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仰面躺在地上，無神的眼珠怔怔地看著洞府上空，似還沒有從驚懼之中緩過來。
容瑟袖中白皙的手指微微蜷緊，指尖凝聚靈力，隔空在她眉心上點了一點，助她凝靜神思。
淡雅青竹香氣破開污濁魔氣溢到鼻端，溫玉下意識抓住垂到她鬢邊的袖擺，表情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
她側(cè)頭望著容瑟姝麗如仙的容顏，像是突然之間找到了主心骨，這段時日堆積壓抑的惶恐不安如放匝的洪水，頃刻噴薄而出。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漸漸濕潤，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眼神里滿是不加掩飾的依賴信任。
一如前世在小云境之中，容瑟的劍貫穿她的心口，溫玉看向他之時的震驚、不可置信，又逐漸轉(zhuǎn)變成釋然、包容。
“別難過……大師兄……不是……你的錯……”
容瑟眉眼浸染鮮血，耳朵里一片嗡嗡聲，仿佛有一千面銅鑼在他頭腦里轟鳴。
他渾渾噩噩抓著劍柄，從她清澈干凈的瞳眸里，看到了他紅得似要滴血的眼睛。
——在眾目睽睽之下，望寧仙尊座下的首席大弟子墮入魔道，殘殺了同門！
容瑟濃密的睫羽微顫了下，強迫著從前世的回憶里抽離，略微別開臉，避開溫玉的注視。
“臟。”他清泠的調(diào)子低了兩分，卻沒有抽回袖擺。
他的衣擺方才擦過手。
溫玉毫不以為意，咧著干裂的嘴角，想像平時一般打趣他幾句，眼角不經(jīng)意瞥過池潭邊，臉色驟然一變。
“大師兄小心！”
容瑟抬首看去，被他掃落下池潭的幾個人掙開藤蔓的綁縛，五指扣抓地面，四肢著地的從池潭里爬了出來。
身上、發(fā)上濕淋淋的淋淌著血紅的池水，齜著牙齒，嘴里發(fā)出不明的嘶吼，打眼兒一看，還以為是從地獄里出來的惡鬼。
容瑟本能握住寒云劍，余光掃過幾人麻木的臉龐，又松撤開去，拉扯過藤蔓，纏住幾人的腳踝，再一次將這些人橫掃進(jìn)池潭里。
“不用手下留情。”溫玉拉了拉容瑟的衣擺，一字一頓地說道：“直接殺了他們。”
人間與修真界一向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修行者殺凡人，乃是大罪，仙門百家不容。
溫玉究竟知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關(guān)丁安雙臂抱劍，不滿地冷嗤：“溫師姐好大的火氣，連凡人都不放過。他們縱有不對，亦罪不至此，殺了他們的后果，不知溫師姐承不承擔(dān)得起。”
溫玉手臂撐著地面，勉強坐起身子，烏黑的發(fā)髻凌亂散落，臉色蒼白沒有半點紅潤。
她的目光在關(guān)丁安面上停留片刻，又掃過他身后的其他人，淡淡的吐出兩個字：“傻缺。”
宗門怎么派了一群傻缺跟著大師兄？
“你！”
關(guān)丁安臉色漲紅，怎么能罵人！
其他弟子面色也不太好看，想?yún)柭曬g斥溫玉，又怕回到宗門，被邵巖穿小鞋，生生忍著不敢發(fā)作。
畢竟不比望寧仙尊，一心問道，不問世事，容瑟在他的名下，除了一個名頭，一無所有。
邵巖表面和善，實則偏心眼兒，尤其偏心溫玉，見不得人說她半點不好。
溫玉朝池潭方向努了努嘴：“看不出來嗎？他們不是人。”
關(guān)丁安等人錯愕地瞪大眼睛，怎么可能？這些人無論怎么看，都是普通老百姓啊？
一行人的視線齊齊移向在池潭里掙扎的幾個人，定格在幾人死氣沉沉的漆黑眼瞳上。
這才發(fā)現(xiàn)，幾人的眼睛都被黑色充斥，整個眼眶幾乎全是黑的，看不到眼白。
關(guān)丁安倒吸一口涼氣，聲音不受控制的尖利了些：“他們怎么會變成這樣？”
溫玉手指攥著披風(fēng)，柳眉顰蹙，眉心間流露出一絲悲憫：“不知。我見到他們的時候，便是如此。”
