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1
自盧梧枝露面起,小娘子便如同驚呆了一般,連小郎君壓下來的吻都忘了回應。
此刻,一聽完盧梧枝的話,她就立馬看向陸云門:“我聽不懂他說了什么。我不認識他。”
她像是想也不想,對著小郎君,張口就撒謊:“這個人,我從沒見……”
但話剛出口,她又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言,立馬改口道:“你去問于伯。跟我沒關(guān)系。是他非要坐到我們的馬車上!”
“原來你說的陸小郎君,就是我的表哥啊。”
盧梧枝懶散地昂著頭,邊輕輕撫摸著香蛇,邊嘲弄地望向在外人眼中永遠白玉無瑕的少年郎。
“你要是早點同我說清楚,我也許已經(jīng)將你接到身邊了。畢竟,我同表哥要過許多東西,凡是祖母沒有出聲阻攔的,表哥都給了我。”
“才不會……”
小娘子急急駁了盧梧枝,隨即忐忑地望向陸云門:“陸小郎君才不會把我送給別人,對不對?”
“我自然不會。”
對于小娘子的慌亂和盧梧枝的無禮,塔中的少年神色淡淡。
他垂著眼眸,撫了撫小娘子仍浮著水津的艷麗唇角,將上面被他吃剩的最后一點唇脂抹掉,接著便轉(zhuǎn)身去了佛像背后,將地上黑裘服拿起,撣去浮沉,披到阿柿身上,讓她伸手穿好。
在小郎君的波瀾不驚中,阿柿仰起頭。
他對面的那片篁竹,映得他的那對雙眸如同涔著青玉,平靜得讓她有些看不明朗。
但小郡主并沒有十分在意。
她知道自己仍然在被他毫無原則地慣縱著,所以,她伸手就又抱住了小郎君,隨后狐假虎威一般,故意在陸云門懷中扭過臉,眼睛瞪到銅鈴大地沖著盧梧枝一臉惡狠狠。
可她這樣子無論落在誰的眼中,都只能算得上是氣鼓鼓,一點也沒兇起來。
盧梧枝當即就沖她笑了。
接著,他看向陸云門:“表哥,我真的很想要她。”
他說著,笑著露出他在月光下森森發(fā)亮的兩顆小虎牙,“而且她也喜歡我,我們二人情孚意合,還望表哥成全……”
“他胡說!他胡說!”
不等陸云門開口,小娘子就搶著喊出了聲。
她揪緊陸小郎君襕袍的前襟: “我最喜歡的人是陸小郎君、我只喜歡陸小郎君……”
如果是在昨日,陸云門聽到阿柿說出這樣的話,他的心中一定會浮出歡喜。
但如今,他的心已被冰覆雪蓋,便是澆上再濃稠的蜜糖,他都嘗不到甜了。
但少年仍然需要這些。
只要這些還是屬于他的,只要她還在他的身邊,他就能忍受得住。
“我知道。”
小郎君耐心地將她身上的黑裘服裹緊,用手捂了捂她已經(jīng)凍得發(fā)冰的瑩白耳朵,“外面風冷,不要著涼了。”
“嗯。”
等耳朵被他暖好了,小娘子用臉頰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心,隨后把大半張小巧的臉都掩進了裘服領(lǐng)上的絨毛。
見狀,小郎君牽著阿柿的手,走回到那尊兩人荒唐過后的彩泥塑像前,用火石將它腳下的矮燭點燃。
隨后,如寒珠雕就的少年舉著銅銹燭臺,拉著小娘子走到塔外,蹲俯下身,要背她下山。
小娘子見他背對著自己,便在走向他時拐了個彎,跑過去一腳踩中盧梧枝的影子,使勁地碾了一下,然后才趴到了小郎君背上,嗅著他身上好聞的涼涼味道。
走了半晌,小娘子看向了一直跟在他們身旁的盧梧枝,忍不住般、無聲地對著他問道:“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盧梧枝笑著向她歪了歪腦袋,聲音雖然壓低了,卻又足足夠地能讓前面的陸云門聽清:“我給你的香蛇被養(yǎng)蛇人用特殊的秘藥喂養(yǎng)了許久,會在恢復爬行時于地上留下痕跡。那痕跡白日看不見,但夜晚,被月色一照,它便無所遁形。”
讓蛇在夜晚露出形跡的秘藥,就連小郡主也是頭一次聽說。
小娘子聽著,黑澄澄的圓眼睛睜得愈發(fā)大,里面閃動著奪目的好奇。
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一般:“你騙人,你明明只說了要我把香蛇放出去給你試誘蛇的藥。”
她又瞪向了他:“如果我知道它會留下痕跡,我當時絕對不會答應你!”
盧梧枝的神色狡賴又無辜:“我說的是要你幫我試藥,又沒說試的到底是哪一份藥……”
就在這時,山下寺中的一處屋子倏地閃過火光,隨后火苗高竄,熊熊的烈火迅速將屋子吞沒。
三人登時都變了神色。
而眨眼間,那火舌便又纏住了數(shù)間屋子。
等山腰處的他們趕過去時,那一片已是濃煙滾滾,燒得熯天熾地。
幸的是,那里的不遠處便是清水池,不斷有被嘈雜驚醒的寺中人奔出,用器皿盛提著池水前去潑灑。阿柿幾人轉(zhuǎn)身,正欲也去提水,身后卻炸開了一聲大吼:“快攔住老師!”
阿柿轉(zhuǎn)過身,一眼便看到了一對無畏向著火場跑去的老夫婦。
他們原本正帶著孫子在屋中沉眠,不料屋子被旁邊大火波及,濃煙很快將安睡中的他們嗆得昏迷。是幾個心仁膽大的壯士趁火勢還沒有滔天,一起沖進了屋子,將老夫婦二人救了出來。
可在熏滿的煙氣中,他們沒能發(fā)現(xiàn),那里還有一個孩童。
待老人醒來后驚慟著說出此事時,屋子已經(jīng)燒得難以入內(nèi)了。
幾次見到闖進去的人退出來說著救不了,那須發(fā)斑白的老翁和老媼停下了嘶喊和撲火,相視一望,竟相互攙扶著下了決心、就要沖進火里去!
盧梧枝見狀,一把將兩位老人拽住。
清瘦的老者掙脫不得,卻仍在奮力:“我的孫兒還在里面!我要去救他!”
聽著老人痛苦的嘶喊,盧梧枝看了眼火勢,一把將他們推進后面追來的人們懷中,舉起一桶冰涼池水,為自己當頭淋下。
阿柿當即便看出了他的意圖,立馬將厚厚疊起的帕子在水桶中浸得濕透又擰至半干,趕在他踏進彌漫的煙霧前遞給了他。
水洗著眉眼的褐膚少年露著小虎牙沖她笑了,隨后,一句“回來還你”還沒落音,便眸光流火地在小娘子的注視下沖進了火海。
而此時,陸云門看眾人皆聚在此處滅火,又見阿柿那里安然,轉(zhuǎn)身便逆著人群,奔至成片著火院落的后身。
緊接著,一氣未歇,小郎君目光凜冽,奮力將與院內(nèi)火樹枝葉相連的數(shù)棵燃松砍斷,隨后翻土揚沙,將極快在地上草坡蔓延的火星盡數(shù)撲熄。
待這里事了,少年才發(fā)覺自己的右手發(fā)顫得厲害,便是連一根樹枝也拿不住了。
方才情急,他近乎豁出一切地使了蠻力,以致掌心被磨得鮮血淋漓,手腕錯骨錐痛。
但他必須這樣去做。此處草長得密密叢叢、蒼郁蔥蘢,但凡再晚分毫,火就會隨風燒過松墻,盡數(shù)潑上草野。到時,只怕烈火燎原、再無可擋,不止佛寺里的人會遇難,便是住在佛寺周圍的百姓也要遭禍。
小郎君握住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仍是不歇絲毫,又向回奔。
但當他趕回去時,火已經(jīng)在數(shù)人的合力下被撲滅了。遲些也意識到不可讓火蔓向山林的寺中人提著水跑來,與他擦肩而過。
小郎君終于慢慢停下了腳步。
他隔著紛亂攢動的人影,直直地望見了遠處林立火把中的小娘子。
她把黑裘服給了盧梧枝御寒,自己身上穿著不知誰為她披上的一件青色的同向綾翻領(lǐng)披襖,上面被火把映著的麒麟團花,正隨著她踮腳為盧梧枝擦拭眼睛的動作而流動著騰騰的輝光,全部涌進了陸云門的雙眸。
第112章
112
“不準總睜眼睛。”
而此時,火把旁,小娘子正對著盧梧枝蹙眉。
“是你說眼睛被煙熏得睜不開,我才用清水幫你擦洗的。你要是再亂動,我就不管你了。”
盧梧枝的頭發(fā)被在火中被燙得打了卷,顯得他更像只毛茸茸的大貓了。
聽了小娘子的話,他便真的老實了一會兒。
但沒過多久,睫毛上的灰煙剛被擦干凈,他就低著頭、把腦袋湊到了小娘子面前:“你要不要摸摸我現(xiàn)在的頭發(fā)?摸起來可舒服了。”
小娘子神色遲疑了須臾,最后還是對著少見的卷卷頭發(fā)伸手抓了一把。
但她立馬就把手松開了。
“你胡說,你的頭發(fā)又硬又刺手,摸起來一點也不舒服。”
但盧梧枝卻捉住她的手,將它重新按了回去,強迫她在他的頭上又摸了一會兒。
“我剛才循著那男童的哭聲向內(nèi)間匍匐時,差一點就在濃煙里失去了意識,是因為想起我答應了你、還要出去把帕子還給你,我才又爬了起來,逃過一劫。”
幾乎要同小娘子額頭相抵,瞳色淺至發(fā)金的少年極近地直視著小娘子的眼睛,慢慢地揚起笑:“看在我大難不死的份兒上,你能不能就像對陸云門那樣,也親我一下?”
小娘子烏黑的眼睫無措般地扇動,仿佛被誘惑了一般失神不定,竟足足過了半刻,才總算想起似的將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回來。
“你做夢。”
她退開幾步,像是定了定神,隨后就又柔柔又驕傲地揚起臉:“我今天從陸小郎君那里得到的寵愛很足夠,才不需要你的。”
在盧梧枝略有思忖的凝神中,阿柿又驕縱地說道:“而且,照你的說法,你能活著回來,全靠我給你的帕子。那便是我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應當聽救命恩人的話,而不是對救命恩人提要求。”
盧梧枝正想要再說些什么,那對終于聽到孫兒蘇醒啼哭的的老翁老媼行了過來。
而他們的身邊、身后,還跟隨著幾名后面陸續(xù)趕來、氣貌不俗的男子。
在這雙華發(fā)老人向盧梧枝行恩謝大禮、被盧梧枝扭身不受后,他們身后均喚著老翁“恩師”的彬彬文士們紛紛上前,向盧梧枝道謝,詢問他的姓與名。
盧梧枝一見這景象,轉(zhuǎn)身就想走,卻被一把小娘子抓住。
“你為什么要走?他們又沒有謝錯人。”
阿柿眼睛里的光、亮堂堂的:“好幾個人都說了,但凡再晚上一點兒,那孩子的性命都會不保。你冒死把人救了出來,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就應該得到感謝、應該被人夸獎,不然,以后誰還做好事呀?”
說完,她伸手就把垮著臉的少年向人群推了一下:“快點,他們在問你是誰呢……”
頓了頓,小娘子自己先露出了疑惑。
“對啊……”
她歪頭看向盧梧枝:“你是誰、叫什么名字?”
毛發(fā)卷著的少年對她居然才想到要問這個問題而感到好笑,原本滿臉的不情愿也消去了不少。
又被她推了幾下,他嘆了口氣,認命地對著眾人叉手:“范陽盧氏長房,盧九。”
“盧家九郎?”
老翁忽然出聲。
方才因家中僅存的血脈險些命喪身邊,他生出魔障,形容狼狽癡癲。
但如今,孫兒無恙,他眼中便恢復了清明,竟于此時現(xiàn)出了種仙山老鶴的雅士氣質(zhì):“你是盧梧枝?”
隨著老翁神智漸明,這邊變得愈發(fā)熱鬧明亮。
而遠處,孤零站著的陸云門遙望著那片耀眼的明亮,整個人覆滿了靜而幽的冷光,便連睫羽上,都涼得仿佛落了霜。
人們手中舉著的那層層火把,映得阿柿眉梢彤彤,如同燃著的銀河天塹,讓他沒有辦法踏足。
就在這時,小娘子倏爾回首,忽地看到了人群外孑然而立的小郎君。
目光相對,她頓時喜笑盈腮,提起身上過長的青色披襖,便帶著銀線針繡在月色下滿溢出的流光,踏碎著地上搖曳的火影,跑動著向他奔來。
少年駐足不動,靜靜地看著她。
然后,在她撲進他的懷中時,他忍著痛藏起受傷的掌心,用完好的左手用力抱住了她。
“陸小郎君!”
小娘子幾乎是一頭撞進了他的懷里,眼睛里光芒閃熠:“我找了你好久,你去哪兒了?”
而緊接著,她便意識到了不對。
極不經(jīng)意般地,小郡主的眼睛向著小郎君掩于身后的右手瞟去。
在看到了他垂血的指尖后,她不動聲色將目光收回,繼續(xù)抱緊小郎君的腰。
“發(fā)現(xiàn)你不見,我的心突然就不舒服極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腳下有一個巨大的無底深洞,一旦陸小郎君沒有在旁邊拉住我的手,我就會立馬不停地往下掉。直到現(xiàn)在,被陸小郎君抱住,我才總算不再下墜了。”
小娘子緊貼在他的懷中,抬起頭。
“以后,陸小郎君能不能不要這樣忽然消失?”
