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下
那晚的晏翊出奇的沉默, 他從未想過他將那些傷疤揭給她看,到頭來卻成了她刺向他心口的毒箭。
他從床榻起身,冷冷望著已是癱軟在床榻上的那道身影, 就這般靜靜望了許久,最后轉身而出。
自這以后, 晏翊有半月都未曾來尋宋知蕙,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 靖安王終是將那成日里發瘋的宋娘子放棄時, 除夕那晚,晏翊忽然叫人備了馬車,將她從寢屋拉出。
他用那特質的軟繩,將她手腳牢牢捆住,抱入馬車上, 又強塞了藥入她口中,待片刻后, 宋知蕙說不出話來, 他才吩咐侍從駕馬去了府外。
除夕這晚極其熱鬧,街道上燈火通明。
晏翊將她攬在身前,掀開車簾與她共賞繁華。
他買了許多東西給她,皆是那些女娘們平日里喜歡之物, 將偌大的馬車填了大半。
宋知蕙卻是面無表情, 不論看到如何景象,眼神里都好似沒有生出半分光彩。
“此藥無毒,只是讓你失語片刻。”晏翊幫她捋著額前碎發, 自言自語道,“孤記得你說過,對兗州的除夕很是好奇, 孤便帶你來看。”
晏翊說著,抬手指向車窗外,與她介紹起兗州的風土人情。
這次之后,回府休息了兩日,晏翊又帶她去了別處。
他說他記得宋知蕙與他深切交談那晚的每一句話,“你說你童年便有了游歷山河的夢想,那孤便帶你去。”
先是從兗州開始游歷,但每次需去人多之處,他還是會先將她捆住,再喂那啞藥給她。
若是那人煙稀少之處,他也會將那軟繩解開,緊緊攥著她的手,與她一道賞那秀麗美景。
她自然還是要給他添堵的,什么話難聽便尋什么來說,但隨著時間慢慢流逝,仿若什么話都再也傷不到他,哪怕說他是晏莊的狗,他也只是朝她輕嗤一笑,“那你便是母狗。”
兗州游覽之后,他不顧禁令直接帶著她出了封地。
宋知蕙想讓晏翊死不假,可她自己還不想死,“我要回王府,我不想與你游歷山河!”
晏翊將她看穿,那手在她后脊摩挲著道:“放寬心,廣陽侯上月已是病逝,其他人還不足為懼。”
宋知蕙驟然聽了此話,沉默著望著腳下,許久沒有言語。
廣陽侯雖死,他曾經麾下之人還是有那忠心之士來刺殺晏翊,但就如晏翊所說,到底也是沒了主心骨,成不了什么氣候,只是頭一年里來勢洶洶,到了第二年,也只是三兩個賊人前來,甚至都不必晏翊動手,就能將其輕而易舉拿下。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帶著她游覽山河,迎著那叫罵與打鬧還要同她歡好,有時在山間,有時在樓臺,那法子與花樣也是層出不窮,他仿佛從那個人人畏懼的靖安王,便成了一個他從前最是瞧不起的那些只知游山玩水,沉迷女色的權勢子弟。
馬車停在牂牁郡的一處山谷中,周圍是濕潤的氣息,還伴隨著潺潺流水的聲音。
這兩年來,他已是不再將她捆綁,也不會給她吃那啞藥。
她不會四處亂跑,也不會大聲叫嚷,只是還是會推拒他的靠近,時不時罵兩句,再拿順手的東西砸他。
晏翊將她扶下馬車,下車時她刻意用腳重重踩在他鞋靴上,他似也不覺疼痛,將她緊緊錮在懷中,指著那面前瀑布,“如何,可是比那書中所記還要壯觀?”
她抬眼賞著美景,口中卻是不冷不淡對晏翊道:“畜生。”
晏翊笑著垂首在她唇瓣飛快落下一吻,她如今也還是會咬人,晏翊心中腹誹,也不知誰才是那畜生。
宋知蕙嫌惡般擦著唇瓣,“可悲,可笑,可憐,可恨。”
晏翊笑著點頭,“還有呢?”
