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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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了小柳枝的話,眾人的目光這才細細地打量向了她。
她身段極佳,媚若無骨,一把細腰不盈一握,的確像是善于曼舞。
可同時,她卻長了一張極為平淡的臉。
端詳起來,五官都稱得上姣好,可除了右耳下那顆紅豆一般鮮艷的朱砂痣外,竟就沒有一處能令人記得住的地方。睜眼再閉眼,便能將她整個人全忘了。
“我雖為舞姬,卻并非奴身。六月廿九那日,我結清了工錢,收拾好行囊,帶著班主贈我的釵裙脂粉準備離開。因不想撞見班子里的其余人、再來一場依依惜別,我便抄了小路。不料路過那間庫房的窗外時,正巧看到梨娘端著茶盞推門進屋找楊褐。”
小柳枝面露赧然,“我這人有個毛病,從小就愛聽墻角,見他們孤男寡女竟要獨處,我一時沒忍住,便蹲在了墻下,偷偷地往里看。可我原本只是想聽個辛秘過癮,沒想到楊褐會突然殺人。”
果然是不叫的狗咬人最狠,楊褐在梨娘的緊逼質問中一直低沉寡言,沒有現出一絲兇意,可真殺起人來,卻能毫不手軟。
“我當時實在是嚇得慌了,也不敢聲張,轉身抱著包袱跑出了院子。之后的一段時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等回過神,我已經跑進了野林子,兩手空空,身上的包袱竟不知丟哪兒去了……”
“包袱?”
賈明嘴中默默咕噥了一句,突然“叮”地睜大了他綠豆大的老鼠眼,望向正在仔細聽陸云門轉述的阿柿:“你撿的就是這個包袱?”
小柳枝還在講述那日的事,賈明因此沒敢說大聲。結果,全神貫注盯著陸小郎君看的阿柿沒能留意到他,反倒是李忠淡淡瞥了他一眼,令賈明只能趕緊閉嘴。
“……我丟了包袱、沒了傍身的銀錢,卻不敢回雜耍班子,也不敢去縣衙,最后只得在夜里尋了一座小廟落腳。那小廟無人打理,但白日會有不少人拿著供品到那里燒香。于是,我就躲在佛像或供桌的后面,想靠吃供品捱幾天,等梨娘的事情了了,我再回雜耍班。”
小柳枝的聲音還在繼續。
“可很快地,我發現,去那里燒香的人十分虔誠,他們在跪拜那尊菩薩像時,會說很多平日里從不與人道的心里話,會將自己的情況和所求全數說出。”
說到這,她抬頭看了眼百善:“這位郎君也去過。他告訴菩薩,說他少時被蛇咬傷的右膝每逢陰雨便會疼痛,求菩薩顯靈,發發慈悲,減緩他的傷痛。”
百善瞠目結舌,茂密的粗黑眉毛高高地揚起。
小柳枝又低下了頭。
“就這樣,我知道了許多在旁人看來我絕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每天聽著他們祈求顯靈、顯靈,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些衣食無憂的卦姑、師婆,于是便動了歪心思……”
她說,起初,她也只是試著與去廟里去得最勤的老媼假裝偶遇,拿她曾向菩薩祈求的事糊弄了她兩句。
沒想到,那個老媼那么輕易地就信了,不僅拿出飯食和錢財給她,還在聽到她只是云游至此、并無定所后,騰出了家中最好的屋子供請她居住。
隨后,她有神通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少人都拿著錢食想要見她。
她挑著曾經去過那座廟的人見了,隨便說出了幾個“秘密”,那些人便對她深信不疑,幫她把“柳仙姑”的名聲傳了出去。
“我……我就是被豬油蒙了心!本想昧著良心賺幾天錢就跑,誰知道這消息竟傳到了吳府。吳總管親自上門將我請了過去,給了我錦衣玉食,希望我能我久居吳府,為吳府祈福避難。
我明知道那是條絕路,應該立馬拒絕,可那個時候,我被吳府的富貴迷花了眼,滿腦子只想著再多住一日、再多住一日……
沒幾天,吳總管突然找來,說想要見識一下我的神通。我推三阻四,說我發揮神通很費神,需要再多休息一段時日,他沒有催我,卻邀請我同去喂狗……”
被活生生丟進獒犬中的羔羊。
想要逃命卻被無處可逃的痛苦嘶鳴。
被咬斷的脖頸。被撕開的血肉內臟。
獒犬腥臭的、涎水混著肉絲和血水的齒間。
還有看著它們撕咬時露出陰森狂躁笑容的吳紅藤。
“……那個人,比看起來的還要可怕!我意識到我偷聽的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根本就騙不過他,我得拿出件大事,只能謊稱梨娘的冤魂找上了我,想要我幫她伸冤。”
這便有了她在縣衙堂前演的那出戲。
“小娘子戳穿我時,我怕極了,若是吳家知道我是個騙子,我恐怕當場就會被打死!所以……我……我就污蔑了小娘子……”她囁喏道,“可沒想到回去后不久,我突然病倒……之后的事,便一概不知了。”
——
知道梨娘被害的真相,是因為她親眼目睹了楊褐行兇。能說出梨娘身上那道蝎文的特征,是因為她曾在同梨娘沐浴時見過那道文身,梨娘經不住她的追問,便將自己的幾段過往和文身的由來告訴了她。
一切都同阿柿說的一樣,柳娘子根本就沒有神通,她的身邊也從未出現過向她伸冤的梨娘鬼魂。
見這個謎團已經解開事了,賈明立馬向李忠告假,說要找人將他衙內住所側廂的那間危房修繕修繕,回頭騰給阿柿住。
許久沒有出聲的李忠此刻肅面皺眉:“賈縣丞,你在公務上已懈怠數日。縣里的庶務積壓,縣學和秋社的祭祀需要籌備,賦稅征繳的人手也不足……”
“哎呀呀呀……”賈明支吾道,“原本我也不想修那間側廂。到處都是窟窿,修起來多花錢呀,還不如讓她繼續在客棧住著。但我實在不放心阿柿。您也聽見了,那吳總管可怕得很,萬一他心血來潮,又想來搶阿柿,那我花了十貫錢加一匹絹買到的侍婢可就沒有嘍!”
天花亂墜地扯了半天,賈明總算拿到了半天假。
為了表示自己對阿柿的關心不是作偽,他還特意托陸云門送阿柿回去。
方才,屋子里說起正事后,大肥貓就跑到了外面作威作福,一顆好好的合歡樹被它禍禍得一片慘狀,扁平的莢果掉的一地都是。
此時,它正趴在一處枝頭上,把那根算得上粗的枝子壓得咯吱咯吱,看起來隨時都要斷。
一見到阿柿要走,它立馬從樹的高處幾步躍下,撲騰著就要往阿柿的身上撞。
看它的沖勢太猛,陸云門向前一步,略一彎腰,輕松地將它單手撈進了懷里。
他的動作行云流水,但當大肥貓撞至少年胸前時,阿柿絕對聽到了響亮的一聲“砰”!
可少年直起身時,仍舊站如松竹,只有在肩頭的白鷂和懷里的大肥貓打成一團、還馬上就要殃及他另一只手中拿著的草木棒子時,他才露出了一點困擾。
看了看阿柿,陸云門將那根草木棒子遞向了她。
阿柿留意那十二個飴糖小動物好久了。
這會兒終于可以近距離地看它們,她立馬面露歡天喜地接了過去。
雖然草木棒子也有些沉,但是她好像一點也不介意,就算打著擺子也要把它扛在肩頭。一路上看著孩童們圍過來時露出的羨慕目光,小娘子的樣子看起來別提有多耀武揚威了。
快走到客棧時,他們聊起了吳府的事情。
“……我其實很害怕。那個臉色白蒼蒼的總管,身上有很重的煞氣,他肯定殺過很多無辜的人。但是,為什么他一見到你的玉佩,突然就變了態度、愿意放我出來呢?”
她似乎很不明白。
“賈明說,得罪李縣令都不能得罪吳總管、吳總管比縣令都厲害。你……比吳總管還厲害嗎?”
少年笑了笑:“并無此事。”
“我還以為你比他厲害,他會聽你的話呢。”
阿柿苦惱地嘆了口氣。
腦袋一耷,頭上系著的小紅豆珠子都跟著垂了下去。
“你說,他還會再來找我、把我關到他們家里嗎?賈明好像很擔心,說要想辦法把我接到縣衙里住。”
“你想要我怎么辦?”
陸云門看著她。
向來一言九鼎的少年給了她承諾,“如果你實在不安,我可以暫時將白鷂留在你的身邊。它十分機警,也很擅御敵,若是有人要對你不利,它便是沖鋒陷陣也會保護你。但這或許會給你造成不便,讓你覺得很不自由。”
阿柿直視著他的眼睛,神情懵懵懂懂,像是完全聽不懂他話中的機鋒。
“可白鷂是你的同伴,它離開你,肯定會難過……”
小娘子面露為難。
“這樣吧,如果,如果吳府真的有壞人要來抓我,我真的要被關起來了,到時候,你再出來幫我,好不好?”
“好。”
少年仍舊全隨她的心意。
客棧到了。
他在客棧門前停下腳步,看著阿柿道:“回去吧。”
“哦。這個!”
阿柿把肩頭的木頭棒子舉起來。
“你忘了把這個拿走。”
“這是給你的。”
“給我?”
“對,全部都是你的。”
阿柿握著草木棒子的手指動了動,眼睛中那丸澄澈的潭水忽地凝住一瞬。
隨后,她的杏圓眼睛里又是一片波光盈盈了。
“陸小郎君。”
她眼巴巴地看著面前自持端莊的綠衣少年,腳尖在地上來回地碾,“我有點舍不得走了。”
陸云門看著她,沒有出聲。
阿柿揚起臉。
“我猜,今夜會有大雨。下雨時,那些以往怕被日曬而只敢藏在泥里的蚯蚓們多會露頭。要是我抓到了蚯蚓,就請你喝蚯蚓湯。蚯蚓做湯,很好喝的。”
——
入夜,大雨如注。
阿柿在燭燈下轉著那群飴糖吹成的十二生肖。
她拿起猴子和豬,把它們當皮影兒一般,你撞我一下,我扇你一掌,舞著舞著便打了起來,影子交錯著映在窗紙上。
正玩得起勁,突然,她的屋門被叩響了。
雨重重地砸在木窗上,震得人心中一片寒瑟。
阿柿輕輕將飴糖插回草木棒子,屏氣凝神地走至,小心打開了一條小縫。
外面,站著一個戴有雨笠的男子,面容完全掩在了雨笠落下的黑影中。
見阿柿一臉警惕、不肯開門,男子將雨笠抬起,露出了一張長著粗黑眉毛的憨厚圓臉。
“百善?”
