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第31章
冬日宴過去七日的一個午后。
翠玉欣喜地抱著什么東西一路從院外匆忙跑回來。
待到翠玉跑到屋中已是有些氣喘吁吁, 但仍掩不住面上喜色:“小姐,奴婢方才去門前領東西,正巧碰見有人往東院送了物件來, 一問才知, 竟是江公子派人給小姐你送來的東西, 奴婢掂著像是衣服, 這便急急忙忙拿回來給小姐你了。”
桑泠本在看書, 被翠玉這般咋咋呼呼一擾,手里的書也就此放了下來。
翠玉口中提及“江公子”, 桑泠緩了一瞬才從思緒中想起來,七日前在冬日宴上偶然認識的那位男子,江別塵。
那日她本是覺得無趣想四處走走,豈知還未走出宴席, 便不巧撞上匆忙趕來的江別塵。
江別塵和她迎面相撞, 他手中酒杯酒灑一地,更灑到桑泠身上,沾濕她胸膛衣衫。
事后, 江別塵連連道歉,桑泠倒是不甚在意。
但江別塵執意也賠償桑泠的衣服, 兩人交換姓名后就此別過, 此事也逐漸被桑泠拋之腦后了。
桑泠是沒將事情放在心上,但當時在身旁的銀翹以及在不遠處瞧見這一幕的唐洛嫣和翠玉倒是頗為上心。
從宴席上回來后, 唐洛嫣便問過桑泠對江別塵印象如何。
若非要說印象, 桑泠幾乎只記得男子身著一身黑袍, 至于長什么樣, 她甚至都未曾正眼看過,實在說不出更多的印象了。
但這并不影響唐洛嫣來了興致向她介紹這位江州有名的書香世家出身的江別塵。
桑泠了解到, 江別塵常年住在上京,如今僅有江家老一輩還留在江州,此番回來自是為著新春將至,家中團員。
江別塵去年入仕,僅一年便在朝中大展身手,連著唐鎮宗也曾在口中夸贊過這位年輕有為的朝中新力量,至于家世自是不用說,也是一等一的好。
如今,江別塵剛及冠,家中正是催促著他立業后便成家,這才急趕忙趕將他從上京喚了回來,正好趕上今年的冬日宴。
這些聽上去似乎的確是條件極為不錯的男子,即使是桑泠愛錢,似乎也找不出別的什么毛病來了,但桑泠并未對這個江別塵上心。
直到今日再聽到他的消息。
桑泠起身上前接過翠玉遞來的東西,掂在手里一邊拆開一邊低聲問:“衣服?他給我送衣服干什么?”
翠玉笑瞇瞇解釋道:“自是那日他用酒水弄臟了小姐的衣服,特意擇一新衣賠償給你呀。”
話音落下,桑泠也將包裹物件的包裝打開,攤開來看,內里果真是件嶄新的新衣。
雪白毛領,云紋裙身,金線勾邊,點綴著些許花紋,美得不像話。
“好漂亮的衣裙呀。”翠玉不禁驚嘆出聲。
桑泠伸手輕撫了一下衣衫上的繡紋,一觸便知,這料子價值不菲,繡紋更是人工一針一線繡上去的。
前世,她在聞野府上倒是穿過不少這般品質的衣衫,甚至比眼前的好少數倍,但放到如今,她已是許久未有過這般漂亮華麗的新衣了。
說不喜歡是騙人的,但桑泠拿起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后,還是轉頭問:“他就只說賠我一件新衣便再無別的話了嗎?”
翠玉臉上笑意更深了,忙從懷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桑泠:“這是江府的下人交給奴婢的,讓奴婢給小姐看過衣服后再交給小姐。”
桑泠接過信翻開來看,是江別塵寫的,信中簡短表達了他對那日之事的歉意,最后向桑泠發出邀約。
“他約我今日在竹青閣見面。”
桑泠說得平淡,翠玉卻是頓時亮了眼眸:“當真?小姐,那你要去嗎?”
桑泠歪頭想了想,閑著也是閑著,竹青閣的糕點她還挺喜歡的。
“收拾一下,那便去吧。”
上輩子,桑泠僅有過聞野一個男人。
但即使他們成過婚,他們相處五年,桑泠也未曾對聞野有過真切的男女之情。
對于這等事,她活過兩世也仍是知之甚少,且也毫無興趣。
從重生后,她打定主意一門心思撲在聞野身上后,也未曾再注意過別的男子。
江別塵的出現倒是讓她的心境出現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接連兩月,從江別塵最初的邀約,到后來不時的聯系,兩人逐漸熟絡起來。
直到除夕將至,一直密切來往的兩人才終是各自在府上忙碌起來,一連有些日子沒再見了。
除夕當日,唐家一大家子人圍坐一桌,桑泠安靜地坐在唐洛嫣身側,如同前世一樣存在感極低。
唐鎮宗清了清嗓,簡單說過幾句后大家開始動筷。
飯席間,他提及到唐時安和薛蓉的婚事:“你倆定下也有好幾年了,來年時安手頭事務也應是能少一些了,不若擇個良辰吉日就將婚事定下來吧。”
桑泠聞言忍不住抬了眼朝斜對面的薛蓉和唐時安看去。
前世她并不知薛蓉紅杏出墻一事究竟是如何敗露的,最終被退了婚約趕出知府,但今生唐令澤因著三個月前加害她一事遣送離開了知府,薛蓉似乎因此就被隱藏了下來。
至此,桑泠微蹙了下眉,不知自己是否該任由事態因她而改變后就這么發展下去。
正這時,唐時安開口接話道:“父親,此事暫且不急,如今南方戰事正值尾聲,開年我仍是有諸多事務要忙碌,此事過段時日再說吧。”
唐鎮宗有些不滿:“又不是就你一人,你且先將婚事辦了,旁的事少你幾日能怎么的。”
據說,唐時安這幾年以諸多借口一直推遲著和薛蓉完婚,起先家中人還算為理解地應允著,如今隨著他年歲逐漸增長,薛蓉無名無分在知府待得日子漸長,連著唐鎮宗也沒了什么耐心。
廳堂內氣氛有一瞬凝滯,但唐時安似乎并未有要妥協的意思。
他張了張嘴,正要說什么,卻是一旁的薛蓉將話頭接了過來:“伯父,安郎說得對,如今正值戰事收尾,他定是有諸多事務要忙碌,婚事也不急這一時,若是下半年安郎閑下來了,再定奪此事也不急的。”
桑泠全然湊熱鬧的心情觀察著薛蓉的表情。
不知旁人是否有察覺,但她明顯能瞧見薛蓉眸底閃過的一抹狡黠。
這副神情桑泠可再熟悉不過了,她對著聞野使計時,不也常露出這副模樣嗎。
突然躥上心頭的這個久未被人提起的名字,讓桑泠心下一晃,一時間又沒了興致繼續看熱鬧了。
唐鎮宗那頭似乎不滿地說了幾句什么,像是還是不想妥協的樣子,但話題也一下先被帶了過去,也不叫一家子人在團年飯上再提這般爭執無果之事。
桑泠側過頭,視線緩緩飄向屋外掛著紅燈籠喜慶一片的夜色。
她忽然想起,前世聞野總會趕在除夕之前回府,有了兩次后,她便像是習慣了似的。
第三年聞野未曾來信說要回來,她也點燃了燈籠,未曾熄燈,一直等到子夜過去,竟還真等到了聞野踏著夜色匆忙而歸。
其實那時,她并沒有覺得聞野每每趕在除夕歸家有何別樣意義,只是她當真不想獨自一人度過春節。
萬家燈火,她卻孤身一人,親人不在身邊,沒什么感情的丈夫在這時候也同樣顯得尤為重要。
思緒有些飄遠,一時間像是要拉不回來似的。
一旁蘇氏卻忽的開口打斷她繼續游離:“說來,泠泠本也已過及笄,開了年便要十六了,也到了該談婚論嫁之時了。”
桑泠一愣,這下是回神了,卻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也不知自己一句話沒說,話題怎還能扯得到她身上去。
很快,她便發現了由頭。
桌上幾人話里話外提及著那個家世人品俱佳,近來又一直和她交往密切的江別塵。
二夫人捂嘴笑了笑:“妹妹,你這侄女倒是個可人兒,叫我好生羨慕,那江家公子我瞧著也還算不錯,你若將小侄女交付給他,那你也當是能夠放心的。”
大夫人身側無人,唯一的兒子因做錯事被送往遠處,如今再抬眼瞧桑泠,滿眼刻薄與挑剔,不由輕哼一聲:“小小年紀,一身勾人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誰學的。”
此話一出,蘇氏臉色微變,還未開口,倒是唐鎮宗先行威嚴發話:“行了,三房屋中的事,與你倆何干,不過泠泠既是來了我唐府住下,她的終身大事也有我一份責任,這事我自會做主的。”
從頭到尾,桑泠一句話沒說,竟好像是自己的婚事就要因此定下來了似的。
她有一瞬晃神,再次想到了前世嫁給聞野之前。
那時她已年滿二十,算得上是年歲較大卻一直未有談婚論嫁的大齡姑娘了。
其實桑泠不愁嫁,但自己太過默默無聞,未曾提及過要相看何人,也因這些年和知府上下來往頗為疏離,一時間也叫人將她給忘了。
可正是這樣疏離冷淡的關系,她卻記得清楚。
談及和聞野的婚事時,唐鎮宗專程派人將她帶到茶室,鄭重又嚴肅地過問她的意愿。
唐鎮宗問她:“我那學生聞野曾是玄北將軍,不知你在府上可有見過他,他年長你十歲,如今下調到江州,便也定居在此了,你若有任何不愿盡管與姨父說,不必勉強自己。”
那時桑泠不懂,更不敢擅自揣摩唐鎮宗的意思。
只覺話頭落到她身上了,她便定是要嫁的,豈有她抗拒之理。
聞野那時算是徹底沒落了,戰敗了,傷了腿,還被下放江州,可于桑泠而言又怎會有何挑剔的資格,她不敢說不愿,只能乖順應下聲來。
本以為這事就這么定了,卻沒曾想過了幾日,唐鎮宗竟又喚她去茶室問話。
問的同樣是她愿意與否,桑泠回答也未變,只是乖順點頭,不敢忤逆分毫。
但這般問話有過兩三次后,桑泠終是不確定了。
她小心翼翼問唐鎮宗:“姨父,你們究竟是想讓我嫁還是不嫁呢?”
唐鎮宗卻連連擺手:“自是問你的意思,希望你思慮清楚,不必考慮別的,你若愿意,姨父便為你操辦,若不愿,此事也可就此作罷。”
如今想來,她和聞野的婚事一直未曾有人強迫于她,也一點不像是她原本所以為的,為保自己的親生女兒不嫁給聞野這般落魄將軍,而送出她這個表小姐。
反倒比起現在這般一拍桌便要隨口定下她的婚事,而鄭重得多。
大年初七。
南方傳出捷報,玄北將軍率軍擊退敵軍,大獲全勝,舉國歡慶。
軍營中也是一片歡騰熱鬧,連著過年也未能回家的士兵們紛紛興沖沖收拾著東西,只等一聲令下,大家伙便能回家與家人團聚了。
軍營主帳還在商討著戰場掃尾事宜。
聞野站立在放著地圖的長桌前,部署著接下來各部隊將要完善的事情。
一旁,陳頌知全然置身之外地坐在靠椅上,手里拿著一沓紙認真翻看著。
眾人以為陳軍醫至此還在認真研究軍事情報沒做多想。
直到帳內其余人散去,聞野才有些忍無可忍道:“一逮著時間就看你那玩意,掃尾這事兒本該你來安排的。”
高大的男人因長久的戰事略顯滄桑,下顎胡渣密布,眼下也是烏青一片,只是仍擋不住他一身盔甲的威嚴氣質,因著陳頌知的閑散,顯得脾氣有些暴躁。
但陳頌知顯然不懼他的怒意,輕描淡寫回了一句:“若是桑姑娘回了信,今兒這事就得交給朱石來安排了,你有何資格說我?”
陳頌知一語擊中人痛處,整整三個月,聞野寄出的那封信石沉大海,壓根沒收到桑泠只言片語的回音,聞野的暴躁顯而易見,卻又生生隱忍著,直到此刻被一戳,就像是要火山爆發了似的。
“我能有你這么變.態?”聞野眼眸冷厲瞪去一眼,“一日不落地讓人給你匯報唐姑娘的行蹤,若她真知曉自己被你這般監視,能受得住嗎,還不得給你嚇跑?”
陳頌知手上的信紙密密麻麻記錄著近來唐洛嫣每日的行蹤,有的更是細致到今日與何人說了何事。
自陳頌知離開,他留在知府的人每日皆會記錄,攢上七日一并寄給陳頌知,一連三個月,唐洛嫣每日發生的事,他都能知曉得一清二楚。
說他變.態?
他或許是該承認,可是他難以自制,如此已是他能妥協的最大程度了。
久未見到她的思念之情,已是快將他折磨瘋了。
正這時,朱石從外入了帳中,見到聞野和陳頌知像是劍拔弩張似的還愣了一下。
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嘴角揚起笑,也壓根不管這倆時常吵嘴的兄弟,開口道:“將軍,營中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們何時啟程返京。”
聞野微微頷首,正要張嘴說什么,一旁陳頌知忽的站起身來,一手按住了他的肩。
聞野皺眉回頭:“干什么?”
至此,陳頌知才終是從他那一堆變.態的信紙中抬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看向聞野,道:“之前本還想著此事無關緊要沒必要告訴你,但現在好像出事了。”
“什么事,你說清楚?”
“兩個月前,嫣兒帶桑姑娘參加了江州的冬日宴,她在宴席上認識了此前在上京就和你稱兄道弟那位,江別塵。”
聞野眉心猛然跳了一下,還未聽到后文,就已是有急躁的情緒涌上,咬牙切齒般問:“你怎么才說?”
陳頌知放開他聳了聳肩:“因為你說我變.態啊。”
頓了一瞬,他視線再次掃了一眼最面上的信紙,再度開口道:“別的倒是沒什么,就是最近的一次報備上寫,嫣兒很高興,知府上下忙碌著好事將近,開年后桑姑娘和江別塵的婚事就要定下了。”
聞野身形一僵,瞳孔瞬間緊縮,眸底神色暗沉陰冷,僅是垂眸向陳頌知手中的信件瞥了一眼,他所說之事赫然寫在信紙的最后一行,正是除夕之日。
陳頌知仔細地將自己的信件收起,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聞野僵硬的肩頭,輕飄飄道:“就是不知,知府表小姐出嫁,唐老爺會不會給你寄請柬呢?”
本是前來詢問的朱石聽得一頭霧水,看了看聞野,被他沉郁的臉色嚇到,又看向陳頌知,顯然什么也看不出。
最終,他還是硬著頭皮在死寂一片的氛圍中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將軍,那我們還……回京嗎?”
“備馬!”聞野驟然抬手,身上沉重的盔甲被卸下,落在地方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嚇了朱石一跳。
“回、回上京嗎?”
“去江州!”
*
過年這幾日的熱鬧氛圍似乎并未感染桑泠太多。
即使她重活一世,也不再像前世那般畏手畏腳在知府里默默無聞,但顯然,是她性格如此,并不喜這般喧騰的熱鬧。
大半時間她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偶爾同府上其余人見面,交談的話語里字里行間似乎都在預示著待新年過去,她將要迎來她的喜事了。
何來喜事。
她和江別塵嗎?
桑泠每每聽到這個話題都不由皺起眉頭來,想要解釋什么,旁人卻比她還不好意思似的,就先擺擺手帶了過去,叫她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小年過去,桑泠再次收到江別塵的見面邀約時不禁又開始想這個問題。
她何時說過自己要與江別塵成婚了。
不過就她這兩月與江別塵的密切來往,叫旁人如此想來似乎也并不奇怪。
坦白說,她起初的確抱著試一試的心態。
既是重來一次,可以是聞野,也可以是別的任何人,江別塵瞧著也不錯,她想或許可以試著接觸一番。
可和江別塵接觸下來,桑泠雖是沒覺得他有何不可,反倒是一個相當溫和體貼的男子,但要與他成婚的念頭卻是越來越打消了下去。
再到如今,她十分肯定,自己是絕對不愿和江別塵成婚的。
翠玉瞧見桑泠看著江別塵派來的人送來的信件發呆,忍不住打破沉默,小聲問:“小姐,要去赴約嗎,奴婢現在為你梳妝打扮?”
桑泠思緒并未完全收回,但她垂眸看了眼信件,到底還是微微頷首,邁步在梳妝臺前坐了下來。
自然還是要去赴約的,有些事若再不說清楚,往后可就真說不清楚了。
江別塵也算富裕,為人正直,謙遜有禮,待她或許會比向來冷硬的聞野好上太多,但卻并不符合她想要的。
那日唐洛嫣問她究竟喜歡怎樣的男子,桑泠覺得自己或許說少了一樣。
應是有錢,且忙碌的。
丈夫不歸家,錢財用不盡。
這才是她想要的人生。
若她當真和江別塵成婚,豈不是還要花心思與他真的過濃情蜜意的夫妻生活。
有些絢爛旖旎的畫面浮上心頭,在桑泠的記憶中,那樣的畫面僅能出現聞野的面容。
只是再當她將畫面中的人臉從聞野的模樣換成江別塵的模樣。
她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身子猛然一個激靈,引得翠玉為她描眉的動作瞬間歪了去。
“小姐!”翠玉驚呼一聲。
桑泠這才徹底回過神來,連忙將已是在散去的畫面也快速換回聞野的臉,生理和心理這才都舒坦了下來:“無事,重新描過便好。”
傍晚時分,桑泠按照約定乘上去往竹青閣的馬車。
今日是花燈節,小年后迎來開春的第一個節日。
街道上張燈結彩,好似仍在新年的喜慶熱鬧中。
絢爛多彩的花燈隨風飄揚,點亮沉暗夜色。
馬車在竹青閣門前停下,桑泠心情有些復雜地扶著翠玉下了馬車。
翠玉和馬夫前去一旁付錢停車,桑泠抬頭看了眼竹青閣,一時間腦子里準備好的說辭又混亂了起來。
實則竹青閣的糕點她已經吃膩了,而江別塵選在今日這個日子約她見面,有些話她又不便在如此氣氛下開口。
站了片刻,桑泠深吸一口氣,有些話早說晚說不都得說,再拖只怕就越發麻煩了。
正要邁步,街道另一頭忽的傳來一聲馬兒嘶鳴聲。
突兀刺耳,伴隨著街道上瞬間爆開的尖叫聲和逃竄聲。
桑泠猛然轉頭,只見光影中一匹黑馬發了瘋似的在街道上亂竄,猛然撞翻一個攤位后,馬頭一轉,抬蹄就要向竹青閣門前撞來。
“快跑!”
