰霾終于見了晴。
他下意識摩挲著,回味幾息功夫,一個沒忍住就繼續(xù)罰了下去。
‘啪’的一聲,打斷了耿舒寧腦子里屬于冷靜的那根弦。
她從來沒這樣憤怒過,就連她爸都沒打過她!
屁股一陣疼過一陣,她用了吃奶的力氣奮起……也白奮起。
在力量上而言,就算是病弱的四大爺,也完全不是她這小體格可以抵擋的。
耿舒寧越是生氣,反倒越不會示弱,她咬牙憋著一口氣,一聲不吭,由著胤禛毫不留情打了她十下。
感覺到膝上的小狐貍連呼吸都微不可聞,像是疼暈過去一般,胤禛心下一緊。
是真想懲罰這混賬,可他收著一半的力氣呢,沒想把人打壞了。
胤禛微微蹙眉,手上用力,將膝上的嬌嬌兒翻個身摟住……
耿舒寧猛地一下子蹦起來,說不好是屁股太疼還是怒火更甚,總歸是坐不下,忍不住,滔天的怒火助長了膽氣。
她用力抬起胤禛閑著的那只手,一口咬下去,伸手就往他身上揮。
得虧胤禛躲得足夠快,脖子上猛地一下刺痛,好歹沒叫這一巴掌落在臉上。
“你放肆!”他低喝。
御前被人盯得格外緊,在某些方面反倒比青玉閣和慈寧宮乃至長春仙館更不自由。
若叫人知道耿舒寧傷了龍體,還是脖子,就算他也保不住她的項上人頭。
但耿舒寧氣得理智不了,怒瞪過去,“我就放肆!只有沒本事的男人才會打女人!”
“說不過我你就打人,你算什么——”
胤禛迅速起身,將人拉回懷里,狠狠捂住她的嘴,“耿舒寧,你不要命了!”
耿舒寧:“唔唔唔唔唔(你殺了我啊)!唔唔(孬種)!”
胤禛雖然沒聽到她說什么,也大概知道她嘴里沒什么好話。
他哼笑著睨向耿舒寧漲紅的小臉蛋,稍微冷靜些涼涼提醒——
“朕是想說,你咬的那只手,才剛打了某個混賬的屁股,你倒是不講究。”
耿舒寧:“……”她自己的腚她怕什么!
“唔……就是現(xiàn)在捂著你的手。”胤禛還嫌不夠氣人,笑道。
耿舒寧氣急了眼,就著被摟緊的姿勢,倏然抬起腿,沒被禁錮住的手往他身上擰。
胤禛唬得一后背的冷汗,反應(yīng)倒還及時,只被頂?shù)搅舜笸龋坏靡逊砰_耿舒寧。
經(jīng)過他的提醒,耿舒寧冷靜下來了,主要腚太疼,也有助于保持冷靜。
她冷冷看著胤禛,前所未有的大膽,刻薄,“我知道皇上為何不開心,遷怒于我!”
“您著急收攏皇權(quán),卻總有蒼蠅在您面前飛,偏您身為皇上卻無計可施,覺得自己無能了是吧?”
胤禛的臉色驀地沉了下來,眸色也變得深沉,“耿舒寧,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
“您以為只要將自己累成個病秧子,就能比太上皇和端和帝厲害。”耿舒寧俏臉比他還冷,打斷他的話,憑著自己對這狗東西的了解大放厥詞。
“太上皇做了多少年皇帝,端和帝又坐了多少年太子,您先前不過是個爹不……不過是個郡王,就算您一時占了上風(fēng),又能如何?”
“那些該死的混賬東西用了幾十年來部署,僅憑您掌控生殺大權(quán)就能叫他們害怕?做夢吧!”
“我不懂政治,可但凡有能翻幾百倍的利益可圖,別說是死,就是生不如死都有大把的人往上撲,皇權(quán)算個……算什么!”
胤禛眼神中的殺意幾乎藏不住,因為知道耿舒寧說的是實話,甚至比太上皇還要一針見血。
這份難堪,不該是一個宮人來告訴他!
他氣急伸手,掐住耿舒寧的脖子,“你真以為朕不會殺了你?”
耿舒寧臉色蒼白,明明把狗東西氣到比自己剛才還難堪,冷靜和理智卻也回來了,慫勁兒也叫她止不住眼淚大把往下流。
她嗚咽出聲:“您知道難堪,我這么大了被人打屁股就不知道嗎?您是人,我就只是個玩意兒不成?!”
“我知道您會殺了我,也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膽地怕您難受,為您操心!”
這叫嚷都叫她壓在了嗓子眼里往外吐,沙啞中帶著哭腔,就……慫得非常剛,叫人氣得想打死她,又特別想笑。
可能是被耿舒寧多次惹怒提高了閾值,明顯聽出她在服軟,胤禛唇角抿直,手上卻立刻松了力氣。
他狠狠捏了捏額角,重新將這狗脾氣的狐貍拉著坐下,“現(xiàn)在倒是會好好說話了!”
耿舒寧猛地蹦起來,用力推他,見胤禛面容始終陰霾,殺意未消,她委屈地鼓著臉推搡。
“我疼!我坐不下!您打我一頓還不夠,非要折磨我不可嗎?”
胤禛:“……”叫她這始料未及的大膽震到,他忘了自己剛才做了什么。
他只冷冷看著耿舒寧不說話,手不自禁松開。
耿舒寧心里憋氣,但也知道自己剛才那番話……死十次都夠了。
什么動搖,什么情愫,什么溫情,全伴隨著剛才巴掌聲不翼而飛,她前所未有地想出宮。
只要離開紫禁城,她一定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瀟灑過日子的方式多得很,也許艱難了些,卻實在沒必要跟這狗東西虛與委蛇。
懷揣著這樣兇狠的念頭,耿舒寧低著頭,忍著疼跪下,低下了自己倔強的腦袋。
她抽噎著放軟了聲音:“奴婢剛才氣急敗壞失言,萬歲爺要如何處罰,奴婢都認了。”
“先前之所以提出宮,是想著也許奴婢有法子,幫萬歲爺查到一些粘桿處查不到的消息。”
胤禛心下微微一動,瞇了瞇眼,“你抬起頭來說話。”
耿舒寧偷偷吸了口氣,抬起頭,認真看胤禛:“只要您叫奴婢出宮一趟,奴婢有五分把握,能拿到涿州堤壩坍塌背后的指使之人,還有湖廣與京城聯(lián)絡(luò)的蹤跡。”
胤禛以審視的目光,對耿舒寧露出驚疑和忌憚之色,這是他第一次沒辦法把她當作一個女子。
即便是男兒,粘桿處里的暗衛(wèi)個個都是精英,也做不到這點。
以前他不曾仔細問過耿舒寧,現(xiàn)在卻開始好奇了。
“你有什么辦法?”胤禛深深看著她紅腫的杏眸,沉聲問道。
他更想知道,她是從哪里有的這樣的辦法,她……到底是誰。
帝王的多疑他也有,這樣本事的人,怎么會輕易為他所用?
一旦無法控制,若被外人拉攏,與朝廷作對,對大清江山將會造成不可估量的打擊。
耿舒寧敢提這樣敏感的事情,自然打算好了在某種程度上和盤托出。
她始終沒低頭,仰頭露出帶著淡淡紅痕的脖頸,以最脆弱和臣服的姿態(tài)面對帝王猜忌。
“我跟您說過,我曾……莊周夢蝶,不是說謊。夢里時光如白駒過隙,也許百年,也許千年,如滄海一粟在我眼前出現(xiàn)過。”
“只是醒來后,也許是因肉.體凡胎之故,我只記得一些非常零碎的片段。”
這也不算純胡謅,所以她非常坦然。
就像慶某年里說的那樣,上輩子對她而言,永遠是一個只能魂牽夢縈的仙境。
思及此處,她眼淚又止不住落下來,整個人都籠罩在深深的失落之中。
“我所會的技能,了解的手段,都自夢中而來,可惜我能記起來的太少了。”
“我與您所說的,是夢里一個叫做情報部門精通的事情,那快餐店就是其中一處。”
“想讓情報成為一個完整體系,其他的店鋪就要與之相呼應(yīng),真切的地點、架構(gòu)還有如何經(jīng)營,都得我親自看過,才能有五成的把握確定,怪我……記住的太少了。”
她當初就該多看點特工類的小說,可惜時間都用在奮斗和小哥哥身上了嗚嗚~
胤禛不自禁起身,將她扶起來。
一時間,不知是該安慰她這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傷,還是問她在夢中還見過什么。
沉默了會兒,等耿舒寧細弱的胳膊開始掙扎,他才輕輕擦掉耿舒寧的眼淚。
他想問她這該不會是屁股太疼才哭出來的,畢竟以前她自個兒也沒少掐。
結(jié)果一張嘴,胤禛就因她緊咬著唇掙扎的力道,不自覺冷下語氣。
“想出宮,罵朕一通就是你的誠意?你可知道要安排你出宮一趟有多麻煩?”
耿舒寧不可思議抬起頭看他,“難道萬歲爺不想知道那些蛀蟲都做了什么嗎?”
胤禛挑眉,“可你只有五分把握,若你有七分把握,朕會親自帶你出宮。”
耿舒寧:“……”那倒也不必。
她在心里再次問候過愛新覺羅家的祖宗,才勉強委屈抬眼覦胤禛神色。
小聲嘟囔,“那您要什么誠意才肯叫我出宮呀?”
她膽大的時候是真膽大,謹慎也是真謹慎,不會隨便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作為一個正經(jīng)策劃,接觸到的知識面倒是不小,可哪家策劃也不會搞情報,她對快餐店探得了什么消息有些拿不準。
五分把握都有點夸大了,是仗著南城車馬行附近靠近外城門。
但凡京外來人,都要從這兒過。
那里魚龍混雜,底層能得到的消息最是繁雜,若仔細分辨,說不定就會有驚喜。
只要負責記錄的那人沒懈怠,就能得到最全面的京外來人信息,順著這條線查下去,比粘桿處沒頭蒼蠅一樣亂晃強得多。
最重要的是,她若是能將情報部門建立起來,靠著所謂的‘夢境’,往后出宮就容易得多了。
普通宮女出不去,她扮成太監(jiān)拿著御前令牌就不一樣了嘛,人不能讓尿憋死。
等到合適時機,她趁機詐死,逃跑,或者隱姓埋名大隱于市,對她而言都不是問題。
這會吃人,還有狗東西打人的宮廷……
正走著神,她突然感覺屁股一痛,忍不住瞪過去:“唔!您干嘛!”
這人怎么能隨便,隨便碰人那啥呢!
胤禛不動聲色叫她回神,裝著思忖了片刻,緩了臉色松口。
“你親朕一下,親得朕滿意了,朕安排你出宮。”
耿舒寧:“……”他在想屁吃!
她面無表情轉(zhuǎn)身要走,“那奴婢不出去了,奴婢這就回去禁足反省!”
但她沒能走動。
這人胳膊就像是鐵做的,他不松手,她就跟個雞崽子一樣無能為力。
胤禛看著她憤憤的小臉兒,像極了炸毛的雞,到底忍不住低低笑了出來。
抱著哄人的心思,他聲音溫柔許多。
“朕剛才不該罰你,算朕給你賠不是,這誠意朕親自來討也罷。”
來不及拒絕,腰便被折了往后壓,又被控著脖頸兒堵住唇,耿舒寧連顫抖的屁股都充滿著憤怒。
這宮廷真的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第52章
好幾日時間,耿舒寧都沒出現(xiàn)在御前。
哪怕是趙松和小成子哭給她看,耿舒寧也一直紋絲不動悶在鶯飛閣里,問就是挨了板子腚疼。
趙松有些想不通,他天天在御前,也沒見著尚功局的武嬤嬤啊!
蘇培盛想起先前在門口聽到的啪啪聲,笑而不語,祖宗挨罰,哪兒能叫武嬤嬤動手呢。
左右萬歲爺這幾日雖然冷著臉,可也沒發(fā)脾氣,比先前那種風(fēng)雨欲來的陣仗好太多了。
去求耿舒寧出來,也不是真強迫她,是求給萬歲爺看的。
當奴才的就得先主子所想,可別叫主子爺以為他們委屈了姑娘,更不能讓主子開口服軟給那祖宗臺階。
*
又過去幾日,涿州一帶連日放晴。
得知皇上震怒,又有七貝勒胤祐坐鎮(zhèn),朝廷還派遣了對永定河況頗為了解的徐廷璽出京,助陣病倒的河道總督張鵬翮,截留了山東境內(nèi)的兩萬石漕糧,緩解了賑災(zāi)的壓力。
至于湖廣那邊,雨勢卻只是見小,災(zāi)情依然嚴重。
好在新任總督石文晟還算穩(wěn)得住,曹寅也帶了三百余大夫奔赴湖廣賑災(zāi)。
每日上朝,文武大臣們討論的,不再是如何賑災(zāi),反而因為該如何治罪涿州官員和湖廣官員爭吵不休。
哪怕是京外的官兒,那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刨了坑里的蘿卜,各方勢力才好安插自己的人進去。
胤禛這一次沒發(fā)脾氣,也沒急著處置誰,粘桿處始終沒查到滿丕的馬腳。
到了七月底,一大早,胤禛就將耿舒寧提到了九洲清晏殿。
“請皇上圣安。”耿舒寧面無表情地行禮。
胤禛聽到動靜,自御案前站起身,上前提著她的胳膊,將人拽起來。
敲了敲耿舒寧的腦袋,胤禛沒好氣地低斥:“你那點子傷,用著朕送過去的白玉膏子也該好了,可見好就收吧。”
“朕用了多少力氣自己還不知道?換上衣服,叫你出宮。”
耿舒寧捂著腦袋,把刻薄話咽回去,眼神噌地就亮了。
“萬歲爺放心叫奴婢出去了?”
胤禛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下鑰之前一個時辰就得回來,再耽擱,你就別出去了!”
耿舒寧聞言,顧不得說話,匆匆躲到屏風(fēng)后,請宮人幫忙,換好了一身無品階小太監(jiān)的衣袍。
等換好衣裳繞出屏風(fēng),耿舒寧扶著瓜皮帽四下一看,胤禛和蘇培盛都不見了,只有趙松笑瞇瞇候著。
他手里捏著塊黑色的布條,“姑娘,今日您出去不能走大宮門,要走暗道……得罪了。”
耿舒寧瞪大眼,電視劇里說紫禁城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暗道,方便皇上微服私訪,原來圓明園里也有!
她主動接過布條,迫不及待系在眼睛上,還不忘歡快叮囑。
“小趙諳達你可得扶穩(wěn)了我,別叫我摔了,咱們快著點,別耽誤時間。”
趙松等她綁好了,伸出胳膊叫耿舒寧扶著,帶她往后殿繞。
他低聲安撫:“姑娘萬不必擔憂自個兒摔著,等到了地方,萬歲爺安排了人背您出去。”
耿舒寧松了口氣,那速度還能更快些。
她表情還算平靜,主要是能出宮的期待,壓下了黑暗中對于未知的恐懼。
她在心里默默算著,走了有小半個時辰,進了好幾間大殿,都沒有冰鑒,帶著股子這時節(jié)獨有的熱氣兒。
直到進了第四間大殿,聽到機栝開啟的聲音,又過了會兒,一陣森涼的風(fēng)吹過,她突然感覺膝蓋被輕輕頂了下,驀地被人背了起來。
耿舒寧沒忍住驚呼出聲,感覺自己落在一個瘦削的背上,胳膊下意識死死抱住對方的脖頸。
對方輕顛了下她,聲音含笑,“輕一些,勒暈了朕,你可就出不去了。”
耿舒寧心下又是一驚,這狗東西也要去?
她咬牙客氣:“萬歲爺日理萬機,實在沒必要陪奴婢出去!”
胤禛抬起腳往前,說是身子虛弱,背著她倒非常平穩(wěn)。
他用力箍了下耿舒寧的腿,只提醒她,“叫朕黃爺,你現(xiàn)在是小廝,非要計較個尊卑,也是爺?shù)呐牛瑒e喊錯了。”
耿舒寧沉默片刻,如果不是擔心旁邊還有人,她特別想罵他幾句。
還黃爺,叫老黃更貼切。
她委婉哼了聲,“奴才記住了,好提醒爺,您在外頭可別自稱錯了。”
胤禛微微偏頭。
在夜明珠的映射下,昏昏暗暗,只能勉強看得清路,看不清耿舒寧神色。
但他想象得出這小狐貍咽下了多少刻薄話,又將她往上一顛。
“爺若叫你自個兒出去,只怕有些混賬比潭柘寺的王八還有向佛之心,爺心悅你,怎么可能放心得了。”
耿舒寧被顛得不自覺摟得更緊,對這聲心悅一點反應(yīng)沒有,只腦子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潭柘寺的王八哪兒來的向佛之心……呸!這狗東西是暗諷她想隱遁,不懂人事兒!
她咬咬牙,偷偷用力勒了一下,故意粗著嗓子湊到他耳邊,大聲表忠心——
“叫爺不放心,都是奴才的錯,往后舒寧更努力盡忠,叫您早些放心!”
胤禛感覺耳朵都要震聾了,蹙眉偏了偏頭,唇角的笑意卻變深。
“嗯,等你什么時候變成永定河里的鐵王八,回回出宮爺都背你出去。”
耿舒寧:“……”她不跟狗東西計較!
*
七拐八拐走了不知道多久,待得耿舒寧感覺到有熱風(fēng)的時候,就知道是要出暗道了。
但胤禛也沒放下她,一直背著她往前。
早上的太陽不算太烈,頂著暖烘烘的陽光,半盞茶過后,她被直接扔到了馬車上。
眼睛上的黑布被解下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蘇培盛還有個面生的胖子,一個在里頭一個在車轅上,都偷偷用敬佩又復(fù)雜的眼神看她。
耿舒寧:“……”這倆人不會一直都在吧?
蘇培盛看耿舒寧瞪大眼,笑著沖她點頭,“爺跟姑娘出行,身邊自然得有侍衛(wèi)扈從。”
這意思,聽到她在皇上耳邊放肆的,不止一個,估計還不少。
耿舒寧后知后覺地臉熱,偷偷瞪罪魁禍首,卻見胤禛面無表情,坐在馬車正中央閉目凝神。
她壓了壓造作的心,還是辦正事要緊。
若真跟這狗東西打起來,說不定往后就再也出不來了。
她只當這主仆倆不存在,實在止不住好奇,偷偷掀開馬車簾子往外看。
她從穿越開始,只出宮兩次——從宮里去圓明園避暑。
因為要伺候太后,也不敢放肆,沒能見過外頭的風(fēng)光。
原身記憶里,也只有在齊家和耿府,外頭她基本上沒去過。
如今沒人攔,她當然想看看。
只是一掀開簾子,就先吃了一嘴的黃土。
“呸呸呸!”耿舒寧趕緊放下簾子,外頭一邊一排侍衛(wèi)騎馬護衛(wèi)在馬車旁邊,塵土飛揚。
也不知道這到底是走的哪兒,周圍的路都沒有夯實過,這世道在普通路上行走,風(fēng)塵仆仆不只是個形容詞。
聽到她這不算端莊的行為,胤禛擰著眉懶洋洋半睜開丹鳳眸睨她一眼,伸手將人攬到自個兒身邊,捏了捏她的后脖頸兒。
“老實點,等進了城有你開眼的時候。”
以前兩個人親近的時候,蘇培盛等人都會識趣兒地退下。
這會子在馬車里,蘇培盛無處可躲,只能低著頭當自己不存在。
但這光天化日的,耿舒寧有些不自在,趁著蘇培盛看不見,狠狠推胤禛一把,劈開腿往旁邊橫移了下,頗有些大馬金刀的豪氣。
胤禛:“……”
耿舒寧挑眉,用小拇指掏了掏鼻孔,故意彈了彈,粗著嗓子解釋,“奴才現(xiàn)在是小廝,跟爺靠得近了,叫人看見要懷疑爺斷袖的,爺還是注意些的好。”
胤禛額角青筋忍不住蹦了下。
他有潔癖,即便彈過來的細白手指干干凈凈,也還是有些忍不了。
他掏出帕子扔耿舒寧臉上,“你還知道自己是小廝?不是找死?爺就不可能帶著這么粗魯?shù)呐懦鲩T,要不現(xiàn)在送你回去?”
耿舒寧立馬老實了,從臉上拽下帕子,用茶壺里的水打濕,使勁兒擦干凈自己的手,沖胤禛露出個諂媚的笑。
“舒寧錯了,舒寧改。”
胤禛冷笑,這話都叫她說熟了嘴皮子,她下回還敢!
*
馬車顛簸行駛了一個時辰左右,耿舒寧耳邊聽到了熙攘人聲。
她屁股都快被顛成八瓣了,還隱隱有些惡心,本來無精打采靠在車壁上,一聽到人聲,立馬支棱起來。
只是這回不敢再輕易掀簾子,她可憐巴巴用灼熱的目光盯住閉目養(yǎng)神的某個爺。
胤禛睜開眼,見她小臉蒼白,到了嘴邊的訓(xùn)斥變成了心軟。
他倒了杯茶遞到耿舒寧手邊,“外城的味道不那么好聞,若是想吐,就喝點茶壓一壓。”
說著,他又從旁邊的小柜子里,取出一碟子山楂丸和蜜餞。
蘇培盛趕忙接過來,小心伺候著放在耿舒寧能拿到的地方。
耿舒寧沖蘇培盛眨眨眼表示感謝。
這些東西應(yīng)該都是蘇總管準備的,能做大內(nèi)總管的人,還是貼心吶。
蘇培盛一扭頭,就見自家主子爺冷冷看著他,心下一緊,不明所以地縮了下脖子。
難不成怪他手腳太慢?
反正蘇培盛也沒長叫主子伺候人的那根筋。
耿舒寧對主仆倆的眼神官司毫無察覺,迫不及待掀開簾子往外看,立刻叫新鮮的牛馬糞味兒和微微塵土氣息撲了一臉。
上輩子她在大山里生長了十幾年,工作后,做慈善活動上山下鄉(xiāng)也不少見,其實對這種不太好聞的空氣接受良好。
只是,周圍衣不蔽體,甚至連草鞋都沒穿,光著腳行走叫嚷的百姓,還是叫耿舒寧大為震撼。
她想過,這世道的百姓日子不會很好過,從網(wǎng)上也看到過很多老照片,衣衫確實都很破爛,她有心理準備。
只是那也是晚清了,比起現(xiàn)在的百姓來,照片里的窮苦竟然都算不得什么。
她甚至看到只穿著半條破爛褲子,將鞭子纏在脖子上,像焦炭一樣的百姓。
還有勉強能蔽體的婦人,表情麻木挑著扁擔,慢吞吞走得搖搖晃晃,似是隨時都會暈倒一樣。
扁擔一頭挑著些黑乎乎的糧食,另一頭是個大腦袋的光屁股炭黑娃兒。
耿舒寧張著嘴,鼻尖酸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吃了土也毫無所覺,她只覺得被先前的自大狠狠扇了一巴掌。
先前她竟還想過出宮后要如何金尊玉貴的逍遙。
可在這樣的世道,如果連京城外城百姓都過得是這樣的日子,她還逍遙個屁啊!
胤禛第一時間感覺到了耿舒寧的不對勁,伸手將她拽到跟前,用眼神示意蘇培盛壓緊了馬車簾子,不再叫她往外看。
見耿舒寧眼圈發(fā)紅,胤禛心里那塊已經(jīng)越來越柔軟的地方,升起一股子帶著喜悅的憐惜。
他對這小混蛋越來越上心,正是因為她就像是另一個他……不,像是他的半身,連對百姓蒼生的憐憫和善意都如出一轍。
他第一次到外城的時候,也曾震撼到幾乎無法呼吸。
他摟住耿舒寧的腰,輕巧將她提到膝上,溫柔撫著她黑黝黝的辮子,無聲安撫。
好一會兒,他輕輕親了下耿舒寧的額頭,輕聲道:“朕先前著急,也是想叫大清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反倒會做錯事。”
“你答應(yīng)過朕,要叫百姓吃飽穿暖,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往后就跟朕一起,叫這江山安定,河清海晏,可好?”
耿舒寧下意識抬頭,目光落入胤禛眸底,被他的認真和從未有過的溫柔震住。
她張了張嘴,下意識想答應(yīng)。
但下一刻,她卻又清醒地知道,留在他身邊,她會失去很多自己原本賴以生存的東西,比如尊嚴,自由,自我……
日頭漸升,胤禛清楚地看到她張開的小嘴兒里那一截粉嫩,目光逐漸幽深,低頭親上去。
耿舒寧在最后一刻偏開了腦袋。
吻落在她臉頰上,叫她臉上微微發(fā)燙,但腰肢被用力箍緊的微痛還是讓她清醒過來。
她趕忙推開胤禛,為自己剛才的震撼和失神找理由,“我……我只是,只是看到他們,又想起了點好東西。”
胤禛壓下心底沉悶,微微挑眉,“什么好東西叫你如此失神?”
耿舒寧略遲疑了下,“應(yīng)該是能叫織布速度提高好幾倍的東西,只是記得不是很清楚,還要仔細回想。”
胤禛深深看她一眼,這樣的東西他確實想要。
他沒再說話,順著她的意思松手。
蘇培盛感覺到自家主子求吻不成,身上的冷意越來越重,都快把自己縮到馬車外頭去了。
耿舒寧低垂著腦袋,只當沒發(fā)現(xiàn)他的不高興。
她不會盲目要逃離,但也不會如他所愿留下。
剛才他所暢想的事情,耿舒寧確實想做,甚至想做更多,這種沖動比跟胤禛斗智斗勇,讓她更有安定感。
可越是找到自己穿到幾百年前的意義,她就越不可能如他所愿依附在他身邊。
這個認知,倒耿舒寧忍不住撫了下自己的胸口,莫名地,有點疼。
*
從南大門進了外城,往內(nèi)城去,馬車速度就快了。
周圍的人聲也大了許多。
耿舒寧聽到各種叫賣聲,小孩子嬉笑打鬧的聲音,外頭的氣息也不再難聞,甚至還能聞到些許煙火香氣和脂粉香味兒。
“爺,到內(nèi)城了。”蘇培盛覦著耿舒寧的好奇,開口還是下意識沖著主子稟報。
“按著您的吩咐,齊家小五爺和陳佐領(lǐng)家的二少爺,在云間樓包廂里候著。”
這話其實是說給耿舒寧聽的,蘇培盛特地加重了‘吩咐’二字。
耿舒寧立馬高興起來,她本以為出來得匆忙,還要耽擱些時間跟這兩家聯(lián)絡(luò),沒想到都安排好了。
才剛捋了虎須,她這會子用屁股想,也知道該謝誰。
她不動聲色放下手,乖順地起身,在馬車里打了個不太標準的千兒。
“奴才謝過爺?shù)捏w恤,爺安排得實在是周全,往后舒寧一定好好向爺看齊。”
馬車正好停下,叫她一時沒穩(wěn)住身子趔趄往前趴。
胤禛伸出腿攔,勾住耿舒寧的腰略用力,叫她站穩(wěn),看著像用腳將她踹穩(wěn)了一樣。
他淡淡掃耿舒寧一眼,懶得跟這個沒良心的說什么,從繡著祥云紋的馬蹄袖里掏出把扇子甩開,風(fēng)流倜儻下了馬車。
蘇培盛頓了下,見主子不等下車凳,自個兒也不敢壞了主子的好事,跟著動作瀟灑跳下去。
輪到捂著腰子站出來的耿舒寧:“……”好,謝愛新覺羅家祖宗就是了。
皇帝哪怕是微服出行,為了避免有不長眼的沖撞,拉車的也是高頭大馬,離地面還挺高的。
她不敢跳,內(nèi)城都是青石地面,說不準要創(chuàng)崴了腳。
她只有兩個選擇,坐在車轅上以蘇培盛為固定桿子出溜下去,或者撅腚爬下去,抑或……沖那目光薄涼扇扇子的狗東西示弱,叫他抱下來。
她目光立刻轉(zhuǎn)向蘇培盛,可惜蘇培盛動作太快,已經(jīng)躲開了。
耿舒寧咬咬牙,放軟了眼神,沖胤禛小聲求饒,“爺,您扶舒寧下來行嗎?”
胤禛心里舒坦了,上前單手攬著她的腰……將人夾帶下來。
耿舒寧:“……”狗她已經(jīng)說累了,愛咋咋地吧。
胤禛含笑敲了敲她腦門:“傻愣著做甚,上樓!”
*
一行人以胤禛為首,剛上二樓,就有個高高壯壯的男子從包廂里沖出來。
“是舒寧表……表弟嗎?”男子略有些激動,看著懵逼的耿舒寧手舞足蹈。
“我是你五表哥齊溫澄,就是小時玩耍,總搶著給你掀蓋頭的那個表哥啊!”
“我每次都搶你手里的喜糖吃,你還記得我吧?”