當目送著盧梧枝沒入火中后,小郡主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到處都遍尋不到陸云門,她登時就生出了強烈的不悅。
自她這次以錢九娘子的名字來到陸云門面前后,他總是守在她隨時都能將他找到的地方。就算要走遠,他也會先告訴她。
像這樣不發(fā)一言就突然消失的情況,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
這讓她剛才在對著盧梧枝時,幾度險些將怫然露在了面上,差點兒亂了她的計劃。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不清楚這到底是何種情緒,但這讓她很不喜歡。
既然如此,那她現(xiàn)在就要縛住陸云門的手腳,不準他再從她的身邊離開。
“我可以答應你。”
小郎君垂著眼睛,望著她。
“那么,你也能做到嗎?也能答應我、以后不會一聲不響就忽然消失不見嗎?”
小郡主笑了。
“我不答應。“
她仰著臉。
“所以,陸小郎君要一直看著我。”
小娘子眨了眨眼睛,軟軟地貼在少年的身上,仿佛又變成了那只甩動著蓬茸尾巴的小狐貍,慢慢用尾巴勾住少年的腳踝。
“只要陸小郎君一直看著我,我便沒辦法消失……”
她故意聲音嬌嬌小小,讓人聽不清晰,誘著少年不得不向她垂頸。
“如果陸小郎君能做到,那便根本就不需要我的承諾。一旦發(fā)現(xiàn)我想要悄悄離開,陸小郎君立馬把我抓回來就是了。甚至……”
她看著少年眼皮間的那顆小痣,用微張的唇輕輕地蹭著少年雪色的脖頸,“哪怕我只是將目光落到了別處,陸小郎君也可以用任何手段、讓我只看著你,就像在塔里的那座泥像后面那樣……”
而另一邊,因祖母的緣故,面對不停同他說著話的藹然老翁,盧梧枝便是再不耐煩,也無法無禮到直接走人。他只能敷衍地不斷應著,直到老翁的弟子尋到了那幾名救下了老翁老媼的仁士、一行人又去向那幾人道謝,盧梧枝才總算脫了身。
隨后,他很快地找到了小娘子,邊冷下神色看著她跟陸云門交頸相擁,邊慢騰騰地朝著他們靠近。
等快要走到兩人身邊,見陸云門分明看到了他、卻只在看過一眼后就對他漠然無視,盧梧枝露出笑,著對小娘子喊了一聲,接著便將身上黑裘一把扯下,向她拋去。
阿柿聞聲剛轉(zhuǎn)過身,那從天兜下來的黑裘便已經(jīng)被陸小郎君接住了。
她看著信步走來的盧梧枝,眉頭頓時皺起。
但不等她出聲,盧梧枝就率然地伸出手,想要拉她的手腕。
因此,他的手臂便很自然地就挨了小娘子一巴掌、被她隨手拍開!
可緊接著,盧梧枝吃痛般地悶哼了一聲,低頭護住自己被她打了的手臂,一時間唇色都發(fā)了白。
緩了緩,他用牙咬住袖口,沿著錦袍袖上被火啄出數(shù)個的蛀洞,“嘶啦”一聲,將袖撕裂,露出了他小臂上的一大片擦傷。
雖只傷在皮外,但看著卻慘烈十分,相當唬人。
“本來這痛還能忍得住,可如今被你一打,突然就疼得我眼前發(fā)黑、一絲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把傷送到小娘子面前后,盧梧枝連語氣都虛弱了不少,仿佛只生病了的懨懨野貓,費力地喘著氣,聲音都在打顫,似乎真的疼極了。
他看著她:“要是你不及時給我上藥包扎,害我因此落下傷、留了疤,我便就此賴上你。”
小娘子當即就要與他頂嘴,但看著他小臂那片木刺砂礫未清、還在滲著血和水的傷,再看看他疼得都快要站不穩(wěn)的樣子,她的聲音也弱了下來:“可是我沒有給人上過藥……”
就在這時,她的身后,自從用搭著黑裘的手臂環(huán)抱住小娘子后就一直安靜著的少年、忽地收緊了指尖,慢慢地、無聲地、在小娘子腰肢最敏感的地方捏揉了一下。
一個瞬間,就讓小娘子完全亂了神。
她扭過頭,仰起臉。
少年端方而立,神色清冷明凈,可他掩在黑裘之下的手指,卻仍舊落在她的身上,燎下著一片又一片或輕或重的情痕。
第113章
113
他在照著她所說的做。
又得意、又稱心,小郡主的小尖牙又蠢蠢欲動地想要露出來了。
他愿意聽話,她自然也要給他獎賞和鼓勵。
小娘子軟著快要化在少年掌中的腰肢,半側(cè)過臉,用面頰輕輕徐徐地蹭著少年:“我不想同旁人說話了。我要跟陸小郎君回房,只和陸小郎君待著。”
小娘子又乖又媚,仰望著少年的神情中滿是貪戀,仿佛一只因修仙而餓了的小狐貍,覬覦著落凡麒麟身上縈繞的仙氣,想要時刻將其吞食。
被截然不同地對待,盧梧枝用手抹了把傷口又滲流下來的膿水,語氣懶散地涼涼看著小娘子的側(cè)臉:“只怕陸小郎君自己也沒有屋子能回……”
聽到盧梧枝講話,望著陸小郎君的小娘子一副要證明自己真心的堅決模樣,不僅沒去看盧梧枝,還伸手捂住了耳朵。
小郎君垂首看著他,正欲開口,余光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少年抬起頭,向著跑來的于管家微微頷首:“于伯。”
“世子!世子可還安好?”
匆匆奔近,于管家滿腔擔心地對著世子揚聲問完,這才看到陰影中還站著一個盧梧枝。
他頓時覺得后頸刺的一痛,腳下一停。
但旋即,他就穩(wěn)住氣息,禮數(shù)周全地朝著在場的兩個小郎君都行了禮:“世子、九郎君。”
“于伯怎么深夜來此?”
陸云門問道,“這邊的火勢可是驚動了外祖母?”
“世子放心。盧府被安排的住處離這很遠,我出來時,老夫人那兒仍未點一根火燭,想來是還在安睡、沒有聽到這邊的風聲。”
于管家答,“是我今夜淺眠,夜半隱見外面火光,這才打聽著過來看看。”
“這便是那位于管家吧?”
很突然地,朝著于管家看了片刻的盧梧枝在此時插話進來。
“傍晚宴前聽佘媽媽同祖母耳語,說燕郡王府的于管家侯在外面,報信稱他家世子因有著急的公事、不得不先行離寺、只留下他在寺中過夜祈福。”
亮著虎牙的少年毫不遮掩地拿住于管家說謊的把柄,隨后,他不帶半分笑意地對著陸云門揚起嘴角:“所以,寺中八成沒有留下給燕郡王世子過夜的屋子,我們幾個人今晚都要到于伯的屋子擠擠了。”
“誰準你也叫他于伯了?”
這時,阿柿伸出手、擋在了因謊言被點破而面露窘容的于管家面前,對著盧梧枝就生氣道:“你打傷了于伯,都還沒有跟他道歉,同他攀什么親近?”
“還有,”她揚著臉,分明是在質(zhì)問,但用錢九娘子吳儂軟語的聲音慢慢說出來,便又像極了撒嬌,“什么叫’我們幾個人‘?你又不是沒有可以去的地方,為什么也要去于伯的屋子?”
“我雖對他動了手,可我手中有數(shù),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傷,甚至連疼都不會有。至于稱呼,”盧梧枝神情頑劣無恭地對著于管家笑笑:“我便不能喚您為于伯嗎?”
于管家趕忙躬身,口中卻只接連道:“老奴不敢。”
盧梧枝卻如同聽不懂于管家的話中意:“那就太好了,請于伯快點帶我一道回去。”
他語氣歡快:“除了您那兒,我也沒有別處可去了。祖母年紀大,受不得驚嚇,我總要在外面將這傷處理妥了、把我夜里還跟表哥相遇過的事遮掩過去,才能再回去拜見。”
因盧梧枝站在晦暗處,剛來的于管家沒看到他的傷。此時,肆意威脅著人的少年邊說邊將小臂舉起,那片比剛才又多了些紅腫的傷口,讓于管家也驚了一跳。
這要是再不清洗上藥,只怕明日就要去請瘍醫(yī)了!
于管家看了看世子,見如月下瓊枝的小郎君不置可否,他便自己定了主意,向盧梧枝再次拜道:“既然九郎君如此說了,那便也請隨我來,我去為您找些傷藥。”
——
一路上,盧梧枝“于伯長、于伯短”地不斷喊著。
可等于管家為他端來了洗傷的清水、拿來了傷藥和白布,盧梧枝卻恣意無拘地坐到了這屋中唯一的臥榻上,將受傷的手臂往身后一藏。
“阿柿。”
他看向正站在陸云門身旁、小口小口喝著銀盞中熱騰騰驅(qū)寒茶的小娘子,喚出了這個他在路上已經(jīng)聽于管家叫了好幾次的名字。
“你該來給我上藥了。”
阿柿從水汽中抬抬眼睛:“我都說了我不會。”
“沒關(guān)系,我可以教你。”
倚坐在臥榻邊,盧梧枝頭頂束發(fā)的錦帶刮到了勾住帷幔的鉤子,他便干脆扯下了發(fā)帶,一頭還有些卷的烏發(fā)全披了下來。
再加上他的臉上還有幾道沒被擦干凈的煙熏灰,看起來更像是只臟兮兮的難馴野貓了。
他亮著他隱有金色的眼睛,對著小娘子仰面:“難道你就不想試試嗎?能隨意給別人上藥包扎的機會,也不是每日都有的。”
他盯著咬住銀盞邊緣、明顯開始動搖的小娘子,嘴角的笑一點點變大:“就算你做的不對,我也不會怪你,到時,再讓叫于伯或旁的寺醫(yī)來就是。”
小娘子看了眼坐榻上垂眸不語的陸小郎君,將她喝了一小半的銀盞遞到了他的面前。
“我已經(jīng)試好了,不燙不涼,剛好可以入口。”
隨后,她眨動著她亮晶晶的圓眼睛:“我去玩一玩。”
說完,她也不等小郎君說好或不好,轉(zhuǎn)身就走到了盧梧枝那邊,用帕子沾了沾于管家煮好的藥水,看起來毫不精心地開始給盧梧枝擦了起來。
小郡主其實很用心地將他傷口里的沙土都洗了出來,但她故意做得笨笨拙拙,頻頻疼得野貓一樣的少年呲出了牙。
但他正如他此前說,沒有一點要怪她的意思,即便疼得臉上都覆上了一層薄汗,他還在對著她咧嘴:“嗯,這樣很對,接下來,你要對著我的傷口吹一吹氣,這樣,我疼得就會少一些。”
見對這些全然不懂的小娘子一臉懵懂、竟像是快要信了,少年低頭向她湊近,幾乎貼到了她的耳側(cè),痛到發(fā)白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要是你再親我?guī)紫拢f不準,我就一點也不痛了……”
他話未說完,對面的坐榻前,一杯銀盞突然“砰”地墜地,水漿四濺!
就在方才,一直沉默著的小郎君忍痛抬起了他已經(jīng)因扭傷而腫起的手腕,用他血肉模糊的掌心、握住那只銀盞。
隨后,他在小娘子沾了唇的盞邊輕輕摩挲了幾下,繼而掌心一側(cè),在于管家瞠目的注視下、讓銀盞從他的掌中翻下。
銀盞砰然落地,震出嗡聲,水潑了一地。
小娘子應聲扭頭望了過去,一眼便看少年展開著的受傷掌心。
因沾到了水,那片本來干涸了的血痕又化成了血水,正順著他的指尖,一珠珠滴落到地,觸目驚心。
阿柿當即推開了盧梧枝,什么都顧不上了般地、沖跑到了小郎君的面前!
接著,她無措的站了片刻,小心翼翼捧住小郎君流血的手,仿佛捧著朵稍一用力就會垂敗的花。
只看了一小會兒,她的眼圈就紅了。
“陸小郎君,會不會很疼?”
少年看著她:“很疼。”
孤傲高潔的仙鶴,就算奄奄一息,也從來不會求救著嘶鳴。可正是因為如此,這樣的他一旦示弱,便沒有人能夠不對他心軟。
而且,就算是在喊疼,少年的語氣仍舊是淡淡的,不爭不搶,比撒潑打滾的野貓要讓人憐惜多了。
怎么這樣呀,陸小郎君,實在是太過會討人歡心了。
小郡主抿住自己幾乎要揚起來的唇角,憂心忡忡地對著少年的掌心柔柔吹了幾下:“不要疼。不要疼。”
接著,她就急忙看向于管家。
“于伯。藥,還有布,還有水……”
說著,她干脆把盧梧枝面前的傷藥全搶了過來,通通擺到陸云門身邊的案幾上:“這些都是陸小郎君的。讓于伯拿這些給你上藥。”
“不用勞煩于伯。”
少年仍舊望著她:“你來就好。”
小娘子惴惴不安:“我做不好。我怕弄疼陸小郎君。”
少年靜靜地說:“我想讓你來。”
他都這樣說了,小郡主自然要給他足夠的偏袒。
因為盧梧枝還霸占著臥榻,阿柿沒有地方坐,便側(cè)身坐到了陸小郎君的腿上,用浸了藥湯的帕子輕輕地為他擦拭著傷。
跟對待盧梧枝時截然不同,手指輕柔到不像話的小娘子看起來又努力又心疼,眼睛里的淚不停地在眼眶打轉(zhuǎn)。
等將傷口洗好擦干后,為了忍住不掉淚而拚命睜大眼睛的小娘子拔出藥瓶塞子,手指緊張似的發(fā)著抖,一下就將往小郎君的掌心倒的藥粉給倒多了。
看到少年蓮白的指尖一顫,她連忙停下來,哽咽著問:“又疼了嗎?”
