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姐,很對不起,沒有去上羊市。”
夜晚,林翠翠站在雜亂的窄小陽臺,腳邊是同宿舍室友擺放的各類拖把掃帚抹布、廢棄箱,她縮著腳尖,不去觸碰到滿是臟泥與青苔的角落,手抬起來在生銹的鐵欄桿上徘徊許久還是收回,頭頂是晾曬的衣服,夾子架上全是女人的內衣內褲,有些還是蕾絲邊半透明,林翠翠瞥了一眼,急匆匆挪開眼,盯著欄桿起繡的痕跡。
“沒事,我說過我會永遠歡迎你的。”電話那頭的周虞嗓音柔和,她笑道:“那翠翠你現在在哪里工作呀?”
“我現在…在一家小便利店坐班呢,現在是夜班,顧客不是很多,主要就是搬搬貨擺整齊,然后把臨期食品清理一下。”
“哦這樣,夜班是不是很累啊?”
“不累的周姐,白天有很多時間可以休息。”
銹斑的痕跡密密麻麻,活像一群黑色螞蟻攀爬,林翠翠被自己的想象逗笑,她沒有告訴周虞自己的真實情況,因為她不想再讓周虞為自己擔心。
兩人又簡單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林翠翠笑容不變,她低頭看著十分遲緩,只打了幾分鐘電話就變得生燙生燙的手機,無奈嘆氣。
周虞強硬給了她兩個月的工資,現在在她卡上,也夠她買個新手機了,但林翠翠想再攢攢錢,心里踏實些,因而就遲遲沒有換新手機。
她的手機壁紙,是她在路邊拍的一朵小黃花,很可愛,脆生生的,每次林翠翠打開手機,看見自己的壁紙時,都會會心一笑。
手機的通訊軟件里,沒有新的消息,林翠翠似乎在等誰似地漫無目的刷了刷,直到身后傳來一道聲音。
“翠妹兒,快去吃飯嘞,遲了連紅燒肉都吃不到了嗷!”
這是林翠翠剛來就認識的一位非常豪爽的東北大姐,林翠翠見手機頁面仍然沒有消息傳來,回頭匆匆應了一聲,放下手機,跟在大姐身后,一起去工廠食堂。
……
晚上和蘇奕一起騎單車回家,不知道什么時候她也買了一輛,說是鍛煉身體,一路上都拉著徐緣嘰嘰喳喳,話真的很多,聽得徐緣耳根子都不清凈,真是不厭其煩。
徐緣老樣子把單車停在車庫外的屋檐下,轉身開門進屋,她的目光下意識朝廚房看去,從前她回家的時候,林翠翠會卡這點給她熱菜,雖然她從來不吃,但都已經習慣看見廚房里忙碌的身影。
此刻卻空無一人,屋內靜悄悄像是拍鬼片,除了徐緣,只剩下孤魂野鬼待在她身邊。
徐緣盯著廚房怔神幾秒,失笑地搖頭。
拜托徐緣,大媽都走了,你這樣有意思嗎?
真沒意思。
徐緣在心里自己回答,她笑完后臉色就淡下來,她朝樓梯走去,到了走廊二樓,差點撞上迎面走來的一人。
“徐小姐。”
這人正是之前在這里干了六七年的林嫂,和林翠翠一樣,都姓林。她慈祥地笑了笑,“周小姐又讓我回來照顧你,現在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嗎?”
老樣子就是,你不管我,我不管你,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誰也別沾誰。
徐緣垂下眼睫,“是,還是和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她不需要任何人,她自己獨自就有能力照顧好自己。
從林嫂身邊擦肩而過,徐緣準備推開門進房,腳步卻一頓,目光陡然看見隔壁房間里擺放了些東西,徐緣側身問:“你住在這個房間了?”
“是……”林嫂還想說什么,卻被徐緣不容拒絕道:“去你從前的房間吧,這里留著,我有事要用。”
林嫂驚詫地盯著徐緣,半響才說:“好。”
關上自己的房門,徐緣從背包里拿出筆記和課后練習放在桌上,坐著看了會兒,又給放進包里,轉著座椅對向左側書架,抬手從里面挑了本書拿出來看。
兩個月在醫院沒上課,雖然梁言隔段時間會帶筆記過來,但奈何徐緣不想學,只有偶爾林翠翠看筆記實在看不懂問她,她勉強說說自己知道的內容,然后看林翠翠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好笑。
林翠翠要是參加成人高考,她光是復習初中的內容都要好久,還要自學高中內容,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能力高考。
不過…如果是林翠翠,她會成功的吧。醫院的兩個月里,她第一次看到對學習這么如饑似渴的人,林翠翠在除了做飯、打掃衛生、盯著她康復外,就是埋頭看著初中數學課本學。
當時徐緣看她自己一個人使勁地用笨辦法學,還很無奈地教她怎么在網上找視頻,看一些老師錄的課程,還讓她小心別被賣課的人騙了,只不過林翠翠的手機太老久了,稍微看半節課的時間,就發燙,電量也瘋狂往下掉。
周虞應該不至于小氣到克扣林翠翠工資吧,這三個月工資足夠林翠翠換一臺最新款的手機,到時候她看網課,就不用看一節課,就必須充電休息,這樣對她來說,效率又高上不少。
徐緣半抬起腿,靠著座椅,把書攤開放在臉上,亮白色燈光照到她眉眼里隱隱約約的溫柔,難以想象這是她會露出的神色。
想著想著,徐緣臉上浮現惱怒情緒,她怎么又想到林翠翠了!這個大媽怎么走了還這么煩人啊!
