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心意
“放心?,朕怎么會留你自己在這兒?”
周玹當然不會走,只見他微俯下?身,修長手指帶著涼意,揉捻在常清念心?口,似是要將她那顆不安分的心?剖出來?瞧瞧。
“裝模作樣地?要挾朕這么久,以為?朕會放過你?”
周玹嗓音低沉喑啞,竭力克制之下?,溫和眉眼仍漸漸染上幾分陰鷙,斥問道:
“從頭?到尾都在算計朕,你有心?嗎?”
如若從一開始就?是算計,那她口口聲聲的真心?愛他,能有幾分真切?她顯露出的每一寸歡喜、每一分眷戀,究竟又有幾層偽裝?
常清念陡然吃疼,心?中?本能欲躲,身子卻又難耐地?想往男人?掌心?里貼。
“不是……不是這樣的。”
常清念連忙搖首,眼窩盛不下?淚珠,便撲簌簌地?滾落,灼在周玹手背上,燙熱驚人?。
周玹兀自輕笑?一聲,忽然便將手掌抽回,用錦帕抹去淚珠子,似乎片刻停留都忍耐不得。
“無?需什么金風露,朕自會對你動情。”
周玹從案邊端來?茶盞,將不再溫熱的茶水含進唇間,不由分說地?渡給常清念,忽然發(fā)狠道:
“此物還是留給你自己享用罷,小騙子。”
常清念被按住后頸,只好仰首承納。帶著男人?體溫的茶水,順唇齒滑入喉間,苦澀后卻又隱隱回甘。像極他們之間的泥濘糾纏,誘她沉淪,卻又教她畏顫。
金風露不會攪人?神志,是以常清念仍舊頭?腦清醒。此刻聽出男人?弦外之音,她頓時目露楚楚,著急解釋道:
“妾身對陛下?動情,也不是靠金風露……”
只是這話還沒說完,便被周玹冷呵打斷:
“是嗎?那你躲什么?”
周玹面覆清寒,大?掌牢箍著瑩潤雪團,不許常清念亂動瑟縮。力道不至太?過,卻也不容反抗。
常清念被逼得無?路可退,只能撲上去環(huán)住周玹的腰,以進為?退躲避這羞人?拷問,低聲哼唧道:
“陛下?您別這樣,妾身害怕……妾身喜歡輕輕的……”
常清念埋臉在周玹懷里,試圖用嬌言軟語喚回他昔日溫柔。殊不知周玹今兒徹底扒下?君子皮,全然是只不安焦躁的困獸。
“由得著你喜不喜歡?”
周玹哂笑?一聲,墨眸中?閃過狠厲,忽地?發(fā)力將常清念扛起,大?步邁向繡榻。
常清念頓覺天旋地?轉(zhuǎn),忍不住驚叫出聲。可手腳皆無?處借力,只好任人?宰割。
下?一瞬,常清念蜷身陷進床榻里,錦被柔軟,卻無?法緩和她半分緊張。
殿中?玉髓香氣愈來?愈濃,常清念腰后不斷透出薄汗,只覺自個?兒快要被揉碎在這芙蓉帳里。
察覺常清念要逃,周玹目中?迸冷,筋骨猛地?暴起,一把扣住她手腕,非要鉆進指縫里,同她十?指相扣。
與此同時,周玹垂首壓在常清念頸側(cè),像是猛獸叼住獵物,聲音中?透著難以遏制的急促:
“弒親的感覺,很是痛快淋漓罷?”
見周玹再不遷就?她,執(zhí)意挑明質(zhì)問皇后之死,常清念連忙閉緊杏眸,側(cè)身試圖逃避。
周玹卻伸臂撈回細柳腰,強迫常清念睜眼看著,呵笑?道:
“裝什么落了毛的鳳凰?朕看你是得勝的貓兒歡似虎。”
“沒有……妾身沒有……”
常清念嗚咽著否認,字句破碎不堪,心?懷無?涯之戚。
從未見過周玹如此兇狠,她是不是真的玩火自焚了?
