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自家的混小子告了罪離開,謝夫人都有些沒臉喊沈明珠從內(nèi)室里頭出來,她也是昏了頭,只顧著自己想的,卻忘了自家那個犟種兒子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一句娶妻當(dāng)娶賢,就算是她聽來都覺得刺耳。
內(nèi)室里頭的沈明珠從聽到那句話開始,本來被表姨母的話又燃起來的那點子苗頭,盡數(shù)摔了個粉碎。
她呆愣的站在里頭,聽著表兄冷冰冰的朝著表姨母告罪,話里話外卻全然是對她的嫌棄,她甚至感覺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本來已經(jīng)不再難受的胸口卻一下子堵在了那里。
沈明珠掐緊了自己的手心,她不能哭出來,表姨母已經(jīng)夠為她擔(dān)憂的了,哪能再用眼淚傷她的心。只是指甲陷在肉里頭,按理說要疼的,卻全然沒有知覺一樣。
自從到了這琉璃瓦下繁花似錦的京城謝家之后,五年間,表兄喜歡什么她就去學(xué)什么,小心謹(jǐn)慎為人處世,同謝府里頭每一個人都打好關(guān)系。
就算是表姨母待她如同親生,但沈明珠心里頭明白,那是恩情,她是要記在心里頭、印在骨子里,以后要好好回報的。其實她們的親戚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這么遠(yuǎn)的親眷,還能得到這般的照顧,她沈明珠就算是用命來還都是值得的。
所以,她更不能哭了。
只是對表兄的那份情,打眼見他的第一眼,就已經(jīng)陷進去了,院子里頭的那些燭火更是讓她越陷越深。
但,表兄也說了,娶妻當(dāng)娶賢,她沈明珠,又算得上什么東西呢?就像那些日日夜夜細(xì)心琢磨了紋樣,拿自己全部的體己買來最好的針線布料做的那些繡活是一樣的。
不過是些,不值錢的玩意罷了。
可有可無。
只是若早就這么厭惡她,為什么不早些說呢?那以前對她的好,都不過是因為君子之禮的照顧嗎?沈明珠不懂這些,她跟著教書先生學(xué)過四書五經(jīng),也看過那些志怪雜書,卻從來不明白,原來情這一個字,這么痛。
之前病的那些日子,已經(jīng)叫她虛弱了不少,如今又親耳聽到這樣的話,沈明珠的臉色竟然是先前撲上的胭脂也蓋不住的煞白了。
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單薄的身子抖得像個篩糠,站不住,卻又不敢暈過去。
聽著外頭的聲音,雖然模模糊糊的,但到底是那人走了。過了好一會,沈明珠才敢呼出一口氣,卻感覺自己的心里頭像是又被塞進了那把磨得鋒利的刀,來來回回的在她心口上拉開了好大的一個血口子。
確實是聞到血腥味了,沈明珠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感覺自己口里竟然帶了點腥甜,自己的手也被指甲摳破了。
但她卻硬是憋住了那些眼淚,一滴都沒讓它掉下來。
等到出來見謝夫人的時候,卻見到她一臉的懊惱和生氣,沈明珠趕緊過去,毫不遲疑的跪了下去。
“表姨母,是明珠不好,”她言辭誠懇又堅定,小心地拿帕子給謝夫人擦了臉上的淚,“先前謝侯爺好容易請來的太醫(yī)千叮嚀萬囑咐,您可千萬不能再動氣啊。”
說著,像是帶了點嫌棄和慶幸一般,沈明珠說笑起來,“況且,表兄看不上我還是好事呢,他那樣無趣的人,還不曉得誰家姑娘要受累了呢!”
到底是在一起五年的情分,沈明珠這個玩笑一下子將謝夫人逗笑了,她的臉色好看了不少,一把將沈明珠從地上扶了起來。
“好孩子,快起來。”憐惜的將自家的表外甥女?dāng)堅趹牙铮x夫人看著她向來不施粉黛的臉上竟然擦了胭脂,瞬間明白,這孩子是怕自己擔(dān)心呢。
哎,這孩子,真是個好的,可惜了。
靠在自家表姨母的懷里,沈明珠心里頭卻一股子一股子的冒著酸水,以前只有母親這樣攬著她過,那時候還在臨水的家里頭,搖著手中的團扇指著天上的星子,給她講牛郎織女的故事。
這般想著,沈明珠的突然感覺到眼前一陣潮濕,先前憋住的那些眼淚像是找到了缺口,她趕緊眨了眨眼,想要把那些淚珠子眨回去,卻沒料到那些眼淚根本不順著她的心意,撲朔朔的盡數(shù)都砸了下來。
她趕緊反應(yīng)過來,用手去擦,眼淚沾滿手心里這才覺察到猛地一疼——原來是早就被自己的指甲攥破了皮。
謝夫人也覺察到了,語氣里頭帶了哽咽,“我原本想著,留你在身邊,日后也有個照應(yīng),倘若你以后到別家去了,表姨母就算是想護著你,也鞭長莫及了。”
她也是運氣好,才能遇到自家謝侯爺這樣不顧她出身低微拼了命才將她八抬大轎娶回來的夫君。而自己的表外甥女呢,那么小的一個雪團子似得孩子,在冬日里的江南外祖母家穿著單薄潮濕的破衣衫,瑟縮在那里替大人繡著活計。
至今謝夫人都記得,沈明珠那雙手凍得通紅腫脹,膽怯的喊了一聲表姨母后又趕緊繼續(xù)做著活計的樣子。她心里頭就酸的不行,這樣可憐的女兒,那個殺千刀的表妹夫不要,以后就是她周娉婷的女兒了。
這句話是真的掏心窩子的話,沈明珠也聽出來了,表姨母是真的為自己考量,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猛地涌了上來。
“表姨母,您待明珠甚過親生,明珠都清楚。”
一旦開了這個閘口,沈明珠也就關(guān)不住自己的心思了,“但是,您不能同表兄這般生氣,他,他是好的。”
“但他不喜歡明珠,也沒有錯啊。”
“就像是明珠不喜歡吃魚一樣,這種事情,哪里有對錯呢?”