少年目光定定地看著她婆娑的淚眼。
既然她并不是真心地愿意給他愛,那他就自己去要。
她現(xiàn)在需要他。
就算迫不得已,就算只是虛與委蛇,她也總要給他。
手段卑鄙、骯臟、不堪,都沒關(guān)系。
他只要能得到就好。
少年動了動喉嚨:“疼。”
一聽到這句話,小娘子的眼淚啪嗒就掉了出來。
她毫無辦法般地哭了一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亟亟地湊到小郎君面前,認真地在他的唇上親了親。
隨后,她用濕漉漉的眼睛看著小郎君,睫毛上的淚珠簌簌地掉:“盧梧枝說,這樣就能不痛了……”
被提到的盧梧枝嘴角一扯,逞性地伸出腿,當啷一聲,將臥榻旁掛衣的衣桁踢得重重搖動!
緊接著,即便陸云門根本沒有朝他看過來,盧梧枝還是沖他冷冷出聲:“表哥,你的手腕都已經(jīng)腫了,再耽擱只怕更難好。”
他垂著被小娘子隨手扔下后、至今還未灑上藥粉的傷臂,對著陸云門譏諷眄視:“既然如此痛,不如讓于管家去為你尋些冰敷一敷。”
聽了他的話,潔白貌美的少年在小娘子的凝視中,慢慢顰起了眉,極輕地動了動唇:“吵。”
這樣爭風吃醋的招數(shù),小郡主不知道見過了多少,早就已經(jīng)看膩了。可因為做出這件事的是永遠清心素潔的陸云門,小郡主便覺得被取悅。
“你不要吵!”
小娘子嬌生生地轉(zhuǎn)過臉,訓盧梧枝:“被你這樣吵著,萬一陸小郎君的傷更疼了怎么辦?”
她盯著他:“你要是不能安靜,就出去。”
第114章
114
陸云門的目光只在小娘子身上,仿佛除了她,周圍什么都不存在。
見她的眼睛又望向了盧梧枝,少年被她捧在手中的指尖倏地一顫,小娘子便立馬又轉(zhuǎn)回了臉,滿是擔心地看著他:“還是很痛嗎?”
見少年垂眸抿唇,漂亮到驚人的眉眼間浮著說不出的脆弱,小娘子便頓時將其他事都忘記了一般,湊近過去,繼續(xù)一副心疼又虔誠地輕輕親吻他,邊親、邊帶著小小的希冀,小聲地問他有沒有好一點。
盧梧枝剛要說出口的話慢慢啞了回去。
對上他時永遠張牙舞爪、又是抓又是咬,可對上陸云門,她卻會撲簌簌地為他掉眼淚。
從未見過別人為自己掉眼淚的盧梧枝,盯著還掛在小娘子腮邊的一滴淚珠,突然很想嘗一嘗。
就在這時,屋外忽地晃過人影,緊接著,門便被叩響。
“九郎君。”
外面的女聲不大,但足夠清朗:“主母聽到您在此,喚您過去。”
如今在盧家能被喚做“主母”的,自然只有盧家家主的妻子、盧梧枝的母親。
盧梧枝眼中因望著阿柿眼淚而聚起的凝光驟然消散。
沒得到回應,外面的人又喚了一聲“九郎君”。
盧梧枝懶洋洋起了身,隨手拿起被陸云門掛在衣桁上那件黑裘服穿上,擋住了手臂上的傷。
這對恢復傷勢自然百害而無一利,于管家想勸:“九郎君,先將傷處理好了再去吧。”
“千萬別。”
盧梧枝笑:“我現(xiàn)在可就盼著這傷再重些,快點將我疼暈了才好。”
說罷,他推門踏出屋子,睨著在外候著的侍婢,唇角淺淺彎起:“母親可真是神通廣大,這才過了多久,便連我身處何處都查清楚了。”
侍婢恭敬地將背躬得極低,一聲也不敢應。可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在盧梧枝走近同她說話時,那侍婢驚驚急急地后退了一大步,分明就是在遠避著他、生怕同他接近。
盧梧枝看過就又嗤地笑了:“看來我那長嫂的身子又差了。”
“不必等我了,在天明、祖母起床前,我是回不來了。”
說罷,他瀟灑地背對著幾人揮了揮手。沒多久,那披著黑裘的身影便沒進了凜冽的寒風里。
屋中靜了片刻,陸云門看向于管家:“舅母來了寺里?”
“是。傍晚用齋前到的。”
今日盧府的老夫人來佛寺進香,如無意外,她的長媳、也就是盧府的當今主母崔姚應當侍奉在側(cè)。
但是,意外的確出了。
這便要提到那個如果不是陸云門告密、早在八年前就該同小郡主定下婚約的盧三郎了。
去年冬時,盧三郎同他母族的一位崔姓表妹成了婚。
那新婦小崔氏性情溫馴,對她的婆母崔姚百般順從,令崔姚十分滿意。前不久,小崔氏有了身孕,更是讓崔姚大喜。
可新婦的這胎卻十分不穩(wěn),才剛剛過四個月,便急請了七八次醫(yī)。分明已經(jīng)終日臥床養(yǎng)胎了,可昨晚卻還是又見了紅。
為此,崔姚徹夜守在了新婦屋中,對她照顧呵護。今早眾人啟程前往佛寺時,她都還在親手給兒媳喂藥。
“那胎到底還是保住了。”
于管家向世子說道:“聽說,那邊安穩(wěn)后,夫人立馬便趕了過來,想再為那腹中胎兒多上些香火祈福。”
說著,他頓了頓,壓低了聲:“府中都在傳,那小崔氏懷胎后頭一次見紅,便是不慎在老祖宗屋中與九郎君打了照面后發(fā)生的。因此私底下,謠言又起,稱九郎君的命,不僅對父母、親兄有礙,便是對嫡親兄長的孩子也……”
“于伯。”
小郎君靜靜道。
“既知是謠言,何必再復述。”
而從始至終,阿柿就像完全沒有聽到一般,默默又專注地繼續(xù)給陸小郎君上著藥。
直到于管家離開、去山腰佛塔為世子善后,靠在少年頸間的小娘子才在將最后一層白布系好后,邊摸著小郎君發(fā)腫的手腕,邊滿面思索地蹙著眉出了聲:“我去給你拿些冰,你在這里等我。”
隨后,她起身落地,頭也不回,急匆匆走了出去。
而另一邊,盧梧枝早就已經(jīng)隨著侍婢、走進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小院。
“不要進來!”
他的一只腳剛要邁進屋門,里面的呵斥聲便立時響起。
“遠遠跪下!”
聽到母親崔姚的聲音,盧梧枝習以為常地垂著眼角,懶散地跪在雕有藤蔓葫蘆的冷硬門檻上,面無表情,悉聽尊便。
過了許久,久到少年的膝頭被硌得青紫,內(nèi)間才又傳出了聲響。
“自生下了你以后,府中便再難安生。”
婦人語氣平淡地開了口,仿佛方才那個厲聲呵斥他的人從未存在過。
“你父親本已快要康健,卻突然又開始纏綿病榻。你一直平安長大著的兄長,也開始幾次三番地遇險,失足落水、平地墜馬,回回都險得叫人心驚。而我則在生產(chǎn)時血崩不止,養(yǎng)了半年才能出屋,身子徹底傷了,至今便是盛夏也不敢離了暖爐。
那時,雖查出禍根在你,我卻無法怪你。雖不得以將你養(yǎng)到了避人的偏院,但吃喝用度,皆沒有虧待過你,甚至為了彌補,讓你過得比你的哥哥都要金貴許多。
后來,你日漸長大,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要將你接出來。我花重金求來符水,遣人給你送去,你不肯喝,讓你隨身辟邪的玉玨,你也不肯戴,甚至縱蛇對給你送玉的仙師威嚇驅(qū)趕。
我知道你對我有怨有恨,怕是此生都不會同我如尋常母子那般親近……”
說到這里,崔姚聲中隱有傷心之意。
但盧梧枝的神色卻是連連變都沒變。
這些話,這種語氣,他已經(jīng)聽過了無數(shù)遍,麻木到連惡心的感覺都已經(jīng)沒有了。
哀傷過后,崔姚心灰意冷般地嘆了聲:“對你,我已經(jīng)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不要出門,不要離開你的院子,至少,不要與到我們一家再有接觸。可那日,你明知你長嫂有孕,卻還要故意到她的面前煞害于她。你可知從那以后、她為了保住腹中,受了多少煎苦?”
崔姚聲不高,語氣也并不重,淡淡地,卻問出了誅心之言:“盧梧枝,你究竟還要將我的一家禍害成何樣才肯罷休?”
盧梧枝沉默地,咬住了后牙。
崔姚口中的那日,是一個月前,崔姚的父親過壽,要接她回崔家小住幾日,崔姚想著小崔氏有孕已滿三月,便將同樣出身清河崔氏的她也帶上了路。
聽到這件事后,盧梧枝才在佘媽媽的傳話下去了祖母屋中。
可誰知小崔氏在途中身子不適,坐上馬車后沒不久便小腹墜墜,同時還吐得厲害,不得不在稟了崔姚后、半路獨自帶著下人折回來。
她不想驚動人,悄悄回了府,但又想著沒有告知祖母、怕顯得沒規(guī)矩,便又強撐著起身、去了老祖宗的院子,結(jié)果就這樣迎面見到了正在院子里陪老祖宗飼弄花草的盧梧枝。
回屋后,她下腹痛楚加重,忍到不得不叫人時,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見了紅。
這事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盧梧枝明知長嫂有孕卻還要前去煞她。
但三人成虎。
因為他身上頂著的災星的罪名,所以長房幾人的一切不順遂,便都是他的錯。傳來傳去,事情的來龍去脈反倒不重要了。
“你祖母在病好些后,見你規(guī)矩全無,便怪我對你疏于管教。天地可鑒,我只是心疼你小小年紀便不得自在,不忍再對你多加約束。可不曾想,你行下的事,竟是一樁比一樁……”
崔姚仿佛失望得有些說不下去。
歇了片刻,她才繼續(xù)道:“昨晚今日,看你長嫂遭受如此大罪,我便已在心中后悔以往對你的放縱,而今晚……”
她停了一瞬,向他質(zhì)問:“今晚,你去了何處?”
接著,她也沒有等他的回答,聲音兀自重了起來:“佛門圣潔地,行那腌臜事。我們范陽盧氏的門風,竟叫你墮了個干凈。”
盧梧枝瞇了瞇眼睛:“我聽不懂母親在說什么。”
崔姚并不同他多說,音調(diào)平平:“將東西拿給九郎君看。”
“九郎君。”
崔姚身旁的一名陪房媽媽應聲走出,將手中物遠遠呈到盧梧枝面前。
見到那顆曾被阿柿捏在手中的金孔雀珠,盧梧枝微微變了臉色。
托著那顆孔雀珠的陪房媽媽接著向他說道:“夜半時,盧府有下人看到您背著個小娘子、衣冠不整從山腰走下,便沿著您的來路找了上去,竟見佛塔重鎖被毀、塔門大敞,隨后,就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這顆東西。”
而此時,溜出來的小郡主已經(jīng)提著她向巡邏寺僧要來的燈籠,在這間院子外面兜了幾圈了。
她的形跡實在可疑,不久便有崔姚院中的仆役過來問她是誰。
見小娘子立馬支支吾吾、心虛到不行,那仆役便將她逮住、叫人進去通傳。
很快,緊閉的院門就在吱嘎聲中被逐漸推開。
小郡主斜斜向里望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片盧梧枝跪著的背影。她眼睛一眨,拔腿便往里闖!
而這冷不丁地一莽,竟讓眾人都沒回過神,還真叫她躥了進去!
