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1
那日,在得到了陸云門的誓言后不久,旅舍外便嘈雜聲起,此前隨著馬車離去的白鷂,也由遠及近地傳來了嘹亮的鳴叫。
片刻后,小郡主所在屋子的屋門被人叩門。
少年為她和自己略整了衣衫冠發,上前開了門。
門外,是匆匆跑上來、還滿面喜不自勝的于管家。
馬車將呂郎君和王娘子送進城中時,他正巧遇到被圣人指派到附近的巡撫使孫月白。
孫老是朝中最剛正不阿的直臣,見不得世間任何不平之事。
當年,世子的恩師李群青被周西英等酷吏誣陷入獄,朝中人人自危,光是保全自己便已十分不易,可孫月白卻仍舊數次站出、公然與酷吏抗爭,求圣上徹查。
圣人也十分賞識他的這身不屈傲骨。
因此,雖然孫月白幾度違逆圣人的心意,圣人對他的懲處還是始終不痛不癢,不斷將重任交付于他。
所以,此次一遇到孫老,于管家便立馬向他訴說了自己來時的遭遇。
此時,旅舍外面,孫老已帶著人馬前來驅逐,放下心來的于管家便急急抱著他從馬車取來的更換衣衫跑了上來,只等冠面整潔的小郎君換好衣飾,就可以請他去與孫老相見。
可他剛一露面,就被阿柿拉進了屋子。
“于伯,快幫我找一找,我被陸小郎君摘下的那朵牡丹花簪上,有顆細珠不見了。”
看到屋子被糟蹋成了什么樣子,于管家的腦袋當即便是“嗡”的一聲。
再仔細看看他家世子,微紅未褪的眼角,被咬傷了的、紅到不正常的唇,還有那身同阿柿一樣皺到令人沒辦法給出第二個解釋的衣衫……
他不過才離開了一兩個時辰,怎么就又胡鬧到了如此地步!
于管家兩眼一黑,捂住心口,有氣無力地將衣裳包袱遞了出去,含著淚幽幽說道:“都去換衣裳吧……這里……交給我……”
說完,他目送著小娘子和小郎君離開,滿屋子地找起珠子。
可倒在地上的空酒壺,被拉扯得珠穗不整的床幃簾,滿是狼藉、凌亂不堪的被與褥,他肉眼可見的一切全都在告訴他,他家那最是謹守禮法的小郎君在這里犯下了多少的荒唐!
于管家越看越心痛,費勁地從床榻下摸出了那顆細珠后,他就再也無法繼續待在屋子中,又捂著心口飛奔了出去,賠出了足夠旅舍店家笑出牙花子的銅錢串,請他們將那間被翻騰得不成樣子的屋子收拾妥當。
隨后,因還要趕路、無暇再在此處耽擱,他便趕緊又回了馬車。
在他踏進馬車廂內時,重新換好了衫裙的小娘子已經裹著厚重的狐裘、在少年的腿上睡著了。
而他家鳴珂鏘玉、清冽高潔的的世子,正輕輕地將小娘子落在臉頰上的發絲撥開,用手為她擋住帷簾掀開時透進車廂的燈籠紅光。
——
馬車的搖晃恰到好處,阿柿沉沉地睡了許久,直到被趴在她身上的肥碩大肥貓壓醒。
余光見陸云門正在一旁側著身收拾棋盤,平躺著的小娘子用兩只手將大肥貓高高舉起,然后手腕脫力似的突然松了一下!
就在她閉緊眼睛、“嗚”地憋住尖叫、馬上就要被大肥貓砸到臉上時,陸云門果然及時地將大肥貓托住、把它放進了籠子里。
就是要這樣才對。
小郡主慢慢睜開眼睛,看向一直對她留意著的少年。
屬于她的東西,就是要一直看著她才行,眼睛里不可以盛有其他的任何事物。
“我們該上船了。”
將一切整理妥當,小郎君走到她的身邊。
見小娘子睡意未消,像是還不想動,少年想了想,說道:“于伯為你買了些衣裳,已經送進了船里,等你上了船就能看到。”
“新衣裳?”
小娘子的眼睛亮了一下,慢慢起身。
小郎君笑了笑:“是。有很多。”
阿柿卻不笑,而是直直地問:“那陸小郎君都看過嗎?”
少年頓了頓:“還未……”
小娘子頓時就蹙起了眉。
但下一刻,她還是“大度”地嘆了口氣:“這次就算了。以后,我的衣裳,都要陸小郎君親自挑過才行。我不要穿別人為我選的裙衫。”
自恃得寵地翹著鼻子說完,小娘子便乖乖地在小郎君的照料下洗漱妥當,戴著帷帽登了船。
陸云門主仆在外鮮露身份,也一向過得節儉。
船是遇到阿柿前便早早定下的,只是尋常的河船,里面只有三兩小艙,需得矮著身才能進去。
不過,雖然狹小、逼仄了些,也沒半點錦繡飾樣,小艙內倒是十分干凈,于管家又提前進來燃上了香,因此,即便小娘子不肯回她自己的艙房、一定要跟小郎君和于管家擠在一間,小艙也并不算難待。
可船才剛剛離岸,艙屋內便徐徐郁出了陣襲人的異香,細細聞去,像是從小娘子身上散出的。
最先覺察到這股香的,自然是阿柿自己。
她一時沒有想明,心思轉了幾息后才意識到,于管家焚燃的是那“伴和諸香、燒煙直上,感引鶴降”的降真香。
這種香,單獨燒著氣味清淡,與其他香相合時卻會極大得催發出它們的香氣。
她在焚著香的小艙內待著,降真香便逐漸浸進了她的衣料,催得她懷中香囊里盛著的藥料香氣愈濃。
不過須臾,另一間小艙中的白鷂和雄雞便想要逃離似的躁動起來,而被她帶在身邊的大肥貓則徹底黏在了她的身上,在她的懷中軟嘰嘰地癱成一片,不停地用臉對著她蹭呀蹭呀。
山佬調的這香料,本是為了一樁她到了范陽盧家后要做的事情所備。
貼身放上一兩旬,藥香便會慢慢沁進她的肌膚,等不需要時,再用藥浴洗去便可。
而從頭至尾,無論是香囊袋子,還是她的肌膚,都應當只會發出極淡的香氣,只有動物才能聞得見,不會被任何人發覺。
她也不準任何人發覺。
阿柿脫了錦鞋,在被她霸占了的整張榻上抱著大肥貓滾來滾去,仿佛玩得不亦樂乎,鼻尖都有了香汗。片刻后,那香氣便徹底散滿了艙屋,仿佛水麝臍中水滴落,沉沉奇香、延綿不歇。
直到這時,阿柿才氣息不穩地坐了起來,眉心輕蹙,似乎有些不如意。
突然,她鼻尖動了動,像是才聞到了自己身上的香氣。
隨后,似乎是被自己的香驚奇到了,小娘子低著頭蜷成小小的一團,對著自己使勁嗅了好一會兒,然后才走到了在床榻對面、席地跽坐著的陸小郎君的眼前,拉住了他正執書在讀的手腕。
小郎君抬起頭,將書卷放在身側,專心地聽他要說什么。
“我餓了。”
小娘子對他說。
少年便看向早就因奇異香氣而滿腹生疑的于管家:“于伯,拿些吃的……”
“不是……”
小娘子搖頭。
“不要吃的。”
她在少年面前一坐下,就嬌嬌軟軟地伸手抱住了少年的腰,整個人都貼在了他的身上。
“陸小郎君喜歡我身上的味道嗎?”
她仰面望著他。
“教習娘子說,因為我吃著甜丸子長大,所以,只要我飲了酒,再在榻上被郎君寵愛著喘息涊涊,便會有香氣慢慢溢出。第一回,香氣是最濃的,所以在碰到郎君前,我絕不能喝酒。”
“可我在旅舍喝了酒后好久,都沒有發出什么香氣,我還以為是教習娘子騙了我。”
“如果不是當時被人打斷,陸小郎君再寵愛我一會兒,我肯定早就已經這樣香了。”
她一句一句,話說得慢慢的,語氣又輕又軟,無害極了。
就連被她提到的、當時打斷了他們的于管家,也是后知后覺才意識到自己被抱怨了。
正當他想要為此喊冤時,小娘子卻又開口了:“教習娘子說,郎君都會很喜歡我身上的異香,會因為想讓我的香氣更濃而更加寵愛我。”
說著,她將手指伸進少年的袖管,指尖柔柔蜿蜒向上,撫摸著少年逐漸勁硬起來的內側手臂,聲音嬌嬌小小,還有點可憐:“我餓了。”
她盯著小郎君的唇,難耐般地咬著自己因腫還未消而分外殷紅的朱唇。
“我跟你說過的,被小郎君寵愛了以后,我便只能靠小郎君的寵愛活著,少吃幾次餐飯或許不會餓,可太久不被小郎君寵愛,我就會很餓……”
第92章
92
砰!
聽到小娘子直白到連半點遮掩都沒有的求歡,于管家險些將席上的小幾碰翻。
“這還是白日……”
他憋得老臉通紅,嘴唇直打顫,總算是把沖到嗓子眼的那幾句“成何體統!”咽了回去。
隨后,他抖著扁扁平平的臉,斟酌半天,最后還是為了守住世子名節而崩潰出了聲:“世子,這小艙可隔不住什么聲響!”
“我可以忍住,不出聲的。”
小娘子聲音低低細細,一臉無辜地看著少年。
“而且,”她柔而慢地清楚吐字說,“我的聲音是屋子里最小的。”
不溫不火,一句話就讓方才嗓門大到幾乎是在嚷的于管家啞了聲。
少年忽地笑了。
“于伯。”
他握住小娘子在他袖中搗亂的手,抬首望向于管家:“請您去將我們要帶進盧家的重陽禮單再核對一番吧。”
那禮單是早就定下的,有什么可核對?
任誰都明白,這就是要將于管家支出屋去了。
于管家望著少年,臉上的兩根鯰魚須子都隨著耷拉的嘴角而垂下了去,滿面的欲言又止。
“于伯,”小郎君端莊沉靜地對他輕輕笑著,“我有分寸。”
您有什么分寸哦……
于管家癟著嘴,邊腳步沉重地向外走,邊乜向世子懷里的那只小狐貍精。
這天底下,就沒有人比他于管家更清楚了,便是再天大的事,只要她在您耳邊晃一晃手腕上的金鈴,您最后肯定都能給答應!
虧他特意在艙屋里點了靜心驅邪的降真香,就怕世子亂了心,結果還是一點作用都沒有!
真的是——
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
于管家重重跺了兩下腳,氣得鼻孔放大地退了出去后。
見門合緊,少年輕輕將撲在自己身上的小娘子拉了下來,溫和地笑著,看著她的眼睛:“我自小便是由于伯照料長大,身份是主仆,但對我而言,他也是我愛重的長輩。雖說報答恩惠是我的事情,你不必為此做什么,但也不要總是無故氣他了。”
接著,神清氣正的秀麗少年收起笑,認真地對著又要露出委屈樣子的小娘子承諾:“若是何時于伯惹你不快,你便同我說,我自然會護著你。無論誰對你不好,只要無關忠義,我都會永遠站在你這邊。”
得黃金百,不如得陸小郎君一諾。
阿柿知道,陸云門并不是在對她說好聽的話,他說了,便會這樣去做。
可她不需要,因此不以為然。
“于伯對我很好,我也沒有氣他。”
小娘子眉心微蹙:“我是真的餓了。”
“那個甜丸子,我是真的吃過,吃了好多顆、好多顆。我是真的需要小郎君的寵愛。”
她使勁地強調著,重復得自己都有些氣呼呼。
“再餓下去,我就要生氣了。明明是你答應不會讓我挨餓,可我現在已經餓到難受,你卻什么寵愛都不給我。”
少年看著她沒有一絲作偽的真切神情。
即便假的可能有九分,可他還是怕那一分真。
在于伯查到的“甜丸子”的可能藥效中,確是有這樣的一種,讓人不似人。
見她還在不停咬著嘴唇、都快要將嘴唇咬破了,小郎君還是問了出來:“我要怎么做?”