有人驚呼時,桑泠才猛然反應過來。
她迅速邁開步子想往旁邊閃去,竟沒曾想腳下一下提到竹青閣門前的臺階上。
桑泠瞪大眼,腳尖劇烈疼痛之時,身子也驟然失去平衡,下一瞬就要摔倒下去。
她張嘴還沒來得及驚呼,耳邊一陣風聲呼過,眼前不知從何處急促躥來一道人影。
手臂被人用大掌穩穩抓住,眼前一晃,視線還未清晰時,先有一道熟悉的冷香躥入鼻中。
桑泠一個踉蹌向前跌倒去,卻是撲到了一個帶著寒意的堅實胸膛上。
她愣了一下,思緒有短暫的一瞬空白,而后不敢置信地緩緩抬起頭來。
視線中,三個月未見的男人擰著眉頭垂眸緊盯著她,胸膛微微起伏著,像是在后怕他來晚一步她就險些要被馬兒撞到的后果。
身后,劇烈馬蹄聲踏過,有人翻身上馬制止瘋馬繼續鬧事。
馬兒嘶鳴在街道上,周圍有人呼喊著什么。
一片嘈雜聲后,一切歸于平靜。
桑泠怔愣地看著眼前的人,心跳沒由來在此時后知后覺漏跳了一拍。
她張了張嘴,不確定道:“聞、聞野?你怎么在這?”
聞野瞇起眼來,抓著桑泠胳膊的手下意識收緊。
很好,三個月不見,連哥哥也不喚了。
032
第32章
冬末的晚風仍舊刺骨。
風聲呼過, 吹動桑泠的發絲,拂過一抹柔軟的暖香入鼻。
聞野這才回神,手上力道漸松, 沉著眸光低聲問她:“你沒事吧?”
桑泠被瘋馬驚嚇的慌亂早被突然出現的聞野一掃而空, 轉而代之的是怔愣的訝異, 一時間還特意回想起前世聞野的確是在夏季才再次來到江州的。
怔神間, 她未答話, 聞野便視線上下將她周身打量了一番。
確定她并未受傷,視線不可抑制地重新落回這張三個月來一直魂牽夢縈的臉龐。
或許在桑泠開口問他那日, 他還未曾細想過自己究竟有多少愛慕之情在心中。
待到如今久別重逢,腦海中夢中牽擾許久的身影終和眼前的現實重疊時,他心底不需再多思考,已是十足確定。
不止一點, 不止許多。
是不斷滋生的, 是仍在無盡蔓延的。
存在感極強的視線終是將桑泠拉回神來,她腕上扭動著從聞野掌心掙脫,這才搖了搖頭, 低聲道:“無事,我沒有受傷。”
氣氛有片刻凝滯。
聞野本有諸多話要說, 譬如解釋自己為何突然回來, 詢問桑泠是否當真要與旁人定下婚約。
還有這三個月,她是否怨他, 恨他, 也不愿再與他往來。
他可還能有解釋的機會, 可還有能挽留的余地。
話到嘴邊, 喉間又覺得干澀僵硬。
聞野不知如何問出口。
躊躇間,竹青閣門外匆忙跑出一道身影。
年輕的小廝四下張望一瞬, 一見桑泠,頓時眼眸一亮,呼聲道:“桑姑娘,您沒事吧!”
桑泠聞聲回頭,見到對方顯然愣了一下,忙回答道:“我沒事的。”
小廝三兩步走到桑泠跟前,視線下意識看了眼她身旁的聞野。
雖是被聞野沉冷的目光怵了一下,但未曾當做認識之人,忙移開目光,轉而道:“方才街道上驚馬,公子擔心姑娘您正是這時抵達遭驚馬襲擊,這才叫我趕緊下樓來看看,還好您沒事,公子也能放心了,姑娘這便隨我上樓去吧。”
話音剛落,小廝只覺身側原本就怵人的目光瞬間冷厲逼人,刀子似的,尖銳地向他射來,引得他下意識縮了下脖子,沒敢轉頭,只敢用余光往身旁看去。
這是認識的人?
桑泠微斂眉目叫人瞧不清神情,她并未第一時間有動作,叫小廝隱忍片刻后,還是硬著頭皮又問了一聲:“桑姑娘?”
桑泠回神,抬眸朝亮著明亮燈火的竹青閣門前看了一眼,出聲應道:“好,那走吧。”
剛要邁步,側后方霎時伸出一只大掌不由分說攥住了她的手腕。
動作很快,力道也大,頓時攥停了她的動作,引得她吃痛地微擰著眉頭轉回頭來。
一轉頭,桑泠沒由來的心跳漏跳了一拍,竟是有一瞬覺得自己像是當著丈夫的面紅杏出墻似的,心下涌上一股心虛。
視線中,聞野眸光晦暗,陰沉著一張臉,面部輪廓籠罩在門前光亮照不見的陰影中。
他面部緊繃,雙唇緊抿成一條線,只是無聲地攥著她,卻什么也沒說。
桑泠晃神一瞬,很快又回過神來。
她有何可心虛的,她此生已不是他的妻子了。
況且,先不辭而別的人不是他嗎,一走三個月,連封信都沒有,真當她非得吊死一棵樹上了不成。
桑泠心下又來了氣,眸間本是涌上慍怒之色,卻在圓潤湛亮的眸子里滾過后,顯得幽怨又委屈。
含著水光憤然瞪了聞野一眼,戳得他虎口間力道頓時就松懈了下來。
聞野心口一緊,下意識張嘴想說什么。
還來不及開口,是桑泠先行掙開他的束縛,委屈又冷漠地低聲道:“我今日有約了,先告辭了。”
分明是軟得沒有半點威懾力的氣勢,聞野卻像是被重錘擊中一般,胸口脹疼得厲害,喉結上下滾動著,掌心下卻已是落空。
沉暗的黑眸只能死死盯著桑泠快步離去的背影,被刺痛般顫動著,直至她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竹青閣門內。
脫離了聞野的視線,桑泠才徹底松了口氣。
腳下步子一邊往樓上雅間而去,心下一邊回想著自己方才的舉動,甚是覺得自己發揮還不算太好,應當更硬氣些才是。
她走著神,一邊想著聞野為何突然出現在江州,一邊想著若是他再來找她,她該如何巧妙發泄一番自己這三月來隱忍的怨念。
殊不知,一路跟在她身后的小廝早被方才那一幕嚇得心驚肉跳了。
聞野顯然是存在感極強的男人,少年的直覺告訴他,那絕對不只是個路人甲。
再回想方才聞野看桑泠的那般眼神,小廝心里慌得七上八下的,就差沒趕緊沖到自己主子面前高喊,情敵出現了!
不過,小廝的擔憂算是多余了。
今日即使聞野未曾出現,桑泠原本的來意便是要拒絕江別塵。
只是聞野的出現,微妙地讓桑泠原本躊躇不定的心安穩了下來。
這番拒絕的說辭變得格外順暢清晰,原本不知怎么說出口的話,也有了堅定的想法直言道出。
說到最后,正該是花燈節煙火燃放之時。
江別塵側頭看向窗外,此時卻是夜雨來襲。
原計劃的煙火自不會再綻放,他本想向桑泠表明心意定情,也轉而由她的一句“抱歉”收了尾。
好似連上天都注定他們這段緣分并不能繼續走下去,江別塵收回目光似是惋惜又自嘲地輕笑了一聲。
“下雨了,那我送你回府吧。”
桑泠搖了搖頭:“我的丫鬟在樓下候著呢,就不勞煩江公子了。”
江別塵微微頷首,自也理解桑泠既是與他道清楚了,便也不要過多的接觸再繼續引得誤會,于她和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在江別塵目送下,桑泠起身離開雅間。
下樓時她有些惋惜自己方才光顧著說話,連著甜糕也未曾吃一口。
走到竹青閣門前,桑泠瞧見外頭雨勢不小,街道上已是空蕩蕩的,而原本該候在門前等她的翠玉卻不見了身影。
桑泠微蹙了下眉頭,心下有一瞬緊張,自己該不會還得厚著臉皮重新回雅間讓江別塵送自己吧。
她當然不會,可是翠玉去了何處?
四下張望時,桑泠下意識往前邁出步子探出了身。
幾滴冰涼雨水落在頭頂,她才驚覺自己險些走到雨中。
還未來得及退回步子,身側有一道人影晃過,頭頂赫然出現一把黑傘,再未有雨滴落下。
桑泠愣了一下,一轉頭,竟看見聞野沉默地出現在身邊,手持黑傘一大半都撐在她頭頂。
耳邊雨聲嘩嘩,身后竹青閣內是抱怨著下雨暫且無法離開的客人。
桑泠微微張了張嘴,好半晌才怔然道:“你還沒走啊。”
聞野眸底暗沉,像是蘊著什么復雜的情緒,但到底是未曾外露,只沉沉“嗯”了一聲,很快又道:“我送你回去。”
桑泠眨了眨眼,目不轉睛地看著聞野,從竹青閣內照出的光映照在他瞳眸,清晰看到眸子里倒映著她仰頭看他的剪影。
“你一直在這等我?”
她當真沒想過聞野會在被她冷淡疏離后,還留在此處不離開的。
聞野沉默不語,桑泠心下已是在盤算著自己方才上樓和江別塵交談了多久。
大抵快一個時辰了,他就這么靜靜站在這,看著雨滴落下,猜測她究竟與誰相約嗎?
桑泠覺得有些新奇,這與她原本所以為的聞野大不相同。
前世,她只覺得聞野是個沉穩冷靜的男人,處變不驚,又冷硬到幾乎不近人情。
她見過他在議事時,只冷著一張臉甩給跪在地上凄慘求饒的人一個“滾”字,也見過他微挑眉梢給白日里還囂張得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的人一句“不見”。
不過眼前這個雖是板著一張臉不說話,卻又眼巴巴看著她,像是在擔憂她下一句會道“不必送了”的男人,絲毫和前世印象中的模樣不掛鉤了。
像只狗。
身強體壯,分明能一擊撲倒撕咬敵人,此時卻只能悄悄搖尾巴的狗。
求證似的,桑泠忽的別過了頭,掃視四周的視線再次開始尋找翠玉,嘴里一邊道:“不必送了,翠玉應是替我備好馬車了。”
說罷,桑泠就要往后退回身子,借此也退離聞野的傘下。
腳下剛有動作,聞野甚是比她更快似的,一腳和她同步退回后面。
黑傘仍舊遮擋在她頭頂,只是雨水本也滴落不到這屋檐下。
桑泠一轉回頭,赫然對上聞野執拗的目光,他下頜線緊繃著,好一會才沉聲道:“翠玉不在,馬車已經駛離了,我送你回去。”
聞野這話有些沒頭沒尾。
桑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意識到了什么,面上神情未變,嘴里輕飄飄道:“你支走了我的丫鬟?”
聞野再次的沉默自是默認了這等稍有失格之舉。
桑泠微翹了嘴角,也不知她心下情緒究竟為何,只是見她一雙黛眉微微擰起時,聞野終是再度開口,嗓音干澀道:“只是怕你不愿坐我的馬車,我會安全送你回府的。”
他承認,此等卑劣之舉他從前不屑去做,也從未做過。
可方才,在雨滴落下之時,他猶豫彷徨在繼續在門前站定亦或是沖上二樓打斷她與旁人的相約。
直到最終仍是站在原地屹立不動,心下卻有陰沉晦暗的念頭滋生蔓延。
小丫鬟翠玉見著他時很是驚訝,只剛壓著壓抑向他問候時,便被他吩咐道:“泠泠說,讓你先回去,待會要與我有話要談,晚些時候我會送她回去的。”
翠玉心有疑惑,不知自家小姐今日為何要同時約見江別塵和聞野兩人。
但到底是主子的命令,她一個下人又能作何猜測,這便應了聲,很快離開了竹青閣。
思緒拉回眼前,聞野看著桑泠瞧不出喜怒的面容一時有些慌亂,但慌亂之余,卻是一點沒有對自己如此做法有過后悔。
若是不如此,她從竹青閣出來,便會徑直離去。
他若上前追趕阻攔,或許會再次像方才一樣,被她冷淡地甩開手,疏離地道上一聲告辭了,就此頭也不回地離去。
想起方才那個畫面,聞野心下一緊,張了張嘴,連忙想再解釋些什么。
還未來得及開口,桑泠目光一轉,瞧見一個似是熟悉的面孔駕著馬車駛到了竹青閣門前,先一步開口道:“那便走吧,多謝你送我回去。”
聞野一愣,轉頭也看到了朱石坐在馬車上向他招手,但思緒只留在耳邊晃過的那道語氣輕松沒半點抗拒的柔聲里。
他眼眸暗色逐漸消散,忙轉回頭看向桑泠,見她要邁步向前,也撐著傘跟了上去。
聞野的馬車一如既往的高,濕滑的地面令桑泠提著裙擺也不便攀爬上車。
身側有一只有力的臂膀抓著她,撐起力道,隨之向前的是一直遮擋她全身的黑傘。
直至桑泠躬身入到馬車內坐穩,身上竟是一點也未曾沾濕。
馬車晃動一瞬,有滴答水聲落在木板上。
聞野隨之入內,因著肩頭的濕濡,只坐在了馬車內最靠外的位置,離桑泠有一段距離。
直到這時,桑泠才得以借著馬車內的光線認真看清聞野的模樣。
時隔三個月,他似乎瘦了,燭光將他眸底的紅血絲映照得清晰,應當是疲憊的模樣,但面容倒是收拾得干凈。
胡子像是才刮過,略微淋濕的發絲還維持著整齊的發髻,干凈的衣衫看不出風塵仆仆的樣子。
桑泠看得有些出神。
或許是不同于前世聞野的每次離開她都不曾在意,這一次,雖只有三個月,她卻是想起他數次。
此時,也是她頭一次在聞野遠行歸來后這般仔細地打量他的變化。
“泠泠。”應是被明目張膽的目光看得太過不自然了,聞野驀地開口,嗓音低磁醇厚。
桑泠回神,視線略有收斂,輕輕“嗯”了一聲,等待著下文。
馬車內有片刻沉寂,桑泠也極有耐心地安靜坐著,沒有再開口說什么。
半晌后,聞野才終是開口:“那日事發突然,南方戰事告急,我不得不立即離去,諸多話未曾與你說明清楚,我知此時已晚,你未回信于我應是已經給了我答案,但是我……”
桑泠忽的抬手打斷聞野:“等等,我為何回信于你,你都不曾給我留下只言片語,三個月,連一封書信也沒有,就這么一走了之。”
聞野怔然:“你沒收到我寄給你的信嗎?”
“何時的信?”
“我剛離開時,寄回江州應是過了半個月。”
桑泠默了片刻,努力回想一番,仍是一無所獲。
她搖了搖頭:“我什么也沒收到,你當真寄信給我了?信中說什么了?”
聞野喉間一緊,似是從未想過這封信并非桑泠不愿回應,而是她壓根就沒收到。
但信中話語落到嘴邊,他臉上又瞬間浮現出一抹不自然的尷尬來,幾欲開口,卻又不知當面要如何說出這些話。
桑泠認真地看著聞野,片刻未等到聞野的下文又逐漸沒了興趣,擺了擺手道:“罷了,已經過去了便不提了。”
聞野面色一僵,連帶著身子都有緊張下要前傾靠近桑泠的動作,像是生怕她不愿聽他解釋似的。
實則,桑泠壓根就不太在乎聞野所說的那封她未曾收到的信,信中究竟說了什么。
只是經過這三月她轉而朝向別的目標后才發現,聞野的確是她所想選擇的最合適的人選。
聞野仍在緊繃,桑泠已逐漸松緩了情緒。
她動了動身子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開口認真問道:“往后,你還會這般時常離開,時常忙碌嗎?”
聞野眉心微蹙,他想毫不猶豫地向桑泠承諾“不會”,可如何承諾,無法兌現的承諾便算不得承諾。
天下未太平,上京朝中更是暗流涌動,近幾年他或許會時常忙碌奔波,實在無法向桑泠承諾。
看著聞野沉重的默然,桑泠卻顯得十分輕松,甚至連臉上都逐漸帶起了笑意。
她想的果然沒錯,她能接觸到的人中,就屬聞野最為忙碌了。
畢竟是上輩子親身經歷,嫁給誰,能有嫁給聞野清閑。
桑泠越想就越發忍不住微彎了眉眼,像是下一刻就要笑起來了似的。
聞野卻斂目沒注意到她的神情。
猶豫片刻,聞野艱難地扯動嘴角開口道:“泠泠,此事我無法承諾,但我保證,往后我去往何處一定叫你知曉,何時去,何時歸,這樣的日子也并不會太久,五年時間,不,三年,待所有事情平息,我定會娶你過門,與你相守,你給我一點時間,我絕不會負你。”
桑泠本是聽著覺得好笑。
豈止三五年,前世聞野直到臨死前,天下還在動蕩著,周邊戰事不斷,他不能再帶兵出征,也從未有一刻閑散下來。
可越往后聽越不對勁。
直到聞野話音落下,他真誠的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她卻驟然變了臉色。
“三年后,娶我?”
聞野盡可能地在心底周全自己的想法,還未察覺桑泠的情緒,一本正經道:“嗯,你本也年紀尚小,我雖是有意,但未曾想到那日你我會突然……如今事態還未穩定,你我若是匆忙成婚,于你不公平,我也自不會叫你這般委屈了自己。”
桑泠頓時一股氣焰從胸口涌上了頭頂,氣急道:“誰要又在二十歲嫁給你啊,你回來就是要給我說這個?”