但隨即,她就被門內(nèi)一擁而上的仆役們縛住手臂、押到了詢問外面為何如此吵鬧的盧府主母面前。
第115章
115
早已到了丑時,屋中婦人梳著的高髻上卻仍一絲不亂,層層裙衫不見褶皺半分。即便因?qū)ΡR梧枝如對瘟鬼、與他遙遙隔著一面花罩不夠、中間還又擋了碧色紗隔,還是可以遠遠窺見她正坐于螺鈿榻上的文雅儀態(tài)。
而直到阿柿被押到門前,那紗隔才被推開,露出了那團臉?gòu)D人的臉。
這是自八年前離開盧府后,小郡主頭一回再次親眼見到這位盧家婦。
崔姚是出身清河的崔氏女,自幼便容貌妍雅、喜愛詩文。
但就是這她最拿得出手的兩樣,在世家的群花中也不過尋常。
才貌平凡,性情又文靜寡淡,這樣一個不容易被人看見的小娘子,即便出自望族,照理,也很難嫁給范陽盧氏未來的家主盧綠沉、成為盧氏的當家主母。
這婚事能成,全在于盧綠沉當年家主繼承人的位置已是岌岌可危。
雖然他占了嫡長,但自出了襁褓便體弱多病,大些后更是湯藥不斷,文韜武略上不見半點才能不說,就連接人待物也不行,每次見到生人,說話都會磕巴許久。
是以,宗族中多次有人動了要將主家家主之位定給這家第二子的念頭,還是因為族中醫(yī)師斷言盧綠沉活不了多久,族老們才將這事暫且擱下,等著他咽氣。
這種事在世族間自然瞞不住,因此,原本與盧綠沉有著婚約的那名清和崔氏女便動了退親的念頭。兩方相商,盧府的老夫人也不欲誤了花朵般小娘子的人生,嘆息著已然同意,可這時,在家中一直少言寡語的崔姚走了出來,稱她愿意嫁過去。即便老夫人又同她詳詳細細地說了盧綠沉的情形,她也仍舊說愿意。
于是,她便嫁到了盧家。
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崔姚嫁進盧府后,盧綠沉不僅沒有咽氣,身體甚至還有了起色,不到兩年,便與崔姚生下了康健的盧三郎。
隨后,一點一點,要換掉盧綠沉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消了個干凈,他最終成為了家主。
斗轉(zhuǎn)星移,數(shù)年過去,盧府的許多權(quán)力又從盧綠沉過到了他的嫡長子盧三郎的手中。雖然盧三郎的資質(zhì)也不過平平,但總還算看得過去,又沒有旁的人能與他爭,拿到家主之位,幾乎板上釘釘。
而這些,靠的都是崔姚。
但小郡主卻并不怕她。
一只將針腳全都藏起來的繡花老虎,只能唬一唬不知她底細的人罷了。
崔姚面前,阿柿奮力地扭動被人手縛住的雙臂,兇得像只小獒犬。
而這,便讓崔姚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小娘子頭上晃動不止的那片釵簪。
她放在石綠與赭色相間的石榴卷草紋錦裙上的指尖輕輕抬起,吩咐她的陪房媽媽:“將她頭上的那只銀鎏金的花雀簪拔下來。”
“你敢!”
小娘子一聽,當即抬起眼睛。
被她的眼睛一掃,那陪房媽媽竟遲疑了一下,回頭看向崔姚。
崔姚淡淡道:“拔。”
陪房媽媽只得轉(zhuǎn)過身,瞥眼避過小娘子的目光,抓住了那支簪子。
但隨后,她也沒敢硬生生往外拔,而是小心地將簪子抽了出來,不僅沒讓小娘子出丑,反而使她的烏發(fā)更加如云松蓬。
崔姚接過簪子,拿著那顆金孔雀珠與它簪首的斷處合了合。
嚴絲合縫。
正出自它。
她抬起頭,看向那小娘子因不服不忿而高高揚著的頸,目光在上面一處新鮮的旖旎紅痕上停了停。
那時,小郡主在給陸云門纏著傷布,見他疼得睫羽微顫,她便自己一臉怕到不行、卻還是抖著聲音裝出無畏般地揚起脖子:“陸小郎君要還是疼,就咬我吧。”
少年看著小娘子,真的如她所說,貼過去張開了嘴。
可當齒尖碰觸到她嬌嫩的肌膚、感受她止不住的戰(zhàn)栗時,小郎君卻還是沒能咬下去,他只是溫柔地用齒尖在她的頸側(cè)磨了磨,隨后便在上面一點點親吻了起來。
而隨著小娘子腳尖在他脛側(cè)難耐地刮蹭,他漸漸丟去了他的分寸,很快在她的雪頸碾出了幾朵紅梅,讓小娘子纏繞著傷布的指尖都軟得打了幾次滑。
而此刻,經(jīng)過了一會兒,那朵梅開得愈發(fā)艷了。
這讓崔姚更加認定了。
她肅面問道:“你是哪家哪戶的小娘子,竟如此不知羞恥?”
阿柿先是一副全然不知道她在問什么的茫然神色,隨后,她皺起眉:“你們好不講理。”
小娘子聲音嬌嬌徐徐,圓黑明亮的眼睛卻絲毫不怯地直直望著崔姚。
“我本來只是不放心盧梧枝,所以打聽著走到這里,想在院子外面等他出來。我安安靜靜地等,什么都沒做,你們的人卻不由分說、上前就把我抓了。而你不僅不問緣由,還叫人搶了我的簪子,還罵我……”
最后三個字,小娘子說得都酸了鼻子,像是委屈得不得了。
崔姚卻不為所動,也不再問了,只又向下人吩咐:“不必理了,將嘴堵住,拖出去打。”
她平靜地仿佛只是在說一只螞蟻。
“動靜小些,佛門凈地,不要驚擾了外面。”
盧梧枝突然揚聲:“母親便不問一問她的出身來歷?萬一,她不是母親能輕率責罰的人呢?”
“聽她言談,毫無教養(yǎng),眉眼步履間,盡是輕薄弄媚之態(tài)。”
崔姚眼眸半闔。
“這等專門養(yǎng)來誘壞郎君的小娘子,便是打死,又能如何。”
盧梧枝定定又望了母親一眼。
隨后,少年颯然站起,對著阿柿一笑:“毫無教養(yǎng)這種詞,母親以往都是專用來說我的,今日又用在了你身上,說明我們還是真是般配。”
崔姚抬眸呵斥:“誰準你站起?”
盧梧枝聽罷,向著前方就邁出大步。
腳未落地,崔姚身旁的侍婢便近乎落荒地齊齊向后退去。
盧梧枝哧地就笑了。
他向崔姚叉手,可神色中最后的一抹恭與敬也消散了。
“我見母親今晚突然對我關(guān)切、連我身邊的小娘子都要代為管教,便以為母親是決定要與我親近了。但此時看來,倒似乎不然。“
他傲然地盯著崔姚,嘴角譏誚彎起。
“母親和身邊人既然還是避我如蛇蝎,想來,仍是不想讓我去探望父親兄長。既如此,母親還是如往常一樣、當我死了便是,以免讓我會錯意,再禍害了父兄。”
“你不必威脅于我。若你老實待在自己院中,便是再胡作非為,我又何曾管過?且我懷胎十月、苦苦將你生下,僅憑這一點,你的事,我只要想管,便管得了。”
崔姚聲硬如鐵:“你若真有骨氣,便親自將這血脈因緣斬了。我也不用你削骨還母,只要你自請宗祠除名,此后敗壞的不再是盧府聲譽,你的荒唐種種,便再與我無干。”
“不要!”
阿柿見盧梧枝被激得正要應下,當即昂首。
她看著崔姚,慢聲細氣地說道:“你這樣壞,我們偏不讓你如意。你想打我,我就不讓你打。”
說罷,小娘子深吸一口氣,發(fā)出了一聲極為逼真的、刺耳的凄厲貓叫。
而更為駭人的是,幾乎是她的聲音剛落,外面便緊接著也響起了一聲貓的尖叫。
隨后,一聲又一聲,無數(shù)聲的此起彼伏的貓叫層層疊疊、仿佛將這院子籠罩了一般,于這深夜時分,聽得人不寒而栗。
抓著小娘子手臂的仆役們被嚇得紛紛松手,彼此戰(zhàn)戰(zhàn)相視,只覺毛骨悚然。
“貓!貓!”
守在院外的盧府下人驚慌的叫聲未落,便有人推門來報:“外面突然躥出了好多只貓!有些還跳上了院墻,趕都趕不走!”
而隨著他的開門,大肥貓沖了進來,一頭撲到小郡主的腳下,弓起背,亮出爪,朝著周圍低吼威嚇。
——自小郡主發(fā)現(xiàn)身上的藥香也很得貓的喜愛后,她就一直在訓著大肥貓。
今晚出來時,她便將原本窩在廊上睡覺的大肥貓偷偷抱了出來。在來這里的路上,她也未曾閑著,很是辛苦地連摸帶抱、引來了一大群的野貓。只是夜色之中,它們多數(shù)都隱在了草間樹梢,沒被人看到而已。
“哈哈哈哈……”
一時間,院內(nèi)院外全亂了。奇異又詭譎,混亂又瘋狂,盧梧枝笑得前所未有的暢快,幾乎連血都在沸騰。
他從懷中扯出一袋藥粉,肆無忌憚地露著他的小虎牙,將袋子舉向崔姚。
“母親沒見過它吧?趁今晚熱鬧,我將它也灑在這里如何?這東西能引來的蛇,怕是不比如今聚來的野貓少呢。”
既然已經(jīng)鬧至如此,不可能善終了事,干脆就一起盡興地瘋一場。
崔姚正要開口,阿柿卻推了盧梧枝一下:“你可真笨。”
她一臉認真地教訓盧梧枝:“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要是做了,她肯定就會拿這個到處說,說你壞、說你不孝,說要把你從那個什么宗祠除名。她巴不得呢。”
盧梧枝垂了垂眼角:“讓她得逞便是,我又不在乎……”
“不行。我不同意。”
小娘子將盧梧枝拉到身后,自己面對著崔姚,昂著首:“你這個做母親的不會護著他,那就由我來護著他。盧梧枝留在這里,太容易上你的當,我現(xiàn)在就要把他帶走。順便,我也會把群貓帶走。”
“不然,無數(shù)只野貓圍著你的院子夜半嚎叫的異象很快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
她看著崔姚,聲音還是那么又慢又柔。
“聽到這件事的人們會怎么想呢?這里可是佛門圣地,若無緣由,百邪不侵。所以,會發(fā)生這種事,自然是因為住在屋子里的你作惡太多。那么,害了你丈夫和兒子的人,會不會也根本就不是盧梧枝,而是你壞事做盡,天上降罰,牽連到了他們?”
第116章
116
阿柿說的這些,自然經(jīng)不起什么細究。
但此等神鬼之事,本來就沒有人能夠分辯解釋,一旦不慎被人潑上了這碗臟水,人云亦云,就很難再擺脫了。
阿柿此時近乎無姓無名,什么都不怕,但崔姚可就不同了。
小郡主想要借此看看她的反應。
“怪力亂神。蛇鼠一窩。”
在悚然的野貓叫聲中,崔姚聲色如常,仿佛對面前小娘子的威脅絲毫不畏。
她看著盧梧枝:“只要你仍在盧家一日,我便絕不準她留在你的身邊。”
說罷,她再次下令,叫下人將阿柿堵嘴拖出,不留余地:“如此妖異女子,只管亂棍打死!”
余光掃到周圍下人向自己靠近,阿柿眸色明輝不懼地看向盧梧枝、正要說話,突然,外面接二連三、很少間斷的貓叫聲中,亮出了個郎朗的人聲。
“燕郡王府管事于碧城,求見盧夫人!”
聽到這聲音,小郡主頓時便將主意全改了。
她張口就大喊:“于伯!于伯!”
她沖著門外,即便被一名仆婦粗魯?shù)匚孀×俗彀停是在盧梧枝上前將她救出后的第一時就再次大叫求援:“救命啊于伯!她們要殺我……”
聽到里面果真有阿柿的叫喊,于管家抬腳便要往里進,見盧夫人的護院圍過來要攔他,一直看似溫藹的老人抽出手中的燈籠桿,當即虎虎揮刺而出,威如戟棍,三兩下就將護院們盡數(shù)逼退。
隨后,他執(zhí)桿徑入,直到見到被盧梧枝護在身后、身上無恙的阿柿之后,他才將手中的燈籠桿往地上一扔,躬身行禮:“燕郡王府管事于碧城,拜見盧夫人。事出急切,求夫人千萬恕罪。”
而緊接著,于管家不等崔姚出聲,先沖著阿柿佯作發(fā)起怒來:“深更半夜,你怎敢在這里吵鬧夫人!”
他怕阿柿不懂事、多說多錯、火上澆油,因此也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轉(zhuǎn)而又向崔姚行禮:“夫人,這婢子在家中被嬌養(yǎng)慣了,實在沒有規(guī)矩禮數(shù),我這便將她帶回去,好好地教訓!”
此時,崔姚看著眼前的于管家,目光再在小娘子和她腳下的貓上一轉(zhuǎn),哪里還會不明白——這就是傳言中陸云門帶來的抱貓侍女了。
如此,倒真是罰不得了。
“家中事忙,精力不濟,人也未能認全,險些打罰得越俎代庖了。”
崔姚淺淺笑笑,文雅抬手,讓于管家身后那些不中用的護院退下。
“許是我經(jīng)歷的事少,實在是未能想到,與我的小兒親密如此的,竟會是云門屋中的侍女,看他們方才的陣勢,都似是要同生共死、獨活不成了。”
于管家卻仿佛沒有聽出她話中那般明顯的挑撥,爽朗地笑了一聲。
“方才寺中起火,九郎君、我家世子,還有我家這婢子,三人都沖了過去,齊心為滅火出力。這可不就結(jié)下了愿為救人救火、殞身不遜、同生共死的情分了嗎?”
他欠了欠身:“說起此事,要是夫人能允,老奴想將九郎君一起帶回去,將他為了救火而落下的傷口好好包扎包扎。”
說著,他露出了報喜的神色:“夫人也許不知道,九郎君于火海中救下的,是范陽松柏書院院長謝大儒的孫子。那可是謝大儒已故獨子的遺腹子,若是有了閃失,只怕謝大儒夫婦都會隨他而去。九郎君此義勇之舉,可以說是救下了謝大儒一家!”