“你拿朕當周澈哄呢?”
見常清念眼中?水霧迷離,周玹縱情過幾遭,此刻終于還是和風細雨了些許,口中?卻仍不饒人?:
“把朕攥在手心?里利用,戲耍得團團轉(zhuǎn),覺著很有趣兒?”
常清念此刻已應不得聲,只覺自己像一葉扁舟,在滔天潮海中?翻滾。一個?大?浪打來?,便要將她掀翻了去。
一雙藕臂攀附在周玹肩上,常清念神情恍惚地?搖頭?,斷斷續(xù)續(xù)地?抽搭,不成個?調(diào)子。
“又要討?zhàn)垼吭醯?不叫姐夫了?”
周玹低低哼笑?,忽而俯身,在她耳邊輕吐道:
“嗯?小姨。”
從前常清念總愛以此要挾他,如今時移世易,愧不敢言之人?,也該換換了。
常清念聞聲,頓覺自己死到臨頭?,渾身難以自抑地?顫栗,心?中?徹底崩潰。
周玹從前對她有愧,是從不敢喚她“小姨”的。
常清念不知自己究竟哪里露出破綻,讓周玹發(fā)現(xiàn)金風露的秘密。她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周玹不再對她心?懷愧疚,便不會再任她放肆。
周玹討夠舊債,便一定會處死她的。
常清念心中又是不甘又是不舍,忍不住埋去衾被里垂泣,然而由不得她繼續(xù)胡思亂想,周玹已將她拖入下一輪浪潮當中?。
尖峰滴入翠嵐紗,流鶯飛上小桃花。
嫣然半寸撩人處,一炷龍涎,滿甌春露。
…
金風露的藥性究竟是何時消退,常清念渾然不知。只覺昨夜服下那盞茶水之人不是她,而該是周玹才對。
天光乍破,常清念仍陷在混沌夢境里,如同溺水之人?抓著一根浮木,飄飄蕩蕩,根本分辨不出虛實。
周玹離她很遠很遠,正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眉目俊朗如舊,卻透著徹骨寒意。
內(nèi)侍手捧銀盤上前,上面擺著匕首、毒酒與白綾。
周玹神情淡漠疏離,命她挑一個?自盡。
與其備受折磨,不如一刀捅穿心?肺,來?得決然痛快。
“妾身選匕首……”
常清念側(cè)伏在軟枕上,眼眸緊閉,口中?不住喃喃自語。
周玹正立在榻前換朝服,一夜纏綿過后,神色已然緩和不少。
只勸自己從前全是利用也無?妨,只要他還是大?權在握的帝王,常清念就?會永遠留在他身邊。只要她的心?不是鐵石做的,便總有能焐化的一日。
聽得常清念囈語,周玹不由落座在榻邊,俯身詢問道:
“選什么?”
低沉聲音驀然在耳畔響起,與夢境重?疊交織。
“匕首。”
常清念輕顫著重?復,心?底恐懼盡數(shù)覆壓上來?,聲音細若蚊蠅。
選匕首?
周玹動作一頓,袞袍衣袖垂落,遮覆在常清念腰際。
聽出常清念這是在求死,周玹臉色頓時又冷沉下?來?,原本消散的陰霾再次籠罩。
這女子慣會同他逢場作戲,如今竟再也演不下?去,連留都不肯留了嗎?
周玹恨得咬牙切齒:“朕是不是還要夸你性子烈?”
常清念仍舊沉浸在夢魘當中?,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悄然打濕枕畔,卻再不應聲-
在夢中?幾番掙扎,常清念終于睜開眼,混沌神識徐徐轉(zhuǎn)回清明。
熟悉花帳映入眼簾,偏頭?卻不見承琴與錦音。唯有兩個?眼生的嬤嬤,正一左一右,肅容立在榻前。
“皇貴妃醒了?”
見皇貴妃轉(zhuǎn)醒,嬤嬤們正欲上前攙扶,卻被她驚愕躲開。
常清念心?中?登時亂如絲麻,急聲追問道:
“本宮的貼身宮女呢?”