小娘子看著他的眼睛:“就像那時一樣。”
可他們都知道,現在同那時是不一樣的。
不在深夜。
沒有婚服。
不著紅妝。
不再有被氣氛與醉意引得失魂沖動的借口與理由。
尋常的明亮白日,隨時有船工在外面跑動呼喊、經過艙屋。
異香撲鼻的屋子里,世間最清心守禮的少年,扶著小娘子柔弱無力的腰肢,聽著她承受不住般嚶嚀的喘息與吞咽,深深地、泥濘地、清醒卻又無法自拔地在與她親吻。
——
就像習慣了身邊響動著她晃響的金鈴、慢慢刻骨便無法失去,陸云門也很快習慣了對小娘子的親吻,如同落入了一片一旦踏足便無法離開的泥沼澤,一步步不自知地沉溺了下去。
而在小郡主看來,陸云門的確不愧是因敏學篤行而名滿東都與長安的少年郎,不過才幾次,他便從她不吝給出的回應中明白了她的喜好,讓每次被他親吻完的小郡主都饜足又愉悅。
只不過,將她“喂飽”后,小郎君就不會再越界毫厘。
即便已經被她拉倒、將她壓在了榻間,少年撐在她頸側的手腕青筋繃起,眼中一片月落烏色、不見半分清明,卻仍是能克己自持,不肯將吻往她雪白如霜的耳邊和脖頸落上一次。
每當這個時候,阿柿就會想,要是陸云門能再失控一些、再昏亂一些就好了。
她太想看到他徹底意奪神駭、真正背棄掉那些光明的德與禮會是什么樣子。
但因為趕路途中來了癸水,小郡主便消停了幾日。
除了不分時間地點地偶爾喊餓,她都沒有再進一步做什么,多數時候,只是躺在他的懷里,讓他用漂亮修長的手給她捂著小腹,然后沒精神地嬌氣央著他給自己念民間的話本子書。
就這樣過了幾日,他們下了河船,又上了馬車。
隨著重陽日近,久馳的馬車一路向北,直到奔進一處看起來頗為富庶的縣城,駕馬的馭師才終于松下了勒著壯馬的韁繩,任那鐵蹄踏嗒、踏嗒,悠悠慢了下來。
此時,十分想將阿柿從世子身上扒下來的于管家正在車廂里同她說著話:“……已經躺了好幾天了,你也坐起來看看外面!看到前面那座橋了嗎?過了橋,便算是進了范陽的地界。不過,我們一會兒要在那座橋前先落腳,等從長安運來的賀禮到了,再一起過橋。”
在這陣絮叨聲中,小娘子順著于管家掀開的帷簾望去,一眼便看到了那座凈跨三四十米、建得堅實又寬闊的石拱橋,其上滿是行人,熱鬧非凡。
小娘子的一雙眼睛圓溜溜睜起:“好壯觀的橋。”
于管家頓時便笑得與有榮焉:“自然。那橋能建成,其中便有世子的一份功勞!”
“于伯。”
少年靜靜糾道:“那座橋由赤璋長公主所建。人力物力,皆出自長公主府,不可冒領功勞。”
“這哪里算是冒領?長公主愛民的功績自不必說,但當年若不是世子及時趕來……”
于管家的這些話,其實是專說給阿柿聽的。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讓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娘子懂得世間的規矩禮教!
這些日子,同阿柿相處下來,雖然時常被她氣得眼珠子發脹,但他心底其實也對她十分憐惜。
他分得出青紅皂白,知道許多事都并非是她的錯,可恨的是那個當她父親的錢萬寧。
所以,他更想多教她一些事,不然,等日后世子承繼了燕郡王府,以阿柿的出身、行事和心性,便是世子再護著,她也總會有過得艱難的時候。
而在他看來,比起人,阿柿更像是一只被錢家有意養成的小貓小狗。
而對小狗,他可熟悉極了。
自隨世子去往長安后,他可是幾乎日日都在與鄰家的那只土狗為伴,眼看著它如同吹了氣般、彭彭彭由小變大。
照他看,如今阿柿對世子的態度毫無尊重、任意使喚,是因為她見世子對她寵順,便把自己當成了更為尊貴的頭犬,將世子當成了自己領地中可以任她命令差遣的、聽話的下級小狗。
既然如此,他便要讓她明白,她如今侍奉的小郎君究竟是如何的貴重與不凡!
大梁的麒麟少年,可不是一只小狗可以隨意騎乘吠叫的!
第93章
93
可就在于管家因材施教、將小郎君的往事講得跌宕起伏時,小娘子的目光早就從遠處人頭攢動的石橋、落到了馬車外集市兩道叫賣的街邊小販身上。
于管家的話剛說到一半,她就指著帷簾外那熱騰騰的麻葛蒸糕,拉著小郎君問那個好不好吃。
連能專注的時間也短得跟小狗似的!
于管家很想把她勒令回來繼續聽,卻又想知道吸引了她注意的是什么,只能中斷他高漲的情緒,跟著自家世子一起看了出去。
見阿柿終于有了精神,陸云門便帶著她和于伯一起下了馬車,在集市上逛了起來。
小娘子似乎是餓了,一落地,直奔著賣蒸糕的食肆就走了過去。
麻葛糕,米錦糕,灰綠色的蓬餌,上面有著一絲一絲花瓣的菊花糕……每一樣她都說自己沒吃過,都要店家包起來。
等于管家付了錢后,小娘子馬上就從為她拿著所有蒸糕的陸云門手中取過一塊,放進帷帽白紗里、怕燙地小口小口咬食,竟很快就接連吃掉了兩塊完整的米糕。
她吃得這樣香甜,看得原本吃得很飽的于管家都覺得腹中饑餓了。
但他還是忍著端住了。
“吃慢點。吃慢點。”
他耐心地露出笑教她:“你看,這一路又沒餓著你……”
但就在這時,小娘子拿過一塊蓬餌,咬了一口,就把它遞還給了少年:“不好吃。”
于管家的笑頓時滯在了臉上。
他告狀地看向世子:“您看她這挑食!”
可一肚子的埋怨話還沒說出口,于管家就看到眉目如畫的少年將小娘子嫌棄的米糕安靜地吃完了。
他當即磕巴了一下,語氣也弱了不少:“……挑、挑食可不好……而且,若只是挑食不肯吃也就算了,那蓬餌她都已經咬過了,怎么能隨意就從手中丟出來?要是叫別人看去,便該說我們郡王府修身不端了!”
聽著于管家的語氣又逐漸激動起來,阿柿將自己面前的帷帽白紗撥開了一小點,神情十分不解地看著小郎君:“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她一臉的想不通:“那個糕看起來明明很好吃,可沒想到吃起來味道奇怪極了,我一口都咽不下去。如果不把它送給陸小郎君吃,就只能把它直接扔掉了。”
說著,她苦惱地問向于管家:“所以,我是應該直接把它扔掉,對不對?”
“不對!不對!當然不對!”
但喊完這一嗓子,于管家竟突然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了。
跟著燕郡王走南闖北、僅靠一人也能將整座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老管家,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嘴拙。
他深吸了一口氣,求救一般地看向了自己的小主子。
“于伯,算了。”
少年恬淡地笑了笑,“我在時,便無妨。”
“難道世子您能一直在她身邊嗎?”
于管家忍不住還是苦口婆心地說了:“如今倒也罷了,將來您回了東都,每日上朝面圣、點卯當差,時而需去赴宴,時而要上戰場,那時,她一個人可怎么辦?”
“我都可以去啊。”
小娘子滿臉認真地接話道:“朝堂、宴席、戰場,沒有哪里我不能去。”
于管家哭笑不得:“你去戰場做什么?”
小娘子想了想:“我可以給陸小郎君縫繡衣裳。”
對上于管家一副聽了天方夜譚的神情,小娘子極為鄭重地告訴他:“我的女紅好極了。”
她抬了抬腳上那雙由曾在宮中做活的繡娘做出的繡花彩帛勾履:“我繡出來的花樣,比這雙要好看很多。”
嬌生慣養到連手指被竹篾籃子沒修磨好的竹刺輕刮了一下都要喊疼好久,說什么擅女紅……
于管家只當她是在吹噓,撇著嘴“吁”了一聲:“害怕吃牛頭會爛腿腳,倒是不怕隨意扯謊會爛嘴角。”
小娘子沒聽懂似的呆了好一會兒,隨后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您不相信我?”
她似乎對于管家的反應感到相當驚奇:“教習娘子說,我看起來就十分心靈手巧,只要是長眼睛的人,都會覺得我繡工很好。”
緊接著,不等于管家為他又被罵了的事氣起來,她就又一板一眼地慢柔柔說道:“我可以給陸小郎君做錦囊和繡帕,我繡的男耕女織圖、還有琴瑟和鳴圖,都同我墻上掛的畫一模一樣。”
男耕女織。琴瑟和鳴。
聽著就跟攀龍附鳳是一套。
于管家不用想都知道,她說的絕不是那字面意思的正經畫!
但仔細想來,阿柿雖然被錢家養得心智不足,可她也因此似乎并不會說謊。
難道是真的?
于管家猶豫著說:“你既然說你會女紅,那便為世子做個……”
他正在想,小娘子亮起眼睛,為他出主意:“我繡的男耕女織圖比琴瑟和鳴好。”
于管家急忙表示:“不用繡你說的那些!就做個……”
這時,正巧有個攬籃叫賣的小童路過他們的對面,于管家當即就在心中叫了聲“對呀!”。
“茱萸囊。”他說道,“重陽節至,自然要做茱萸囊!”
小娘子點了點頭。
然后,她好奇地出聲:“于伯,什么是茱萸?”
于管家便將那個小童喚了過來。
那小童臂間的籃子里盛著的,便是滿滿一大捧新折下來的茱萸。
可于管家還沒開口,小童身后、背著簍更多茱萸的有力農婦就激動地向前邁了一步。
“陸小郎君?”
她怔怔望著陸云門,將本就被背簍壓彎了的腰哈得更低,似是怕唐突了貴人,問得又尊敬又輕聲:“您是陸小郎君?”
“余家嫂子,許久不見。”
少年向婦人靜靜問好。
“真是您……您竟然還記得我……”
婦人盈著熱淚,一時間感戴得整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您,您是要茱萸嗎?今日摘的最好的,我都挑進我小兒的籃子里了。”
說著,她拍了拍還在茫然的小童:“快!將籃子送給陸小郎君。”
可小童抱著籃子,一時舍不得撒手。
少年自然不愿為難小童,但也不想拂了余家嫂子的好意。
他向望著她的阿柿點了下頭,又看向背花婦人:“我們挑一枝便好。”
他話音剛落,小娘子就毫不猶豫、準準地挑走了籃子里茱萸赤果最多的那一枝。
于管家當時就覺得臉被丟盡。
一枝茱萸而已!