阿柿呼出了一口氣。
百善可是在她身邊跟了許久了,自被光明正大派到賈明身邊做護衛后,他更是幾乎一直伴在她左右,時常寸步也不離。
她在雜耍班子庫房點燃安魂香時,他在旁邊。
她說出李忠身上金光異常大作時,他在旁邊。
就連她被帶去吳府時,百善也全程在場,也算是跟她出生入死了。
“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是吳總管找來了。”
她一瞬間卸去了身上所有的緊繃,見他身上的油衣不斷滴著雨,便連忙轉身:“我去給你拿布……”
“小娘子!”
百善拉住她的手臂!
他壓低聲音:“李縣令在對街巷子的馬車里等您,請您悄聲去與他見一面。”
“好,那我馬上……”
阿柿正應著,突然整個人猛地愣住。
她一臉驚訝地望著百善:“你會說北蠻話……”
百善:“噓。”
阿柿乖乖地噤了聲。
“此事稍后再說。”
百善的聲音更低了。
他的手慢慢伸入懷中,語氣十萬火急、催促極了:“縣令有萬分重要的事要立刻與您說,請您盡快前去!不可再耽誤!”
見他催得這樣急、說得又如此嚴重,阿柿立馬點點頭,快快地從箱籠里找出蓑衣穿好,跟著悄然收起迷藥帕子的百善,走進了雨夜。
——
大雨滂沱,即便穿著蓑衣,雨粒仍舊打得人睜不開眼。
阿柿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爬上了那座幾乎淹沒在黑夜中的不起眼馬車。
李忠見她渾身淋得不輕,便將手邊草花紋的銅制手爐遞給了她。隨后,他向外吩咐了一聲,全身隱在雨夜中的百善便抽動了馬鞭。
很快,馬蹄濺水奔行,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向著縣城外跑去。
外面雨勢不減,寒涼不斷涌入馬車,凍得阿柿自脫去蓑衣后、便一直捧著手爐。
那手爐小巧、不過蟈蟈罐大,但在她的手中,竟顯得大極了。
她的人也是小小的一團,看起來那么的聽話乖巧,即便是在柔弱的羊群里,也是最容易被狼群叼住脖頸的羔羊。
“阿柿。”
李忠出了聲。
“我今夜找你來,是有一件私事相求。”
阿柿似乎更驚訝了:“你也會說北蠻話?”
李忠道:“我曾在靠近北蠻的地方任過職,習得過幾句北蠻話,但自學的東西,難免還是會有錯漏,比不得鴻臚寺的譯語人。我便干脆裝作一字不通,全權交由陸小郎君。如此,他便可少些顧慮,隨意放開手腳去譯。”
阿柿很不在意他解釋里的那些彎彎繞繞。
她只對他說的一件事點頭:“嗯!陸小郎君很厲害!我說的話他都能聽懂!”
李忠笑了笑。
從未彎起的嘴角裂出了一道道細密的溝壑。
馬車在百善的馭使下已經奔馳著駛進了空曠的鄉野,在毫無人煙的路上兜轉,但阿柿像是完全沒有發現,只全神貫注地對著李忠看。
“李縣令。”
過了片刻,她主動出聲。
“為什么你身上的金光又變淡了?”
李忠:“變淡許多嗎?”
“嗯。”
阿柿的神色有些難過。
“稀稀薄薄的,只剩下了很淺的一小層,就快要看不見了。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一陣風就會吹散。”
李忠:“這恐怕跟我要相求于你的私事有關。”
見阿柿專注聆聽,李忠便直接開了口。
“說來慚愧。”
他嘆道,“我年輕時,曾發現過一個盜洞。出于好奇,我與好友潛了進去。那是一座不知名的漢墓,距今恐有七八百年,但已被不知哪朝哪代的盜墓賊挖了進去,不剩下什么值錢的物件了。”
他頓了頓,“可就在我們以為要無功而返時,竟意外發現,那是一座雙層墓。挖出盜洞的盜墓賊只發現了上面的一層,而下面的那層,則被我們發現了。那座下層的墓室從未被人發掘,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寶。可我卻魔怔了一般,什么都沒有拿,只將棺材里的人頭骨帶了出來。”
阿柿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呼吸都屏得很小聲,像是十分驚奇他的遭遇。
李忠:“我想,或許從那時起,我便被棺中的惡鬼纏上了。”
他的目光沉進了陰霾里。
“我回到家中,家里的人一個接一個、全部慘死在了我的面前。那之后,每一個晚上,我都會被噩夢驚醒,夢到惡鬼撲面,血染山河,而我一旦清醒,耳邊身后便會響起惡鬼低語,不停不休……”
“阿柿。”
李忠定住緊縮的瞳孔。
“你能幫我嗎?幫我解決那只惡鬼,不要讓它再與我糾纏!”
“可是……”
阿柿遲疑,“你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說嗎?而且,我沒有在你的身上看到任何惡鬼……”
“我要說的也是此事。”
李忠又是一嘆。
“自被那惡鬼纏上后,我接連數年渾渾噩噩、瘦如枯骨、幾乎沒了人形。幸而在幾年前,我花了畢生的積蓄,于寺中求得了一枚舍利,有了舍利相護,我才得以安生。你看到的金光,想必就是那枚舍利的鎮邪金芒。”
他眉頭緊皺,鐵面死死板著:“初見你時,聽到你能看見我身上的金光,我便知道你定然不凡。可我身為官吏、心懷抱負,便要效仿名臣李國老、以身作則、教化百姓,絕不能當眾信奉神神鬼鬼。雖明面上我始終不能承認,但你若愿意細細回想,我其實也為你行過不少方便,并不是真心刁難于你。”
他這段自然不是實話。
李忠為人本就多疑,如今又是多事之秋,便是尋常人隨口的一句無意話,他也要在心中翻上三番,將人往最惡毒處去想,對阿柿的懷疑更是重上加重。
也是直到近日,他才終于相信了她的本事。
可這些,卻沒有必要讓阿柿知道了。
就像他永遠也不會開口告訴阿柿,無論今日她能否解他的困境,他都不會讓她在聽過他的這段秘密后活著回到金川縣了。
阿柿低頭想了一會兒,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不怪你。”
聽了阿柿的話,李忠眉間的豎紋松了松。
但緊接著,他便又擰緊了眉心。
“我本以為可以這樣度過一生。可如今金光勢微,若是沒了金光的保護,那惡鬼會不會又尋過來?”
他握緊鐵拳,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抖動,聲音壓著、卻難掩悲愴:“我還有滿腔報國的心愿,我還要好好地治理金川縣,讓這里物阜民安,實在不能再過回被惡鬼纏身、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阿柿像是被李忠的情緒感染了!
她也激動地握緊了拳頭,語氣正義又憤慨:“李縣令,你放心。我雖然能力有限,但也從阿耶那里學過如何對付惡鬼,只要能碰到你說的那顆頭骨,我就有能幫你的法子!”
聽過阿柿的話,李忠思索須臾便探頭出去,對駕車的百善言語了數句,聲音幾乎被盲風暴雨淹沒,沒有讓阿柿聽見分毫。
很快,原本在荒涼地打轉的馬車就朝著一個方向狂奔起來,直到破曉時分,一夜未停的它才終于變慢。
此時雨早已停歇,眼前的是一片泥土黏膩的群草山麓。這里地勢復雜,常有迷瘴,極度難行。即便是當地的百姓,若是沒有入山林的經驗,誤入其中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那惡鬼的頭顱就在前方,車不能行,只能徒走。”
李忠帶著阿柿下車,叮囑她要緊緊跟上自己,隨后便帶頭走進了氤氳如霧的白瘴之中,留下百善在山麓邊緣看守馬車。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李忠在一棵已經被大藤絞殺枯爛了的野樹前停下了。
接著,他從樹旁的叢地中摸出把鐵鏟,用力挖向地下。
片刻后,一扇木板門露了出來。
“阿柿。”
李忠丟下鐵鏟,稍微費了些力氣、將沉重的木板門打開。
“你先進去。”
見里面豎著架可以向下爬的梯子,阿柿跺掉爬到她身上的馬陸蟲子,毫不猶豫就鉆了進去,登登蹬蹬,很快跳到了洞底。
李忠見狀,也爬了下去,隨手將木板門關嚴。
門板閉合的瞬間,光亮斷若裂帛,徹底被隔絕在外。直到李忠擦亮火石,摸索著點燃了梯子旁放著的蠟燭丁,地洞下才再次有了微弱的光亮。
“路不好走,跟緊我。”
李忠穩穩端著燭臺,繃緊的聲音在空曠的洞道中蕩起滲人的嚶嗡回響。
這條路并不算長,但卻幽深曲折,彎繞多得仿佛盤桓大蛇的軀腔。而李忠擎起的燈燭,光火昏暗跳動,僅能照到眼前的一兩步。在這晃蕩的光影下,兩側狹窄的石壁似乎在不斷顫動擠縮,瘋狂壓迫著人的心神,每一刺踏步都令人無名生寒。
阿柿慢慢地吸著地洞中混著悶臭的濁氣,胸腔中咚、咚、咚、咚,跳得越來越快。
終于,在蠟淚淌滿燭臺時,光亮照到了深處的洞腔。
“到了。”
李忠腳步一停,告知阿柿。
可他停得實在沒什么前兆。
于是,緊緊跟著他、生怕落下一步的阿柿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結實撞上了他寬硬的后背,在李忠因吃痛而繃緊背肌時,她的鼻尖也散開了酸楚。
她低頭揉了揉鼻子,李忠已經抬步走進了洞腔,極快地用火苗的最后一余火光,點燃了洞腔盡頭洞壁燭臺上的油燈。
略腥的魚脂油味在空氣中緩緩蕩起。
阿柿抬起頭,望向里面。
豆大的油燈,能照亮的范圍很有限,洞腔內仍舊無比幽暗,能看清的只有油燈下那座漆紅高架上擺著的甕壇子。
瞬間,她定住了目光。
那壇子足有人頭大。
壇口處貼滿了圖樣詭異的朱砂黃符,符紙陳舊,卷邊泛焦。
而壇子下面則鋪滿了染血惡臭的動物皮毛,周圍羅列著數個黃泥人和樟柳神偶,里面的臟器爛肉隱有露出。
“就是那個壇子……”
李忠走向阿柿。
他眉心緊皺,皺出的疙瘩跳如痙攣。
“那顆我帶出來的頭顱就放在里面。”
見阿柿沒動,他黑面低喝,聲音泄出不安:“快些去做!你不是說只要能碰到它就有就我的法子嗎?離壇子這樣近,惡鬼的法力必是最強,若是護體的金光此刻消失,惡鬼怕是馬上便又要纏上我了!”
聽到他的催促,阿柿連忙回神。
“是,我得過去……”
她邊說著,邊急急朝甕壇跑。
可還沒跑出幾步,她便仿佛腳下突然踩到了東西,重重地摔倒在了李忠的腿上。
她這下摔得不輕,砸得李忠也雙腿吃痛,膝蓋打了彎。
“對不起……”
阿柿忍著擦破皮膚的疼,手心撐地想要爬起來,手掌卻被什么硌到了。
她下意識般地扭頭去看。
躺在她的手下,居然是一大塊白骨……
再匍著橫看下去,她這才看出,原來,洞腔的邊緣,那些草席和灰礫下蓋著的,竟是成堆的、數不清的人類枯骸!