急促話語下的“又”字沒叫聞野仔細注意到。
他怔愣于少女慍怒,只能擰著眉頭耐心告訴她:“泠泠,此事并非兒戲,在遇見你之前我從未想過要與何人定下,但我心悅于你,也不可僅憑一己私欲便將你占為己有,前路未知,若我有朝一日戰死沙場,你嫁給我,你便……”
“便是寡婦!”桑泠接話很快,情緒頗有些激動。
不僅是寡婦,更是個富裕的寡婦。
聞野他一點也不明白!
寡婦二字像是忽的觸及到聞野某些回憶,微瞇了眼看著眼前像是要和他爭論寡婦與否的小姑娘,想起最初她滿嘴謊話騙他說自己是寡婦的樣子。
聞野鄭重道:“我不會讓你成為寡婦。”
這是承諾,既是給出的承諾,他便定不會在成婚后,當真讓自己死于任何情況。
但桑泠卻是瞪大眼:“所以你便不打算娶我了?”
聞野頓時眉頭緊皺,他哪句話是這個意思了,他是想待一切安穩下來,而不是他奔波于戰場之時。
胸腔涌動著氣惱的焰火,兩人相差的十歲間,有諸多說不清的道理。
一時間,氣氛僵持不下,兩人都未有再開口的意思。
一聲車輪剎住的突兀聲響打破了沉默,馬車停在了知府門前。
桑泠憤然瞪了聞野一眼,連聲告辭也未說,輕哼了一聲提著裙擺便下了馬車。
雨勢漸小,少女步子極快,濺起路面上水洼里的水漬也未曾放慢分毫。
沒走多久,門前就出現了一直候著她回來的翠玉。
翠玉欣喜的呼聲從遠處傳來:“小姐,你回來啦。”
桑泠腳下步子一頓,背對著門外,卻是忽的拔高聲音,就像是專程說給追下馬車卻并未繼續追上前的那個高挺身影聽的似的。
氣呼呼道:“下次不許聽別人吩咐,尤其是聞將軍,知道了嗎!”
翠玉一愣,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疑惑地看了一眼遠處的聞野,距離太遠看不清晰,又只得看回自家小姐。
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頭一次見性子軟糯的小姐這般氣惱,連連點頭應下,跟著她快步入府的步子,也很快消失在門前。
知府府邸外逐漸恢復了平靜。
駕駛馬車的朱石幾次三番轉頭看向聞野繃緊的側臉,再到實在受不住這沉悶的氣氛了,忍不住硬著頭皮開口道:“將軍,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女子青春豈可久等,桑姑娘不愿也是自然的,你這般豈不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
聞野側眸,一記眼刀射去,顯然方才兩人在馬車中的話都被朱石給聽了去。
可聽見也無妨,他的確不知自己應該如何讓桑泠明白。
戰場無情,刀劍無眼。
未有牽掛之時,他穿上那身鎧甲,便隨時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
可如今,他有了軟肋。
聞野站在知府府邸門前沉默了許久,深不見底的黑眸沉沉看著那道緊閉的大門,門內身影早已不見蹤影。
晚風中,是他斂目后,低低說給自己聽的解釋。
“我若真命喪黃泉,要如何留她一人在世上。”
“我只是,不想要那樣的結果。”
033
第33章
聞野此番來江州并未在知府住下, 甚至連唐鎮宗在知曉他來到江州也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軍隊并未跟隨入城,而是由副將率領繼續前行返京,聞野便在城中的客棧住了下來。
一大清早, 雨后的冬末陽光明媚。
被包下的客棧二樓卻死氣沉沉。
六子和阿毛候在一旁面面相覷。
他們也久未見到桑泠了, 一聽聞野要在江州留下, 便主動請纓隨行。
可他們就這么在客棧住了一夜, 除了瞧見氣壓持續低沉的聞野一言不發, 好似再未要有別的行動的意思了。
屋中沉寂良久,六子先沉不住氣了, 撓了撓腦袋大著膽子問:“將軍,我們今日不去知府拜訪嗎?”
阿毛聞言一記眼刀向六子射來,暗罵他上趕著找抽。
但聞野只是擰了擰眉頭,卻并未有要發火的跡象。
片刻后, 他忽的轉頭看向兩人, 動了動唇,一邊在思索,一邊問:“你們這年紀的小姑娘, 若是生氣了,應當如何哄?”
六子和阿毛皆是一愣, 而后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們的確和桑泠年紀相仿, 但他們又不是小姑娘。
阿毛接話道:“將軍這是和桑姑娘吵架了?”
聞野搖了搖頭,他并不認為這是吵架, 只是桑泠年紀尚小無法思慮到他所顧慮之事, 他也不知要如何讓她明白, 此事并非一拍腦門就能沖動定下之事。
桑泠需要思考清楚, 他也還需時間讓一切穩定。
六子不知聞野沉思著什么,只一拍掌激動道:“哪是吵架, 我昨日聽朱石哥說過了,是將軍惹惱了桑姑娘,三個月不見人影,一回來便同桑姑娘講大道理,桑姑娘能不生氣嗎!”
阿毛倒吸一口涼氣,心底佩服六子這傻小子口無遮攔,啥也敢說。
果不其然聞野眸光驟冷,瞪了六子一眼,嚇得六子頓時住了嘴,視線慌亂地飄忽一瞬,卻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
聞野沉著臉色,腦海中浮現昨日桑泠氣急的模樣,耳畔似乎又聽見她賭氣似的話語:“下次不許聽別人吩咐,尤其是聞將軍!”
他皺了皺眉,無法理解,嘴里還是執意道:“但道理就是如此,不是嗎。”
若非認識了桑泠,他想他這一生或許都不會有要與人成婚的想法。
他本就是飄忽不定之人,更不知某年某日會可能戰死沙場,若是成家,他死后獨留妻兒在世,豈不孤苦伶仃。
聞野不敢去想那樣的后果,但那夜發生在深山木屋中的事將一切都改變了。
他無法否認,自己心悅桑泠,心悅到會日思夜想,會失去控制喪失理性,會牽掛,會擔憂,更會有以往從未有過的占有欲。
已發生之事無法改變,他只能盡自己最大能力給她安穩的生活。
三年,已是他能給桑泠承諾的最快的時間了。
六子沒心沒肺,剛被瞪了一眼,這會又來了勁,翹著嘴角搖了搖頭,一點也不贊同聞野的想法。
眼看六子又要口出狂言了,阿毛連忙拉住他,自己上前道:“將軍,我想桑姑娘想聽的或許不是大道理,心悅一人本就是沒有緣由不問道理之事,三個月過去,桑姑娘心意仍舊,卻叫你說了那些話傷了心,自是氣惱的。”
六子根本就拉不住,一聽阿毛開了口,就是落在后頭了,也揚聲道:“可不是嗎,況且桑姑娘這般討人喜歡,又不止將軍你一人喜歡她,這會不就有個什么江什么的公子,他們不是連婚事都快定下了,將軍你不著急我可著急呢,莫說三五年,就是三五日,桑姑娘也有可能成為別人的妻子呀!”
聞野臉色一變,霎時身形緊繃。
壓抑在心底那股當下便想娶她為妻的欲.念在六子這番話下,瞬間沖破牢籠,再難抑制。
她若成為別人的妻子。
聞野指骨緊縮,手掌瞬間緊握成拳,眸子里湛著冷厲的光。
那股強烈的占有欲后知后覺地開始沸騰了起來。
桑泠討喜,一雙圓潤的杏眼笑瞇瞇地看向他,就能將他心窩戳得發軟,輕喚他一聲哥哥,只叫人覺得四肢都麻木了似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喜歡桑泠,卻忽視了旁人自也可能喜歡桑泠。
就那半路冒出的江別塵,聞野一想到他的嘴臉,分明離京前兩人還在稱兄道弟,此時便忍不住捏得拳頭咯咯作響。
聞野微瞇了下眼眸,張了張嘴,還來不及開口。
屋外忽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朱石的呼聲:“不好了,將軍,將軍不好了,那個江公子,江公子他一大早……”
房門被推開,屋內三雙眼睛齊刷刷朝朱石看去,驚得朱石話語聲一頓,愣在了原地。
六子瞪大眼先一步道:“那江公子怎么了,上門提親去了?將軍,我就說吧,桑姑娘當真搶手的,豈是你三五年……”
話音未落,聞野驟然邁開步子,幾人連他面上神情都未來得及看清,他已風一般大步邁出了屋子,只留房內能聽見的樓梯上傳來的急促的下樓聲。
幾人面面相覷一瞬,六子摸不著頭腦地尷尬問:“我們要跟去同行嗎?”
朱石回過神來,皺著眉頭就給了六子后腦勺一巴掌:“跟什么跟,我何時說了那江公子是上門提親去了,他就是帶著禮物登門拜訪去了,將軍連話都未聽完就沖了去,知曉真相,第一個就拿你開刀,在這老實待著吧!”
六子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過了會又忍不住嘀咕道:“那將軍豈不是空手去的,桑姑娘能給他好臉色嗎?”
答案自然是不會的。
應該說,桑泠壓根就沒見聞野。
東院小道上,桑泠緩步往屋中走去,翠玉就跟在后頭。
沉默了一陣,翠玉還是忍不住出聲問:“小姐,這般拒絕了江公子豈是會掃了他的面子,他專程登門造訪,不過一副茶具罷了,怎也犯不著如此拒絕呀。”
桑泠步子未停,只搖了搖頭道:“我既是對江公子無意,就不該無端收他的禮物,昨日我與他將話都說清楚了,今日若又收下茶具,豈不落人舌根了。”
江別塵今日一大早登門拜訪,聲稱送出的茶具本是昨日便準備送給桑泠的禮物,他思來想去認為即使他們無緣繼續走下去,但禮物仍是應送給桑泠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桑泠怎會不知這個道理。
她這人雖愛財,送上門的東西豈有不收之理,但若是像江別塵這等她無以為報之人,自然還是不收的為好。
桑泠抬眸看了眼今日晴空萬里的天色,心下正想著,若是聞野送的,她自然二話不說就會收下。
也不知自己為何,好似從上輩子開始,她對旁人無法有這般理所應當的心情,但對聞野,收他的禮物,花他的錢,就格外心安理得似的。
這般想來倒讓桑泠有些心虛,但她又心虛得理直氣壯,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嘆息著,若是今生還能再嫁給聞野就好了,那她便能心安理得繼續花他的錢了。
正這時,身后的小道上忽的傳來一道匆忙的腳步聲。
兩人駐足回頭,瞧見是府上下人前來通報。
“表小姐,聞將軍登門拜訪,想請你見一面,這會正在前廳等著呢。”
桑泠微怔著眨了眨眼,思緒一瞬,不答反問道:“他找我干什么呀?”
下人自是搖了搖頭:“小的不知。”
桑泠仍在思索,很快眸子一亮,問:“他帶什么東西來了嗎?”
下人一愣,再次搖頭:“好像……沒有,小的見聞將軍空手來的。”
“空手!”桑泠眉頭一皺,噘著嘴看了眼通往前廳的小道,很快收回眼神來擺了擺手,宮中號夢白推文臺“那我便身子不適,不見了,代我向聞將軍說聲抱歉!”
桑泠那中氣十足的模樣可一點不像是身子不適的樣子,她嗔怪似的哼了一聲,瞧著嬌俏靈動,倒也一點不像給人甩臉色的蠻橫模樣。
下人不解地撓了撓頭,再次回到前廳,這便將桑泠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聞野。
午時。
聞野回到客棧,在屋子里候著的三人見他回來齊刷刷地湊了上來。
“將軍,見著桑姑娘了嗎,桑姑娘可消氣了?”
問話的是阿毛,但聞野緊抿著唇沒答話,面無表情的俊臉看不出情緒喜怒,急得六子又口無遮攔直言問:“將軍,你空著手去知府桑姑娘給你好臉色了嗎,桑姑娘怎么說的,可有原諒你?”
此話一出,在場另外兩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本就不怎好看的聞野更是頓時黑了臉。
六子還未察覺氣氛變化,心下著急,嘴里又急促道:“方才你前腳走了,后腳我們就派人去知府打探情況了,那個江公子還給桑姑娘送了套茶具,聽說品質上乘,就是桑姑娘用不上,唐老爺也定是會喜歡的,這人也太會走歪門邪道了,將軍你空手去怎能斗得過那人,桑姑娘豈不是要……唔唔唔!”
“住嘴吧你!”朱石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把上前捂住六子的嘴,拉著人就往后退。
聞野嘴角抽動了一下,沉著眸光問:“你說他送了什么?”
六子被捂著嘴哼哼唧唧說不出一個字來,朱石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接話還是不接話。
最后是一旁的阿毛咽了口唾沫,硬著頭小聲道:“好、好像是一副茶具。”
六子險些喘不上氣來了,大幅度掙扎一瞬,終是擺脫了朱石的束縛。
一擺脫束縛,他還一點不知收斂,大大喘了兩口氣,便連忙接過阿毛的話道:“將軍,不止如此,聽說這兩月那個江公子還給桑姑娘送了不少東西呢,最開始就是江公子以一件新衣為禮物,邀約桑姑娘出府相約,兩人至此才有了交集!將軍,你……唔唔唔!”
這回換阿毛接手了,六子臉上五根手指印還沒消散,就又被阿毛捂著嘴,一下拖到了更遠的地方。
聞野臉色實在好看不了,晦暗的眸底翻涌著情緒,即使向來冷靜自持的他,此刻也難掩心底翻騰而起的焦躁情緒。
這的確打破了他原本所想的,他們心意相通,三年不久。
現在他甚至覺得將自己和桑泠劃分開一日,都令人焦躁得無法有片刻平靜。
朱石幾欲動唇,在壓抑的沉悶氣氛中,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問道:“所以將軍,桑姑娘究竟怎么說的呀?”
“她沒見我。”
朱石呼吸一窒,那頭六子掙脫開些許縫隙:“我就說吧,那空手去,能成嗎,我……唔唔唔!將軍……唔唔唔!”
伴隨著六子斷斷續續的呼聲,聞野蹭的一下站起身來:“去查,這兩月江別塵往知府送了些什么給我一一查清楚,一件不漏,現在就去!”
“啊?哦……是!將軍!”
起先,朱石和阿毛以為聞野叫六子這般一刺激,氣得當即要拿江別塵開刀。
他們軍營中人若是真要動起手來,江別塵一個文人公子哪能是對手。
更何況是戰場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玄北將軍,兩人想起聞野當時陰鷙冷厲的模樣,只覺豈不是要無辜鬧出人命來。
為此六子沒少遭另兩人數落。
卻沒曾想,三日過去,聞野倒是并沒有要大開殺戒的跡象。
除了每日雷打不動前去知府,最終在唐鎮宗茶室里喝了一肚子茶回來,其余再無別的動作了。
但六子還是憋不住話,就覺得聞野頭一日空手去就被拒之不見,眼下竟還不知買些女子喜歡之物前去哄人開心。
他再繼續這樣,就是主動去再多次知府,也只能陪唐鎮宗在茶室喝茶,壓根就見不著桑泠。
只是他話還沒說出口,聞野終是在第四日開始有了動作。
“把江別塵買過的東西都買一遍,買比他好的,比他貴的,一樣不得少,立即就要,去辦吧。”
朱石一愣,拿著自己這三日派人查明的清單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全、全部嗎?”
清單上頭,大到衣物首飾,胭脂水粉,小到糕點吃食零嘴,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一并買來,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登門拜訪之人會帶著前去的樣子啊。
聞野微微頷首,忽的又想到了什么,轉而問:“我在上京府上還有多少存銀?”
朱石又張了張嘴,一時間哪算得清聞野有多少錢。
還未答話,聞野又自顧自道:“罷了,應是不夠,派人快馬加鞭回京,傳我口信領取朝中還未領出的賞銀,換成銀票送來江州,動作快些,就說我急用。”
這下,一旁的阿毛和六子也瞪大了眼,驚愣地看著聞野。
何為不夠?
他們誰人不知聞野多年帶兵出征奮戰殺敵,只是他一向沒有貪財享樂之嗜,這些年的賞銀積攢下來早已是富可敵國的存在了。
眼下他竟說府上存銀還不夠用,還得一并提取積攢十多年的賞銀。
就算國庫充盈能夠一舉拿得出來,他要想全數換成銀票,不知都得輾轉多少個錢莊才能將錢湊得齊。
一下子拿這么多錢,他是要干什么?
看著因底下的人著手開始操辦這些事,聞野陰沉了幾日的面容逐漸緩和了下來,幾人也就沒敢再多問什么,分頭忙碌著四處采購比江別塵送出的東西,更好,更貴,更多的。
又過了三日。
聞野仍在時辰一到便登門知府。
剛起身用過早膳的唐鎮宗一見來人,哪還有最初的半點欣喜和熱情,頓時皺起了眉頭,擺擺手就想逃離。
但聞野已先一步開口出聲:“老師,晨安,喝茶嗎?”
一句“喝茶嗎”魔咒似的,激得唐鎮宗一個激靈,僵住了腳下步子,卻是氣得吹胡子瞪眼,轉頭斥責道:“喝喝喝,我都陪你喝了五六日茶了,這幾日白日茶水喝了大半日,夜里壓根就睡不著,你瞧我這眼下烏青,真當我一把老骨頭好折騰啊。”
再坐到熟悉的茶室時,唐鎮宗仍舊帶著幾分慍怒,沒好氣地瞪了對面慢條斯理動作熟練沏茶的聞野,最終還是在他為他斟上一杯熱茶后,拿起茶杯淺飲了一口。
片刻后,唐鎮宗不滿的臉色到底是褪去了不少。
他放下茶杯微嘆了一口氣,主動開口道:“你究竟要干什么,當真是為了見泠泠那丫頭,又不允我直接將她喚來,你還打算就這么拉著我這把老骨頭陪你喝多少日茶。”
說來也奇怪,桑泠本就是個性子軟糯的小姑娘,自來江州這三四個月一直乖乖巧巧的,甚得府上人歡心。
聞野這遭一回來便直達江州,接連幾日登門拜訪意圖明確地想見桑泠,大抵都知曉這兩人私底下定是有些關系的。
可沒曾想,桑泠每每接到下人通報皆是一句不見。
而被拒之不見的聞野也耐著性子,不僅不讓唐鎮宗直接將人喚來,更沒有要再進一步的動作。
除了找他喝茶,還是找他喝茶,這究竟是鬧的哪出啊!