他說得眉眼帶笑:“想來日出之后,謝大儒和弟子們還會登門向盧府道謝,到時,九郎君身上的傷若是還不見好,恐有不妥。”
正如于管家所說,盧梧枝碰巧救下來,是大儒謝老唯一的血脈。
這位謝老,少年時便學富五車,不過二十,便于太宗所主持的論道中舌戰(zhàn)群儒,勝過了諸多儒官,成了大梁最年少的太學助教,后又花費數(shù)年,編纂疏注經(jīng)義,是大梁極為德高望重的大學士。
便是圣人,都曾賜準他上朝乘輦,尊稱他一聲“謝老”。
可多年之前,謝老的獨子意外身亡,兒媳在生下遺腹子后就撒手人寰。接連悲痛,令他大病一場。隨后,他大徹大悟般無了仕途之心,辭官回了祖籍范陽,從此修建書院,教書育人。
但謝老仍是謝老。
不說其他,光是朝中受過他教誨的宰輔之臣,便有數(shù)個之多。近年靠科舉進入朝廷的寒門學子,有不少出自他的書院,陸云門在范陽求學時,也在經(jīng)義之道上多得他的教誨。
謝老一言,重若泰山,是真的可能在大梁落下移山倒海之力。
但這些、包括盧梧枝于火中救下了謝老獨孫的這件事,小郡主猜,崔姚都已經(jīng)知道了。
不然,根本就不會有今晚的這出訓問。
不過,說實在的,崔姚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果決,她沒有絲毫猶豫,心意堅定,絕不準盧梧枝有任何出頭的機會。
只要能讓盧梧枝絕無跟盧三郎相提并論的可能,其余的一切,崔姚都能豁得出去。
崔姚想得很清楚,就算此時藉著盧梧枝寺中□□的名頭、將他逐出盧家會惹得謝老不快,可也比繼續(xù)養(yǎng)著一個承下了謝家救命恩情的長房嫡出子要好上許多。
可小郡主才不允許。
她來這里,就是要別人看到,范陽盧氏拆了她的婚事,她就要他們還她一樁更好的。
可如今的盧梧枝、只是范陽盧氏主家長房嫡出的第二子,怎么能算是更好的呢?
所以,她要拉下崔姚和盧三郎,讓盧梧枝得到家主的位子。
這一切合情合理,正正當當。
——
被于管家將事情戳破在面前,崔姚也并不多做慈母之態(tài),在又與于管家打了幾句機鋒后,便讓他帶著盧梧枝和阿柿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阿柿抱著大肥貓,繞著于管家、笑著轉(zhuǎn)了好多圈:“于伯怎么會找來這里?是專門來救我的嗎?”
筋骨許久未打動,腰已經(jīng)開始有些疼了的于伯看見她就想嘆氣:“我奉世子的命令,去了山腰佛塔,卻見到盧夫人的人守著塔門,不準旁人靠近。我心中生疑,這才去了盧夫人的院子。”
這話雖句句是真,中間卻省了不少。
他在看到塔門前站了盧府的人后,便未打草驚蛇、悄聲地回去報給了世子。
是世子告訴他,阿柿應當去了盧夫人的院子,讓他過去看看,如果里面情形不妙,就不論后果、直接出面將人領(lǐng)回來。
他當時聽到,還著實大為意外:“阿柿去盧夫人的院中做什么?她去找九郎君?這是為何?”
那時,世子沉默了許久,才垂著眸,道了一句“無妨”。
少年的聲音輕得仿佛雪落:“她會補償我的。”
想到那一幕,于管家雖心中不明,但卻仍是十分地不好受。
他伸手擋了擋一直緊隨著阿柿的盧梧枝:“九郎君臂上的傷還未處理,去老奴新安置下的屋里、讓我給您重新上藥吧。”
盧梧枝剛受了于管家相救的恩惠,此刻對上他,便沒了什么反骨。
在看了阿柿一眼后,他就乖乖隨著于管家去了。
但他們沒走幾步,正要往另一方向走去的小娘子就抱著貓追了過來:“于伯,有冰嗎?”
第117章
117
將大肥貓放回到廊下的窩里,阿柿提著一小袋裹在布囊中的冰,慢慢推開了此時只有陸小郎君在內(nèi)的屋門。
被潑灑的茶水漬早就被清干凈了。如今屋中只亮著燭臺上一支燒了大半的蠟燭,隨著小娘子的推門,燭苗忽忽閃動。
仍是在那坐塌上,少年闔著眼睛,撐著額角的那條手肘支在旁邊的案幾上,就連這樣坐著睡著了,卻還是端雅得如同云間仙鶴。
小郡主足下無聲地走到他的面前,靜靜地看著他,一整顆心也變得安靜了下來。
可這份安靜,卻并沒有讓她生出往常陷入安靜時那般、因為無聊而感到的不快。
甚至,她有些喜歡這份安靜,覺得這樣很舒服。
這對小郡主來說,已經(jīng)近乎奇跡了。
她因此一動不動,想要弄明白這種感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這種舒服的情緒并沒能維持太久,當手中的冰融至滴水時,小郡主就生出索然的悶意了。
因為傍晚后在佛塔中睡了許久,即便如今深夜,她還是沒有半分疲倦。
她不困,那陸小郎君就不能一直睡,得在她覺得乏味時醒過來陪著她才行。
于是,小郡主立馬就將手里盛著冰的袋子甩了下,一滴冰涼的水珠頓時激落到了少年戴著梔子花玉串的手背上。
少年睜開眼睛。
阿柿正蹲在他的跟前,仰著臉,滿是依戀地望著他看。
見他醒了,她立馬乖巧地沖著他露出笑,將下巴倚到了他的膝上。
而后,像是怕吵到他一般,小娘子聲音小小:“我給你把冰拿回來啦。”
昏暗燭影子下,小娘子愈發(fā)腮凝新荔。
還恍惚沉在夢中的少年伸出手,玉般的指尖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摩挲了幾下:“你去哪了?”
他剛睡醒,聲音比平時要輕一點,低低的,仿佛在與她耳鬢廝磨著。
小娘子也用臉蹭著他的指尖:“我去給你拿冰了呀。”
她軟著聲音說完,將冰袋子小心地貼到少年擱在一旁的發(fā)腫手腕上。
見小郎君那條傷臂上的青筋都繃了出來,小娘子馬上就親起了小郎君貼在她臉頰的掌心。
隨后,那親吻便漸漸纏上了媚意。
在冰石融化相碰的清脆微響中,已經(jīng)殷紅了唇的小娘子叼住少年的手指,柔柔地磨著咬了一下。
因為是她,只是這樣的一點小小的伎倆,少年的眼角便情動得又浮上了紅潮。
可他還是克制著將燙濕了的指尖抽出來,將它蜷進手心:“你離開了那么久,便只是去拿了冰?”
小娘子微張著還盈著水色的唇,睜著圓乎乎的大眼睛,無辜又懵懂。
但在小郎君的注視下,片刻后,她眨了兩下眼睛,就抿起嘴唇、自知有錯般地低下了頭。
“我還……去找了盧梧枝。”
小娘子嘟囔般地,說得含含糊糊。
“我看他臨走前的樣子變得很奇怪,又聽于伯說了好多,就覺得他有點可憐,不放心,想過去看看……“
但剛說到這,小娘子就抬起了頭,一臉的氣憤:“可是,他的那個阿娘真的好可惡,搶了我的簪子,還罵我。”
阿柿從懷里將拿出個合著的帕子,將帕子里的斷簪和孔雀珠捧給小郎君看。
這是崔姚還給于管家的,剛出了那間院子,于管家就還給了她。
看著雙眸又沉靜了下去的小郎君,她的樣子又委屈又嬌蠻:“我跟陸小郎君在哪里歡愛、同她有什么干系,她竟要罰我、要把我拖出去打,如果不是于伯趕過來救我,我就真的要被她給欺……”
就在這時,一道青紫色的巨大閃電,毫無征兆貫穿天際,隨即,一聲驚雷劈下,震天的轟隆隆聲如炸屋頂!小娘子怔了一瞬,旋即滿面驚恐,猛地捂住雙耳。
緊接著,又一道巨雷緊隨陰森可怖的紫色閃電轟下,縮成一團的小娘子發(fā)出了劇烈的顫抖,恐慌得仿佛裂了肝膽。
少年不知道她的害怕是真是假。
他與她共度過許多個陰雨天,但那些日子,似乎都沒有落下過這般要將天撕破的雷電。
可他仍是無法自已地蹲下靠近了她:“你怕雷聲?”
被聲音嚇到般,小娘子惶遽地抬起眼,雙眸中沒有一滴淚,失魂似的,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里面只有惴恐和駭懼。
隨著又一聲驚雷落地,阿柿又猛地蜷了起來!
少年下意識地,便將手覆在了小娘子捂著耳朵的手外面,試圖幫她擋住他害怕的雷聲。
受傷的手心無比刺痛,但少年沒有吭聲。
感受到暖意,小娘子緩緩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小郎君,她失神的雙眼慢慢有了光,淚珠一顆顆無聲地滾落下去。
這時,紫雷又將黑夜撕裂。
知道雷聲又要響起,小娘子奮力推開少年,只身撲向臥榻,一把扯下上面的綿被,將自己緊緊裹住。
可下一刻,雷霆之喝爆開,被子中的那小小一團還是又發(fā)出了猛烈的戰(zhàn)栗。
少年看了看她,即便仍舊不知真假,卻還是將規(guī)矩體統(tǒng)盡數(shù)丟下,俯身也進了綿被中,垂首跪坐在地,將小娘子抱進了懷里,為她捂住雙耳。
“我……”
“我……”
雷聲被綿被和小郎君的雙手擋在外面,許久之后,小娘子身上的顫抖慢慢平息了一些。
“我有一次,學得不好,到了夜里,還是學不會,教習娘子……把我關(guān)進一間黑屋子……”
她仿佛終于找回了聲音,可一開口,眼淚卻又止不住地掉。
“那天,打雷,那個屋子里,有個吊死的人……”
少年的指尖,緩緩垂了下去。
果然,又是說謊啊。
是為了岔開他對她為何去找盧梧枝的追問,所以才又來騙他嗎?
其實,她不必如此的。
在讓于伯去將她和盧梧枝一起帶回來時,他就決定不會追問到底了。
他現(xiàn)在想要的,就是不將一切戳破,讓她的謊言能夠維系下去。
這樣,她就還會回到他的身邊,就還會不斷地想方設(shè)法補償他。
因此,當小娘子在他的安撫中漸漸不再驚怯、開始于綿被之下、用被淚水浸得濕漉漉的唇齒咬扯住他襕袍的領(lǐng)口時,少年沒有再拒絕。
——
而小郡主,她自然不害怕打雷。
她甚至也并不是出于想要岔開他追問的目的。
她只是因為陸云門在她咬著他的指尖、正玩得開心時將手指抽走了。
少年的拒絕觸惱了她,讓她掃興,正巧雷電這般合時宜地落下,她當然馬上就掉著眼淚,半真半假地將他騙到綿被子里。
方才她沒準備多做什么,他卻把她推拒了。那這會兒,她可就不再管什么適可而止。
她要徹底將他弄得亂七八糟。
至于小郎君會不會因為又感到被騙而傷心,小郡主顧不上。
反正,他那么喜歡她,他又離不開她。
“我已經(jīng)有郎君了,我學得很好,可以讓陸小郎君喜歡……”
小娘子邊安慰著自己般、邊用唇在小郎君的耳邊頸側(cè)輕輕地滑著,可即便如此、即便她的耳朵還被端坐的小郎君緊緊捂著,她卻還是會在雷聲響起時嚇得渾身一顫。
每當這個時候,她便會親吻得加更賣力,讓小郎君繃緊微揚的無瑕玉頸上也留下了花脂般的紅痕。
可似乎還是不行。
小娘子對上少年的眼睛,將手指慢慢伸進了他的褲褲。
自從又確定了這是阿柿的謊言后,少年的心便又浸進了寒冬的冰溪。
即便被她吻得情動、耳尖頸邊都染上了初蓮似的淡淡艷色,可他垂著的眼底,仍如一片凝住了的漆黑夜空,分明布滿了銀星,可卻沒有閃出一縷輝光。
但在小娘子的手指伸進去時,少年眼睛里的星辰終于閃動了起來。
他松開捂著小娘子耳朵的手,握住了她即將沉下去的手腕。
小娘子似乎并不明白他為何如此。
“陸小郎君這樣寵愛過我了,我自然也該這樣去討小郎君的歡心。”
見少年對著她沉默,她的聲音便又帶了怯意:“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嗎?”
話一出口,她的眼淚就又掉了一串。
“陸小郎君,不想再寵愛我了嗎?”
“你要做,就做到底。”
少年看著小娘子的眼睛,慢慢松開了錮著她手腕的手。
“現(xiàn)在,你還是可以后悔。只是,一旦開始,就算你說累了、乏了、不想繼續(xù)了,我也不會讓你停下來。”
這是他應得的。
——
而就在這個對陸云門和阿柿來說才剛開始的夜晚之前,傍晚時分,已攜家?guī)Э凇②s到了東都的李群青從宮中走出,回到了他所住的府邸。
見竇大娘正要將他的冬衣從箱籠中倒出,他伸手攔了攔:“這些不必取出了,就這幾日,我便要出巡,正該帶著它們。”
今日一早,李群青才剛剛進了東都。
晌午剛過,他便得女皇召見,君臣二人,仿佛從未有過數(shù)年不見,相談甚歡。而隨后,他就拿到了女皇的密旨,要他盡快出巡,明面上是去替她教化百姓,實則是要他暗中去尋找瞿錦葉和馮先生。
這瞿錦葉,是數(shù)年前掀起女皇即位后最大一場叛亂的那個反賊,時至今日,還被女皇痛恨不已,恨不得生啖其肉、對其扒皮抽骨。
而瞿錦葉身邊最大的謀臣,便是那個被人們叫做“馮先生”的人。
當年,叛亂被鎮(zhèn)壓后,瞿錦葉和馮先生一黨在朝廷的追捕中逃到了南方。
不久后,女皇派出的追兵們回來覆命,稱這兩人已被殺死,并獻上了他們的頭。
但畢竟帶回的只是頭顱、不是生擒。那兩顆頭顱經(jīng)數(shù)日長途跋涉,待送至女皇眼前時,早就看不出原樣,所以,女皇心中一直存疑,憂心這二人仍舊活著。
因此,她一得到疑似馮先生露面的消息,便將此事交給了她能夠信任的李群青。
“這可真是樁難差。”
家中,竇大娘聽后便道:“那馮先生說不準可是有著能改頭換面的本事,就算他還活著、真被你找到了蹤跡,但只要他快些換一張臉,往人群里一鉆,到時候,天南海北,哪里還能再找得著?”