宋知蕙抬眼看他,晏翊朝身后抬手,不管是近處侍從,還是暗處暗衛,皆是齊齊移開視線,背過身去。
“不說了。”宋知蕙瞪他一眼,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花叢中。
晏翊將她松開,她走過去蹲在那片花叢中,覺得頗為稀奇,這花的模樣她從未見過。
晏翊緩步來到她身后,抬手松了她發帶,墨發如瀑布般在身后披散,他喉結微動,拿起一縷在掌中把玩。
宋知蕙轉身便斥,“晏翊你……”
“楊心儀。”他緩聲將她話音打斷,“三年了,你的那些話孤已是背過了,若是還能被你激怒,那孤便不是靖安王了。”
宋知蕙不再說下去,拿起面前石塊,轉身便朝晏翊心口處直直砸去,晏翊如無數次那樣又一次將石塊握緊了掌中。
只這一次,他眉心蹙了一下,這一下落在了宋知蕙眼中。
“不錯。”晏翊夸贊道,“力道比從前強了不少。”
說罷,他似是冷笑了一下,將手中石塊扔進了水中,“再練個兩百年,興許真能將孤砸死。”
宋知蕙沒有理會他,轉過身垂眼賞花之時,卻是將目光落在了自己掌中,那道依舊醒目的疤痕上。
晏翊上前一步,俯身握住了她的手掌,用他的那道疤痕將她的蓋住,“還要去何處,孤帶你去,游盡這大東山河。”
“我那是騙你的。”宋知蕙道。
“孤知道。”晏翊將她拉起身,從背后將她環在身前,將下巴抵在她發間,與她一道望著眼前美景,“無妨,孤不在意,孤只看眼前,你在孤身邊便是。”
他聞著那股只屬于她的淡淡香氣,慢慢垂首又尋去那耳珠,“與孤說,還想去何處?”
宋知蕙沒有說話,直到那身后意動已是快要壓抑不住,她方回過神道:“日出,你還欠我一次日出。”
晏翊那幽冷多年的眸光中,似在這一刻閃過了一絲光亮。
“好。”
他一口應下,將她抱進馬車中,直到入夜,那馬車的搖晃才慢慢停下。
第二日天還未亮,他帶著她便往山頂而去,與那年在洛陽時一樣,她上到一半便走不動了。
這一次晏翊沒有將她拋下,而是笑著將她抱入懷中,怕這山中寒氣沾了她身子,又將披風脫下將她緊緊包住。
許是昨晚他歡喜之下讓她太過疲倦,她很快便在他懷中沉沉睡去,便是到了山頂,她也還未醒來。
晏翊沒有將她叫醒,尋了塊石頭坐下,在她額上,鼻尖,輕輕一路吻下,最后落在了她唇瓣上。
見她未醒,他便撬開貝齒,與那溫濕不住纏綿,直到她呼吸微亂,他知她已是醒來,卻還是沒有松開的意思。
三年多了,她頭一次沒有咬他,而是怔愣了片刻后,一點一點地給了他回應。
晏翊將她后脊的那只手,用力地朝前按著,似是要將她鑲進體內。
她最后實在喘不過氣,含糊中不住叫停,他才依依不舍地讓這一吻結束。
東邊的那片墨藍中,漸漸露出一絲白線。
她靠在他寬闊的肩頭上,朝著那白線看去。
晏翊唇角已是不知揚了多久,看到金光慢慢溢出,他與她十指緊握,“楊心儀,縱然你不承認,孤也還是要說……你是在意孤的。”
宋知蕙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臉上是淡淡笑意,“我問你一事,你可敢坦然回我?”
晏翊道:“說。”
宋知蕙問:“楊家一事,你可曾參與其中?”
晏翊沉默。
宋知蕙從前為求自保,從不敢在晏翊面前去觸這個話題,但如今不同,她知道晏翊絕不會傷她分毫了。
她語氣平緩,沒有悲憤與責問,只是平靜地開口,“你向來敢作敢當,為何不回答于我?”
晏翊緊了緊她的手,聲音有些微沉,“這世間若聰明人太多,皇權該如何壓制?”
宋知蕙沒與他爭辯,還是那淡淡語氣,“從前我覺得父親錯了,他錯在不知藏拙,竟想將畢生所學教于天下,如今我才終是明了,父親無錯,總有人要站出來去做,他便是敢于站出來的那個人,那個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士。”
“不管扣何等罪名給他,謀逆也好,受賄也罷,一切的一切皆不重要,他所授的萬千學子已經給出了答案,他們跪求開恩之時,每個人都已將他銘記,歷史也會將他銘記,你們殺得盡楊家,卻殺不盡天下千千萬萬之人。”
她聲音與這清晨山間第一縷日光一般清冷,沒有那炙陽般刺目,卻是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
“而晏莊還有你,你們所作所為,皆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無妨,孤只在意眼前。”晏翊也沒有氣惱,還抬手幫她拉了拉身后披風,隨后抬眼與她一道看著遠處金暉,沉緩說道,“你的確聰慧過人,可便是再聰慧,也沒有那般能耐,歷史如何,不是你我能書寫的,除非你殺了孤,在去洛陽殺了皇帝,還要殺盡文武百官,再去自行執筆修那史書。”
“我自認渺小,做不到你上述所說,我的確無法改變史書,也沒有能力殺盡那般多人,但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一只螻蟻雖不足為懼,但成千上萬的螻蟻呢?”