聞野聞言緩緩抬眼,沉穩目光直直看向唐鎮宗,片刻后才沉聲道:“老師,我想求娶桑泠。”
“我就說這茶不能天天品,我都品不出回香了,分明是極好的茶葉來著,你說你……你說……你說什么?”唐鎮宗本還在自說自話,說到一半才赫然抬起頭瞪大眼來。
“我想求娶桑泠。”聞野話語間從茶桌前站起身來,表情嚴肅,十足鄭重的模樣,再度開口道,“您是桑泠的姨父,如今她遠離家鄉住進知府,她的婚姻大事自是要征得您的同意,我與桑泠偶遇在半年前云臺山上,我不知何時動了心許了情,如今徹底認清了自己的感情,自承諾這一生都會愛她護她伴她左右,我的為人老師您最清楚,若是泠泠愿意,懇請您放心將她交付于我,許我二人結為夫妻。”
高大的男人微垂著頭站在唐鎮宗跟前仍是叫人感覺到了些許壓迫感。
但壓迫感之下,令唐鎮宗感到更多的是驚訝。
他怔愣地張了張嘴,還未想到要開口說什么,眼前身形微動。
聞野轉而取過桌上一杯茶,雙腿屈膝,就此跪在了唐鎮宗面前:“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于我也如父親一般的存在,我的婚事,也望您成全。”
“我我……這……你……”
混小子打小就和他胡鬧慣了,兩人亦師亦友,時常還因聞野凌厲的氣勢和高大的身形,叫他覺得好些時候都要被他給壓過去了似的。
如今叫聞野如此正經嚴肅地請求著,竟叫唐鎮宗好一陣無措,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接過他遞來的茶杯。
若是最初,唐鎮宗甚以為兩人雖是多少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但大多應是桑泠這般小姑娘主動傾心于聞野。
聞野向來不近女色,這么多年孤身一人,他也了解他心中的顧慮。
卻沒曾想,事到如今,自己竟會瞧見聞野這般鄭重嚴肅地向他求娶他的侄女。
唐鎮宗心中明白,若非聞野當真思慮清楚下定決心,定不可能隨意許下這般一生一世的諾言。
聞野重情,更信守承諾,不論桑泠是他的侄女亦或是親生女兒,他都不必擔心半點桑泠嫁給他會有半點吃虧。
唐鎮宗伸手扶起聞野,好一陣才終將自己心底的震動的訝異平息了下去。
他仰頭一口飲盡聞野遞來的茶水,暖流過腹,臉上終是浮現出欣慰的笑來:“能為你的婚姻大事做主,我比誰都高興,你父母在天之靈,也定會為此感到高興的,泠泠是個好姑娘,這事,就這么定了。”
“慢著。”聞野從嚴肅的氛圍中抽離些許,“未定。”
唐鎮宗:“?”
“您是長輩,自是先過問您的想法,但您說不算數。”得了唐鎮宗應允,聞野在他對面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泠泠還在與我置氣,我還未問過她的意思,待她愿意見我之時,我會親自向她提出求娶之意。”
唐鎮宗一愣,忽的朗笑出聲:“你這小子,倒是一點也沒出乎我的意料,那我現在去幫你叫人把她喚來?”
豈知,聞野搖了搖頭,面上閃過一抹不自在,輕咳了一聲,道:“莫要勉強她,我前些日子準備不充分空著手而來,如今準備了些禮物,她若愿見我,我便去見她。”
說罷,聞野頓了一下,在提及桑泠時的不自然的神色已然淡去,看向唐鎮宗,又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淡然模樣,道:“若是她不愿,那便勞煩老師,再多陪我喝幾日茶了。”
唐鎮宗笑意頓時僵在臉上。
什么,還要喝?這要喝到哪年哪月啊!
034
第34章
屋中聚集了好幾人吵吵嚷嚷著一直未有停歇下來。
唯有坐在窗邊的聞野抿著雙唇一言不發, 也不知是在認真聽其余幾人七嘴八舌討論著,還是自己在沉思著什么。
“要我說,桑姑娘這回就是鐵了心要和將軍斷了關系, 不然這都小半月了, 此前準備的那些比江公子所送的更好的, 更貴的東西, 全都給送了去, 桑姑娘還是不愿見將軍,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阿毛一巴掌拍在六子后腦勺上, 也不知這人是不是時常被他們這樣打著,給打傻了。
但他說這話,又怎會不討打。
朱石在一旁撓了撓頭,勉強算是理性分析著:“會不會是桑姑娘本就不喜歡這些東西啊, 不然那位江公子怎送了兩個月還未得桑姑娘青睞。”
阿毛白了他一眼:“什么不得桑姑娘青睞, 桑姑娘本就心儀咱們將軍,旁人就是送金山銀山也騙不走她的心的。”
六子終是從頭疼中緩過神來,怔怔道:“那桑姑娘為何還不愿見將軍?”
聞野耳根子被這幾人吵得發麻, 本就不怎愉悅的心情越發煩躁了。
他疲憊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別過頭去想要徹底將這幾人的聒噪隔絕在外。
但幾人正在興頭上, 仍在繼續討論著。
熱議不斷, 卻久未討論出解決辦法來。
終是朱石忍不住了,打斷了二人說話, 朝著聞野邁近一步, 小心翼翼問道:“將軍, 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啊?”
再這么耽擱下去, 上京那邊快壓不住了,勝仗歸來, 聞野都還未回京復命呢。
聞野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不答反問道:“我的錢籌齊了嗎,什么時候能送來?”
都什么時候了,聞野還想著自己的錢,這讓幾人又急又摸不著頭腦。
朱石蹙著眉頭還是認真稟報道:“因著金額太大,上京各大錢莊籌錢花了些時間,小部分銀票前幾日便說已經在送來的路上了,大抵今明兩日就能送到,余下的大部分還得再過段時日。”
聞野抿了抿唇,似是不滿。
動作太慢了,他的耐心也快要耗光了。
屋內有片刻沉寂,幾人心思各異還在想著這事究竟要如何破局。
不知過了多久,聞野沉著臉色蹭的一下站起身來:“備馬。”
朱石一愣,見著聞野大步邁開就往外走,連忙急匆匆跟上去:“將軍,你這是要備馬去何處?”
聞野眸光沉暗,眸底翻涌著急不可耐的躁動。
眉心一擰,腳下步子不停,沉聲道:“去取錢。”
春日夜涼。
天色漸暗后,桑泠便讓翠玉收了院子里的搖椅和茶具,攏著衣衫進了屋中。
她雖也未打算這么早歇息,但也沒想到這般時辰了,蘇氏竟會來屋中找她。
“姨母,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派人來喚我去找你便是了呀,還勞你親自過來。”
桑泠迎著蘇氏進了屋中,讓翠玉上了熱茶后便揮退了她。
蘇氏溫笑著與桑泠在桌前坐下,視線借著屋中暖黃的燭光將桑泠姣好的面容來回打量了一番。
而后視線一轉,落到桌上精致的碟子里盛著的糕點,道:“府上還未瞧見過這般造型的糕點,可是廚子新學的新樣式嗎?”
桑泠眼睫一顫,似是有些羞赧,將碟子朝蘇氏的方向推了去,小聲道:“是聞將軍送的,說是城中金玉閣的新品甜糕,姨母嘗嘗看吧。”
蘇氏聞言絲毫不顯驚訝,倒是嘴角笑意更深了些,賞臉地拿起一塊送到嘴邊嘗了一口:“倒是未曾見過他對何人這般上心過。”
桑泠乖巧地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瞧著安靜的模樣像是被長輩提及隱秘之事有些拘謹的樣子。
實則,她心里卻是忍不住直嘀咕。
這都小半月了,也不知聞野究竟在想什么,整日不是送糕點,就是送茶葉,亦或是藥材補品小食零嘴,和那個江別塵一樣,送的東西沒一個能換錢的。
而她耍著小性子似的刻意找蹩腳的借口說不見他,他還真就老老實實的,每日來了知府便和唐鎮宗待在茶室下棋飲茶,到了時辰便又就此離去。
也沒見著說,讓唐鎮宗派人來喚她一聲,亦或是直接找來東院,難不成她還能如此趾高氣昂當真不見他嗎。
桑泠猜不透聞野意欲為何,但心下已是有些沉不住氣了。
漆黑的瞳仁直直看著那碟糕點,她忍不住想著,若是明日聞野還來,自己是否還是莫要再繼續扭捏下去了。
蘇氏吃下半塊甜糕后才開口將桑泠的思緒拉了回來:“泠泠,今日我來的確有些話想和你說說。”
“姨母,您說。”
“你來江州也快半年了,當初你母親將你遠送而來,自是希望你離開村鎮到外面見見世面,往后能夠能夠擇一良夫,能夠過上安穩幸福的日子。”
桑泠微微頷首,提及她遠在煙南的母親,一時有些飄遠的記憶好似又浮現腦海。
加上上輩子,她已是十年未再見過她了,腦海中的畫面變得模糊不清,只記得那年她臨別前,母親拉著她手,含淚低聲道:“泠泠,照顧好自己,你一定要過得幸福,不要像娘一樣……”
前世,桑泠嫁入將軍府未執掌中饋,與聞野并不算親近的關系使她也從未敢逾距提出想將母親從煙南接走的要求。
她偶有偷摸派人給母親寄過錢財,卻是從未得到過母親的回信。
如今再度回想起來,她不僅自己的生活未能過得好,連家人也沒能顧及得上。
或許直到很久以后,她的母親都不知曉自己的女兒在三十歲那年就已病逝。
蘇氏又道:“如今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紀,這些日子聞野頻繁登門,府里上下也都看在眼里,姨母不知你們私下曾經有何聯系,便想著來問問你的意思。”
桑泠心頭一跳,沒曾想蘇氏開門見山便問得這般直白,像極了前世她將嫁給聞野前,唐鎮宗直言問她是否愿意時的樣子。
只是不同的是,那時她壓根未想過以后,短淺的見識也讓她無法去想象以后。
那一眼便望到了頭的前世不再是她想要的生活,今生自己該有所不同了。
桑泠微斂眉目,嗓音輕柔道:“聞將軍曾多次救我,我感激他,也傾慕他,他是大齊的英雄,也是我心中的英雄,我知我與聞將軍身份相差甚遠,但既得這份緣分,我便想要就此抓住。”
蘇氏聞言眸底有些許復雜情緒翻涌,沉默片刻后才緩聲道:“聞野那孩子也算是我和你姨父打小看著長大的,無論相貌人品家世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好,但若是這段緣落在你的身上,姨母很難不為你擔憂,聞野忙碌,且天下戰事未平,你若嫁他,便是要孤身一人隨他遠去上京,一年到頭他能有多少時日回府,能有多少心思關照于你,無人在你身旁護著你姨母也實在有些放心不下,你還年紀尚小,或許并不明白這些意味著什么。”
桑泠一愣,似是沒想到蘇氏會這樣說。
她以為蘇氏會擔憂以她一個小地方的姑娘無背景無家世,門不當戶不對無法與聞野相匹配,竟沒曾想蘇氏竟是在為她婚后的處境而擔憂。
而蘇氏擔心的這些處境也的確是她前世真實遭遇的。
她與聞野關系冷淡,聞野忙碌鮮少關照于她,就連最后聞野死去,不明不白將她休棄,她連一個能投靠的家人也沒有。
桑泠不知前世,蘇氏是否也這樣在她出嫁前為她所擔憂過。
胸腔有難耐的酸脹在滋生冒泡,后知后覺被人關懷的情緒引得她鼻頭有些發酸。
桑泠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
但蘇氏又忽的輕笑了一聲,將原本嚴肅沉重的氛圍打破,溫和道:“罷了,久遠之事誰又能說得準呢,無論如何,泠泠,隨自己的心,你的家人,姨母,還有你娘,自是都希望你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能幸福,能圓滿,未來路長,人生的選擇點有許多,若是認準了,便好好走下去。”
蘇氏離開后,屋中又恢復了沉寂。
夜色漸濃,桑泠站在窗邊靜靜抬頭看著皎潔的月,思緒如織網般復雜纏繞著她。
一時間,她竟覺得有些茫然。
重活一世,再嫁聞野,是否會有什么變得不一樣呢。
思緒在靜謐的夜色中逐漸飄遠,逐漸難以捕捉。
直到腦海中開始空曠發散,眸中余光瞥見窗外的灌木叢有一瞬輕微的晃動。
桑泠愣了一下,目光轉而看向漆黑一片的灌木叢,卻像是眼花了似的什么也沒瞧見。
但下一瞬,枝葉被腳步碾過的脆響聲突兀劃破沉寂夜色。
桑泠心頭一震,頓時瞪大了眼眸,心跳漏跳一拍,一時間竟無法思索自己的小院怎會在院子的角落突然發出這樣怪異的動靜。
桑泠身子定住了一般,雙手下意識收緊抓住窗沿,指尖捏得泛白,好似下一瞬就要被這動靜嚇得驚呼出聲一般。
眼前忽的一晃,她猛然倒吸一口涼氣,不受控制地張嘴。
“唔!”一只帶著涼氣的大掌忽的捂住她的聲音。
突然竄起的高大身影遮擋月光,將眼前視線蒙上一片沉暗的陰影。
耳邊傳來熟悉低磁的嗓音,做夢似的,她竟聽見了聞野的聲音。
“泠泠,是我,別出聲。”
桑泠顫著眼睫,就著站在窗前被捂住嘴的姿勢緩緩抬眼,竟當真瞧見聞野就站在他的窗臺前。
臉上的大掌緩緩落下,桑泠驚愕地仰頭一眼撞進聞野明目張膽的目光中,好半晌才不敢置信道:“你、你怎么會在我的院子里?”
聞野一聲不自然的輕咳將桑泠徹底喚回神來,他視線下意識朝身側后方,方才發出異動的灌木叢看去。
桑泠順著他的視線,瞧見那處高聳的圍墻有一處被腳印踏過的痕跡,驚呼道:“你翻墻進來的?”
如此反應,叫本就做著類似偷雞摸狗之事的聞野更加不自在了。
他分明高出桑泠一個頭的身形,這會卻像是沒了半點氣勢似的,反倒還有些懊惱。
聞野默了一瞬才沉沉“嗯”了一聲,快速收回視線,不再去看自己剛才走過的那條路徑。
桑泠仍是怔愣,甚至有些說不清自己此時翻涌的心情交織著怎樣的情緒。
有被嚇到,也甚是愕然,但竟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驚喜。
溫吞不作聲的男人就這么迂回了小半個月,急得她都快沉不住氣了,今日竟是如此荒唐翻了墻入了她院中。
桑泠仰頭望著聞野欣喜地眨了眨眼,而后小幅度地讓開身子,在窗前騰出一道空隙來,輕聲問:“既是來了,那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聞野眉心一跳,還未從自己剛才思緒一不受控制,就當真翻了墻入了院的懊悔中回神,只看著被桑泠顯露出的閨房一角,喉間忍不住重重滾了一下。
暗聲道:“從這兒進?”
桑泠回頭看了眼自己緊閉的房門,而方才蘇氏還在屋中坐過的身影忽的浮現腦海。
心下一陣沒頭沒腦的心虛,轉回頭后下意識身子又往后退了一步,徹底將窗前位子騰開,點了點頭,道:“嗯,就從這兒進。”
高大的男人翻窗動作雖是敏捷利索,但又和聞野這般模樣氣質顯得格外違和。
直到他雙腳穩健得落在屋中地板上,屋中顏色清新靚麗的裝潢和他格格不入地割裂開來,本不算太小的屋子卻因著這個存在感極強的男人,竟顯得擁擠起來。
桌上是方才桑泠和蘇氏一起用過還未來得及收拾的茶點。
桑泠給聞野拿了個干凈的新杯子欲要斟茶,聞野連忙抬手止了去:“白日已經喝得夠多了,夜里就不必了。”
桑泠聞言怔了一下,而后反應過來這段時日聽聞府上人所說的他每日雷打不動前來同唐鎮宗一起飲茶,不由“噗嗤”笑了一聲。
聞野被桑泠清靈的笑聲惹得有些不自在,微擰了眉頭便聞她帶著笑意道:“既是喝了那么多日茶,怎不當真來見我一面?”
桑泠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聞野坐下,自己也自顧自坐到了他身邊,如同方才她和蘇氏一般對座桌前。
聞野微擰眉梢未曾松開。
屋內各處都顯露著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青春朝氣的活躍色彩,少女的馨香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若有似無,又揮之不去,好似充斥在屋中每一寸地方。
這是他頭一次進女子房間,即使他和桑泠之間算不得生疏,更早已有了更進一步的親密,但眼下這般清醒又靜謐的氛圍,叫人好似能清晰感受到空氣的升溫以及逐漸熱稠起來的氛圍。
反觀桑泠,除了最初的那一點怔愣,此時緩過神來后,自在得跟壓根不把他當男人似的。
面上神色淡定自若,頗有閑情地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臉頰上連半點羞赧的紅暈都瞧不見,好似對他突兀的出現很能適應似的。
桑泠自是不知聞野心中嘀咕,只覺自己的確沒什么好不適應的。
或許這也是她重活一世在諸多可能性中,仍是選擇要嫁給聞野的緣由之一。
此時若是換作旁的任何人,夜闖她屋中不說,就算是白日的相處,也夠得她緊張局促地垂眸攪手指半晌。
但聞野,她實在太熟悉了些,想故作緊張,都緊張不起分毫來。
聞野拉開椅子坐下,頓了片刻才開口接了桑泠的問話:“我每日都來,可你每日都說不見。”
桑泠輕笑:“所以你便翻墻?”