“魔傀。”容瑟嗓音如沁入冰水，帶著點兒拒人千里的冷調(diào)。
溫玉面露驚訝：“魔傀是什么？”
容瑟看向洞府中盤旋的濃黑魔氣，清冷的眸底有什么情緒閃動，叫人辨不清楚。
“魔氣入體，失去心智，變成不人不鬼的傀儡。表面看起來是人，內(nèi)里實則僅剩下一個空殼。”
簡言之，便是魔氣寄宿人體，吞噬人的神智。尤其凡人沒有靈力護(hù)體，很容易受到侵染，淪落成盛裝魔氣的器皿。
了解這么清楚，溫玉好奇地問道：“師兄以前見過魔傀？”
容瑟自是見過。
前世他被季云宗驅(qū)逐出師門，一路逃亡到一處偏僻的村落。
魔族入侵人間之時，山村被波及，很多村民都變成了魔傀。
那模樣與這些人如出一轍。
“不曾，不過是略有耳聞。”容瑟避重就輕。
溫玉連忙追問：“那師兄可知有什么破解之法？”
“魔傀殺不死，除非……”容瑟語氣微頓：“溫師妹確定要殺了他們？”
溫玉咬了咬下唇，堅定地點點頭：“殺！他們殺了張青山林戈。”
張青山、林戈正是與溫玉一同來銅元鎮(zhèn)的季云宗弟子，修為與溫玉不相上下。
關(guān)丁安等人大驚失色：“怎么可能？！”
不提這兩人都是金丹境界，便是練氣期，常人也不可能近得了身。
凡人殺修士？這比天方夜譚還叫人難以置信！
關(guān)丁安皺起眉頭，似有懷疑地看向溫玉：“好歹是同門，師姐你這般編排與人，有何居心？師姐若是知道兩位師兄的下落，千萬不要隱瞞才是。”
溫玉狠狠瞪著他，呼吸急促起伏，眼眶微微泛紅：“我騙你有甚么好處？！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連我也一身靈力被封，使不出術(shù)決，還差點被……”
他們是受宗門之命前來接應(yīng)她的，于情于理，她都沒有欺瞞的必要。
容瑟玉白的臉龐微微發(fā)白：“你的靈力……”
莫非重來一世，他仍舊救不了溫玉？
“低階封印，不難解開，師兄不用擔(dān)心。”溫玉寬慰道：“幸虧師兄來得及時，若是等他們搗碎我的丹元，怕是就無可挽回了。”
容瑟緊繃的身體輕不可察地放松下來，在心底里微微送出一口氣。
“她說的……是真的。”一直安靜站在眾人之外的男人忽然開口：“銅元鎮(zhèn)在……你們到來之前……就沒有一個活人了。”
“胡說八道！”關(guān)丁安不信，回嗆他：“你不是還活著么？”
男人搖搖腦袋，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容瑟：“我不是……銅元鎮(zhèn)的人。”
想到初入銅元鎮(zhèn)見到的幾個行人，容瑟眸光微起波瀾。
關(guān)丁安一時語塞，身旁的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適可而止。
關(guān)丁安捏緊拳頭，憤憤地扭過腦袋，眼不見為凈。
弟子微嘆了口氣，轉(zhuǎn)眼看向容瑟：“師兄，是什么法子，大可直接說出來。”
容瑟頭也不回：“出去引銅元鎮(zhèn)的所有人過來。”
弟子神情莫名：“引來作甚？”
容瑟掀起眼皮冷淡地撇了他一眼，淡粉的薄唇輕啟：“坑殺。”
……
一行人渾渾噩噩從井里出來，關(guān)丁安等人才回過神來。
關(guān)丁安兩側(cè)腮肉抖動，牙齒止不住地打顫，好半晌才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瘋子。”
連坑殺這等殘忍的殺人之法都想得出來，容瑟簡直不像是修士！
溫玉攏緊披風(fēng)，氣憤的剁腳：“你們懂什么？不殺光魔傀，勢必會殃及其周邊的百姓，甚至整個人間，大師兄是為民除害！如若不然，你說說，你有什么其他的好法子？”
關(guān)丁安第一次遇到魔傀，哪里說得出來。
他回頭看了眼深井，身后似有洪水猛獸追擊，拔腿跑開。
其余人對視一眼，也快速離開。
“孬種！”溫玉冷哼，抬步跟上去。
沒注意到，被他們帶出井的男人一動不動立在井邊，直勾勾盯著井底。
