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景光愣怔地望向她。
明日香弦鳴像是喪失了興趣那般,施施然松開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那只潔白如玉的手上沾著他剛才窒息瀕死時不受控制留下的涎水,被她隨手抽了張紙巾擦去。
【前輩……討厭他了。】
身體放松下來之后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臉頰通紅、緊咬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的樣子顯得格外可憐。
明明過去遭遇過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他都可以頂著壓力往前走,但唯獨這次是他最信賴最依戀的前輩,軟弱的淚水偏就失去了控制。
很久以前就該接受現實了吧,關于她已經死去的現實。
一直在幻想中不依不饒地糾纏著,僅僅是期待那雙美麗而平靜的幽綠色眼眸能夠注視著他。
最開始進入組織殺人的時候,諸伏景光的手會不自覺地顫抖,為他正在傷害他人的事實。
可一個優秀的狙擊手,一個合格的臥底,不應該擁有一雙不穩定的手。
于是便幻想著,前輩那雙見證過無數死亡仍舊保持平靜的幽綠眼眸,正在背后注視著他。
每當感覺到背后那道目光時,諸伏景光的心境就會平復下來,心平氣和地瞄準、射擊、殺人、射擊、殺人、殺人、殺人。
她告訴自己【這是死亡】,死亡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結局,死亡是每個人身上正在發生的事情。每一口呼吸對身體造成的氧化,都在加速衰老,而衰老只是通向死亡的一條路,一條底線,確保每個人最終都會平等地回歸安寧。
當年這樣說著的前輩,握住他的手,引導著他將手掌搭在她纖細的脖頸上。
大動脈在勃動,那時的明日香弦鳴是活著的。
好看的幽綠色眼睛,看向他時帶著笑意,她問諸伏景光,【要不要試著殺了我?】
殺人并不是什么難事,只要手指收緊按壓頸動脈竇,以他的握力,十五秒內她就會昏厥,十分鐘后她就會死亡。
當死亡可以被數據定義,那些未知的恐懼也就不復存在。
諸伏景光卻像被燙到了那樣抽回手,再與前輩對視時,才發現她的眼底一片平靜,沒有開玩笑后的狡黠,似乎只是平平無奇地提出了一個建議。
他的擔憂被她察覺,于是女性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還不想死……至少現在不想,我只是想讓你不要那么畏懼死亡。】
可是……教會他不要畏懼死亡的她,在面對必死的境地時,會感到害怕嗎?
諸伏景光像以往無數次那樣想象著那道來自背后的目光,有一雙幽綠色眼眸在平靜地注視著他。終于有一天,他看見她安詳地坐在沙發上,翻閱著童話書。
“給我講個故事吧,鳴姐。”
那之后的很多天,明日香弦鳴的身影偶爾會出現在這棟房子的各個角落。
諸伏景光曾經構想過,她過去使用這間安全屋的景象。夜晚的書房亮著暖色小臺燈,她在書桌前敲打電腦,打了個噴嚏才又往身上搭了條毛毯。廚房很少被使用,擁有不錯的廚藝卻無心在執行任務期間使用,于是一邊喝水一邊啃著面包,臉頰被撐得微微鼓起,秀麗的眉皺著,不滿于這種發酵食物的干澀口感。
偶爾這些場景又會和高山理繪診所休息室的回憶交疊,女醫生幫他處理好傷口,收拾著剩余的藥品,茶幾上卻偏偏攤放著《廚藝小技巧》。
一定是他太貪心了,總是向前輩索取著知識、關注、耐心、安全感。
所以她厭煩他了。
沉湎于過去的自己真的很難堪。
前輩一直都很溫柔,即使為了喚醒自己用了一點激烈的手段,那也仍舊是在為了他好。
這次就是最后的見面了。
【夢……該醒了。】
諸伏景光重新睜開眼睛。
那道他以為會消失的身影,卻還是安穩地陷在沙發里。
湛藍的貓眼中閃過一絲自厭,原來他這樣懦弱?被自己臆想出的幻夢困在原地,止步不前。
“小景,回神,擦擦眼淚。”
質地粗糙的紙巾壓在了脆弱的眼角,青年眼部肌膚更紅了,受刺激后流出的眼淚直接沁濕了整張紙。他按住女性的手,加深力道,讓淚水更加肆意地溢出。
身體……不受控制。
“你做的很棒了,”明日香弦鳴被他的眼淚嚇到了,反思了一下自己剛剛的態度是不是太糟糕,“其實這間安全屋我不爽很久了,足足四層樓梯還窄,我好幾次都差點撞到頭。”
“你在公安的情報協助做得很好,完全可以頂替掉我了,我都懷疑你是嫌棄我年紀大還沒用才寧可我死了。”
“絕對沒有!”