胤禛臉上的笑意倏然落下,眼神瞬間銳利許多,這齊家子確實叫人記憶深刻。
齊家叫齊溫澄出來跟耿舒寧會面,是特地挑小時候與耿舒寧關(guān)系最親近的,只是他們不知道……是這種關(guān)系親近罷了。
耿舒寧長得不像原身額娘,像阿瑪,但眉眼間跟齊家家主齊崇安有些相似。
齊溫澄人憨了點,眼卻尖,剛才在樓上一眼就認出耿舒寧了。
耿舒寧回想了下原身記憶,眼神一言難盡地點頭。
齊溫澄除了個子,五官和腦子看起來變化都不大。
她小心瞧了眼胤禛,努力微笑:“五表哥,咱們進包廂再說。”
齊溫澄咧開嘴,想上前跟這位表妹多親香幾句。
他爹叮囑過,表妹眼下在御前伺候,只能交好,絕對不可怠慢。
可剛要抬腳,齊溫澄就被蘇培盛攔了下,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耿舒寧身前,有個氣勢格外嚇人的胤禛。
他感覺渾身一冷,遲疑著看向表妹:“這位是……”
耿舒寧心知,若按照胤禛的叮囑,說胤禛是他們家黃爺,等于直接告訴齊溫澄皇上駕到。
以齊溫澄的腦子,說不定要嚇得直接跪倒高呼萬歲。
蘇培盛掃了眼耿舒寧,以為她不打算回答,提著嗓音開口,“這位是……”
耿舒寧回過神,心下一急,立刻接話——“是我的對食!”
齊溫澄:???
蘇培盛和暗衛(wèi)們:!!!
胤禛身上的冷意都頓了下,面無表情‘啪’一下收起扇子。
他能由著這混賬在無人時放肆,卻不允許她在人前壞他名聲,尤其命根子都給他敗沒了。
耿舒寧趕忙上前抱住胤禛的胳膊,低聲解釋,“您也不想叫五表哥喊破您的身份吧?以他的性子受不住嚇。”
胤禛眼神更涼,她對好些年不見的五表哥倒是了解。
思忖片刻,胤禛突然笑了,溫和問齊溫澄,“你信你這小表弟的鬼話?”
齊溫澄下意識搖頭,好好的世家姑奶奶,怎么可能在宮里找對食太監(jiān),耿家知道能打死表妹。
耿舒寧蹙眉,使勁兒拽胤禛的胳膊,這狗東西怎么說不聽呢?
胤禛抽出胳膊,反手拿扇子敲她腦袋,沁涼的眸子卻看著齊溫澄說話。
“她說的,倒也不算得錯,爺確實是她相好的。”他閑庭信步往前去,含笑掃了眼齊溫澄的脖頸兒。
“將來能給她掀蓋頭的相好。”
耿舒寧:“……”她突然有點想笑。
都說四大爺心眼子小,這種過家家的醋,他都要吃?
這狗東西……好像突然沒那么討人厭了。
蘇培盛卻聽得心里發(fā)緊,掀蓋頭這種事兒,以萬歲爺?shù)纳矸荩荒軐屎笞觥?br />
如今宮里有主子娘娘,要再掀蓋頭,怕得等主子娘娘薨逝,萬歲爺迎娶繼后時。
這話可千萬不能傳出去,否則皇后娘娘哪怕性子再好,也容不下這小祖宗。
他趁著自家主子爺和耿舒寧往包廂去,不動聲色拽住齊溫澄,偷偷晃了下自己御前的腰牌,聲音陰柔威脅……
“小五爺,有些話入得你耳,萬不能再落入旁人耳朵里,否則說不準你們?nèi)胰说拿急2蛔 !?br />
齊溫澄還在傻眼中。
聞言下意識點頭:“不用您說,與侍衛(wèi)相好這種事兒,我死都會憋在肚子!”
與侍衛(wèi)私通,那可是穢亂宮闈啊!
這還光明正大亂到宮外頭來了!!
叫萬歲爺知道了,別說他全家保不住命,耿家也得絕戶。
齊溫澄小心謹慎飛速將銀子塞蘇培盛手里,顛三倒四地明示暗示——
“兄弟,這事兒萬不能叫萬歲爺發(fā)現(xiàn),否則你知情不報是同犯!”
“我知道在宮里保密困難,望風(fēng)也受罪……這樣,往后老兄缺銀子,只管來找我!”
“刀山火海我也把銀子給你送手里,你千萬堅持住守好了秘密!”
蘇培盛:“……”
他眼神復(fù)雜,看著齊筆帖式家這高壯威猛的墊窩兒,沒口子地賄賂他這御前大總管,要他瞞著萬歲爺,給自家表妹私通望風(fēng)。
這一瞬,他突然明白了耿舒寧對自家表哥腦子的擔憂。
第53章
胤禛和耿舒寧進包廂后,陳珍的侄子立刻起身相迎。
他比齊溫澄有眼色,一眼就認出面容白皙嬌嫩的耿舒寧,是此次他爹讓他好好伺候的耿女官。
但他還是沖著胤禛先拱手,“見過這位爺,小的陳流。”
而后他才沖耿舒寧躬身問安,“姑姑叫我替她請姑娘安好。”
“二位貴客叫小的陳二就行,兩位請上座。”
齊溫澄知道陳家老二性子有點混不吝,怕陳流說什么不該說的,哄完了蘇培盛,趕緊沖進包廂。
蘇培盛失笑著搖搖頭,示意暗衛(wèi)守著門口,兩側(cè)的包廂也都清空,保證周圍沒有人能偷聽,安置妥當檢查過,再進去伺候。
*
齊溫澄一進門,還沒來得及張嘴就發(fā)現(xiàn),胤禛和耿舒寧都被讓去了上座。
而且是胤禛居中,耿舒寧坐在一側(cè),正替胤禛倒茶。
陳流就在一旁躬身低頭站著,屁都不敢放。
齊溫澄趕緊上前,想去拿耿舒寧手里的茶壺,“怎么能叫表……表弟端茶倒水呢,我來我來!”
陳流偷偷踹他一下,剛才耿舒寧請胤禛上座的時候,他就大概猜出這位爺?shù)纳矸萘恕?br />
他們算是什么排面上的玩意兒,哪配伺候萬歲爺啊!
齊溫澄趔趄了下,差點壓在耿舒寧身上,當即扭頭瞪陳流。
“陳老二你……不是,你干啥呢?”
他一張嘴,陳流就猛地倒退幾步,身子壓得更低。
齊溫澄感覺脖頸兒一涼,搓了搓脖子,“嘶,怎么突然有點冷呢!”
他不解地一抬頭,就見胤禛冷冷盯著他……扶在耿舒寧肩膀上的一只手。
齊溫澄下意識松開手,倒退幾步,心里緊張起來。
他吶吶著:“就算將來你跟表妹成了,你也得叫我表哥,你小子瞪我干啥!”
耿舒寧一口茶噎在嗓子眼,偏頭咳嗽起來。
齊溫澄身后噗通噗通兩聲跪地的動靜,他迷茫地一回頭,見陳流和蘇培盛都跪在地上,只剩個腦袋頂了。
他只是憨了點,不是傻。
這會兒有點回過味兒來了,顫巍巍轉(zhuǎn)回身子,滿懷期待看向耿舒寧。
“表,表妹,這位爺是……”
耿舒寧掩著唇怕自己笑出來,“剛才是怕表哥在外面嚇到,這位是我家主子,黃——”
“噗通——”一聲,齊溫澄跪得動靜比前倆人還大,直接把耿舒寧一個爺字給蓋了下去。
齊溫澄眼淚都要下來了,腦袋直接往地上扎,“奴才請皇,皇,皇……”
“叫黃爺就行!”耿舒寧趕緊打斷他的哆嗦,小聲提醒。
“今兒個在外頭,爺不想暴露身份,你們不必太多禮。”
她歪著腦袋沖胤禛笑,“爺,您說是吧?”
胤禛沒理她,只淡淡叫了起,問陳流:“姑娘叫你們帶來的東西,帶來了嗎?”
陳流趕忙從一旁捧起個木箱,垂著腦袋恭敬雙手捧在頭頂,“回皇……黃爺,一大早奴才親自去取的。”
“從五月底到現(xiàn)在,整兩個月的記載都在這里。”
蘇培盛上前小心接了,偷偷看耿舒寧一眼。
耿舒寧沒說話,四大爺是個急性子,他親自跟出來,為的就是這東西,那也省了她整理的功夫。
粘桿處不至于這點子事兒都做不好。
胤禛也掃耿舒寧一眼。
耿舒寧莫名其妙沖他撇嘴,“您看我干嘛?”
這東西本來就是要給他的呀。
胤禛第一次被她這理直氣壯懟舒服了,面色都和緩了些,沖蘇培盛揮揮手。
蘇培盛捧著箱子出去找林福。
如今朝中,逼著萬歲爺處置涿州和湖廣官員的動靜越來越大,可惜滿丕始終只有瀆職的罪名,最多是被罷免,想問罪很難。
得盡快查出對方馬腳,拔出蘿卜帶出泥,才能避免某些人把屁股擦得干干凈凈,往地方安插勢力。
屋里,齊溫澄和陳流還在傻眼。
不是,姑,姑娘就是這么跟萬歲爺說話的?
萬歲爺還挺高興?
陳流心下急轉(zhuǎn),原本的幾分敷衍和算計都死死壓了下去。
他身上已經(jīng)起了汗,慶幸自己沒來得及做什么,往后待這位姑奶奶,且得比他阿瑪說得還恭敬才是。
齊溫澄沒想那么多,到底是從小一起玩耍的表親,跟陳家不一樣。
他只呆呆盯著地面,心里嚎啕。
剛才……他竟是在賄賂御前大總管嗎?
他竟然賄賂蘇大總管,瞞著萬歲爺叫表妹好好私通嗎?
萬歲爺會不會以為,齊家為了表妹,罔顧忠君之道,只會耍陰私手段啊?
最重要的是,萬歲爺承認自己是表妹的相好,他先前說的種種……是不是已經(jīng)將萬歲爺?shù)米锼懒耍浚?br />
“五表哥?五表哥?”耿舒寧開口喊,齊溫澄沒聽見。
陳流一著急,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來——
齊溫澄猛地捂著腚蹦起來,“艸……不是,你擰我腚干什么?”
陳流臉都木了,“黃爺問你話呢!”
齊溫澄心窩子一顫,哭喪著臉慢慢抬頭,看胤禛面無表情,腿一陣陣發(fā)軟,又跪了回去。
萬歲爺面前都敢走神,一而再再而三犯錯,他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嗎?
耿舒寧都有點憐惜這五表哥的腦子了,念在他小時候?qū)ψ约哼不錯的份上,她溫聲提醒——
“爺問你,鋪子可都安置好了?”
齊溫澄抹著額頭上的汗,趕忙回話:“回黃爺,按表妹的吩咐,一共購置了五間鋪面,除了南外城那個快餐店,其他鋪面都在內(nèi)城。”
其中,有兩座鋪子都在北城這邊,按照耿舒寧的意見,一間做胭脂鋪子,一間做衣裳首飾鋪子。
另外,有一座鋪子在富貴人家和官員比較多的東城,裝成了曲藝樓。
在皇親國戚和權(quán)貴聚集的西城,鋪子有些偏僻,甚至有點靠近外城地界了。
“實在是西城地契太貴,而且以齊家和陳家的門楣,也不敢買得太靠近皇城,表妹說這里要做什么會館,需要清幽一些。”齊溫澄小聲解釋。
“所以咱們兩家商量了下,挑了靠近景山那邊的地兒,旁邊有水泡子,也有寺廟,風(fēng)光還算不錯。”
胤禛淡淡看向耿舒寧:“你想去哪個鋪子?”
耿舒寧挑眉:“那自然是都得看,不然出來一趟豈不是虧了。”
齊溫澄和陳流都下意識瞪大眼,看向耿舒寧,心里百思不解,這姑奶奶的膽子到底什么做的?
胤禛輕笑,又拿扇子敲她的瓜皮帽:“你是想看看五個鋪面之間的距離,還有它們在京城的位置,好確定互相之間該如何聯(lián)絡(luò)吧?”
齊溫澄和陳流呼吸一窒,原來耿舒寧開鋪子,不只是為了賺錢?
胤禛似笑非笑掃視耿舒寧閃爍的杏眸,又道,“或者,還要確定哪個鋪子方便出城,哪個鋪子最方便逃遁?”
嗯?倆人不自覺越靠越近,偷偷抬頭去看耿舒寧,聽出了故事來。
耿舒寧心下一緊,她從來不會低估這位爺?shù)穆敾郏蝗凰渤蔀椴涣藲v史上最終的勝利者。
她只鼓著臉裝生氣,小聲嘀咕:“真想出城,直接去皇莊做尼姑不就好了,真是一腔忠心喂了驢肝肺。”
“您既然這么不信任奴才,就別叫奴才出來啊,也省得奴才巴巴兒地向著您了。”
齊溫澄和陳流倒吸口涼……不,是有點喘不過氣,憋得肝兒顫,偷偷扭頭去看皇上。
胤禛一眼掃過來,“沒聽見姑娘吩咐?還不頭前帶路!”
陳流立馬轉(zhuǎn)身,差點跟進門的蘇培盛撞成一團。
齊溫澄爬起來就顛,撞到陳流身上,直接將陳流撞蘇培盛懷里,只差一拳倆人就親上了。
蘇培盛大驚失色閃開,剛要開口,就見自家主子躬身將嬌小的身影困在桌前,往桌子上壓。
他抽了口氣,也顧不得自己差點失了的清白,拽著陳流和齊溫澄趕忙退出去。
胤禛手指摩挲著無品太監(jiān)服勾勒得格外纖細的腰肢,定定看著耿舒寧。
“你想逃。”
這不是問句。
耿舒寧被這太狗血的姿勢壓得臉色有些紅,忍不住瞪他。
“我不想!”
也不是問句。
胤禛緊著追問:“那你想留下嗎?”
耿舒寧咬著唇,不吭聲,只是眼底忍不住帶出幾分迷茫和委屈。
今日所見,她還沒能完全消化。
這人為什么一定要問個清楚,就不能給她時間慢慢消化嗎?
胤禛偏不給她這時間,矮身往下,鼻尖抵著她的鼻尖,“爺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只要你留在爺身邊。”
“留下才能實現(xiàn)你的抱負,你心里清楚,是不是?”
耿舒寧略有些失神,是啊,她清楚的。
因為逆著光,她看不清胤禛的神色,或者說……她一直都沒看清過,才會反復(fù)搖擺。
她的小手不自覺揪住胤禛的衣襟,好一會兒才小聲嘟囔。
“你總說話不算數(shù),我不敢信你。”
胤禛瞧著她染了淡粉的嬌嫩臉頰,還有咬出齒痕的櫻唇,壓下想允過去的沖動,聲音喑啞卻平穩(wěn)。
“那是因為喜歡你,就像……你以前喜歡爺一樣,但爺始終都沒強迫你做什么不是嗎?”
“不敢信,就先待在爺身邊,給爺時間證明,嗯?”
胤禛帶著鼻音的輕嗯,像羽毛一樣在耿舒寧心尖掃過,叫她臉頰一下子變成了深粉,倉皇偏開頭不看他。
這狗東西,嗯個屁啊!
他竟然撒嬌!!
她最受不了男人撒嬌,尤其是她欣賞的類型……
她磨了磨牙,使勁兒推搡著低吼:“時間不早了!你再耽擱就來不及看鋪子了!!”
見她突然發(fā)脾氣,胤禛反倒不再逼她,噙著淡笑手上輕輕用力,勾著她的腰叫她站起來。
“走吧。”
耿舒寧惡狠狠撞開他,走在前頭。
出門見齊溫澄瞪大眼看她,耿舒寧感覺臉頰更燙,兇巴巴瞪回去。
“看什么,表哥是怕記不住自家小表弟嗎?”
胤禛不疾不徐踏出門,聞言又淡淡掃了眼齊溫澄的脖頸兒。
齊溫澄感覺后背都起了細毛汗,捂著脖子轉(zhuǎn)身,“不敢不敢,黃爺和表弟……二位前頭請,前頭請。”
他這會子已經(jīng)完全顧不上自家表妹什么膽,連攀親戚都不敢,總覺得齊耿兩家的膽子,大概都長到了這姑奶奶身上,只有佩服可言。
*
云間樓在北城,約在這里,是因為北城有兩家鋪面,且都離得不遠。
最近的是那間做衣裳和首飾的鋪子,就在云間樓的斜對過。
鋪子正對面,也是一家首飾鋪子,叫珍寶閣,上頭還掛著‘程’字招牌。
耿舒寧淡淡掃了一眼,踏入已經(jīng)裝飾好的鋪面。
有兩個身穿漢家馬面裙,綰起發(fā)髻的柔順?gòu)D人迎上來,柔柔行禮。
“歡迎貴客光臨,貴客里面請。”兩人溫柔卻不失分寸地站在兩側(cè),輕聲跟胤禛和耿舒寧介紹鋪子的經(jīng)營范圍。
在這里當差的,都是齊家和陳家特地從人牙子那里挑選來的,捏著他們的賣身契,盡心盡力培訓(xùn)了。
這會子幾家鋪面都得了吩咐,不管誰來,都按照開張的架勢來招待,讓耿舒寧看一下兩家這陣子忙碌的成果。
靠近耿舒寧的婦人淺笑著介紹:“男賓試衣在一樓,二樓只有女賓可進,伺候的也只有女子,試衣間內(nèi)有茶點和貴賓榻供貴客休息。”
“兩層都有首飾柜臺,貴客可自選,也可叫奴家介紹,柜臺附近有休息區(qū),也有茶點,都是免費品嘗。”
胤禛詫異掃了耿舒寧一眼,他做郡王時住在宮外,出行方便,也去過成衣鋪和首飾鋪子。
他還沒見過這樣妥帖且獨樹一幟的待客方式。
不過這法子,是抬著顧客的臉面,估計就沒有不喜歡的,生意必不會差。
可以休息的貴賓榻,還有那些休息區(qū),都方便客人交談,旁邊還有人伺候著,能聽到的事兒就多了。
胤禛若有所思,畢竟不是真顧客,也沒人敢攔他,便跟著去二樓轉(zhuǎn)了一遭。
那一間一間如同包廂一樣隔開的試衣間,還有用屏風(fēng)和流蘇隔開的休息區(qū),都被他收入眼底。
*
第二家鋪子,說是胭脂鋪子,實則胭脂水粉和宮里傳出來的洗漱用品都有,甚至還有些胤禛聽都沒聽過的香露。
他從男賓區(qū)隨手拿起一個香露,叫人伺候著沾在木片上聞,清雅如松柏的味道,叫他都有幾分喜歡。
同樣的,二層也有休息區(qū)和妝發(fā)區(qū),有身形窈窕且貌美的女子,伺候著女客上妝,梳頭。
從鋪子里出來,胤禛對耿舒寧的本事更加贊嘆,眸光不自覺追著這小狐貍走,就見耿舒寧抬頭看對面。
他漫不經(jīng)心跟著掃過去,又看到‘程’字布幡。
看完兩家鋪子就已經(jīng)過了午時,他們又回到云間樓,由蘇培盛伺候著用了頓午膳。
齊溫澄和陳流是沒資格上桌,也沒資格近前伺候的,終于有時間好好歇一歇。
倆人面面相覷,甚至都顧不得松口氣,就趕忙叫人將消息傳回家里去。
誰都不敢多說,只叫貼身長隨將口信帶到晚間才下值的當家人那里。
林福在暗地里一直看著,也沒攔,只叫兩個暗衛(wèi)偷偷跟上。
這事兒瞞不過齊家和陳家,且看他們反應(yīng)。
若是識趣兒,那就是前程到了,萬歲爺手里缺能人呢。
若是不識趣兒,暴斃幾個小官和紈绔子弟也不算什么大事,掀不起風(fēng)浪。
*
齊家和陳家都還沒得到消息,他們一行人就先往東城去看曲藝樓。
這回在馬車上,胤禛一直拉著耿舒寧的手沒放,摩挲了許久。
叫蘇培盛詫異的是,耿舒寧也一直走神,由著自己的手被把玩,青蔥指尖被揉得通紅,都沒什么反應(yīng)。
他總覺得,這倆祖宗之間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下了馬車,胤禛第一時間就在曲藝樓的對面,看到‘程’字布幡,是一家茶樓,里頭有說書的,人進人出還挺熱鬧。
胤禛微微挑眉,看了蘇培盛一眼。
蘇培盛暗暗點頭,后退去查。
幾家鋪子對面都有程家,那就不是巧合,總得查清楚了那姑奶奶的心思才是。
這回卻是有人搶在了蘇培盛前頭,還不是心思更縝密的陳流,是齊溫澄。
他大半天時間都在為自己吃飯的家伙事兒擔憂呢,一門心思想著怎么彌補,心思全放在皇上身上了。
見皇上的目光看向程家布幡,他難得腦子靈光,趁著耿舒寧去更衣的時候,湊到胤禛面前。
“那個黃爺……”
胤禛冷著臉掃他一眼,唇角微斂,顯然不怎么待見他。
齊溫澄嘿嘿笑著給自己一巴掌,“奴才嘴笨,但奴才有點真心話想跟黃爺稟報。”
胤禛淡淡嗯了聲:“說。”
齊溫澄清秀的臉龐一皺,壓低了聲兒:“黃爺是不是疑惑,為啥咱們購置的鋪子附近,都有程家的鋪子?”
“說起來也是表妹……咳咳,叫人為表弟心酸,這程氏,其實是奴才小姑姑的陪嫁,這些鋪子都是小姑姑的嫁妝鋪子!”
因為齊家和耿家都有人做官,朝廷律例官員不允許經(jīng)商,所以一般都會將鋪子放在妻子或者掌控著身契的奴才名下。
齊溫澄臉上有點氣憤,“誰知那納喇氏嫁進耿家,竟然趁著表弟表妹還在齊家的時候,偷走了小姑姑陪嫁的身契,買通了那個背主的奴才!”
“偏偏納喇氏說得好聽,只說自己沒見過身契,鋪子她只是代為打理,以后表弟娶妻,表妹嫁人,憑著賬冊將嫁妝歸還。”
“可誰知道賬冊水分有多少,反正大表弟是個好糊弄的,表妹……到時候嫁妝鋪子歸了誰還不一定。”
若不是耿佳德金不好糊弄,納喇氏怕吃相太難看,這鋪子眼下是誰的都兩說。
齊溫澄小心覦著胤禛表情,“表妹也知道拿回鋪子沒那么容易,左右是要開鋪子,干脆叫他們開不下去。”
“只剩鋪面地契,齊家也有嫁妝單子,她總是拿不走的。”
至于背主的奴才?只要表妹出宮了,收拾他們不過是動動嘴的事兒。
可現(xiàn)在,齊溫澄不確定,以眼下的局勢,表妹還有沒有出宮的可能。
他可能沒那么聰明,但也心疼表妹,才討好胤禛,也有試探的意思。
胤禛是誰,齊溫澄這點小九九他猜都不用猜。
他只淡聲問:“你們給鋪子找的靠山是誰?”
齊家是清流門戶,這方面的人脈還真趕不上陳家,聞聲齊溫澄看了陳流一眼。
陳流這才往前湊了兩步,小聲回稟:“聽姑娘的吩咐,通過奴才阿瑪?shù)年P(guān)系,找到了簡親王門上,以三成干利相送,換對方庇護。”
這是耿舒寧答應(yīng)過陳珍的,也是陳珍求著阿瑪挑選的靠山。
簡親王雅爾江阿是個混不吝的,又正好是陳珍婆家舒穆祿氏的旗主。
將來要是利潤多了,就有資格請他出面,解決陳珍女兒的親事問題。
胤禛早知道耿舒寧將陳嬤嬤和陳珍收入麾下靠什么,對這人選并不意外。
雅爾江阿貪財,只要利潤足夠,請他殺人放火都不算難事。
他身上還壓著幾樁官司在宗人府,老爺子念在老王爺濟度和雅布父子倆軍功的份上,一直沒叫發(fā)作。
胤禛卻有其他想法。
若這鋪子按照耿舒寧的打算,要成為他的情報來源,就絕不能跟雅爾江阿這種不講究的有關(guān)系。
耿舒寧回來后,胤禛直接做了決定。
“時間來不及了,最后一間鋪子就先不看,回頭朕叫人看了在地圖上給你指出來。”
耿舒寧不會看天。
但她一抬頭,陳流就恰到好處提醒:“這會子馬上未時末了。”
宮里酉時下鑰,圓明園也是一樣。
回程至少要一個半時辰,才能到九洲清晏,確實來不及去西城了。
耿舒寧遺憾地點頭:“聽爺?shù)摹!?br />
胤禛光明正大當著人捏了捏她的手指,“還有另一樁,雅爾江阿那邊朕會讓人安排,他不敢找麻煩。”
“這鋪子的事情,爺叫允祥來辦,往后有事兒,報他的名字。”
耿舒寧下意識抽手,她沒明白,“可十三爺還只是貝勒,比起親王來是不是震懾力差了點?”
而且十三貝勒也不是鑲紅旗舒穆祿氏的旗主啊。
胤禛放開了手,卻垂著眸子,揉了揉她耳尖,“陳珍的事情,爺替你辦了。”
“你額娘的嫁妝是你的,誰也拿不走,就算拿走了,爺也能叫她加倍吐出來。”
耿舒寧耳根子滾燙。
齊溫澄就瞪著眼看,蘇培盛他們也偷瞧,光天化日的,她實在不習(xí)慣這么膩歪。
一歪腦袋,她抬起眸子,對上了胤禛強勢又溫柔的眼神。
他含笑解釋,“雖然允祥只是貝勒,但都知道他背后站著誰。”
“就跟你一樣,有些事兒沒必要迂回婉轉(zhuǎn),你的靠山比老十三還瓷實,省下那點子功夫,好好思量著對你的靠山‘盡忠’就是了。”
耿舒寧像被他的眼神燙到了一樣,下意識偏頭躲開他的眼神。
艸啊啊啊這狗東西越來越會了怎么辦?
第54章
回圓明園的路上,蘇培盛沒進馬車。
他都不用看那姑奶奶滴粉秾艷的臉兒,只看自家主子爺壓著勁兒地淺笑,就知道主子想干嘛。
拿出巾子往臉上一蒙,蘇培盛跟林福一起坐去了車轅上。
不出二人所料,馬車剛出內(nèi)城,就聽到車里傳來耿舒寧的輕呼。
倆人對視一眼,一個彎了眉眼,一個嘴快咧到后腦勺。
這倆祖宗折騰了小一年,好歹是見著點和睦架勢了,身為伺候的奴才,他們很難不感到安慰。
馬車內(nèi),耿舒寧被困在胤禛膝頭,胳膊都被拽到他脖頸上,一把子細腰被灼熱手掌迫著向前。
兩個人幾乎嚴絲合縫,叫耿舒寧清楚聽到他的心跳,略快,卻平穩(wěn),不像她一樣雜亂無章。
耿舒寧感覺下巴一熱,被托著往上抬。
她心里愈發(fā)慌亂,手匆忙從胤禛脖頸兒上放下,去推他。
“爺,您又說話不算數(shù)!”
胤禛手上力道半點沒松,聲音慵懶:“爺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了?”
耿舒寧死活不肯抬頭,在他胸前掰著手指嘟囔,“您說過,只要我一年內(nèi)能將功贖罪,就賜我青燈古佛!”
胤禛悠閑摩挲著那把子細腰,淡淡嗯了聲:“要是你能一輩子不沾酒肉,青燈古佛爺都給你,不會叫你六根不凈。”
耿舒寧噎了下,腦袋不自覺支棱起來:“那您還答應(yīng),只要我證明自己的價值,就會滿足我所求,叫我出……”
“你現(xiàn)在還想出宮?”胤禛打斷她的話,語氣溫和,“爺以為你今天看過外頭的光景,腦子該清明些了。”
夏里衣裳太薄,耿舒寧后背叫他摩挲得有些癢,推搡得更厲害,甚至伸手去撓他。
“那您今兒個還答應(yīng)我了,若我不愿意,您就不會碰我!”
胤禛一把攥住她作亂的柔荑,將她兩個胳膊反剪到身后,一只手抓住,另一手捏住她的脖頸兒,到底叫她抬起頭來。
他鼻尖在耿舒寧鼻尖上輕輕蹭了下,“這不算碰你吧?”
耿舒寧身上越來越軟,杏眸瞪得水潤潤的,“那這算什么?”
碰了狗……啊呸!狗碰她嗎?
胤禛的薄唇輕輕靠近她嫣紅的唇瓣,并沒有碰上,帶著薄荷香氣的氣息打在她鼻尖,叫她愈發(fā)心慌。
馬車內(nèi),略有些昏暗,可他深邃的眸光還是讓人看得很清楚,里面有認真,有憐惜,唯獨沒有狎昵。
“朕記得在青玉閣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朕答應(yīng)你了,就絕不會食言。”
胤禛幾乎貼著她滾燙的臉頰,氣息在她唇畔,耳側(cè)流連,聲音愈發(fā)溫柔。
“朕也知道你跟太后說過的話,往后你要出去辦差,比尋常女子會接觸更多男兒,總不能一直難受下去吧?”