客氣地意思一下、挑枝中等品相的不行嗎?
一拿就拿最好的,這也太丟臉、太貪心了!
小童顯然也因為最好的那枝被拿走而難過了起來。
少年蹲到小童面前,挑了枝僅有一兩顆茱萸赤果的細枝,看著他道:“這枝便當做是你母親送我的。”
隨后,他拿出錢袋,指了指阿柿手中的那串茱萸:“那是我想買給那位小娘子的。應該付給你多少錢?”
“這如何使得?”
賣茱萸的婦人沒留意自家小兒方才的神色。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他竟在舍不得,頓時對著他又好氣、又好笑:“你知道眼前的這位小郎君是誰嗎?他便是橋那邊盧家的陸小郎君。”
她笑他:“你不是敬仰極了陸小郎君,每晚總嚷著要聽完他的事跡才肯睡覺嗎?”
小童這才慢慢明白了眼前的情況。
他先是吃驚,然后又立馬為自己的小氣害羞起來,手忙腳亂地把籃子放到阿柿的腳邊,接著馬上就躲到了母親的身后,不肯再出來了。
“陸小郎君別見怪。有一回背他過橋時,他阿耶便同他講了您的事,誰知他就此聽入了迷,一遍又一遍地說要聽,不聽完,連覺都不肯睡。”
背花的婦人笑著,眼中又含了淚:“并不只我們一家如此。咱們縣里,家家戶戶,都是這樣哩!”
阿柿邊默默聽著外面的聲音,邊將手中的茱萸拿進了她的帷帽里看。
可新鮮茱萸的氣味實在芳香辛辣,她故作貪心而拿的這串上果子又實在太多,沖得她鼻尖發癢,止不住地重重打了個噴嚏。
這一下,倒是把農婦淚意沖走了。
她抹了下眼睛,對阿柿笑著念起吉利話:“香草辟邪驅瘟,有了茱萸護體,小娘子定無病無災,康健長壽。”
而就這一小會兒的工夫,街上越來越多的人認出了陸云門。
就連方才忙暈了頭、此時終于琢磨出不對的蒸糕店家都拍著大腿追了出來,想確認那是不是他認識的陸小郎君。
小娘子將那串沉甸甸的茱萸遞給于管家拿,看著眼前的盛況問他:“為什么他們都要來向陸小郎君問安?”
“剛剛不是才同你說過,怎么左耳進、右耳就出?”
雖然嘴上如此說,但于管家還是重新為阿柿講了起來。
“那座石橋還未建時,我們腳下的這座縣城還遠不是如今富庶的樣子。”
這座縣名叫鳴水。
雖然依山傍河,卻土壤貧瘠,每年能種出的糧食都少得可憐,連自己吃都不夠。
但這里出的絲綿卻極好。因山中桑葉豐茂,縣里的百姓幾乎家家代代養蠶,做出的絲綿似雪如云,便是放到東都的百姓面前,那也算是上品。
可鳴水縣的縣民卻窮了許多年。
即便河對面就是盧家所在的、富饒鼎盛的范陽,只要能將絲綿運過去賣,就能賺得至少衣食無憂,但能越過這條河的唯二渡船,都掌握在官府手中。
只要掐住了這條河,縣里的多數百姓便只能將他們辛苦做出的絲綿以極低的價格賣給官府。
而官府只要在絲綿本來應有的高價上稍微壓一壓、將它賣出,就能過得堆金積玉。
如果有百姓想要渡船過去自己賣……那絕不可能,因為渡船費極為高昂,根本就不是窮苦了多年的百姓能夠付得起的。
至于走陸上,官府早已與周邊的山匪勾結,只要見到有人想要運絲綿出去,那些山匪便會上前毆打搶掠,甚至還曾鬧出過幾條人命。
因此,鳴水縣的百姓多年來不堪其苦,卻也無可奈何。
直到多年前,赤璋長公主帶著小郡主拜訪范陽盧家時,留心到了此事。
她知道官府需要整頓,可問題的根源卻還是在交通不便的鳴水河上。
沒有橋,朝廷難以管理縣城,百姓無法運出絲綿,久而久之,當又一名貪官污吏進了鳴水的官府,一切便又會重蹈覆轍。
所以,她要在這里建一座橋。
第94章
94
但建橋并非一日之功,又逢朝堂風云動蕩,長公主是女皇最寵愛信任的長女,所以更要謹小慎微,因此,所有的事都緩慢了下來。
直到又過了幾年,朝中局勢平緩,長公主才重新拾起她要在大梁廣建橋梁的夢想。
她向圣人進言,得到首肯后開始招攬能手,時常與工部水部郎中見面,大力推進橋梁修建。
鳴水河石橋自然也在其中。
兩年前,比現在還要再稍冷一點的時節,修建了多年的鳴水河石橋已經到了它建成前最關鍵的時期。
還未及笄的小郡主,正一身翻領小袖長衣胡服、腳穿軟錦靴地站在工匠堆中,同他們在鳴水縣的岸邊、一起計算商討。
她此次親自來,是因為這里是長公主建橋的初心。母親對這里格外在意、卻無法親臨,她做女兒的自然要上心一些。
但這事兒,多數人都不知情。
就連鳴水縣的縣衙,也只當是上面又派了些工匠下來建橋,要他們配合。至于人是誰派下來的、都來了些什么底細的人,他們一概不知。
甚至,在橋剛剛動工時,他們都沒把建橋當回事。
在鳴水縣的縣官們看來,這橋對范陽毫無用處,只對鳴水縣有利。而一個窮得連賦稅都難以交全的困苦小縣,百姓不過百戶,誰會真心要為他們建橋?不過是應付罷了。
更何況,這里一直沒有橋,就是因為鳴水河地勢本就難以建橋,等這些工匠們知難而退,一切就能照舊了。
這些貪官萬萬沒想到,幾年過去,這橋竟真的要建成了!
聽到工匠們很快就要攻克掉最后一個難關,他們終于慌了神,而且慌得極其厲害。
彼時,陸小郎君正在范陽陪伴祖母,聽聞建橋已至要緊關頭,便暗中調了人手,讓他們留意著河的對面。
但無論是小郎君還是小郡主都沒有料到,早已占地為王的縣令因財路要斷、再加上聽了本就亡命的山匪的教唆,竟瘋得為山匪提供了便利,讓他們帶著大批人手、趁夜去對此時吃住都在鳴水縣河岸邊的工匠們下手。
威嚇也好,動手也罷,他要斷了他們繼續建橋的念頭!
可他們也沒想到,這幾日,河岸邊的工匠們早已忙得不知晝夜,即便深夜,也多數都沒有入眠。又因小郡主帶了護衛,工匠這邊有了反抗的力量,雙方竟正面起了沖突。
山匪們見反正見了血,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殺光了這群要斷絕他們財路的文弱匠人。
“當時我不在,聽跟在世子身邊的衛士說,事發時,官府竟真的大門緊閉,充耳不聞。近百名手持兵械、手下冤魂無數的山匪,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到了河岸。那一夜的鳴水縣,徹底成了法外之地。若不是世子之前便派人時刻留心對岸、又在接到消息后及時趕到,藉著對面燎起的星點火光用弓箭發起猛攻、隔河百發百中,后果可……”
“于伯,言過其實了。”
終于脫了身的少年走回來,阻止住了于管家夸大的說辭。
見阿柿仔細在聽,小郎君便邊帶著她向走向人少處,邊認真地同她講:“匠人中應當有幾名身手極佳者,在我帶人相助前,便已趁山匪輕敵、將其解決了部分。照此下去,便是沒有我們,他們也未必不能脫身。且當晚夜黑浪大,我與同伴擔心誤傷,并不敢輕易放箭,是對岸有人察覺到了我們,當即點火明示,隨后將河邊棚屋盡數燒燃,使火光沖天、光亮十足,又僅憑十幾人之力、設計將山匪一眾引至便于我們射中的河岸邊緣,這才使我們有了用武之地。”
這倒是差不多。
雖然事情被于管家說得萬分危急,但小郡主卻完全不這樣覺得。
她本來就不懂得這種害怕。
在她看來,就算陸云門的人不來,有賈明和酡顏等人以命護著,她的水性又極佳,即便到了最壞的地步,只要潛進河中,她也可以安然無恙。
但既然對面有人相助,讓她有了一搏之力,那在不得不離開之前,她就一定要睚眥必報地將山匪咬到皮開肉綻、至少要見到他們的骨頭才行。
“這事說來也怪。”
不久后,等一行人回了馬車,于管家又接起了這段的話頭:“我在聽世子說過此事后,專程托人去向當時在場的工匠打聽,想知道那個膽略雙全、又是放火前揮動火把以軍中令號向對面示意、又是后來率領眾人誘敵到岸的人究竟是誰。可得到的說法卻七七八八。有的說是民間修橋的匠人老漢,有的說是早慧聰穎的少年郎,有的則含含糊糊、說就是個長相普通的中年男子、已經記不清他的面目了,總之沒一句實話。”
小娘子一臉好奇:“為什么沒一句實話?”
于管家笑了:“那是個小娘子!”
他告訴阿柿:“雖然看不清臉,但她頭上戴著根金雀鳥的簪子,以世子的目力,從河對岸,一眼便能將她從人群中分辨出來。”
見阿柿嘴巴噘起、似乎有些不高興了,于管家說得更起勁了。
他口干舌燥,鋪陳至此,甚至不惜添油加醋,除了要講述世子的事跡,更是要讓阿柿知道,這世間還有許多優秀的小娘子!她要是不思進取、不好好地對世子,將來有她后悔的時候!
因此,在世子出聲前,他趕緊將下一句話加上——“世子還救了她一命呢!”
小娘子的神情在一瞬間閃過了怔恍。
隨后,她見意圖過于顯露了的于管家在小郎君的注視下閉上了嘴,便主動拉住了身旁陸云門的衣裳:“這個我要聽。”
她柔柔慢慢卻霸道地看看馬車廂里的兩個人:“你們誰給我講?”