聞野喉間一噎,不想解釋自己方才快馬加鞭出城與給自己送錢之人匯合后,拿到錢的第一反應就是前往知府。
直到他到了知府門前才發覺這會天色已暗,實在不是拜訪的時間。
可是心底思念早已在這些日子滋生蔓延到難以壓抑的地步。
沒拿到錢時,他還能耐著性子只在茶室面對唐鎮宗心不在焉地飲茶閑談,但如今錢已到手,他都不知自己今日這般回去是否能睡得著覺。
待他回過神來時,人已繞著知府圍墻走了一圈,憑借著記憶中的方向感,找到早就知曉卻并未去過的東院一角,桑泠便住在一墻之隔的院子里。
人或許便是如此貪婪又不知足。
起先覺得,即使看不見對方,隔著圍墻也能與她更近一步。
可隔著一堵冰冷沉暗的高墻,心底那股躁動的心緒卻像是要沸騰了似的,無一不在叫囂著不滿足。
一堵比他身形高不了多少的圍墻實在攔不住他,輕而易舉攀上時,他心底還在唾棄自己何時和陳頌知一般變.態了,竟干這種偷雞摸狗之事。
可視線中,屋中亮著的暖黃燭光好似引人前行的引路燈,耀武揚威地在他眸底炫耀著光能夠將她模樣盡收眼底,而他卻連一道模糊的剪影都瞧不見。
于是他便鬼使神差般跳到了窗前,卻沒想到桑泠竟就站在窗臺前。
無疑是將他隱秘的心思逮了個正著,他卻如沙漠中干涸許久的人瞧見綠洲一般,任由視線貪婪注視她,將錯就錯地還不忘先捂住她將要驚呼出聲的嘴。
片刻后,聞野動了動唇角,低聲喚她:“泠泠。”
桑泠聞聲轉頭看去,一眼撞進聞野沉黑的眼眸中。
不知是她前世未曾如此時般安靜仔細地與他對視過,還是這些情緒本就是前世沒有的,此時聞野眼中含情,澄澈的黑眸中清晰可見的倒映著她的身影,好似頭一次叫人一眼便能讀懂他心中所想。
但桑泠撇了撇嘴,聞野還未道出下文,她便已是覺得他又要道出他那番“三年之論”來。
她正要有不滿的神色,卻聞聞野忽的道:“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桑泠一怔,視線下意識飄向桌上她因吃得膩了都未曾動過的甜糕,心下嘀咕著他該不是又帶了什么吃食投喂她吧。
近來聞野送吃食不斷,雖是飽了她的口欲,但叫她一點也開心不起來,甚不知是自己哪回表達出了問題。
想要錢,又不知如何開口。
正想著,聞野像是已將心中話語在嘴邊滾過一次了。
他深吸一口氣,未見禮物,倒是見他神色嚴肅鄭重起來,繼續道:“那日是我錯了,我自以為周全的想法竟是連我自己這關都過不了,三年太久,安穩與否本就不是時間能定下的,我心悅你,想與你成為夫妻,一刻都等不了。”
“泠泠,你愿嫁我為妻,與我相伴余生嗎?”
或許,聞野說到這話時,桑泠心中僅有些許驚訝和竊喜,只當自己這幾日的欲擒故縱終是扭轉了局面,叫聞野愿意改變他的“三年之論”與她盡快成婚。
獨守空房也好,富裕的寡婦也好。
這些不都是桑泠原本就想要的。
計劃終要達成,桑泠心中自是欣喜和滿足的。
可下一瞬,桑泠不可抑制地驚愣瞪大眼。
只見聞野緩緩伸手向兜里,手掌和衣兜里似是紙狀的東西摩擦出聲,再到他終是將放于內里,所謂的“禮物”拿了出來。
她的雙眼徹底被點亮。
竟是厚厚一沓銀票!
眼前的少女兩眼放光,甚至都不舍分出半點余光瞧一瞧他此時表達心意時的一臉真誠。
但聞野看著她這副模樣唇角還是忍不住勾起一抹弧度來。
猜對了,不論是白玉碗筷還是天山月石,亦或是近來比江別塵所送的那些更好更貴的之物。
沒什么比真金白銀更叫這愛財小姑娘更喜歡的了。
聞野嘴角含著笑,張了張嘴,正要再開口說什么。
房門外忽的傳來一道突兀的腳步聲,引得二人臉色一變,頓時都從各自的思緒中驚醒過來。
桑泠目不轉睛盯著那一沓銀票,耳邊卻是清晰聽到院子里唐洛嫣一邊走來一邊詢問的聲音:“我娘方才是不是過來了,桑泠還沒睡吧?”
桑泠眼睫一顫,頓時緊張得呼吸一窒。
她仍是舍不得將視線從銀票上移開,腦海中飛速運轉一陣,忽的伸手一把將銀票攥住收進懷里。
胸膛充實的一瞬,她連忙抓著聞野的胳膊,拉著他慌忙往床榻邊走:“快躲起來,叫她瞧見你在我屋中,今夜可就不安寧了。”
話語間,唐洛嫣的腳步已是到了門前。
屋中亮著燈,翠玉的回答也印證桑泠還未睡下,她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門,似乎就有要直接開門的意思。
桑泠幾乎來不及反應,三兩步拽著聞野到了床邊,伸手一把掀開被褥,手上一推,將聞野猛地推到榻上,自己慌亂無措地就半躺了進去。
一人睡時寬敞的床榻此時擠入另一個高大的男人顯得格外擁擠,幾乎再不剩半分空隙。
被褥蓋下的一瞬,桑泠曲起腿間同時傳來一道憋不住氣的沉重呼氣,帶來灼熱的氣息令她渾身都酥軟到發麻。
像是身形不穩無意識地落下手想找一支撐點,卻恰好一掌掐在了她柔軟細嫩的大腿上。
大腿本就柔軟的肌膚隔著輕薄的衣衫傳來存在感極強的熱燙溫度,一聲不可抑制的嬌哼淹沒在了房門同時響起的開門聲下。
桑泠臉上頓時一片紅熱,連帶著呼吸也亂了節奏。
她慌亂無措轉頭朝房門的方向看去,視線中瞧見前幾日入春掛上的床幔,這才微不可聞地松了口氣,但心跳已然在方才的激烈動作下徹底混亂。
門前的唐洛嫣已是進屋繞過了屏風,隱約瞧見床幔后半靠在床背上的身影,皺著眉頭不滿道:“不是說你沒睡嗎,怎么上榻了?”
桑泠張了張嘴,想應聲,緊張和熱燙的呼吸引得嗓子癢得厲害。
被褥里的另一人像是仍沒找到合適的支撐點,又是一下沒輕沒重地收緊手掌。
剛還未緩下又再度襲來的酥麻觸感引得桑泠微張的唇間失控一哼:“啊……”只得被迫啞著嗓音接話道,“表姐,你怎么來了?”
035
第35章
被褥下的那只手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應是觸及了禁區, 慌忙無措地趕緊收了回去。
可即使那觸感不再,被褥下和雙腿交纏在一起的另一人極強的存在感,仍是讓桑泠難以鎮定。
這可不是僅有二人時可以任她毫不羞赧的時刻, 唐洛嫣就這般毫無察覺地站在屋里。
她不知曉, 可桑泠卻是一清二楚, 聞野就趴在她的被子里。
紗質的褲腿輕薄柔軟, 便于行動也更透氣涼爽, 此時卻完全無法阻攔封閉狹窄的空間內。
氣息流竄沾染,滲入肌膚, 灼燒熱燙,激起陣陣令人羞恥的酥麻,在無人知曉的封閉空間中,正隱秘又纏綿地交織著暗涌。
唐洛嫣一邊大步走了過來, 一邊開口道:“方才我娘來和你說了什么?”
桑泠壓根就集中不了注意力去聽唐洛嫣的問話, 下意識動了動身子,未脫去的繡花鞋無意間抵住了一個阻礙物。
褲腿滑落,裸.露出的腳踝霎時被人帶著明顯難耐克制的力道抓住, 引得桑泠身子一僵,鞋子便在晃動中悄無聲息地滑落了。
沒有了鞋底的隔絕, 腳心下踩著的地方觸感更加清晰明了地傳來。
僅一瞬, 那只大掌就迅速拉走了她的腳踝,僅著絲綢白襪的玉.足卻是被燙得發麻。
桑泠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方才踩到了什么, 臉上更加熱燙得灼人。
正這時, 一直得不到回應的唐洛嫣再次不滿出聲:“問你話呢, 你怎不說話?”
聞野的大掌在用手觸碰時便帶著粗糲的薄繭,此時一掌就能環住的纖柔腳踝落入他掌心, 磨得她又麻又癢。
桑泠極力掩去面上不自然的神色,生怕唐洛嫣繼續往前走來,隔著床幔也瞧見榻上不屬于她一人的凸起。
連忙緩了一瞬心神后,低低回應著:“我有些累了,所以就打算早些歇息的,表姐你到底來找我什么事?”
唐洛嫣自是有事尋來,聽聞桑泠這般婉拒也沒有要打算離去的意思,自顧自拉開桌前的椅子坐了下來。
視線一轉,瞧見桌上有三個使用過的茶杯,不禁問:“還有誰來找你了嗎,我爹?還是唐時安?”
桑泠意識到桌上多出的茶杯,頓時心口一緊,不由有些后悔叫聞野躲到了自己的榻上。
若是方才在屋里好端端站著被逮了個正著也就罷了,若真是被發現二人還未成婚就同躺一榻上,她當真是不知要如何解釋才好。
唐洛嫣心里似乎揣著事,心下思索著,沒等桑泠回應又轉頭朝床榻的方向看去。
從她的角度模糊地看見床幔后被褥隆起的高度顯得有些怪異,她不禁多看了兩眼,以為是桑泠曲起膝蓋就要起身來和她談話,忍不住催促道:“你動作快點呀,莫不是還要我來榻上請你起身不成。”
桑泠心跳驟停一拍,一見唐洛嫣似是就要起身直接來床榻邊把她給喚起來了,腳下頓時一抬,雙腿不偏不倚就架在了聞野的肩上。
腳心下踩,這回她倒是輕而易舉分辨出那是他肌理緊實的后背,但也讓她瞬間就能徹底分辨出兩人此時竟是以一個怎樣的姿勢在床榻上隱藏著。
來不及多想,桑泠腳下順勢用力,踩著聞野的背直接將人原本要和她保持一定距離的支撐姿勢徹底壓倒。
聞野避之不及,不敢發出任何動靜,就這么任由她將他的臉壓倒在了她腿間。
熱氣的源頭忽的轉移了方位,氣息撲灑的一瞬,某些曾經有過,卻是每一次都叫她感到羞恥至極的畫面瞬間浮現腦海。
桑泠霎時軟了腰身,整張臉漲紅了一片,忙不迭撐著身子就要從床榻上起來,開口時嘴里嗓音幾乎要變調:“我、我這就起來了。”
桑泠隔著床幔動作怪異地將身子探出被褥外,好在唐洛嫣已轉過頭去,她才得以慌亂找著自己掉落的一只鞋。
窸窸窣窣的聲響沒引來唐洛嫣注視,快速穿好了鞋,顧不得有些凌亂的衣衫,連忙整理好被褥,確定不會叫人看出異樣,這才下了床榻。
桑泠嬌紅的面容恰到好處地掩飾了她的慌亂。
直到她走到桌前坐下,唐洛嫣這才又開口道:“磨磨蹭蹭的,平日也沒見你這么早要睡呀。”
桑泠微蹙了下眉頭,唐洛嫣這一找來可叫她好生折騰,氣息還有些不勻,沒好氣道:“你究竟何事找我?”
唐洛嫣這才想起正事,板著臉好似質問似的,帶著些許慍怒:“你當真還想著和聞野成婚呢,我娘方才是不是來和你說這事了?”
桑泠道:“何事?”
“聞野向我爹求娶你的事啊!他偷偷摸摸的,竟就這么不聲不響地提了親,我爹連聘禮都沒見著呢,就這么答應了!不過我娘說這事還得問過你的意思,你不會答應的,對吧?”
桑泠驚愣地眨了眨眼,胸膛前揣著的那一沓沒有放平整的銀票此刻存在感極強。
所以,聞野所說的禮物,不僅是禮物。
是聘禮嗎?
桑泠一時間不知自己該作何感想,前世的聞野聘禮可是一分沒少她的。
八十八抬聘禮,排場甚是浩大,叫她那時還以為家道中落的聞野是傾家蕩產才給自己撐足了場面。
不過后來她嫁進將軍府后便知曉,這八十八抬聘禮對聞野來說不過九牛一毛,根本不是什么傾家蕩產。
今生,聞野是直接連那些繁瑣的過場都給省了,直接給她錢了嗎?
桑泠分心估摸著,方才沒仔細瞧過銀票上的面值,也不知這一沓銀票究竟多少錢,和前世的八十八抬聘禮比起來,是多了還是少了。
唐洛嫣自顧自說完后,卻發現桑泠好似在走神,頓時又來了氣,拔高聲音道:“問你呢桑泠,你是不是還是不信我此前所說的,若是你嫁給聞野,真的會成寡婦的!”
這話一出,桑泠頓時回了神,視線下意識就朝身后床幔遮擋的榻上看了去。
榻上被褥像是堆成一團,但僅有她知道,聞野就藏在被褥下。
這不是全給聽了去!
桑泠面上有些尷尬,若是背著聞野,她大可直言,當寡婦又如何,又不是沒當過,富裕的寡婦可不比伺候男人舒服嗎。
可聞野就在身后,她什么也不敢說,只得眨眨眼當做迷茫道:“表姐,你怎就偏偏對聞將軍這般有成見?”
唐洛嫣一個頭兩個大,白了桑泠一眼,順勢就道:“雖然我的確對他有成見,但這事當真就如我所說的,若你嫁給他,指定會成寡婦,你知道寡婦什么下場嗎,孤苦無依,孤身一人,你真想到那時過這般凄慘的日子嗎?”
唐洛嫣所知的,和桑泠前世所真實經歷的自是同樣的畫面。
但那已是上輩子的事了,桑泠垂眸攪了攪手指,壓低聲音也不知聞野是否會聽見,只在嘴里小聲嘀咕著:“誰說當寡婦就一定得過凄慘的日子呢。”
微不可聞的低聲不僅聞野聽不見,唐洛嫣也沒能聽得清晰。
不過她并未在意,自顧自思索著什么,忽的腦海中靈光一閃,想起桑泠此前的擇偶標準,訝異地轉頭看向桑泠:“你該不會,本就想將來當個寡婦吧!”
唐洛嫣聲音不小,甚至因著驚訝還拔高了些許。
桑泠心頭默默補充著,是富裕的寡婦,面上卻是頓時被嚇著了,忙要伸手去捂她口無遮攔的嘴。
但唐洛嫣思緒一下被打通,如此想來好像什么都說得通了。
她閃身躲過桑泠伸手捂她嘴的動作,雙唇翕動,快聲分析道:“聞野自是富裕的,他的錢,就是一家子人幾輩子都用不完,你若與他成婚,日子的確是會過得不錯,你且早做打算積攢一筆錢財,就算他有朝一日命喪黃泉,你下半生也不愁吃穿了。”
唐洛嫣越說越覺得自己分析得甚是有道理,此前擔憂許久,卻從未想過這一番出路。
殊不知,她每往下說一句,桑泠的臉色就越發難看幾分。
說到最后,桑泠幾乎臉都嚇白了,終是準確捂住了唐洛嫣的嘴,斥聲道:“表姐,你別胡說了,哪有你這般咒人的!”
兩人雖是皆知日后聞野會早死,但如今人還好端端活著,這般議論自是不太道德。
唐洛嫣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言論不當,掰開桑泠的手不滿地撇了撇嘴,小聲道:“這不是就背后說說嗎,我又沒當著他說。”
桑泠眉心突突直跳,心虛得都不敢再往后看去了。
豈知,唐洛嫣僅消停了一瞬,跳躍的思緒又往別處想了去,很快再度開口道:“不對啊,好端端的,你為何想著當寡婦,聞野雖富,可仍有旁人不差,不僅同樣能讓你過著好日子,還能與你相伴到老,譬如江別塵就不錯啊,你們不是相處好幾月,我怎前些日子又聽說你和他……”
唐洛嫣本還在一旁滔滔不絕,話語中提及江別塵時,桑泠屋中的床榻忽的發出一陣突兀的聲響。
她話語一頓,怔然轉過頭去:“什么聲音?”
桑泠心跳猛然重跳一聲,忙站起身來下意識想遮擋唐洛嫣的視線。
唐洛嫣方才的每一句話都聽得她心驚肉跳,生怕當真刺激了聞野,叫他連躲藏都不顧了,直接從床榻上氣得跳起來。
那般畫面,桑泠想都不敢想,連忙心虛道:“沒、沒什么吧,可能是我放在榻上的書冊落地上了,我一會撿起來便是。”
唐洛嫣狐疑地皺了皺眉頭,看了片刻還是收回了眼神來。
桑泠不敢再讓唐洛嫣在屋里多待了,平日里聽她胡言亂語也就罷了,這會當真不是讓她胡亂開口的時候。
她連忙擺了擺手又道:“不是說你近來又開始做噩夢都沒怎么睡好,天色不早了,表姐你還是快回去歇息吧,這些事我自己知曉做主,就不勞表姐你操心了。”
這小半年來,兩人相處雖還是吵吵嚷嚷,但早已勝過上輩子的疏離交集。
桑泠知曉唐洛嫣心眼不壞,更知曉了她在夢中預知后事竟還想著提醒她改變命運,心中自是有感激。
但她心中早有決斷,也更加清楚,嫁給聞野就是她想要的結果,無論聞野今生短命與否。
寡婦也好,聞野活著也罷,男女之情夫妻相伴于她而言皆是無關緊要之事。
她想再見到自己的母親,想將母親從煙南的鄉鎮接走。
想過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想無憂無慮重新過完自己的人生。
唐洛嫣蹙著眉頭看了桑泠片刻,心下多有遺憾,但話已至此,她也再無別的可說。
心下想通了桑泠膚淺的圖錢財的想法,只當她若真能提早積攢錢財,夢中的那般凄慘下場也不會再有了。
如此想著,唐洛嫣終是站起身來,有了要離開的意思。
臨走前,她又忽的想到了什么,猛然停下腳步轉回身來,道:“對了,今日我說的話,哦不,還有以往我說的那些,你可別叫聞野知道了啊。”
桑泠嘴角抽了抽,尷尬之色溢于言表。
但唐洛嫣還在分神想著別的,只嘴里叮囑道:“我和他打小就不對付,他要知道我在背后這般咒他,還不知臉色臭成什么樣,說不定連你們成婚都不邀請我了,你可管住嘴啊。”
桑泠斂目,僵硬地點了點頭,小聲應下:“我當然不會說的。”
都是聞野自己聽了去的,可真不關她的事。
聽桑泠應下,唐洛嫣才滿意地再次轉身離開。
桑泠緊張地看著唐洛嫣一路邁步朝著屋外走去,直到她徹底退出房門,伴隨著那一聲輕柔的關門,她才頓時松軟下身形,重重舒了口氣。
屋中沉寂片刻,僅有自己的呼吸聲回蕩在耳邊。
似是有些奇怪,桑泠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直到她赫然想起聞野還藏在被褥下,忙轉身朝著床榻而去。
剛走到床邊,被褥一動,聞野抬手一把掀開。
高大的男人姿勢古怪地趴在床上,抬頭之時兩人目光猝不及防撞上。
桑泠愣了一下。
目光中,率先看到的是聞野一頭凌亂無措的發絲,長時間悶在密閉空間中叫他面頰泛起不自然的紅暈。
他本是如唐洛嫣所說的臭著一張臉,卻在這樣一副畫面中顯得格外違和,沒了半點盛氣凌人。
桑泠忙不迭伸手幫著聞野把被褥完全掀開,看著他一動不動的模樣,小心翼翼出聲道:“很悶吧?起來透透氣,我去給你倒杯水?”