“你既不把朕當男人,不如就先從習(xí)慣朕的靠近開始?”胤禛的氣息最終停留在她眉心,輕輕落下一吻。
“寧兒,你要習(xí)慣,總要習(xí)慣的,不要讓旁人的錯誤,成為你的桎梏,你可以依靠朕,展翅高飛……”
耿舒寧怔住,眉心的吻似有若無,輕如羽毛一樣,卻重重落到了她心上,叫她心尖兒猛地一顫。
她被松開的小手,下意識貼上了他心房的位置。
那里跳得很快,一如她的心跳。
嗚嗚所以她粉過的偶像,能被那么多電視劇和小說當作男主角,他是真的很會。
扔掉冷硬和刻薄以后的四大爺,實在讓人難以抗拒。
她不覺得自己是動心了,只是……上輩子十幾年的迷妹心腸有點控制不住。
她偷偷抬起頭,去尋胤禛的目光,盈著水光的眸子似掉進一片琥珀色的海洋。
就在陷落的那一瞬間,薄唇印在她唇上。
一點也不溫柔的舌尖抵進來,勾著她的,帶著股子要吞她入腹的瘋狂。
“唔……”耿舒寧沒被這樣親吻過,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緊緊抓住他的臂膀。
想后退,卻又靠他更緊。
胤禛看著閉上眼滿臉通紅的耿舒寧,扇子一樣的睫毛輕顫著,比平日里那倔驢模樣順眼太多了。
所以這狐貍再倔強,再兇狠,臣服后還是會露出柔軟的肚皮來,可愛到想叫人剝了她的皮子,揉進骨血之中。
胤禛眸中笑意漸深,眸光帶著暗沉的欲念和忍耐。
再等等。
他也不相信什么所謂的一往情深,但他不是騙耿舒寧。
這樣貼合他心意的小狐貍,有這么一個就夠了。
等他們彼此習(xí)慣對方,相伴一生也很不錯,他只需要等,等她習(xí)慣,等她離不開,再好好品嘗。
眼下只能收一點利息,他壓著耿舒寧細弱的脖頸兒反復(fù)摩挲,勾著她的唇始終不肯放。
等馬車停下的時候,耿舒寧已經(jīng)快要被親暈了,整個人軟得像一灘水。
連兇狠瞪過去的眸子都輕微紅腫,沁著淚光。
這狗東西簡直不是人,她記得上輩子就是跟男朋友相處一晚上,也沒有這么難耐。
最叫人難以啟齒的是,她感覺褻褲內(nèi)……潮熱一片,他還真就除了親嘴兒,啥也沒干,襯得她格外無用。
這回下馬車,不見主子出來,蘇培盛就懂了,趕忙將腳凳給擺好。
胤禛俊容滿是笑意,攬著耿舒寧,“爺背你回去?”
耿舒寧趕緊避開他的手,因為腿軟,差點趴在馬車里。
她啞著嗓子拒絕,“不要,您叫蘇諳達把黑布拿過來,我自個兒走回去就行。”
這會子離下鑰還有半個多時辰,足夠她回到鶯飛閣。
她這模樣,絕不可能去御前伺候,否則瞎子也看出她和這狗東西有茍且了。
胤禛低笑,“傻姑娘,回去不用黑布。”
說完,沒等耿舒寧明白,胤禛便不容拒絕地勾著她的腰,將人直接抱起來,躬著身子出去,下了馬車。
馬車停在靠近福海邊蘆葦蕩的宮墻邊上,這里有道小門,進去就是福海的瞭望樓。
密道在瞭望樓旁邊,垂釣時用來小憩的觀瀾堂內(nèi)。
胤禛直接抱著耿舒寧向前走,沒放下她。
蘇培盛憋著笑,只當沒看見的,在前頭緊著幾步打開小門。
穿過瞭望樓的登高臺,進了觀瀾堂后殿,繞進供奉著海娘娘的小佛堂。
密道就在沿海一帶保佑平安的海娘娘雕像背后,耿舒寧還迷糊著呢,突然感覺到冷風(fēng),心下便是一緊。
她抓住胤禛的衣襟,有些不安地小聲問:“萬歲爺,這可是密道……”讓她知道好嗎?
踏入暗道的一瞬,耿舒寧眼前便是一黑。
不待她緊張,胤禛的吻落在她額頭,“本來也沒想瞞著你。”
不只是寵信她,也是對手下人的信任。
他親自去看過那幾家鋪子,若真能成為耿舒寧說的情報部門,往后必然不會只在京城。
他會給她出去的機會,有時不能光明正大出去,總要叫她知道密道所在。
但這話他沒解釋。
瞧著她鼓起的腮幫子,胤禛心下一動,戲謔道:“先前出來的匆忙,沒來得及安排好燈燭,朕叫人準備了火把,就不用把你眼睛蒙起來了。”
耿舒寧愣了下,記起在青玉閣叫他見血那天他的話來。
“你不喜歡黑,往后你在的地方,就都亮著燈燭。”
一扭頭,趙松就在不遠處的拐角那里站著,手里舉著火把。
胤禛抱著她繼續(xù)往前走,“朕的承諾不會作假,你捫心自問,哪回你是真不樂意了,還不是你……”勾著朕。
最后三個字,叫他一低頭,堵在兩人唇齒間。
密道里的涼意叫耿舒寧稍微冷靜了些,她略有些無語,這純粹是淫者見淫。
她也就勾搭了他一……兩三回吧,他動不動就親她,還好意思說她勾引。
她拍拍胤禛胳膊,“您身子還虛著,把我放下吧,我自己能走。”
胤禛用了點力氣把這嬌嬌兒往懷里摁,叫她輕呼出聲才松了力道。
他咬牙在她耳邊低語:“再勾著朕,朕就讓你試試朕到底虛不虛!”
耿舒寧:“……”
*
有火把照亮周圍,她余光輕易掃見蘇培盛和趙松臉上曖昧的笑意,一時窘迫,將腦袋埋在他胸前,不吭聲了。
她不是窘迫跟男人如此親近,只是……跟胤禛性格相似的緣故,倆人一直都是針尖對麥芒地出招拆招,習(xí)慣了。
因為這一趟的震撼,一時叫這狗東西拿捏住,她總覺得……像輸了一樣。
細細品來,有點壓不住的愉悅,心底卻又隱約不得勁兒。
這叫她羞于回嘴,甚至連胤禛將她抱到九洲清晏后殿走廊上,她都沒察覺。
“萬歲爺,熹嬪帶著三阿哥求見。”旁邊突然有人出聲,她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
耿舒寧趕忙掙扎了下,從胤禛懷里蹦下來,低著頭匆匆往后殿拐。
“奴婢先去換衣裳。”
胤禛眼疾手快拉住她,“收拾妥當了到前頭來,朕還有要事要跟你談。”
耿舒寧沒回頭,輕輕嗯了聲,腳步匆匆回了鶯飛閣。
她沒急著去前頭伺候,熹嬪和三阿哥的到來,叫她有點上頭的情緒回落大半。
收拾好了自個兒,她坐在軟榻前,給自己倒了杯涼茶,慢慢喝著,仔細回憶今天見到的一切。
百姓日子不好過,無非是因這世道還處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期。
重農(nóng)抑商的政策,導(dǎo)致百姓,乃至他們頭頂作威作福的地主、權(quán)貴都不注重商業(yè)發(fā)展。
她想要靠自己來發(fā)展商業(yè),推動經(jīng)濟發(fā)展,實屬癡人說夢。
皇上就算給她做靠山,也不會允許她動搖國本。
那就得換個方式迂回一下……耿舒寧喝光了冷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雙手托著腮,指尖輕輕敲著臉頰思索。
不知不覺中,她臉頰上的緋色和溫度慢慢褪了下去。
如果商業(yè)跟政治目的能掛鉤,商人可以靠一定的律例和政策,為百姓、為國家做出貢獻,換得一定的地位和權(quán)力,經(jīng)濟也能慢慢推動起來。
她雖然不懂政治,但上輩子她所處的社會大環(huán)境,注定她能從日常小事中得到啟發(fā)。
百姓生活無非就是吃穿住行,怎么叫商人在這方面保證百姓的利益……
“姑娘,姑娘?”小成子在門外輕輕喚了幾聲,“萬歲爺請您去前頭呢。”
耿舒寧回過神,原本平靜的芙蓉面上,又添了幾分膩煩。
她平靜道:“知道了,我先去前頭看看萬歲爺明日的膳食單子,半個時辰后過去伺候。”
因著今日兩人之間發(fā)生的事,她有些不想見到鈕祜祿靜怡母子。
*
但半個時辰后,她到達九洲清晏,熹嬪和三阿哥竟然還在。
殿內(nèi)外都已經(jīng)掌起了燈,耿舒寧心里微微發(fā)沉,鈕祜祿靜怡要留宿御前?
她頓了頓腳步,平靜無波地站到了門口,先跟蘇培盛說話。
“蘇諳達,御膳房明日的膳食單子我已經(jīng)看過了,膳房喬總管問,萬歲爺現(xiàn)在可要用晚膳嗎?”
蘇培盛一瞧見耿舒寧,臉色僵了下,心里直呼見鬼。
“姑娘這會子怎么過來了?”他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臉上倒還帶著笑。
“剛才我叫趙松派人傳話去后頭,說叫您晚膳后再過來也不遲,許是您去御膳房,跟人錯開了?”
熹嬪帶著小阿哥過來,小阿哥在萬歲爺懷里睡著了,一抱走就哭,只能叫人抱著在殿內(nèi)走動,等著小阿哥醒了再走。
耿舒寧微微挑眉:“小成子說萬歲爺請我來前頭。”
蘇培盛臉色猛地一變,這小成子是活膩歪了嗎?
他剛要開口,熹嬪聽到動靜,從偏殿里出來,笑著替蘇培盛解釋。
“耿女官莫怪,是我叫小成子幫我傳的話,怕你不樂意見我,才托了主子爺?shù)目谥I,回頭我親自跟皇上請罪。”
蘇培盛已經(jīng)冷了臉,若非熹嬪眼下是唯一有皇阿哥的妃嬪,他都想直接叫人架出去了。
旁人不知道,他卻清楚,在主子心里,這位熹嬪娘娘和耿舒寧完全沒法兒比,從來也不配比。
可念著還在殿內(nèi)的三阿哥,蘇培盛話到了嘴邊兒,還是打了個轉(zhuǎn)。
耿舒寧便搶在他前頭,恭敬給鈕祜祿靜怡行了禮:“舒寧請熹嬪娘娘安。”
鈕祜祿靜怡踩著蜀錦花盆底搖曳著靠近,笑著扶起耿舒寧。
“耿女官不必與本宮客氣,我能有今日,全靠了耿女官的周全,想請你過來,也是為了謝你先前的照拂。”
她沖后頭的宮女揮揮手,“聽聞耿女官伺候太后的時候,喜歡些金啊銀的,我也不知道送御前大姑姑什么合適。”
“這是先前萬歲爺在三阿哥滿月的時候,賞我的鑲金東珠耳珰,本宮便拿來借花獻佛了,萬望耿女官別嫌棄。”
蘇培盛聽出了機鋒,熹嬪分明是借著東珠嘲諷耿舒寧,就算成了御前女官,也不過是個宮女。
就規(guī)矩而言,熹嬪身為嬪位,耿舒寧也絕對不能挑釁回去。
他不動聲色退后兩步,沖門口的宮人揮揮手,叫人進去稟報。
鈕祜祿靜怡的宮女則在主子話音落下后,揚著下巴捧上紅漆盤。
盤里放著三對耳珰,首尾鑲嵌東珠,中間點綴瑪瑙,以金累絲串聯(lián)在一起,在羊角宮燈的映射下,熠熠生輝,看著便金貴。
唔,宮女只有一對耳洞,只有身上有了誥命,或者成為后妃,才能扎三對耳洞。
耿舒寧心頭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下一刻卻莫名有點想笑。
從剛回來聽到鈕祜祿靜怡來御前開始,她心里就縈繞著憋悶和膩煩,才會在屋里尋思正事轉(zhuǎn)移注意力。
她知道,是占有欲作祟。
這會子,在閃耀的東珠光澤中,她的煩躁消失得一干二凈,眸底的波瀾也都平復(fù)下來,變成了冷意。
真好。
比起先前鈕祜祿靜怡提醒她那次的虛情假意,這回真心實意的炫耀,倒讓耿舒寧失衡的心態(tài)穩(wěn)下來了。
叫那狗東西一迷惑,她差點跌進溫柔陷阱里去。
她喜歡一個人時,總受不住對方纏磨,上輩子好幾個男朋友都是這樣上位的。
難為以冷面閻王著稱的四大爺,也跟她曾經(jīng)那些小狼狗學(xué)。
大意了。
感恩熹嬪。
心思愈發(fā)清明,她勾起一抹淡笑,掃鈕祜祿靜怡一眼,復(fù)又蹲身。
“熹嬪娘娘不必與奴婢客氣,先前奴婢只是為太后娘娘分憂罷了。”
“東珠非嬪位以上不得用,若私藏,便是犯了宮規(guī),奴婢不求您感激,倒是也別恩將仇報吧?”
鈕祜祿靜怡臉色僵了一瞬。
她忘了這一茬,也沒想到,耿舒寧在蘇培盛面前,說話也敢這么猖狂。
但很快,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苦笑,“耿女官這是說哪兒的話,我只是想把我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一時忘了耿女官的身份……”
“既然忘了,還敢假傳朕的口諭,你這宮規(guī)也該好好學(xué)學(xué)了!”胤禛帶著冷意的聲音從殿門口響起。
鈕祜祿靜怡心下一緊,趕緊蹲身,柔聲欲解釋,“皇上……”
“回去把宮規(guī)抄上十遍,交給皇后。”胤禛打斷她的求情,
“三阿哥暫時留在朕這里,明日送到太后身邊,叫太后代為照看,什么時候抄完你再去接。”
鈕祜祿靜怡臉色大變,哀哀抬起頭來:“皇上,阿哥還小啊!天天都要找嬪妾,見不著嬪妾,怕是會受驚!”
“嬪妾會盡快抄完宮規(guī)送去茹古涵今,往后定謹記宮規(guī),您就叫三阿哥留在嬪妾身邊吧!”
“蘇培盛,送熹嬪回去!”胤禛沒理會鈕祜祿靜怡的話,伸手要拉耿舒寧進殿。
耿舒寧輕巧地后退一步,避開他的動作,跟著蹲身替鈕祜祿靜怡求情。
“皇上息怒,奴婢與熹嬪過去情分不淺,奴婢信她沒有什么壞心,求萬歲爺容了娘娘這一回疏忽吧,嬪主兒往后定會小心謹慎。”
胤禛胳膊僵了一瞬,身上瞬間起了冷意,垂眸睨看耿舒寧,“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他替她張目,這混賬反過來替熹嬪求情?
欺負他的時候倒不見心軟,現(xiàn)在卻為了旁人打他的臉??
耿舒寧聲音平靜柔和送入胤禛耳中,“太后娘娘最關(guān)心小阿哥,若小阿哥因為離開嬪主兒受了驚嚇,萬歲爺也會心疼不是嗎?”
“為了小阿哥,也避免太后娘娘和萬歲爺擔憂,還請您息怒。”
鈕祜祿靜怡顧不得給自己求情的,是她想壓一頭的耿舒寧,她跟佟思雅不一樣,不會為了一時的痛快硬抗。
本來她跟耿舒寧也沒有什么死仇,見好就收也還來得及。
她趕緊跪地磕頭:“求萬歲爺看在三阿哥還小的份兒上,饒嬪妾一回吧!”
“嬪妾對耿女官真沒有壞心思,往后再也不敢魯莽。”
胤禛剛舒坦了大半天的心窩子,又起了一股子火,他冷著臉轉(zhuǎn)身。
“送熹嬪和三阿哥回去!”
鈕祜祿靜怡抬起頭,眼神復(fù)雜看了耿舒寧一眼。
耿舒寧沖她微微一笑,進了大殿,里頭那個還有得哄呢。
殿內(nèi)只有趙松低頭伺候著,耿舒寧沖他打了個手勢,趙松趕緊往外顛。
耿舒寧上前,替胤禛倒茶,往面無表情看折子的男人跟前推。
“萬歲爺沒生奴婢的氣吧?”
胤禛冷冷乜她,“只會窩里橫的玩意兒,朕犯得著生氣嗎?”
“您若是為奴婢為難熹嬪和三阿哥,叫太后和主子娘娘她們怎么想?”耿舒寧好整以暇分辨,幽幽看胤禛一眼,鼓起臉兒來。
“再者,熹嬪娘娘就算是耀武揚威,奴婢能收拾她一回,就能收拾她第二次,哪里用得著您橫沖直撞給人家找麻煩。”
胤禛:“……”
他心里的火氣更甚,抓著耿舒寧的手往懷里拽,“在你心里,朕就這么不頂事兒,誰都能為難你,朕倒是個紙糊的?”
他懲罰鈕祜祿氏,是因為三阿哥還小,就被她抱到御前來爭寵,還趁機打耿舒寧的臉。
他若是縱容,往后誰都敢來御前蹦跶,他也不用做別的了。
若太后和后妃們有話說,那就干脆一次收拾個干凈,罰怕了她們也就不敢胡鬧了。
他想要獨寵這么個沒心腸的玩意兒,就得先叫御前清靜下來,這混賬東西卻一點都不信他。
耿舒寧小心著靠在他身前,遲疑了下,替他捋了捋火氣,“舒寧心疼您政務(wù)繁忙,不想叫您多操心還不成?”
她想說的是,女人能解決的問題,男人插手,只會影響她拔刀的速度,非要廢這二茬事兒作甚。
胤禛叫她這小意溫柔的動作,稍稍安撫了下,捏著她的脖頸冷哼,“你也就光嘴上會說。”
看著她微微紅腫的唇,他這火氣變了滋味兒,有些想嘗嘗她這張會說的嘴兒多甜。
耿舒寧趕緊捂住嘴,悶聲嘟囔:“皮子都要破了,您不能親了!”
胤禛眼神愈發(fā)幽暗,火氣更甚,那親別處也……
“奴婢還想替小成子求個情,您也叫蘇諳達饒他一回好不好?”耿舒寧趕緊后退幾步,躲開他這股火氣。
“他尋常辦差還算伶俐,有這一回,往后定不敢再大意。”
小成子假傳皇上口諭,要是按罪處罰,估計要被打死扔去亂葬崗。
不管他是誰的人,她想讓他成為她的人。
她要留在宮里,得有自己的勢力,只靠眼前這個男人還差了點意思。
胤禛原本被安撫下去的火氣又燎原起來,只是氣大了,卻看不出生氣了,只一張俊臉冷如寒霜。
“耿舒寧,你是不想讓朕護著你,還是不信朕能護著你?”
耿舒寧垂眸,遮住眸底的平靜,“奴婢只是……”
“出去。”胤禛突然打斷她的解釋,閉目捏了捏鼻梁。
“朕暫時不想看到你,這幾日不用來御前伺候。”
省得叫這冷心冷肺的混賬氣死。
本以為已經(jīng)交了心,他一腔熱乎勁兒越燒越旺,她那雙招子倒又回去了原來的平靜。
可叫他緩緩,再聽她胡說八道吧。
第55章
蘇培盛叫人捂了小成子的嘴,預(yù)備著往慎刑司扔,趙松匆匆跑過來,在他耳邊低語。
蘇培盛臉上的狠厲都頓了下,詫異看向趙松,怕自己聽錯。
趙松沖他微微點頭。
雖然是頭一回,可對背主的奴才,萬歲爺確實吩咐了,只叫慎刑司好好審問,還叫小成子回御前來。
蘇培盛遲疑片刻,沖慎刑司的太監(jiān)打了個手勢。
小成子滿臉是淚,整個人帶著灰敗的絕望被拖走,還不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
等人沒了影兒,趙松才小聲跟蘇培盛解釋,“是姑娘為小成子求了情,自個兒都叫萬歲爺攆后頭去了。”
“可姑娘帶著笑出了殿,反倒萬歲爺不大高興,剛才我進去問了一嘴晚膳,叫主子爺給撅出來了。”
蘇培盛腦瓜子嗡嗡地疼,這才多會子工夫,怎么又鬧將起來了?
“叫御膳房準備點好克化的宵夜吧。”蘇培盛無奈吩咐,收拾干凈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兒,進了大殿。
胤禛沒批折子,正跟自己下棋。
蘇培盛小心翼翼上前。
他對下棋不大了解,可打眼一瞧這黑白棋子的架勢,也能看得出黑子的殺意。
他們家主子自打不寫字發(fā)泄情緒后,就改了下棋,當奴才的能看懂的少,但帶出的架勢是半點不減。
且主子身上的冷意,都快叫這殿內(nèi)的冰鑒都多余了,蘇培盛冷得直想打哆嗦。
他到底比旁人多了解主子些,上前輕聲安慰,“主子爺萬別跟姑娘計較,這女兒家心思細膩,且是計較不過來呢。”
胤禛撩起眼皮子睇他一眼,身上冷意不減,也沒吭聲。
但蘇培盛知道,這是允他細說。
他偷偷咧了下嘴,將先前殿外那樁官司仔細解釋了,尤其是東珠對宮中女子的含義,還有一個耳洞和三個耳洞的區(qū)別。
“人活一張皮,姑娘身份在那兒,也不好跟嬪主兒計較,生生矮上一頭,擱誰身上都不舒坦。”
“白日里姑娘剛跟您……咳咳,這口熱乎氣兒還沒勻停呢,冷不丁遭一盆冷水,哎喲喂,想想奴才都心疼。”
蘇培盛跟說書一樣,捧著心窩子說貫口,“再別提,姑娘又要遵著身份規(guī)規(guī)矩矩的,這委屈勁兒少不得對著親近的人使,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胤禛似笑非笑將手中的黑子彈蘇培盛腦門上,“你倒是比朕還懂。”
他怎么不知道這個理兒,可惜那沒良心的,不需要他給做臉,非要當這宮里唯一的倔驢。
蘇培盛哎喲一聲,捂著腦袋嘿嘿笑:“奴才哪兒懂啊,無非也就是旁觀者清,在您面前耍大刀罷了。”
“姑娘若對您不上心,跟旁人一樣,為了榮華富貴只管往您身上撲就是了,就是在乎您,才不愿意在您面前丟了臉面呢。”
“雖然姑娘是為嬪主兒求了情,但您想熹嬪娘娘干嘛來了?”
“這下可倒好,不但沒為難了姑娘,叫姑娘揚著巴掌把棗兒給扇嘴里去,還不得不吃……”
蘇培盛咧開嘴笑得討巧,“要奴才說,還是這樣更快人心,這不也是憑著萬歲爺您給的底氣嗎?”
“姑娘若是不信您,也不敢明目張膽給嬪主兒求情不是?”
胤禛微微挑眉,這狗奴才還真把死水給說活了,倒也有幾分道理。
他身上的冷氣漸漸消停,懶洋洋將棋子扔回棋盒里,若有所思。
“她真是吃味兒?”
旁的妃嬪拈酸吃醋,大多是撒嬌哭鬧給人使絆子,也就這混賬反其道行之,總幫著其他人說話,把他做了筏子。
蘇培盛篤定點頭:“奴才瞧得真真兒的,見到那東珠耳珰的時候,姑娘臉色瞬間就沉下來了。”
雖然看著像是冷了心,但誰說這不是吃醋呢?
就算不是,他也得叫這姑奶奶變成吃醋,鬧別扭總比對萬歲爺不上心更好處置。
他們可經(jīng)不起萬歲爺再貓一陣狗一陣地發(fā)作了。
胤禛面色和緩了不少,甚至唇角不自覺勾起笑來,蘇培盛有句話說到了他心坎里。
若是心里沒他,耿舒寧也沒必要耍性子叫他不痛快。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這幾日叫她好好歇著,安排巧荷去她身邊伺候著,再安排兩個手腳麻利地替她跑腿。”
*
翌日天還沒亮,耿舒寧因為生物鐘,朦朦朧朧醒過來,就覺得胳膊腿兒有些酸軟,不想起身。
她在宮里一直都還算養(yǎng)尊處優(yōu),運動量不大,昨天沒少走路,還爬了好些樓梯,乳酸堆積,后返勁兒上來了。
她齜著牙想起來,可還沒爬起來呢,就聽到了不算大的敲門聲。
不等她吭聲,就有人進來了。
也沒叫她害怕,熟悉的聲音柔婉開口,“奴婢巧荷,遵蘇總管的吩咐,過來伺候姑娘。”
“姑娘起來了嗎?奴婢進來啦?”
耿舒寧略詫異,她認識巧荷,是跟在陳嬤嬤身邊那個小宮女。
陳嬤嬤說過,這小宮女是暗衛(wèi)安排到慈寧宮,負責傳遞消息的。
“進來吧。”她咬著牙爬起來,看巧荷提著熱水進來。
“你這是……”
巧荷趕緊上前扶她,輕聲解釋,“奴婢早前就叫安排去了內(nèi)務(wù)府,等著蘇總管安排,往后奴婢就只管伺候您。”
“從圓明園到內(nèi)城之前的路不好走,少不得顛簸,萬歲爺吩咐奴婢,早早給您準備好了止吐的茶水和蜜餞,昨兒個奴婢就準備好了給您按一按。”
“只是您從前頭回來就睡了,奴婢去取萬歲爺給您做的衣裳,怕貿(mào)然進來會驚著姑娘的覺,就一直在抱廈里候著呢。”
耿舒寧沉默片刻,所以馬車里的東西不是蘇培盛準備的。
她突然記起昨日的一個小細節(jié),從曲藝樓上了馬車后,胤禛其實沒不老實。
是進了外城,馬車顛簸得她挪動屁股的時候,才被那人拉進了懷里……一路都沒讓她沾著馬車。
她目光轉(zhuǎn)向巧荷從外間捧進來的幾身衣裳。
無品太監(jiān)的,富家子弟的,甚至漢家女子的衣裳應(yīng)有盡有,都是好料子,不是一天就能做成的。
甚至還準備了幾雙千層底的皂角靴和繡鞋,帷帽都是用雪綢做的。
明顯四大爺說著不叫她出宮,其實早就在安排了。
巧荷伺候著耿舒寧洗漱過后,用棉巾沾了點帶著清香的杏仁油,力道適中替她揉按著,還不忘一一解釋。
“萬歲爺一個月前就安排奴婢去了內(nèi)務(wù)府,怕姑娘招人非議,才晚了些時候叫奴婢過來。”
“也好叫奴婢盯著,替姑娘多準備些不顯山露水,卻用著舒坦的物什,趙諳達慢慢都給您換了。”
耿舒寧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床帳子。
她剛發(fā)現(xiàn),這好像是江南那邊有名的素清紗,透氣輕薄,又能防蚊蟲,最適合夏日用。
還有她的被褥,也都換了新的,里面也是用的雪綢。
至于銅盆、妝鏡、屏風(fēng)……這些與原本看起來大差不差的東西,仔細看來,其實質(zhì)量都很好。
她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迷茫和復(fù)雜。
“萬歲爺還叫造辦處改了馬車,只是瞧著馬車還是顛簸,辛苦姑娘了。”
“萬歲爺心疼您呢,吩咐奴婢多領(lǐng)些布料回來,用鴨絨填充了,放到馬車里,您往后出行就能舒坦些了……”
巧荷已經(jīng)替她按壓到了腿,耿舒寧始終沉默著,將腦袋扎進了枕頭里。
“萬歲爺還吩咐,您若是有什么不滿意的……”
“夠了!”耿舒寧突然開口,手指緊緊攥著枕頭的兩側(cè),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口吻平靜。
“不用那么麻煩,若主子爺允準我出宮辦差,不管是從宮里出發(fā),還是圓明園出發(fā),時間都緊迫,沒必要坐馬車,騎馬就行。”
她想做左膀右臂,不是溫室里的菟絲花,什么都叫人安排在富貴窩里。
巧荷噎了下,偷窺耿舒寧的表情。
蘇總管叮囑她將萬歲爺?shù)目嘈淖凶屑毤毝几嬖V姑娘,可她怎么瞧著,姑娘不像是愿意領(lǐng)情呢。
她小心著回話:“姑娘可會騎馬?回頭奴婢去回了蘇總管,為您安排馬匹可好?”
耿舒寧不會騎馬,她上輩子小時候騎過牛。
原身倒是會一點,但因為有繼母拘著,騎術(shù)也很有限。
但這不是問題,她平靜道:“我不太會,叫蘇總管安排個會騎馬的帶我,多騎幾次就會了。”
巧荷又噎了下,可安排護著姑娘出去的,都是林主事安排的暗衛(wèi)啊。
誰敢不要命帶著姑娘騎馬?
走著神也不影響巧荷手腳利落地給耿舒寧松筋骨,耿舒寧咬牙忍過那陣酸爽,很快就能坐起來了。
看巧荷叫外頭的小太監(jiān)提水進來,明顯準備伺候她沐浴,耿舒寧沒同意。
“我自己洗就行了,你去幫我提早膳吧。”耿舒寧溫和道。
她知道這是個階級社會,不會搞大家都是好朋友那一套,但她也不會理所當然把人當奴才使。
最多當自己請了個小保姆,上輩子保姆可不負責給雇主洗澡。
偶爾搓個澡還行,她不習(xí)慣袒露身體叫人伺候。
巧荷也正想去稟報一下關(guān)于騎馬的事兒,沒堅持留下來,柔聲應(yīng)下后,將熱水留下,體貼關(guān)上了門。
耿舒寧坐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才慢吞吞起身去洗掉了一身杏仁油。
從浴桶里出來后,她就沒再多想了,用過早膳便坐到軟榻前,拿著紙筆認認真真畫圖。
*
在屋里悶了兩日,巧荷開始明里暗里提醒著耿舒寧去前頭伺候。
耿舒寧只當沒聽到,是皇上金口玉言說幾天不想看見她,只要不超過十天,都算幾天。
她還有些東西沒確定,暫時不想看到那狗東西。
第三天,趙松就哭喪著臉過來了,“姑娘……”
耿舒寧沒為難他,也沒叫他哭完,直接遞出一張密封好的圖紙過去。
“先前我在御前撅了萬歲爺?shù)拿孀樱@幾日就不去御前招萬歲爺?shù)难劾玻@是我給萬歲爺賠罪的禮物,勞小趙諳達替我送給萬歲爺。”
趙松無奈,也不敢強求耿舒寧去御前,畢竟萬歲爺他沒吭聲,只是他們做奴才的想主子所想罷了。
回到前殿后,胤禛沒見著人,倒是也不意外,還算平靜地打開了耿舒寧給的圖紙。
并不是她先前提過的能提高織布效率的圖紙,看起來……像是個小馬車?