“改頭換面?”
李群青向夫人請教。
“這是個什么說法?”
竇大娘背了背手,沖他笑著道:“這就是我們江湖里的消息了。”
李群青于是笑呵呵地朝著她作了個揖:“請娘子教我。”
“倒也不確鑿,只是江湖傳言,說那亂黨的馮先生和銷聲匿跡了許多年的南疆‘山佬’師出同門,是山佬的師弟。”
見李群青聽后不語,她便又多講了幾句:“說起山佬,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出身南疆大山,身懷一門易容改聲的秘術(shù),能偽裝成他人卻不露半分破綻。靠這個手段,他行騙無數(shù),江湖中追查抓捕他的人不計其數(shù),卻總被他逃掉。唯獨一次,他鬧了樁大事,惹得朝廷出動,聽說差點就被抓住了。雖然最終,官府還是撲了空,但從那之后,山佬便杳無蹤跡,再也沒有現(xiàn)世了。”
“不過。”
她接著也承認:“這些都是我道聽途說來的,我自己從未同山佬打過交代,所以,以上是不是杜撰,我也說不準。”
“其他不好說,但他曾遭朝廷追捕這事倒是確鑿。”
此時,知道更多的,反而是李國老了。
“幾年前,山佬易容劫走了官府剛收上來的稅銀、用去救濟災民,期間不慎露了馬腳。那時,官府參與追捕他人中便有我的一位故交,因此,對于此事,我倒是略知一二。”
見李群青撫著長髯開始賣關(guān)子,竇大娘笑著端起下人送來的枸杞茶,送到了他的面前:“快請喝茶潤潤口。”
飲了茶,李群青笑著將夫人拉到身旁,同她講了那次追捕的始末。
最后,他沉吟道:“依我看,并非是他們的抓捕撲了空。多半,山佬是被人護下了。但當時出手的貴人到底是哪一位,如今已是不得而知。此刻這位山佬是死是活,也是十分難料。”
——
山佬自然沒有死。
他可是被小郡主好吃好喝供著,養(yǎng)得原本白了的頭發(fā)都補得生了黑。
最早,山佬在逃命中被小郡主的人救下后,得知對方是想要他身上的秘術(shù),便糊弄人地給出過幾個障眼法子。
譬如小郡主曾在金川縣衙門停尸房中使的那招魂上身,就是他瞧不上、隨意教出去的。
本以為接下來面對的會是嚴刑拷打,誰知小郡主卻給了他這個階下囚極大的尊重,不僅吃穿用度都是上好,便是她親自來,也總客客氣氣的,時常會說些讓人愉悅到不行的奉承話,總是將他哄得險些就要眉開眼笑。
雖說山佬這次走到絕境是因為偷銀賑災,但他其實只是為了教訓那個讓他老人家看不順眼的當官的罷了。
他本就是南疆出身,并不看重中原人的禮義仁信,又同他那姓馮的師弟不同、從未有過要大展宏圖之愿,小郡主此時給他的富貴安逸就很合他的心意。
但他深知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道理,所以仍是藏著掖著,從不肯輕易拿出真本事教人。
小郡主卻也不著急。
無論山佬教給她什么,她都學得既用心又虔誠。且她實在聰明伶俐,許多話一點就通,比他游歷世間時見過的大多人都機靈了不知多少,這便讓山佬忍不住今日多教點、明日多教點,一不小心就將許多本領(lǐng)傾囊相授。
每每等小郡主走了以后,他都要懊惱得晚上在房里揪頭發(fā)。
可過幾日再見著小郡主,被她哄上兩句,那嘴就又管不住,這才沒幾年,易容改聲的秘術(shù)就漏得差不多了。
可小郡主便是再聰慧,她的身子仍舊是嬌貴的。
被絲綿被子籠罩著,緊密、黑暗、悶熱,一切的禮節(jié)、體面、秩序仿佛都不存在。
起初,小娘子還能邊貼近看著小郎君的神色,邊用指尖讓他眼中的星河閃動得更加激烈。
可過了一會兒,她就酸了手腕,想要松開手指。
眼中已是情霧朦朧的少年卻在一瞬間清了目光,那種隨時都會被她丟開的塌陷感,讓他眼角的紅頓時暈蕩開來。
他攥住她的臂膀。
“你答應過我的,會到我結(jié)束。”
是你要開始的,你就不能先松開手!
“那陸小郎君抓住我的手。”
小郡主的鬢發(fā)早就被汗沾濕了,釵環(huán)墜在頸邊。
可她雖然累了,卻也并不想停下來。
她還想要再多、再多地這樣直截地感受一會兒這位清心正色小郎君被欲望裹挾時的模樣。
他動情時散開著的瞳仁,可是漂亮得她怎么都看不夠。
“你抓住我,我就松不了手。”
小郡主輕輕喘著,“如果我的手松開,那就全是陸小郎君的錯。”
第118章
118
陸云門握住了她的手。
被厚重的綿被覆蓋著,手指相貼的兩人衣衫仍幾乎是完好的,可其余的一切卻早就已經(jīng)潮如泥濘。
禁忌又混亂的氣息,蓬勃又掙扎地彌漫在只屬于他們兩人的、隱秘窄小的世界里,每一聲喘動都在他們的耳中轟烈作響,覆蓋過滾滾雷鳴。
許久許久,最后的那個時候,少年的眼睛已經(jīng)全濕了,兩顆黑晶玉般的瞳眸盈蕩著失神的水霧,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漂亮。
比她迄今為止看到過的所有的東西都要好看。
他的身與魂都被她隨意牽動,他的筋與骨在因她而戰(zhàn)戰(zhàn)繃緊,他那些被世人稱贊的德行禮教、玉潔松貞、無欲清心,都在此時此刻付之一炬。
他握著她,弄臟了她的手,更加弄臟了他自己。
他已經(jīng)溺進了她給他的欲望里,再也洗不凈了。
說不清是得意還是饕足,小郡主笑著貼上少年跳動到仿佛快到炸開的心臟,親掉了他眼角不自覺被激出來的淚。
而以此取樂后,盡興的小郡主便終于愿意去安靜地睡一會兒了。
她說著“困了”地將小郎君推開,自顧自爬上了臥榻,扯回了被子,隨后就合上了眼,只留下還跪坐在那里、被她弄得狼藉一身的小郎君。
蠟燭早已燃盡了,雷聲也停了,只剩下傾盆的大雨還在打著窗欞,灌進陣陣寒意。
眼角紅痕還未消去的少年慢慢挺直脊骨,走出屋子,在攜著針雨的細細冷風中一點點清理自己。
隨后,他捧著銅盆回到屋中,半跪在阿柿側(cè)躺著的榻前,用溫熱的帕子將她垂在榻邊的雙手輕輕地擦干凈。
擦著擦著,少年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他看著阿柿已經(jīng)無知無覺的睡顏,沒有給她拒絕的選擇、無禮又卑劣地親了上去。
他在攀登一座由謊言搭成、隨時都會土崩轟倒的高聳尖山。
爬得越高,摔下來時,就會傷得越狠。
而現(xiàn)在,隨著他不斷地向上,山間的裂隙越來越大,土松石疏,碎裂聲窸窣不止,落石滾滾不斷,幾乎只要再動一下,他腳下的山路就會盡數(shù)流塌,讓他尸骨無存。
可山頂?shù)哪嵌浼t花就長在那里。
那是他墨白世界里,唯一的、彩色的花。
——
小郡主睡過去的這段時間,雨也漸漸歇了,虹銷雨霽,滿山寺都被天水洗得格外凈明。
雞鳴破曉后,謝大儒夫婦攜弟子拜謝到了盧府的老夫人面前,這才讓老夫人得知了昨夜的那些驚心動魄。
因此,在將客人送走以后,老夫人連忙叫人將盧梧枝喚來,看著他的傷,心疼了許久。
但同時,她也為盧梧枝仁勇的舉動欣慰不已,可笑著笑著,卻又潸然淚落。
“我原未想到,這兩輩子孫中,最像他的竟是你……”
如今的盧梧枝,讓她想起了自己那個曾經(jīng)也為了救人而奮不顧身過的丈夫。
那是她平生見過的、最令她欽服向往、最宛若蓋世英雄的郎君。
可這樣的一個人,卻還是在剛生華發(fā)時就病倒、先她早早地去了。
那時,她一慟幾絕,全靠小女兒的陪伴才撐了下來。可沒過多久,小女兒卻也將她拋下,獨留她一個心死意悲的老婦在世。
后來,她也病了,病得九死一生,沒能死成,卻也徹底倦了。
她不愿過問世事,終日淹在佛堂。
對府中的那些腌臜事,她總是裝癡裝聾。便是知道阿枝的處境有多艱難,她也最多就是帶著他避一避。
她可以如風中殘燭般地稍稍對他多些看護,可她卻始終無心使出力氣,去為他爭個公道。
可今日,她卻在謝大儒的提點聲中,從阿枝的身上看到了肖似他祖父的影子,這要她如何能不悲、又如何能不喜?
這一感懷,便有些一發(fā)不可收拾。
見她哭得心傷,在場的小輩和侍婢都欲上前恭勸,可她誰也不用,只緊緊執(zhí)著孫兒的手。
過了片刻,她才在佘媽媽的侍奉下擦干了淚,同盧梧枝說道:“謝老此次來,除了道謝,還提到說,不久之后,他的書院便又要牽頭辦馬球賽了,到時,范陽的年輕一輩都會熱鬧相聚。往年,他的弟子不知我的孫兒是這般人物,因而未曾給你發(fā)過帖子,”她笑看著盧梧枝,“今年,他們會早早就派人將帖子送來,邀你前去。”
諸如此類的聚宴,盧三郎都會出面。因要與兄長避開,盧梧枝自然要被牢牢關(guān)在家中,不能讓他身上的污穢噩運,沾染到他兄長一星半點。
此前十數(shù)年一直如此,都到了如今,何必呢。
褐膚少年的眸中意興闌珊:“祖母,我無意……”
“不,你得去。”
往日對此未發(fā)過一詞的老夫人,卻在此時定了主意。
“你也不必瞞我,我知道你不懼御馬,甚至駕得頗好。松柏書院的馬球賽辦了也有幾年了,范陽盧氏主家的人也不能總是只露面、不上馬,倒叫人覺得我們家中沒有英豪氣。”
盧三郎資質(zhì)平平,君子六藝,無一大通。
因不善馬球、又不愿露怯丟臉,即便多有子弟盛邀,他也只是坐于席間,從不肯親自下場。
老夫人的這兩句話,將這事明晃晃揭了出來,直接堵了那些又要拿盧梧枝對三郎有妨害而不讓他赴宴的人的嘴。
反正三郎去了也無用,那自然便該讓有能的人去。
但聽了這些,盧梧枝還是沒有應下。
算算還有幾日、倒也不急,老夫人便也不繼續(xù)硬著催他。
“昨日進寺前,我答應過你,只要你此次安分地隨我聽完經(jīng)、我就許你一樁事。既然你做到了,我便也該守信兌現(xiàn)才是。”
她笑問道:“你想要什么?”
若是沒有昨晚的許多事,盧梧枝此時張口,說的自然就是將阿柿要到身邊。
但如今,他改了主意。
“常年聽祖母夸陸表哥,我原不以為然,但昨日留意細看,的確從他身上看到了許多的不凡風采。”
盧梧枝說著,那對討人喜歡的小虎牙就笑著露了出來。
“我想跟在他的身邊,得他言傳身教,多同他學學,但又怕表哥看到我煩,想求祖母幫我從中斡旋一二、說些好話。”
即便聽到老夫人說出了那句令人驚心的盧梧枝肖似老家主、又聽老夫人幾乎明示般地點出了三郎的平庸,崔姚都只是秀雅地遠遠坐在一旁,孝敬聆聽,只在不被人所察時微微緊了緊嘴角。
但此時,她卻略有憂色地開口了:“若是往年,如此這般,兄弟和睦,自然是好。但今年,云門身邊隨侍了個小娘子,九郎貿(mào)貿(mào)然貼靠過去,怕是攪得那邊不清凈。”
盧梧枝知道她并不在意這些。
她昨晚見過阿柿,分明就能猜得出他的目的。
可她卻沒有將他戳破,還把事情說的這樣含糊。
也許就像阿柿說的,她巴不得他終日跟在陸云門的身邊、藉機與他的侍婢偷情廝混、犯盡無德之事。
而她此時說了這幾句,便盡了她身為主母的責任,日后他就算真的栽在此事上,也同她無關(guān)了。
其實是應當難過的,但盧梧枝卻不怎么會感到心寒了。
他的眼前掠過昨晚阿柿擋到他面前的那一幕,忽地就對祖母露出了孩童般的稚氣:“我去找表哥玩,同小娘子有什么干系?”