她要聽,少年便不做隱瞞地向她坦誠道:“當時,對岸紛亂已快平息,她用一柄寶石彎刀將一山匪殺倒在地,奪了他的寬刀擲進河中,隨后轉身走開。我見那名山匪于她身后爬起,摸出懷中所藏小刀想要對她暗襲,便拉弓將那山匪射殺。”
他看著她的眼睛,語氣平且靜:“第二日,我去河邊清收山匪尸體,因那彎刀留下的傷口獨特,我便認出了由她所殺的幾名山匪。她下手的位置都極為致命,凡她出手,均應一擊斃命,只是殺到后來,力道略有不足,以致對方留了一口反撲的氣。”
“以殘喘之氣、揮動小刀,多半無法致命,我的那一箭,也算不上救命。”
少年一如既往,只是講述,并不領功。
可小郡主卻無法輕描淡寫地將這些揭過。
對陸云門來說,那一箭或許并不算什么。
但對她來說,那個時刻,她清醒地意識到她躲不開了。
她知道自己躲不開,那就是躲不開了,沒有任何逃開的余地與辦法,她必須要受一次重傷。
因此,冷靜地在剎那間想好了要如何以最小的傷害挨第一刀后再反擊,她咬緊牙關,故意將她決定要受傷的地方曝在了山匪的刀下。
她不害怕。
她知道自己不會死。
可當那支飛箭在刀刃就要刺進她身體時貫穿了山匪的咽喉,她疾疾回首望向對岸,分明什么衣飾面孔看都不清、只對上了少年收弓時眼睛里攝人的光,她卻轟然聽到了自己緊繃的心臟劇烈跳響的聲音。
至今也道不清那個瞬間的情緒。
但那時,小郡主在確認自己無法看出對岸那人究竟是誰后,便立即取走了那支箭,紛亂剛定,就令人立馬去查。
因箭上花紋獨特,來自范陽婁家,所以查到最后,一切便都指向了婁家那名射術極佳、當日也隨著陸云門前去隔岸殺匪的小郎君婁半見。
見到婁半見的眼睛時,她是有覺出異樣的。
但她自己也理不清那時的心跳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便也無法以心中的古怪做定論。
而且,婁半見是認下了那支箭的。
她設了幾回不會出錯的試探,他的說辭,都與陸云門方才所說的相差無幾。雖然說得沒有陸云門那么細,卻也挑不出錯漏。
是以,她就將婁半見弄到了東都,幾乎回回騎獵游玩都要召他隨侍在側,激得吳紅藤幾度想要對他下手,都被她明著護過去了。
但可能是她給婁半見的恩寵有些過頭,他逐漸恃寵張狂,總在外面以她寵愛之人的名頭行事,實在讓她厭煩,便冷了他許久。
雖然聽說他已經徹底懂得了收斂,但小郡主的興致一旦沒了、那就是沒了,上次回了東都以后,她就完全沒有想到要見他。
原來,她當時隔岸看到的,根本就不是那雙眼睛。
她抬起頭,深深地看向陸云門。
然后,她抓起少年的手臂,隔著衣袖在他的小臂上狠狠地、用了全力地咬了一口。
第95章
95
她這一口咬得無頭無尾,卻又不那么無頭無尾。
至少于管家一看,便認定她是因聽到世子講了許多其他小娘子的事,氣得又露出了小狗的樣子。
但即便如此,于管家的臉色也登時差了許多,露出了少有的、幾近動怒的肅意。
平日里再怎么恃寵放肆也都罷了,可如今,她卻是實打實真的傷到了世子,定要受家法教訓,絕不能再縱容下去!
可于管家眼底的冷色剛剛顯露,小娘子卻先哭了。
“我知道錯了……”
她一松開牙,眼淚就簌簌地掉了下來,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教習娘子教過的,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在沒有郎君的允許前弄傷郎君……”
她柔柔抱住小郎君被她咬過的小臂,用臉頰小心地貼在她咬過的傷口上,邊小貓似的輕輕地蹭著,邊抬著淚汪汪的眼睛,對著少年軟聲細氣地哽咽道:“我以后不會再犯了,陸小郎君不要生氣。”
其實少年出入沙場,便是再身手卓越,也難免會受傷落痕。多一處,少一處,他并不在意。
被阿柿咬到,即便她牙尖用力到刺破了他的皮肉、讓他出了血,他也并不覺得有多疼。
反倒是她此時蹭著他小臂的抬眸樣子讓他心亂,孟浪地想要親吻她。
上次她半夜赤著腳鉆進他的被子里、蹭著他的脖頸說餓了時,也是這個樣子……
“我沒事。”
但少年將自己克制得很好。
他平靜地弓起手指,擦了擦小娘子臉上的淚:“是我不好。我說過,會努力不讓你再哭的。”
“于伯,對不起,是我做錯了。”
小娘子又向于管家道歉,模樣乖巧得不得了。
于管家沒想到會有這一出。
他面色雖還沉著,語氣卻并沒有多厲:“你真的知道錯了?”
“嗯。我知道錯了,我絕對不會再這樣對陸小郎君……”說著,她的眼眶又紅了起來,軟軟的聲音里又帶上了哭腔,“請不要把我趕走。我現在不能離開陸小郎君,我會死掉的……”
她似乎對她想像中的場景感到又害怕又難過,眼淚又懸到了睫毛尖兒。
但又像是怕自己掉眼淚的樣子會惹人生厭,嬌氣的小娘子使勁忍住、咬著牙將嗚咽咽掉。
頭一回見她這個樣子,于管家便是有再大的氣也發作不了了。
過了片刻,見于管家快要氣消,抹掉了淚的小娘子慢慢地向他請求:“于伯,我還想繼續聽您講陸小郎君打跑了山匪以后的事。”
于管家的確還想要將世子在此地的事跡講完,阿柿的話倒是順了他的心思。
于是,他稍稍作勢地清了清嗓子,便繼續同小娘子講了起來:
“……那日后,世子意識到鳴水縣官衙已由根潰爛,故而上奏朝廷,報明實情,后又自請在新的縣衙成型前留在鳴水縣,掃除山匪,重整縣務,還大梁百姓一個清明世。
當初世子在這里深扎了近半年之久,邊徹底剿除了山匪,邊守著這座橋順利建成。后來,他要離開時,縣民甚至要為他修建生祠……”
這些事,小郡主倒是都知道。
臨別時,陸云門謝絕了縣民們感恩的舉措,稱自己出力微薄,這座城能有今日,仰仗的根本,是長公主所修建的這座大橋。
在聽了他的話后,縣民們便合力為赤璋長公主建了一座生祠。
聽于管家也將這些說完后,小郡主舔了舔沾過少年鮮血的齒尖,立馬就以于管家熟悉的、錢九娘子的好奇口吻問道:“于伯,生祠是什么?”
她這樣一問,總是寵著她的小郎君自然就將她帶到了生祠廟。
投桃報李,為了百姓們愛戴的陸小郎君不再被半路截住,走出馬車前,小娘子將帷帽“忍痛割愛”,讓給了他戴。
馬車就停在生祠外不遠,幾人沒走多久就進了生祠、見到了祠內供奉的公主泥像。
這里的人從未見過赤璋長公主,那泥像的鼻眼五官,自然便同長公主沒有一處相仿。而那泥塑的左右兩邊還分別立著金童、玉女,怎么看都像是照著神仙畫兒做出來的。
但這里的香火卻總也不斷,就連蹦跳嬉鬧著的小兒路過,都會在生祠前笨拙地拜上一下再跑著離開。
見來了生人,公主生祠的廟祝很快迎了上來。
阿柿向他看過去,入眼的是個略有些年紀的長髯老翁,臉上已有褐斑,兩條腿佝僂著,左腳輕微地跛,但身卻富態,眼神清明,精氣神也十分足。
“那是誰?”
剛聽廟祝說完若是有疑都可以問他,阿柿的手就指向了長公主像旁邊的女童像。
“那是……赤……赤璋長公主……的愛女……”
廟祝似是被小娘子美玉瑩光的臉晃得心神動蕩,回話時不停地抬眼、看向小娘子的面龐,以致回話時不停分神,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直到姿儀華貴到令人不敢正視的少年立了過來,廟祝才趕緊壓下了頭。
但小娘子卻又抬起了手指:“那旁邊的男童,就是長公主的兒子嗎?”
“那位是燕郡王世子。”
廟祝低著頭,這次說得倒是極順暢,因此都沒看到旁邊于管家臉上古怪的愕然:“縣里的百姓還是想要供奉陸小郎君,便將陸小郎君的小像放在了長公主的像旁,讓他也能吃到香火。但只放陸小郎君又有些不妥,我們便又將長公主愛女的小像也放上了。”
是啊,長公主的愛女才是順帶的。
若不是托了陸小郎君的福,她還沒資格能得到這些香火呢。
雖然心中如此想著,但小郡主倒是沒有半點要生氣的意思。
畢竟,她前陣子就已經知道這些了。
她只是對著左邊那男童的小像評了一句“看著跟陸小郎君一點也不像”,就拉著少年走出了生祠。
于管家倒是沒有立馬跟出來。
他覺得,不管這祠有多四不像,但既然來了,就該上柱香,因此留在了里面,掏錢向廟祝買香。
而當他拿到香燭時,小郡主早就已經將他的世子拉到了生祠后面鮮有人經過的、成排松樹的背后,并在小郎君的幫助下,爬上了那里的一塊嶙峋石堆。
坐在上面,她比小郎君還要高上一點兒,所以可以很輕易地勾著少年一絲不亂的衣領,將他引到自己的面前。
手指撥開帷帽白紗,露出少年那張清麗脫俗的臉。小娘子注視著他那雙無論何時都讓人覺得無比美麗的眼睛,“之前,陸小郎君為什么不開心?”
因為小娘子坐得比他高,少年不得不微微地仰起眼睛,從樹針隙縫間散落下來的光便就此落了進去,讓那雙眼睛剔透得如兩滴閃閃發亮的琥珀,仿佛稍有不慎,就會讓人溺進去,被粘稠的汁液緊緊裹住,連呼吸都忘卻。
這樣漂亮的。
是我的東西。
為了遏制住快要過火的、興奮的占有欲,小郡主咬住了自己小尖牙。
她蔥白的指尖落在少年的眼角,輕輕地、溫柔地撫摸著。可從她身上長出的、那無形的、數不清的鶯粟花枝,卻將少年纏得死死,恨不得勒扼他的脖頸,刺進他的血肉。
早就該是我的了。
“因為于伯在,我就一直都沒問。”
小娘子的聲音還是很輕:“差不多就是在我們說起茱萸的前后,有一個瞬間,陸小郎君的情緒突然變得很低很低,讓我在意了好久。”
少年怔了怔,垂下了眼睛。
沉默片刻后,他抬起頭,問她:“你擅女工?”
原來如此。
小郡主在心中笑了起來。
但表面上,小娘子只是認真地“嗯”了一聲,看著他,點頭:“很擅長。”
她的確很擅長。
圣人大壽,扶光郡主為皇祖母親手繡了一幅觀音像,至今被掛在內殿,彰著她的純孝。
可在寶泉縣時,小娘子阿柿可是曾在他面前將一塊布繡得一塌糊涂。
大抵是小郎君又意識到自己被騙,所以那時,心中有些不快活了。
但能看到他少見的、露出了這種尋常少年氣的樣子,倒是又新奇又有趣。
所以,小郡主也很愿意為他的小情緒多花些心思,柔柔地就問向他:“陸小郎君想要什么嗎?我都可以給你繡。”
小郎君看著她,似乎有許多話想要說,但最后,他卻只是搖搖頭:“會累眼睛。”
小郡主撲哧便笑了。
她環住他的脖子,哄著般地晃了晃:“那你笑一笑。”
少年聞言,彎了彎唇。
他笑得清清淡淡,仿佛春日一枝倒映在溫涼水中、還未綻出苞蕾的漂亮梨花,周圍春風一拂,就會隨著漣漪顫顫化開、消失不見。
“不夠。”
小郡主便又哄他:“我把那枝我最喜歡的茱萸送給你,什么無病無災、健康長壽,也都送給你。這下總行了吧?”
聽她的語氣,似乎是覺得自己此時大方極了,都已經能夠比肩為得一笑而烽火戲諸侯的的周幽王了!
看著她的樣子,小郎君到底是笑了。
笑了一下后,他想了想,忍不住,又笑了。
眸中春水,清暖惠和。
“是我一時想差了。”
笑著的和煦少年望著他心愛的小娘子。
“你在我身邊。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
小娘子便也笑了。
但緊接著,她便一本正經道:“但我還是要繡。陸小郎君對我好,我也要對陸小郎君好。茱萸既然是很好的東西,那茱萸囊一定也很好,我想要把好的東西送給陸小郎君。”
兩人又說了一小會兒話,少年便邊護著她的腰,邊說起了此后的事。
“進府后,你同我一起去拜見外祖母嗎?”