“況且這般說清楚了,也是好事,”她擦了眼淚,硬是擠出來一個笑,只是那笑容掛在她慘白的臉上,像是碎了的瓷器片那樣黏著,似乎下一刻就要再度癱坐一團般,“日后,還是得辛苦表姨母,替明珠在尋一門好的親事了。”
這種話平日里說是很不體面的,但在此時卻讓謝夫人心口又酸又軟,這孩子是擔(dān)心她難過,在想著法子開解她呢。況且,只有女兒會對母親說這樣的話,明珠這是拿自己當(dāng)親生母親了啊。
“好,好,”謝夫人含了一眼淚,看著自己懷里的表外甥女,也是起了點豪氣,“有我周娉婷在,定然給明珠找一個比那個混小子疼你千百倍還多的好夫婿!”
沈明珠低著頭,嘴上應(yīng)了句好。
比表兄還要好的人嗎?她在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日后,還是忘了這件事吧。
這邊雖說是沒有頂撞母親,緩過氣來的謝清霖卻又覺得自己說的話有點子過了,夜半躺在自己的床上,左右輾轉(zhuǎn)著心里頭總覺得不對勁。
但他這般說話也是有緣由的,母親喜歡沈明珠想要她作自己的兒媳是早就起了念頭的,倘若他不說的狠些,怎么能徹底消了這個想法呢。
他就是不想娶沈明珠。
以前見了他,總是帶著一張笑臉,似乎竭盡全力討好他就是她頂天第一大事了。
什么都要學(xué)他的,明明不懂得瘦金體里頭的風(fēng)骨,還非要討了自己練筆剩下的紙張,拿去挨個描了。
只是一想到沈明珠,謝清霖就覺得心頭熱絡(luò)起來,本應(yīng)該要入睡時分了,他卻還想著那家伙這些年干過的蠢事。在他生辰的時候說要送禮,竟然提前一年就開始攢她那點零碎的體己錢——那能有幾個銀子啊。
最后就給他做了一雙靴子,倒真是暖和極了。
但好人家的小姐,誰家會做靴子送人?
謝清霖總歸是覺得有點不對,卻又不知道哪里不對,他翻了個身躺好,夜已經(jīng)深了,明日還有安排好了的事。
卻依舊睡不著,他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想到沈明珠那雙不可置信的眼睛,明明含了眼淚,卻強忍著一滴都沒有落下。
就那樣隔著人群,絕望地看著他。
真是個惱人精,明明就是她錯了,也道歉過了,卻還要惹得他謝清霖平白的睡不著。
著實可惡。
謝府主院里頭,到了要睡下的時候了,謝夫人還沒有收拾,卻點了亮亮的燈火,給手里頭的那件外袍縫好了最后幾針。
謝侯爺有點心疼自己的夫人,湊過去看著,“夫人,白日里再弄吧,別傷了眼睛,這衣服找繡娘們做就得了,當(dāng)心身體。”
朝著自己的夫婿露出一個笑來,謝夫人放下手中的針線,“不過是補上最后幾針罷了,我的手藝侯爺你還不知道?”
一想到自己夫人年輕時候繡的鴛鴦荷包上頭的那兩個分不清什么玩意的樣子,謝侯爺笑的忍不住出了聲。
“哎,明珠那孩子,實在是聰明又妥帖。”
每次都是做了大部分的活計了,剩下最簡單的幾針都留給自己的夫人,這樣又體面又表了自己的孝心,謝侯爺對自家夫人領(lǐng)回來的這個外甥女也是真心喜歡。
一提到這里,謝夫人不由得嘆了口氣,帶了點愁容來:“那又有什么用,今個我讓明珠在內(nèi)室里,給那個混小子提了一嘴他倆的事,你知道那混小子說什么嗎?”
皺了皺眉,謝侯爺雖然不是那種事事操心的父親,捫心自問這些年都是任由自家兒子的喜好隨著他去。但他教導(dǎo)自家兒子的頭等大事,就是絕不可傷了他母親的心。
“難不成惹夫人生氣了?”一想到這,謝侯爺瞇了瞇眼睛,覺得自家的家法這么多年沒用過,著實有點浪費。
“他說,娶妻當(dāng)娶賢。”一提到這茬,謝夫人一肚子惱火,“倒真是讓這混小子讀書讀到家了,這話一出,我都不曉得再怎么接了。我就是愁,以后明珠怎么辦啊?”
看著自家夫人在燈火下的怒容格外生動,謝侯爺忍不住像年輕時候那樣,替她正了正發(fā)簪。
“夫人不必愁,在下有一計。”燈火下,謝侯爺瞇了瞇眼睛,知子莫若父,那混小子像極了年輕時候不羈的自己,但自己混小子哪能有自己夫人重要呢。
“快說,快說。”謝夫人扭頭看著自己夫君那臉上的笑覺得有點瘆得慌,不由得推了他一把,“你要是不說,今個滾去書房睡吧。”
“使不得!”這話一下子讓謝侯爺慌了,哪里敢耽誤一瞬,他趕緊開口道;“既然夫人和在下都喜歡明珠那孩子,倒不如直接認(rèn)了作干女兒,日后在京城里頭,也好尋個好人家。”
“這倒真是個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