崔姚淡淡笑著,沒有再答,話頭果然就被老夫人截了過去:“是啊。”
老夫人慈藹笑著,拍了拍盧梧枝的手背:“難得你想通,愿意同他交好,這是好事,其余的,你表哥凡事妥當,不必你去多想。”
說到這,她佯裝著肅了肅臉:“但你既是自己想要過去,想要同他求教、親近,那就要耐下性子,多學多聽,若是起了頑劣脾氣、惹得連你表哥都不快了,那我可第一個打你!”
因此,當阿柿同陸云門比盧府隊伍稍晚些離開興禪寺、回到榴花園的院中時,盧梧枝已經(jīng)站在院子邊一座挑高的葡萄架子旁了。
見他們回來,盧梧枝噙著笑,叉起手,慢慢地、極有規(guī)矩地,向著陸云門行了個挑不出絲毫錯處的全禮。
“我得了祖母的話,今日起,便搬過來,衣食住行、學問六藝,均就近向同表哥討教。”
說著,慵懶而立的褐膚少年揚起臉,徐徐扯開的嘴角露出了他毫不遮掩的挑釁。
“表哥,可要好好教我。”
第119章
119
說完這些,盧梧枝就立馬不再去看陸云門了。
他揚著心情極好的笑,撿起身邊地上已經(jīng)劈砍好了的木板,只沖著阿柿望:“這院子里的秋千太小、也舊了,如今坐上去,連晃不敢晃。我在這兒做一個更大更結(jié)實的,便是兩個人一起、或是一個人站上去,都可以蕩得盡興。”
“那你做吧。”
抱著貓的小娘子聽完以后就點了頭。
她將頭靠向自己身旁的小郎君,仿佛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地向盧梧枝吩咐道:“等你做完了,我要和陸小郎君一起蕩。”
見她開口就是陸云門,盧梧枝輕輕咬了一下牙。
但接著,他就又笑道:“那也行。但既然你也要用,就得跟我一起出力、合伙把它做出來。”
說完,他真的就把木板遞向阿柿,要她跟他到旁邊去、用他帶來的黃檀刨子將它刨平整。
但小娘子卻沒有上前。
“刨是什么?”
她仰臉問她身旁的小郎君:“陸小郎君可以教我用那個刨子嗎?”
少年對著她輕輕搖頭:“我未曾用過刨子。”
“這可怎么辦?”
盧梧枝看著眼前略有些失望的小娘子,慢慢彎起嘴角:“看來,只能由我來教你了。”
他當然知道陸云門對木匠活計不熟。
而且他也知道,對于不了解的事情,陸云門從來不會不懂裝懂。
就是因為知道這些,他才要用這個來吸引阿柿。
走了幾步,盧梧枝大馬金刀地坐到葡萄架旁的胡床上,拿起面前小幾上的木錘和刨具,在小娘子的注視下,敲打起刨刀的尾部,讓刨子的刃片在小娘子的面前一點點露出來。
見小娘子好奇地盯著自己手中的刨子、看得聚精會神,褐膚少年停下手,笑著盯住她:“你要不要過來親自試試?”
阿柿神色猶豫了一下:“你再敲幾下,讓我再看看。”
這時,老夫人身邊的佘媽媽笑著走了過來,說是老祖宗要請陸小郎君去她那兒小敘。
聽到小郎君要走,小娘子立馬就露出了不情愿的神情。
但她還是將拉著陸云門的手指一點點松開了。
“快點回來。”
在小聲說完這句話后,她就扭開臉,不去看陸云門了。
可小郎君剛從她的身邊離開,她就立馬轉(zhuǎn)回了頭,眼巴巴地目送著他走遠。
見陸云門都走出去很久了,阿柿竟然還在朝著他的方向望,盧梧枝抬起木錘,重重地又在刨子
沒幾下將刨刃撞出了許多。
隨后,大貓般的少年懶散散地將長臂向后一展,裝腔作勢嘆息道:“看來今天是刨不成木板了。”
“為什么?”
小娘子果然如他所想的、應聲轉(zhuǎn)了頭。
“不是你自己說要教我的嗎?”
盧梧枝便把長出了許多的刨刃指給她看。
“因為你說想要再看看,卻總也不喊停,我就只能一直不停地敲、不停地敲,結(jié)果刀刃被敲出來太多。它現(xiàn)在這個長度,會把木板給刨壞的。”
“那怎么辦?”
沒了陸云門在眼前,小娘子的那副乖巧樣子一下子就不見了。她驕驕縱縱地翹起鼻尖:“你肯定有辦法。別想把錯賴到我身上。”
盧梧枝用指尖靈活地將手中的木錘轉(zhuǎn)了一圈。
小娘子的眼睛一瞬間就睜大了:“這是怎么做到的?”
露著小虎牙的少年,此時簡直就像是一只想要開屏的孔雀,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伎倆花招都使出來,用來把小娘子拉到他的身邊。
他又將木錘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在小娘子“哇”的驚奇目光里,向她伸出手:“過來。”
等阿柿走近,坐著的少年伸出手將就拉住了她的手腕:“秋千做好之后,我就把剛才的教給你。”
見小娘子不高興地掙著抽回手,腕間的金鈴一個勁兒地晃響,盧梧枝便又拿出了其他能哄她的誘餌:“養(yǎng)蛇人那邊我已經(jīng)做好了安排,再過幾日就能帶你過去玩。”
得到阿柿勉為其難的點頭后,他笑露著小虎牙把木錘遞給她,教她敲動刨身尾部和側(cè)面、將刨刃調(diào)到合適的地方,又在固定好木板后,教她如何開始刨。
每一樣,小娘子都做得認真極了,看不出一絲虛假的作偽。
不被世俗間任何既定的、固有的認知所沾染,平等地對一切都充滿著蓬勃的好奇心。
不怕蛇,不覺得刨木有失身份,就算面對著的是他的母親、是盧家的主母,她也能無所畏懼地擋在他的面前。
赤誠、鮮活、熱烈,無拘無束,就像一團火。
他明白陸云門為什么會對她如此特別了。一個走不出冰天雪地的人,自然會拚命地想要將火團留在身邊汲取暖意。
但總是任由她自己燒著,那團火早晚都會支撐不住。她需要薪柴、需要膏油和硫磺,需要一切能讓她肆無忌憚燒得更加旺盛的東西。
而這些,他都能給她。
就算她即將要將世間萬物都焚燃殆盡,他也能為她送上最后一棵干木。
但是陸云門,絕對做不到。
在看過盧梧枝的幾次刨木后,小娘子開了口:“我要試試。”
聽她這樣說,盧梧枝便起了身,把胡床讓給她,讓她坐到了刨子面前。
隨后,他走到她的身后,在她生疏地將刨子推歪時彎下腰,覆住了她握在刨柄上的雙手,幫她穩(wěn)住刨身,帶著她將刨子用力推出。
“手指壓緊,不要晃。”
“手肘先收緊。
“一鼓作氣,推得再快一些。”
一遍又一遍。
少年身也頎長,蜂腰削背,俯身環(huán)住她時,一下便將小娘子完全地籠在了身下。
她鬢邊那只掐絲花形金釵就晃在他的眼下,花框外緣綴著那一圈薄薄的金箔花、正隨著她的用力推刨而忽悠悠地顫著。
她跟陸云門回來時,路過了一片海棠花樹,一根金釵被一朵落花打歪了,她便不肯再走,纏著陸云門給她重新簪好,接著就在不知說了什么后被陸云門壓在花樹下、親了許久,如今唇上的口脂都還是暈開的。
這些,他全看到了。
就是這根釵子。
真是礙眼。
但還不等盧梧枝想好要怎么把這釵子從小娘子發(fā)間摘下,阿柿就已經(jīng)在他的帶領(lǐng)下學會了刨木。
一經(jīng)開竅,她馬上就把他推開,說要自己來。
沒了再教她的必要,盧梧枝便順從地離她遠了些。
但沒多久,他就又走近過去,抬手從垂在肩側(cè)的藤蔓上扯下顆葡萄,喂到了小娘子嘴邊。
這會兒,小娘子正凝著眉、全神貫注地重新用木錘調(diào)著刨刃,于是便下意識般地、張開嘴將葡萄吃了進去。
盧府里的果樹都是由范陽最好的匠人栽種的,皮極薄又很甜,里面也未生籽,嚼了幾下就吞掉了。
盧梧枝見狀,又摘了一顆送過去。
但此時,因為總也沒法將刨刃調(diào)到自己想要的長度,小娘子已經(jīng)沒有心思咀嚼了,那顆塞進去的葡萄就那么一直鼓在她一邊的腮幫子里。
恣意行事慣了的少年看得心癢,隨心所欲地伸出手指,朝著她鼓囊囊的臉頰捏了上去。
可小娘子的肌膚實在嬌嫩得厲害,盧梧枝覺得自己都沒怎么使勁,她的臉頰上就留下了淡淡的紅色捏痕。
見小娘子氣呼呼地睜圓著眼睛看過來,本就沒規(guī)沒矩的他馬上就將臉湊了過去:“你也捏我好了。我的臉,隨便由你捏。”
“如果還是不解氣的話,”他又偏了偏頭,將自己的脖頸也送到小娘子面前,“你咬我也可以。”
“我才不會胡亂咬人。”
小娘子卻并不上他的當。
她看看天色,放下了手里的木錘:“有點餓了。”
她仿佛自言自語道:“陸小郎君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盧梧枝:“你想吃什么?我?guī)闳コ浴!?br />
小娘子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兩眼,最后還是搖搖頭:“我不跟你說。”
說完后,她就起身走進小樓。
心已留疑的盧梧枝跟在她的身后,隨著她走進一間屋中。
隨后,他就看到阿柿從箱籠中翻出了一大堆陸云門的衣袍子,將它們?nèi)勘г诹藨牙铮秃孟裣胗盟鼈兙徑庑±删辉谏磉厱r的思念。
簡直都要把臉埋進袍子堆里了。
盧梧枝撇開眼睛,拿起放在幾上的一個繡棚。
“不準拿,快放下。”
小娘子突然對他出聲:“那是我在給陸小郎君繡的茱萸囊。”
“是嗎?”
她這樣說,盧梧枝便更不會放手了。
他摸了摸上面精秀的針腳:“我也想要。”
“你怎么什么都想要?”
“陸云門能有的,我為什么不能有?”
小娘子卻是一點都不同他客氣:“陸小郎君能有的,你為什么就能有?而且,陸小郎君從來都沒有向我要過任何東西,你卻總是跟我提要求。”
盧梧枝垂著眼角,神情散漫:“陸云門就算什么都不說,也有無數(shù)人會把他想要的東西雙手奉上。但我如果不開口去要,我就什么都得不到。”
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阿柿的心腸很軟。
只要他裝得足夠可憐,她就沒辦法完全丟開他不管。
“昨晚你也看到了,我的親生母親見我如見吃人虎豹,便是連看我一眼都覺得會招致不幸。”
他的指尖輕輕碰著扎在繡棚上的繡花針尖,嘲弄地嗤嗤發(fā)笑。
“她曾得到過化解之法,便是要將我的名字從宗族中除去,只要我不再是他們這一房中的人,就不會害到他們。但這種事實在過于無稽,管著宗祠的長者們不會因為這種理由就將我除名,所以她才退而求其次,將我送到偏院獨自養(yǎng)起來、不讓我同他們接觸。我原以為她早就放棄了,沒想到她是在等著揪住我的錯處,好名正言順將我趕出去。”
聽著他的話,小娘子慢慢放下了懷中緊抱著的衣袍,露出了一臉的想不通:“她真的是你的親生母親嗎?”
“我有時候也會想,我究竟是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可如果我不是,我又會是誰?不止是她,我的父親,我的兄長,對我也是一樣的,如果我不是我母親的兒子,那我難道就是我父親的兒子了嗎?如果都不是,我怎么可能還被允許留在盧家?”
盧梧枝說得輕描淡寫,滿臉都是渾不在意。
“所以,我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了。反正對我來說,在盧家,我就只有祖母這一個親人。”
“不。你在乎。”
小娘子卻說:“你說了這么多,反而證明你也在心中懷疑。這都是你給自己找的借口。”
“你去查。”
她放下懷里陸小郎君的袍子,走到了盧梧枝,仰著臉:“就算心要死,也得查明白以后再死。我如果像你一樣、心里堆著這么多的懷疑,不弄明白,我連覺都睡不著。”
被她說中了心事,盧梧枝面上的漫不經(jīng)心慢慢消失了。
他看著阿柿:“怎么查?”
“我怎么會知道?這是你的事,當然要由你來想辦法。”
說到這,小娘子頓了頓,“如果你覺得一個人辦不到,我也可以陪著你。“
她看起來對他有著十足的不放心,眉心那朵今早由陸小郎君親手畫上的五瓣梅花紅鈿都跟著蹙了起來。”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我,你就已經(jīng)被趕出家了。明明長得這么高,也太容易被欺負了。”
但這時,她馬上又緊緊地盯住他,柔慢慢的聲音兇得像只連翻身都還沒學會的老虎幼崽:“不可以告訴陸小郎君!”
明顯是被她小瞧了,可盧梧枝的心卻因為她的不放心而發(fā)熱得厲害。
他盯著小娘子:“你總是跟陸云門在一起,不告訴他,你要怎么來陪我去查?”