話音剛落,趴在榻上的身影忽的有了動作。
桑泠還沒來得及轉身,僅有眼前虛晃過的陰影,聞野迅速從榻上直立起身來,伸手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泠泠。”
僅是一聲低喚,便叫桑泠心頭心虛地跳了一下。
她視線開始飄忽起來,手上下意識轉動著想要掙脫聞野的束縛,卻霎時被他虎口收緊攥得更緊了一分。
“別躲。”聞野執意拉住她,身子徹底從床榻上起來,手上一拉便將人拉到床邊與他并排坐了下來。
再開口,卻是沒頭沒腦地問道:“你害怕嗎?”
桑泠一愣,愕然轉頭,一眼望進聞野好似深不見底的黑眸中,雙唇微動著呢喃道:“怕什么?”
手上力道漸松,那只大掌卻并未完全退開。
緩緩下移,轉而勾住了她的手指。
“怕我未能兌現我的承諾。”
桑泠本想問什么承諾,腦海中便先一步想起他那次鄭重與她道的那句:“我不會讓你成為寡婦。”
前世,聞野并未向她說過這句話。
不知是他覺得無需向她承諾此事,還是他本也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年輕離開人世。
相觸的雙手不知何時逐漸要交握在一起似的。
本該是溫馨繾綣的氛圍,卻因著聞野沉重的神色而逐漸沉悶下來。
桑泠心下微動,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前世她當真成為寡婦的那些時日。
是凄涼的,落寞的,孤獨的。
她又想,若是今生聞野沒再早死,他也不再受腿傷牽擾,他會過著怎樣的生活。
或許會讓她的生活能夠更富足,也或許那個他前世的心上人會在不久的將來出現和他終成眷侶。
打從前世起,她對聞野便有一種特別的情感。
她不認為那是男女之情,但也確是她狹窄人生中極為敞亮的一道光。
讓她有了安穩之處,讓她自由自在衣食無憂。
這些皆是她以往在那好似暗無天日的溝渠中,連想都沒敢想過的美好畫面。
無論再過多久回想起來,和他成婚的那五年,都是她一生中最為舒適的時光。
她不成為寡婦,聞野也不要再早死,他們的人生都還有許多的可能性。
桑泠指尖微動著抓住了聞野的手,緩慢輕柔地告訴他:“那便好好活著,無病無痛,長命百歲。”
聞野眸光一顫,本是被桑泠輕輕抓住的手瞬間收緊,柔嫩的小手被他一掌包裹。
下一瞬,她的身子被一股力道拉拽著往前,腰身被攬著就這么重重地朝聞野撲了個滿懷。
壓抑許久的呼吸在觸及她后,才終于在她肩窩落下真實的重喘。
男人結實的臂膀箍得她腰肢生疼,微顫的身形卻好似被她方才那一句隨口而說的話擊中了心底的脆弱一般,幾乎想將她整個人都埋入他身體里似的。
桑泠心頭一震,心跳沒由來的就亂了節拍。
回想過往,她似乎從未與聞野如此時這般毫無旖旎地相擁過。
他們并非恩愛夫妻,除了榻上的親密,鮮少的碰面中都冷淡疏離得像兩個相識的陌生人。
“我曾認為,貪生怕死乃懦夫之舉,如今我想,心有牽掛才怕遠離人世。”耳畔傳來男人悶在肩頭沉悶的嗓音,聲聲入耳,緩慢低磁,“泠泠,許你的承諾我不會忘,更不會失信于你,我會好好活著的,與你攜手,白頭到老。”
桑泠在悶在聞野胸膛處怔愣地瞪大了眼,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她沒說白頭到老啊,她的意思是,各自好好生活,她有錢,他長命,沒別的意思啊。
但緊密的相擁在屋舍中逐漸升溫,交纏的心跳聲節奏不一,卻有力又雀躍地彰顯著存在感。
桑泠很快有無心再去想那些飄遠的思緒,只留下心中些許感動,更為自己往后或許會比前世過得更加舒坦的日子而感到憧憬。
但聞野抱得實在是太緊了。
本就是比她高大許多的身形,結實的身子隨意展露些許侵略性,都令她幾乎要喘不上氣來,更遑論如此緊抱著她。
沒多會,桑泠就有些維持不住這個姿勢。
她騰出思緒想掙開些許,身子剛微微扭動一瞬,腰間的臂膀霎時就緊縮起來。
頸間傳來低啞的輕聲,帶著以往從未在聞野身上瞧見過的溫柔的眷戀:“再抱會,別動。”
桑泠眉頭一皺,背脊似有雞皮疙瘩躥上,總覺他們這般黏黏糊糊的樣子,像是一對親密愛人似的。
這可有點亂了套了。
她再次微動著身體想從聞野懷中掙脫出來,手上被壓制著無力推搡。
剛一有動作,腰間大掌作惡似的收緊掐住她,引得她腰身一軟,也不知是痛還是別的感覺。
前世總被聞野在她想要逃脫時就被禁錮住的回憶沖上腦海。
桑泠頗有經驗地轉而先發制人,嘴里下意識就脫口而出:“你放開些,別抱著我了,一會把我的聘禮都壓壞了。”
聞野抱她的動作一頓,而后當真緩緩松開了她。
只是大掌還落于她的腰身上,好似隨時便能再度把她拉回懷里。
聞野垂眸看著仍屬于自己手臂范圍內的小姑娘說完這話,還當真緊張地就往自己衣襟里看剛才匆忙塞進去的一沓銀票。
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聘禮?我何時說這便是我給你的聘禮了?”
桑泠埋著頭視線緊盯已然褶皺的銀票們,忍住了伸手將其全部取出當著聞野的面數錢的沖動,好半晌才怔愣抬頭:“這不是嗎?”
桑泠本是驚訝,但很快瞪大的一雙杏眸逐漸湛亮起來,雙手下意識抬起隔著衣衫攥住了那一沓銀票。
所以這并不是聞野給她準備的聘禮,按照前世的排場,她除了這沓銀票,豈不是還有一大筆錢財進賬。
這放誰身上都忍不住會心花怒放,桑泠更是忍不住當即就低喃出聲:“若真是這樣,就算是當寡婦也不怕了吧。”
欣喜過頭,心里話被聞野給聽了去。
聞野瞇起了眼,氣惱了似的,一手掐住了桑泠小巧下巴,迫使她只能抬頭與他對視。
審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桑泠臉上,被迫仰頭的姿勢叫桑泠并不好受。
她嫣唇微張,頓時有了些許瑟縮,心里盤算著,不若喚聲哥哥哄一哄,畢竟聞野向來吃這套的。
但桑泠還未來得及開口,聞野粗糲的指腹在她下巴肌膚上摩擦一瞬,已是先一步沉聲道:“我可沒打算給盼著當寡婦的未婚妻送聘禮。”
桑泠心口一緊,到手的聘禮可不能飛了。
這聲哥哥她是非喊不可了。
桑泠一張嘴,聲未出,眼前先有一道壓倒的陰影籠罩而來。
額頭微熱,帶著柔軟的觸感,鼻腔嗅到聞野胸膛處好聞的冷香。
轉瞬即逝。
直到窗戶打開,有春夜的晚風吹入,她才赫然回過神來,忙起身三兩步走到窗臺前。
夜色下,那道高挺的身影身手敏捷地攀上了圍墻,像一道疾馳的風,帶動他衣擺飄動。
桑泠探著身子,眉眼一彎,沖著那道本是手腳利落的身影出聲喚道:“阿野哥哥!”
咚——
在聞野身形消失在圍墻高處的一瞬,一聲突兀的悶響,伴隨著幾聲鞋子摩擦地面的踉蹌聲。
和剛才身姿迅敏的身影違和地割裂開來,好似叫人瞧見了聞野躬著身子險些從圍墻上摔個臉朝地的狼狽模樣。
桑泠唇角笑意漸大,隔著一堵圍墻,只能將余下的話道給自己聽。
嫣唇微啟,嗓音低柔,帶著對未來富足生活的向往,緩緩出聲:“等你來娶我哦。”
036
第36章
聞野從上京調動的銀兩在三日后全數送達了江州。
數目不小, 護送周全,不知曉的甚以為玄北將軍這遭是要遷移江州,用錢在江州置辦新宅了。
隨之而來的, 還有聞老爺子自上京寄來的信。
白紙黑字, 卻無一不顯露著他沖天的怒火。
聞野坐在屋中面不改色地瀏覽著聞老爺子寄來的信。
其余幾人面面相覷一瞬, 還是朱石率先回過神來, 不確定再度詢問道:“將軍, 您是說用這筆錢置辦清單上的物件嗎?”
聞野目光仍落在信件上,微抬了下下巴, 算是應聲。
阿毛道:“要全部花掉嗎,前幾日不是還有一萬兩銀票。”
聞野終是看完信抬了眼,淡聲道:“送出去了。”
“一萬兩!就這么送了?!”六子驚呼出聲,打小就沒見過這么多錢, 更沒見過誰把送出一萬兩說得這般云淡風輕, “送給桑姑娘了嗎?”
聞野微微頷首,絲毫不顯心疼,反倒唇角露出一抹滿意的笑來, 不知是回想起了什么。
阿毛和朱石語塞地咽了口口唾沫,心中有話不敢說。
只有六子無所畏懼, 心中想法一出, 便直言道:“送了桑姑娘一萬兩白銀,還要花這么多錢置辦聘禮嗎, 娶個媳婦也太花錢了, 將軍你不會傾家蕩產了吧!”
阿毛倒吸一口涼氣, 聞聲就條件反射地要去捂六子的嘴。
豈知, 聞野卻是在六子提及“娶媳婦”時,唇角笑意漸深。
待六子說完, 他也不惱,心情不錯地緩聲道:“國庫周轉不開,這回不過取了我這些年暫存的一小部分錢罷了,何來傾家蕩產一說?”
阿毛也顧不得去捂六子的嘴了,驚愣地瞪大眼,喃喃道:“這只是一小部分嗎,將軍,您到底這些年攢了多少錢啊?”
朱石跟隨聞野多年,倒也是頭一次細細回想這事。
他心里估摸盤算一陣無果,便徑直開口道:“敵軍人頭,軍功勝仗,我大齊皆有重賞,將軍這些年百戰無一敗,且不同軍階的敵軍人頭便有不同檔次的獎賞,每每出征,最后幾乎都是將軍直搗黃龍,我們是連敵軍將領的影子都沒瞧見過,但將軍,不說千萬人,至少也是拿下過好幾百了。”
六子掰著指頭算不明白,阿毛也完全處于震驚狀態。
朱石仍在道:“這些賞銀數目不小,且十多年來,將軍壓根就沒怎么提取過,若真要一股腦全數提出,只怕國庫都給干空。”
六子終是算不明白了,只愣愣地總結道:“這就是所謂的媳婦本兒嗎,將軍,你可太厲害了。”
媳婦本兒?
聞野挑了挑眉,似乎對這個詞有些滿意。
正如朱石所說,他這些年嘉獎不少,但他一個常年奔波在外,馳騁沙場之人,拿這么多錢還真不知要往哪花。
上一輪的錢還未花光,又有新的賞銀下發,于是后來他索性便將錢財留在國庫,皇上也樂得國庫充盈,他也因此在十幾年時間里越贊越多。
待到如今,若真要說他攢下了多少錢,連他自己都沒個數。
他家的小姑娘甚是愛財,而他正好富得流油。
他們自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了。
阿毛在一旁羨慕不已,六子卻是忽的想到了什么,嘆了口氣:“將軍前頭這些年積攢的賞銀怕是幾輩子都夠用了,可聽聞皇上要將這等獎賞取消掉了,咱們還未開始攢媳婦本兒呢,就沒了。”
這話一出,聞野神色微變,眸光顫動了一下。
朱石也頓時變了臉,抬手拍了六子一巴掌:“豈可妄議朝中之事,你才多大歲數就想著討媳婦,老老實實做你的事吧。”
阿毛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聞野和朱石的表情,只覺此事似乎并不像外人知曉的那般片面。
但他到底也不敢過多妄議,拉了下六子的衣角,忙也將話題帶了過去:“那將軍,你打算何時上門向桑姑娘提親?”
聞野道:“錢既是送來了,聘禮便趕緊著手辦了去,待一切備好,我便上門提親。”
有錢在手,辦事自然順暢。
聞野這頭又花了三日時間,整整備齊了一百二十八抬聘禮,排場大到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提親這日,萬里晴空,春光明媚。
枝頭的喜鵲一大早也在歌唱著今日這個良辰吉日。
桑泠還在屋中梳妝時,唐洛嫣便已匆匆忙忙跑進了院中。
“桑泠,你怎還在磨蹭,外頭都鬧翻天了!”
桑泠端坐在梳妝臺前,身后翠玉為她梳發髻的動作也是出奇快,壓根不是在磨蹭,而是唐洛嫣來得太早了。
她聞聲轉頭朝門前看去,唐洛嫣已是自顧自提著裙擺跨入了屋中。
桑泠眨了眨眼,大抵知曉何事鬧翻天。
八十八抬聘禮,許是在上京城中嫁娶才有的場面,再到江州,自是令人震驚不已的。
她自有欣喜,但畢竟上輩子已經歷過一遭了,眼下心里完全是在盤算著,這八十八抬聘禮從知府分到她手里的那一部分,她要如何處理。
可不能像上輩子一樣受寵若驚,搬到將軍府后,就跟供大佛似的,把那些真金白銀給放在倉庫里壓箱底,直到聞野死后自己離開將軍府,都沒能拿出來用上多少。
桑泠這副思索的模樣看在急性子的唐洛嫣眼里,便更叫人著急。
她三兩步走到桑泠面前,視線順著她梳妝臺前并不算多的飾品掃了一眼,一舉拿定:“就這支,很搭你今日裝扮。”
桑泠一愣,抬眸看見唐洛嫣手里的銀花發簪,片刻后綻出一抹笑來:“多謝表姐。”
少女甜軟的嗓音如春風拂面,撓進人心尖,讓原本急不可耐的唐洛嫣也怔神一瞬。
再垂眸瞧見她今日略施粉黛后更加明艷的面容,配以暖黃色調的衣裙,整個人軟軟糯糯的,看著又好捏又好欺的樣子。
唐洛嫣面上閃過一抹被她笑容擊中似的不自然,很快掩了去,一把將發簪塞到翠玉手里,沒好氣道:“謝什么謝,給你選個發簪就謝謝,性子什么時候能硬氣點,真嫁給聞野那等粗魯的男人,還不知要叫他怎么欺負了去!”
欺負一詞用在聞野和桑泠身上,上輩子大抵只適用于榻上,這輩子桑泠有了諸多經驗,大抵也用不上這詞了。
她好笑地看了唐洛嫣一眼,柔聲道:“阿野哥哥不會欺負我的,表姐你多慮了。”
唐洛嫣一襲白眼翻上天,有些受不了屋中彌漫的某種酸臭味,不耐煩道:“這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趕緊收拾完了隨我出去,聞野真是財大氣粗,都快把我給嚇暈了,你知道他讓人抬了多少聘禮來嗎,死要面子活受罪,我都怕他為撐場面傾家蕩產了!”
大齊對將領士兵賞銀極高是人盡皆知之事,有如此獎賞,才能有大齊拼死奮戰的軍隊,也得以使大齊長久以來雄霸一方。
雖是賞銀極高,但也未有誰人像聞野這般財大氣粗。
只是旁人不知,不過是他以往錢財沒地花,如今才積攢甚多,已是到了旁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桑泠心道,八十八抬嘛,她知道,上輩子她也以為聞野要傾家蕩產了。
豈料,還不待桑泠應話,唐洛嫣已是憋不住了,驚呼道:“一百二十八抬!他真是瘋了!府上前院都快堆不下了!”
桑泠同唐洛嫣一路快步朝著知府前院而去。
還未到地方,便已是聽見前院方向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
直到她們繞過轉角,穿過院門。
桑泠驚愣地看著前院一片忙碌,終是在抬眼之時,迎著春日暖陽,看見了人群中那一道鶴立雞群的身影。
聞野今日一襲暗紅衣袍,如前世他上門提親時一樣。
云紋繞身,身姿筆挺,不同于平日沉暗色澤的衣衫,暗紅色襯得他氣質出眾,高束的發髻露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柔軟的日光打在他一側臉頰上,像是為他冷硬的外表鍍上一層柔和光圈似的,分外耀眼。
周圍的聲音好似在這一刻隔絕在外,并非恍若隔世,而是當真過了一世。
桑泠再次看見聞野衣裝筆挺向她提親。
她忽的有些想不起前世自己是怎樣的心情了。
緊張,忐忑,不安?