一旁有介紹——
“搖籃車,適合推著孩子外出活動,也適合親子互動,給小阿哥最貼心的守護。”
“奴婢知萬歲爺慈父心腸,又記掛著蘇常在和索常在冬里就要生產(chǎn),三歲之前的稚童都適合使用,也可以用作節(jié)禮哦~”
胤禛微微蹙眉,這東西跟她哄太后時做的婆婆車有什么區(qū)別?
不過就是加了個棚子,做得跟小馬車一樣還有車轅……不,推動的把手而已。
她想讓他這個皇帝,給孩子當牛作馬來互動?
呵……
胤禛面無表情將圖紙扔給蘇培盛:“去,叫造辦處多做幾個,給直親王到十四貝勒府里,只要有孩子的都送幾個過去,就說是朕送給他們做親子互動的。”
他是不可能當牛作馬了,讓兄弟們做去吧。
蘇培盛:“……嗻!”
估摸著各家王爺貝勒又得在心里罵萬歲爺許久,尤其是九貝勒那里。
等蘇培盛走到門口,胤禛捏了捏高挺的鼻梁,驀地輕笑了聲。
“回來!”他輕聲止住蘇培盛的腳步。
蘇培盛回過神,等著主子吩咐,可好一會兒也沒等到主子下一句話。
“萬歲爺?”蘇培盛腰都弓酸了,忍不住小聲提醒。
胤禛略有些無奈地輕咳幾聲,問:“順便打聽打聽,那些不爭氣的東西,是怎么哄后宅里拈酸吃醋的妻妾的。”
蘇培盛一口氣差點噎死自己,這他怎么打聽?
可他就是憋死,這吩咐也只能應(yīng)下來。
好在,這差事倒是不用蘇培盛親自去做,出宮的差事都有林福呢。
把林福愁了好歹,蘇培盛總算拿出了能叫主子滿意的答復(fù)。
哄哪個世道的女子,都是老三樣最管用——買!甜言蜜語!再不濟……身體力行地睡服。
總之,蘇大總管臊著一張老臉,到底委婉把意思表達了出來。
還給出了切實可行的建議,“江南那邊進上了一批上好的血燕,一半送去了太上皇那里,還有一半送來了御前。”
胤禛淡淡嗯了聲:“取一半送去皇額娘那里,剩下的再分出一半叫皇后來安排,其他都留在御前。”
“叫巧荷親自燉了送過來,你去跟那混賬說,她也該來御前伺候了,明早別叫朕等著。”
再過兩日就滿十天了,這臺階他給。
那混賬要是再不過來,他就直接去鶯飛閣,再罰她一次。
蘇培盛憋著笑應(yīng)下,“萬歲爺放心,奴才保管您明兒個一睜眼,姑娘就在跟前兒伺候著。”
胤禛輕踹他一腳,“叫她起那么早作甚?當你這祖宗是你們呢?朕下了早朝再見她。”
蘇培盛:“……”合著咱這些做孫子的,就不用多睡會兒唄!
*
蘇培盛親自到鶯飛閣請,耿舒寧也沒拿喬。
她一直不去御前,是滿心思都在研究珍妮紡織車呢,并不是跟皇上鬧別扭。
她眼前總會閃過那日見到的那些幾乎裸著身體的百姓,還有光屁股娃兒。
甚至婦人也衣不蔽體,但叫人升不起任何旖旎心思,在生存面前,所有的風(fēng)花雪月都沾染不了分毫。
她想盡快將珍妮紡織車畫出來。
但她上輩子在大山里的時候,奶奶他們用的織布機和珍妮紡織車也是不一樣的。
她只記得主體部分有些相似,都是將現(xiàn)下橫著的一條紡線,變成豎著的六到十二條紡線,而后用豎著的緯線飛梭來織布,速度會加快許多。
珍妮紡織車比起這種七八十年代的織布機,更能加大效率,是因為將飛梭變成了加大動力的紡輪,好像還有什么水動力無人紡織車。
但她對這方面了解得太少了,紡輪的原理她弄不明白,飛梭也需要用彈簧和滑槽來固定。
具體怎么固定,她即便讓巧荷問過了會紡織的繡娘,也看過了這時候的紡車圖紙,還是怎么都畫不明白。
畢竟那時候她還小,雖然會幫奶奶織布,也不會去仔細看紡車里面的構(gòu)造。
蘇培盛過來的時候,正好是她畫圖畫到最卡頓的時候,干脆扔下叫巧荷弄來的炭筆,早些歇下。
*
翌日一大早,她沒等胤禛下早朝,就提前叫人準備好了早膳,在殿門口準備著。
見到胤禛后,她面色平靜地蹲身行禮:“奴婢請萬歲爺圣安。”
胤禛看也沒看他她就進了門,“滾進來。”
耿舒寧微微挑眉,聽著像是在朝上過得不太痛快啊。
她撇撇嘴,端著下火的冷泡茶進門伺候。
蘇培盛叫人將早膳擺好,胤禛就面無表情吩咐:“都退下!”
耿舒寧平靜將茶水放在胤禛手邊,低眉順眼跟著蘇培盛他們往外走。
“耿舒寧!”胤禛咬了咬牙,冷聲低喝,“你留下。”
耿舒寧眨眨眼,看著蘇培盛沖她討好一笑,無情地將大開的殿門關(guān)上了,關(guān)上了……
耿舒寧鼓了鼓臉兒,混蛋玩意兒,這又準備叫她滅火唄?
她深吸口氣,轉(zhuǎn)身慢吞吞回到胤禛身邊,認命地打算伺候他用膳。
但她剛靠近,就叫胤禛拉著手腕,拽到了一旁坐下。
一盞血燕桃膠羹被推到她面前:“吃。”
耿舒寧愣了下,不解抬頭:“奴婢用過早膳了。”
胤禛面色和緩了些,語氣淡淡的,“陪朕再用點。”
耿舒寧想起身,平靜推辭:“萬歲爺,這不合規(guī)矩……”
胤禛抬眼看她:“你現(xiàn)在跟朕講規(guī)矩了?朕也跟你講一講?”
耿舒寧驀地覺得屁股有點痛,下意識瞪他一眼。
這狗東西哪兒有巧荷說得那樣好,肯定都是將手下人的功勞攬到自己身上去了。
“吃,吃完再跟朕生氣。”胤禛只刻薄了一句,接著說話又溫和下來。
耿舒寧不敢再推辭,喝了兩口,黏黏糊糊的口感她其實不太喜歡,只慢吞吞攪著,小心試探。
“奴婢瞧著,剛才萬歲爺回來,似乎心情不太好?”
胤禛夾了一筷子素燒鵝到她唇邊,“嗯,湖廣那邊水患和瘟疫還沒解決,白蓮教趁機蒙騙百姓起義,殺了幾個江南過去賑災(zāi)的大夫。”
曹寅八百里加急折子進上來,好不容易有耿舒寧給的冊子,瘟疫勉強算是控制住了不再擴大范圍,又出了這事兒。
大夫們抱團,不敢再輕易去治療瘟疫,甚至偷跑了十幾個大夫。
災(zāi)民則頻頻鬧事,駐兵的瘟疫沒好,石文晟也有些頂不住了,一起送了折子來,想請駐守云南滇貴那邊的魏廷珍派兵鎮(zhèn)壓。
朝中因為曹寅和石文晟辦事不力,甚至湖廣許多官員空缺一事,把正大光明殿吵成了大集,胤禛差點憋不住火。
問題是滿丕背后的人還沒查出來,湖廣那邊賑災(zāi)為主,不易在這個當頭發(fā)作。
耿舒寧叫一口素燒鵝塞得鼓起腮幫子,眨巴著眼睛,含糊不清問,“那為何不叫災(zāi)民以工代賑呢?”
“防治疫情的事情本來就不能全靠大夫呀,大家都行動起來,身體力行地做好防疫差事,憑著差事領(lǐng)賑災(zāi)糧多好。”
“災(zāi)民不會病死餓死,也不用干等著,都有活兒干,哪兒還有心思鬧事。”
這時候的人口雖然比后世少很多,可湖廣那么大的地方,災(zāi)民之多,也不是幾百個大夫就能解決的問題。
病了的百姓眼睜睜等死,賑災(zāi)糧又每天干耗著,誰也熬不起。
看后世就知道了,全民防疫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解決問題嘛。
胤禛往口中塞春卷的動作一頓,眼前驀地閃過精光。
他先前也隱隱有這個想法,只是被那些官員吵得腦仁兒疼,一時沒能想明白。
但耿舒寧幾句話,叫他想到了壓制朝中爭吵的關(guān)鍵——安排欽差下去,監(jiān)督當?shù)毓賳T將功贖罪,發(fā)動小吏和村落里正等,以工代賑,先解決瘟疫。
最后憑借功勞,有功則賞,有罪當罰,到時候滿丕那邊的動靜,也有時間查出來了。
胤禛放下筷子,笑著起身將耿舒寧抱在懷里,低頭堵住她的唇,呢喃——
“你是朕的福星,該賞!”
耿舒寧剛吃了一塊沙琪瑪,被胤禛的舌尖一卷,沙琪瑪被勾走了。
胤禛笑著看她:“唔……幾天不見,寧兒不酸了,甜得很。”
耿舒寧臉色漲紅:“……”她什么時候酸過!
呸!這狗東西搶別人嘴里東西吃,他幾歲啊!
胤禛似是嫌這還不夠膩歪,拉著她到羅漢榻前,將她摁在榻上坐下,壓著她往下。
耿舒寧大驚失色,趕緊去推他:“萬歲爺您干嗎呀?一大早的就……”發(fā)青嗎?
但話沒說完,胤禛只是逗她,根本沒碰著她,只虛晃一槍,從矮幾下面取出一個紫檀木的匣子,塞到她懷里。
耿舒寧又尷尬又惱,咬牙問:“這什么?我不要!”
胤禛含笑親親她眉心:“乖,這東西只有你能拿。”
“旁人有的東西,你也會有,旁人沒有的東西,只要你喜歡,朕也給你淘換來。”
“再因為那些不相干的混賬說什么去為難自己,朕還要替尚功局罰你,記住了嗎?”
耿舒寧眼神迷茫地打開紫檀木匣子,里面是滿滿一匣子碩大的東珠,只比胤禛的朝珠小一圈。
比耿舒寧記憶中皇后的朝珠還要大一點,應(yīng)該……跟太后的差不多大?
這一匣子?xùn)|珠,在早晨明亮的光線下,閃動著柔和的光澤,如星辰一般璀璨。
耿舒寧心跳再次亂了節(jié)奏,‘啪’的一聲合上匣子,實在沒忍住將疑問問出口。
“你喜歡我什么?”
她可以理解胤禛因新奇起了興致,理解他求而不得的不甘,但……他現(xiàn)在比她曾經(jīng)那些小狼狗更貼心。
為什么?
她不懂,也不想懂,心跳卻不聽她的。
第56章
胤禛被耿舒寧問得愣了一瞬,唇角逗趣地笑卻沒落下。
他修長手指輕輕撫過耿舒寧略有些茫然的杏眸,滑至眼角,帶來幾許溫熱的曖昧。
“朕也不知道喜歡你什么,明明一開始看到你就說不出的厭煩,卻不知不覺就把你放在了心上。”
耿舒寧:“……”謝謝你家祖宗唄?
胤禛手指漸漸往下摩挲,輕輕卡住耿舒寧纖細的脖頸兒往上抬,讓她仰著頭,像極了索吻的姿勢。
他眼眸微暗,聲音也多了點子啞意,“許是你也把朕拽進了你那場……莊周夢里,叫朕發(fā)現(xiàn),你從里到外無一不合朕的心意,再沒女子比得上……”你。
最后一個字,化作熾熱的吻,落在耿舒寧唇角。
耿舒寧咬著唇忍住回懟,只眸底藏不住火光,她的小狼狗小奶狗們,倒是都比他好得多。
胤禛暗沉的眸光始終注視著耿舒寧,沒等到她的拒絕,看到了她眸底又亮起了光,心下喜悅,吻變得炙熱起來。
他毫不客氣分開她的唇,勾著丁香舌尖起舞。
耿舒寧細細喘著,喘不勻那口氣,跟怒火一起憋在心窩子里,隱隱作痛。
初二那年她開始喜歡雍正,看小說只看四爺?shù)模娨晞∫蔡豢此臓數(shù)臉蚨巍?br />
好的壞的,正史野史,她都一點不落地收集,比追星還上心。
少年時也曾幻想過跟四爺?shù)娘L(fēng)花雪月,現(xiàn)在聽到他告白,她卻只想冷笑。
衣裳糾纏在一起,摩擦出聲,耿舒寧軟軟推他,啞著嗓音問:“那對你來說,有什么比喜歡我更重要嗎?”
胤禛已經(jīng)將她抱了起來,攬在懷里,懶洋洋靠在羅漢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著那把子細腰。
聞言他輕笑了下,撫著她腦袋像是在摸乖巧的小狐貍。
“自然是江山社稷,寧兒你一直都懂的,嗯?”
“有些事你可以做,只要別叫朕為難,沒什么人比你更重要。”
耿舒寧輕輕嗯了聲,趴在他胸口,聽著他略急促的心跳,心尖猛地疼了下。
穿越過來以后,她一直控制自己,不停告訴自己,真實的帝王和她的偶像是不同的,脫粉也脫得干脆。
她知道,女人對雍正而言,只是消遣。
可……這個男人細致起來,無論是溫柔還是冷漠,還是那么讓人難以拒絕啊。
她下巴又被托起來,被親吻得喘不過氣。
但在他吻下來之前,她的心跳就已經(jīng)快得要讓她發(fā)瘋了。
哪怕他與偶像不同,她還是愛上了呢,嘖~
“皇上今天跟我說了朝政,我做的事情,算不算是干政?”她呼吸不穩(wěn)地斷斷續(xù)續(xù)問。
胤禛的吻漸漸往下流連,她的衣領(lǐng)已經(jīng)亂了,他的聲音也亂了。
“不是要做朕的左膀右臂?只要你不做危害大清的事,朕……會一直護著你。”
親吻的灼熱和迷亂,也無法阻止她冷靜地思考。
她心里連連哂笑,她就算不做任何事情,大清二百年后也亡了。
她問的是‘你’,回答她的始終都是‘朕’。
她勾著胤禛的脖頸,含著水光的眸子靜靜看他。
這男人的喜歡像是一種賞賜,連欲念都在居高臨下睨下來的眸子里,隱隱審視,更多篤定,像是說她逃不開這張愛情的網(wǎng)。
在他伸手要解她盤扣的時候,耿舒寧一把抓住胤禛的手,慢吞吞起身。
“巧荷送去給我的衣服,是皇上畫的樣子嗎?”
胤禛知道她對那檔子事兒有心理陰影,以他自己的經(jīng)歷來說他能理解,沒有強迫她做什么的心思。
雖然欲念深沉,卻也壓著性子,只是忍不住親近的心思,將她拉到身前,不容她后退,含笑自上而下打量她。
“嗯,回頭朕有時間,多給你做幾套衣裳。”
“往后有空朕再陪你出去,寧兒就不用裝扮成太監(jiān)了,做黃爺?shù)姆蛉丝珊茫俊?br />
耿舒寧微微笑起來,避而不答,只唇角酒窩清甜。
“聽說皇上曾經(jīng)也給兩只狗設(shè)計過衣裳?舒寧可真是榮幸。”
這個男人,他喜歡什么的時候,確實溫柔細致,野史說他甚至還會給狗編辮子呢。
“你跟造化和百福比什么?它們早就不在了。”胤禛失笑,抓著她坐在膝上,輕輕親著她的額頭,鬢角。
一如他所說那般,想叫耿舒寧習(xí)慣他的親近。
等他親到下巴上,耿舒寧揚著脖頸兒,像被撓下巴的貓一樣瞇起眼笑。
她還得謝謝造化百福走得早?
她對這位爺而言,大概也就是個比造化百福兩只更喜歡的貓兒狗兒?
就像她,她也會瘋狂地喜歡什么人,事,物,為此搭上時間精力,多溫柔細致的模樣她都有。
但她永遠更愛自己。
“皇上……”她輕慢喘著,聲音甜得像是魅人的蜜藥,讓腰間的禁錮更緊了些,叫她話音也更加暖熱。
“曾經(jīng)的您對舒寧而言,就像是天邊的月,只能仰望,所以您的親近舒寧很是歡喜。”
不喜歡之前,可以曖昧,可以迷亂,可以委屈,可以吃虧,因為萬事不縈于心。
但——
愛了,她卻終于確定,她要徹底遠離這個男人。
她是個極度自私的人,絕不會給自己淪陷在愛情中,失去自我的機會!
耿舒寧猛地推開胤禛,倒退幾步,歪著腦袋看向蹙眉不解的胤禛。
“可現(xiàn)在,舒寧突然發(fā)現(xiàn),您落下凡塵,落到了舒寧心里,成了一個男人。”
她臉色倏然蒼白起來,拿出帕子使勁兒擦著被親吻過的地方,在胤禛漸漸沉下去的臉色中,努力吞咽了好幾下,像是強忍惡心。
她紅著眼眶跪地:“還請皇上恕罪,舒寧實在控制不住下意識的反應(yīng)。”
“請皇上允許舒寧禁足鶯飛閣,早些將能提高織布效率的織布機畫出來吧。”
她仰頭,卻垂眸,笑得規(guī)矩,疏離。
“舒寧定會好好反省,絕不會做有損江山社稷的事,也定會做好皇上的左膀右臂,舒寧能一輩子遠遠看著您,便足夠了。”
胤禛壓著不解和火氣,冷著俊臉上前拉她:“起來說話。”
耿舒寧趕緊起身,狼狽地后退幾步,柔柔低下了頭,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規(guī)矩,渾身的柔媚也收斂得格外干凈。
胤禛壓了又壓,還是沒壓住心里的火氣,伸手指著殿外。
“出——”
耿舒寧不待他說完,便以最快的速度蹲身,后退幾步,規(guī)矩轉(zhuǎn)身,打開殿門擠了出去,又無聲無息關(guān)上了殿門。
蘇培盛和趙松還因為耿舒寧匆忙地離開愣神呢,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砹肃枥锱纠驳拇善魉榱崖暋?br />
爺倆縮了縮脖子,同時苦了臉兒,懵了神兒。
這,這又是怎么了?
早上不還好好的嗎?
*
耿舒寧回到鶯飛閣,立刻吩咐巧荷:“我惹了皇上不高興,這陣子自請禁足鶯飛閣,誰來都不要讓他們進來。”
巧荷臉色一白,小聲問:“那若是萬歲爺……”
“替我請罪就是了。”耿舒寧淡淡打斷她的話,“就說等我辦好了差事,反省好了,自會去御前請罪,在此之前,我無顏面圣。”
巧荷想說自己不敢,但叫耿舒寧淡淡睨過來一眼,心里沁涼之下,話噎在了嗓子眼,竟是沒敢說出來。
姑娘這氣勢……怎么跟萬歲爺還有點像呢?
*
等被耿舒寧平靜地攆出門,巧荷才回過神來,開始發(fā)愁,要是蘇總管過來該怎么交代。
可叫她詫異的是,御前還真就什么動靜都沒有。
及至中秋之前,耿舒寧還是無法勘破珍妮機紡輪的工作原理,但奶奶用過的那臺織布機上的飛梭原理,她終于畫出來了。
巧荷拿著圖紙送去御前,叫造辦處給做出來,親自去試過后,激動萬分。
這將織線做成經(jīng)緯線,從橫向紡織變成豎向紡織,能將織布速度提高六倍!
如此一來,只要皇上調(diào)控得當,外頭布匹的價兒肯定會降低不少,百姓們起碼能買得起最低等的粗布了。
這算是胤禛得到的最好的中秋節(jié)禮。
蘇培盛過來稟報的時候,臉上帶了喜意,“奴才聽巧荷說,姑娘這陣子覺都睡得少了,宵衣旰食就為了替萬歲爺分憂呢。”
“您看,姑娘也禁足半個月了,連太后娘娘都叫人問了……”他小心覦著主子神色,試探著替耿舒寧求情。
“是不是叫姑娘回御前來?回頭伺候著萬歲爺去長春仙館請安,也叫太后高興高興。”
胤禛面無表情地批著折子,頭都不抬,聲音淡淡的。
“朕何時叫她禁足過?”
蘇培盛心里叫苦,“這……巧荷說姑娘是惹您生氣,自請受罰,若是不知道您消沒消氣兒,姑娘也不敢出來不是?”
胤禛聲音依然冷凝,“你這狗奴才倒是會伺候,什么時候你主子的臉面倒不是臉面了,不如你去伺候你那祖宗去?”
蘇培盛嚇得趕忙跪地:“奴才不敢,奴才只是……”
“行了,朕不想聽你廢話。”胤禛批完一本折子,放下朱筆,無波無瀾地端起茶喝了一口,才淡淡睨他一眼。
“什么都聽旁人說,朕要你何用。”
他冷著臉繼續(xù)批折子,“她怎么離開御前的,自個兒怎么回來就是了,沒得她比朕還金貴。”
“朕政務(wù)繁忙,沒那么多時間哄個沒良心的倔驢。”
那日耿舒寧跑了以后,胤禛平息了欲念和怒火,仔細品味,品出了她的別扭。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這混賬又生氣了,因為從頭到尾她只喊了皇上。
她要回報同等的感情,他回報了。
她要獨寵,他半年功夫都沒叫后妃近過身。
她要出宮,事無巨細他叫人安排得妥帖,連外頭那些鋪子,他都跟允祥再三叮囑,張羅了起來。
要做到這些,還要瞞著一墻之隔的暢春園里老爺子,沒那么容易。
他實在弄不懂女人的心思,更有些膩煩她這貓一陣狗一陣的壞脾氣。
滿丕那邊查出了些許端倪,涿州官員跟噶禮私下里的往來也有了線索,朝堂上風(fēng)云變幻,都得他耗費無數(shù)心神去平衡,去掌控。
他著實沒那么多功夫,一直縱著她不知天高地厚。
女人罷了,他不是非她不可,更不是必須得弄這么個不知好賴的玩意兒在身邊,叫他壽數(shù)都要短幾年。
*
蘇培盛無奈,知道主子這回是鐵了心要冷著耿舒寧,也不敢再說什么。
但這祖宗也不能不哄。
畢竟真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吃虧的可能是耿舒寧,回頭萬歲爺發(fā)作起來,受罰的絕對是他們。
他叫趙松過來,去給巧荷傳話,叫她提點這姑奶奶幾句。
當奴才的跟皇上硬氣那是壽星公上吊,再多的情分也經(jīng)不起這么耗。
“姑娘,奴婢四歲的時候就被四貝勒買回去了,在粘桿處也要時刻聽上峰提及主子的性子,提醒奴婢等人本分。”巧荷伺候著耿舒寧用膳的時候,小心著勸。
“主子爺性子其實比其他大多數(shù)爺要好,只要不背叛,順著主子爺?shù)男乃紒恚胍裁炊加兄竿!?br />
“可您也得記得本分,若叫萬歲爺冷了心,失了信任……奴婢跟您說句掏心窩子的秘密,曾經(jīng)跟奴婢一起被買回來的,幾百個到現(xiàn)在也就剩下了一百有余了。”
耿舒寧不緊不慢用完了午膳,沖巧荷笑得非常溫和。
“我知道你的好意,你只管跟蘇總管說,我清楚該怎么做,不會叫他為難的。”
半個月時間,足夠她平復(fù)自己的感情,想好往后的路怎么走了。
*
翌日一大早,耿舒寧便去了御膳房,把跟太醫(yī)院確認過的膳食單子送過去,確定好了胤禛下個月的膳食。
待得下朝之前,她已經(jīng)將御前其他女官的差事都一一檢查過,調(diào)整了一下日常的當值安排。
而后,她親自到御茶房內(nèi),用清晨竹林接來的竹葉露水煮開了,泡了皇上最喜歡的雨前龍井。
掐著時辰,等皇上一進御膳房,耿舒寧便端著茶,站到了大殿前。
看到蘇培盛,耿舒寧溫柔笑了笑,恭敬屈膝蹲了一禮,“蘇諳達,茶泡好了,您看……”
蘇培盛叫耿舒寧這溫柔模樣,驚得后背汗毛都豎起來了,趕緊讓開地兒。
“姑娘請,你是御前大姑姑,不用跟奴才稟報,直接進去就是了。”
從這姑奶奶來了御前,哪回進殿也沒叫攔過啊。
耿舒寧笑了笑,“禮不可廢,蘇諳達還是稟報一聲吧。”
頓了下,她問:“要不您給端進去?”
蘇培盛哪兒敢搶耿舒寧差事啊,“我這就進去稟報。”
胤禛聽到蘇培盛進來回話,詫異抬了下眸子,“你閑得沒事兒干了?”
蘇培盛快哭了,“是姑娘知道先前惹了萬歲爺生氣,這會子……格外守規(guī)矩,怕是嚇著了……”
胤禛微微挑眉,輕哼了聲,那混賬每回犯渾后,確實挺識時務(wù)的。
他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笑意,“叫她進來。”
*
耿舒寧進了門,恭敬將茶放在御案上,而后輕巧退到旁邊的柱子邊,沒蹲安,也沒出聲。
蹲安,那是將自個兒當作牌面上的人物,等著叫起做臉面呢。
真正伺候的宮人,一言一行都得無聲無息,還不能嚇著主子,妥帖伺候,該隱身時就隱身。
這是尚儀局教過宮中禮儀后,最著重教導(dǎo)的規(guī)矩。
她這半個月時間,練習(xí)了許久,把原身學(xué)過的規(guī)矩撿起來了,卻叫胤禛身上猛地起了冷意。
他捏了捏鼻梁,面無表情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到耿舒寧身前,冷冷看著她。
耿舒寧低眉順眼后退一步,剛要行禮,胤禛就又上前一步,叫她跪都沒地兒跪。
她心里偷偷嗷嗚,不怪這狗東西狗,都是先前她自己作死作出來的情債。
她只柔婉地繼續(xù)后退,順著胤禛的心思,被逼得靠在了盤龍柱上,才無奈出聲求饒。
“皇上……”
胤禛心底猛地一跳,這聲音……叫他突然想起耿佳舒寧在壽康宮時請安的動靜。
軟而不媚,弱而不妖,平靜,柔和,不帶有絲毫感情。
他下意識打斷耿舒寧的話:“你到底在氣什么?”
耿舒寧詫異抬頭,趕忙又低頭:“奴婢沒有生氣,只是反省過自己,知道過去僭越,有心悔改……”
“你現(xiàn)在倒是知道朕是皇上了?”胤禛伸手不客氣地抬起她下巴,臉上帶著怒。
“過去咬著朕的唇叫爺?shù)臅r候,怎么不記得叫皇上呢?”
他又上前一步,兩個人腳尖抵著腳尖,身體雖然沒有碰觸,旗裝和龍袍卻已經(jīng)開始糾纏。
雖然這會子衣裳稍微厚了些,耿舒寧卻仍然能感覺到他身上勃勃的熱氣。
“你摟著朕脖頸兒貓叫的時候,朕就不是天上的月了?”
“坐在朕膝上的時候,不是你嬌嗔著嫌朕杵著你硌得慌?”
胤禛幾乎將耿舒寧逼進自己懷里,始終不肯碰她,卻在她耳邊輕嗤。
“耿舒寧,那天從外頭回來,你青動沾濕了朕衣袍的時候,你沒把朕當男人?”
耿舒寧沒想過會從他口中聽到這樣……澀青的話,即便有心控制自己,臉頰也忍不住漲紅,腦袋下意識往一側(cè)偏。
胤禛卻不想停止自己這少有的別樣刻薄,語氣更輕佻,“你來告訴朕,在馬車上,你就不覺得男人惡心了?”
“還是說,咱們御前的耿女官,青天白日跟夜里對朕下意識的反應(yīng)不一樣?”
耿舒寧被逼紅了眼眶,但心里并不意外。
要是她,面對自己這種反復(fù)搖擺也得發(fā)飆,所以感情實在是叫人煩惱的東西。
她只低垂著眸子,盡量冷靜回答:“奴婢曾說過面對男子的反應(yīng),從來都不包括皇上。”
“奴婢對您,所有的反應(yīng),確實都只有無力抗拒,一步步沉淪。”
她順著胤禛的力道抬起眸子,眸底只有冷寂,“但奴婢每時每刻都記得,喜歡是放縱,愛是克制。”
“如果只是喜歡皇上,您的三宮六院,您的子嗣,您的江山社稷,每一個比奴婢更重要的存在,都阻礙不了奴婢親近您的心,壓不住奴婢的放縱。”
她主動上前一步,緊緊貼上了那明黃色的龍袍,胤禛刻意留出來給她壓力的距離瞬間消失。
“可……要是耿舒寧愛上愛新覺羅胤禛,那些都會成為我的眼中釘肉中刺。”
耿舒寧以比擁抱還緊密的姿態(tài)靠著他,直呼他的名字,叫胤禛再次被鎮(zhèn)住。
他下意識想后退,耿舒寧拽住了他的領(lǐng)口叫他低頭,不許他后退。
她始終平靜:“一個愛到克制不了自己的女人,愛到全世界只剩你的女人,因為嫉妒會做出什么,你不會想知道。”
胤禛沒被人這樣揪著領(lǐng)子強勢拽著躬身過,他忍不住抓住耿舒寧的手腕:“耿舒寧,你……太放肆!”