兩個?嬤嬤對視一眼,朝門外揚了揚手。
承琴和錦音這才被放進殿內(nèi),兩人?皆是眼眶紅腫,顯然剛剛哭過。
而那兩個?嬤嬤倒沒將常清念如何,也不阻攔她與宮女接近,只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如同兩尊門神,監(jiān)視她一舉一動。
見身邊宮人?安然無?事,常清念幾乎停滯的心?臟才緩緩恢復跳動,心?中?不安卻絲毫未減。
而這份惶悚,在承琴顫泣低問時,更是攀至頂峰:
“娘娘,您跟皇上是怎么了?”
“皇上今早走時,命人?把永樂宮封了,不許任何人?進出……”
承琴淚水漣漣,似乎比常清念更為?恛惶無?措。
聽罷這話,常清念不由頭?疼斂目,昨夜記憶紛紛雜雜地?涌上心?頭?,不斷糾纏混淆,只覺周玹當真說過要賜她自盡似的。
常清念悲從心?來?,忽然握住承琴手腕,聲音嘶啞道:
“本宮想打香篆。”
只當常清念是要平心?靜氣,承琴不敢再追問,只踉蹌著撲去柜前。取出一應香具時,手指還在輕輕打顫。
常清念掀開雕漆香函,竟忽然取下?腰間荷包,將自己身上的玉髓香也混入香粉當中?。
承琴瞧清常清念動作,登時嚇得臉色慘白,顫聲道:
“娘娘,您這是……?”
這香粉中?有皇后的椒蘭,婁婕妤的降真,岑妃的沉水,德妃的牡丹皮……
承琴早就?看出來?,這哪里是一爐香?分明是一盅血!
如今常清念把玉髓香摻進去,是在奠她自己嗎?
常清念喉中?皆被苦澀堵滿,根本吐不出半個?字來?,遑論安慰承琴。
將香粉填平在篆模子里時,常清念指尖冷得快沒知覺,眼神都在不由自主地?放空。
可今日這香燒到一半,忽然火止煙息,竟是燒斷了。
自從學會打篆以來?,常清念手中?還從未有燒斷的香。香灰未曾壓平,是她的心?不靜。
望著爐中?殘香,常清念只覺天意昭然,不禁垂眸苦笑?道:
“如今這香已成,便取個?名兒罷,就?叫……”
“斷魂香。”
“斷什么魂?”
周玹厲聲喝斷,身上一襲袞袍尚未換下?,立在殿門口,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上罷此生最?短的一次朝會,匆匆趕回來?,卻聽到這么一句,登時又被激起心?火。
抬手揮退眾人?,周玹大?步朝常清念邁來?,原本偌大?空曠的寢殿,似乎陡然間變得逼仄。
“你不是喜歡攀皇恩?怎么不接著攀了?”
被常清念要死要活氣得夠嗆,周玹竭力握拳克制,仍不禁恨聲道:
“你想吃避子藥,朕只當你年紀小不經(jīng)?事,朕都隨你;你想置常家于死地?,朕也縱著,大?不了給你換個?外家。朕對你千依百順,都焐不熱你這冷硬心?肝!敢情你來?朕身邊,就?是一心?惦記去死?”
“離開朕?你這輩子想都別想。”
周玹握住常清念雙肩,話說得兇狠,眸中?神色卻幾近懇求。
他都不再求她的心?了,只求她人?能留下?就?好。
常清念被這一串質(zhì)問砸得怔愣,好半晌都沒回過神來?,眼前周玹的面容也逐漸朦朧。
“妾身沒有一心?惦記去死。”
常清念摸不著頭?腦,只好吶吶辯解道:
“也不想離開陛下?。”
周玹掌心?微松,心?底躁怒稍稍平息,目光卻仍緊攫住常清念,仿佛要看穿她彎繞心?思。
察覺彼此根本對不上話茬兒,常清念慢慢反應過來?什么,卻仍不敢置信地?問道:
“陛下?愛……愛……”
“我愛你。”
顧不上計較勝負,周玹毫不猶豫地?接道。
甭管這話是不是臨死前的施舍,常清念猛地?撲去周玹懷里,淚水仍止不住地?在流,內(nèi)心?卻前所?未有的平靜,似是終于等到歸宿。她本可假裝堅不可摧,卻在溫柔愛意里潰不成軍。
可下?一刻,恐懼再次將她包圍。
常清念忽然推開周玹,帶著哭腔質(zhì)問:
“陛下?又騙妾身!妾身心?腸狠毒,虛偽懦弱,自卑又自負,陛下?喜歡妾身什么?”