宋知蕙眉眼中還是淡然笑意,但那幽暗的眼眸已被逐漸升起的金光一點點填滿。
“那日出之時,沉睡之人便會一個一個醒來,人們總會意識到的,隨著歷史的長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總歸會清醒,這個世道,也總歸會變的。”
“好。”晏翊應道,“那孤等著看,看這群螻蟻如何讓世道扭轉。”
宋知蕙抬眼看向那群從后飛起朝著光芒中展翅的鳥兒,彎唇道:“你等不到的,我也等不到,但終有一日,這天會來到。”
晏翊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忽然問道:“你可知孤對你的心意萌于何時?”
宋知蕙思忖了片刻,開口道:“洛陽靖王府,書案上那次?”
那是二人頭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融合,他口中最是嫌她臟,卻因知道趙凌與她床笫之事而惱羞成怒,將她強按在書案上,與她行了一次。
晏翊自然記得那次,他的頭一次如何會記不得,只是宋知蕙猜錯了,“孤記得你那時在暈厥前,朝孤笑了,可是因為你知我已沉淪,所以才有了之后一次又一次挑釁?”
宋知蕙疑惑,“不是么?”
晏翊道:“再想想,你這般聰慧,如何猜不出來?”
宋知蕙又是沉吟片刻,回道:“奔去幽州尋我那次?”
晏翊深吸一口氣,“沒有這般晚,是很早之時便有了。”
宋知蕙不再開口。
晏翊緩緩說道:“孤未曾見過哪個女子,能再孤面前處亂不驚,張弛有度……”
晏翊回想起那一晚,宋知蕙垂眸盯著棋盤,明明不知他與晏信身份,卻不見半分逾矩,她智謀無雙,不管是他還是晏信與她下棋,那棋盤上每一處都是她的布置,她自始至終掌握全局,輸贏只是她的念想,與他們二人已無關系。
她甚至還能一面下棋,一面故意去看金餅,來讓他誤以為她所謂的聰明只是癡迷金銀。
直到現在,晏翊都清晰的記得那日在灼灼橙光中,她坐于他對面,智慧,恬靜,果決,審視有度的每一個畫面。
“那時孤初見你,分辨不出此處莫名那微顫代表何意,”晏翊說著,抬手指在他心口處,而如今的他卻是再清楚不過,那一刻的他便已經被她牽動。
“孤當時覺得,這女人……太奸猾,奸猾到讓人覺得……”他頓了頓,彎唇看她道,“驚艷。”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詞來形容女子。
宋知蕙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目光還是落在那片金芒上。
晏翊卻是慢慢收回視線,將臉頰朝她靠去,“楊心儀,往后與我共度此生吧?”
此刻,日光已經灑滿大地,那輪鵝黃徹底躍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瞬間彌漫在大地萬物之中。
宋知蕙終是收回了目光,她平靜地看向晏翊,將手掌抬起,露出那道刺目的疤痕,“還了這個,你我兩清,過往不究。”
“楊心儀。”他念著她名字,端坐在她身前,那輪金芒就在兩人之間。
他將匕首拿出,壓在她掌中,卻為松開,他看她的眼神里,有著隱隱的卑微與祈求,“還了這次……待我們歸家后,可生個孩子于我?”