她放下書,走到浴室的洗手臺里,捧了一把水撲在臉上,濃密墨眉滴落的水珠順著深邃眉骨來到撲扇的眼睫,眼睛是干澀的疼,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警告———
徐緣,別去想一個已經走的人。
…
林翠翠走了,好像對徐緣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她照常上學放學,照常去壁球館,照常自己做飯,照常用那一款洗衣液,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但只有徐緣知道,當她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口,看見隔壁敞開門的空房時,會想到擺在里面的,那灰撲撲的蛇皮袋,會想到她以前從來沒見過的尿素袋,會想到那個從鄉下來,臉上帶著忐忑笑容的大媽。
短短三個月,好像給徐緣的記憶里留下了無比深刻的痕跡。
她開始想要找一些別的事做,來躲開這種如附骨之疽的煩躁情緒。
想到自己在醫院時對徐冠信說的話,和出院時陳特助提醒的言語,徐緣拿了一個放假的周六,去徐冠信家里坐了坐。
徐冠信又在外面出差,柳阿姨和徐鐘熙在家,徐緣敲門的時候,正是徐鐘熙練習拉小提琴的時間,柳阿姨熱情地將徐緣迎進屋。
“小緣,我剛準備了點水果,快來吃。”
柳熙今年三十二歲,和林翠翠一樣大,徐緣看見她時就又想到林翠翠,柳熙嫁進徐家后就做豪門富太太,每天基本上就是和小姐妹喝茶沙龍做造型逛街,整個人時髦顯年輕,氣質溫婉。
但林翠翠就和她截然不同,剛見時肌膚微黑,有干農活的健康樸實感,頭發也是板板正正盤著,梳得整整齊齊,成天穿著灰黑耐臟的衣裳,是兩個極端的人。
徐緣一恍神,搖了搖頭,將腦中的林翠翠甩走,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側耳聽見徐鐘熙在樓上斷斷續續拉小提琴的聲音。
柳熙笑說:“前幾天是市里青少年小提琴比賽,她和別人并列第一名,回來后還有些不高興,諾、現在正在加練呢,練了兩個小時,差不多快結束了。”
徐緣點頭,她起身對柳熙說:“我上去看看她,水果我也帶上去給她吧。”
她看出來這盤剛切的果切是準備端給徐鐘熙的,不待柳熙也跟著站起、她徑直朝樓上走去。
小提琴聲乍停,徐緣推開門看見一張繃著小臉擺出嚴肅模樣,冷冰冰的小女孩,她模樣和徐緣有幾分類似,但眉眼更像徐冠信,徐緣也不偽裝什么,直接把果盤放在桌上,自己坐在她專屬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
“好久不見,徐鐘熙。”
“好久不見,徐緣。”
徐鐘熙放下小提琴,搬了把凳子坐在徐緣面前,也學她這么打招呼。
徐緣笑了,徐鐘熙的臉頰微動,也跟著擠出一絲笑意、像是鸚鵡學舌一樣,徐緣說:“你別學我,很惡心知道嗎。”
“哦。”徐鐘熙變臉一樣又面無表情。
兩人靜坐了一會兒,徐緣覺得無聊,“我答應徐冠信說來看看你,所以就來了,你沒什么問題,我就走了。”
她起身,徐鐘熙睜著大眼睛看她,突然說:
“有問題。”
“上周的比賽,我不是第一,我是第二名,差了0.5分,是他花錢讓我做第一。”
“我討厭這樣。”
徐緣站著,低頭睨著這才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聳肩,“那你努力練,做第一不就好了。”
“但是我現在沒有能力做第一。”徐鐘熙皺著眉,重復一句,“我不是第一。”
“那又怎樣。”徐緣抬手粗暴地摸了摸徐鐘熙的腦袋,看她滿臉不悅地掙扎躲過去后,嘴角勾起笑容,“先上車后補票,你遲早是第一,還是說你怕別人議論你?簡單,拿實力證明不就好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三個月后的省比賽,我要拿第一。”
徐鐘熙眼睛一亮,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些興奮,“那我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是是是。”徐緣敷衍道,“你從小就厲害,什么都是第一,區區小提琴比賽,肯定沒問題。”
徐鐘熙就是徐緣的對照組,在徐緣逃課打架賠錢的時候,徐鐘熙就是品學兼優,從小到大的“別人家的孩子”,也難怪徐冠信會偏心徐鐘熙,任誰看到她們兩個,都會希望徐鐘熙是自己女兒。
但徐緣一點也不嫉妒,或是有其他情緒,因為她知道徐鐘熙就是個沒有自我沒有靈魂的工具人,她問徐鐘熙你喜歡什么,徐鐘熙說我喜歡成為最好。
成為最好?那只是別人眼里最好的孩子,徐緣不屑不在乎任何人的評價,所以有時候她瞧不起徐鐘熙,但又覺得這么小的孩子,又知道些什么,長大就好了。
“我走了。”
徐緣又摸了摸徐鐘熙的腦袋。
“今年吃團年飯,記得給我發紅包。”徐鐘熙拉住徐緣的袖子。
“你就惦記我卡里的幾塊錢。”徐緣罵了她一句,“再說!”
