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貓讀書到太晚,江小魚窩在亱蓮枕邊就那么沉沉睡了,連慣常的雞鳴都沒能將他喚醒,再睜眼時男人已不在身旁。
他將腦袋搭在爪上,迷蒙著眼望向窗外。一縷光被云牽著,影影綽綽揚在臉上,他大張著嘴打了聲哈欠跳下床。
陳一曲站在樓梯旁拿著雞毛撣子掃塵,見江小魚下來了他板著臉就想兇,可話沒出口又記起他昨夜里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兒,嗓音卡在喉嚨里轉(zhuǎn)了個彎道:“早飯在食盆里,自己去吃!”
江小魚半昂腦袋斜著他瞅,懷疑他被燕飛浪傳染了。陳一曲惱羞成怒,用腳踢了踢他的屁股,催促道:“還不快去!”
“知道了。”他被推得四爪踉蹌,嘟囔著踩了他一腳。
院落中不知何時多了幾缸荷花,紫的白的黃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略帶綠意的幽靜花香,有些像昨夜亱蓮身上的味道。
江小魚想到這,嘴里嚼著的動作停了,伸出一只爪子撓了撓有些發(fā)熱的耳朵。
一只狗腦從旁探頭,盯著江小魚碗里的雞蛋汪了一聲:“狗也吃!”
江小魚裹了裹嘴巴,給它挪了位置,“都吃了吧,貓吃飽了。”
傻狗狼吞虎咽頭都不抬,江小魚問:“哈士奇,你之前出門去干嗎了?”
狗臉呆著像是在回憶,半晌汪了一聲:“狗去比賽!得了第一!”
“……你還能比賽呢?”江小魚吃驚,“什么比賽?”
“不知道,反正狗厲害狗第一!哥哥也說狗很棒!”
“……你哥哥又是誰?”
哈士奇扭著腦袋對著身后打了聲響鼻,“狗哥哥!”
叼著煙路過的燕飛浪心里得意,其他狗聞到他刻意釋放出來的信息素全都嚇得失了態(tài),讓哈士奇白撿了個登陸冠軍。他想炫耀,又怕搭腔露餡,一時間面目扭曲。
好在江小魚習慣了這人總是卡詞和面部神經(jīng)抽搐,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也沒往心里去,他聽見前院有聲響,爪子一撂走了過去。
是季妄安,他抱著泰迪,一人一狗看著都沒什么精氣神的樣子。
“我?guī)藁ㄈプ鰏pa,多買了不少東西,給小貓用吧。”他將禮品袋遞給陳一曲,棉花看見了江小魚,從他的懷里跳了出去。
“哎呀二爺?shù)哪樕趺催@般差?”陳一曲雖不知詳情,但都是亱闌生的,見狀他心有不忍,“進來喝口茶吧,去去燥。”
見主人進屋,棉花喪頭搭腦地問江小魚:“貓老大,你偷主人的手機干什么呢?”那天場面雖然混亂,但他看得清楚,是眼前的黑貓趁機將東西偷走了。
江小魚囁喏了幾下嘴角,好一會才說:“貓有必須拿的理由。”
泰迪睜著眼看它:“你是不是要傷害狗的主人?”它不傻,它知道主人因為手機丟失的事情已經(jīng)很久沒有安眠了,他總是在夜里驚醒,而后抱著它哭泣。
江小魚不知該怎么回答,他知道自己所做即是正義,可狗知道什么呢?它只是愛自己的主人,全心全意。
“抱歉。”冷氣從通風口涌上,他低頭看著自己黑色的爪子,有些僵硬地張合了幾下。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泰迪的眼眶掉落,它比江小魚大不了多少,卻能哭地要命,哭得跟在江小魚身后的哈士奇被嚇得不敢靠近。
“汪!壞狗被小貓打哭了!”它被泰迪咬過。
燕飛浪滅了煙,心里倒是沒多少惆悵,他又不是愛心泛濫,季妄安自作孽不可活,就是可憐了這狗,是個通人性的。
“走了,哥帶你去跑步。”他拉著哈士奇轉(zhuǎn)身離開。
泰迪趴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的,哽咽不清地說:“是狗的錯,狗……狗不讓你進房間的話,你就偷不到手機。是狗不好,你別傷害主人,你傷害狗吧。”它當時明明看見江小魚偷手機了,卻一時沒反應過來沒有出聲,如果它攔住了它,那主人根本不會這樣害怕。
江小魚說:“不是你的錯。”
“那是你的錯,都怪你……”
“也不是我的錯。”他突然明晰了,錯的不是泰迪,不是借他車的亱蓮,不是交出手機的亱闌,更不是他江小魚,錯的是季妄安。他不僅傷害了別人,還將錯誤幻化成矛,傷害了愛他的人,盡管這可能并非他的本意。
他想到了亱闌,想到了她的行為,她應該也是煎熬的,可她是索尼婭,她在通過某種方式,規(guī)勸拉斯柯爾尼科夫自首。
“你的主人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江小魚趴在泰迪面前,摸了摸它的腦袋,“他要為這個錯誤承擔責任。”
“可能是幾年,可能會是更久。可被他傷害的人,永遠不會回來了。”
*
江小魚久久未等到刑偵那邊的動靜,忍不住給金戈打了電話:“還沒移交檢察機關(guān)嗎?”