銅元鎮(zhèn)的百姓全是凡人，哪怕變成魔傀，攻擊力也并不高。
關(guān)丁安一行人很輕松制服，統(tǒng)統(tǒng)丟進(jìn)井中。
“大師兄，我們接下來要做什么？”溫玉抓過關(guān)丁安的傳音石，給容瑟傳音。
容瑟回道：“離遠(yuǎn)些。”
……沒了？
溫玉愣了一愣，連連應(yīng)聲，拉著佇立的男人退出院落。
容瑟收起傳音石，劍尖朝下，一步步走向池潭，雪白衣角劃出水波般的弧度。
他手腕翻轉(zhuǎn)，橫平劍刃，劃破手掌心。
剎那之間，腥甜的血腥氣從他身上彌漫開去。
池潭里掙扎的幾人頓時似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般，保持著掙扎的姿態(tài)，面目猙獰地僵立在池潭里，紛紛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動脖頸轉(zhuǎn)向容瑟。
黑不透光的眼睛明明看不清任何情緒，卻無端讓容瑟聯(lián)想到某種潮濕陰暗的穴居生物，貪婪黏‖膩得叫人頭皮發(fā)麻。
容瑟不適地凝了下眉，調(diào)動體內(nèi)的靈力點劍而起，帶血的鋒刃在空中劃出虛幻的劍影，閃電般刺穿幾人的胸膛！
劍上的血浸潤衣服，沾上皮膚，幾人的胸膛立即灼燒開一個肉‖洞。
幾人還沒來得及撲上容瑟，便直挺挺倒進(jìn)池潭里，不再動彈。
血池水波一圈圈蕩開，容瑟眼睫垂著，濃黑長睫覆下時落下一小片弧形陰影。
他掃了眼鮮血淋漓的手掌，抬手在劍刃上又抹了一下，依葫蘆畫瓢，走向通道。
不消半刻鐘，他一路從洞府，殺到通道盡頭，封困洞府中的魔氣也隨著他往外沖。
在外面的溫玉聽到從井底傳出劇烈的罡風(fēng)聲，神色一變，正要傳音問容瑟發(fā)生了什么事，井口發(fā)出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沖天的魔氣從井中噴薄而出，掀翻院落的屋頂！
大地亦是一陣震晃，溫玉身形不穩(wěn)，往后退幾步，待井口的動靜平靜下來，她忙不迭地沖進(jìn)院中。
“大師……”
“兄”字尚含在喉嚨口，一陣沖鼻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房中一片狼藉，深井被夷為平地，容瑟半跪平地之上，寒云劍直插‖進(jìn)地面，周圍若隱若現(xiàn)的血腥氣飄浮。
下一刻，他長眉蹙了蹙，俯下‖身咳嗽起來，暗紅色血液順著唇角緩緩流下。
“大師兄？！”溫玉驚慌跑過去，伸手要扶起容瑟。
容瑟抬起手阻擋她的靠近，白皙的掌心血跡斑斑，一道深深的傷口橫切過整個手掌，看得人觸目驚心。
“……你的手。”溫玉捂住嘴巴，眼中淚光漣漪。
“不礙事。”他啞著聲音說道，比剛才的音色更加低沉：“臟，別過來。”
容瑟緩緩站起來，雪白的臉色又白一分，就連唇色也有些蒼白。
溫玉看得好氣又好笑：“大師兄，我沒那么講究。且比論起臟，不該是我見不得人么？”
容瑟抽出寒云劍，劍身發(fā)出鈍鈍的破空聲，沒入劍鞘之中。
“男女有別，規(guī)矩不可逾越。”
何況在修真界倫理綱常比之人間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能讓溫玉的名節(jié)受損。
溫玉無奈扶額，她的這個大師兄為人清正，哪哪兒都好，就是太過恪守規(guī)矩了些。
熟知容瑟的性子，溫玉不再勉強，打量著填為平地的井，絲毫看不出下面埋藏近百具尸體。
她指指銅元鎮(zhèn)上空：“這些魔氣怎么辦？”
魔氣具有侵蝕性，若是放之不管擴(kuò)散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
容瑟取出季云宗特有的信號彈，曲指拉掉索頭，直射入高空。
“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