她灑脫笑了下,抬起脖子,用手腕帶著他的手,掐住自己。
“所以奴婢反省過了,知道自己僭越了,才會謹記身份。”
“皇上,我可以永遠留在您身邊,但我只能是皇上的奴才。”
“生與死,留與不留,皇上來決定。”
胤禛頓了下,眸底冷光乍泄,抬起胳膊甩開她的手,心里的退意和膩煩到了頂點。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朕有三宮六院和子嗣,甚至有妃嬪還是你親手送到朕床上的,那時候你就做了決定吧?”
只像逗趣兒一樣喜歡他,卻不會把他放在心上。
“說到底,耿舒寧,你想要權(quán)利,甚至不惜利用色相來得到朕的信任,卻從來都沒想過伺候朕,也沒想過要朕回報你什么感情,是也不是?”
耿舒寧沉默不語,答案很明顯。
胤禛覺得,自己先前在江南時候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自己為了得到這混賬玩意兒私下里絞盡腦汁做的安排,都喂了狗。
他捏了捏額角,跟耿舒寧一樣,所有的怒意都收斂起來,又變成了朝臣最熟悉的那個冷面閻王。
他甚至沒再看耿舒寧一眼,也不必叫她滾出去,面無表情回到御案前批折子。
真正冷了心,就算人在眼前,也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罷了。
耿舒寧一天下來,都很安靜,端茶倒水的伺候,用膳也安排好了尚膳女官上前。
始終做到無聲,妥帖。
蘇培盛和趙松爺倆這幾天提心吊膽,比任何時候都厲害。
是,這倆祖宗不吵了,甚至有時看起來格外和睦,可他們心窩子就是始終懸著。
這特娘……和睦比吵架還嚇人的神仙打架,實在是叫人費解。
*
中秋日一大早,耿舒寧接替了蘇培盛的差事,妥帖伺候胤禛穿好龍袍,帶上朝珠,目送他去上朝。
等到皇上下朝,她也跟隨在胤禛身邊,一起去了長春仙館給太后請安。
因為賑災(zāi)的緣故,國庫不豐,太上皇早就下了旨,中秋節(jié)午宴不辦,只晚上在暢春園舉辦家宴。
中午這頓飯,就由胤禛伺候著太后在正大光明殿用家宴。
一進長春仙館大殿,滿殿的鶯鶯燕燕先起身給皇上行禮。
耿舒寧稍退后幾步避開后妃的禮,這一動作,就叫太后眼神落到了她身上。
笑著叫胤禛起身的功夫,太后忍不住笑著沖耿舒寧招手:“好孩子,有你在皇帝身邊伺候著,倒叫皇帝龍體康健不少,本宮一直備著賞,倒是等不來你。”
皇后等人眼神落到耿舒寧身上,眼神比以前復(fù)雜了許多。
一個姿容上等的女官,在太后身邊伺候,和在皇上身邊伺候完全是兩碼事。
尤其皇上又半年沒進后宮,誰知道是不是叫這狐媚子給勾了去。
耿舒寧沒將后妃們的眼刀子放在心上,要留在宮里,這刀子且得受著呢。
賞賜誰不樂意拿呀,耿舒寧立刻熟練揚起笑,就要哄富婆。
可她剛露出酒窩,就叫胤禛一屁股懟到了一旁,扶著太后坐下。
耿舒寧:“……”
胤禛不冷不熱看耿舒寧一眼,替她跟太后解釋,“她沒良心,額娘不是早該知道了?”
太后:“……”這話兒是怎么說的?
胤禛扯了扯唇角:“這位耿女官到御前兩個月,禁足三回,朕能見著她的時候就少。”
后妃們:“……”皇上這怨氣,聽著倒不像被勾了的樣子?
胤禛見耿舒寧跟泥塑一樣,不緊不慢又接了句:“朕能多長點子肉,全靠自己知道心疼自個兒,跟耿女官沒什么關(guān)系。”
“她老早晚要出家替額娘您祈福去,您那賞賜,與其給她,壞了她修行的清靜,倒不如給兒臣,拿去救濟些災(zāi)民。”
整個長春仙館都安靜下來。
這下子后妃們不甩眼刀子了,連太后在內(nèi),都在心里止不住地琢磨。
耿舒寧……這是把人得罪得多狠,才叫皇上這么不顧體面地埋汰?
第57章
滿殿皆驚,只有耿舒寧不算意外。
四大爺?shù)男⌒难郏吧袷蓝疾皇鞘裁葱迈r事兒。
后妃們自是幸災(zāi)樂禍居多,尤其是瓜爾佳常在和熹嬪。
原本不對付的兩個人,分出了地位高低后,倒是親近起來,用帕子捂著唇?jīng)_著耿舒寧笑得格外有深意。
齊妃比以前看起來老了許多,面容有些憔悴,挑起眉來帶著股子犀利的嘲諷,輕嗤了聲沒說話。
倒是一直身子不算康健的皇后,還仁厚些,主動替垂著眸子隱忍委屈的耿舒寧說話。
“耿女官一直在皇瑪嬤和皇額娘身邊伺候,想必一時不習(xí)慣去御前,若是萬歲爺覺得不合適,不如叫耿女官回皇額娘身邊?”
太后思忖片刻,太上皇的意思是看住耿舒寧,最好是留在胤禛身邊。
如果皇上真的不喜歡,留在她身邊也行。
但她剛抬起頭,胤禛就淡淡笑了聲,否了皇后的好意。
“大可不必,皇額娘的慈愛之心朕很是珍惜,若叫耿女官回額娘身邊,傳出什么不好聽的,妨礙的是額娘的名聲。”
他睨向耿舒寧,對她幾近難堪的沉默視而不見,面上帶著笑,眸底毫無溫度。
“是耿女官自己愿意替皇額娘祈福,也算是替朕盡孝,朕不會虧待了她,特地叫人安置好了皇莊子為她做清修之地。”
“耿女官,朕說得可對?”
耿舒寧咬了咬牙,知道他這是在威脅自己。
但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她樂意得很!
她在后妃的詫異和太后微微的擔憂中,恭敬蹲身,“皇上所言極是,是奴婢伺候不夠周全,皇上還能給奴婢將功補過的機會,已經(jīng)是奴婢莫大的福分了。”
她聲音略頓,又加了句:“多謝皇上恩典,奴婢會盡快收拾好,出宮修行。”
胤禛臉上的笑更冷了幾分,點點頭。
“如此甚好,那就等欽天監(jiān)算好了日子,朕派人送你出宮。”
“在此之前,耿女官就在九洲清晏后殿齋戒吧。”
耿舒寧:“……”艸,在宮里吃素嗎?
后妃們也有聰明的,感覺出來皇上跟耿舒寧之間的不對付了,但誰都不會在這個當口說什么。
畢竟萬歲爺金口玉言,當眾說叫耿舒寧出家,就算想后悔也是來不及,這消息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傳出去。
不管兩人之間有什么貓膩兒,這耿舒寧也只能青燈古佛里悔去了。
*
后妃樂意見到這樣的發(fā)展,不聞不問,并不代表太后樂意。
她雖然跟胤禛關(guān)系一直不冷不熱的,可自己生的兒子,她還是比旁人了解些的。
在別人眼里,是耿舒寧沒辦好差事得罪了皇上,太后卻從自家好大兒身上品出了幾分氣急敗壞和無可奈何。
正大光明殿的午宴間歇里,太后去偏殿更衣的時候,派烏雅嬤嬤將耿舒寧叫到了跟前兒。
“舒寧你跟本宮說,你跟皇帝是怎么回事?”
耿舒寧一進門,太后就叫她跪下。
這會子烏雅氏臉上已經(jīng)沒了上午時的憐惜,特別嚴肅。
“本宮叫你去御前,是為了照顧皇帝的身子,不叫他多操心,你倒是好本事,能把皇帝氣得要攆你出宮。”
“即便不是在本宮這里被攆走的,若是叫人知道了,也要說本宮不會調(diào)理奴才,本宮要一個解釋!”
耿舒寧知道太后擔心什么,沒了外人,她抬起頭,紅了眼眶流露出委屈和倔強來。
“太后娘娘明鑒,您叫奴婢去御前伺候的本意,奴婢時刻牢記在心。”她像是憋了許久一樣,膝行到太后面前,壓低了嗓音哽咽。
“太醫(yī)院說皇上身子骨弱,需……固本培元,那日熹嬪帶著三阿哥去御前,奴婢擔心壞了萬歲爺身子,就,就……”
她抽泣幾下,臉卻紅了,“萬歲爺覺得奴婢管得有點多,當時就有些生氣。”
太后與烏雅嬤嬤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懂了。
太醫(yī)這是叫皇上養(yǎng)精蓄銳,耿舒寧壞了熹嬪和皇上的好事兒?
這對男人來說……咳咳,是要惱的。
耿舒寧繼續(xù)道:“前些日子,奴婢膽戰(zhàn)心驚的,便想著折騰點新奇玩意兒給萬歲爺賠罪,萬歲爺誤會奴婢……媚寵,就更生氣了。”
烏雅氏擔心的正是這個,臉色更冷了些。
皇帝對耿舒寧的態(tài)度,倒像是上了心,起碼她沒見過皇帝對其他女人如此過。
身為皇帝,且不說對女人動心是忌諱,她讓耿舒寧去御前,可不是叫她勾著皇上壞了身子的。
烏雅嬤嬤冷冷看她:“你倒是跟太后娘娘仔細說說,你做了什么新鮮玩意兒,叫萬歲爺以為你媚寵,甚至于惡心著自己!”
耿舒寧愣了下,臉色瞬間發(fā)白,趕緊搖頭,“奴婢只是改良了一下織布機罷了,萬歲爺生氣不是因為……媚寵,是,是……”
“說!”烏雅氏猛地一拍軟榻上的矮幾,低喝。
耿舒寧哆嗦了一下,閉著眼滿臉絕望,“是因為萬歲爺誤會奴婢用男耕女織來訴衷腸,欲臨幸奴婢,奴婢推了皇上一把,跑了!”
她捂著臉,聲音哭唧唧的,“奴婢始終記得太后的吩咐,誰也不能壞了皇上的身子,只這陣子叫御膳房進補,進補不少……”
烏雅氏:“……”
連烏雅嬤嬤臉上的冷厲都頓住了,主仆倆一時間以為她們耳朵瘸了,才會聽到這種話。
皇上生氣,不是氣耿舒寧媚寵,是氣她攆走熹嬪,自己也不肯伺候,還在他自作多情的時候……撒丫子跑了?
烏雅嬤嬤眼神復(fù)雜極了,見過想方設(shè)法爬床的宮人,沒見過這種狠心找死,也要辦好差事的。
烏雅氏輕咳幾聲,端起茶來,遮住臉上的尷尬和快要憋不住的笑意。
她示意烏雅嬤嬤將人扶起來,“這……舒寧你的忠心本宮記在心里,只是皇帝在氣頭上,本宮也不好為你求情。”
“你便先去皇莊子上做個居士,等過陣子皇帝氣消了,你阿瑪早晚也要回來,到時本宮再想法子叫你得個圓滿可好?”
耿舒寧拿浸了姜汁的帕子在眼眶下戳了戳,眸中又積起了晶瑩。
“太后娘娘萬別為了奴婢費心,奴婢確實沒有嫁人的心思。”
“就在皇莊子上為太后和皇上祈福一輩子,偶爾能進宮給您請個安,奴婢就心滿意足了。”
太后得知真相,也心滿意足。
熹嬪身為妃嬪爭寵,她雖然不悅,卻不能攔著妃嬪的本分,否則傳出去人家笑話的是皇帝不行,叫妃嬪守活寡。
耿舒寧也是個清明的,沒壞了皇上的身子。
被關(guān)去皇莊子上清修,也算是在胤禛控制范圍內(nèi),算是皆大歡喜。
她也就不吝嗇給耿舒寧個體面,笑著拉住耿舒寧的手,拍了拍。
“回頭本宮叫周嬤嬤把慈寧宮的腰牌給你送過去。”
“往后四時八節(jié)的,都進來給本宮請個安,若是有不長眼的敢欺負你,本宮替你做主!”
耿舒寧面露感激,柔婉謝過太后的好意,只在心里腹誹,最不長眼的那個,太后怕是做不了主。
不過一想到,自己出宮這件事,拖了兩個月,總算是板上釘釘,她面上的感激就真切了許多。
*
這偏殿里發(fā)生的事兒,瞞不過蘇培盛。
晚宴剛出暢春園,他就低聲把耿舒寧和太后的對話稟報了,一字不落。
胤禛喝了些酒,沒喝醉,但冷白的面容多了些緋色,慵懶靠在皇攆中,比平日里顯得肆意許多。
他輕笑著轉(zhuǎn)動佛珠,淡淡調(diào)侃,“瞧你這祖宗,字字句句都是真,偏偏從頭到尾都在胡說八道,全成了朕的不是。”
“論起說話來,你還真得跟她好好學(xué)學(xué)。”
蘇培盛:“……萬歲爺說得是。”
他賠著笑小心試探,“就是奴才愚笨,怕是得需要些時候,若往后姑娘去了皇莊子上,奴才想學(xué)也沒地兒學(xué)咯。”
“不如叫姑娘遲些出宮,奴才慢慢兒學(xué)?”
胤禛又笑,眸底細漾著涼意,“不必,叫欽天監(jiān)抓緊時間算出日子來,早些送她去莊子上,也省得她還得過道宮門。”
他打算在園子里待到八月底就回宮,實在不想在宮里看見這么個不省心的玩意兒。
蘇培盛躬身,沒敢再吭聲,偷偷咽下一口嘆息。
他聽得出,萬歲爺這話不是開玩笑,那小祖宗到底是耗干了主子爺?shù)那榉帧?br />
皇上的態(tài)度,就是御前的風(fēng)向。
耿舒寧被禁足在鶯飛閣內(nèi)第二日,先前還負責伺候女官們的粗使宮女和嬤嬤,巧荷就都使喚不動了。
原本總上門討巧的幾個女官也不見了蹤影,巧荷想提幾壺熱水都要使銀子。
甚至因為萬歲爺金口玉言叫耿舒寧茹素,膳房里提回來的膳食一日頂過一日的不能看。
沒幾日,非常穩(wěn)得住的耿舒寧,竟在自個兒屋里見著了餿菜。
給耿舒寧逗得笑個不停。
巧荷委屈氣惱地跺腳時,她還格外新鮮地湊過去聞了聞。
唔……醋熘的白菜誒,都遮不住那股子餿味兒。
她搖頭晃腦地感嘆,“還真是為難膳房,能把菜放這么久。”
她好奇問巧荷,“延春閣和武陵春色那邊,也是這樣嗎?”
她以為可能會餓肚子,沒想到冷宮套餐還真是餿飯啊?
巧荷都叫耿舒寧這格外與眾不同的反應(yīng),給整得沒脾氣了。
她無奈將飯菜裝回去,“怪奴婢沒使銀子,奴婢是想著先前您也沒少給膳房遞方子,倒沒想到人還能狼心狗肺成這樣。”
要熱水,那得廢柴火,也得請人另外燒,畢竟熱水不是給宮人用的,花銀子就花了,耿舒寧也不缺銀錢。
可御前女官的膳食那是應(yīng)該伺候的啊!
巧荷想了想,都有些哭笑不得,她真沒想到,在御前能見著餿飯。
她咬咬牙:“奴婢去找蘇總管說理去!”
怕就怕以萬歲爺如今對鶯飛閣的漠視,她現(xiàn)在見不著蘇培盛,只這話巧荷不敢說出來,叫姑娘跟著擔心。
耿舒寧一點都不擔心,要說這事兒蘇培盛乃至胤禛不知道,她腦袋剁下來給他們當球踢。
這就是冷著她,叫她知道個眉眼高低呢。
她將原本準備好買熱水的銀子扔回了柜子里。
“不用說理,你替我傳幾句話就行。”
“要是有人攔著不叫你見蘇培盛,你就喊,說我見著餿飯,靈感爆棚,想出了能叫百姓吃飽的法子,愛要不要。”
巧荷瞠目:“在御前喧嘩,犯,犯規(guī)矩……”
耿舒寧歪在軟榻上,笑容多了幾分痞勁兒。
“沒事兒,有事兒我擔著,你家姑娘我不怕死。”
“把話替我說明白咯,往后我要是見不著能入我口的舒心飯食,我一口不吃,直接扔出去。”
她這幾天不發(fā)作,是為了看看宮里能落井下石能到什么程度。
現(xiàn)在看出來了,真是慣得這狗東西和他身邊的人這些臭毛病。
她笑得更肆意:“餓死也省得擔了自戕的罪名,我下輩子投個男胎,再為皇上盡忠也挺好。”
最后這一句,叫耿舒寧露出了眸底的鋒芒,她可不白擔了混賬的名聲。
巧荷噤若寒蟬,一個字都不敢說,訥訥出去辦差。
*
蘇培盛聽到趙松苦著臉過來稟報的時候,以為自己聾了。
他掏掏耳朵,“姑娘說因為什么有了靈感?”
趙松縮著脖子,吭吭哧哧,“那什么,兒子想著皇上是想叫姑娘吃個教訓(xùn),就叮囑了下頭幾句,叫他們稍微冷落鶯飛閣一點。”
他急赤白臉地分辨,“兒子可不敢叫人送餿飯啊!”
他小趙諳達活了二十年,也沒想到有朝一日餿這個字,還能出現(xiàn)在御前呢。
這幫子奴才到底是蠢,還是不要……
“哎喲!干爹饒命,饒命啊!”
趙松被蘇培盛一腳踹到殿拐角的柱子上,拿著拂塵就開始下死勁兒抽。
趙松還不敢大聲叫喊,齜牙咧嘴后悔不已。
蘇培盛都快氣瘋了,“你自個兒找死,非得拉上咱家是不是?”
“我認你這個龜兒子,你可真是要孝順死我!”
“誰給你的膽子為難姑娘?連萬歲爺都吃……”了癟呢。
蘇培盛猛地頓住話音兒,后怕地給了自己一巴掌,差點叫這混蛋玩意兒氣得說出作死的話來。
他又狠狠一腳踹過去,“趕緊著,把膳房那幾個膽大包天的玩意兒給我送尚功局去,一人三十板子,打完都送辛者庫去!”
“不對!”他提留著要跑的趙松叮囑,“先叫御膳房以姑娘的口味做頓好的!”
“叫人進去伺候著,要是姑娘不滿意,你也滾辛者庫去,別回來了!”
怕趙松不知道利害,蘇培盛直接點醒趙松。
“也就你眼瞎,看這姑奶奶眼下失了勢,敢往上踩!她跟后宮的主兒們能一樣嗎?她靠的不是顏色和家世,靠的是這兒……”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滋要是她一天對萬歲爺還有用,咱就得當祖宗伺候著,敢動心眼子那是找死!”
“這位可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主兒,旁的咱家也不與你多說,再有下回,你給咱家死遠點,別崩咱家一身血!”
“趕緊滾!”
趙松被唾沫星子劈頭蓋臉噴一頓,提著心,腳步發(fā)飄趕緊去辦差。
蘇培盛心里也苦,他真不知道耿舒寧被為難嗎?
巧荷又不是個死的。
萬歲爺不知道嗎?
可這會子叫那祖宗給撅一臉,萬歲爺只能是不知道。
他這幾天就提著心腸呢,這種靠冷落打壓的手段,對那祖宗根本就不管用啊!
也不知道萬歲爺是怎么想的。
蘇培盛也腳步發(fā)飄地進殿,抖著嗓子稟報:“萬歲爺,姑娘……叫巧荷帶話了。”
胤禛這幾日已經(jīng)通過快餐店記錄的進京車馬往來,查清滿丕和郭絡(luò)羅氏的來往。
正順著這條線,準備叫人去查郭絡(luò)羅氏和佟家勾結(jié)的證據(jù)呢。
見蘇培盛這模樣,他稍微分出了點子精力聽著。
他不奇怪蘇培盛這表情,只平靜問:“她生氣了?”
蘇培盛賠著笑點頭:“都怪奴才沒教好趙松,把姑娘氣得都說要餓死自個兒,投個男胎為您效忠了。”
胤禛眸中閃過一抹笑意,“嗯,還知道生氣,朕當她只會在朕面前橫,在旁人面前是個泥菩薩呢。”
蘇培盛在心底默默琢磨,主子是什么時候瞎的?
“朕去看看。”胤禛特別想知道,這混賬生氣的時候,還能怎么伸爪子。
他臉上帶了笑,眸子里一片薄涼,“晾她這幾日,也算朕的不是,把朕的午膳擺在鶯飛閣罷,朕去給這姑奶奶賠罪。”
蘇培盛心下一驚,“萬歲爺,這……大白天的,怕是瞞不住。”
若是叫暢春園知道了……
胤禛腳步不停,云淡風(fēng)輕,“她不需要朕護著,朕何必還要費心。”
由著御前的宮人為難耿舒寧,不是為了叫她服軟,他就是想看她生氣。
更想讓她知道,這種冷落和為難連開始都算不上。
想站在他身邊,要權(quán)勢和富貴,靠她自己?
他倒要看看她能走多遠。
*
巧荷去御前告了狀,本以為還有的扯皮,最多也就是蘇總管吩咐人多照顧姑娘一點。
卻沒想到能迎來皇上,甚至皇上的午膳都流水一樣進了鶯飛閣。
她立在門口傻眼,因為平日里耿舒寧不太叫近身伺候,甚至忘了進去侍膳。
蘇培盛沒給她回神的機會,等到里頭擺好膳,立刻將人都攆了出去。
關(guān)上門,他親自守著,由著里頭兩位祖宗自個兒吃。
總不能叫人知道,萬歲爺是過來賠罪的。
萬一里頭再吵起來,打起來……甚至妖精打架,那就更不能叫人知道了。
實則里面有小半個月沒見的兩個人,一個賽一個的平靜。
耿舒寧沒再跟普通宮人一樣客氣,就坐在胤禛對面。
她好幾天沒吃好喝好了,也不管他,挑著自己喜歡的先吃。
胤禛也沒呵斥她放肆,左右以下犯上的事兒,耿舒寧也干得差不多了。
他還替耿舒寧夾了幾筷子菜,替她倒了一盞比較柔和的梅子酒。
耿舒寧鼓著腮幫子,跟松鼠一樣吃得起勁,也不謝恩,就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她這進食的模樣激起了胤禛的食欲,胤禛勾了勾唇,也跟著埋頭吃起來。
一炷香后,耿舒寧放下筷子,瞇著眼慢吞吞啜飲著杯中酒,黑白分明的杏眸落在窗邊,像喝醉了一樣微微發(fā)呆。
胤禛跟著放下筷子,定定看著她,“吃飽了?”
耿舒寧淡淡嗯了聲,“我定好的御膳單子,確實好吃。”
胤禛都微微晃了下神,自從他在青玉閣第一次跟耿舒寧打交道開始,兩個人之間還從沒如此平靜過。
平靜到……有種說不出的默契,似風(fēng)雨前的安寧。
胤禛給自己倒了一杯竹葉青,一口飲盡,“欽天監(jiān)定了日子,九月初九宜剃度,你留在圓明園,提前一日朕叫人送你去皇莊。”
耿舒寧歪著腦袋看他,“不剃度行不行?我想做居士。”
胤禛笑了,舉起酒杯,碰了碰她的,“這算是求朕?”
耿舒寧一口飲盡杯中酒,搖擺著起身,跪地,端正給胤禛行了大禮。
“求皇上,舒寧舍不得酒肉。”
胤禛沒叫她起來,依然笑問:“是不是還要給你送幾個俊俏護衛(wèi)過去伺候著?”
耿舒寧倒吸口涼氣,能有這好事兒?
她慢吞吞直起身子,抬頭看他,清凌凌的大眼睛對上了格外冷凝的丹鳳眸。
“朕對待有功之臣,向來大方。”胤禛勾唇笑著解釋,“只要你不背叛,不逃跑,于江山社稷有功,朕答應(yīng)過,你想要的,朕都會給你。”
耿舒寧信他這話,但不信他的小心眼,謹慎搖搖頭。
“我愿意清修,不需要護衛(wèi),偶爾能行山踏水,有酒肉就很好。”
“您可以派人看著我,我不會犯傻,更不會逃跑,跟著您才有肉吃。”
“嗯,朕信你,起來吧。”胤禛站起身,緩行幾步,站到耿舒寧面前,居高臨下看著她,哪怕她站起身來。
他臉上的笑淡了,“朕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也會好好說話。”
耿舒寧低眉順眼,“過去是舒寧不懂事。”
“可停了你這胡說八道吧。”胤禛捏了捏鼻梁,笑意變成了諷笑,聲音浸染了酒意,略沙啞。
“再沒人比你更懂事兒了。”
“展現(xiàn)自己的本事,是為叫朕注意你,勾著朕,是為叫朕重視你,等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替代的時候,再貓一陣狗一陣地叫朕膩煩。”
“耿舒寧,你那莊周夢里,莫不是連兵法都有涉及?”
耿舒寧坦然抬頭,“那倒沒有,說起兵法,我只知道有三十六計,卻不知道是哪三十六計。”
上學(xué)時候光顧學(xué)習(xí)打工,上班時候光顧著工作和消遣了,閱兵倒是看過一點,連兵種都分不清。
胤禛手背在身后,轉(zhuǎn)動佛珠的速度快了些,聲音還算平靜。
“那你是天生聰慧過人?連朕都叫你玩轉(zhuǎn)在股掌之中,你知道的那些……即便成了婦人也知之甚少。”
耿舒寧下意識覺得脖頸兒發(fā)涼,不自覺倒退一步,垂下眸子。
“我……大概是夢里見過了太多,記不得的那些,大概也會殘留在潛意識里,再做不了這世道最尋常的女子。”
胤禛點點頭,他也覺得是,但他的后宮不需要這樣特立獨行的女子。
所以,他放過她了。
“過幾日啟程回宮,你不必跟著,就在鶯飛閣等人送你去皇莊吧。”胤禛留下這句話,大跨步往門口去。
蘇培盛伸長了耳朵聽著動靜呢,聽聞腳步聲,趕緊開門。
胤禛踏過門檻,突然頓住腳步。
午后的陽光打在他身上,叫他身處一半明一半暗的分界線上。
沉默半晌,他回過頭,“朕再問你一次,若你后悔了,也可以跟朕回……”
耿舒寧鼻尖微微發(fā)酸,急促打斷他:“皇上,不后悔,我不會后悔。”
愛上這狗東西,她不后悔,感情誰也控制不了。
愛自己,她知后悔最無用,她愿意負擔任何代價。
胤禛胸膛劇烈起伏了一瞬,冷著臉再不發(fā)一言,跟疾風(fēng)一樣刮了出去,刮起了初秋的凜冽。
*
三日后,皇上奉太后和后妃一起回了宮。
九月初八,林福親自過來,伺候著耿舒寧和巧荷,自大宮門出去,一路往小湯山去。
路上下起了雨,淅瀝瀝的,春雨一般,卻沁著一絲一絲的涼,幾乎冷到人心窩子里。
“奴婢聽聞,越是溫泉莊子,屋舍里越冷呢。”巧荷給耿舒寧塞了個手爐,在一旁嘀咕,臉上帶著愁色。
“瞧著這陣仗,姑娘您想出門估摸著是難,也不知道皇莊子上給沒給咱們準備玲瓏炭。”
下馬車的時候,耿舒寧笑著安慰她:“肯定會叫咱們出去的,回頭統(tǒng)計一下缺什么,咱們喬裝打扮了自個兒去買唄!”
她偏頭問林福:“林主事,您說是不是?”皇上也沒說不叫她出去。
林福僵硬著一張胖臉,恭敬低下頭:“姑娘說得是。”
只要這位祖宗能拿到皇上的令牌,想上天,他們都給搭梯子。
聽到林福的回答,巧荷松了口氣,人也帶了笑。
耿舒寧感覺林福的反應(yīng)有點不大對勁。
但她都已經(jīng)出宮了,聞著空氣里淡淡的硫磺味道,只覺得連土腥味兒都帶著清甜,這大概就是自由的味道。
這叫耿舒寧心情又放松了些,跨進帶著溫泉的東偏院時,在雨后微微濕潤的青石板路上,幾乎要蹦跳起來。
偏院里栽了許多竹子,這會子正好是旺盛的時候,在秋雨中沙沙作響,頗有幾分風(fēng)雅。
她含著笑回頭對撐著傘的巧荷道:“回頭咱們在這里建座聽雨亭,擺上兩個搖椅——啊!”
話還沒說完,她突然就撞到了一堵墻上,一堵……有彈性的墻。
趔趄的功夫,巧荷手里的傘被撞落了地,卻顧不上去撿,只跪在了雨里。
耿舒寧背對著……墻,頭皮發(fā)麻。
也不知怎的,一時間她竟有些不敢回頭,總覺得一回頭,夢可能要碎了。
倒也沒人逼著她回頭,甚至都沒人吭聲,跟過來的暗衛(wèi)跪了一地,全都低著頭。
而后耿舒寧就感覺視野猛地一陣旋轉(zhuǎn),剛抓住墻皮,就被雨滴砸了一臉,甚至落到了眼睛里,逼得她不得不閉眼。
墻也不吭聲,抱著她轉(zhuǎn)身往院子里去,跪地的人一個跟著的都沒有,連蘇培盛都躬身在原地站著。
耿舒寧在雨中努力睜開眼:“皇上,您怎么……”
“朕后悔了。”胤禛冷聲打斷她的話。
耿舒寧心下一陣陣發(fā)緊,卻莫名縮了縮脖子,不敢這會兒招他。
“朕不甘心,有些話我們得說清楚!”胤禛聲音更冷,腳步更快。
一眨眼功夫,就將她抱進東偏院的主屋里,穿過屏風(fēng)后面的中門,進了帶著溫泉池的園子,將她扔在廊子下頭。
耿舒寧趕緊后退幾步,離胤禛遠一些。
她總覺得,這狗東西像是吃了什么不該吃的,馬上就要炸了。
她小心翼翼道:“皇上您想……”
胤禛再次打斷她:“這里沒有別人,你不用裝模作樣,連朕的名字都敢叫,還想叫朕相信你懂謙卑?”