“那也是你的事情。”
阿柿說完就轉(zhuǎn)身。
盧梧枝伸手要拉她,卻被她一把拍開。
他當即吃痛似的低低叫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手臂。
小娘子神色愣了愣,聲音變得小了許多:“你的胳膊,還沒好嗎?”
“好多了。”
盧梧枝安撫般地對著她笑了笑。
“昨晚于伯給我上過藥了。”
事實上,今天早上,他還被祖母看著、由佘媽媽穩(wěn)妥地換好了藥。
知道謝大儒一早便去拜訪過老夫人的小郡主當然猜得到他是在說謊。
但她卻絲毫也沒有表露出來。
“昨晚是昨晚,今天也要換。我在回來前就給陸小郎君換了一次,換得可好了。”
猶豫了一下,“上了當”的小娘子去取來了于伯提回來的藥匣子。
“這是陸小郎君用剩下的藥。這次,就借給你一點。”
說完,她做賊心虛似的關(guān)上門。
“陸小郎君和于伯隨時都會回來。你不準出聲,不準讓別人聽到。”
“可是傷口很疼。”
“那也要忍住。”
“你不幫我吹一吹嗎?”
“休想。”
仿佛真的覺得他可憐,這一次,小娘子上藥的動作輕了許多。
盧梧枝低頭看著她,她鬢邊那對如剪紙般鏤空的掐絲桃花金釵便又落到他的眼底了。
他看著看著,忽然垂首向她湊近,讓他的頭發(fā)與金釵花芯的掐絲和花朵周圍的金箔片勾纏到了一起,拽得小娘子當即就呼出了聲。
就在這時,窗外的院中突然傳來了陸云門和于伯說話的聲音。而且那聲音同腳步聲一起、離這里越來越近。
小娘子立馬止住聲,也不再管他還沒包扎好的傷臂了,伸出手匆匆地就開始解他的頭發(fā)。
可盧梧枝的頭發(fā)與她的釵子卻越纏越緊,兩人幾乎貼在一起,看著不成樣子。
外面的聲音已經(jīng)到了廊中,連出去都來不及,小娘子推著盧梧枝、跟他一起躲進了屋中一扇屏風后的檀柜后面。
此時,陸云門的腳步停在了屋外,屋門在被慢慢推開。
小娘子仿佛已經(jīng)別無他法了,只能將釵子拔下來,丟給低頭笑著的盧梧枝。
隨后,她跑了出去,一臉驚魂未定地站在了已經(jīng)將門推開的陸云門面前:“陸小郎君。”
少年的視線在她亂了的鬢發(fā)掃過,接著望向那扇屏風:“在那里做什么?”
“沒、沒什么。”
阿柿眨了眨眼睛。
“我弄掉了東西,剛剛撿起來。”
話音剛落,屏風后便傳來了“當”的一聲。
是金釵敲上檀柜的聲響。
“可能是貓……”
知道盧梧枝是故意的,小娘子挽住陸云門的手臂,明目張膽地遮掩著,將他往屋子外面拖,“我已經(jīng)會用刨子了,我想刨給陸小郎君看。”
小郎君站在原地,目光在屏風后那個粘著刨花屑的烏皮靴尖落了落。
“那你來教我。”
他看著阿柿,手指輕輕將她被弄亂了的發(fā)絲撫平。
“雖然我不會刨木,但其余的,我都能做。”
少年神色平靜,卻咬重了聲音:“‘我們’一起,把‘我們’的秋千做好。”
那一個瞬間,屏風后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
他在嫉妒。
在示威。
在驅(qū)逐。
這可不是以往陸小郎君會做出的事情。
小郡主因少年流露出的鮮明的七情而愉悅極了。
她點了頭,隨后獎賞地用臉頰蹭著少年的掌心:“還有,我餓了。陸小郎君不在身邊,我就只能一直抱著陸小郎君的袍子……”
小郎君望著她:“等秋千做好以后,我們在秋千上做昨日的事,不好嗎?”
這些過分荒唐的話從端方清冷的少年口中說出來,讓小郡主覺得更興奮了。
她磨了磨她的小尖牙,望梅止渴般地看著少年漂亮到生艷的臉,乖乖地應了聲“好”。
第120章
120
帶著陸云門去了葡萄架下后,阿柿握著小郎君的手,輕聲細語地笑著教他刨木。
盧梧枝拿來的是上好的木,刨花也是清香的。小娘子待陸云門獨自推刨后,就盯上了那些輕而薄的刨花,捧著將它們吹起,讓它們浮揚著落到少年的烏發(fā)上。
等他刨好了木、用麻繩捆起繩結(jié)時,她又邊不時湊過去親著小郎君的面頰,邊抬手將它們一朵一朵摘掉。
分明不斷地在被她打擾,可陸云門仍是將一切都做得好極了,有條不紊地將每個繩結(jié)都打得牢緊,穩(wěn)穩(wěn)地將秋千系上了葡萄架。
而小郡主也絲毫不疑他的本事,聽到他說已經(jīng)做好,便連先坐上去試一試也不必,直接脫去了錦履,僅著寶襪地站了上去,悠蕩了起來。
葡萄青綠的藤蔓將日光都映成了翠色,穿曳其中的小娘子仿佛林間成精的仙子。
“陸小郎君。”
小娘子越蕩越高,仿佛要藉著這力飛迎上天。
她看起來開心極了,可看著那幾乎快要垂直于地的木板,經(jīng)過此處的于管家卻只覺得心驚肉跳,腿都發(fā)軟。
但無人在留意他。
“陸小郎君!”
耳旁風聲獵獵,小郡主望著一直都在看她的陸云門,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如果我現(xiàn)在松開手,你能接住我嗎?”
少年神色定定:“我能。”
小郡主笑了。
她使勁向后一蕩,手指正要松開,突然,一陣倉皇的驚叫從不遠處傳來。
她扭過頭。
是給盧梧枝送行李的一名仆役不慎將一個軟籠翻倒,一條斑斕的有毒長蛇從中落地,在小徑上極快地四處游躥。
被這變故一打擾,小娘子的秋千慢了下來。
見她無礙,少年屈指呼哨。
正在附近樹頂棲息的白鷂應聲而翔,如閃電般疾沖下去,狠狠一口咬住蛇神,眨眼便將它重重甩砸到樹干上。
待蛇從樹腰滾落,已經(jīng)再也無力動彈。
隨后,白鷂便大搖大擺叼著蛇飛了回來,將這個半死不活的獵物送到了主人的腳下。
此時,聽到了動靜的盧梧枝也走出了院門。
也就在這時,小娘子的目光從那名打翻軟籠的仆役身上移開,似乎剛剛看清受傷的就是她跟盧梧枝要的那條藍身紅尾蛇。
她的眼睛忽地一顫,作勢就要跳下地。
可她才剛動,就被面前的陸云門扶住了。
少年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靜靜地扶著她坐上秋千,半跪在她的面前,握著她的腳踝,為她穿上錦履。
看了眼正在往這邊跑近的盧梧枝,始終一聲未發(fā)的小娘子低下頭,仿佛心中有愧到不敢跟他對視。
盧梧枝將她的反應全看在了眼里。
但他什么也沒說,抱起他的蛇就往回走。
走了兩步,他停下,轉(zhuǎn)頭:“于伯,請讓人快點將我的行李送進來,我要給我的蛇治傷。”
于管家看了眼世子,在他的默許下趕了過去,讓那些跪著求饒的仆役快些起來、將其余的行李送進小樓。
——
不久后,盧梧枝剛將為蛇上好藥,陸云門就踏進了他敞著們的屋子,將手中一支偃月馬球杖放至盧梧枝面前。
“這是外祖母剛剛叫人送來的。”
少年神色平靜。
“此前外祖母找我,說松柏書院重陽的馬球賽想要請九郎君前去,但你似乎心中有結(jié),不愿前去。為此,外祖母想要我對你勸說一二。”
盧梧枝看著身旁那條還奄奄一息著的蛇,牙尖一咬,忽地冷笑起來。
“陸云門。你不會真以為我是誠心來向你求教的?”
他盯著他。
“我是來跟你搶人的。”
他輕蔑地揚著笑:“你不可能沒發(fā)現(xiàn)吧,阿柿跟我在一起時,比和你開心多了。我們意趣相投,秉性極合,我和她才是最合適的。現(xiàn)在她更喜歡你,不過是因為她先遇到的是你而已。用不了多久,她就會發(fā)現(xiàn)待在你身邊的日子有多索然無味,她對你的喜歡會快速地流走。”
邊笑,盧梧枝低下頭,取出他放在袖中的那支掐絲金釵,輕輕地用指尖撥動著花框外的金箔片,唇角彎彎。
“只要等她對我的喜歡跟你差不多,我就有足夠的信心,可以從你的手里、把她搶到我的身邊。而你,卻再也不會有得到她的機會了。”
說著,他抬起眼睛,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陸云門。
那一個瞬間,盧梧枝笑意驟滯,本能地心臟抽緊。
他幾乎能夠肯定,至少在那一刻,陸云門對他動了殺心。
“你們在做什么?”
小娘子捧著盒于管家給她填肚子的菊花甜散子,拿來分給陸小郎君吃。
“在說馬球賽的事……”
極快地將金釵藏回袖中,盧梧枝掩飾著隨口回答。
但小娘子的眼睛卻一下子就睜得又大又亮:“馬球?那是什么?”
盧梧枝淺色的瞳仁動了動。
這時,于管家叩門報稱,有幾位郎君帶了字畫、登門想請世子品鑒。
他們都是他母親閨中好友們的子嗣,不好失禮不見,陸云門便讓于管家將他們帶去榴花園溪邊的竹亭。
小娘子一聽他又要離開,圓眼睛立馬就耷拉了下去。
于管家見世子似乎要改主意,連忙擋到了阿柿面前,喜氣洋洋地跟她講:“之前量身給你定做的衣裳裙子里,不是有幾件費工夫的一直沒能送過來嗎?剛剛我收到消息,東西已經(jīng)到了府門外,正在往里搬,你馬上就能看見嘍!”
好說歹說,這才把小娘子勸回了屋子。
雖然是為了不讓嬌氣的小娘子鬧脾氣,但于管家并沒有說謊。沒一會兒,許多的新衣裳就都被送了過來。
阿柿東挑西揀,換了一身新的,鳥雀銜枝的梅子色衫子,流云紋的黃裙,都襯得她更加膚白勝雪。
但小娘子似乎還是有些不滿意。
她對著鏡照了許久,隨后拿出針線,在衫子上那只缺了些神采的鳥雀眼睛上補了幾下。
就在這時,門被敲響。
阿柿歡呼著“陸小郎君”過去開了門,然后在見到是盧梧枝的一剎那就收起了笑,把門一關(guān),轉(zhuǎn)身坐回到了剛才的榻上。
但盧梧枝卻還是走了進來,他把左手背在身后,同她隔著個小幾,坐到了她旁邊的榻上。
小娘子不理他,他也不著急。
隨意地以手撐面,少年懶懶散散,看著她如為鳥雀賦了魂靈般地將鳥瞳繡完。
接著,他才將自己右手的袖口送到她的面前。
“做什么?”
被他擋住視線,小娘子出了聲。
“你不是好奇馬球嗎?”
盧梧枝沖她笑。
“你在我的袖口繡一朵跟你裙上一樣的流云,我就帶你去馬球場。”
小娘子合上繡匣:“我不用你,陸小郎君就可以帶我去。”
盧梧枝的笑變得淺了許多。
“其實……”
他伸在她面前的手垂了下去。
“是我想找人陪我一起去。除了你,我沒有其他可以找的人。”
說完,少年無所謂似的聳了下肩,將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伸了出來,拿出了她落在他院前林中的那頂白紗帷帽。
“還給你。”
他說。
“我是有意避著人拿過來的,沒被其他人看到,也不會去告訴你的陸小郎君。”
他明明可以同對那根金釵一樣、也拿著這樣東西到陸云門面前針鋒挑釁。
但是他沒有。
他瞞著陸云門,在沒有旁人時、不給她添任何麻煩地悄悄送了過來。
這是他的心機。
他想要借此讓阿柿明白他的好。
而一眼就把他看透了的小郡主當然馬上就“上鉤”了。
接過帷帽,感受到對方好意的小娘子似乎沒辦法再繼續(xù)無動于衷了。
她抱住帷帽,看著盧梧枝,聲音小小的:“那條蛇,怎么樣了?”
那是她跟盧梧枝索要的蛇。
可是見到那只蛇受傷,她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在盧梧枝的認知中,這也足以讓她感到內(nèi)疚。
“已經(jīng)上過藥了。只是,能不能活,還不好說。”
盧梧枝抿了抿唇。
“我本來是想把它帶來送給你的。你也知道,它雖然有毒,但從來不缺食物,如果不被威脅激怒,根本就不會去傷人。”
總是難馴又反骨的恣意少年,此時垂著眼角,語氣淡淡的,看起來是想裝作滿不在乎,卻顯出了種格外的可憐。
這個時候,心軟的小娘子就應該更加坐不住了。
阿柿將帷帽抱得更緊,低著頭,想了想。
“你很想去看馬球嗎?”
她抬起眼睛。
“那,我陪你去吧。”
頓了頓,小娘子在自以為已經(jīng)將她的心思揣摩透了的少年面前,認真地強調(diào)道:“是我好心陪你去,是你應該感謝我,所以,我是絕對不會給你繡東西的!我只給陸小郎君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