她甚至在那時沒敢抬頭正眼與聞野對視過一瞬。
然而此刻,高大的男人大步邁開,迎著光一步步向她走來。
意氣風發,春光滿面,沉黑的眼眸里倒映著她怔神的模樣,好似下一瞬,就會將她擁入懷中。
不過周圍人多,聞野僅是走到她跟前便站住了腳,再未有多的舉動,低低喚她:“泠泠,我來娶你了。”
撲通——
桑泠心跳沒由來漏跳了一拍,也不知是因為眼前這個男人與前世沉默寡言的模樣截然相反,還是余光中瞥見的那一抬抬仍在往府上搬運的聘禮。
半晌,桑泠才從怔愣中回過神來。
她無暇去看聞野滿心愛意的神色,心緒徹底被那一抬抬沉甸甸的聘禮所吸引。
桑泠忍不住上前,下意識伸手想打開一箱瞧瞧里頭是什么東西,但很快又收回手來,知曉如此不合規矩,實在太過失禮。
被冷落在一旁的男人眉頭微蹙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拋之腦后了。
七日不見,他甚是想念。
即使知曉自今日提親后,她便是他的未婚妻,甚至在之后他們便會朝夕相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但仍是耐不住心底的那股難耐的躁動,今日幾乎是天一亮便準時候在了知府門前。
引得匆忙前來迎接的唐鎮宗還悄悄打著哈欠,心道,早知就該說午時才是吉時了,弄得他手忙腳亂的。
這會,唐家其余人也都陸續趕來了前院,聚集在前廳內等候。
唐鎮宗安排了一下聘禮的搬運,手抹了把額頭上滲出的細汗,朝聞野和桑泠的方向使了眼色。
桑泠自是壓根沒瞧見,僅有聞野微微頷首回應后,微沉了臉色朝桑泠走近半步:“泠泠,看夠了嗎,可是該回神了?”
知曉小姑娘愛財,但排場搞得太大,導致桑泠幾乎一門心思都撲在了這些還未開封的聘禮上。
她兩眼泛光,眸子里卻容不得他分毫,好似今日僅有這些聘禮到場即可,他倒成了個無關緊要之人。
聞野的沉聲終是將桑泠喚回神來。
她的確是太高興了,后知后覺意識到失態,轉回頭來朝聞野微微一笑,忍不住玩笑道:“我還以為阿野哥哥那日說真的呢,不是說不會給我下聘嗎?”
聞野眼眸瞇起,居高臨下看著桑泠,逼近一步的架勢壓迫性十足,活像小姑娘不愿他便要強娶似的。
這副模樣或許的確會叫前世的桑泠捉摸不透,嚇得抿嘴便不敢再都說什么。
但如今,也不知是叫聞野給慣壞了,還是膽子大了。
桑泠一雙杏眼透著顯而易見的狡黠,不待聞野開口,又撲扇著眼睫無辜道:“阿野哥哥曾經不是還嫌棄我是個寡婦,不愿娶我嗎?”
兩人在最初相識時,聞野曾毫不猶豫道:“桑姑娘,我可能不會有和一個成過婚的寡婦成婚的想法,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過往說過的話浮現腦海,聞野面色一沉,頓時下顎繃緊咬了咬后槽牙,只覺空蕩蕩的臉被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而打得發疼。
人都快到手了,豈有她反悔之理。
聞野咬牙切齒上前,終是將兩人距離拉近到無法退避。
院子里還有些許下人在搬運著最后的聘禮,聞野長臂一伸,高大的身形遮擋住旁人朝這邊看來的目光,只瞧得見他將人一把攬入了懷中,俯身貼近了她耳邊。
“還有一百二十八抬,你嫁不嫁?”
桑泠忽的被抱了個滿懷,心下更多的是慌亂的羞赧,直到耳邊沉聲清晰傳來,她下意識要抗拒的動作頓時就頓住了。
就著被聞野禁錮住身形的姿勢,在他懷中抬了頭:“還有一百二十八抬?!在何處?”
聞野垂眸,定定看著懷中小姑娘再次兩眼放光的欣喜模樣,眸子湛亮得叫人移不開眼,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一雙嫣唇因著欣喜和驚訝微張著,像一種無聲的引.誘。
想聽她開口說,她愿意。
更想吻她,將她的柔聲全數吞吃入腹。
扣在腰間的大掌收緊,略微的疼痛只叫桑泠眉心微微一蹙,目光仍是燦亮地直直仰望著他,期待他的下文。
聞野看了片刻,到底是沒再有別的動作,唇角泄出一聲寵溺似的輕笑。
將她往自己懷中攏了攏,鼻腔馨香縈繞,他滾了下喉結,緩聲回答她:“在我們府上,上京玄北將軍府,待你隨我回上京,還有一百二十八抬,是我向你求娶的聘禮。”
“泠泠,你愿意嫁給我,成為我的妻子嗎?”
少女燦亮的眼眸彎成月牙,臉上綻開如花般笑顏,欣喜的雙臂像是忘了旁人的存在一般,雀躍地環住聞野精壯的腰身。
也不知她是覺著抱住了自己心愛的丈夫,還是心愛的搖錢樹,總歸堅定的話語沒有半分猶豫。
“阿野哥哥,我愿意!”
*
與前世不再相同,聞野提親后,桑泠將隨他一同前去上京完婚。
前世她從未去過上京,今生倒是沒曾想要久居那里了。
這樣的感覺很是奇妙,好似預示著今生的一切都不會再和前世相同了。
聞野自勝仗歸來還未回過京,聽阿毛和六子說,上京那邊都快急炸鍋了,啟程返京之時自是耽擱不得。
于是他們便定在五日后出發。
定下婚事后這幾日,江州城中對此熱議不下,誰人不知上京城的玄北將軍闊氣十足用一百二十八抬聘禮,定下了江州知府的表小姐。
而知府中,因著桑泠即將離開,也頗為重視地忙碌著為她置辦遠嫁行頭和嫁妝。
直到四日過去,終是要到出行之日,消失了幾日沒見人影的唐洛嫣在傍晚時分找了來。
桑泠本是打算今日早早入睡,以免明日趕路疲乏。
唐洛嫣來敲門時,她正要脫衣沐浴。
衣衫自是沒能脫得下,唐洛嫣趾高氣昂地宣布著她要專程為桑泠踐行,不由分說帶著她便踏夜出府,去了城中的月明閣。
雅間內。
圓桌上豐盛佳肴擺滿桌,銀翹引著桑泠入內坐下,唐洛嫣便一并揮退了她們二人的丫鬟,直至屋中僅剩她們二人。
桑泠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疑惑地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唐洛嫣,開口打破沉默道:“表姐今日怎這般正式,搞得神神秘秘的,我還怪不習慣的。”
“說了是為你踐行嘛,你明日便要離開上京了,我這個當姐姐的,怎么也不得好好宴請你一番。”
桑泠抿嘴輕笑道:“也不是見不著了,上京和江州相距也不算太遠,況且,我與阿野哥哥完婚時,表姐你不是也會隨姨父姨母前來上京嗎?”
唐洛嫣撅了噘嘴,還未動筷便先行給桑泠面前的酒杯斟上酒,而后自己也斟了一杯,嘴里道:“那哪能一樣,從今往后你便是別人的妻子了,我娘說了,出嫁便是從女兒變成了夫人,更何況,你我也不定有再多機會見面了。”
桑泠先是看著自己的杯中酒一愣,而后又疑惑看向唐洛嫣:“表姐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倒滿酒,唐洛嫣端起酒杯邀桑泠碰杯:“待看你成婚后,我想離開江州一段時日,去大齊各處看看,也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
桑泠驚愣更甚,畢竟前世的唐洛嫣直到她二十歲出嫁那年,可都一直安安穩穩地待在知府,沒有離開去到任何地方。
心下猜測著或許和她今生做的那些夢有關,但她動了動唇又不知從何問起,只得轉而將話題落到酒杯上。
“表姐,我不勝酒力,今日你我還要飲酒嗎?”
唐洛嫣抬了抬下巴,不以為意道:“慶賀之日自是要飲酒,怕什么,翠玉和銀翹都在外頭候著呢,待會吃完喝完她們自會送我們回府。”
話語頓了一下,她面上有閃過一抹不自在,再開口嗓音便心虛似的小了一些:“而且我有些話想在你出嫁前告訴你,不喝點酒我有些說不出口。”
桑泠有些無奈,明日還要趕路,她不太想喝酒誤事,她那點酒量,前世頭一回飲酒就能醉得不省人事,連如今都不知道那時她醉后發生了什么。
但耐不住唐洛嫣執意與她碰杯,桑泠想了想,還是沒有掃了她的興,舉杯與她碰杯后飲下。
酒香不烈,桑泠竟還覺得有些好喝。
如今她酒量不似以往,多少還是能喝幾杯的。
幾杯酒下肚,唐洛嫣的話便多了起來。
一會說到小時候她和蘇氏去煙南看到她小嬰兒時的樣子,一會又說到自己最初聽聞她要來知府長住心中的不滿和鄙夷。
桑泠委屈地撇了撇嘴,酒意在她臉頰兩側泛起紅暈,水靈的眸子蒙了層霧似的,瞧著甚是可憐巴巴:“那表姐,你現在還討厭我嗎?”
唐洛嫣暈乎乎地輕嗤一聲,舉杯讓桑泠陪著她又喝一杯,才道:“我就沒討厭過你,我要真討厭你,早想辦法把你趕出知府了,我就是沒見過誰人性子跟你似的軟成這樣,和我一點也不匹配,若說出去你是我表妹,我都覺著丟人。”
桑泠興許是真喝暈了,手上用力將剛飲盡的酒杯一把放上桌,發出砰的一聲響,聽起來還氣勢十足。
但一開口,酒意加之她原本就軟糯的煙南語調,只能像只兇巴巴的兔子,毫無威懾力。
“表姐,我性子不軟的,我很厲害的,我現在,有了好多好多錢了,以后誰還敢欺負我!”
唐洛嫣聞言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也是,誰能想到聞野這人竟是人傻錢多的,人都還沒娶進門呢,就先給了那么多錢,也不怕你拿著錢就跑路了。”
桑泠眼前發昏,但還是極力坐直身子,探出一根手指來,一本正經地在唐洛嫣眼前左右晃了晃。
“不,你說錯了表姐,我可不是這般忘恩負義之人,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聞野待我都是極好的,我無以為報,也絕不會拿了錢就跑路,至少……至少……”
桑泠歪著頭想了想,很快道:“至少我能想辦法幫他找到他心儀之人,到時候撮合他們二人在一起,也算是功德圓滿,能夠全身而退了!”
唐洛嫣聽得哈哈大笑,指著桑泠跟看傻瓜似的,道:“你胡說什么呢,聞野的心儀之人不就是你嗎,你還要給他找誰啊!”
桑泠搖搖頭:“才不是呢,表姐你不知道,阿野哥哥心中早有心儀之人,一直愛而不得,到死了都沒能和人家在一起,很慘的。”
唐洛嫣覺得自己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可腦子越發暈乎,實在細思不出桑泠這番話究竟哪兒不對勁。
她默了一瞬,才從混沌的腦海中抓住了什么畫面,道:“沒胡說,就是你,我不會記錯的!”
興許是唐洛嫣太過篤定了,引得壓根不認同的桑泠也微怔了眼眸,看著眸子里的好幾個重影一時間沒說話。
唐洛嫣卻是思緒大開,好似當真想起來了,又道:“你忘了你初到江州那次宴席嗎,你一杯酒就醉了,迷迷糊糊地四處亂竄,還發酒瘋,搞得娘讓我離了宴席去尋你,你知道我找著你的時候看見什么嗎?”
“什么?”
“你被聞野抱在懷里,還在他懷中撒潑打滾,抱著他的臉又親又摸,簡直把我魂都嚇沒了!你那時候都還不認識聞野呢!”
撲通——
心跳在這一刻忽的亂了節拍,桑泠甚至覺得自己酒都醒了大半。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唐洛嫣還在繼續嘀咕著:“我記得,聞野那會把你送回屋后還威脅我來著,說是不讓我告訴你那夜發生的事,我當然不會告訴你了,你就是個悶葫蘆我又不喜歡你,我才不會和你多說什么話,但是你沒瞧見吧,聞野把你抱在懷里的時候,他居然笑了,你這么點手段就把他拿下了,他可真是沒用啊!”
至此,桑泠徹底呆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這不是今生發生的事,今生宴席上她早已和聞野相識,甚至她也沒喝醉,也沒碰見唐洛嫣。
那日,她是和聞野一起躲在了藏書閣里。
所以唐洛嫣所說的,是她前世因醉酒記憶缺失的那一部分。
是唐洛嫣在夢里看見的畫面,是前世真實發生過的畫面。
屋外似是有腳步聲傳來。
但桑泠沒過多注意,剛抬手又飲了一杯酒的唐洛嫣更是沒有注意。
一杯酒下肚,唐洛嫣一拍桌,視死而歸似的,深吸一口氣又道:“話都說到這了,我告訴了你這個秘密,你就不能再怪我了,我必須得把這事告訴你了,我憋了好些時日,都快憋壞了。”
唐洛嫣話音落下,她們雅間的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來。
門前逆著光,桑泠轉頭看去,聞野高挺的身影出現在眼前,視線在鎖定一桌倒著的酒壺后,面色瞬間沉了下來。
桑泠有一瞬心虛地張了張嘴,想出聲喚停唐洛嫣,但她似乎壓根沒察覺有人開了房門。
她雙唇翕動,甚至還拔高聲音,道:“其實聞野上次離開江州不是杳無音信,他給你寄了一封信,被我拿到了,但你猜怎么著?”
桑泠唇角尷尬地抽動了一下,混沌的思緒令她沒法做出更多反應,只下意識覺得,接下來的話可不能再說下去了。
“表姐,你……”
話未說完,唐洛嫣蹭的一下站起身來,大聲道:“哈哈哈哈!我給他撕了!”
037
第37章
桑泠的酒意本是在雅間內被嚇醒了大半, 但待她一路跟著聞野沉默的背影下了樓,走出月明閣,晚風吹過, 腦子頓時又混沌不清了起來。
眼前暈得厲害, 但她仍能感覺聞野情緒陰沉的低氣壓。
不知他是因著桑泠在外醉酒, 還是因著方才唐洛嫣的大膽發言。
步子在明月閣門前等候的馬車前停下。
桑泠迷離的眼神飄忽一瞬, 到底是沒敢轉頭去看聞野, 就著幾乎到腰身高度的馬車踏板,伸手抬腳便要自己攀爬上去。
腳下虛浮, 視線中腳底分明是朝著踏板的方向而去,一腳踩下,卻赫然踩了個空。
桑泠身子失去平衡的一瞬,霎時瞪大了眼。
一聲驚呼在腰間驟然一股力道拉拽下陡然變了調。
微涼的后背涌上一股侵襲而來的熱燙體溫, 身子后仰, 腰間的鐵臂捁得很緊,直至后背徹底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
大幅度的晃動令桑泠腦子更暈了,但倒是清晰意識到是聞野出手攬住了她, 她才得以沒摔個臉朝下。
待在聞野懷里,她身子不由自主安心地放軟, 酒意驅使著她嘀咕聲也忘了壓低:“就不知換個矮些的馬車嗎, 我都上不去。”
少女的嘟囔聲撒嬌似的,帶著毫無威懾力的不滿, 引得身后一聲低沉輕笑。
耳邊有氣息傳來, 身子被那只臂膀輕而易舉托著往馬車上去時, 桑泠似乎聽見聞野在她耳邊輕聲道:“不想換, 這樣挺好的。”
好什么好。
桑泠無力開口了,心里還在抱怨著。
雙腳平穩落在馬車上后, 桑泠踉踉蹌蹌就往里頭鉆了去。
輕車熟路的,好似自己的馬車一般。
聞野本還想扶她一把的手落空在原地,看著晃動的馬車簾,無聲地輕嘆一口氣,說不上氣惱,更多是無奈。
默了一瞬,他才躬身入了馬車內。
坐在馬車前頭驅車的朱石也沒料到,聞野本是說來此接桑泠,打算送她回府。
卻沒曾想,聞野剛上去片刻,再下樓時,帶回的便是個醉醺醺的桑泠。
朱石猶豫了一瞬,還是不確定回頭朝馬車內,問道:“將軍,咱們現在是去知府嗎?”
馬車內,聞野本是見桑泠身子虛軟東倒西歪在座椅上,便移動了身位想坐她邊上扶她一把。
沒曾想剛湊身過去,微瞇著眼的少女像是有所感應似的,抬著雙臂就纏了過來。
肩頭靠上了桑泠不安分的腦袋,柔軟的發絲撓癢似的在頸間拂動,那雙玉臂更是出奇的膽大,徑直環住了他的腰身,主動且乖巧地將自己的身體完全送進他懷中。
馬車外傳來朱石的問話時,聞野僵硬的身體頓時更加緊繃,下意識有要將桑泠拉開些的動作,卻引得小姑娘不滿似的蹭了蹭他的肩窩。
溫熱的鼻息撲灑頸間,身側貼緊的地方一片柔軟。
鼻腔內滿是少女因醉酒升溫而散發得更加肆意的馨香。
聞野眸光晦暗,凸起的喉結難耐滾動一瞬,開口時嗓音已是干澀暗啞:“去客棧。”
馬車外的朱石愣了一下,下意識覺得如此不妥,張了張嘴正想說什么。
視線瞥見一旁的月明閣大門前,唐洛嫣正被自家丫鬟扶著走了出來。
她與桑泠同樣腳下虛浮著,叫人不知這兩個小姑娘到底一同喝了多少酒。
只是不同的是,唐洛嫣仍舊興致高漲,被銀翹攙扶著,嘴里還在朗笑著,大聲道:“銀翹,你剛沒瞧見聞野的臉色,黑得跟煤炭似的,笑死我了,哈哈哈!”
朱石嘴角抽了抽,即使不知方才樓上發生了什么,聽著唐洛嫣這般笑聲,也覺得此時決計不是招惹聞野的時候。
他低低應上一聲,抖動韁繩駛動了馬車。
馬車的抖動令桑泠好不容易找著的舒服的倚靠位置偏移了去。
她煩悶地皺起眉頭,一雙明眸緊閉著,或許壓根就不知自己正靠著什么,再次蹭動腦袋想找回方才的位置。
不知是今日迷糊間聽見唐洛嫣所說的不知真假的過往,還是腦袋靠著的觸感尤為熟悉。
她翕動著雙唇,腦袋循著溫熱的源頭湊近,耳邊聽見強健有力的心跳聲時,無意識地低喃著喚了一聲:“阿野哥哥……”
聞野呼吸一窒,胸膛處像是被這軟糯的低聲灼得要燒起來了似的,大掌隱忍地克制著力道,試圖把桑泠的身子直立起來一些。
但桑泠不太聽使喚,被搬弄了身子,甚至還不滿地輕哼了一聲,嗔怪似的,手指沒什么力道地在聞野腰上掐了一下。
聞野喉間一緊,嗓音啞得不像話:“泠泠,乖點,別亂動。”
聽見有人說話,桑泠分辨不出嗓音的主人,終是從聞野的懷中抬起頭來。
迷蒙視線中,月光透過馬車車簾灑入內里,落在男人俊朗的一側面頰上,另一面籠罩在沉暗的陰影中,使得他五官更加鋒利。
板著臉,怪嚇人的。
桑泠卻好像認出了他,抽出環在他腰身上的雙手,抬起便一把捧住了那張俊臉。
呼吸湊近,聞野隱忍的氣息全數卡在喉間。
桑泠小聲問:“是你嗎?”