“暫時不能移交,缺少關(guān)鍵證據(jù)。”
江小魚心中荒謬,“那你告訴我還需要什么證據(jù)?”
金戈嘆了口氣:“師父知道你心里不忿,但你先冷靜下來。周旭的遺體和尸檢報告已毀,官方定論他的死因是溺水,即便現(xiàn)有視頻能證明他生前遭受了性侵,但并沒有直接證據(jù)證明他是在這一過程中喪命,繼而被拋尸。若是在證據(jù)不足的情況下草率將案件移交檢察機關(guān)起訴,不僅有可能因證據(jù)不足被駁回,還會打草驚蛇。”
“而且……”他的聲音聽起來帶著煩躁:“死者家屬的意愿變了。”
“什么意思?”
“死者外婆不打算翻案了。”
江小魚頭腦充血:“這是刑事犯罪!是她想翻就翻,想不翻就不翻的嗎?”
“人家有自己的苦衷。”
江小魚無法理解,他決定自己去找。
周旭是本地人,家在一個環(huán)境相對老舊的小區(qū)。江小魚一口氣爬上了五樓,臨敲門時才生出些局促來。
他一頭腦熱沖了過來,卻不知敲開門后該說些什么,猶豫再三還是按了門鈴。可門鈴沒響,應該是壞了,就這幾秒之間,江小魚鼓起的勇氣泄了個干凈,他有些沮喪地轉(zhuǎn)身準備下樓,卻聽身后門開了。
“你是?”周旭的外婆剛巧要出門扔垃圾,她蒼老的面龐露出一絲遲疑,隨后問:“江警官?”
江小魚一愣,“你認識我?”
“當初我報案時金警官指給我看過。”她記得他說:“看見那個人了嗎?他叫江小魚,他會負責還你孫子一個公道。”
江小魚伸手接過她手上的垃圾,低著頭說:“我?guī)湍闳印!?br />
周旭的外婆在他身后說:“謝謝你啊。”
等到江小魚上樓時,剛到拐角便看見她依然站在門口,像是守著什么。
“進來吧。”她把家里的空調(diào)打開,“我和老頭子耐熱,你們年輕人火氣旺,先休息會我去給你洗個蘋果。”
江小魚連忙起身,“不用了,我待會就走了。”
老人不聽,依舊洗了個紅彤彤的蘋果遞給江小魚,兩人肢體相接觸時,江小魚碰到了她的皮膚,蒼老,沒有光澤,無生氣的。
“江警官來是有什么事嗎?”
江小魚捏著蘋果,低著頭說:“我聽說你不想翻案了。”
“是的。”
“為什么啊?”他抬起頭,有些急促道:“我已經(jīng)找到線索了,很快便能將嫌疑人緝拿歸案,為什么你不想翻案了呢?”
她看著江小魚笑了一下,瞬間,淚水就這么順著松垮的臉頰滑落在嘴角揚起的弧度上,“因為我已經(jīng)沒了孫子,我不能再沒了老頭。”
她帶著江小魚走進臥室,指著床上癱瘓的周旭外公說:“結(jié)腸癌早期,醫(yī)生說盡早治療治愈的可能性很高,小旭就是因為沒錢給他外公治病才急著打工的。”
“江警官,我不想往后的日子里自己一個人。”她側(cè)頭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像是怕將老頭吵醒又把門帶上,抑著哭,笑道:“我收到了短信,只要我放棄翻案他會給我一大筆錢,足夠周旭外公的手術(shù)和中風復建。”
江小魚知道這肯定是沈挈那幫人發(fā)現(xiàn)手機不見后想出來的應對方法,他覺得自己有些憤怒,又有些惶然,“那、那就不翻案了嗎?”
逝者已逝,留下的人依然要生活,他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可他又覺得自己有點恨。那種感覺就像那條小白狗死的時候,他沒有能力養(yǎng)它,沒有能力阻攔別人害它,眼睜睜看它被烹熟,骨頭被當做廚余丟進了垃圾桶。
“江警官,我謝謝你,謝謝你為周旭努力了這么久。”她哽咽著幾乎說不話來,“可我,可我不想一個人啊,我想過和老頭子一起死了算啦,可那樣誰還能為小旭掃墓呢?他剛埋進去啊,剛埋進去,一點紙錢收不到的話,我的小旭在下面該怎么辦啊?”
“啊?他該怎么辦啊?”
江小魚被她的問得無處可逃,從未有一刻他像現(xiàn)在這樣如此深刻的認識到:他是壞人的玩具,他是案件的死者,他是陸挽暉的功績,他是他經(jīng)手的第一個案子。
可他,本是周旭,是人所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