這回倒是輪到周玹怔神,幾乎是憑著本能在思索。他早知常清念言不由衷,所?以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其實是
——你確定要擁抱我嗎?
“做你自己就?好,朕喜歡真正的念念。”
——我會擁抱你。
意識到好像哪里有些誤會,周玹收緊手臂,將常清念更深地?嵌入懷中?。
常清念忍不住啜泣埋怨,翻舊賬道:
“可您不是厭憎妾身狠毒嗎?您分明罵妾身是壞東西。”
“朕何曾厭過你?”
擁住常清念薄細腰背,周玹連忙安撫道:
“壞又怎么了?難道朕是什么好人??”
“您還罵妾是瘋子。”
常清念憤恨咬唇,將眼淚全蹭去周玹身上。
周玹愈發(fā)無?奈失笑?,若非今日爭吵,他竟不知常清念是這樣想的。
“那不是罵你有瘋病,朕是在夸你勇敢。”
周玹柔聲解釋,生怕常清念仍要想東想西,頓時換了個?說辭:
“你不是瘋子,只是會扎人?的小刺猬。”
見常清念咬唇,似乎對這說法也很是不滿,周玹忙道:
“朕說錯了,不是小刺猬。”
周玹托起常清念臉頰,在她額心?印下?輕吻:
“你是梟主。”
“是朕的女君陛下?。”
周玹語氣誠懇鄭重?,并非是哄人?,而是他的確如此認為?。
世人?眼中?的狠毒、野心?、不擇手段,在他看來?從不是錯的,他只會欣賞常清念的堅韌、旺盛與蓬勃。
她是塵盡光生的明珠,也是困境中?拼殺出來?的梟雄。
常清念聽罷,終于確信周玹很喜歡自己,幾乎忍不住破涕為?笑?,又趕忙繃住臉,咕噥道:
“陛下?比妾身更瘋。”
見常清念展顏,周玹也不由揚唇,湊近同她低語:
“你如今才發(fā)現(xiàn),是不是太?晚了?”
彼此皆發(fā)覺今日誤會一場,說完這話,殿中?忽然寂靜下?來?。
常清念此刻心?緒繚亂,根本理不出這番誤會的根由,但她不可能承認是自己心?虛,立馬先發(fā)制人?:
“您既然不計較妾身騙您,干嘛還要封宮嚇唬妾身?”
“還不是你先尋死覓活的?”
提起此事就?來?氣,周玹難得失了分寸,竟也沒讓著她。
“是您先兇巴巴的,跟要殺了妾似的。”常清念頓時反駁。
周玹氣得直發(fā)笑?:“每回都說再沒有瞞著朕的了,轉(zhuǎn)頭?就?給朕翻出個?更大?的浪來?,難道朕不該兇你?”
“朕還從沒見過,有人?能像你這般屢戒不悛。”
周玹余怒未平,不禁掐她臉蛋兒道:
“朕都不由得懷疑,從前是不是對你太?溫和,合該換個?法子治你。”
周玹氣她隱瞞,她還氣周玹不體貼呢。
常清念躲開周玹魔爪,扭頭?怪怨:
“您這人?就?是活得太?通透,什么都要弄清楚,真沒意思。”
周玹若是肯裝聾作啞,又哪來?之后這些麻煩事?
掰正常清念那張小臉,周玹輕咬她唇瓣,哼笑?一聲:
“你有意思,縮頭?縮腦的小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