他不在意阿柿是否早就知情,只是想要同阿柿細說:“我母親是家中小女兒,上面有三個同母哥哥。大舅舅承繼家主,這些年身體欠佳,族中事務多已交給了他去年成婚的長子。二舅舅如今正在外任為官,三舅舅出海行商,今年重陽都趕不回來。去見外祖母時,會在場的,應當也就只有大舅母和表嫂。”
小娘子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后,還是小聲地說了:“我不想……”
接著,她的目光就直直地落到了少年的唇上:“我餓了。”
少年顫了下眼睫:“馬車就在外面。這里是長公主的生祠,會有不敬……”
小娘子想了想,松開被她掀起的帷帽白紗,隨后低著頭從白紗下鉆了進去。
“看。”
她幾乎同小郎君抵著額頭,黑葡萄似的圓眼睛亮晶晶的,“我們已經藏起來了,她看不到。”
白紗覆下,他的眼前只能看到她。周圍的聲音慢慢遠去,天地之間,仿佛真的只有彼此。
可少年清楚,這只是掩耳盜鈴。
這樣不對。
不應該在這里。
“我想要……”
小娘子的眼睫癢癢地掃在少年的臉上,小小的、嬌氣極了的聲音在他的心尖蠱惑著:“陸小郎君,我想要……”
不應該。
“陸小郎君……”
可是。
從他決心要將她留住的那一刻開始,早就已經沒有什么應該不應該了。
“陸……”
少年微微抬起下頜,在她喚出第三聲時,義無反顧地吻了她。
愈發濃的香火氣息和著百姓莊重的頌念聲,壓彎了早就浸染了莊肅氣的松枝。
松針林下,小娘子垂在石堆前的腿慢慢夾上少年窄勁的腰,而親吻著她的少年,始終沒有松開抱著她的手。
第96章
96
松樹極清的余香還縈繞在少年的身上。
回到馬車,一見到于管家,陸云門便同他說起了稍晚去盧家的事。
“……她既然不想隨我去見祖母,您便先將她帶去榴花園。祖母若是要見您,定會單獨再召,到時您再來拜見……”
這些交代,對于管家其實頗為多余。
因為于管家壓根就沒有想過要讓世子帶著阿柿前去拜見。
甚至,在他看來,將阿柿安置在外面、不要帶進盧家,才更加妥當。
以世子的出身,且不提正室,便是沒有任何名分、僅放在屋里伺候的侍妾,也應是精挑細選上來的、身世清白、家教極佳的清貴小娘子。
這些年,為這個被領到老祖宗面前的小娘子不知道有多少,范陽盧家一直沒有為他擇定,雖也有外祖家不愿過多干涉的緣故,但更多的是因為世子自己無意。
可如今,世子卻自己帶了個小娘子在身邊。
不用想也知道,這事萬一傳進了盧家,定然會驚動到盧家的那位老祖宗。
若是老祖宗問起阿柿的情況,到時候,要怎么答?
雖說對阿柿實在不公,但臨清錢萬寧庶九女這個身份,對范陽盧家這種頂級的尊貴世家來說,連聽一聽,都會覺得是臟了耳朵。
不要說范陽盧家了,稍微在意些名聲的人家,都會對她避之不及,生怕沾身。
因此,在于管家看來,他們最好就是將阿柿藏起來,不讓范陽的任何人知道世子身邊多出了一個小娘子。要不就徹底抹去阿柿曾經的出身,給她一個干凈的、新的。
這兩點對他來說都不是什么難事,只要世子點頭,他轉身便能辦妥。
這些話,他之前也都同世子說了。可每當他問世子主意時,世子都說要再等等。
沒想到等來等去,等到此時,可聽世子話里的意思,竟是決定要將她正經帶進府里!
世子往年多是獨自進府,便是帶了隨行衛隊,也都安置在盧府之外、不會往府中帶。
如今卻帶進了一個生面孔、還是個小娘子!
只怕阿柿的腳尖剛碰到水面,連水波還未點出,盧府的水底便已沸起來了!
于管家心中焦急,也顧不上其他,開始出起昏招:“若是您一定要將阿柿帶進府,那我們便主動對外說,是因為您摯友所托的貓實在太不親人,眼看就要養不下去,不得已,您便去買了個擅長養貓的侍女,專門留在身邊侍候這只貓。”
留一個身嬌妙齡的小娘子在身邊,只為了照顧貓,這話若是放在別人身上,說出去沒人會信,但因為是陸云門,便只會讓人覺得“果然如此”。
不過,阿柿的這張臉貌美得太過,一下便讓上面說辭的可信度少了許多,還是不要露面得好。
少年看了看阿柿,剛要回絕,小娘子卻開了口:“好呀。”
她望向少年:“雖然不明白緣故,但這樣做,好像對陸小郎君更好。”
于管家萬萬沒想到會如此順利。
他先是一愣,隨后便欣喜得連巴掌都要拍紅了!
“世子!”
他激動道:“世子!阿柿都這么說了,您還顧慮什么?”
他雖有私心,但也是真心實意:“這樣,對阿柿也好啊!”
“但是。”
小娘子盯著小郎君,語氣柔柔的,徐徐的,卻十分堅決,“其他的都不可以變。陸小郎君不可以太久離開我,不可以讓我太餓。該給我的寵愛,一點也不可以少。”
怕事情有變,于管家已經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他趕緊把薪助火地替世子應承,將此事確定。
雖然世子所居的榴花園十分大,但因知世子喜靜,園內的下人從不會無故靠近內院。
這次又有他在。
只要阿柿不走出內院,只要他這個做管家的眼若饑鷹,將一切外人都盯住了、攔緊了,世子與她便是在院內的秋千上鬧起來也不算要緊!
如此,馬車駛過橋頭,載著一行人踏入范陽,筆直朝著盧府前行。
日頭仍盛時,養貓侍女抱著貓,終于在帷帽白紗的遮掩下,走到了遍布饕餮的綠藍琉璃瓦下,邁上如意踏跺,路過了正門上那只怒目圓睜、口銜金環的椒圖鋪獸。
這是自八年前狼狽離開后,她第一次經過這只鋪獸。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日,她所坐的車輦剛駛出盧府不遠,盧家便關上了這道大門。
大門沉重,閉時用力,震得椒圖口中的金環猛晃。年幼的她不甘地回首望去,正被那金環晃出的金光刺得眼底一片白暈,久久看不清前方。
他們要將她走進五姓七望的門關上。
可如今,她仍舊走了進來。
她會讓他們后悔。
——
懷中的大肥貓沖著周圍打量過來的目光,護主似的不時“喵嗷!”厲叫。
小郡主輕輕地摸了摸它炸起的背毛,緊隨在于管家身后,沿著平緩的輦道上行,走過兩側護有望柱頭垂帶欄桿的臺階,踩過一塊又一塊蓮花紋鋪地磚。
明明過去許多年,但在小郡主眼中,盧府的樣子幾乎都沒怎么變過。
古老。富貴。盛氣凌人。
從東青龍瓦當前經過,遠遠路過正脊上那只正大張其口、吞住屋脊的朱雀,幾度在空窗中被遠處那片銅質鎏金的魚鱗瓦晃花了眼睛,再走過荷葉匾的半山亭和檐角翹飛的鳳凰亭……
一路不停,一路不停,一路不停。
等走進那座四面被圍墻環繞的榴花園時,大肥貓都快吼叫得沒了力氣。
這里是陸云門母親出嫁前所住的地方,鄰著府中湖岸,四處散著亭臺樓閣,或有小橋相連,或可隔水望著,花海成片,松石成群,精巧又幽靜。
一個小娘子,獨占了這樣的一個園子,其生前受寵可見一斑。
于管家卻無心看向周圍景色。
無論路過何處,他的心思都在阿柿的身上,生怕她忽然無知無畏地鬧出亂子,讓事情無法收場。
直到將她送進世子每回來時都會居住的小樓,他才松了口氣。
而聽到阿柿說她想困了想睡時,他更是總算將心放下,讓她只管去睡、千萬別急著醒。
可他前腳剛安心地離開,換了身更輕便裙襦的小郡主就出了門。從小樓外那棵如已枯死般不見絲毫綠意的石榴樹下走過,毫不遲疑地向西遠去。
盧家的老祖宗一年未見自己最喜愛的外孫,不到天黑,絕不會將陸云門放回來。
而于管家,就算看到她不見,他也不敢大張旗鼓、只會自己悄悄找。
因此,她完全可以在這個府中多“迷路”一會兒。
半晌后,抄著近道的小郡主從已經快要被密竹遮掩的石子路中橫插過去,見到了她記憶中的那片馬錢果子林。
此時正是結果的時節,枝頭掛滿了一顆顆還略帶青色的小圓果,牛眼大,看著同小金橘并無大差。
小娘子頓了下足,仰臉看了看它們。
隨即,她便加快了腳步,邊摘下頭頂落了竹葉的帷帽抖了抖,邊走到了果子樹下,伸手就抓住了她能摸到的最大的那顆,用足力氣向下扯——
撲棱!
樹枝被她拽得猛顫,果子卻還是掛在樹梢。
滑了手的小娘子不肯放棄,再次向它伸手。
然而,就在這時,一條竹青色的綠細蛇突然從上面的枝葉中躥出,直沖小娘子而來!顏色青翠至極,劇毒萬分!
但小娘子卻沒有露出一絲恐或慌。
甚至,在它急速撲向她時,她還一臉好奇地高抬起手接了它一下。那蛇便順勢纏上了她的手臂,宛如一條翠艷的臂環。
可同樣的,那落在她身上的毒蛇也全無要傷人的意思,既不對她用力絞纏,也不對她露出毒牙,只是用極干燥的蛇皮蹭著她,極慢極慢地在她的臂上爬動。
翠綠蛇動得這樣慢,小娘子看了它一小會兒,目光就又落到了果子樹上,再次抬手去摘果子。
這次,她總算將那顆最大的果子摘了下來,而且一將果子拿到手,就要往嘴里放。
但在果子碰到嘴唇的前一刻,小娘子卻停住了。她垂眸想了想,又踮起腳,將指尖對準了一顆完全變成了橘色、已然成熟了的小圓果。
可就在那顆小圓果被她拽到脫離根蒂的剎那,一只手從樹上伸出,一把掐住了她的兩側手骨,疼得她頓時脫力,松開了手中的果子。
而同一瞬間,她臂上的翠綠蛇嗖地挺身,疾雷般地纏上了樹中那只骨骼更加分明有力的手。
下一秒,成熟了的小圓果骨嚕嚕落地、滾進了低洼的坑中,一個用樹枝潦草束發的少年,出現在了阿柿的面前。
他是從樹中鉆出的,皮膚是勻稱的、淺淺的褐色,年紀不過十六七。
跟阿柿對視了一眼,這位垂著眼角的褐膚少年邊無神地打了個哈欠,邊松開了她的手,隨后兩手撥開樹枝,靈活地弓身躍下,如貓似豹,落地無聲。
看了看已經沾滿了泥土、不能再吃的果子,又見害得果子掉落的罪魁禍首一聲不吭就要走,小娘子立馬就柔柔地發了脾氣:“你干什么!”