將已經出口的驚呼聲咽下,阿柿神色驚恐地匆忙爬起,連面頰上蹭到的蛛網都顧不上擦,朝著洞腔口便逃!
可因為被李忠抓了一把,掙脫后的她腳下不穩,沖到了洞腔,撞倒了更多的枯骸!
“原不該讓你發現這些……”
李忠低惱一聲,一張方臉青黑,艴然不悅。
見阿柿仍想要逃,他從懷中掏出匕首,刀尖直對阿柿:“勿再亂動!”
已經耽誤了太久!
從阿柿提到金光變弱起,他就感受到惡鬼的寒意在向他壓近!
時間越是流逝,那股寒意便離他越近,進入地洞以后,寒意更是已經絲絲縷縷地在往他的身體里鉆了!一旦金光徹底消失,他就又要墮回無間地獄!
李忠兩額暴鼓,青筋勾出猙獰的兇相。
“惡鬼呢?”
他的身體寒戰不止,好像惡鬼已經貼上了他的皮膚!他再也穩不住往日的莊肅,持刀沖向伏在地上的阿柿:“不想死,就快去把惡鬼……”
突然,李忠喉中的厲音盡噤!
他手肘僵硬,兩條腿在邁動間陡然失去知覺,整個人千斤木石一般,直墜墜轟地跪倒在地,竟再也挪不動絲毫!
“是你……”
李忠僵直地望向高架上的那個甕壇。
他的金光一定沒了……
惡鬼來報復他了!
那一刻,被惡鬼纏身的種種回憶涌占心頭,李忠對著甕壇,駭得心神俱裂!
“我錯了!”他吼得幾乎要將肝膽嘔出來,“我錯了!求您收起神通,我還像以前一樣,我把她殺了,以生人祭您!!!”
“居然還在求鬼呢……”
少女的聲音在他旁邊珠玉落盤地響起。
那腔調,又薄情,又嘲弄,還帶著點懶洋洋,仿佛一只在熏暖漫花中初初蘇醒的虎。
“鬼有什么可怕的?你最應該怕的,明明就是活人……”
李忠的脖子已經很難轉動了。
他只能呲裂地轉動眼珠,眼睜睜看著那只他眼中的羔羊從他的面前走過,慢悠悠地摘下油燈,用火將洞腔中殘留的其余蠟燭一一點燃。
光亮很快在洞穴中流淌起來。
也讓李忠將阿柿看得更加清楚。
他記憶中的阿柿,粗鄙懵懂、頭腦空空,單純好騙,像是只無拘無束慣了、在綠色林子里蹦蹦跳跳的小松鼠。
可此時,他眼前的少女,抬步、托臂、擎燈,一舉一動輕而雅致,氣質渾然天成,恍若秾艷牡丹花群中最薄翼如繡的那只金貴玉蝶。
明明還是那張平凡圓潤、毫不起眼的陶俑侍女般的臉,可她映于洞壁的側影,卻堪比宮宴圖中最耀眼的釵佩貴女!
種種強烈的不對勁拚命涌上李忠心頭。
突然,一個遲到冒出的念頭刺得他頭皮發麻!
她說的,是地道的大梁漢話!
“你!”
在李忠的驚駭中,少女走向紅漆高架,捧起甕壇,三兩下撕開了貼滿甕口的黃符。
見甕口被紅泥封死,她便毫不猶豫,在李忠的驚吼聲中將人頭甕舉起,用力撞向桌角。
砰地一聲,甕被磕出了一大塊裂口,里面早已朽爛的頭骨也被震得斷碎開來。
然后,她不緊不慢,將手伸進了進去,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枚桃核大小的雕山玉印。
“李明府為何這樣驚訝?”
圓臉的小娘子說著清晰的大梁漢話,言笑晏晏地看向驚愕的李忠。
她的笑還是很甜美,杏目中盛著的也仍是那掬明亮清澈的溪水。可落在如今的李忠眼中,這一切都更加令他毛骨悚然。
“你當初之所以會把頭骨整個兒地偷出來,難道不就是貪圖她口中的這塊除非將頭骨打碎、不然無論如何都拿不出的雕山玉璽印嗎?”
她語氣輕快,宛若枝頭最俏麗的黃鸝。
可她說出來的話,卻是惡毒又譏誚。
“要我說,做人,要不就像陸云門那樣,心堅意定,不信鬼神。要不就如蕓蕓眾生,信神拜佛,行善積德。可你篤信鬼神報應,相信上天有眼,卻又忍不住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既想要這尸顱里的寶玉,卻又不敢破開尸顱、生怕遭到報應,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兩全其美呢?慢慢地,疑神疑鬼,越陷越深,可不就把自己逼成一個瘋子了?”
聽到這話,李忠應激一般:“我沒瘋!”
他在這里殺過太多人,那些死前被凄厲喊出的“你瘋了!”的尖叫,在他的耳邊此起彼伏,吵得他想要暴起!
“我的父母、妻子、兒子、女兒,他們全被惡鬼害死了!”
“才不是呢。”
阿柿輕描淡寫道。
“那一年,洪災過后,浮尸遍野,官吏推諉,治理不及,以致疫病滋生,極快蔓延,使得那附近的老弱病幼,染病大半。你自小習武,又正值壯年,是家中唯一的壯丁,所以才得以幸免。”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舊服素面,盡顯寒酸,可系在雙髻發繩上、充當佩珠的那兩粒紅豆,卻絲毫沒有晃過,“跟你近親的鄰里死了,欺負過你的惡霸也死了,與你素不相識大梁百姓也死了數萬個……同邪祟惡鬼沒有關系,人禍罷了。”
把無關緊要的話說完,阿柿將手中的玉璽印抬向燭光,旋轉著細細打量。
白玉溫潤細膩,光亮含而不露,再看看它側壁上勾刻自七八百年卻仍舊完好的竊曲紋與勾蓮雷紋,她逐漸愉快又恣意地露出了她的兩顆小虎牙:“真的好漂亮,沒辜負我多為它花的心思……”
“什……”
“自發瘋起,你便到處尋醫問藥,可這甕壇的來路不正,你不敢去佛寺道觀,只能去找邪術偏門。”
因為滿意那枚雕山玉印,又覺得李忠的反應有趣,阿柿此刻的心情不錯,便同他多說了幾句。
“……五色彩絨樟柳神、白紙方籠素絲線、規矩有誤的三牲福禮、錯字連篇的天蓬咒符……還真是五花八門,沒一個能登上臺面。”
少女看著散亂在洞腔中施術痕跡,毫不費力地將它們認了出來。
“我猜,你心中覺得那惡鬼厲害,這些小門招數對付不了它,所以瘋病毫無好轉。然后,你開始用生人祭鬼。每隔幾個月,便會帶上一個人、進入這片野山中的瘴林、來到這個地洞……”
說著,她秀秀氣氣地“唉”了一聲。
“要是那個時候,隨便找人跟上你,很快就能找到這兒了。可從你買下了那顆舍利后,篤信神佛庇佑的你就再也沒有踏入過這片野林,害得我如今想要找到這兒,還要費這么大的周章。”
說完,阿柿彎腰,將她刺入李忠后背和下肢的幾根淬了藥的牛毛短針一一拔下,妥帖收好。
這時,他的項頸已徹底不能動了。
于是她緩緩地拿出了一根細長的金針,精妙地、完全地將它從尖至尾扎進了他的顱內。如此,用不了片刻,他便會開始神識錯亂、真正地被“嚇瘋”了。
做完這些后,少女才不徐不疾,撿起落在李忠手邊的匕首。
“是把利器呢,開刃鋒利,削鐵如泥。”
她揚著一張天真明媚的臉,語氣輕松地仿佛只是在談論一朵在天空染上夕霞的云彩。
“只要在喉嚨上輕輕一割,血應該就能立馬噴涌上天。這里的尸骨,都是你用這把匕首殺死的吧?有多少具?”
她直起了身,腳步輕快地走到地洞的四處,開始一個一個地數起地上的頭骨來。
“一。”
“二。”
“三。”
……
她邊說邊將那些頭骨抱起,甚至還很有興致地試著將它們摞起來。
“三十二。”
她終于數完了。
“比我想的少了不少。”
阿柿輕盈地俯向全身均已僵痹的李忠面前,嬉戲般地轉了轉匕首,在他的手腕處比劃著,眼睛里閃動著愉悅的惡意。
“但割喉殺人實在太無趣了。如果是我,就會先把人的手腳筋挑斷,然后一刀一刀,凌遲著細細地放血……”
突然,阿柿聽到了鳥喙啄動地道門板的聲響。
篤篤篤篤。
還間有一聲白鷂呼人的啼鳴。
阿柿頓了頓,哧地笑了一聲,隨后無比乖巧地席地跽坐,將那柄匕首放到了一旁。
然后,她又將匕首推遠了一點。
——終于來了呀。
“我果然還是做不到……”
她從未想過會在金川縣遇到陸云門。
誰能想到呢,煊赫至極的的燕郡王的兒子,長安城最是清流的麒麟少年,竟會跑到金川縣這種僻野窮地、填一個下品譯語人的空子?
可仔細想想,這又的確是陸云門會做出的事情。
無欲無求、坐樹不言又梅妻鶴子的陸小郎君,不愧是她自八年前起便最討厭、最不想見到的人。
可是最近,她改變主意了。
她想見他。
只騙李忠多無聊啊,跟穎悟絕倫又清心寡欲的小郎君玩一玩,那才算有趣。
阿柿低下了頭。
她梳著雙螺髻,穿著件蔥白色圓領的小衫,垂下纖細后頸的模樣宛如一枝從玉瓶中探出的、顫悠悠的白色小花,柔弱又輕嫩。
“我果然很沒用。”
她一臉自責地咬緊了牙關,抬起烏黑的眼睛,望向滿面駭然的李忠。
“你肯定已經看出來了,我從來沒殺過人,就算心中再恨,也沒辦法真的對你下手。”
卡。
輕微的一道聲響。
地道的門板被撬開了。
“你去認罪。”
她打定主意般看著李忠,“去承認你因為瘋病,殺了許多……”
“我沒瘋!”
逐漸劇烈的頭痛讓李忠混沌不已,耳邊層層疊疊的鬼聲和人聲更近更響了。它們吵得他想不清楚也聽不明白,渾身奮力卻動不得身軀,以至青筋猙獰,雙目布滿血絲:“你明明就能看到鬼!你一定看到了!那個甕壇里的頭骨,那只厲鬼,它已經纏上我了!”