“哦,那再見。”
“是再也不見。”
徐緣下樓離開的時候,柳熙還留了一下,但被徐緣拒絕,拎著包騎單車去壁球館了,這次她有了個同伴,是蘇奕。
……
徐緣看著清閑,但畢竟是高二學生,每天都得準時去學校上課,不然班主任老太又得打電話來催促。
這天下課時,徐緣才悠悠轉醒,同桌蘇奕和樊一欣一起去廁所了,她周邊一個人也沒有。
這時有個女生從后門口走過來,她面色猶豫地對徐緣說:“那個…門外有人……說要找你。”
“找我?”徐緣皺眉,下意識想到是不是王宇那小子不服氣又來了,掐指一算這幾天他也該出院了,好這混蛋,又來找打。
徐緣冷淡點頭,狹長鳳眼里充斥著一股狠戾陰郁,剛準備起身,女生身后走來一名扎著馬尾,長相十分甜美精致的女生,她拍了拍女生的肩膀,笑瞇瞇說:“謝謝你啦。”
“不…不用謝。”女生的臉紅了紅。
說要找徐緣的女孩子,穿著最簡單的校服、也遮蓋不住漂亮,她不客氣地坐在蘇奕的座位上,對徐緣伸手,彎眉笑道:“你好呀徐緣,我叫李雯遙。”
見似乎不是王宇那一群人,徐緣的臉色好看了許多,但依舊稱得上愛搭不理,她沒有理會李雯遙的手,而是言簡意賅,“有事?”
李雯遙并不尷尬地收回手,她臉上笑意不變,似乎并不會因為徐緣的冷漠而后退。
“我是想向你道歉的,徐緣。”
“其實之前就想找你了,但因為你住院就沒有機會,現在也是終于抓到你。”李雯遙笑了笑,“在開學那天,有人在廁所堵你們班班長梁言,聽說當時你也在里面,似乎受到波及,所以我想向你道歉,對不起。”
“那件事是你指示的?”徐緣挑眉看她。
“不是。”李雯遙搖頭,“雖然不是我指示的,但和我有關系。你知道梁言自從轉到我們學校后,每一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嗎,在此之前,年級第一一直都是我,她來后,我就成了萬年老二。”
徐緣示意她繼續說。
“我們班有個混混,在外面認識不少人,他一直在追我,我沒同意,后來他就看我非常重視成績,就想出一個昏招,想找人威脅梁言,讓她害怕退學,這樣年級第一的位置就還是我的。”
“蠢貨。”徐緣嗤笑一聲,“既然如此,這件事因他而起,和你有什么關系,你也是受害者,不用和我道歉,如果你實在覺得心里愧疚,就去找梁言道歉。”
“我已經和她談過了。”李雯遙眸光灼灼地看著徐緣,微微一笑,“這次是專門來找你的,徐緣。”
“哦?”
“聽說,籃球隊的康尹喜歡你。”
“怎么、你喜歡他?我對這號人一點興趣也沒有,隨便你怎樣。”
“不是。”李雯遙搖頭,她撩起耳畔的碎發,傾身靠近徐緣,一抹淡淡的香鉆進徐緣鼻尖,徐緣躲閃不及,只能皺著眉側臉,卻被一縷突如其來的溫熱驚在原地。
“我是想說,如果你想要談戀愛,不要考慮他,看看我怎么樣?”
徐緣捂著臉,和李雯遙對視,她的眼眸里蘊著甜甜笑意。
“你……”
徐緣錯愕,她按著李雯遙的肩膀,不讓對方繼續靠近,這句話讓她失神了幾秒,片刻后她遲疑開口:“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如果你不信,接下來我就要追你了,徐緣,不要拒絕我。”
徐緣腦中剎那間想起蘇奕說過的話,她說想要保持開心,可以嘗試去談戀愛,建立一段親密關系。
是嗎,親密關系?有個女朋友?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此刻正挽著樊一欣胳膊,從廁所出來回到教室的蘇奕,一眼看見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漂亮女生,下一秒她就看見這個漂亮女生竟然把自己的同桌親了一口臉,緊接著又開始表白??
關鍵是———
自稱對女生不感興趣,是直女的同桌,竟然同意了?!
徐緣說:“可以,我同意你說的話,可以試一試。”
李雯遙驚訝地睜大了眼,“真的嗎!那…那之后你就是我女朋友了?”
徐緣:“看情況。”
蘇奕憤怒:“啊?!你說什么!?”
樊一欣懵逼吃瓜,擋住別人傳來的八卦眼神,又拉住大喊著我不同意的蘇奕,朝聞言看過來的李雯遙憨憨一笑:
“你…你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