但因為聲音太軟,一點兇氣都聽不出。
“我倒要問你在干什么。”
少年隨意地抬起腳,將坑中的那顆果子踢遠,然后在小娘子圓鼓鼓的怒視中抬起眼睛,對著她的臉又打量了一遍
“生面孔。”
他確定道,接著又站姿懶散地問:“你是得罪了誰,被騙到這里了?”
“我迷路了。口渴。”
小娘子不滿地蹙著眉,眉心那朵小小的梅花都擠起來了。但她江南水鄉的語氣還是讓她將話說得很軟很慢,“我只是想吃個果子解渴,你不準,就說不準,為什么要掐疼我?”
大貓般微微松垮著肩膀的少年嘴角微揚,不在意地摸了下小臂上的蛇頭:“不怕死,你便吃好了。”
他這樣一說,小娘子眨了眨眼睛,捏著手里摘下的第一個果子,半天沒有動。
就在少年打算離開時,她卻湊近了纏在少年小臂上的翠綠蛇,將果子硬抵到了它的蛇嘴上:“你先吃。”
說完,見蛇嘴閉著,她又把果子往前推了推,認真地催促毒蛇:“快點張嘴。”
少年的眼睛瞇了瞇。
“這是蛇,吃活肉。”
“蛇?”
小娘子跟著念了一遍,抬起頭,看著他:“它的名字叫蛇嗎?”
少年沒答她。
同微微褐色的皮膚不同,他的瞳色比尋常人要淺,凝神看人時,那雙眼睛便好像兩丸化成了液體的、流動著的金子,暈著金色的光。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他盯著她的眼睛,聲音帶著股倨傲的冷淡。
阿柿頓了頓,猶豫了一下,輕聲地答非所問:“我是侍女……”
說著,她左右閃了閃眼神,情緒似乎一下子就低落了起來。
但很快,她就指向少年小臂上的翠綠蛇,理直氣壯地要求道:“我能不能把它帶走?它的皮摸起來很舒服,跟我摸過的其他皮毛都不一樣。我想把它帶回去、繼續摸。”
無聲了片刻,毫無征兆地,褐膚少年用他那只沒有纏蛇的手不由分說掐住小娘子的手腕,將手指壓上她的脈搏。接著,他抬起另一只小臂,讓冰冷的蛇頭幾乎緊貼在了小娘子的頸間!
“這蛇有劇毒。被它咬過,五步內若不解毒,人必死。”
他說著,那雙微垂著眼角的眼睛緊盯著她,凝起的瞳仁閃動著奇異的、金色的光。
小娘子毫無懼色地瞪了他一眼。
隨后,她拚命甩動著被他掐住的手腕,仿佛完全沒意識到劇毒的蛇牙就在她的喉間。
片刻,掙扎無果,她終于忍不住般地沖著他大嚷出了聲:“你為什么總要掐著我?要是弄破弄傷、不好看了,小郎君不寵愛我了要怎么辦!”
第97章
97
大貓似的褐膚少年并不理會她的話,仍牢牢掐著小娘子的手腕。
接著,他抓住他脖子上的掛繩,單手從領中拽出了被繩串著的陶塤,邊用他晃著金暈的淺色眼睛繼續盯著她,邊“嗚嗚”地將陶塤吹響。
不過片刻,十數條毒蛇窸窸窣窣從樹干草叢游動而來,很快就將小娘子圍住。
蛇頭攢動,滲人的嘶嘶聲不時從地面浮起。
小娘子的神情中流動著好奇、驚訝、喜歡,甚至還有想要將它們通通帶回家的貪心。
卻唯獨不見懼怕。
她是真的沒有在害怕……
褐膚少年掐在她腕間的手指慢慢卸掉了力氣。
他見過太多為了能接近他而故意裝作對蛇喜愛的人。
那些人,能豁出性命同毒蛇靠近,卻無法克制自己不露出懼意。
即便意志再堅定,可害怕卻會直接通過身體反應。呼吸、心跳、神經、肌肉、血流,全都會隨恐懼而變,絕不可能隱瞞得了。
眼前的這個人,的的確確,不怕他的毒蛇。
感受到手腕上的桎梏減輕,不再吃痛的小娘子索性不再掙扎,拖著他的手跟她一起蹲下。
然后,她就朝著蛇群中最年幼的一條尖頭白尾蛇伸出了手,小心地將它捧起。
“哇。”
她湊近看了看它鱗片閃動的皮,一臉真心實意地驚嘆:“好漂亮……”
說完,她就將它從左手心晃到右手心,又從右手心倒回左手心,全神貫注地看著它蕩漾不斷的鱗上波光。
而那條只要一口就能毒死一頭壯牛的劇毒小蛇,就這么被她捧在手心,顛來倒去,卻毫無要對她攻擊的意思。
甚至,在她停下來后,它還主動地往她的手腕上纏了纏,想要她繼續陪它玩。
對褐膚少年來說,這一幕很不尋常。
這些蛇自小由他養大,他很清楚,它們即便不會無故襲擊人,但也絕不會對陌生人如此親近。
不僅不怕蛇。
而且還能被蛇群接納。
是他以前從未見過、以后也未必能再找到的人。
蹲在她面前的敏捷少年微微向她弓身,腳尖輕輕踮起,掐著她的手腕的手卻一點點收緊,如同一只即將躍前撲食的大貓。
“我不能讓你將我的蛇帶走,但你可以留在這里陪它們。”
他的眼睛繼續緊盯住她,語氣卻懶懶散散的:“將你送來的人,的確做得足夠精心,你可以去回稟,我愿意收下他的這份投其所好。
他頓了下,隨意道:“如果你真的只是迷路至此,那也無妨。我叫人傳話過去,他們自會將送給我。”
“你是什么很厲害的人嗎?”
小娘子直視著他。
但不等他回答,她就告訴了他:“我已經有主人了。他可是非常厲害、非常厲害。”
褐膚少年不在意地笑了一聲:“日近重陽,的確有不少世家人攜家帶口,來拜老祖宗。你如此貌美,不會是妻室或小娘子身邊的侍女,應當是哪家郎君的屋中人?”
“雖然你的話、很多我都聽不明白,但我聽懂了你在夸我長得美。”
小娘子的下巴馬上就又嬌俏又得意地揚了起來。
“既然我這樣好看,那你就應該把……”她頓了頓,似在回想,“把‘蛇’送給我。”
“我將它給了你,你要如何養它?”
說完,少年捏著小娘子的手腕就將她提著拖起,將她拉到了樹后一處敞開的院落,單手將院中一個緊封的小筐打翻,一只驚慌亂跳的公雞頓時從里面逃出。
可下一個瞬間,群蛇一擁而上,頃刻就爭搶著將它撕咬開來,大口吞食,腥風四溢。
見小娘子仍是面不改色,神色總是懶淡的少年終于笑露出齒。
他的唇邊,竟同小娘子相似的,也有兩顆發尖的虎牙。
第98章
98
“剛才,我確實不知道要怎么養它,但我現在看懂了,喂它雞吃就可以。”
小娘子轉向了他,胸有成竹地對上他的眼睛。
“我那里有一只公雞,養得很肥,正好可以給它吃。而且,養著我的小郎君對我特別好,我想要多少雞,他都會給我買。”
正說著,兩條黑質白章的毒蛇交纏著打了起來,彼此都想要將對方的蛇頭按在下面,場景十分兇殘駭人,就發生在阿柿的腳邊。
小娘子見狀,提著裙就又蹲了下去,手指在那兩條猛烈纏斗著的蛇身上戳了戳:“不準打架。”
見它們誰也不聽,她莽極了地徒手抓向了其中一條。
褐膚少年神色一緊,俯身想要將她拉住,卻沒能來得及。
已經被激起了斗性的毒蛇血口大張,直挺著三角頭顱,猛沖向她的面門,口中腥氣幾乎已經頂到了她的鼻尖!
但就在離她咫尺間時,它滿身的兇性卻如同被什么化解了一般,慢慢地將嘴合攏,軟下了蛇身。
瞪著它的小娘子這才露出了滿意的笑,輕輕將它放回地面,接著,她就自然無比地將手背上毒蛇淌下的涎水擦到了褐膚少年的袍子上。
隨后,她抓著他的袍擺站起來,神氣地直視向他:“你看,我連它們打架也能解決。你如果想要多送我幾條,我也能養得很好。”
她這樣毫無規矩,卻沒有引起褐膚少年的任何反感。他甚至,因此起了更大的興致:“你侍奉的人,竟一點也不挑你的規矩嗎?”
小娘子圓黑的眼睛里一片懵懂,像是完全沒聽明他在說什么。
少年便又開口:“我這里,也沒有規矩。如果有蛇想要跟你走,你自可以將它帶走。但要是你無法將它帶走,你就要告訴我,你侍奉的是哪一家的郎君。”
聽了他的這句話,小娘子立馬就看向了少年小臂上的那條翠綠蛇。
她湊近到它的面前,向它伸出了雙手,圓圓的黑眼睛里滿是鼓勵和期盼。
可是,翠綠蛇雖然用蛇頭親近地撞了撞她的手心,卻始終沒有從少年身上下來。
小娘子不開心地鼓了下腮幫。
然后,她帶著小小的心虛,抬起眼,看向少年:“這不算。”
她小聲地嘴硬道:“我本來就沒想要挑它。”
見大貓一樣的高挑少年只是似笑非笑,懶洋洋沒有要戳破她謊言的意思,小娘子便道:“那我繼續去挑了?”
褐膚少年懶懶笑了笑,自在松散地躺倚到了院中乘涼的長榻上,以手撐頭,看著小娘子滿地挑蛇,姿儀疏狂卻不浪蕩,細看去仍有種世家郎君的氣度。
阿柿卻沒有再多給他眼神。
直到將一條長著珊瑚色尾巴的藍色蛇抱到懷里,她才覷了他一眼。
見他沒有要起身攔她的意思,她立馬扭頭,娉婷嬌柔地走向來路。
最初的一段路都走得很順。
可當她快要靠近竹林時,那條蛇卻極不適地扭動起來,就在她踏入竹林的那一刻,它仿佛終于忍不住了、猛地從她的懷中逃走,直躥向地面!
下意識般地,小娘子急急抓了一把它的尾巴!
她明明抓到了,可它躥走得太快,磨得她的手心火燎一般。
不僅沒能將它抓回來,還被它磨傷了手。
孤零零站在竹林邊的小娘子看著自己幾乎破了的手心,再看看那個不急不慢走向她的散漫少年,抿緊了嘴唇。
“說吧。”
少年靠在那棵掛滿了金橘般小果子的茂密樹下,抱臂問她:“你是誰家的侍婢?”