啪啦。
是陸小郎君落到了洞底。
他的腰間常年掛著串五顆成排的辟邪紅珠,上面分別刻有五毒。每當他身形大動時,紅珠碰撞,便會發出這種上好的、獨特的悅耳聲。
那串五毒珠是她阿耶為七歲的陸云門親手篆刻的。她想要,纏著阿耶央求了好久,卻還是沒得到,所以記得格外清。
“李忠。”
圓臉的小娘子嘆了一口氣。
“我其實是個不善言辭、性子又悶又靦腆的人,這次撒謊,我下了很大的決心,很拚命地去演,才騙過了你……”
“我其實見不到鬼。”
她直視著李忠,說出了再真不過的實話,“我的這雙眼睛,從來就沒看到過鬼。”
“不可能……”
每顆被阿柿壘起的頭顱都正朝著李忠,融在朽骨眼眶中的光亮,仿佛無數雙來自幽冥的眼睛,催得李忠麻痹的身體更加冰涼,如同被冰灌喉。
他感覺自己的頭骨也在一點點如碎冰般裂開,里面滾燙的漿液卻灌進了喉嚨,讓他聲音抖喘得想要嘔吐:“那只貓,梨娘的案子,小柳枝說謊,還有好多事!你分明全說準了!”
哇。
他居然還在相信有鬼。
阿柿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
“那是……”
她的幾根手指纏在一起,似乎很糾結。
最終,少女下定決心。
她認真地、甚至有點嚴肅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瞞你。”
讓我來重新編一個故事。
編一個已經鋪陳了許久、專門為陸小郎君而織的故事。
少年急卻輕的腳步聲離得越來越近。
就快要接近最后的一個拐角了。
阿柿盯著李忠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我、是、重、生、的。”
第26章
26
“我、是、重、生、的。”
聽完阿柿的這句話,臂托白鷂、手握羊角匕首的鵲衣少年便現身洞腔。
正如阿柿所說,心意堅定的陸小郎君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她能見鬼。
從一開始,他就認定她在騙人。
可是,在聽過她那段以蚯蚓隱喻危機來臨的離別話后,他還是憑著猜測、在為此奔波了一個白日后,又于夜幕來臨前綠蓑青箬,守在了她的客棧附近。
隨后,他便親眼目睹阿柿上了那輛馬車。
放白鷂、騎棗馬,藉著滂沱大雨的遮掩,陸云門一路無聲地跟在了那輛疾馳的馬車后面。
尾隨至瘴林邊緣后,他又悄無聲息地越過了巡視的百善,靠著白鷂的追蹤,一路追著李忠和阿柿,直至走到了他們的面前。
聽到動靜,阿柿猝地扭頭。
在眼底映出小郎君的瞬間,她的眼淚登時掉了出來。
“你真的來了……”
她起身跑向陸云門,成串的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卻全落到了她臉頰邊沒被擦掉的臟兮兮蛛網上,那副模樣,簡直慘得不得了。
可她剛跑沒幾步,少年便翻手用匕首短柄對準她的咽喉,不準她繼續靠近。
阿柿杏圓的大眼睛先是閃過意外。
但隨后,當對上少年冷靜的漂亮雙目,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乖乖地退到一旁。
可她的行為卻令視線受限的李忠有了誤解。
他歇斯底里,大喝陸云門:“你們是一伙的?你們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抓你歸案!”
阿柿正義凜然,叉手道向陸云門:“陸小郎君,這李忠原是山側下縣春陵縣的縣尉。十數年前,春陵縣內一地塌陷,驚現古墓。李忠為了升官權勢,速將此事告知了金川吳家。消息很快‘通天’,傳至東都吳府本家耳中。”
她說得流暢又快,字字清晰,仿佛這段話已經在心中說了無數遍。
“吳府本家借瘴病肆虐為由,蒙騙朝廷廢縣,屠殺知情百姓,血流成河,只為私占墓寶!李忠本人也被邪術所惑,數回將人騙至此處,短短六年,累殺三十二人!”
李忠萬想不到,她要揭的竟是這樁舊事。
他的驚愕甚至一瞬壓過了他顱內的劇痛:“你怎么會知道……”
“我說過了,我是重生之人。你的罪行,我比誰都清楚!”
陸云門手持羊角匕首,靜靜看著洞腔內的一地枯骨。
耳聽二人對峙片刻,見李忠手腳隱有恢復跡象,他行至大漢面前。
“李明府,得罪了。”
少年以刀柄利落擊暈李忠,將他結實地綁了起來。
阿柿看到他將李忠制服,一臉如釋重負,像是放下了心中千斤的重擔。
見陸云門轉身看她,她主動伸出了兩只并在一起的手。
“我知道你現在還不會完全相信我。”
小娘子的眼淚分明還掛在面頰邊上,可眼睛卻盈盈地笑了起來。
“你把我也綁起來吧!”
——
陸云門循著他做好的記號,將被繩牽著的阿柿和昏迷的賈明帶出了瘴林,后又如法炮制,卸了百善的關節將他擊暈捆緊,把三人都丟進了馬車里。
馬車很快跑在了回去的路上。
因是兩馬并駕,比來時又快了不少。
不時有水洼中的雨水被馬蹄濺起,如散落的瓊花,打上路邊野蠻生長的青葉。
沒多久,阿柿從馬車中鉆出了半個身子,烏潤潤的眼睛巴巴地望向車駕上手握韁繩的皎皎少年,躊躇了片刻,似想出聲,卻又沒有出聲。
太陽還未出,路上霧霜凝疊,馬車又行得急,便是拂面的威風也在疾馳中變得獵獵作響。
單薄的小娘子沒一會兒就凍得手腳冰涼,原本總是紅撲撲的臉頰煞白得嚇人,看得白鷂都從陸云門的肩頭跳了過去,落在她的肩上,想要用它暖烘烘的翅膀把她包起來。
但它的羽毛硬如針石,扎得阿柿“不小心”地小聲呼了痛。
可她馬上就抿起了嘴唇,像是怕叨擾到駕馬的陸云門一般,強忍住不肯出聲。
一直沉默的少年終于開了口:“外面很冷,為什么出來?”
聽到他愿意跟自己說話,小娘子便又往外鉆了鉆。
“我……”
她笑起來,整個人便頓時有了股靈靈的生氣,像是朵開在江南枝頭的幼年小桃花,臉頰嬌稚得幾乎能掐出水,看著就叫人很想捏一把。
可她說出的話卻大膽得要命。
“我想看看你。”
這種帶著天然嬌氣和自信狡黠的語氣與神情,絕不是那個北蠻的阿柿小娘子會有的。
脫胎換骨,不外如是。
陸云門沒說話,但還是伸手把會刮痛她的白鷂從她的肩上拎開了。
“陸小郎君……”
慣會察言觀色、又極擅揣摩人心的小娘子看出陸云門并沒有強硬要將她趕回去的意思,便直接坐到了他的身邊。
“你都不問我問題嗎?“
自然要問。
可不該是這個時候問。
但少年看著她那對暾暾閃亮的眼睛,看著她那張寫滿了“我想要說!我想要說!我想要說!”的臉,最后還是出了聲:“你想要我問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問,我全招!”
全大梁再也找不到比她此時還要積極招供的人了。
阿柿吐了一口氣。
“我終于可以說了。”
她迫不及待般開心地露出了小虎牙,可是下一秒,她卻怔住了。
過了片刻,她才看著陸云門的眼睛,帶著沉甸甸的目光,鄭重地向他娓娓道來。
“也許在你聽來會很荒唐,但現在,是我活的第二世。上一世,我死于圣佑十二年的臘月廿八,紅蠟做的梅花掛滿了樹梢,還有三日便是新年。”
阿柿眨了眨眼睛。
“之前我說的并不全是謊言,我的名字,確叫阿柿,我的身上,也的確流著北蠻的血。”
她晃著被捆在一起的手腕,沒有一點兒不自在。
“我的父親是北蠻與大梁的混血,他的母親,就是一位北蠻人,所以我才會說北蠻話。而我的母親,是位地道的大梁人,她在隨家人逃難時慘遭兵亂、被迫離散,幸好被我阿耶一家救下照料才得以活命。之后,他們日久生情,成了婚,有了我。”
她垂了垂眼睛,說著這段跟她自己毫不相關、甚至是剛剛才編出來的故事,但眼神里卻滿是濃濃的懷念。
“我家雖不富庶,但阿耶、阿娘都將我視若珍寶,讓我過得無拘無束。”
說著,她可愛又有點小得意地露出小虎牙,望向陸云門。
“現在的你還不知道吧,騎馬射箭,蹴鞠馬球,這些我都玩得可好了。上一世,我跟崔家、盧家那群只敢上驢背的小娘子們比賽驢鞠,可是大殺四方,贏下了一對兒的鏤空金蟬給你做冠禮的賀禮呢。”
她說得那么真。
“那金蟬的眼睛,是用七種不同的寶石拼合而成,可卻看起來融洽極了,可稀奇了。”
陸云門看著她明澄澄的、小鹿一樣的圓眼睛。
他聽出來了,那對七寶金蟬是他舅母的嫁妝。
自舅母從清河崔家嫁到范陽盧家后,那對金蟬就一直壓在庫里,只在八年前被翻出來過,很快便又鎖了起來,所見之人不過寥寥。
她是從哪知道的?
不等他細想,小姑娘泠泠然的聲音便在此刻忽地低了下去。
“可就在圣佑八年、也就是今年的春末,阿娘收到了舅舅的一封信。當晚,我們所住的長街突起大火,有人趁火光之亂進入我家屠門,只有被阿娘提前送到了別家過夜的我得以幸免。”
說到這里,小娘子圓圓臉上的笑意盡失,眉眼間生出了切齒拊心的恨意。
她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最后,卻只化作了胸脯的一下起伏。
“他們沒有放過我。他們要趕盡殺絕。我在逃跑途中被那群人發現,幾次躲藏、受傷、再逃!最后,我血流不止,引得他們手中惡犬狂吠逼近。就在我自知再無活路,決心沖出去同他們拚個死活、能帶走一個是一個時……”
她倏地一頓,直直對上陸云門的眼睛!
“陸小郎君,是你出手救了我!”
專注在傾聽的少年,漂亮的眼睛驀地顫了一下,仿佛池水中落下了一只蝴蝶。
他沒想到,阿柿的話兜了一圈,最后竟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但阿柿看著他的目光卻毫無動搖。
“是你救了我的命。所以,后來我便一直跟著你、照顧你。直到你……”
她的眼眶突然紅了,里面的淚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嗓子也像是被酸澀的眼淚浸傷,哽得再也說不出下一個字。
連著喘了好幾口氣,滿面哀意的小娘子才搖了搖頭,慢慢地、帶著哭腔硬聲說:“直到我死……也一直在你身邊!”
說到這,她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結果正巧吸進了一股涼風。
她沒忍住,“阿啾”一聲,打了個巨大的噴嚏,晃得腦袋上面的紅豆珠子砰砰亂顫,一直轉在眼眶里、不肯流出來的眼淚,也全隨著這個噴嚏,大顆大顆地一股腦滾了出來!