他冷冷逼近耿舒寧:“今日在這里,沒有皇上,沒有御前女官,只有……愛新覺羅胤禛和耿舒寧。”
“別憋著你肚兒里那些罵我的話,咱敞開天窗說亮話!”
耿舒寧被他逼得不停后退,干巴巴拒絕:“那,那我也不敢,萬一您一怒之下,砍了我腦袋可怎么辦?”
死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你腦袋留著更有用,朕不傻!”胤禛繼續(xù)逼近,“今兒個你就是犯了誅九族的口舌,朕也恕你無罪!”
耿舒寧:“……”不瞞你說,那我可就要動心了。
第58章
耿舒寧了解前偶像四大爺?shù)男难圩樱策算了解男人。
明知敵強我寡的情況下,她還是收斂著,做出了叫人心軟的乖巧姿態(tài)。
“您想知道什么只管問,舒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胤禛緩了緩神,他這些日子強壓著情緒太久,惱怒于耿舒寧的不識相,不打算慣著她了。
他從來沒對一個女人如此縱容過,也沒如此處心積慮過,偏偏她都不放在心上。
他不信她這張嘴,不客氣問:“你什么時候喜歡朕……心悅過我?”
耿舒寧淋了雨,叫秋風(fēng)一吹,略有點冷,不自覺往帶著熱乎氣兒的溫泉那邊倒退幾步,認真想了想。
粉上四大爺,其實一開始并不是沖他敬業(yè)。
她略有點不自在地偏開頭,“是聽人說起,您為了造化和百福剪了九貝勒辮子,就欽慕上了。”
胤禛:“……欽慕什么?”欽慕他喜怒不定?
“我……”她有點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又朝著溫泉退了一步。
“別人覺得為了兩只狗不值得,但您覺得值得,您放在心上就會認真護著,我喜歡這種姿態(tài)。”
她從未感受過這種認真的偏愛。
她對父母的印象很淺,兩口子在外打工,是為了努力生個兒子,替還沒影兒的兒子攢彩禮錢。
奶奶對她確實很好,但她更疼自己的兒子,羨慕別人家的孫子。
每回她跟其他人家的小男孩打架,奶奶都看不見她的傷口,第一件事就是壓著她去道歉,不問對錯。
奶奶說她們祖孫倆沒依靠,不能將人都得罪光了。
可她知道,奶奶打心底覺得人家是兒子,人家有底氣,她不該打男孩子。
她那時候聽人說起四大爺?shù)囊笆罚陀X得,四大爺連條狗都護著,不怕得罪人,還坦然出小紅文說自己就是那樣的漢子硬剛。
她特別羨慕那兩條狗,更欽佩這漢子的態(tài)度,做夢都想遇到一個會這樣護著她的人。
可惜現(xiàn)實中不存在,所以她把自己活成了這樣的人。
胤禛聽得心潮起伏,只要提起這件事,從來沒人覺得他是對的,哪怕都知道是老九欺負人,也覺得是他做得過分。
卻沒想到,會有人理解他。
胤禛喉結(jié)滾了滾,緩步上前,聲音低啞許多:“那又為何不喜歡我了?”
耿舒寧迅速抬了下頭,眼神中滿是詫異,趕忙又低下頭,倒退一步。
“我,我沒有……”
胤禛不耐煩地打斷她的敷衍:“心悅與否,你那雙招子根本瞞不住,朕今天不想聽你胡說八道!”
耿舒寧被噎了下,心里有點拱火,一會兒我,一會兒朕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她咬著舌尖壓了壓火,思忖片刻,干脆了點。
“我從未奢想過成為您的妃嬪,在得知我那位好表哥與庶妹勾搭在一起,商量著如何謀財害命后,我才大病一場,做了那個夢。”
“見過了不同的風(fēng)景,也記住了太多驚才艷艷的女子,我就想為自己而活,不想拘泥于后宅或后宮。”
胤禛掀起一抹冷笑,“所以,你想做個風(fēng)流寡婦,將鈕祜祿氏推到朕面前來,算計朕,還算計佟氏。”
“哦,還不止。”他繼續(xù)逼近,“還想賣額娘和鈕祜祿氏個好,為自己出宮做打算。”
“你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朕……朕是不是愿意!”
耿舒寧貝齒輕咬唇瓣,后退的功夫,梗著脖子分辯,“您已經(jīng)是三宮六院了,多一個又何妨?子嗣對您而言不重要嗎?”
“您要是不樂意,誰也沒法子逼您不是嗎?”要是誰都能霸王硬上弓,他也不會登基后還能清靜了一年多。
胤禛輕嗤,“是沒人逼朕,但你敢說,你不是故意挑釁朕,勾著朕的興致,讓朕心甘情愿臨幸你推過來的女人?”
耿舒寧有些不耐煩了,再次壓了壓火,努力保持平和好好說話。
“那就算是我的錯,我用一輩子來贖罪……”
胤禛驀地疾行兩步,捏住她的下巴,火氣比她還大,“我說了,不想聽你胡說八道,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耿舒寧叫他嚇得倒退,退到了溫泉邊上,差點沒站穩(wěn)掉下去。
胤禛順勢勾住她的腰,懨懨的眼神變得犀利,摻了惱怒,最后全變成了不甘。
“你從頭到尾都在欺君!那你算到朕……”他咬咬牙,到底說出了心里話。
“你算到朕也會動心了沒有?”
臉皮子滾燙,叫胤禛耿家惱怒,他用力卡著她的下巴,更用力箍著她的腰,迫她抬頭。
“欺君之罪你可以將功補過,朕的感情你打算怎么補過?嗯?”
耿舒寧覺得腰和下巴都疼得要命,卻更不敢招他,放軟了語氣去哄人。
“我會一直陪在您身邊,以自己之能,伴您河清海晏,不好嗎?”
“您說過,江山社稷對您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胤禛氣得胸膛起伏不定,低頭堵住她這哄人的伎倆,火氣都交融在了唇舌之間。
“江山社稷和你沖突嗎?”
他咬著她的唇,“到現(xiàn)在你還在狡言飾非,一句實話都沒有!”
耿舒寧被親得喘不過氣,想偏頭都無法,嗚咽著想解釋,卻突然感覺舌尖劇痛,血腥味兒瞬間在唇齒散開。
她猛地睜大眼,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使勁兒推他,這狗東西怎么還咬人呢!
接著,唇瓣又是一痛,胤禛禁錮她的力道絲毫沒有減弱。
他恨恨盯著耿舒寧帶著水光的眸子,思及自己滿腔的情意都被辜負,不知是惱還是怒,總之渾身都難受。
“給你機會都不說,那你這舌頭也干脆別要了!”
耿舒寧:???
“沒了舌頭,也不耽誤你盡忠!”說完,胤禛再次勾住她的舌尖,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親得她滿嘴是血。
耿舒寧嘴唇里外都疼得要命,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嗚咽著一句話說不出來。
“今日朕就教你個道理!”胤禛不止咬他舌尖,連耳朵都沒放過,咬著她耳垂話說得切齒至極。
“想算計人心,朕愿意了,那這戲你唱了就得唱到底,想退場得問問朕同意不同意!”
“天底下能人多的是,不缺你一個!”
“若你不給朕個交代,腿也給你打斷算了,朕信不過你的胡說八道,沒了腿朕就信你再也不會跑!”
耿舒寧叫他突如其來的衷腸和暴戾驚得頭皮都要炸了,火氣也再止不住。
她掙不開禁錮的力道,也疼出了狠勁兒,干脆扭身用自身的力道狠狠往后倒,拽著他一起落到了溫泉里。
‘噗通’一聲巨大的落水聲,驚得外頭候著的蘇培盛都站不住了,下意識往里走。
“萬歲爺?姑娘?”
胤禛和耿舒寧的聲音同時響起——
“滾!”
蘇培盛:“……”得,愛咋咋地吧。
他趕忙退得更遠些,想了想,沖趙松招招手,“你帶人去趟溫泉行宮,將隨行的常院判請過來,別驚動了太皇太后。”
皇上是借著太皇太后身子不適,為著孝道,奉太皇太后來溫泉行宮療養(yǎng)的。
可別鬧出什么大事兒來,叫人知道就真沒法收場了。
*
里頭溫泉池子里,耿舒寧借著自己良好的水性和溫泉的浮力掙扎開,實在沒忍住,一腳踹到了胤禛的肚子上。
胤禛被她踹得趔趄,狼狽跌在溫泉里,抬頭瞪她,“耿舒寧,你真找死不成?”
耿舒寧順著力道后退,靠在池子邊上,比他眼神還兇狠,“是不想活了!”
先前感覺出他火氣不大對,本來還想收著些,將人好生哄走。
現(xiàn)在聽他滿腹委屈,滿腹火氣,她只想罵人。
“您想聽真話是吧?行,那我說!”耿舒寧唇角的笑也沾染了冷意,溫泉的霧都遮不住。
她拍著水一字一句往他那邊砸——
“一個巴掌拍不響,蒼蠅不叮無縫蛋,這道理你不懂嗎?”
“還是你仗著權(quán)勢,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連喜歡都那么高高在上,我欠你的嗎?!”
“我想做風(fēng)流寡婦,一開始你不就知道了嗎?”
“我有沒有說過我想出宮,有沒有說過我不想成為妃嬪,有沒有主動過一次?”
“分明是你動不動就動手動腳地勾著我,叫我起了花花心思,卻又控制不住跨下二兩肉去幸別人,我憑什么不能動搖?”
她發(fā)起脾氣來,胤禛先前的暴戾反倒?jié)u漸沉寂下去,他只沉著臉盯著耿舒寧。
“朕已經(jīng)答應(yīng)你獨寵……”
“我呸!誰稀罕!”耿舒寧吐出一口血水,理智早就氣沒了,在刻薄上,兩個人從來都是不相上下。
“我就問你,如果你現(xiàn)在突然變成個女人,你愿意被塞進后宅里,滿腹經(jīng)綸用不上,只靠身體和肚皮得別人一點垂憐?”
“你有本事能做正妻,甚至左擁右抱,你會甘心跪在旁人腳下?lián)u尾乞憐嗎?”
只有他一個人不甘嗎?她也不甘心,所有的掙扎都被她吼了出來。
胤禛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他沒辦法想象自己變成一個女子。
但他也曾跪在二哥和皇阿瑪面前掙扎過,認命過。
莫名地,他有點懂了耿舒寧的搖擺,心窩子一跳一跳的疼。
他想將這個炸毛的小狐貍擁入懷里,告訴她:“朕不會讓你搖尾乞憐,你不想跪可以不跪。”
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只要方法得當,護住一個女人,叫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么就不可以……
“別跟我說那沒用的!”耿舒寧推開他,打斷他的溫柔,眼神滿是譏諷。
“你是能讓我做皇后,遣散后宮,還是能叫太皇太后、太上皇、太后都眼睜睜看著我成為一個紅顏禍水?”
“你總問我為何不愿意伺候你,覺得我在嫌棄你。”耿舒寧也不知道為什么,氣著氣著委屈起來,眼淚流得更兇。
“睡一覺有什么大不了的,現(xiàn)在就可以睡!”
她撕開自己的衣襟,沖過去將胤禛推倒,像她以前被壓制的陣仗一樣,短暫壓制因為震驚緩了一步的男人。
她低頭惡狠狠親上去,用力去撕他的衣裳,養(yǎng)得好好的指甲都劈了,染得他暗金色的便袍綻開一朵朵血花。
“我早就知道你有三宮六院,我要是嫌棄你,就不會動搖!”
“都喜歡對方,憑什么是我伺候你!憑什么我要低頭!”
她不管不顧使勁兒咬胤禛的唇,卻因為力道完全抵不過這男人,很快被制住。
“寧兒你冷靜點,朕沒叫你低頭……”他只是想聽她說幾句實話。
胤禛偏頭躲開耿舒寧的親吻,或者說啃咬,腦仁兒一蹦一蹦地疼。
也許他們兩個的性格太相似了,每每袒露心腸,就總要這樣互相傷害。
“寧兒……”他極盡溫柔地想叫她消氣,有點后悔先前的逼問,“我們好好說話……”
耿舒寧腦子里一直繃著的那根弦斷了,又被控制得無法動彈,只能放聲大哭。
“別叫我寧兒!是我不想跟你好好說話嗎?!”
“你非要逼我!逗貓逗狗一樣的喜歡,貓狗才稀罕嗚嗚……”
“你說你縱容我,你只縱容我一個了嗎?嗚嗚嗚……我就是不要!”
“一次次要得到我,卻又一次次告訴我不是非我不可,那你別找我啊!”
“我怎么就不能做個人!怎么就不能是非我不可的那個!憑什么我那么努力還得不到我想要的……”
她嚎啕得像得知父母去世時,躲在無人山洞里那個小女孩一樣,知道眼淚無用,還是只能哭泣。
她爸爸是為了保護懷孕的媽媽,被高空墜落物砸死的。
媽媽也被壓得小產(chǎn),滑下來一個男胎,一時受不了也跟著去了,他們誰都沒想過她。
奶奶總拿著父母的照片哭,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再看她總會遺憾。
在醫(yī)院去世的時候,奶奶擔心她一個人會過不好,可更多的卻是期待能去跟兒子,兒媳,還有未出世的孫子團聚。
她知道自己作,去確定沒誰非她不可。
她永遠都是不重要的那個,她自己最愛自己還不行?
她上輩子那么努力往上爬,好不容易活出個人樣子來,卻又穿到了這種地方,一切都成空,又成了不重要的那個。
到底是為什么……
胤禛心下有些慌亂,不斷地撫著她的臉頰,輕聲哄她。
“朕錯了……我不該逼你。”他想抱她起身,在溫泉池子里哭狠了怕是要暈厥過去的。
耿舒寧已經(jīng)沒力氣掙扎了,她閉著眼,眼淚卻還是不停地往外流,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她喃喃著:“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掙扎了,作死也累嗚……”
賊老天就是不肯叫她好好活出個人樣兒。
“不就想讓知道我做什么都沒用嗎?”她不管身上的疼,放棄掙扎,由著自己陷入黑暗。
“你想怎樣就怎樣……”還不行嗎?她不玩兒了。
胤禛感覺到她腦袋突然垂下去,加上兩個人身上的血,被沾染了秋雨的風(fēng)一吹,心窩子像被人猛地拿刀捅了個對穿。
漏著風(fēng)的驚慌讓他也晃了晃,差點站不穩(wěn)。
“舒寧?舒寧?”他慌得渾身無力,卻咬牙大跨步往外走,揚聲大喊——
“蘇培盛!叫御醫(yī)!!!”
*
蘇培盛見著這倆祖宗渾身的血,還有沁血的傷口,魂兒都要嚇飛了。
趙松還沒回來,巧荷也抖著腿,跑不動。
還是林福這個粘桿處主事穩(wěn)一些,趕忙提氣跑出去,帶著護衛(wèi)快馬加鞭去迎趙松。
一陣兵荒馬亂之后,被提過來的常院判,感覺自己可能是做了場被狗啃了的噩夢。
好一陣兒他心里的臟話都下不去,緩了又緩才跪到胤禛面前回稟。
“萬歲爺,姑娘就是怒火攻心,一時受不住溫泉的熱氣兒,蒸暈過去了,并無大礙。”
“至于唇上的傷……涂些金瘡藥和白玉膏明兒個就能結(jié)痂,也無大礙。”
耿舒寧在御前,跟著胤禛的溫補御膳吃,還被胤禛塞了好些羹湯養(yǎng)著,身子骨比先前好了不少。
常院判小心翼翼窺了眼胤禛的薄唇,日了狗的心情更加微妙。
“倒是萬歲爺,您這……這傷口得小心著些,且得多養(yǎng)些時日才能好。”
蘇培盛仔細回想了下,忍不住偷偷咂摸嘴兒。
主子爺發(fā)狠,也就嚇唬人,咬破點油皮。
里頭躺著的那位姑奶奶發(fā)狠,咬下去是真不客氣。
他轉(zhuǎn)念又開始發(fā)愁,這祖宗都快把主子爺嘴唇咬成三瓣兒了,可怎么回溫泉行宮啊!
胤禛沒管自己唇上的傷,回頭動用匕首就能掩飾過去傷勢的來由,他不會叫人發(fā)現(xiàn)是耿舒寧做的。
他眸光冷冷睨著常院判:“她手上的傷勢呢?”
常院判趕忙道:“微臣看過了,劈了兩個指甲,傷到了指頭,已經(jīng)涂了藥,并無大礙。”
胤禛不想再聽‘無大礙’幾個字,他捏了捏鼻梁,壓著火問:“她何時能醒?”
常院判:“這……耿女官身子有些疲乏,睡夠了就能醒。”
“那你就在這里候著,她的身子骨朕交給你,叫她盡快好起來,若有任何差池,你提頭來見!”
常院判心下一寒,趕忙躬身:“微臣遵命!”
胤禛沒再多說什么,起身往室內(nèi)走了幾步,又頓住腳步,扭身往外去。
蘇培盛趕緊跟上:“萬歲爺,咱們現(xiàn)在……”
“去主院,你跟林福帶人回去守著主殿。”
“若皇瑪嬤派人問起,就說朕身子不適早歇下了。”
胤禛沉聲吩咐:“拿把匕首過來,另外叫趙松去十三貝勒府傳朕口諭,叫他即刻到溫泉行宮面圣。”
蘇培盛不解,卻也不敢在這當口問,小心拿了把上好的匕首進門。
胤禛提著一盞燭臺坐到了銅鏡前,接過匕首,在燭火上方燒了燒消毒,而后毫不猶豫在帶著齒痕的傷口上平削了一下。
蘇培盛嚇得噗通跪地:“萬歲爺!您,您這是做什么……”
胤禛平靜用帕子捂住傷口,由著鮮血浸濕了掌心,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唇上的疼,比不過他心口萬分之一。
耿舒寧先前的話,放在世俗衛(wèi)道夫眼中,確實足夠誅九族了。
他沒想過有一天會聽到這樣的話,又慶幸能聽到她的心里話,也……后悔用這樣的方式逼她說出來。
那些話像一個個巴掌扇在他臉上。
是,他一開始就知道,那個眼神狡黠靈動的小狐貍想出宮,想跟海東青一樣自由翱翔。
他不愿意承認,他被她身上跟其他女子完全不同的鮮活和韌性吸引,耐不住心里的癢,數(shù)次主動勾她。
知道她喜歡看他的手,喜歡看他吞咽時的喉結(jié),喜歡他將她摁在懷里的力道……若非清楚自己對她的吸引力,他也不會被她牽著鼻子騙了個徹底。
他不甘心自己頭回以色……勾人,卻沒能留住她要離開的腳步。
他不甘心與自己如此契合的小狐貍,叫他跟個愣頭青一樣做了那么多,卻始終不愿意臣服于他。
現(xiàn)在想來,他喜歡的是她的與眾不同,而老天爺送給他的這個福星,憑什么一定要臣服在他腳下呢?
情之一字不像朝堂,分不出個誰高誰低。
他突然想了下,如果他是耿舒寧……他大概早在宮里掀起腥風(fēng)血雨,叫旁人都臣服他腳下。
那小東西只想離開,還是心腸太軟。
他從臉色蒼白的蘇培盛手中接過止血藥膏子,自個兒漫不經(jīng)心往唇上涂抹。
疼痛叫他略回過神來,他用沾染了藥膏子的帕子捂著唇。
甕聲吩咐:“給老十三帶句話,朕與他切磋,一時不慎撞到了他劍上。”
“他為了賠罪,自請在溫泉行宮小佛堂里請罪,直到朕唇上的傷痊愈為止。”
蘇培盛:“……”
*
頂著風(fēng)雨和夜色,好不容易趕到溫泉行宮的允祥,比蘇培盛還傻眼。
“我,拿劍削了四哥?”允祥指著自己,一時沒忍住,回頭給了自己長隨后腦勺一巴掌。
他問:“疼嗎?”
無辜被打的長隨:“……疼。”
允祥迷茫地點頭,“那就不是做夢,我是得去佛堂跪一跪。”
不然他怕是自己見了鬼,困在了噩夢中。
面圣都要卸去武器,跟皇上切磋也都用木制武器。
他還能拿木劍傷了皇上,正常點的夢,他都不覺得自己這么能干。
蘇培盛賠著笑低聲解釋,“萬歲爺是……一時不慎傷了自個兒,卻是不好解釋,只能委屈貝勒爺了。”
“佛堂里奴才已經(jīng)給您安置好了床榻,可不敢叫您再傷了身子。”
允祥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想不到,四哥怎么才能傷了自己的嘴唇,氣狠了自己咬的?
一想到他四哥咬著唇發(fā)狠……允祥打了個哆嗦。
他趕緊搖搖頭問:“那四哥睡了嗎?可否請?zhí)K總管稟報一聲,好叫我看看四哥的傷勢如何了。”
蘇培盛笑得有點干巴巴的,“這……萬歲爺不想叫太皇太后知道,跟著擔心,去了旁邊的皇莊子上休息,還得勞煩貝勒爺明日早朝跟各位大人們說上一說。”
“御前的折子也得勞煩您給送到皇莊子上去,正好萬歲爺有些事兒想要跟您商議。”
蘇培盛回來的路上就想明白了,叫十三貝勒過來,估摸著不只是為了背鍋。
這是要哄那位祖宗辦差,叫十三貝勒保駕護航呢。
所以他也沒想太多周全的說辭,瞞得密不透風(fēng)。
等十三貝勒見著萬歲爺和耿舒寧,啥也瞞不住。
允祥被蘇培盛噎得想翻白眼,他怎么說?
說自己膽大包天把萬歲爺削到了溫泉莊子上去?
那御史不得吃了他!
皇阿瑪要是知道了,也不能饒了他。
他眼前也有點發(fā)黑,感覺這口鍋來得比幾年前的地震還要邪門。
不過允祥也不是個傻子,看蘇培盛這一臉尷尬的模樣,心下跟著急轉(zhuǎn)。
他可不信皇上會自個兒傷了嘴,指不定是被誰咬了……可四哥來溫泉行宮也沒帶妃嬪啊。
往小佛堂去的時候,允祥驀地靈光一閃,想起這陣子從宮里傳出來的小道消息,說耿家大女兒被送到皇莊子上出家的事兒。
他摸了摸腦袋,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逼著叫人家出家,又眼巴巴送上門叫人啃,四哥這是動了凡心啊。
他跟妻妾的關(guān)系可比他四哥好多了,男女那檔子事兒他不說深諳其中之道,也能品出點子味兒來。
叫他過來……是要叫他指點一二?
嘖嘖~他四哥這是要栽啊。
他還不知道,正被他念叨的四哥,昏昏沉沉喝了退燒的藥湯子,一腦袋栽到了東偏院臥房里。
胤禛抱緊了還在沉睡的柔軟嬌軀,臉色發(fā)黑。
同樣淋了雨,耿舒寧沒發(fā)燒,他燒起來了,連老天爺都替他們倆分出了輸贏。
第59章
耿舒寧是被熱醒的。
她隱約記得自己做了個噩夢,好不容易得以出宮,希望卻破滅在溫泉莊子這臨門一腳上。
知道胤禛反悔不想放手,也知道他想叫她回宮,讓她一切努力都成空,讓她往后成為二進紫禁城的笑話。
她發(fā)了瘋一樣拽著胤禛跌進溫泉里,在滾燙的溫泉中,用盡全力撕咬想毀掉她希望的狗東西。
可他禁錮的力道實在太大了,讓她怎么都掙脫不開,渾身都疼得要命。
溫泉也太燙了,叫她身上一茬一茬地出汗,連呼吸都艱難起來。
耿舒寧自黑暗中急喘著,猛地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不是做夢。
那狗東西已經(jīng)登堂入室,像是扒拉骨頭一樣抱著她,滾燙的是他湊在她頸窩的臉頰和呼吸。
她伸手想掰開他禁錮腰肢的大手,剛碰上去就忍不住縮了回來,還昏沉著的思緒清明起來。
這狗東西發(fā)燒了,燒得還很厲害。
她嘲諷扯了扯唇角,虛成這樣還來折騰他,誰給他的自信呢?
她身體微動,忍不住低吟了一聲,從嘴唇到腳腕,她渾身上下哪兒都疼。
腿心沒有異樣,她努力回想昨天的失控,心下明白,什么都沒發(fā)生,身上的疼是摔進溫泉池子不小心碰的。
耿舒寧有點疲憊,更多是破罐子破摔的絕望。
她知道,若胤禛不想放手,在這個皇權(quán)至上的世道,她做什么都是無用。
他說得很對,要他愿意,她才有過招和造作的底氣,說到底她還是恃寵生驕。
這樣活著,真是沒意思。
她眼神空洞發(fā)了會兒呆,原本鮮活的韌勁兒和荊棘一樣充滿銳利的興奮,像空中樓閣一般說塌就塌。
她懶得掙扎,甚至懶得想以后。
發(fā)完了呆,耿舒寧忍著疼挪動自己,努力離發(fā)燒的男人遠一點,再次睡過去,最好一夢不醒。
她也不想去見奶奶了,反正他們都不需要她。
她只想早點夠著那碗孟婆湯,干干凈凈忘記一切倔強,重新投個胎,哪怕做只貓狗,好歹甘心被人擺弄,也比現(xiàn)在舒坦。
胤禛下意識睜了睜眼,在黑暗中隱約看到她紅腫的眼眶和蒼白的臉,心下無奈,嘆了口氣,又闔眸睡了過去。
*
昏昏沉沉中,耿舒寧被帶著冷意和怒氣的沙啞嗓音驚醒——
“你不是說她睡夠了就會醒?這都一天一夜了,她……咳咳咳,為何還沒醒!”
另一個蒼老些的聲音驚惶回話:“回萬歲爺,姑娘真的只是睡著了,沒什么——”
“啪”的一聲,有什么碎了。
胤禛冷冷睨著常院判,“朕不想聽你再說無大礙這幾個字!若是她有任何差池……咳咳,你們就都給她陪葬!”
常院判被藥碗碎裂聲嚇了一跳,苦著臉應(yīng)下來。
他給耿舒寧診過脈,這姑奶奶是真沒病啊!
比起來,萬歲爺?shù)拿}象都沒這姑奶奶康健呢,人家就是不想醒,他有什么法子。
他心里琢磨了半天,小心回話:“萬歲爺,這薄荷和鼻煙都能刺激人清醒,可否——”
“姑娘醒了!”巧荷一直在旁邊伺候著耿舒寧,她睜開眼的第一時間,巧荷就驚喜低呼出聲,打斷了常院判的話。
常院判也不在意,只狠狠松了口氣,順著趙松的意思,和巧荷一起悄悄退了下去。
萬歲爺退燒的藥湯子沒喝完就摔了,還得出去熬藥呢。
至于屋里這倆祖宗……誰也不敢摻和他們之間的事情。
*
胤禛只著了明黃色的里衣,原本是披著便袍坐在軟榻上,這會子趕緊起身走到床邊。
“舒寧——”他沙啞著嗓音喚了聲,對上耿舒寧空洞的眼神,話被噎回了嗓子眼,只剩心窩子隱隱作痛。
耿舒寧并沒有搭理他,剛才摔東西把其他人都嚇了一跳,她都沒反應(yīng)。
這會子她也只順著自己的想法,慢吞吞坐起身,伸手解開雪白的里衣,露出瑪瑙色飛碟撲花的肚兜來。
胤禛蹙眉,伸手制止她:“耿舒寧!”
耿舒寧順著他的力道停下,平靜地抬起杏眸注視他還沁著血絲的薄唇。
她嘲諷地勾了勾唇,“皇上想要什么,奴婢一直都很清楚,不該百般拿喬,勾得萬歲爺心煩意亂,卻不肯好好伺候。”
她嗓音也有些沙啞,但更多的是冷意,“奴婢知錯了,真知道錯了,現(xiàn)在就伺候皇上好嗎?”
胤禛努力壓下憋氣,盡量溫和安撫她:“朕說過,你不想,朕不會——”
“我從來沒想過。”耿舒寧輕聲打斷他的話,人突然發(fā)力,鉆進了他懷里。
空著的手鉤住他脖頸,帶著傷口的唇湊了上去。
“但我知道您想要我,也就不必再說什么違心的話了,您不煩,我都聽煩了,何必呢。”
胤禛心窩子悶得發(fā)酸,“朕沒有輕侮你的意思……”
耿舒寧依然面無表情蹭他:“您是皇上,天底下您想要什么都沒有旁人拒絕的份兒,否則便是不識抬舉。”
“奴婢不知好歹,叫豬油蒙了心才會屢屢以下犯上,往后再不會了。”
胤禛還起著燒,不想用力傷她,一時止不住她這造作叫她貼上來。
耿舒寧冰涼的唇擦過脖頸兒,帶來一陣舒適的涼意,叫他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火氣止不住往腹下去。
但他知道這小狐貍是氣狠了,根本不是出自本心想伺候……想跟他敦倫,只能壓著火仔細哄。
他用巧勁兒讓她停下動作,“舒寧,朕先前說的話過了,朕與你賠不是,我們好好談?wù)勑袉幔俊?br />
耿舒寧歪著腦袋朝他輕笑,“談我在莊子上修行,卻六根不凈?”