他連忙否認,焦急的模樣倒讓整個人鮮活的幾分。
“還有,廚藝變得太厲害了,我在后悔當初讓你去當書店老板的,你明明應該去做餐廳主廚。”
【太溫柔了,這樣的溫柔,無論是真實和虛假都沒有關系了。】
何必去思考太多?就這樣沉溺吧。
他索要的報酬很簡單,不過是……
“能再摸一摸我嗎?”
從今往后,相信這是一個有你存在的世界。
————
明日香弦鳴欣慰地發現后輩的行為恢復正常,總算可以和她正常對話了。
雖然心理問題不會在一朝一夕之間解決,但至少有了個好的開頭。
這三年公安發生的事情她已經聽明日香旭說過了,她也無意在后輩這樣的狀態下和他聊工作。他們交流了一些廚藝心得,擠在狹小的廚房烘培了餅干,但還沒等烤箱結束工作,明日香弦鳴的手機就開始震動。
來電頁面毫不意外地顯示著【萩原研二】。
“小弦鳴你在哪?要不要我們來接你?”
按時間算應該是他們下班了。
雖然語氣中并無催促,明日香弦鳴還是聽出他的不安與急切。那種急迫地想要見到她的感覺,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到。
她抱歉地沖諸伏景光笑笑,“我得走了。”
“不等餅干烤完嗎?”后輩體貼地將她的外套從衣架上取下遞給她,讓明日香弦鳴生出了一種詭異的既視感。
“不了,家里還有人在等我。”
手里被塞入一串鑰匙,諸伏景光的湛藍貓眼看上去溫和又柔軟,“別忘了這個,這里也一直是鳴姐的家。”
那股奇怪的感覺更強烈了,明日香弦鳴摸不著頭腦,和后輩認真道了別,出門沒走幾條街就發現有人在暗處跟蹤自己。
深藍色外衣,帶著兜帽的人身形怎么看怎么像后輩,他輕巧地行走在小巷中,像一只身手敏捷的貓。
大概是不放心她的安全吧。
貓貓警官在守護她呢。
明日香弦鳴向諸伏景光藏身的角落揮了揮手,繼續向家里走。
————
明日香弦鳴再次發現自己沒有家的鑰匙。
宅邸的標簽寫著【明日香宅】,但實際上昨天還是她第一次在裝修完以后來這個家。三年能改變很多東西,這棟房子里有松田陣平和萩原研二的生活痕跡,但沒有她的。
她沒想過一眨眼就是三年,以末世人朝生暮死的生存觀念,她回來看見萩原研二另結新歡或是松田陣平有了孩子都不會感到奇怪,頂多有些遺憾。
結婚尚有七年之癢,戀愛不過三月就耗盡熱戀期,人是會變的,至少他們變化很大,戀人們的心意是否又有所轉變?在時過境遷中,只有明日香弦鳴一人被留在原地。
她難得有些躊躇,這扇房門對她而言其實很陌生,這里真的是她的家嗎?
幾乎是剛按下門鈴,房門就從內打開了。
萩原研二英俊溫潤的臉在看到她的瞬間就揚起了微笑,高大青年一下抱住她,兩人進行了親密的貼貼,其熱情程度讓她幻視狂搖尾巴的大金毛。
大概萩原研二也不介意當一只金毛。
松田陣平將他們拉進來,關上門,湊到她頸側聞了一圈。
卷發警官皺著眉,“你身上有面粉的味道。”
自從三年前面粉廠發生粉塵爆炸后,他就對這類味道不太喜歡。
“應該是去見了諸伏吧。”
萩原研二篤定地作出判斷,明日香弦鳴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隱瞞,坦誠點頭。
松田陣平盯著她看了一會,深藍的眼眸銳利而明亮,他又道,“你們還一起吃了晚飯。”
黑發綠眸的女性神情自如,“hiro現在的廚藝更厲害了,晚飯很好吃。”
她就那樣坦蕩而親昵地叫著別的男性的名字,稱贊著對方的廚藝,松田陣平感覺自己胸口堵了一口氣。
他開始覺得那位可靠的同期有點礙眼了。
卷發青年捧起戀人的臉頰,桃花眼專注而深情,仔細地端詳著她。
似乎還很少見過這樣的松田陣平。
桀驁的、我行我素的、自信而張揚的卷發青年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烙印,他合該是夏日里直沖心脾的氣泡水,抑或傳奇樂手的電吉他弦,那樣響亮、那樣銳不可當。然而面前的這個松田陣平像是秋天紅楓樹下的枯景噴泉,有什么東西被他打碎過,一點一點小心拾起拼湊,再用被鐵銹侵蝕過的心臟去滋補它。
松田陣平環住明日香弦鳴的腰,兩人平視著彼此,卻有一方生來就低一頭。
他與戀人交換了一個吻,隨后直白而坦率地說——
“我在吃醋……以及,我真的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