人一旦開始哭,就很難停下來。
此時的阿柿,完全不像之前的北蠻小娘子那樣,只敢委委屈屈地咬著嘴巴默默哭。
她響亮地抽噎了一聲,然后就張著嘴巴、揚起腦袋嚎啕了起來,哭得又悲傷又哀痛,好像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難過事情,聽得白鷂都垂下了頭顱,開始哀慟地鳴叫。
而對坐在旁邊的陸小郎君來說,不管是阿柿的哪種哭,他都沒有應對的辦法。
他想了想,拉緊了手中的韁繩。
待馬車停下后,他進了車內,重新確認了李忠和百善的昏迷,隨后便把那個已經沒有溫度的草花紋圓銅手爐提了出來,拿到路邊,想要添木點火將它弄熱。
他忙活的時候,阿柿就掛著滿臉珍珠似的的淚,歪著頭坐在車架上,不遠不近地打量他。
如松如柏的少年穿著黑衣,落在光下,更顯得膚白俊美,就算只是在劈木片,也劈得格外好看。
小時候只覺得他的長相在同齡男孩里算是不錯,但沒想到如今竟能出落得如此拔尖。
就算是外祖母十分寵愛的那位芙蓉郎君,年少時也沒有這樣的好顏色……
在她的注視下,少年很快重新弄熱了手爐,放到了她的膝邊,仍舊是那副皦皦如玉的樣子:“抱著它,會緩和一些。”
可他大概是沒用過這種東西,把手爐弄得過于燙了,像是塊剛出爐不久的烤地瓜,要不停換著手去拿。
但哭完了的阿柿也沒說什么,還是禮貌地道了謝,然后費費勁勁地用被捆著的雙手從懷里掏出了個帕子,墊在了手爐下面。
待帕子烘得夠燙了,她便取下帕子,將它蓋在了陸云門的手腕上。
少年瞬間收緊了星芒瞳孔,轉頭看她。
阿柿也僵了一下。
“對不起,我做慣了,下意識就……”
雖然道了歉,但阿柿還是把手中的帕子遞向他,“那你自己敷上。”
小娘子振振有詞地表示:“我從立秋見到你的那天開始,就一直擔心你的手腕,好容易忍到今天才提。”
她說大梁官話時,尾音總不自覺地往上揚,顯得極為靈俏。
“應該就是今年年初,你在同東烏厥的那場大戰中傷到了左手尺骨。如今你年少,那傷不顯,可如果就這么放著不管,等幾年以后,每逢陰雨,你的手腕都會酸痛。”
明明看起來比他的年紀還有要小,可此時,她卻用一副年長者的語氣在認認真真地教育他,還十分理直氣壯。
“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到時候,你那拿手的七星連珠箭,可就再也使不出來了!”
陸云門看著那張帕子。
戰東烏厥時,他的左腕受傷骨裂,但比起同伴們的慘烈傷痛,他這已算輕傷,因此便忍下沒有聲張,只是自己包扎固定。
直至回了長安,他才去找了醫官。
醫官看后,的確擔心他會落下病根,囑咐他要留心御寒靜養。
可他見骨頭已經長好,便漸漸疏忽了……
“快點。”
阿柿見他不動,干脆催著直呼了他的族稱:“陸七!”
她的態度如此氣壯理直又自然而然。
因為太過莫名,少年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神色清正的小郎君笑起來,漂亮得粲如繁星麗天。
阿柿一愣,眼眸忽然沉了一瞬。
——果然還是好想要啊。
“你笑什么?”
心里瘋狂的占有欲咕嚕嚕地沸騰起來,讓她愉悅地幾乎想要去踩一踩尖刀。
可表面上,少女卻對著在她眼中已是檻花籠鶴的少年哼地皺了皺眉。
“你是不是又想敷衍我?”
——要怎么把他完好無損地弄到手呢。
——斷手斷腳、拔掉鱗片的麒麟可就不漂亮了。
她用的這張臉實在軟幼,臉圓眼又圓的,就連發脾氣,看起來也是柔柔的。
“不準笑了!陸云門,以前每次你不想聽我的話,你就沖我笑。我可不是第一天對著你這張臉了,我上一世,跟你日日夜夜相處了四年有余,別想這么輕易把我哄過去!”
第27章
27
這到底又是哪一出?
陸云門嘆了口氣。
少年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對她的好奇心實在過盛。
之前就是這樣。
她會對著分明在她眼中也空無一人的緬桂花樹,又委屈又生氣地說上面的長舌頭女鬼用花骨朵砸她。也會指著的的確確、空空如也的籠子旁,說這里有只受傷的紅色狐貍,然后為它哭得肝腸寸斷。
這些莫名其妙到不可思議的招數,如同志異故事中的小耳報神,不停地趴在他的耳邊念叨著“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讓他不自覺地就看向了她的方向,看看她到底又在做什么,時刻盯著她的舉止,怕她做出不法之事。
而今天,就在他覺得她終于也該黔驢技窮、應該就要將一切和盤托出的時候,她居然又變出了的花樣,連重生都說了出來。
而他,居然還是想要縱容她,讓她繼續把話說下去、看看她這次究竟又想要做什么。
這個認知,讓他心中隱隱不安。
“你……”
“我不管了。”
少年剛出聲,阿柿頭頂的小紅豆珠就從他的眼前甩過。
小娘子說著俯下腰,湊到了陸云門的左手腕前,把帕子仔仔細細綁到了上面。
因為手被縛著使不上勁兒,擔心帕子系不緊,她還用她的小虎牙咬住帕子邊,吼地抽緊了一下!
手腕被勒緊的瞬間,陸云門的心臟同時也抽緊了一次。
這種感覺從未有過,讓他很不適應。
漂亮端正的小郎君蹙起了眉。
“好啦。”
阿柿滿意地打著擺子坐好,一抬眼,就看到了少年顰眉的樣子。
她愣了愣,隨即,杏圓眼睛里的神采就消失了。
“我是不是……逾矩了?”
她忐忑地又充滿期待地看著陸云門,明亮到發光的眸子里寫滿了“快說沒有!”。
可是,她沒等到陸云門的回答。
小娘子垂下了腦袋,滿身的靈動勁兒一下子全散了。
“是我的錯。”
她失落極了。
“因為前世的緣故,我總覺得和你相熟,不慎冒犯了你。我之后一定會謹言慎行,請不要生氣……“
用越來越小的氣音說完這句話,阿柿就像只被大雨淋濕的可憐小拂菻狗,“嗚”了一聲后,再也沒有做聲。
少年琢磨不透她的用意:“如果我說沒有逾矩?”
她應該會像以前一樣,馬上開心地笑起來?
可旁邊的小娘子卻搖了搖頭。
“我知道我逾矩了。”
她眼角眉梢上的悒悒不樂比方才更重了,簡直就像剛被霜雪打過。
“我不該這樣。”
她雖然低落,卻還是很明事理地開始反省。
“我明知道重活一世的只有我,卻還想要同上一世一樣與你相處,這本就不對。理所應當被你拒絕后,我剛才竟然還生氣了……”
說著,她打定主意一般,抬頭看向陸云門:“陸小郎君,我想稍微難過一小會兒。等這一小會兒過去,我保證會努力克制自己,不再犯錯。”
說完這句,她根本沒有等陸云門反應,就深吸了一口氣。
“那,我開始難過了!”
阿柿亮著水光湛湛的烏黑眸子,對少年燦爛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將臉扭向了另一側,只用一只白皙的圓耳朵對著他。
少年的目光在她的耳朵上多落了一瞬,隨后,他便垂下了眼睛,轉過頭,靜心平意,專注駕車。
可他剛御馬躍過了一道溝壑,仍舊扭頭看著路側的阿柿就悄悄地伸出了捆在一起的兩只手,費勁地用手指把他的衣袍角勾進了手心,用力地攥著,攥得好緊好緊。
少年眼中的沉靜,忽然如同被蜻蜓點落的潭面,又在一瞬間現出了波瀾。
就在這時,馬車拐過了一道彎,一隊早已等候多時的人馬出現在了不遠處的前方。
為首的,是一位松形鶴骨的清臞男子。
他年近五旬,留著長長的美髯,正頗具興致地聽著身邊侍衛同他訴苦、說自己家中頑童昨夜偷偷將抓來的蛐蛐藏到了他和妻子的被子里,氣得他妻子在驚嚇回神過后追著孩子就揍,家里雞飛狗跳了一整宿。
看到前面的眾人,阿柿率先將手撒開,快得要多無情有多無情!
陸云門看了眼她裝作水過鴨背、無事發生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皺巴巴的衣角,剽疾利落地翻身一躍,下了馬車,將韁繩交給迎著他跑來的侍衛,交代他們看好馬車上的三人。
隨后,他難得沒有那么規矩、帶著蓬勃的少年朝氣大步跑向了那名美髯公。
停下后,他才鄭重地向他行了禮。
美髯公笑呵呵地受了他的禮,接著便向馬車揚了揚頭:“那便是你昨日提到的北蠻小娘子?”
阿柿留意到李群青的目光,立刻伶俐乖巧地朝著他行了禮。
昨天白日,在看著阿柿回到客棧后,陸云門便去拜訪了他的恩師李群青。
李群青原是大梁的肱股老臣,因受酷吏迫害、蒙冤貶謫,多年前便被貶到了金川縣旁邊的寶泉縣做縣令。
如今酷吏已然伏誅,李群青清白已返,但朝廷卻始終沒有要起復他的意思,所以,此時的他仍舊還是寶泉這座小小縣城的縣令。
陸云門本不欲因私事多叨擾恩師,但因為阿柿的那番蚯蚓之言,他還是去向恩師說了此事,想借人在此接應,以防變故。
他本意并不想勞累恩師過來,但恩師似乎覺得他口中的阿柿十分有趣,說什么都一定要親自來接。
“正是她。”
陸云門恭敬回道。
“這回,她說她是重生之人,上一世曾被我所救。”
光是說出這句話,陸小郎君就覺得十足荒唐。
但他卻還是低聲多說了一句,“不知道她到底又想做什么。”
“小陸啊。”
李群青撫著長髯,囅然一笑,同自己這個小弟子逗趣。
“自提到這個阿柿小娘子起,你說的最多的,就是剛才這句話。看來你對她是真的很感興趣。”
“老師。”
清冷澹寧的世家小郎君叉起手。
“這話不好。”
看他這般樣子,李群青又是一陣爽朗大笑,隨后他揮手下令,命眾人返回寶泉。
見有恩師在此坐鎮,陸云門也放心地分走了一小隊人馬。
少年策馬揚鞭回首,率領衙兵重回瘴林,帶著領路白鷂、照著他此前留下的記號,欲要探明地洞內的情況。
他一離開,馬車自然換成了侍衛來趕。
阿柿只能重新坐回馬車里面。
在邁進車廂前,小娘子遙遙地又看了一眼少年“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注3)”的風發意氣,眼睛里閃動著的,全是燦若星河的喜歡。
但在進入車廂、沉重的馬車簾垂落到地的瞬間,她眼睛那層淺的如同拂地薄雪的情意,便在她的一個眨眼后,化得干干凈凈。
雖然她有想過,但陸云門居然真的主動把李群青扯進來了……
那可是大梁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的李國老!