“大可不必,有些東西沒得到您不會甘心,得到了也就那么回事兒,奴婢伺候您,也免得您惦記著。”
她用了點力道,直接跪坐起身,攬著他脖頸兒含住他的耳尖,用帶著傷口的舌尖輕輕勾動。
“奴婢定好好伺候,不叫您留下遺憾……”
伴隨著暖熱的呼吸和嫵媚的低語,一雙小手再也不肯老實。
一只勾著他脖頸固定自己,一只則像調(diào)皮的魚兒往下滑,順著里衣鉆進去靈巧地捕捉孽源。
胤禛猛地倒吸口氣,禁錮她的力道忍不住加大了些,他臉色猛地黑了下來。
“耿舒寧!”胤禛咬牙切齒,不想去思忖她從哪兒來的這份熟練,卻有點憋不住火。
那孽源叫她一勾動,立刻就起了作惡的勢頭,他整個人都像是被她輕而易舉控制住了一般。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拽著她的胳膊,靠著天然優(yōu)勢將她困在床上,急喘了幾下才壓下火。
“朕還在發(fā)燒!你就這么迫不及待?”
耿舒寧表情淡漠,“起著燒不是正該多出點子汗嗎?還是皇上覺得這里不夠暖和,奴婢也可以去溫泉里伺候您。”
胤禛:“……”如果兩個人先前沒吵架,不得不說這提議確實叫人心動。
偏偏這小狐貍沁著冰的眸子跟他相對,淡漠中隱約透著不要命的挑釁。
“你不是想要我嗎?不是想要我替你傳宗接代嗎?我現(xiàn)在伺候你不好嗎?”
她掙扎著去解肚兜的細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死在你身下倒也算個風(fēng)流——唔!”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臉色鐵青的胤禛堵了回去,堵得她又是滿嘴的血腥味兒。
兩個人的傷口都裂開了,卻誰都不肯服軟,一個掐著對方的細弱脖頸兒用力允吻,一個揪著對方的里衣奮力撕扯。
激烈的呼吸和摩擦糾纏著,都說不出唇齒間到底是誰的血,交融著難分彼此。
到底還是耿舒寧技高一籌,她上輩子見識過的床上二三事不要太多。
胤禛只感覺身上起了火,被扯掉里衣,因為高燒未退,空氣中的冷意又讓他忍不住顫抖。
在她再次要控制住他之前,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煎熬,讓他實在頂不住。
他狼狽弓著身子,拉過棉被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只剩個冷冰冰亂糟糟的狐貍腦袋在外頭。
擦了擦唇間的血,胤禛抹了把臉,“你明知道,朕不可能打斷你的腿,要是舍得,朕也就不會出現(xiàn)在這莊子上。”
耿舒寧唇齒也疼,身上摔傷擦傷的地方也疼,疼痛總能提醒人還活著。
她徹底回過神來,恨恨瞪他一眼,冷著臉偏頭,不吭聲。
清楚感知到生命的鮮活,某處還隔著棉被抵得硌疼,她突然有點慫了。
真來場angryx,她大概會疼死。
看樣子這狗東西是不準備殺她,能好好活著,誰非得去找死呢。
她兩輩子都習(xí)慣了對自己好,不會由著自己陷在消極情緒里,否則上輩子早就活不下去了。
感覺到絕望和空洞從耿舒寧身上消失,胤禛心里松了口氣。
他感覺有點冷,想鉆進去抱住她,又怕她還不老實,再叫她挑釁下去,他是真憋不住了。
他不動聲色磨了磨后槽牙,從一旁拉過一床被子蓋住自己和被包起來的狐貍,隔著棉被抱住她。
耿舒寧掙扎,胤禛用了點力道:“你老實點,咱們好好說話,不然咱們就繼續(xù),反正吃虧的不是朕!”
耿舒寧不動了,她只蹙眉低聲嚷嚷:“我熱!”她又沒發(fā)燒,蓋這么多,渾身黏糊糊的不舒服。
胤禛只得松開她,后退一些。
一時間,兩個人都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胤禛嘆了口氣,他這幾天嘆氣的次數(shù)比半輩子都多。
可他認了,夜里抱著她反復(fù)發(fā)燒的時候,他就認命了。
他啞著嗓子道:“朕不勉強你回宮了,這莊子早就在太上皇面前過了明路,給你留著的。”
“從五臺山請來的喇嘛已經(jīng)住到西偏院里,明面上替你受戒,往后你就是歲寧居士,莊子上會有一支藍翎衛(wèi)供你驅(qū)使。”
他用帕子止住唇上的血,側(cè)首看耿舒寧,“朕昨日過來……不是為了帶你回去,更不是為了強迫你屈服于朕。”
她本來也要做他的奴才,他不需要她的屈服。
耿舒寧扯了扯唇角,“那您跟我說那些話是作甚?”
胤禛伸手輕撫了下她凌亂的頭發(fā),“朕……想告訴你,即便你先前算計朕只是為了自由,可你也該算到人心。”
他也沒想過,堂堂真龍?zhí)熳訒栽谝恢恍『偸掷铩?br />
“朕依然會守著對你的承諾,是朕不該……”他自嘲笑了笑,坦然剖出心腸來給她看。
“朕不該總說不是非你不可,那是自欺欺人,朕不想承認自己輸了,這種滋味兒你應(yīng)該懂。”
有些事太丟臉,他這輩子打死都不會叫人知道。
他從小要強,即便沾染了情愛滋味兒,也不想因為一點子情愛就讓自己低到塵埃里去。
可……實際上,能讓他不對床上那檔子事兒惡心的,他也就碰上了這么一個。
他放不了手,也只能承認,不是她非他不可,這混賬滿腦子想著左擁右抱呢,是他非她不可。
耿舒寧面無表情聽著,她也不愿意輸,她更不信這狗東西真會為愛低頭。
果不其然,軟了沒幾句,胤禛再開口,語氣就多了幾分危險。
“但朕也不是個愛吃虧的,除非你確保自己一輩子不會被朕抓住,否則別想著跑。”
“還有,別傻乎乎地以為自己心眼子比誰都多,最傻的就是你,往后在外頭為朕辦差,別把人想得太好。”
耿舒寧忍不住反駁:“我不會……”
胤禛淡淡打斷她的話:“如果朕卑劣一些,不肯放你走,你除了用死來威脅朕,還有其他法子嗎?”
“是,朕承認,你憑自個兒的本事做到了無可替代,越是這樣,朕就越不甘心放手。”
“如果你碰到的是別人……”胤禛感覺唇上的血止住了,翻個身往下壓,與她額頭相抵,眸光深邃。
“你這會子早就被吃干抹凈,被剪了爪牙雌伏在人身下,想死都不能。”
“昨兒個發(fā)生的事兒,你說過的話,哪怕漏出來一句,都可能一輩子也下不了床!”
耿舒寧不服氣,冷笑用腦袋撞他,“說得好像我就只能任人欺凌一般,你焉知被剪掉爪牙之前,我不會先弄死對方?”
她要真那么沒用,也不會跟這狗東西兩敗俱傷。
胤禛被逗得笑了出來。
這會子他才感覺出,她年紀還小,只是個還沒長成的小狐貍,再狡詐也有些天真的桀驁。
他若有所指地舉例:“先不說你有多少本事,就你這點子體力,也就夠爬個樹。”
耿舒寧:“……”
他輕輕摩挲了下她紅腫的眸子,“就說有人憑著武力制住你,割了你的手筋腳筋和舌頭,喂你些催青香,你能攔得住什么?”
耿舒寧心底一寒,手腳都有點幻痛。
胤禛慢條斯理用額頭輕撞回去:“哪怕是過后你能報仇,還能以一人之力對抗?jié)娞斓臋?quán)勢?你就不顧耿氏族人的安危了?”
耿舒寧被噎得說不出話。
胤禛繼續(xù)用鼻尖掃她鼻尖,不動聲色嚇唬人,“就說用鏈子把你鎖起來,想法子叫你生兒育女,再用子女和族人拿捏你,你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生不如死?”
耿舒寧瞪大了眼,她見過許多人心險惡的黑暗,但這種情況太刑,她確實沒想過。
可在這世道……有的是律法管不住的權(quán)貴。
他輕哼了聲,用帕子替她擦掉唇邊的血跡,“更有甚者,哪朝哪代都不缺會裝模作樣的男人,你能看破人心嗎?”
“靠著琢磨你的性子和喜好,先將你身心騙到手,你又一定分辨得出虛情假意嗎?”
“待得榨干了你的價值,等你年老色衰,再將你拋棄,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
耿舒寧偏開頭不叫他擦,她不服氣,“以萬歲爺對我的了解,我是那種不留后手的人嗎?”
胤禛攬著她起身,撈過藥膏子,固定住她的腦袋,替她涂藥。
聞言淡淡睨她一眼,勾起一抹冷笑,“是不會那么蠢,昨兒個一看到朕,就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吧?”
耿舒寧心下一緊,不自覺隔著棉被摳了摳腳趾頭,不吭聲。
她昨天是真崩潰,又不是裝的。
就,就是順勢夸張了那么一點點。
魚死網(wǎng)破一回,大不了睡一下,要么死,要么徹底敲定自己近在眼前的逍遙日子。
胤禛云淡風(fēng)輕將藥膏子塞她手里,“七分真三分假算是叫你玩兒明白了,你算準了朕舍不得對你動手,論起心狠手辣,你是半分不輸旁人。”
“朕不擔心你在外頭叫人算計,只教你收斂些,更謹慎些,能聽話嗎?”
耿舒寧默不作聲,只放開被褥,替他血淋淋的唇涂抹藥膏。
一抬起胳膊,被褥掉下去,露出了敞開衣襟的姣好身姿,尤其是那瑪瑙色的肚兜鼓囊囊的,雪白的肩窩似是能養(yǎng)魚,還帶著點摩擦出的青紫。
胤禛喉結(jié)滾了滾,眼神愈發(fā)幽暗,突然抓住她涂藥的胳膊,在她手腕內(nèi)側(cè)緩緩摩挲。
“還生氣嗎?”
耿舒寧沒掙扎,只平靜看他:“我沒生氣。”
胤禛了然點頭,“回答朕一個問題,過往我們之間的糾葛一筆勾銷。”
耿舒寧偷偷撇嘴,依然冷冷地:“您問。”
胤禛定定看著她:“你剛才在朕身上那些手段,也是從夢里學(xué)來的?”
耿舒寧心下一緊:“……是吧。”
上輩子如果是一場夢的話,沒毛病啊!
胤禛若有所思挑眉看她,看得耿舒寧特別想再抓馬一場,好叫這狗東西趕緊滾。
她背過身去將衣服整理好,“您還病著呢,我叫人端藥進來伺候您。”
胤禛沒攔著她。
他能感覺得出昨天她的崩潰不作偽,不管她到底為了什么……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只要不跑就行了。
她想要什么,胤禛隱約清楚,如今叫她留在宮里,并不是好時候,有些事情,需要慢慢等一個時機。
她想過招,那就看誰棋高一著好了,他最喜歡下棋。
*
允祥過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
胤禛已經(jīng)回到主院,灌下去三碗苦湯汁,他燒退下去了些,正在看粘桿處自湖廣送回來的情報。
允祥一進門,顧不上行禮,先湊到胤禛面前探頭看。
看到他四哥唇上的傷,允祥倒抽了口涼氣,“四哥,您這還真是削出來的傷啊?”
不會是耿舒寧干的吧?
這女人……活膩歪了嗎?
他四哥不愧是能做皇帝的人,看上個女人也挑這么高難度的,只可憐他這個背鍋的弟弟。
見胤禛看過來,允祥苦笑著打了個千兒,“皇兄您是不知道,今兒個皇瑪嬤,還有幾個過來送折子的大臣,逮著臣弟明著按著訓(xùn)斥了臣弟多久。”
就差說他想某朝篡位了。
回頭叫老爺子知道,估摸著還得試探他到底想干啥。
胤禛拍拍他的肩膀,他不會叫傷勢跟耿舒寧有任何關(guān)系。
說法他早已想好,“叫你受委屈了,皇阿瑪那里朕已經(jīng)叫人送了密折,朕是遇到了刺客,那一劍沖著朕脖子去的。”
“不是耿女官做的?”允祥愣了下,臉色嚴肅起來。
“那皇兄您可查清楚了,是誰派出來的刺客?”
胤禛不動聲色轉(zhuǎn)了轉(zhuǎn)佛珠,“還沒查清楚,所以朕需要你幫襯著耿氏,替朕查清真相。”
允祥已經(jīng)叫他四哥忽悠瘸了,拍著胸脯保證,“皇兄您有差事只管交代,允祥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揪出背后之人!”
“明面上,還是要委屈你一下。”胤禛將剛得到的情報遞過去,“朕借著切磋傷了嘴沒面子,要躲起來療傷,叫太子監(jiān)國,京中需要你替朕盯著。”
涿州那邊修堤壩的銀子,已經(jīng)查到了去向,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噶禮。
至于湖廣那邊,滿丕確實跟京中沒有什么來往,跟五臺山那邊聯(lián)系卻不困難。
滿丕的連襟,正藍旗佐領(lǐng)他他拉昌寧,是安郡王華玘的奴才。
從五臺山那邊來的車馬,在湖廣水災(zāi)被上報之前半個月,就去過了廉親王府和刑部侍郎昌寧府上。
順著這條線,粘桿處查了一個月,終于查到了些蛛絲馬跡。
廉親王府有幾個門客,早在兩年前大災(zāi)之前,就已經(jīng)南下湖廣任職,替廉親王斂財。
滿丕八年前走了直親王府關(guān)系,走馬上任湖南巡撫一職,只私下里,他卻跟廉親王關(guān)系更親近。
至于滿丕任上的官評,是吏部尚書李光地給了上上等,他才能在三年前任職湖廣總督。
從南邊運送過來的金銀財寶,大都入了安郡王府,而華玘又跟李光地的弟弟關(guān)系不錯。
李光地和王琰是莫逆之交,兩個人一個是吏部尚書,一個刑部尚書,私下里往來頻繁。
最微妙的是,先前通過江南舞弊一案確定,王琰投靠了佟國維。
允祥眉頭緊蹙,“照這么說,湖廣欺上瞞下,搜刮民脂民膏,走的是李光地和佟家的路子,中間負責牽線的……是八哥。”
允祥跟著太子辦過差,知道大哥和太子不對付。
他和四哥算是太子黨,那八哥就是大阿哥黨,當年大哥為難太子二哥,八哥沒少在背后出謀劃策。
如果沒有那場大災(zāi),這會子,大哥的勢力都叫八哥給拉攏了,那八哥在朝中的權(quán)勢,怕是比太子還要強大了。
他猛地抬起頭:“現(xiàn)在八哥不在了,他們……投靠了弘皙?”
允祥心底發(fā)沉,總覺得行刺皇上的刺客……也許受了他不愿意想的那幾個的指使。
胤禛捏捏眉心,“若誰能保得住佟家的權(quán)勢,也就只有弘皙和……”老爺子。
“我讓你緊著耿氏那幾間鋪子,是為了查清一件事。”胤禛看向允祥。
“現(xiàn)在滿丕已經(jīng)沒用了,湖廣有石文晟,他們插不上手,江南那邊朕步步緊逼,你猜,下一步弘皙會拉攏誰?”
允祥也不是個愚蠢的,論權(quán)勢,手頭還有駐兵權(quán),甚至跟京中好幾個阿哥貝勒都關(guān)系良好的……
他直接問:“您想讓我查清楚,噶禮跟京中各府的往來,換掉山西總督?”
噶禮跟川陜那邊往來甚密,如果叫他得逞,運作一番接了岳升龍的總督位子,等于讓出西北命脈。
策妄阿拉布坦還不安分,到時真要出個里應(yīng)外合的叛徒,大清版圖肯定要受影響。
胤禛點頭:“除此之外,太子府上的一舉一動都要查清。”
允祥心里有些沒底,“這……只靠幾間鋪子能有什么用?臣弟手里的人手也不足,怕是會打草驚蛇。”
“無妨,朕送你一個能人。”胤禛跟允祥交代清楚了差事后,云淡風(fēng)輕吩咐趙松——
“請歲寧居士過來。”
允祥好奇極了,“歲寧居士……不會是耿佳德金的大閨女吧?四哥您還真叫人家出家修行啊?”
胤禛乜他一眼:“出家的叫尼姑,她有心為皇額娘和朕祈福,也算是大功一件,等朝中安穩(wěn),耿佳德金從河南回來,朕自虧待不了她。”
允祥嘿嘿笑,“您這是想叫她做貴妃啊?”
如今的佟佳貴太妃,也就是孝懿皇后的妹妹小佟佳氏,也經(jīng)了這樣一遭。
入宮之前,她在皇陵為孝懿皇后守了一年,據(jù)說是為皇瑪嬤和姐姐祈福,入宮就是貴妃。
胤禛看著搖曳著走近的青灰色身影,笑意不甚分明,“得她看得上才行。”
這小祖宗,可不把貴妃位子看在眼里。
*
雖然沒有真正受戒,可喇嘛都來了,她也得做做樣子。
耿舒寧去西院,親自給太皇太后、太上皇、太后和皇上點了長明燈,換了青灰色的直筒素袍,做出清修姿態(tài)來。
進門后,她沒行宮中的禮,只豎起蔥白手指低頭,一副出塵姿態(tài)——
“歲寧見過皇上,見過十三貝勒,兩位施主有禮。”
允祥被震了下。
先前御前大姑姑可不這樣,突然從個狐貍變成清高孤傲的大仙兒了啊這是。
他不自覺回了個半禮。
“歲寧居士有禮了。”
胤禛見兩人這德行,額角青筋蹦了下。
這寡淡模樣的小東西,半天之前還掌著孽源滑動呢。
她是真將六根不凈做到了極致。
當著允祥的面,他只淡淡招手:“過來跟老十三說說,那幾家鋪子,你打算怎么用。”
耿舒寧聽聞十三貝勒過來,就知道他要問這個。
過來之前,就將自己寫好的組織架構(gòu)和情報策劃書給帶過來了。
這東西她原本打算跟四大爺吵架后,拿來哄人放她出宮的。
只是先前她想起了化肥的事兒,給了蘇培盛漚肥的方子,叫這狗東西在長春仙館就定下放她離開的旨意,她就沒把自己做好的方案拿出來。
原本她想,要真惹惱了四大爺將她關(guān)起來,可以拿來換自由。
現(xiàn)在拿出來,也算是殊途同歸吧。
耿舒寧從袖口掏出厚厚一沓紙,恭敬放到胤禛面前的矮幾上。
胤禛沒看她,倒是允祥稀奇地看了她一眼,湊過去跟四哥一起看她到底寫了什么。
這一看,兩個人就拔不出眼來了。
耿舒寧對怎么成立情報部門是不懂,她沒接觸過這么專業(yè)的組織,但她看過很多特工類電影和電視劇。
她按照策劃方案的方式,給出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創(chuàng)意和執(zhí)行建議。
首先,想要搞到足夠多的情報,三教九流,皇親國戚,京城內(nèi)外都得有足夠迷惑人的地點來做根據(jù)地。
其次是這些地方要有靈活可變動的聯(lián)系方式,將所有的根據(jù)地都暗中聯(lián)系在一起,方便情報的收集和分析,也得方便遇到意外時的應(yīng)急手段和逃跑。
最后就是執(zhí)行的人,也就是如何培養(yǎng)特工。
偽裝和演技,潛入和偽裝,跟蹤和反跟蹤能力,都得根據(jù)收集情報的人員職能不同,有側(cè)重地訓(xùn)練。
其中,上中下游消息線單線聯(lián)系,上游的精英除了功夫要好,心理抗壓能力、團隊協(xié)作能力都需要有專門的訓(xùn)練手段。
她把能想到的都寫上了,組織架構(gòu)是按自己以前公司的架構(gòu)來改的。
見兩個人越看越嚴肅,耿舒寧略有些忐忑,不知道這東西會不會太超前。
真正運作起來,應(yīng)該要耗費不小的銀錢和精力。
京城現(xiàn)在的五家鋪子,只能說做一個試點,她先前安排的人手,也只能當做最下游的情報線來用。
中游的后勤部分和上游的精英部分,都只能靠胤禛和允祥他們來安排人手訓(xùn)練。
等到看完了那份架構(gòu)圖和方案,允祥看耿舒寧的眼神已經(jīng)接近于看菩薩了。
他實在忍不住感嘆,“歲寧居士,這都是你想出來的?”
耿舒寧那個夢,在胤禛信任的人這里不是秘密。
只是允祥感覺,她可能不是做了個夢,她這是碰到神仙指點了吧?
耿舒寧繼續(xù)清雅冷淡地裝逼:“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歲寧也無從分辨,只盼著對萬歲爺有用,便是歲寧的功德,若虛實轉(zhuǎn)換……”
胤禛懶洋洋撩起眼皮子,“說人話。”
耿舒寧:“……”行吧。
她鼓了鼓臉頰,“莊周一夢,我也記不清啊,只能將記得的部分琢磨著寫出來。”
再暗戳戳鼓動:“如果在現(xiàn)實中看到差不多的場景,也許我能記起來更多呢!”
胤禛眸底閃過一絲笑意,“等老十三安排妥當,你拿著御前的腰牌去看看便是。”
允祥在他四哥和這位終于露了鮮活模樣的居士之間掃了兩眼,唇角勾起玩味的笑。
他沖胤禛拱手:“皇兄將這樣重要的差事交給臣弟,臣弟必定竭盡全力辦好差事。”
再沖耿舒寧眨眨眼:“往后若是歲寧居士再記起什么,只管叫人聯(lián)絡(luò)臣弟便是,臣弟一定配合,叫歲寧居士功德圓滿。”
耿舒寧沒多想,得到能出門的承諾她就滿足了。
要是她能去逛逛曲藝樓,再做做美容按摩,功德肯定會圓滿嘿嘿~
等到允祥拿著那一沓方案離開,耿舒寧收起笑容,平靜告退。
胤禛語氣淡然止住她的動作,“過來,朕還有話說。”
耿舒寧扶了扶自己的居士幞頭,微笑著豎起手指來,“施主有話只管說便是,歲寧耳朵很好使。”
經(jīng)過先前溫泉那一樁,還有早上兩個人之間的糾纏,她現(xiàn)在對四大爺?shù)木次芬呀?jīng)接近于無,懶得再裝出乖巧模樣哄人,不自覺就恢復(fù)了幾分上輩子的性子。
胤禛也沒生氣,嘴唇還沒結(jié)痂呢,氣不動了。
他憊懶笑了笑,歪在矮幾上溫和看她,“今兒個是你勾的朕吧?這身居士袍子里,肚兜還是瑪瑙色的嗎?”
耿舒寧臉色驀地紅了紅,她有點不大適應(yīng)冷面閻王耍流氓。
她起身要往外走,“過往種種,辟入過眼云煙,施主還是不必再——”
“早上那會子,屋里沒有點燈。”胤禛輕笑著打斷她的話,語氣帶著幾分意味深長。
“陰雨天屋里昏暗,倒有點像青玉閣你碰倒了燭火那回。”
耿舒寧身子僵了下,這……有心理陰影給皇上一巴掌,和故意給皇上一巴掌,是兩碼事。
她立刻轉(zhuǎn)身,乖乖走到胤禛面前,面無表情低下眉眼。
“您不是說,只要我回答了您的問題,過去一筆勾銷嗎?您又說話不算數(shù)。”
胤禛拉著她的手摩挲,天兒漸漸涼了。
她一路過來吹了風(fēng),手冰涼。
他若有所思輕撫她掌心,“朕不跟你計較先前那幾回僭越,只是歲寧,朕不喜歡被人蒙騙。”
耿舒寧思忖片刻,抬起眸子認真保證:“我答應(yīng),往后再也不騙您。”
“嗯……”胤禛不動聲色將她攬到膝前,低頭湊在她耳邊,熱氣浮動。
“那你告訴朕,喜歡握著朕嗎?”
耿舒寧臉色瞬間紅透,靠近了以后,透過袍子和袍子的間隔,她又感覺到了孽源的囂張。
她蹙眉瞪人:“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朕在教你非禮勿動的道理,碰了朕,你要負責。”胤禛云淡風(fēng)輕地笑。
“朕記得你說從朕身上學(xué)到了不少,朕也跟你學(xué)到了些東西。”
比如不要臉不要皮,反倒更容易將人心勾到自己手里。
耿舒寧不想往孽源上挨,冷遮臉使勁兒抽手,“我也沒這樣拉著您不放手。”
“朕學(xué)到的不是這個。”胤禛由著她抽出手,蹬蹬倒退好幾步,依然笑得溫和。
“朕不會再強迫你做什么,只想跟你打個賭。”
耿舒寧:“賭什么?”
胤禛深深看著她:“賭你早晚有一日,會心甘情愿對朕負責。”
耿舒寧:“……”說得她跟個渣女一樣。
她腦子有些混亂,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更不想說得太難聽得罪人。
她只整整衣襟,板著臉表明態(tài)度,“歲寧告退。”
胤禛也不攔她,只溫和道:“出去的時候帶足了人手,別叫朕擔心。”
耿舒寧頓了下腳步,沒謝恩就回了東偏院。
巧荷已經(jīng)在一旁伺候著,見她回來,趕緊過來攙扶。
“主子,十三貝勒給您留了信兒,說半月后約您在曲藝樓見面,請您看場好戲。”
耿舒寧腦子里還回蕩著胤禛那意味深長的笑呢,心下腹誹,這十三爺是請她看場好戲,還是唱場好戲?
隨即她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頭看巧荷:“你叫我什么?”
巧荷利落跪地,露出跟以往那乖巧膽小完全不一樣的冷厲。
“奴婢暗十三,原掌十女衛(wèi),為十三庫司。”
“現(xiàn)接皇上密旨,任藍翎九衛(wèi)頭領(lǐng),掌十女衛(wèi),二十暗衛(wèi),認您為主,聽您調(diào)遣!”
原本藍翎衛(wèi)只有八衛(wèi),現(xiàn)在多了一衛(wèi),巧荷知道自己升任緣由,對耿舒寧只有恭敬。
耿舒寧蹙眉:“聽我調(diào)遣,還是監(jiān)視我?你們的主子是我,還是皇上?”
巧荷干脆回話:“皇上旨意,以您的命令為先,您是我們的主子,藍翎九衛(wèi),不歸屬林主事管轄。”
耿舒寧唇角多了一抹笑意,四大爺確實知道她想要什么。
但想讓她心甘情愿負責?她撫了下唇上的傷口,愉快將之拋之腦后。
做渣女挺好。
第60章
如果說在宮里的每一天都過得非常緩慢,耿舒寧覺得,出宮后的自由日子,就像流水一樣,嘩啦啦一眨眼就流過去了。
睜眼就是太陽曬屁股,再不用摸黑艱難起床。
慢悠悠吃個早午餐,再去西院念幾卷長生經(jīng),擦一擦長明燈,像模像樣敲敲木魚,泡個溫泉……嘴都還沒咧到后腦勺呢,天兒就黑了。
日夜流轉(zhuǎn)間,連呼吸都仿佛是清甜的。
好日子過得飛快,難得這日一大早,耿舒寧就叫巧荷給喚醒了。
巧荷提醒:“主子,今兒個是您跟十三爺約好的日子,咱得早些動身。”
耿舒寧打著哈欠起床,順滑青絲落到肩頭,在臉頰邊作亂。
雪膚下的烏發(fā)紅唇,流露出幾分不經(jīng)意的嫵媚,叫巧荷都有點看直了眼。
她總覺得,主子自打出宮后,愈發(fā)好看了。
耿舒寧懶洋洋將頭發(fā)拂到身后,有些不可思議,“這就半個月了?”
“主子沒覺出冷來呀?”巧荷笑著打趣,“昨兒個西院的多杰師父還說,這幾日怕是要下雪,往年也差不多都是十月里會下雪。”
“路上且需要些時候,您到了車上再睡會子也行。”
出行的馬車里,早就備好了炭爐,羊絨大氅和羽絨捂子伴著手爐,也都收拾妥當了。
巧荷伺候主子起身梳洗,現(xiàn)在就差把主子塞馬車里,就能出行。
“今日咱們男裝出門吧。”耿舒寧半醒不醒地閉著眼,由著巧荷給她梳辮子。
今年好似格外冷,離十月還有幾天呢,離溫泉池子遠點的地方就見霜了。
耿舒寧聽人說過,清朝這時候應(yīng)該是在小冰河時期,路都凍得比前些日子結(jié)實,估摸著少不了顛簸。
所以睡是不可能睡的,只盼著別趕巧下雪耽誤趕路就成。
*
好在直到抵達名為纖蘿閣的曲藝樓,也都無風(fēng)無雪。
一路下來,耿舒寧也沒感覺出太顛簸,靠著小廝打扮的巧荷還真瞇了會兒。
前來迎接耿舒寧的是陳流。
見馬車停下,陳流眼神轉(zhuǎn)過去,看到個身穿藏藍色束身長袍的俊俏男郎,用手撐著馬車車轅灑脫跳下車。
陳流沒發(fā)現(xiàn)這是自己要迎接的貴客,不感興趣地轉(zhuǎn)開了腦袋。
耿舒寧笑瞇瞇大跨步走到他跟前,‘唰’一下子跟有病似的打開折扇,沖他扇了兩下,陳流才反應(yīng)過來。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耿舒寧,這會子還不敢太過確認。
他面前站著的‘郎君’,戴著嵌了翡翠的瓜皮帽,將一張淺麥色的英俊臉龐襯得格外低調(diào)。
跟陳流差不多長短的黑色大氅,將瘦削高挑的‘郎君’裹得嚴嚴實實,只頰邊的兔毛領(lǐng)兒替耿舒寧添了幾分柔弱,卻只叫她更溫潤如玉,半點不顯女氣。
“姑……居士?”注視著耿舒寧那雙格外水潤的杏眸,陳流才試探著躬身。
“您這是……”
耿舒寧笑著挑眉,粗著嗓音調(diào)侃:“怎么,沒見過別的爺喬裝打扮?”