“誰要告訴你……”
小娘子咕噥了一句,隨后,便綿綿軟軟地沖他揚聲:“我只是突然后悔,不想要它了。明天,我會帶著食物過來,接走我最想要的那一條。”
說完,見少年沒有動,她轉身就沒進了竹林中,完全沒有去取她落在那棵牛眼馬錢果樹下的帷帽。
是的。
她知道那是什么樹。
知道那棵樹的果實有毒,種子便是番木鱉。
人若服下了由它做成的毒藥,死時頭足相就,面目抽搐猙獰如同含笑。
那是出身皇宮的她,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而她也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知道住在那里的人是誰。
所以,她才戴了那么久香料藥囊,才在剛到盧家后就立馬尋了過來。
面對毒蛇,她感受不到害怕。
雖然知道被咬了可能會死,但對這里的每一種蛇,她都帶了足夠救命的解毒藥。
而山佬配給她的香藥,可以讓她被蛇喜歡。
這些,便足夠讓那位盧家家主的嫡次子對她留意起來了。
她早就說過了,范陽盧家毀掉了她覺得合心的一樁婚事,她就要他們賠給她一樁更好的。這事合情合理,任誰看了都不會覺得奇怪。
而現在,她就要開始了。
第99章
99
當阿柿算著時間回到榴花園時,在那棵只余枯枝的石榴樹下,已將園子翻了一半卻仍不見阿柿蹤影的于管家已經急得滿頭是汗。
此刻,一見到小娘子,他當即奔了過來,張口就要問她為何不聽話待著。
可不等于管家出聲,半身都被水濺濕了的小娘子就明亮著眼睛同他笑道:“于伯,我剛剛看到了一個魚池子,那里有一只好大的鳥,一口能叼兩條魚。”
于管家一聽便明白了。
小娘子說的是榴花園中的鷺鳥魚池。
那魚池建在園子的西北角,在一大片林子后頭,路崎嶇難走,石層層疊疊,樹浩蕩如海,便是府中專去那里喂魚的仆役,熟門熟路,都要走上許久,真虧小娘子頭一次來就能跑到最里面。
“快去將衣裳換了!萬一凍出風寒可怎么好!”
見她身上濕淋淋不成樣子,他也顧不上說別的了,催她快回小樓。
直到見小娘子進了門,他狂蹦的心才終于開始緩下。
但就在他好容易平心靜氣、打算去收拾下自己的行禮時,換好了衣裳的小娘子就從小樓高處支起的軒窗中探出腦袋,向背對著小樓的于管家叫道:“于伯。”
于管家頓時就覺得心臟又突突了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望了上去,只見小娘子腳尖踮著向外俯身,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面,當即就把他又嚇得心驚肉跳!
但小娘子自己卻渾然不覺似的,還對著他笑:“于伯,陸小郎君是不是快要回來了?他回來時,會給我帶好吃的嗎?”
于管家生怕她出意外,連忙揮手讓她站回去!
等她乖乖站穩,他才捂著心口沖她揚聲:“世子今日會晚歸,等我去院外將飯食帶回來,你便自己在屋中吃。”
聽著他的話,小娘子臉上的笑逐漸消失了。
她丟開手中用來做茱萸囊的繡棚,走出了小樓,什么都不肯做,哪里也不肯去,就坐在樹下的秋千上,望著那條通往這里的卵石小徑,任性地一定要等小郎君回來。
太陽在小娘子眼中一點點西斜落下,那條卵石小徑上卻始終沒有動靜。
這時節,范陽入夜的風已經寒涼,于管家怕她凍病,幾次三番地勸她先回小樓。
但好話賴話都說盡了,不管他怎么解釋,阿柿就是不肯回去,他便只能一趟一趟地過來,又是給她送御寒的白狐裘,又是給她烘好了暖手的銅手爐。
但深重的夜色中,埋首在白狐毛簇間的嬌媚小娘子還是凍得紅了鼻尖。
而一見到遙遠處、隨著燈籠橙影終于徐徐走來的少年,她便連眼圈也紅了。
她跳下秋千,將手爐塞給于管家,緊接著便迎風跑了出去,重重地一下撲到了挺如松竹的少年懷中,將臉使勁埋進了他的紫裘服。
“我后悔了……”
她像只許久都沒見到飼主、不安到疑心自己已經被丟掉了的的小貓,一見到他,便怎么都不肯從他身上下來,“我沒想到你會離開那么久……我應該跟你一起去的……”
而這時,沒能攔住小娘子撲過去的于管家,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因為,給少年打著燈籠的,正是盧家老祖宗身邊的佘媽媽,已服侍了老祖宗幾十年。
縱使這些年,她早已隨著老祖宗吃齋念佛、不過問內宅中事,但阿柿的事落到了她的眼中,便如同落進了老祖宗的眼,是絕對再也瞞不過了。
陸云門也知道,阿柿這樣露面,并不穩妥。
可在看到她跑來的那一刻,少年便連耳邊佘媽媽的聲音都聽不清了。
燭火分明就燎在他的身旁,可踏著月色奔來、閃動著雪光的小娘子卻全占據了他全部的視線。
他從沒想過,她會跑出來接他。
幾乎是在被她抱住的那個瞬間,小郎君就不自覺地笑了,眼中歡情熒熒,盛若星河,看得于管家心中五味雜陳。
但見少年如此歡喜,于管家最終便也只剩高興。他大步向前,將阿柿擋在身后,同佘媽媽大聲拜會。待世子同佘媽媽道別、帶著阿柿走回院子后,他又接過那柄燈籠,親自送佘媽媽出園。
這一路上,兩人自然話語不斷。話頭轉來轉去,就不經意般地轉到了阿柿的身上。
可于管家提起她時,仍是說得鐵板釘釘,只道是買來養貓的侍女,將貓照料得很好。
既然說了是養貓的侍女,那便就是養貓的侍女了。佘媽媽心領神會,此時便也只提貓,笑著道老祖宗原還擔心小郎君長常年獨自在外、難免孤寂,如今有貓伴著,說不準倒是樁好事。
兩人這般說著,越走越遠。
而小樓中,小娘子已經將手伸進了少年的裘衣里,貼著他挺拔的后背,寒意直透過他的衣衫。
少年自然便如她心愿地問了:“手怎么這樣冷?”
小娘子立馬嬌嬌地邀功道:“我一直在秋千上等你。從天亮等到天黑,覺也沒睡,飯也沒吃。”
她在少年懷中揚起臉:“陸小郎君一會兒同我一起吃嗎?”
少年已經吃過了。
但對上阿柿期待的目光,他仍是應了聲“好”。
小娘子聽后很滿意,松開抱著他的手,然后便用力仰起小巧的臉,向他展開雙臂,要他幫她脫掉外面厚重的狐裘。
小郎君已經能很熟練地照顧她了。
他低垂下秀致的眉眼,輕輕解開了她裘服的系帶。
可正當他要走到她的身后為她寬衣時,小娘子被白狐裘毛擋住的頸側雪肌上,露出了一抹刺眼的紅。
少年白玉般的指尖一頓,目光直直落在了那里。
小娘子的脖頸上的確留了傷。
是盧梧枝將那條翠綠蛇堅硬的蛇頭不斷抵到她頸間時弄出來的。
她從他院子回來后,換裙衫時便留意到了,還輕輕地洗拭遮掩了一番。
但她的皮膚實在太過嬌嫩,過了這樣久,那處磨痕不僅沒有消,反而更大更殷紅了,掩都掩不住,還是撞進了小郎君的眼中。
小郡主猜到了緣故,但仍一臉奇怪地問向少年:“陸小郎君在看什么?”
少年垂下眼睛:“我去為你拿銅鏡。”
對著陸云門端來的銅鏡,小娘子先是露出了回想的樣子,隨后恍然大悟般地向小郎君告狀:“我去抓魚,卻被魚給打了。”
她把一直縮在裘服袖中的雪白手心攤開給少年,露出了那道去抓蛇尾時被磨出的傷。
“它的尾巴打了我的脖子,身上的鱗還刮疼了的我的手,但最后,我還是把它丟到了岸上,讓大鳥把它吃光了。”
少年見過許多傷。
幾乎只用了一眼,他就看了出來,那道傷,并不似抓魚時被魚鱗刮劃而成。
他喉間幾度滾動,最終卻選擇了緘默。
在小心地將她的白狐裘脫下后,他安靜地去取了清水和藥粉,同小娘子坐到榻間,輕而細致地為她的手心上藥。
凈手,撒藥,又用干凈的布將傷口裹好。
知道自己沒有瞞過去的小郡主,看著坐在她身旁、明凈美好到不像話的濟楚少年,占有的欲望便又盛了起來。
“我餓了……”
輕軟地說著,她柔柔起了身,趴跪著騎坐到端挺坐著的少年身上,用含咬到濕潤的唇,難耐地碰了碰少年冰涼的嘴角。
她平時是從不會主動親到他的。
少年被她吻著,心卻一點點向下沉墜,眼睛里的光亮慢慢淡去。
可當她得不到回應、又急到要哭地纏著要他親時,他還是無法自抑地、胸口酸澀著迎了上去。
隨后,親吻發生得順理成章,也因她在他身上不斷的亂動而激烈得理所當然。
不知過了多久,潮濕著眼睛的小郡主停在少年面前喘息。
她如霜如雪的面上,只額間點了梅花花鈿,發上也只插了一枝粉中帶紅的梅花簪,模樣卻嬌艷到了極點。
在這樣美的小娘子身上,便是脖頸上那處受傷的紅痕,也似了一朵雪中梅,因方才的動情而在少年眼底綻得愈發紅艷。
“我好像都沒有吃飽……”
小娘子不滿地輕聲抱怨。
“肯定是你讓我餓了太久了。”
說著,她用指尖稍稍用力地碰了碰頸間的那處紅痕,它一瞬便暈開得更艷了。
眼中粘稠水澤還未消去的少年,輕輕握住她蹭在紅痕上的手指,竭力地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不要總去碰傷。我去為你拿藥,抹上后,很快就會好。”
“我不要。”
小娘子慢慢地說。
“它很好看,很像被郎君寵愛后肌膚會留下的花痕。我一直很想要,可陸小郎君都沒有給。好容易有了相像的,我不要它消失。”
說著,她用被他握住的指尖,反碰向少年的手指,徐徐地、輕輕地蹭:“除非,陸小郎君也那樣寵愛我……”
方才,束身自修慣了的小郎君,原不該為小娘子的一句花言就失了分寸,那樣過分地親吻她。
可自他看到了她手心的傷口后,他便生出了太多的不安。不安到,他自己都想不清為何會如此失常。
明明,他還無法確定她一定說了謊話。
明明,他早就想好,只要她愿意留在他的身邊,就算她一直都在騙他,就算她只是在利用他,他也沒有關系……
明明,他應當不在意的……
是的。他應當不在意。
他不在意。
他不在意。
少年用這樣的言語麻痹著自己,握緊小娘子的手,為了證明他對她的心意般,微微紅著他薄而白凈的眼角,順從地將吻落在了她的頸側。
那個瞬間,小郡主被燙到了般,忽地瑟縮了一下,心口也不舒服似的抽動了一下。
但她只是顫了顫眼睫,就迎合著少年的親吻,高高地揚起了頭顱。
——
花痕烙下后的不久,回來了的于管家前來叩門,問阿柿要不要用膳。
被少年喂飽了的小娘子當即就變了卦,說她覺得不餓了,不想吃了,想先沐浴。
少年便走出了屋子,讓于管家先去將園中隨時候著的婢女叫來,侍奉阿柿沐浴。
于管家應了,轉身離開。
陸云門隨著他一起走出了小樓,一直悄無聲息。
但在走到那棵垂著枯枝的石榴樹下時,沉默著的少年還是出了聲。
“于伯。”
小郎君輕聲問他,“我去見外祖母時,你將阿柿送來榴花園,在那之后,她離開過嗎?”