雖然如今鳳落窮縣,可是……
少女撲哧地笑出了聲,兩顆白森森的小虎牙一齊露了出來。
事情怎么會發展得這樣合她心意呢?
她簡直迫不及待了。
——
不知多久的顛簸過后,阿柿被帶進了一處宅邸,見到了一位在屋前翹首以待的豐滿美婦人。
婦人兩鬢抱面,插了滿頭金箔花葉紋的小梳,曲眉豐頰,面若銀盤,上身穿著件赭羅小袖衫,外罩寶藍地小花瑞錦半臂,下著金織游鱗長裙,腳上踩著紅地花鳥錦紋的云頭履。
可就是這樣的一身明色,竟也壓不住她那張盛過牡丹的、美艷逼人的臉。
而雖然裝扮雍容,她的步履卻風風火火,聲音也爽朗極了。
“這就是阿柿吧?方才前頭已有人快馬回來、同我把今日的事說了。你抓住了一個窮兇極惡的殺人惡徒,真是了不起!”
她不等阿柿走近,便親自迎了出來,皓腕上疊著戴的那對鴛鴦紋銀鎏金釧,互相撞來撞去,撞得叮當作響。
“臉這么白,風塵仆仆的,肯定很難受,快換了這薄衣裳,進熱水里緩一暖。”
美婦人說著,正要去拉阿柿的手,卻瞧見阿柿的手腕上居然還捆著繩。
她馬上責備地哎了一聲:“這個小陸!”
說罷,她兩手一伸,竟徒手將那細密編纏的麻繩直接扯斷了。
“竇大娘!”
阿柿垂下被她故意用麻繩磨破、看著青紫一片還滲著血絲的手腕,圓眼睛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美婦人,仿佛再也繃不住情緒般、脆生生地喊了人!
竇大娘略略意外:“你知道我?”
“我當然知道您。”
阿柿認真地仰著臉。
“您是江湖至密威武虎虎生風刀的傳人,是嫉惡如仇、懲奸除惡的俠女。曾徒手為村子殺虎除豹,也曾憑一把剔骨刀,于上萬匪徒陣中斬響馬首領頭顱!哦,還有個不重要的,是李國老李群青的夫人……”
小娘子說話時一直帶笑,兩顆小虎牙晃得可愛又俏皮。
可說著說著,她的眼睛就變得濕漉漉了。
她主動地握住竇大娘的手:“上一世,您還說要收我做弟子呢!”
第28章
28
阿柿所說的竇大娘的那些事跡,倒沒有一件是假的。
但里面的細節,就有些不那么經得住推敲了。
譬如徒手打虎。
這事兒是真事兒,村民為了感激她將那只曾數次叼走村內孩童的惡虎殺死,甚至還偷偷地背著衙門宰了一頭耕牛、請她大快朵頤地吃了一頓肉。
但竇大娘之所以會去打虎殺豹,只是為了要虎膽豹骨入藥給她師傅續命。至于保護村民這件事,她想都沒想過。
而聽著像是為民除害的殺響馬,則是因為那個響馬頭目看竇大娘門派凋零式微,便領著手下兵馬殺了過來,想要一口吞掉竇大娘門派的地盤。竇大娘氣得怒發沖冠,沖殺了上去,這才有了那所謂“懲奸除惡”的英姿。
不過,這些鮮為人知的細節,竇大娘自己是絕不會主動說的。
她曾經暢想過,要是她將來收了弟子、對方央她講一講生平,她要說什么。
而她當時想的,竟跟方才阿柿所講的話相差無幾!
甚至,連她“絕對會把自己的英姿颯爽事擺在最前頭,至于嫁給李群青這種不重要的事,就隨便往后頭放”這點,阿柿也說的一模一樣!
因此,在聽到阿柿這段像極了自己親口所說的生平之后,竇大娘是真的吃了一驚。
而緊接著,阿柿便如同能聽到她心聲一般,說出了那句“上一世,您還說要收我當弟子呢!”
竇大娘當即便被她的話吸引了:“你說……上一世?”
“是。”
阿柿眼淚汪汪地沖著她笑。
“我是一個已經死過一回的人,沒想到,竟然還能再見到您……”
阿柿自然沒有上一世。
她清楚竇大娘這些不為人知的過往,是因為她在幾年前看上了竇大娘門派代代相傳的那把虎吼寶刀。
據傳聞,那柄刀的刀面上刻著紛亂細密且繁雜的圖騰,于光下看,時而現出魚鱗波光,時而晃出虎躍動影,十分有趣。
她想要這柄刀,所以,就將整個門派都留意了。
不過,還未等她做什么,就有人將那柄刀呈到了她的手上,如今正堆在她貯藏著漂亮東西的金屋子里。
還有,就是她曾在長安與東都的宮宴上隔著人群珠簾見過幾回竇大娘、聽她說過幾句話。
那時,她便幾乎揣度透了她的性情。
如今看竇大娘的神情反應,阿柿知道,自己揣度得果然沒錯。
“先進來再說。”
竇大娘回握住阿柿的手,只覺得這孩子手指冰涼、寒得厲害,于是便直接將她拉到了內室正冒著熱氣的大湯桶前。
“你先進水里暖和著,我再去拎兩桶熱水來!”
說罷,竇大娘轉身便出了屋。
她出身江湖,不喜被人服侍,所以身邊并無侍女,凡事皆是親力親為。
不一會兒,她就兩手輕松地各提著桶熱水回來了。
雖然皓腕上的那對金釧還是互相撞得叮當響,但那兩桶水滿近溢的熱水卻是水面紋絲不晃,足見工夫高深。
知道怎樣才能討得竇大娘歡心,此時的阿柿毫不扭捏,褪去衣衫就鉆進了水里,一點都不怕水似的把腦袋整個人沉進了白湯里,簡直就像是在河里扎猛子。
竇大娘回來時,便正好看到阿柿像條小鮫人般從水里抬起頭,甩了甩腦袋上的水珠,一副同水極為親近的樣子。
竇大娘家鄉臨海,可以說就在是海里長大的。可自她嫁了李群青后,遇到的人卻多是些養尊處優的旱鴨子,連個同她一起進河里戲水的同伴都找不到。
這會兒看到阿柿儼然一副好水性,她心里油然地就多了分好感。
“你會水?”
她將手中重重的水桶放下,震得阿柿湯桶里的水都起了波伏。
阿柿睜開她剛被水浸過的、亮晶晶的杏眼睛,歡快地朗聲地應了竇大娘:“會呀!我小時候,夏天的一半時間都泡在水里。上一世,我還同您一塊兒扎到湖里比賽抓魚呢。”
這一下,竇大娘對她更喜歡了,對她重生的事也變得信大于疑。
“快同我講講,這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柿便將她在馬車上對陸云門所編的出身又對著竇大娘說了一遍。
并且,她又往后說了不少。
“……那日,阿娘在送我出門前,便將舅舅的信縫進了我的內衫。被陸小郎君解救后,我將那封信交給了他,卻不想因此害了他。”
說著,阿柿放輕了聲音,輕得只有貼面附耳才能聽清:“那封信里,寫了吳家的罪證……”
竇大娘在聽到“吳家”二字時,當即明白了阿柿的顧慮。
“這宅子里沒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說便是。若是有外人偷聽,”竇大娘颯爽地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這雙順風子必能知道!”
阿柿這才露出了放心的神情,把她曾在瘴林地洞中向陸云門喊出的吳家罪狀又一次據實相告。
“見舅舅在信里寫得鑿鑿,陸小郎君便帶著我晝夜不停趕往金川找他,可等我們到了以后,得到的卻是他的死訊。”
阿柿垂下了眼睛。
“阿娘與家人失散多年,直到圣佑六年的年初才與終于尋來的舅舅相認,因此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舅舅可能也這樣認為,便托人將這封信送到了阿娘這里,以防自己遇到不測、真相便會被徹底掩埋。沒想到……”
她咬著嘴唇,堅強地將涌上來的淚意咽了回去!
“雖然大家都說舅舅是急病而亡,但我知道,他一定是被吳家害死的!”
竇大娘此前一直全神貫注地在聽阿柿說話,直到現在才發現湯桶中的水已經有些涼了。
她趕緊拉著已經泡得熱乎乎的小娘子起來,拿了干凈的衣物給她。
“舅舅這個人證不在了,又沒有能呈向圣人的實證,陸小郎君便和我留在了金川,悄悄尋找證據。可這期間,我們卻不慎信錯了人。就是李忠!”
阿柿談起李忠,恨意嚼齒穿齦。
“他分明早就同吳家勾結,卻裝得忠正不阿,我和陸小郎君輕信了他不畏權貴的假面,便將調查一事告訴了他。他假意作為縣令協助我們,私下里卻為吳家通風報信,對陸小郎君設下惡毒伏擊,害陸小郎君中了寒毒!”
忽然,她的聲音帶了哭意。
“我沒能幫他找到解藥……短短三年,他便寒毒遍體,衰竭而亡……”
聽了她最后的這句話,竇大娘驚得舌橋不下!
“我陪了他三年,一直在他的身邊照料。我們找到了證據,制裁了惡人,所有有罪的人都得到了懲罰,我的大仇也報了。可是,陸小郎君卻一天天變得虛弱……”
藕色衫子柳花裙的少女垂著淚,像是一支沾染著雨露的桃花。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在走前為我安排了去路。”
她的淚珠掛在睫上。
“太原王氏庶四房獨女亡故,他們愿收我為義女,照顧我的后半生。我知道這是天大的恩惠,陸小郎君定是為我費盡了心思。可是,他不在了,這世間便如青松落色。落月屋梁,惄焉如搗,我實在熬不下去……”
她的那滴眼淚終于掉了出來。
“他走后的第三日,我用紅蠟做梅,陪他看了我們約定好要賞的梅花,接著便飲下了鴆酒。”
阿柿背對著窗,看不到窗外的情形。
但她已經發現了,就在她說到“紅蠟做梅”時,竇大娘微紅的眼睛忽然向外瞟了一眼。
還有方才那聲五毒辟邪珠發出的碰響。
窗外人是誰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可偷聽這種事兒,不像是尊禮重規的陸小郎君會做的。
八成是李國老在旁邊攔住了他,拉著非要他一起偷聽。
想到這,阿柿突然對著竇大娘破涕為笑。
“所以,您知道我在重新見到活著的、康健的陸小郎君時,我有多開心嗎?哪怕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一萬遍的不能露餡,可我還是激動得手腳發軟,很快就抓不住攀著的樹枝,噗通從樹上掉下了去,結結實實摔在地上,摔得可疼了!”