陳流:“……您這身形著實叫奴才走了眼。”誰喬裝打扮還能高出一大截來的。
耿舒寧甩了下袍角,笑著往里去:“走著說。”
走著走著就不用說了。
雖然皂靴鞋底子不算太高,陳流眼神也利,用鹿皮做的靴筒走起來,仔細看看,就能看出內(nèi)里做高了三寸。
這叫耿舒寧瞧起來,就像陳流一樣,頂多算是個不太高大的小爺。
加上她行走間瀟灑大氣,打眼一瞧比陳流還倜儻得多。
陳流心里感嘆,估摸著今兒個來的幾位爺,都得走眼,這誰能認出來是個女兒家啊!
他猜想得確實不錯,耿舒寧踏入纖蘿閣的瞬間,因為陳流落后幾步,允祥和齊溫澄都沒認出來。
只有側(cè)坐在窗邊的軒昂身影,第一時間就鎖定了噙著笑痞里痞氣進門的小郎君,手中茶盞頓了下,冷白俊容不自覺勾起一抹無奈笑意。
這小狐貍裝起男人,叫宮里的太監(jiān)都自愧弗如。
*
陳流引著耿舒寧進了一間格外寬敞的雅閣。
纖蘿閣的裝修,是耿舒寧根據(jù)后世會所的低調(diào)奢華給的建議,她已經(jīng)來過一次,不算稀奇。
只左右掃了兩眼,她就懶洋洋坐在了榻上,蹺起二郎腿來。
“十三爺請我來看什么好戲?”
陳流替她斟上茶,恭敬解釋,“您先往窗外頭瞧瞧。”
耿舒寧靠在軟枕上,用扇柄推開身側(cè)的窗戶,透過窗縫,一眼就看見了原身額娘的嫁妝茶樓。
只是原本的‘程’字幡已經(jīng)不見了,改成了一桿不起眼的青灰色幡,上書一個隸書‘歲’字。
耿舒寧愣了下,微微坐直回過頭,“鋪子什么時候改東家了?”
陳流討巧地賠笑,“居士說笑了,這鋪子本就該是您的,何來改東家一說。”
“是耿府的管家,親自將地契連同程氏五口陪嫁送到了齊宅。”
“小五爺替您收拾了背主的奴才,因著您現(xiàn)在為貴人們祈福,選了您的字號換了幡。”
耿舒寧沉默片刻,她可不信便宜爹會干這種吃虧的事兒,納喇氏就更不可能吃這種虧。
她喝了口茶,問:“是十三爺?shù)氖侄危俊?br />
陳流笑著搖頭:“十三爺說,他只是跑個腿兒,咱們可不敢亂說話。”
茶水還未吞咽下去,暖意就已經(jīng)落入了心腸,耿舒寧揚了揚唇角,沒再多問。
想也知道是誰干的,狗東西越來越會了。
陳流也沒敢等她多問,從門外引了個陌生面孔進來,笑著介紹——
“居士,這是十三爺身邊的秦管事,今兒個請您看的好戲,由秦管事來安排。”
耿舒寧擺擺手:“叫我歲寧就行了,別叫居士,聽著牙疼。”
秦管事跟陳流對視一眼,笑著躬身請安。
“小的見過歲爺。”
“先前我們家爺吩咐奴才等辦了些差事,也說歲爺您是個中高手,想請您給指點指點。”
耿舒寧來了興致,難不成負責收集情報的清倌兒,這么快就安排好了?
她用扇子敲了下手心,臉上的笑得添了些壞水兒。
不知道是許久沒出行過,還是看到了那歲字幡,她先前在莊子上懶了許久的心怦怦跳著,突然又跳動出了造作的勁頭。
她慢吞吞敲著扇柄:“真由著我指點?”
秦管事莫名后脖頸兒一涼,卻不敢慢待了,趕忙回話,“是,爺吩咐過,有什么意見,您只管提。”
耿舒寧又問:“那要是為了指點,對十三貝勒有所不敬的話,回頭我給十三爺賠罪,他不會怪罪我吧?”
秦管事心想,有隔壁那尊大佛撐腰,您就是騎我們家爺脖子上屙屎屙尿,我們家爺也不敢怪罪啊。
但被叮囑過不能太殷勤,秦管事故作為難思索了下,才點頭。
“這鋪子本就有歲爺一半,自是您想怎么指點,就怎么指點。”
耿舒寧笑著起身,眼神往屋里各處適合偷聽和偷看的地方掃視,聲音揚起幾分興致。
“那就開始吧。”
秦管事笑著拍了拍手,門外立刻有伺候的跑開。
他和陳流都沒多說話,恭敬退了出去。
巧荷無聲又妥帖地退到角落里伺候著。
這會子只是半下午,雖是不接葷客的曲藝樓,卻也不是最熱鬧的時候。
又過去半盞茶功夫,纖蘿閣的動靜才循序漸進地熱鬧起來。
門口跑堂甩著巾子揚聲喚貴客請,臺子上的水晶簾子嘩啦啦作響,幾許曼妙身影站到了臺上,咿咿呀呀戲說著曲中人歡喜。
再有環(huán)佩叮咚,香氣繚繞著,搖曳出數(shù)個清雅嬌花,含笑進了耿舒寧所在的雅閣,軟語吳儂著請歲爺安。
耿舒寧始終慵懶靠在軟墊上,眼神清明,神情淡淡。
曲起,曲終,沒有離散,又都圍繞到她身邊,捧了酒盞和果子,環(huán)肥燕瘦伺候著。
隔壁齊溫澄都快坐不住了,使勁兒往鐵片和梨花木隔開的鏤空處看,不知道為什么聽不到自家表妹的聲音。
允祥都有點坐不住,湊到自家四哥跟前低聲問:“四哥,這位……小爺,不會什么都沒記起來吧?”
胤禛笑而不語,那小狐貍不喜歡咋呼。
比起獵物,她更像個獵人,用良好的耐心麻痹人心,再猛地躍起,給人致命一擊。
他剛想起先前的溫泉,還有掌著孽源的曼妙柔軟,倏然就聞得隔壁一聲驚呼。
齊溫澄坐不住了,起身湊到鏤空秘格前,拉開一點偷看。
陳流偷偷往那邊挪啊挪,快挪到地方的時候,叫人一屁股擠了出去。
抬頭就見撅著腚的是十三貝勒,陳流趕緊收回瞪圓的招子,縮著脖兒伸長耳朵聽隔壁動靜。
耿舒寧將一個格外嬌媚的清倌兒拉入懷里,捏著她下巴,滿臉不屑。
“都唱得什么亂七八糟的,爺不愛聽!”
“要么就在床上伺候爺,要么給爺跳個舞!”
“要是連個舞都不會跳,你們這花樓干脆也別開了!”
被箍在懷里的清倌兒臉色發(fā)白,小聲問:“爺,爺您想看,奴家給您跳便是。”
耿舒寧哼笑了聲,臉上帶著興致將她推到另幾個清倌兒懷里。
“行,跳吧!”
“爺不愛看那些無趣兒的,爺愛看脫.衣.舞,跳好了爺有賞,跳不好,今兒個爺把你們場子砸了!”
隔壁陳流一口茶噴了出來,齊溫澄和允祥目瞪口呆。
跳,跳什么舞?
倒是微服出宮的大佛本人,平靜咽下口中的茶水,竟一點詫異都無,就是唇角的笑容更大了些,眸底帶著股子縱容。
站在耿舒寧面前的清倌兒們,比隔壁還傻眼,純粹是嚇得。
雖然耿舒寧看起來不算流氓,也沒多少紈绔氣息,但她身上那股子肆意和挑釁的冷厲勁兒,不知怎的,格外叫人害怕。
耿舒寧是回想著自己當初怎么殺雞砍鵝的呢,見到面前人都成了呆頭鵝,‘嘭’的一個酒盞摔了下去。
四分五裂的動靜伴隨著她微醺的醉意,“怎么,舞不會跳,衣服都不會脫嗎?”
“爺來花樓里扔銀子,可不是為了看你們杵在這兒裝清高的!”
有人悄悄出去通知了管事。
秦管事帶著幾分震驚進門,剛想請安,一個酒杯就砸到了他腳下。
“滾出去!”
“什么狗東西都敢敗了爺?shù)呐d致!”
隔壁正笑著的大佛唇角僵了下,不動聲色轉(zhuǎn)了幾下佛珠。
秦管事都快傻了,干巴巴開口:“……爺,爺息怒,都是她們不會伺候……”
耿舒寧直接打斷他:“少廢話!趕緊給爺脫!今兒個這脫.衣.舞跳不好,這纖蘿閣你們就別開了!”
不管哪朝哪代,哪怕上輩子,這種風(fēng)月場所也少不了找茬的。
既然十三貝勒讓她看這臺戲,她雖然沒見過真章,還是那句話,電影電視劇里不少見。
她干脆又喝了一杯酒,直接拽過一個清倌兒來,上手做欲解她衣裳的混蛋模樣來。
“來來來,你們不會跳,爺教你們跳……”
秦管事反應(yīng)過來,趕忙攔,不動聲色威脅,“這位爺,纖蘿閣可是十三貝勒罩著的……”
隔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允祥身上。
莫名地,允祥總覺得天靈蓋兒有點發(fā)涼。
不等他摸上腦門兒,就聽到那位曾笑瞇瞇沖他見禮的耿女官,歲寧居士,混賬至極地叫囂——
“少特娘給爺扯淡!當爺是被嚇大的嗎?”
允祥:“……”爺挺想知道,這混蛋是怎么長大的。
“滿京城你們也不打聽打聽誰是爹,十三貝勒算個屁啊!他有鐵帽子親王厲害?”
齊溫澄和陳流倒吸口涼氣,低下頭,都不敢看允祥的表情。
“別以為皇上護著他就是個爺了,當爺背后沒人嗎?你問問他敢得罪太后母家嗎?敢得罪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母家嗎?”
秦管事都快喘不過氣來了,這位祖宗怎么什么話都敢說啊!
這還不夠,耿舒寧朝一旁呸了聲:“有本事叫十三爺過來跟我說,今兒個要是她們不叫我滿意,樓我都給你們點了!”
隔壁有一個算一個,嗓子眼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樣,屋里沉默得幾乎連呼吸聲都聞不見。
倒是把耿舒寧的囂張聽得更清楚。
“何三兒,把他給爺踹出去!礙眼的玩意兒!”
一直不起眼的小廝巧荷立刻上前,倒沒動腳,卻利落反剪了秦管事的胳膊,將他推出門去。
耿舒寧拽住懷里被嚇到哆嗦的清倌兒,不動聲色扶著她不叫她攤倒,繼續(xù)吩咐巧荷。
“行了,爺瞧著這個不錯,其他的都攆出去,別礙著爺辦正事兒!”
允祥捂著拔涼的心口,聽著里頭嗚嗚咽咽的哭聲,有些懷疑自己今兒個叫這祖宗干嘛來的。
某位大佛撐住額頭,壓著歡蹦亂跳的青筋失笑,得虧這小爺沒有干正事兒的家伙事兒,不然戲是真不好收場。
*
耿舒寧等人都出去后,扶著被嚇哭的清倌兒坐下。
巧荷恰到好處遞上一杯熱茶,“姑娘喝口茶壓壓驚,我們家主子是受人所托,并非兒郎,剛才多有得罪,請姑娘別見怪。”
伴隨著茶一起塞過去的,還有一個不算輕的荷包。
清倌兒迷茫地抓著熱茶和荷包,哭都忘了哭,這,這怎么回事啊?
沒人回答她,但巧荷很快把她送了出去,又把推出去的秦管事請了回來。
耿舒寧挑眉看面色如土的秦管事:“你們就叫我看這個?”
“真碰上混不吝的,你們連自己人都護不住,還辦什么差事,拿命往里填嗎?”
秦管事擦了擦額頭的汗解釋,“這……一般有鬧事的,報上我們家爺?shù)拿枺级嗌贂蓱勑!?br />
也沒誰敢真對一個皇子貝勒叫囂成這樣啊,這茬找得有點過分了。
耿舒寧對秦管事的推脫不以為意,漫不經(jīng)意掃了眼某個被偷看的地方,眼神冷靜,語氣不屑。
“首先,真來找茬的,你們無法保證對方一定給十三貝勒面子,天王老子都還有不得已低頭的時候呢。”
“其次,清醒著,大家都披層皮子過活,喝了酒世界都可能是他的,就算豁出去清醒了被砍頭,也非得作惡的不少見,不然刑部也沒有用武之地。”
她對今天這場戲有點失望,“別跟我說碰上這種事兒的概率不大。”
“一旦發(fā)生,纖蘿閣就會從曲高地兒變成掛羊頭賣狗肉的窯子,流失掉所有追捧的清流貴客,這個后果你們承擔得起嗎?”
秦管事被問得汗流浹背,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隔壁允祥也臉色發(fā)黑,曲藝樓里的規(guī)格,還有各種花樣兒,他可以說能算得上京城首屈一指的存在。
但耿舒寧說的這話,像一個巴掌扇到了允祥臉上,他面子有點掛不住。
他期期艾艾湊到胤禛身邊,“四哥,歲寧居士說得有道理,我不是沒想到,只是要將人培養(yǎng)到獨當一面,得需要時間……”
他話還沒說完,就又隱隱約約聽到格外尖銳的驚呼和喧鬧聲。
允祥臉兒都青了。
在場都是有功夫的,大都耳力不錯,能聽得出,這是碰上真鬧事兒的了。
聽動靜,陣仗比耿舒寧還要大。
允祥坐不住了:“我出去看看!”
等出來門,除了秦管事外,跟在他身邊的另一個長隨焦急跑過來。
“壞了我的爺,碰上簡親王和烏雅家三爺一起過來,這是砸場子來的。”
他欲言又止,還是沒敢說,本來對方還只是挑刺兒,可能是聽到耿舒寧這邊的動靜,想湊個熱鬧,突然鬧騰起來了。
允祥擰著眉,面色說不出的難看,還真叫耿舒寧說著了。
簡親王雅爾江阿就是個混不吝,仗著瑪法和阿瑪?shù)能姽Γ直粨屃诉@曲藝樓的干利,雖然不敢跟他明火執(zhí)仗干起來,找點麻煩他確實攔不住。
至于烏雅家三爺,那是太后娘娘的親弟弟,出生的時候太后都已經(jīng)做了德妃了,從小被家里嬌慣,老紈绔一個。
允祥的面子在這二人面前,還真不夠使。
無奈之下,他只能硬著頭皮往那邊去,準備破財免災(zāi)。
只要雅爾江阿沒喝到人事不省,看見他在場,這老東西也不敢真砸了纖蘿閣。
只他剛走幾步,才鬧完了一出的雅閣門口,斜倚著個吊兒郎當?shù)男敚瑵M臉興味。
耿舒寧見允祥看過來,朝他抬抬下巴,“還是我請十三爺看場好戲如何?”
允祥挑眉,“歲……小歲爺這是混賬做多了,久病成醫(yī)?”
耿舒寧心知剛才下了他的面子,被懟幾句并不在意,她喜歡用事實扇人耳刮子。
她笑著吩咐巧荷:“去,給我準備一身清倌兒的衣裳來。”
一直冷靜的巧荷今兒個頭回變了臉,趕忙上前,“主子,您留奴才一條命吧!”
“有什么差事您吩咐奴才,奴才學(xué)東西不慢。”
說罷,她偷偷看了眼允祥身后。
允祥聞言臉色突然好看了些,抱著胳膊挑釁,“別啊,還是叫爺看看小歲爺?shù)谋臼聠h。”
耿舒寧跟著看過去,見允祥突然有了看熱鬧的心思,心下一動。
她垂眸思忖片刻,在巧荷緊張到極點的時候,嫣然一笑,湊到她耳邊吩咐幾句。
猜出某位爺在這里,她才不會中別人的激將法呢,作死和找死完全是兩碼事。
巧荷松了口氣,趕忙去辦差事。
允祥摸了摸鼻子,沖耿舒寧側(cè)身邀請:“今兒個有貴客在,小歲爺一起過來喝杯茶?”
耿舒寧想了想自己讓巧荷去辦的事兒,含蓄笑著搖了搖頭。
“算了,待會子要是我這戲唱得好,我怕十三爺臉太疼,您還是好好看看我給您的那一沓紙吧。”
她轉(zhuǎn)身進屋,抬手隨意揮了揮,“我就在自個兒雅閣里喝茶,等解決了麻煩,我也該回去清修了。”
見耿舒寧不上當,聽她用腳踹上門,允祥遺憾咂摸了下嘴又轉(zhuǎn)身回去了。
這纖蘿閣內(nèi)已經(jīng)叫他安排人改裝,他在的雅閣四通八達,哪個包間都能聽到動靜。
他想知道,耿舒寧到底有多少本事,敢這么囂張。
他一回去,就見某尊大佛站在窗口,背著手似是在賞景,屋里仍然沉默得可怕。
不單是害怕這位大佛,還因為……角落里傳出來的聲音。
“爺~您想不想玩點不一樣的?咱們纖蘿閣的招牌只有爺這樣的貴客才能見著呢。”
雅爾江阿猥瑣的笑聲帶著點回音傳過來。
“行啊,要是本王滿意了,少不了你們的賞銀,要是今兒個不叫本王滿意,就別怪本王拆了纖蘿閣!”
烏雅三爺哈哈大笑:“王爺別這么不解風(fēng)情嘛,實在不行就看看床上功夫,伺候好了也行……嚯!這什么?”
巧荷嫵媚動人的聲音,像帶了鉤子一樣,“爺可知道,什么叫冰火兩重天?這冰酒和火酒的滋味兒,您嘗嘗就知道了。”
雅兒阿江:“快,給本王嘗嘗……嘶!夠勁兒!”
巧荷聲音更魅惑:“大爺~咱們纖蘿閣還有明月不夜天,喝一口神仙不換,可比床榻里那點子事兒有意思多了。”
烏雅三爺口齒不清:“騙,騙人的吧,我怎么不……嘭!”
似是有什么摔倒了,而后又響起幾聲碰撞和囈語。
很快,巧荷冷靜的聲音再次響起:“纖蘿閣的招牌可不是那么好看的,一杯值千金,叫他們簽字畫押。”
“一式三份,兩份給十三爺,一份連人一起送去他們府上,就說這是纖蘿閣的誠意,不需要他們結(jié)賬。”
“若是兩位爺再起不該起的興致,十三爺留下的兩份會分別送到暢春園和御前。”
“這,這怎么就倒了呢?”秦管事夢游一樣的聲音,伴隨著允祥身邊大佛的輕笑同時響起。
巧荷聲音更冷:“混酒再加點麻醉散,你也能倒。”
允祥:“……”今晚的沉默,足夠他回憶一輩子了。
胤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太正經(jīng)了,這方面你不妨跟老九和老十多學(xué)學(xué)。”
允祥下意識問:“那何不干脆跟小歲爺學(xué)?”論混賬手段,明顯這祖宗更技高一籌啊。
胤禛轉(zhuǎn)身往外走,慢條斯理回答:“我家這位小祖宗,連我都得供著,捧著,舍不得勞累,你哪兒來的臉?”
允祥:“……”
等人出了門,他跟做夢一樣回頭,看向同樣癡呆的齊溫澄和陳流。
“你們聽見了嗎?”他指著自個兒,“我連問問都不行?”
齊溫澄下意識回答:“您不怕再被打臉?”
允祥:“……”淦!
陳流神色麻木,還沒用晚膳就感覺飽了。
要不是撐得慌,他怎么會覺得萬歲爺……竟像在炫耀自家孩子似的得意?
*
耿舒寧沒去跟十三貝勒和某尊大佛告別,帶著巧荷準備回莊子。
要是知道她想自己上陣,十幾天前告辭的那天,狼一樣盯了她半天的狗東西,說不定又要啃上來了。
她和巧荷一前一后踏出纖蘿閣,突然感覺鼻尖一涼。
抬起頭,便看到了雪花一片片往下飄落。
耿舒寧微微愣了下,今年的初雪來得這么早?
其實她挺喜歡下雪,因為白皚皚的雪會讓整個世界都美好許多,如夢似幻,遮掩一切的不如意。
上輩子的初雪,被人過度定義了許多浪漫,比如擁抱,親吻和許愿。
她現(xiàn)在勉強算心想事成,剛剛造作一場也非常盡興,實在是不必許愿了。
只是,登上馬車前,余光又掃見那‘歲’字幡,在冷風(fēng)中獵獵作響,驀地頓了下,扭身望回纖蘿閣。
她突然有點想見那尊大佛。
不是因為什么情愛,大概又是矯情和對上輩子的思念吧,曾經(jīng)將她往懷里摁的力道,確實特別令人安心。
“主子?”巧荷見她回頭,小聲問了句。
耿舒寧回過神,垂眸笑了笑。
已經(jīng)決定要遠離,就不能再做會讓人誤會的事情,些許花花心思,待得雪停也就散了。
她順著巧荷的力道微微用力,登上馬車。
一掀開簾子,人就愣住了。
趁著她愣神的工夫,帶著扳指的修長大手探出來,將她直接拉進了馬車。
巧荷接過車夫遞過來的斗笠,對著偽裝后的蘇大總管笑了笑,一躍坐在車轅上。
車轱轆立時咕嚕咕嚕動了起來。
*
“您怎么在這兒?”
“為什么回頭?”
耿舒寧踉蹌著跌進馬車,狼狽抬頭的瞬間,跟胤禛同時問出了問題。
聽清楚胤禛的話以后,耿舒寧趕緊推開他扶著她的胳膊,不自在地坐在一旁。
她在胤禛溫和的注視下,吞吞吐吐回話:“我……猜到您來了,給您辦差,想著總得給您請個安。”
胤禛噙著笑嗯了聲,“那為何又上了馬車?”
耿舒寧抬起眸子瞥他一眼,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他往后不說假話,她有些窘迫自己剛才的花花腸子。
她咬了咬內(nèi)唇,選擇老實回答一部分,“我怕剛才的造作給您丟臉,惹您不快。”
胤禛眸底的笑意更濃,他也沒想到會見到耿舒寧如此灑脫不羈的一面。
不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意外了,耿舒寧很像他。
他雖然總被人叫做冷面閻王,也有風(fēng)流肆意的時候。
他現(xiàn)在更能理解她在宮里為何會掙扎,在溫泉莊子上又為何會崩潰,越了解耿舒寧,他就越欣賞她這份堅韌和坦蕩。
他含笑遞給耿舒寧一杯茶:“沒別的原……”
耿舒寧跟搶一樣接過茶來,打斷他:“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胤禛像是看不夠一樣,眼神流連在她上了黃粉的臉上,絲毫不動。
“朕明天要回宮了。”
耿舒寧愣了下,“那您今晚……”要去溫泉莊子嗎?
胤禛有點無奈,伸手敲了敲耿舒寧的腦門,“朕一直在溫泉行宮,你真是半點都不關(guān)心朕的消息。”
“瞧您說的,我哪兒敢窺探帝蹤啊,這點規(guī)矩我還是懂的。”耿舒寧借著茶水阻擋兩人之間似有若無的曖昧。
胤禛含笑從馬蹄袖口掏出帕子,溫聲吩咐:“坐過來點。”
耿舒寧警惕往馬車出口靠了靠,“就這么說話挺好的。”
胤禛臉上的笑落下,平靜看著耿舒寧,“不出意外,朕下次見你至少要明年,朕不想印象里留下個黑皮小子。”
“過來,外頭冷。”胤禛像是變了個人一樣,一舉一動,一字一句都格外氣定神閑。
耿舒寧拿捏不準他到底要干嘛,卻知道這會子在外頭,是萬不可鬧騰起來的。
她選擇了識時務(wù),門口小風(fēng)嗖嗖的,確實挺冷。
放下茶杯,她往胤禛那邊挪動屁股。
也許是叫她磨蹭得不耐煩,胤禛伸手將她拽起來,摁到了膝上,溫熱的大手卡住她的脖頸兒往上抬。
不待耿舒寧抗議,沾了溫水的帕子就糊了她一臉。
耿舒寧咬牙,“這么冷的天,您給我用水擦臉,皮子皸了怎么辦!”
胤禛仔細一點點替她擦干凈臉上和脖子上的妝,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瓷盒,沾了點乳色的膏子,捧住她的臉輕柔摩挲。
“若是叫你皸了皮子,巧荷和蘇培盛也就都別伺候了,他們可不是你。”
耿舒寧叫他揉成了嘟嘴鴨,不服氣地反駁,“鵝介么了,鵝也挺會氣候鵝寄幾的,哪兒敢勞泥動手……”
嘟囔到一半,胤禛突然松開手,笑吟吟注視著耿舒寧被搓紅的臉頰。
耿舒寧心下一緊,懟不下去了。
她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面坐在了胤禛的懷里。
初雪之后的浪漫三板斧,似乎只有一個沒有實現(xiàn)了。
耿舒寧眼神下意識落到胤禛的薄唇上,先前用匕首削出來的傷看起來好得差不多了。
薄唇整體輪廓分明,紅潤潤的,只有下唇中間傷過的地兒呈淺粉,像……不規(guī)則的心形。
她下意識吞咽了下,偏開眼睛,撐著他的肩想起身,卻被胤禛不動聲色勾手攔住。
胤禛以她最喜歡的力道將她摁在懷里,溫熱的手掌輕輕摩挲,撫上纖細脖頸。
“歲寧,你剛剛在看什么?”
耿舒寧掙扎,“沒……”
“你答應(yīng)過,不會再騙朕。”胤禛輕聲打斷她的話,眸光在昏黃的馬車內(nèi),愈發(fā)幽深。
“如果你說話不算數(shù),朕也不必君子一諾,對不對?”
耿舒寧被噎得嗓子眼發(fā)干,氣笑了。
她算是看出來了,雖然這狗東西今天看起來格外矜持,但每時每刻都在發(fā)騷。
他又勾她!
她干脆揚起下巴,“我剛才看您唇上的傷,關(guān)心您也有錯嗎?”
“有些傷,只靠看是看不出來的,要不要摸一摸,看看朕好了沒有。”胤禛露出淡淡笑意。
大概是不想給耿舒寧壓力,他整個人往后靠,手卻沒放下,依然散發(fā)著熱氣在頸畔腰側(cè)摩挲。
耿舒寧心里有點慌,不是被他嚇得,是……她咬了咬嘴唇,有些難以啟齒。
是不是年紀大了,明明他今天騷得格外內(nèi)斂,她……她腹下卻潮得格外快。
她閉了閉眼,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睜開眼,在胤禛始終平靜地注視下,笑出了酒窩。
“爺,我可以抱抱你嗎?”
胤禛捏住她后脖頸兒的力道稍稍大了一點,“可以。”
耿舒寧不再遲疑,伸出小手穿過他腋下,抱住他,腦袋擱在他肩上,像在家長懷里睡著的孩子一樣。
低低發(fā)出一聲喟嘆,耿舒寧再開口,聲音軟軟的,有點啞。
“我剛才回答您的問題,沒有說全。”
“在纖蘿閣前回頭,是因為下雪了,以前有人跟我說過,初雪是老天爺最溫柔最真誠的饋贈。”
“所以在這一天,擁抱自己全然信任的人,運氣會變得特別好,許愿特別靈驗。”
耿舒寧輕輕蹭了下胤禛的頸窩,語氣更軟,“再沒有比初雪天擁抱天子運氣更好的,我可以許愿嗎?”
胤禛也像安撫孩子一樣,輕輕撫著她的辮子和后背的大氅,最終攬住她的腰肢。
他眸中閃過若有所思的笑,聲音沉靜:“許吧。”
耿舒寧閉上眼,更用力擁抱他:“我許愿,可以像現(xiàn)在一樣陪著您,永遠不變,您能滿足我的愿望嗎?”
不要風(fēng)花雪月,不要狗血天雷,他有他的江山和三宮六院,她有她的抱負和清靜安寧。
在這一刻,在將來的某些時刻,她會是他不可替代的陪伴,這就夠了。
她所期待的,胤禛沉穩(wěn)又低沉的答復(fù),輕輕落在她耳邊。
“好。”
能叫她永遠這樣乖巧待在他懷里,偶爾伸伸爪子,笑得柔軟,挺好。
當然,身為皇帝,他坐擁江山,想為自己心悅之人實現(xiàn)愿望,必然會給予更多。
等這小狐貍眼淚落在酒窩上,哪怕她叫喊,如纖蘿閣那般咒罵,他也會實現(xiàn)她緊密相依的愿望。
現(xiàn)在隱忍后退的孽源,會一下一下給她打上烙印,叫她用比現(xiàn)在更嬌軟的吟唱來還愿。
胤禛含笑一下一下?lián)嶂⑹鎸幍陌l(fā)絲,不急,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