“我同盧府管事核對好了重陽節禮、再回到小樓時,阿柿的確不在其中。但過了些時候,她便又自己回來了,回來時大半身都濕透了。”
若是世子不提,于管家倒是想要將此事瞞過。但既然世子問了,他自然便答得一五一十。
“照她說,應是沒離開園子,只是去了山林后的鷺鳥魚池。”
少年又細問了幾句,便放于伯離開。
隨后,他走出院子,走向榴花園的西北角。
每年他回來前,盧府的仆人都會將整座園子重做修整,便是偏遠的鷺鳥魚池也不會落下。
每一次,魚池的四周,都會鋪滿厚實的彩砂,犁成道道波浪紋狀,便是有一顆石子落地,也會砸出一顆坑洞。
可此時——
近乎奔跑著穿過林間的少年站在魚池前的一處石堆上,高高地舉起燈籠。
眼前的彩砂地面,除了鳥獸落過的爪跡,便只有星星點點風葉拂過的痕跡。
今日沒有人來過這里。
她真的,又對他說謊了。
第100章
100
陸云門回來時,兩名剛侍奉完小娘子沐浴的婢女正走向外。
兩人都是清秀長相。
年長且個頭高些的,額心天生長有一顆朱砂紅痣,眉眼細長。而略矮些的那名小婢女鼻子則有些肉肉的,顯得稍憨了些。
習慣性地走在后面,那矮些的小婢女小豐摸了摸自己的肉鼻子,邊在寒風中縮了縮肩膀,邊回想著方才自己侍奉過的小娘子。
入夜前,她們這些被派到榴花園侍奉的下人就聽說陸小郎君身邊多了個小娘子。
雖然稱是養貓的侍女,但還是令不少人在意,都想要去見一見那位養貓侍女的真容。
但府中規矩,不經召喚,下人們絕對不可以靠近那處種著石榴枯樹的小樓院落,所以大家也只能按捺下好奇。
沒想到,今晚,小院那邊竟傳來了消息,要召兩名婢女過去侍奉。
說起來,也怪不好意思的,她聽到是自己要過去后,立馬就揣起了不那么安分的心思,換上了規矩內能穿的最好的衫裙發釵,重新敷粉描眉,還偷偷在懷里放了香囊。
而知道小郎君不在、她們要做的侍奉小娘子沐浴時,她也是好大的失落,甚至還有隱隱的不服,覺得自己到底也是盧府的侍女,怎么能去侍奉另一個侍女呢。
可在親眼見到那名小娘子的那一刻,她的那些不高興就頓時被丟去了九霄云外。
那可真是好美啊。
烏發雪肌,瓊鼻朱唇,就連手指都細白如蔥,尤其水珠盈睫時抬眸望過來的那雙眼睛,美得連她這個小婢女都覺心砰砰亂跳。
她自小便跟著阿娘進了盧府做事,也算是見過不少世家的小娘子,但能漂亮成這樣的,也實在少見。
難怪那樣優秀的陸小郎君也會忍不住在她頸上留下那樣重的痕跡……
她正胡思亂想著,走在她前面的大婢女阿謹突然停住了腳步。
肉鼻子的小婢女下意識抬頭,正望見美如冠玉的陸小郎君走了進來。
她連忙將頭低下!
可下一瞬,她就察覺眼前一空。站在她前面的大婢女阿謹竟徑直朝著小郎君走了過去。
小豐下意識想要攔住阿謹。
但想起阿娘曾千叮萬囑,阿謹的身份和自己不同,她便收回了手,只是悄悄地在低頭時抬了抬眼睛,向著小郎君那邊偷覷。
接著,她便看到阿謹格外文氣地直著脊骨、走上前拜向小郎君,開口時,聲音清甜得仿佛噙滿了桂蜜。
可漂亮如寒山冰玉的少年郎君只是冷淡地微微頷首,隨后便抬步前行,一聲都未出。
那雙冷淡的眼睛中,根本連阿謹的一絲虛影都沒有留下。
有些被嚇到的小婢女,心中對小郎君最后的那點心思也煙消云散了。
而被大婢女阿謹的臉色則更加難看了。
待小郎君走遠后,她高傲地挺起脖頸,轉身走出院子,隨后充耳不聞提著燈籠的小豐在后面的追喊,牙齒用力咬著發青發白的手指關節,忍住淚意,一個人越走越快。
而小樓里,少年剛走上木階,小娘子就迎到了門前。
“陸小郎君,你看。”
她晃動著頭,讓小郎君看向她頭頂梳簪得極精巧的發髻。
“這是方才一個眉心有顆紅點的侍女給我梳的,我很喜歡。可以把她要到我的身邊,每天都給我梳嗎?”
陸云門看著她:“那是外祖母身邊佘媽媽的孫女,若是單獨將她要來,容易使人會錯意。”
“所以,只要將今日來過的那兩個人都要來,就可以了,對不對?”
兩人正說著,此前照阿柿的吩咐去熱的飯食已經被送來了。少年習慣了不假他人,便自己將碗箸盤盞擺到了屋中。
等他忙完,靜靜看著他的小娘子舉了舉她的右手,上面還包著此前小郎君為她纏好的白布。因婢女們侍奉得小心,沐浴時從頭到尾,她的傷手都沒有碰到過一丁點水。
所以,此時,她就邊舉著有傷的手,邊朝著銀箸努了努嘴巴:“我沒辦法自己吃。”
“你想吃什么?”
少年坐到了她的身旁,端雅地拿起鋪滿了流云紋的銀箸,聽著她的話,將她說出的想吃的菜夾到她左手握著的卷草紋金銀勺中。
等她慢慢吃完,再為她夾下一筷。
直到阿柿細嚼慢咽地吃飽,少年才將剩下的菜食吃了,隨后又照料著阿柿凈了口。
見小娘子露出了困倦的神情,少年才又開了口:“明日,我要陪外祖母去佛寺,或許要出門一整日。你要同我去嗎?”
“佛寺?”
小娘子蹙起眉,似乎不解其意。
但很快,她就不在意地仰著頭問:“只要去佛寺,就可以一直同你在一起嗎?”
“如果你愿意,當然可以。但明日,我會同外祖母在堂中聽許久的講經,若是你覺得無趣,到時可以讓于伯帶著你到四處轉轉。”
不要。
少年心中響起了一個聲音。
不要離開。
哪里都不要去。
你要一直待在我的身邊,讓我一直都能看到你。
可他卻無法將這些他明知道不該有的念頭向阿柿說出來。
——
第二日,天還不見一絲晨光,陸云門便該到向來眠淺早起的外祖母那邊問安陪伴了。
小郎君一貫律己,早早便梳洗妥當。
可當他去找阿柿時,即便昨晚答應得好好的,但總是一副嬌生慣養模樣的小娘子卻似乎還是起不了這么早,剛迷糊地用鼻子應一聲,眨眼間便又會睡過去。
而且,她睡得香甜極了,一小團全裹在被子里,雪白的臉上還浮著暖意的淺紅,如同一朵浸著水色的初生芙蓉。
時辰的確太早了。
看她這個樣子,少年不忍心強行把她叫醒,便安靜地退了出去,吩咐了幾句于伯,隨后自己先出了院子。
然后,一拖再拖,便到了天光大亮。
于管家對著那扇門催了又催,總算將惺忪著睡眼小娘子喊下了榻。
可終于到了能出門的時候,抱著大肥貓的小娘子卻剛想起似的說她找不到她的帷帽。
院子外的轎輦已等了許久,于管家邊看著空中愈發高升的太陽,邊匆匆為她找了片刻。
但時間太緊,實在無法細找,他便拿了手邊那條很得小娘子喜愛的面紗為她戴上。
接著,再也耽擱不得,他急急忙忙推著因為“我是養貓侍女,進出當然都要抱著貓”而一定要將大肥貓帶出門的小娘子,將她塞進了外面的轎輦。
隨后,抬轎的下人們緊趕慢趕,沖去了盧府門外,總算沒有叫于管家落到讓盧家隊伍中的馬車單獨留下一輛等他們的丟人境地。
他擦了把汗,馬不停蹄服侍著小娘子抬步下輦,又目送著她躬身進了那逼仄到幾乎不透氣的馬車廂。
直到這時,見離出發的時辰還差一刻,他才終于放下了心,也跟著坐了進去。
沒人說話,等待的時間一下子就漫長了起來。
雖然于管家怕小娘子憋氣,好心地讓車夫先將馬車的帷簾卷上一半,讓她也能看看外面的景兒。
可小娘子還是覺得無聊般地拿起了她面紗下的寶石珠子,藉著一道落在她手心的日光,用寶石不停地晃動出輝亮的光點,逗著大肥貓在馬車廂里跳來跳去,每次落地,都震得馬車板子響咚咚。
而一早便身心俱疲的于管家,已經沒有精力再為這種小事出聲了。
只要小娘子老實在馬車里坐著,她想做什么都行。
但就在他全然松懈下來時,阿柿玩著的那顆寶石突然從面紗脫落下來,骨碌碌地滾向了馬車外。
小娘子急忙撲了過去,及時地在它掉出馬車廂前將它抓住。
可寶石折映出的光點卻早就落到了外面,令大肥貓追著光點便一躍而出,正好撲中了迎面走過來的一個褐膚少年。
哈欠打到一半的盧梧枝,隨意地彎了下腰,輕輕巧巧一把掐住大肥貓的后頸,邊拎著它,邊看向它沖過來的方向。
然后,他便正正好地跟還趴在馬車廂地上撿寶石的小娘子對上了視線。
一見到睜著圓圓黑眼睛的小娘子,盧梧枝便當即挑起了眉。
小郡主本來是想冷他一日,所以故意不去赴約的。但既然都看到了,那她當然就要將貓放出去試一試了。
而如她所愿地,盧梧枝抬腳便朝她走了過來。
“九郎君。”
少年身后,有仆役追了過來。
“這是府中下人們的馬車,老祖宗坐的那輛在前面。”
“祖母那兒已經有人在盡孝,我還去湊什么熱鬧?”
盧家這輩排行第九的少年說著,低頭便蹬上了小娘子的馬車。
見還有一個老仆裝扮的人在里面,他便隨口對著他下令:“你出去。”
于管家還未有所反應,阿柿就先行一步地要往外走。盧梧枝心中了然地懶懶笑了一下,直接一把拉住了快要逃走的小娘子的手臂,倨傲地垂眸看著那名老仆:“我只叫你出去。”
雖然因太多年沒有出現在盧梧枝面前,于管家沒有被他認出來。但于管家卻靠著方才外面仆役喊的那聲“九郎君”,記起了眼前的少年人是誰。
畢竟是世子極其親近的血親,于管家不愿與他交惡。因此,他先是欠了欠身,客氣地笑道:“九郎君,這只怕不妥。”
誰知他這句話剛落,褐膚少年就對著他的后頸手起掌落,竟直接將他擊昏過去。
“不用擔心。只是讓他多睡一會兒。”
盧梧枝在老仆暈倒時扶了一把,將他放到了馬車廂的角落。
轉過身,見小娘子正驚怒地瞪著他,少年懶洋洋地玩笑道:“怎么這個神情?總不會,這就是你口中那個對你百般疼愛的郎君?”
小娘子卻不理他了。
她一副又氣又急地推開他,撲到于管家身邊,費勁地將他抱起來。
“于伯!于伯!”
細如牛毛的長針隨著小郡主聲音焦急的呼喚,慢慢刺進于管家的頸側,無害且不留痕跡地,確保他這一路都不會醒來。
而這時,背對著她的盧梧枝也提點完了外面的車夫,令他合緊嘴巴、安靜地放下了馬車的帷簾。
前方,馬蹄聲起。
隊伍開始行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