這事兒竇大娘可不清楚。
但她還是接上了話:“小陸就沒接住你?”
“沒有。”
阿柿頓了頓。
“他不認識我了……”
小姑娘柔柔說出這句話時的酸澀令人聽了都心疼。
竇大娘剛想安慰她,阿柿就懂事地搖了頭,笑得兩顆小虎牙全露了出來:“但是沒關系,能看到他活得好好的,我就很知足了。”
陸云門是在聽到自己中了寒毒的時候走進院子的。
屋子的直欞窗開著,小姑娘的聲音暢通無阻地響在院子中。
君子非禮勿聽。
陸云門意識到這一點,進院后就想出聲通報,卻被滿面含笑的恩師李群青提前攔住了,最終只能被恩師拉著,兩人一起站在了屋子窗邊開得繽紛的合歡樹下前。
這時,聽到阿柿變得傷心的語氣,原本垂首的少年蹙了蹙眉,抬頭看向窗內,隔著成片如細潮薄霧的合歡花絨,望著少女云鬟霧鬢的發頂后腦。
“我……愛慕陸小郎君。”
明眸善睞的小姑娘仰著臉,認真地看著竇大娘眼睛中映出的那個少年的身影。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生,我都只喜歡他。”
第29章
29
大梁民風自由奔放,男女互訴情愫的事倒也尋常。
因陸云門的出身,尋常百姓不敢對他放肆,但仍有不少顯赫世家或權貴門閥的小娘子曾向他拋花示愛。
但每一次,他都禮貌卻不留回旋余地地拒絕了。
他能清楚地記得她們的姓氏和長相,也知道她們的話中飽含情感。
可那些情感,卻如一道道離他極遠的、隔著天塹的流水。
他能看到水在滔滔地奔流,可他聽不到一絲一毫的水聲,也感受不到哪怕一滴四濺出來的水花。
明明就是他的事情,可好像一切又與他無關。
但就在方才,那聲“都只喜歡”揚起時,秋風撲過,浩蕩的合歡花絨漫天而起,幾乎刮得迷亂了少年的眼睛。
那一刻,他看不清花絨濃霧對面的人與事物,卻清晰地聽到一聲河面冰凌被上流汩汩江水沖得泠泠崩裂的聲響。
他似是被寒涼的碎冰激到,陌生感令他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但除了綴著花絨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少年的面上并沒有明顯的波瀾。
而窗欞內,阿柿的話還在繼續。
“……可是,我也清楚,我沒有家世,不通斐然詩文,長得也不好看。前世,若不是陸小郎君中毒,身漸枯萎,我根本就不配待在他的身邊。”
說著這話的小娘子,眼睛里的難過幾乎要溢出來,但卻還是很努力地在笑。
“這一世,當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重生在了剛剛逃跑、還沒有被追兵發現的路上,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暗自發誓,即便此生我同他再也沒有緣分,我也一定要保護陸小郎君,絕不讓他再重蹈前世的苦難!”
她認真地說:“他是這世間最好的小郎君。他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平安順遂,長命百年。”
但說到這兒,小姑娘卻像是用光了力氣,再也沒辦法那樣懂事明達地笑了。
“可是,竇大娘,我還是好難過啊。我明明曾經同他那般好……”
她垂下眼睛,手也漸漸攥了起來。
“今天,當他冷著臉用刀柄對著我時,我竟然萌生出了一個念頭……我在想,我重生到底為了什么呢?我救了他,卻再也沒辦法得到他了……”
她抬起垂淚的眼睛,掏心掏肺地,絲毫不在竇大娘的面前隱藏她小女孩“陰暗”的任性和自私。
“我知道我這樣又惡毒又難看,可我遏制不住……”
她說著居然還自己生起了氣。
“我剛才在來這兒的馬車上,不小心用了跟上一世同他相處的方式,結果陸云門就皺眉毛了。”
她氣得連陸小郎君也不叫了!
“我又不是做壞事,我也是為他好。以前不管是叫他陸七還是陸云門,他都只會對我笑,結果現在他卻只會對我皺眉毛!”
她停了停,癟起了嘴巴。
“可我知道,他這樣做并沒有錯,他又沒有和我一樣的記憶,當然只會我把當成一個陌生人。這樣一想,我更難過了……”
小姑娘委屈地泫然欲泣,竇大娘卻笑了。
她是真的覺得,阿柿上一世應該的確同她十分親厚。
若不是把她當做了極親近的人,這般私密的話,她怎么會對她講呢。
竇大娘肯定地對阿柿笑道:“這有什么惡毒?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說著,她的眼睛望向窗外,“誰要是因為你剛才的這段話怪你,我第一個不許!”
見竇大娘的視線轉移得那樣明顯,阿柿便順著她的目光轉過了頭。
在看到花樹下站著的陸小郎君時,她滿是淚花的杏眼頓時瞪圓了。
接著,她眨了眨眼,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一張臉生動地寫滿了“他是什么時候來的?應該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吧?”,心虛得簡直就像只偷油被貓抓了個正著的小耗子。
仔細地觀察著陸云門,見少年始終不露神色,阿柿想了想,求救般地扭頭望向竇大娘。
竇大娘果然如她所想,馬上直爽地笑起來。
她走到窗欞前,將阿柿擋在身后,邊兩手慢慢合窗,邊對著窗外的兩人笑道:“小娘子還未梳妝完,二位還是先去客堂,耐心等著吧。”
——
與恩師步行至客堂,陸云門將阿柿話中提到、自己卻沒有詳說的幾件事告訴了李群青。
說著,他發現恩師正饒有興味地看向他還系在手腕上的那張帕子。
靜心慣了的小郎君少見地有些不自在。
但馬上,少年就教養極佳地想到了要反省:“沖她皺眉的事,稍后我會同她道歉。不論緣由,她烘了帕子為我熱手,總歸對我的傷腕有好處,我不該對她冷面相待。”
而另一邊,竇大娘正忙碌個不停。
她雖然出身江湖,不拘小節,但也十分愛美,喜歡妝點打扮。
可她生的兒女對這些脂粉釵環不甚上心,她便也不好總拉著人描畫。
這會兒有了阿柿這個陶俑娃娃似的女孩兒,竇大娘當然是要大展身手。
珍粉青黛,絳唇桃靨,她歡歡喜喜地將阿柿從發到都妝點了一番,若不是怕時間耽擱太久,她還想把阿柿的圓瑩瑩指甲也全染上花。
因此,當阿柿再次出現在陸云門和李群青面前時,她便又好似換了一個人。
白凈無瑕的臉圓潤潤的,山榴花胭脂濃淡相宜地鋪滿了她的眼角面頰,小姑娘的嬌嫩簡直撲面而來。
短短的蠶眉俏皮可愛,額上雖然只淺淺涂了黃,兩邊面靨卻精致地勾畫出了兩朵粉色的桃花團。
再加上那雙焱焱閃耀著的杏圓黑眼睛,阿柿整個人便如同一株開在盛春枝頭的、裹滿了溫煦春光的小桃花!
小桃花一進門,便玲瓏剔透地給李群青和陸云門行了禮。
隨后,聽李群青問起她的事情,她就不厭其煩地又說起了自己的重生的事情。
許多事,她都對著三個人、講了三遍。雖然內容一樣,但無論是用詞還是語序,每一遍都有細微的不同,真實極了,即便是心細如塵的陸小郎君,在這一點上也挑不出破綻。
而在講述中,聽到李國老詳細地問起自己的情況,阿柿也能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答得溫順乖巧。
“我父族世代行醫,我自小耳濡目染,也學了些皮毛,《難經》、《脈訣》,已經通讀。”
“哦。”
李群青笑呵呵。
“阿柿,你這就謙遜啦。”
他撫著他的美長髯笑道:“便是自小學醫的男兒,能在你這個歲數將《難經》、《脈訣》通讀的,也寥寥無幾。”
聽到李群青的夸獎,阿柿顯然有些驕傲。
為了顯得寵辱不驚,小娘子拚命壓住得意得要揚起來的嘴角,壓得臉頰上的肉都鼓了起來,顯得畫在兩靨上那對粉嫩嫩的小桃花團更加稚趣可愛,看得竇大娘好想捏一下。
少年的眼睛也在那對小桃花團上落了一下。
隨后,他才看向她的眼睛:“人面獨能耐寒者,何也?(注4)”
“人頭者、諸陽之會也。”
阿柿想也不想便將《難經》中這段的答案脫口而出,“諸陰脈皆至頸、胸中而還,獨諸陽脈皆上至頭耳,故令面耐寒也。(注4)”
她既然敢在李群青面前說出這樣的身世,自然便是對自己說過的話有著十足的把握。
自信的小娘子睜著閃亮亮的圓眼睛,用一臉寫著“我才不怕你,繼續問我呀!”的表情朝向小郎君,有一種自然流露的嬌氣。
少年不再說話。
李群青笑了笑,讓阿柿繼續講。
期間,李群青也追問了幾回,阿柿對答如流,始終夷然自若。
不多時,“上一世”的事便快要說完了。
阿柿正要重新再講“太原王氏庶出四房”的事,竇大娘怕她提到陸云門的死又一次神傷,便忍不住擺手:“這些,他和小陸方才在外面已經聽過了。”
阿柿愣了愣,圓眼睛忽然睜大了!
她似是回憶起了之前她在說完“太原王氏”后又說了哪些話,手指頓時慌張地攪在了一起!
可不待她再做反應,李群青便摸著長髯,“不經意”提起:“對了,阿柿啊,你上一世交給小陸的那封信,此時可帶在身邊?”
聽到李國老問話,阿柿趕緊將手恭敬叉好,穩住心神。
“回國老,自重生后,我便將那封信以油布裹緊,時刻貼身帶著。但昨晚,在同百善離開前,我擔心自己會遇不測,便將信妥善藏在了客棧房間的一處夾縫中,國老可派人去取。”
說罷,她將藏匿那封信的位置詳細地告知了李群青。
竇大娘同李群青對視了一眼,隨即便矯步出門,對守在院門前的擅武親信下令,要他速去將信取回。
竇大娘離開后,李群青也向阿柿笑著坦誠:“重生一事,誕幻不經,你說的這些前世之事,雖無法證實是假,卻也難證是真。李某一時難以全信,望阿柿莫怪。”
“有一件事……”
小娘子說到這,耳朵尖忽然就紅了,更像一朵艷艷的小桃花了。
她似乎覺得很難開口,但抿了抿點著小紅春唇樣的嘴,她還是低著頭、小聲地說了出來:“有一件事,也許能證明我沒說謊。”
李群青便問:“何事?”
“我……不好說。”
小桃花一臉為難地看向堂側幾上擺著的筆墨,“能不能讓我用筆寫?”
李群青自然笑著同意了。
阿柿有點赧然地瞥了眼站在李群青身側、還不知道她要寫什么的金相少年,接著便走到紙前,寫下了陸云門身上一顆痣的位置。
她放筆時,竇大娘正巧回來。
阿柿便將墨跡未干的紙先呈給了她。
竇大娘隨意掃了一眼,“哦!”地驚出了聲。
“這……”
不知前情的她瞠目地看向自家郎君,“你們這是要她寫了什么!”