宋知蕙“嗯”了一聲。
晏翊唇角輕輕勾起,卻仿若沒有任何喜色,“心儀,自今之后……可愿教我,何為傾心相待,何為深情不負,我從前不懂……也不會……無人與我說過這些……”
宋知蕙又是“嗯”了一聲。
晏翊唇角弧度更深,卻依舊不見一絲歡喜,他緩緩抬起了手,將那匕首徹底交給了她。
宋知蕙應了一聲,抽出匕首。
她一手拿著匕首,一手拉著他的手掌,望著那掌心正中的位置,高高舉起手臂。
這一瞬間,耳旁仿佛有人與她在說,身體的力道自然要比腕力重……
一道銀光從兩人之間閃過。
三年了,她練了三年,在這一刻鮮血噴濺而出,在金芒的照耀下,血點飛濺在了她的眼中。
縱然最后這一時刻,他意識到了不對,抬手護在了心口處,可那強勁的力道,還是穿過了他的掌心,直直扎進了他的胸前。
他寬闊的脊背依舊端立,那樹林中人影晃動,疾朝此處而來時,卻見他用著最后的力氣抬起了手,將那些身影揮退。
他望著她,在那喉中涌出的鮮血中,含糊出聲,“為何……不肯教我……我學得會的……一定學得會……”
她在那片血泊中,慢慢站起身來,她望著朝陽,望著鳥群,望著山水,望著花草樹木。
“我教不會你的……”
眼淚與飛濺的血水一并溢出眸框。
“因為我也不會啊……”
她的心也早已死在了那年的荒山中——
【后記】
大東靖安王晏翊,權傾一時,行跡譎詭,號為“瘋王”。
早歲曾欲與東疆王暗結圖謀不軌,然東疆王將其狀告,事發遭譴,敕令幽居兗州,禁其出入。
然晏翊數犯天威,私離封土,民間相傳其逆心未泯,更有甚者,傳他頻繁深入偏遠深山,遍訪隱居術士,沉迷煉丹以覬覦長生。
然究其實,長生之說,殆為空谷傳響。
晏翊之所愿,實乃再世為人。
因其生平多有憾事,懼歿后墜入地府,遂祈來世重臨,以償宿愿,求得心安。
縱諸般傳說紛紜,唯“瘋王”之名,炳于青史,流芳百世,舉國上下,莫不聞其名。
靖安王離世后,大東明帝晏莊八年后病逝,大東江山歷經動蕩,六朝更替,如同急流中扁舟,時而顛簸,時而平緩,但每一次政權變更,百姓皆苦。
如今圣上晏保,為人勤勉國政,紀綱四方,天下獲安。
豫州潁川郡陽翟縣,早在五十多年前,便有一名女學者在此創立書院。起初,不過是一間茅舍、一處小院,男女皆招。然因那學者為女子,時人多有偏見,男子安能聽女子授課?是以無男子前來,久而久之,唯有女子愿意來此求學。于是,書院逐漸成為女子教育之所。
然隨著時間推移,書院中涌現出不少才華橫溢的女子,其名聲遠近聞名。這些才女不僅精通詩書禮樂,更以其智慧和德行贏得了社會各界的尊重與贊譽。書院之聲名漸起,終有男子慕名而來,愿拜于女學者門下,學習經史子集。
竹林的學堂外,年邁的老人手持蒲扇,她那頭墨發早已花白,見不到一絲墨色,她半闔著眼,那眼角已是布滿了歲月的痕跡,聽到身旁有腳步聲,她緩緩抬起頭,朝著那身影看去。
她年過八旬,雙眼早已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大致輪廓,卻識不得那信上的字,只緩緩出聲道:“是你師兄來的信嗎?念于我聽吧。”
身前那學子打開信件,開始慢慢念起,“師兄說,洛陽此番重新復了察舉制,又著重推行孝廉科……”
年邁的楊心儀緩緩頷首,面上沒有太多神情,直到此話而出。
“吾以入廷尉府,負責重新審理早年卷宗,翻閱明帝晏莊在位期間,楊歙一案涉有多處疑點,今已呈于殿前,陛下應準重新徹查,以昭公道,弟子特此告知師長,望師長知悉。”
她合眼深深吸氣,顫著手臂朝揮了揮手,身前嫡子頷首退下。
她坐在藤椅上許久不語,只那雙唇在不住微顫,到了最后,園中微涼,她身子生出寒意,這才緩緩起身,手持拐杖,獨自一人走上廊道。
渾濁的雙眼隨著步伐的緩緩前行,視線莫名愈發清晰,她看到那片竹林里,父親坐在石凳上,正在與兄長探討何事,余光掃到她時,他們停了下來。
父親朝她笑著招了招手,身旁兄長也起身朝她點頭示意,她沒有頓足,也只是淺淺笑著點頭,繼續朝前走去。
她看到母親坐在小院里,正在與她的奶嬤嬤說話,兩人看見她時,也是朝她笑著招手,讓她快些回屋休息,莫要總看書,仔細眼睛。
她笑著應好,提步繼續向前。
這一路上,府里好生熱鬧,她看到每一個楊家之人,都在朝她笑。
走到最后,她來到一處小院,小院里一座假山,她徑直走去了西邊廂房。
她抬手想要推門,門卻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屋里的四方小桌旁,坐著三人。
顧若香笑著與她道:“還愣著作何,到你擲棋了,我就不信我今日贏不。”
安寧寬慰她道:“我們只是運氣好罷了。”
“是啊是啊。”云舒也淺淺一笑,應和道。
她們三人說罷,皆是笑著抬眼朝她看來。
“好,我這就來了。”
她笑著邁進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