李群青不解,向她伸手要紙。
但待他看清紙上的內容,也壓著嗓子咳了一聲。
“小陸,你來看看。”
李群青伸手招來身邊的玉質少年。
“這內容真假先不談,我瞧著這字倒是與你的十分相像。”
陸云門于是接過了那張紙。
終于,一向從容不迫的陸小郎君變了神色。
他那雙漂亮卻沉靜的眼睛,此刻如同一片被成群鴨鵝跳進的水潭,波光顫動不止。
在抬眸定定盯了阿柿一眼,又將目光落回紙上、來來回回將那行字看了許多遍后,陸小郎君將墨已干透的紙折起,放進了懷中。
隨后,他先是向李國老和竇大娘執禮告退,接著便看向了那個正一副可憐巴巴、用眼睛在沖他說“對不起,我錯了,我也沒辦法啊”的小娘子。
少年嘆了一口氣。
“我不兇你。”
他說。
“你隨我出來。”
第30章
30
阿柿同陸云門一走,留在屋子里的夫妻相覷一視,俶爾一起笑了。
竇大娘其實還不知道那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自家郎君要笑,她便情不自禁也樂了。
她追問:“我不過也就離開了一忽兒,你們到底做了什么?”
李國老同妻子解釋了前因,隨后莞爾道:“這種事,阿柿究竟是從何得知的?要說重生,還是太過虛幻縹緲……”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竇大娘正色道:“你不信,可你也否定不得,以小陸的性子,若不是真有肌膚之親、經了那陽臺云雨,他怎會讓阿柿知道他身上的‘那處’有痣?你瞧小陸方才的反應,八成就是寫對了!”
說著,她笑瞇瞇地“哦~”了一聲:“莫不是除了我,還有旁的、同你不親近的人知道你身上哪處有痣,所以你這才覺得阿柿未必是親眼所見?”
知道娘子是在打趣,李群青便也哈哈作笑:“哎唷,說小陸呢,夫人扯我作甚。”
他摸摸長髯:“既然阿柿口中的起因是那封信,那便等信到了,再去詢問小娘子。咱們先去后面看看,衙役已經審了李忠和百善多時,該有些收獲了。”
“反正我是信了。”
竇大娘隨著他向外走,邊走邊道,“她揭了吳家的作惡,又孤身冒險抓住隱藏至深的李忠,所行的都是好事,何必編一個重生的名頭?”
但可惜的是,阿柿從骨子里就沒有是非善惡的概念。
她并不會行什么好事。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她自己想做而已。
從客堂走出去后,兩人默默無言地行了一段路。
阿柿眄了陸云門一眼,見少年耳后的發上掛著一簇合歡花絨,便伸出手,極自然地要為他拂去。
陸云門卻反應更快,下意識側臉避開。
但那簇合歡花絨還是在他的晃動中落了下去,飄呀飄,正好被阿柿捏在了指尖。
對上少年的眼睛,捏著花的小娘子睖睜了一瞬,隨后就懊惱起來,對著自己的爪子抽了一巴掌!
她特意抽得又脆又響,引得陸小郎君不自覺就將目光落了過去,一下就看到了她那片慢慢泛紅的手背。
“對不起。我看到你發間有花,便下意識伸手去摘。”
阿柿低下頭,捏緊指尖的合歡花。
“我又差點沒規矩了。”
陸小郎君聽完,垂下眼睛,看了看仍舊被她攥著的花絨,也說出了一句“對不起”。
接著,他為他在馬車上的那次蹙眉認真地向她道了歉。
說完,少年才將懷里的那張紙拿了出來,心正氣和地向她問:“你能同我說說,這是怎么回事嗎?”
“就是……那么回事啊。”
阿柿的耳朵尖還是紅的。
小娘子桃腮粉面,語氣流露著天然的嬌氣,但眼神卻坦誠又無辜。
“我不知道該拿什么說服你們相信我,一著急,我就想到了這個。”
她篤定地望著他:“你從來不用旁人服侍,除了我,肯定沒人知道那你里有痣。我想,我說了這個,你就能知道我沒有說謊了。”
這當然不是最有利的證據。
但因為她實在想看看這個淵清玉潔小郎君面露失態的樣子,所以就稍微惡劣地放肆了一下。
果然,他那瞬間的樣子有趣極了!
阿柿忍不住繼續說道:“除了氣沖穴處的那顆痣,你的骶端還有一道天生的紅痕,我第一次……”
說到這,她頓了頓,聲音軟得像是剛抽芽的嫩條,“我還以為是我抓的,嚇得我惦記了一整天,就等著你第二天晚上睡熟以后、用藥給你抹好……”
她邊說,邊用流動著水波的圓眼睛,朝她所說的地方看,看得從未動過情念的少年不禁不由收緊了下腹。
可他的面上仍是聲色不動,連氣息也絲毫沒有亂。
這令阿柿都有些失望了。
等她說完,陸云門又問:“這字呢?”
“字是你教的。我原本的字不規不整,看了你寫的字以后,我就嚷著要學。你說如果我要同你學字,就必須勤奮堅持,若是日后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就不教我了。”
阿柿鄭重地告訴他。
“我真的堅持下來了。整整三年,一天也沒有懈怠過!”
“我手把手地教了你習字,同你相處三年,親密無間,甚至曾行禮敦倫。可你卻從未提過我和你的婚事。我想不通。”
少年平靜地望著她。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曾有前世,但我了解我自己。”
清瑩秀澈的小郎君字字赤誠。
“如果前世的我真的對你做了這些事,那我便一定是已經娶了你。若我因病重,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能陪你往后,所以沒有同你成婚,那我便絕不會如此輕慢待你。”
他問她:“前世,我們已是夫妻嗎?”
阿柿的瞳仁跳了一下。
她一時得意忘形,忘記了這可是陸云門。
他骨子里的守禮自持,容不得他做出那種雖然在其他世家權貴眼中稀松平常、但對他來說卻極為不堪的荒唐事。
是啊。
他最干凈。
眼睛干凈,心也干凈,干凈得沒有染上一點顏色,便是身處鬧市,也仿佛山棲谷飲,不染凡塵。
就像很多年前外祖母笑談時說過的,你們陸家的那個小七郎,小小年紀便仙姿玉質,怕是只要不吃五谷飯,就要成仙去了。
可是,他真的能一直這么干凈下去嗎?
不如就讓她來玩一玩,看她能不能把他從他的云端拉下來,讓這冰清玉潔的小郎君踏一踏這人間七情六欲的泥濘地。
阿柿聽了陸云門的話,驚而茫然。
隨后,捏花少女愣愣道:“那一次,是我主動的。那天,是重陽,我挖出了前一年我硬拉著你埋下的菊花酒,喝了好多。我喝酒以后,酒品確實不好,我沒忍住,親了你,還想同你……”
她越說越急,“但你沒拒絕!你回應我了!而且,回應得很……”
小娘子咬了咬嘴唇,“我想,你都回應我了,肯定也是喜歡我的。所以,那晚過后的第二日,你說你要跟我成婚,我就完全沒往別處想。可我聽了你方才的話,你當初說要和我成婚,難道,不是因為喜歡我,只是因為有了那晚、你想要守你的禮嗎?”
她在意的事完全出乎了陸云門的預料。
少年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他看著直直望著自己、想要逼問出一個答案的小姑娘,險些亂了心曲。
“那么,”須臾過后,仍如一片白玉的陸小郎君開口道,“后來,我們成婚了嗎?”
“沒有。”
小娘子像是心亂如麻,已經沒了多說話的力氣。
“你說要跟我成親之后,便去將這件事告訴了許多人。不久后,有一個人來找了我。她說了許多,請求我不要同你成婚。我答應了。”
她的聲音漸低。
“我發過誓,絕對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你。如今我說了,已經很算違誓,所以,就算你因此不相信我,我也不會把她是誰告訴你。”
“我對你說,我三年孝期未滿,不能馬上跟你成親。我要等第三年、等我們住的小院開滿紅梅。等那天到了,我就嫁給你。”
——
天色漸晚,取信的人還沒有回來,竇大娘便先去安置阿柿過夜。
拉著自跟陸云門分開后就總有些發怔的小娘子進屋,竇大娘特意指著榻上那個三彩虎紋陶枕給她看。
“我不知道你會喜歡什么,便托了小陸去挑。”
竇大娘笑著說,“這屋子里的,都是小陸拿來的,你若是有哪個不合心意,就找小陸去。”
“我都很喜歡。”
阿柿看了看那個三彩虎紋陶枕。
上面窩趴著的小老虎童趣又可愛。
陸小郎君,嘴上說著不相信,可為她挑起東西來卻還是用了心。
那她……也要再用些心才是。
“竇大娘。”
阿柿望了望外面黑下的天。
“我同陸小郎君說過,我不會再像前世那樣沒規矩地對他。可我有些放心不下他的眼睛。”
她看著竇大娘,眉眼間擔憂流露。
“前世剛認識不久,我就發現,他看遠處時鷹覷鶻望,可看近在眼底的書冊墨字時,卻總會下意識將書冊舉起、拿遠了看,還時不時便會酸澀不適地眨眼睛。中毒以后,他的眼睛就越發得差,我勸他愛惜眼睛,可他要隨太子修書,需翻閱的書目盈箱溢篋,常常是雞鳴睜眼起便開始看書,看到夜深人靜才合眼!”
小娘子說著,眉頭顰起,滿面都是心疼。
“后來,他的身體被毒侵得越發虛弱,眼睛也更差了,硬是到了得架一片色如云母的水晶叆叇才能勉強看清墨字的地步。”
竇大娘聽后,想了想,便果斷拉著阿柿,去了陸云門住的院子。
屋子里已經點燈。
小郎君顏丹鬢綠,即便只是映在窗紙上,也能盡顯他年少的貌美之色。
但此時,他卻確如阿柿所說,正將書冊舉遠了在看。
竇大娘咳嗽了一聲。
窗紙上精致漂亮的倒影隨之晃動,陸云門很快開了門。
聽竇大娘問起他看書姿勢的事,少年先是一愣,回想了一番,才意識到確實如此。
他叉手回向竇大娘:“看書看久了,眼睛會有些累,這時若是把書拿得近了,字便會稍有模糊。”
“您看。”
阿柿小聲地朝竇大娘告狀。
小娘子的興致還是很低,睫毛垂著,圓月般的眼睛如被烏云遮蔽,神采比平時少了大半。
“就是這樣。他都不知道要保養眼睛。最后的兩個月,毒入眼睛,他便幾乎看不清了。但他能看出明亮的顏色,所以,我就總穿或紅或綠的明亮衣裳,手腕腳腕掛著鈴鐺,丁零當啷地跑過去,”她望了少年一眼,“那樣,你就知道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