她真的記不清了,前世的宴席上,當真是聞野送她回屋的嗎,那后來他怎又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似的,一連五年,幾乎和她沒有任何交集。
如此說她便是聞野前世的心上人,怎么想也有些說不通啊。
聞野卻是眸光一沉,手掌終是用力扣緊了她纖細的腰,指腹按在她腰窩下,懲罰似的,沉聲反問她:“不是我是誰?”
桑泠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臉上泛著紅暈分外誘.人,撅著小嘴很是苦惱的樣子:“可我記不清了。”
桑泠的話語沒頭沒腦的,叫人不知她究竟在說什么。
聞野深吸一口氣,就著這般抱住她的姿勢把人往上一提,正準備將她身子平穩放在一旁靠好。
馬車忽的一個顛簸。
桑泠赫然睜眼,即使眼前昏花一片,她也還是條件反射般伸手下意識要抓住什么。
一道小聲的驚呼,算不得驚嚇。
桑泠臀下硌著了不屬于馬車軟墊觸感的地方,反應一瞬才發現是人雙腿的堅實肌肉。
她整個人在騰空之際沒能被聞野平穩放到別處,反倒是她伸手環住了聞野的脖頸,就此借著那股力道一下坐到了他腿上。
聞野一愣,微微抬眼看向了此時騰高了高度的桑泠。
手臂將她抱得很緊,像是怕人坐不穩就此摔了下去似的。
馬車還在繼續前行,內里維持這個姿勢的二人有片刻沉默。
聞野微擰著眉頭,像是多有氣惱,卻對眼前這個連話都快說不清的醉鬼無可奈何。
桑泠迷茫地眨了眨眼,映著光點的黑眸像是逐漸恢復了清明,眸光燦亮地直勾勾看著被自己抱住了脖頸的男人。
他們離得很近,近到她能感覺到他撲灑在她面上的溫熱氣息,嗅到他身上帶著的清冽的冷香。
鬼使神差般,桑泠緩緩抬手,纖細的手指順著他的脖頸一路劃過。
觸及那處凸起的喉結,便引得它難耐地滾動了一下。
聞野胸膛上下起伏著,沉著眼眸看桑泠膽大包天地在他身上作亂。
直到那指尖越發肆意,輕柔撫過他凌厲的下頜線,落到他緊抿的唇角,竟是還想按著他的雙唇向內繼續探進。
得寸進尺,大抵說得就是桑泠這樣的。
聞野驀地抬手,一掌包住她的手,拉著這只沒什么力氣的小手,終是遠離了自己的雙唇。
開口時,干啞的嗓音震得他喉間發癢,竟有種想將她重新拉回,縱容她方才的舉動繼續進行下去似的。
但他到底還是低聲斥她:“泠泠,別鬧了。”
他的忍耐力有限,對上她后,就像是要瞬間分崩瓦解似的,幾乎就快消失殆盡了。
聞野的語氣本也不兇,輕聲細語在她耳邊傳來,更多的像是哄小孩似的,叫桑泠一點也喚不回清醒來。
只定眼看著眼前這個渾身肌肉都緊繃著,臂膀上卻還克制著力道沒把她弄疼的男人。
有點眼熟。
桑泠眨眼想了想,似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手上忽的生出力道,一把便掙脫了聞野本就沒怎么用力的束縛。
雙手向前,精準無誤地捧住了聞野的臉,瞇眼笑了起來,不吝夸贊道:“你長得可真好看,像畫上的男子,是個英勇的將士。”
聞野聞言,眉頭頓時擰出幾道褶皺來。
方才她已有些認不清人了,這會主動落到他懷中,竟是連自己抱著的人是誰都不知曉了,叫他如何能不氣。
聞野抬手,一把掐住桑泠的下巴,迫使她無法轉頭,只能繼續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問:“泠泠,看清楚,知道我是誰嗎?”
桑泠心頭一怔,眼前昏暗光線下的畫面似乎與某處重合了起來。
空無一人的小道,身體被不屬于自己的熱燙體溫包裹。
眼前的人好像看不清面容,她卻記得他身上好聞的味道。
如同此時一般,那人垂眸看著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清晰倒映著她仰望他的模樣。
他似笑非笑地問她:“你知道我是誰嗎?”
耳邊回響著這道沉聲,桑泠好似連迷蒙畫面中周邊的場景也逐漸看清了。
是知府,是通往東院的小道,是一個繁星密布的夜里。
她醉酒了,卻仍是認出了眼前這個本該離她很遠,此時卻觸手可及的面孔。
桑泠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微傳來,一遍遍,一聲聲,直至完全清晰地在腦海中想起。
她道:“聞將軍……你是聞將軍,我認得你。”
回憶拉回現實。
桑泠眼前緩緩聚焦,記憶中的面容和此時儼然帶著幾分慍怒之色的面容重合了起來。
嫣唇不自覺微張,好似觸及他的怒意時,她便知曉該喚他什么。
“阿野哥哥。”
下巴被捏住的力道有一瞬收緊,叫她吃疼地縮了縮脖子。
下一瞬,那股力道驟然褪去,被晚風吹開的發絲露出光潔的脖頸,后頸便被人一手扣住拉向前去。
呼吸交纏,額間相抵。
聞野啞聲道:“再說一遍,我是誰?”
“阿野哥哥,你是阿野哥哥,我不會認錯的。”
她沒認錯,缺失的那段記憶也在此刻被找回。
那夜,當真是聞野送她回了屋中。
是他沒錯,那個白日里她還遙遙觀望了許久的男人,身姿筆挺,無比耀眼。
桑泠張了張嘴,似是還想說什么。
但過近的距離叫她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
正想掙脫向后。
后頸的力道再次加重,緊掐著她,霎時有灼熱的氣息覆了上來。
沒有前奏,也壓根不會循序漸進。
狂風暴雨般的侵襲在瞬間吞噬了她的呼吸。
本是想要抵擋的舌尖被聞野先一步纏住,曖昧的水聲回響耳邊,呼吸就此變得粗重,胸腔像是被一層厚布蒙住了似的,悶得厲害。
晚風無法為此刻的熱稠降溫,背脊躥上的酥麻令她險些連腰身都要直不起來。
但身前男人的桎梏一如既往的牢實,密不透風地掌控著她,毫無退縮之處地將她不斷向身體里揉去。
像是一場剛開始便已知曉久不會停息的暴風雨,沉暗了許久,壓抑到了極致,噴涌一般地肆意爆發起來。
血液開始沸騰,心跳聲早已亂了節奏。
那只落在腰間的大掌不知何時開始無意識地游走,隔著衣衫也擋不住掌心的溫度,所到之處輕而易舉就將平靜的湖水攪得翻天覆地,再無寧靜。
桑泠腦海中一片空白,面頰染上熱燙的緋紅,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柔嫩的雙手早已從聞野臉上滑落,無力地落在他胸膛,想要將他推開些許,卻換來男人更加猛烈的進攻。
前世便是如此,他隱忍時,不見他絲毫欲.望。
但一旦開始,他便容不得她逃脫分毫。
吱呀一聲突兀的馬車剎車聲響,打破了馬車內濃密的氛圍。
外頭朱石毫無察覺地開口道:“將軍,咱們到了。”
動作稍有停頓,早已受不住的少女身子驟然發軟,就這么偏了腦袋,脫離了他親吻的范圍。
肩頭傳來喘氣的呼吸聲,聞野垂眸看去,眸中還帶著翻涌沸騰的暗色,卻見桑泠已是明眸緊閉,像是睡著了。
久未得到回應,朱石疑惑地回頭,一邊下意識要撩開車簾,一邊開口喚道:“將軍?到地方了……”
“滾下去。”車簾不過微微晃動,內里沉冷的男聲嚇得朱石霎時縮回了手。
他驚愣地眨了眨眼,忙不迭抓好韁繩迅速從馬車上翻身下去。
馬車內又沉寂了片刻,等得朱石摸不著頭腦,又有些心驚肉跳。
心下想著,桑姑娘該不會醉得厲害,方才吐在聞野車上了吧。
可他好像也沒聽見什么動靜啊。
正想著,馬車簾終于有了動靜。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撩開馬車簾,而后他便見聞野抱著桑泠躬身走了出來。
朱石一愣,反應過來原來是桑姑娘睡著了,連忙退開幾步給聞野讓路。
直到聞野抱著桑泠從馬車上跨步而下,朱石只是隨意看去一眼,瞬間又慌亂地收回了視線。
他都不知自己是否看錯了什么,莫不是瞧見什么不該瞧的了。
可那一眼十足清晰。
聞野懷中的小姑娘酣睡著,一雙嫣唇紅潤得不太正常,像是有些微腫的樣子,飽滿的雙唇甚至還泛著水光。
而他匆忙移開視線時,目光還掃過聞野胸膛那處像是被人蹂躪過似的衣襟,褶皺凌亂一片,連內里的交領衫都露出來了。
這這這……
這是在馬車里搞什么,難怪要叫他滾下去。
朱石當即就想拔腿就跑,還沒來得及有動作,頭頂就傳來聞野的沉聲叫住了他。
“你去一趟知府,告知老師泠泠今日宿在我這里,明日便直接啟程了,以免他擔心。”
好在聞野的怒火沒有發在朱石身上,逃過一劫的朱石自是馬不停蹄跑腿辦起事來。
知府偏廳,還在議事的唐鎮宗接到這個消息時,頓時眉頭一皺,不滿道:“這成何體統,他們還未完婚,明日泠泠就走了,還不把人給我送回來,這豈不是……”
話未說完,門前有氣喘吁吁的小廝跑來,詢問道:“老爺,倉庫堆滿了,表小姐還有五十抬聘禮未安放好,不知要往哪間屋子放呢?”
唐鎮宗喉間一噎,頓時面上浮現出一抹尷尬來。
他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片刻才道:“那便把泠泠的屋子先騰出來,把剩下的聘禮先搬進去,日后再做打算。”
“是,老爺。”
這邊前來詢問的小廝得了令很快退下繼續忙碌了去,而一旁前來傳報的小廝還愣愣地站在原地。
見唐鎮宗沒有下一步指令,只得硬著頭皮又問:“老爺,那聞將軍那邊,表小姐今日不歸府,要如何回話?”
唐鎮宗一記眼刀朝小廝射去,沒眼力見的東西。
“回什么回,她的屋子都堆聘禮了,回來也沒地方住,應了便是,明日安排馬車咱們去城門口送送。”
真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他這學生,什么時候這么有錢了。
翌日一早。
桑泠頭暈腦脹地醒來,竟發現自己并未睡在熟悉的知府閨房中。
腦子混沌了好一會她才逐漸將昨日發生之事回想起來。
模糊的碎片難以拼湊成完整的回憶,但大抵還是知曉發生了什么。
她有些懊惱地捂臉嗚咽了一聲,也不知自己有沒有說什么奇怪的話,做什么奇怪的事,一時間倒有些不知如何面對聞野。
不過今日正是他們啟程前往上京的日子。
從客棧出發之時,聞野竟是沒和她一同坐進馬車內,而是騎馬走在馬車前頭,倒也避免了桑泠尷尬的面對。
直到出行隊伍抵達江州城門口。
唐鎮宗親自前來為桑泠送行,一同的還有蘇氏和唐時安。
蘇氏上了馬車和桑泠說了會話,又如母親一般叮囑了她一些后,便算是告別了。
將要臨行前,桑泠坐在馬車內忽的聽見聞野若有似無的聲音傳來。
馬車窗簾微動,她轉頭看見聞野正背對著她和唐時安對話。
“怎未見三小姐來送泠泠,我記得她們兩姐妹感情不錯,泠泠走時見不著她,怕是會失落。”
桑泠心里咯噔一聲,下意識覺得后背發涼,聞野這話可真夠陰陽怪氣的。
果真,連唐時安聽了都忍俊不禁,隔著一段距離桑泠沒聽見他笑著解釋了什么。
只見聞野微微頷首,意味深長道:“那好吧,那便待我轉告她,我與泠泠完婚時,她可莫要缺席了。”
這回,桑泠聽見了唐時安的回答:“那是自然。”
聞野身形微動,似要轉身回來。
桑泠忙不迭收回撩起車簾的手,心虛地在馬車內端坐起來。
她依稀記得唐洛嫣昨日好像又一次當著聞野的面說了些不該說的東西,但她一時間有些回想不起來了,只能在心底默默替她祈禱著。
可很快,她又泄氣似的軟了腰身。
她連自己做了什么都記不清了,自身難保之時,哪有功夫替她祈禱。
正想著,馬車忽的晃動,明顯是有人踏上馬車的力道。
桑泠一愣,愕然抬眸便對上聞野躬身而入的身影。
聞野入了馬車,淡淡地看了桑泠一眼,沉黑的眸底平靜寧和,像是并沒有什么異樣一般。
只是待他在桑泠身邊坐下時,一句平常的問話,叫桑泠霎時又緊繃了起來。
“昨晚睡得好嗎?”
自是沒睡好的。
頭暈腦脹不說,一晚上還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待到這會醒來腦子還暈乎乎的,和她前世在宴席上醉酒那次后的感覺一模一樣。
但桑泠沒敢說,總覺得聞野不太高興似的。
支支吾吾應了一聲,還是有些承不住這般不明不白的壓力,忍不住側頭問他:“昨晚,我沒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聞野眉梢一挑,不知想起了什么,眸色漸暗,緩緩轉過頭來直直看向桑泠。
意味不明道:“你覺得呢?”
桑泠心下一緊,想起還算有意識時,唐洛嫣告訴她前世她醉酒便是抱著壓根就不相識的聞野又摸又親,那只能說明她醉酒了壓根就不是老實的性子。
所以昨晚她又干什么了?
完全想不起來!
雖是不記得了,但聞野明顯情緒不對勁。
她可不想剛抱上的搖錢樹,就對她抱有意見。
桑泠嘆息一瞬,乖巧認命道:“我往后再不飲酒了,我若昨日做了什么過分之事,你便責怪我吧,我向你道歉。”
一聲低磁的輕笑撓得人耳根發癢,聞野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先放你一馬。”
桑泠心下一喜,心道自己以前怎不知聞野壓根就不兇惡,這不挺好說話的嗎。
還沒開口,就見他沉暗的目光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隨之移走,闔上眼眸喜怒不定道:“之后再找你算賬。”
之后?哪個之后?
038
第38章
聞野將要成婚的消息在他們還未抵達上京時, 就已是傳了個遍。
無他,自是他一頓花錢如流水的大動作,先是引得朝中惶恐, 而后家中聞老爺子大罵他這個敗家子。
最后所有人才知道, 這一切都是因著聞野這棵鐵樹開了花, 排場十足地從江州娶了個媳婦回來。
這下, 朝中松了口氣。
聞老爺子更是樂得三天兩頭寄信催促, 讓動作快些將孫媳婦領回來他瞧瞧。
四月末,桑泠隨聞野一同抵達上京。
京都的繁華令她難掩驚喜, 車水馬龍,人潮涌動,所到之處皆是令她新奇不已。
桑泠在前世曾在她和聞野成婚之初見過聞老爺子一面,不過他并未和聞野一同住在江州, 所以后來便再也沒見過了。
如今再見, 不過是四五年的差距,聞老爺子竟是比她印象中要年輕硬朗許多。
而這四五年間,這位原本身體不錯的老人家經歷的便是, 孫子戰敗傷重一落千丈。
桑泠覺得有些心酸,好在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聞野領著她進府后, 聞老爺子臉上的褶子都沒舒展過, 一張慈祥的臉滿是笑容,待她甚是熱情。
原本瞧上去色調稍顯冷淡的玄北將軍府, 在桑泠到來后染上了跳躍的色彩。
其樂融融的氛圍好似還未正式完婚, 就已是喜慶熱鬧一片了。
這種感覺很奇妙, 聞野未曾有過, 桑泠兩輩子竟也是頭一遭。
婚期定在五月十六。
最初聞老爺子讓人算出這個良辰吉日時,桑泠還未想起什么。
直到后來翻看年歷本, 她才赫然想起。
五月十六,夏至。
前世,她便是在這一日在江州知府初見了聞野。
前世初見之日,竟是今生出嫁之日。
距離婚期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聞野回京便變得忙碌起來,朝中之事,大婚之事,幾乎都沒時間著家。
桑泠也如上輩子似的,舒舒服服住進了聞野的大宅子,卻用不著時常面對他。
桑泠樂得自在,除了有些惦記聞野此前提起的一百二十八抬給她的聘禮之外,其余之事也用不著她去操心,便就這么閑了下來。
這日,桑泠帶著陪嫁同來的翠玉出了府。
她想給遠在煙南的母親寄信去。
今時不同往日。
前世她不知聞野態度如何,自不敢將聯系遠處家人之事擺在明面上。
只寄信寄錢,甚至不敢有想將母親接來同住的想法。
但今生,她自是有此打算的。
煙南路途遙遠,若是從上京出發,一去一來都得近半年時間。
若是想盡早見到母親,自是要盡早開始做打算。
她甚至還想著,若是她能親自去一趟煙南就好了,也不知聞野是否會答應。
不過桑泠暫且計劃不了這么多,且先在錢莊將聞野此前給她的銀票儲存了大部分后,又輾轉找到郵差寄去一封信和一些銀兩。
前世桑泠從未收到過母親的回信,這回再次寄信讓她心中多了些忐忑和期待。
若是一切都變得不同,今生她也能再見母親了吧。
一轉眼,五月十六。
雖是夏至,上京的氣溫倒還緩和似春。
將軍府上一片紅火喜慶,大紅燈籠,窗花雙喜,連著府上下人也提早制了帶有紅綢點綴的新衣。
一大早,桑泠便在幾名丫鬟伺候下沐浴洗漱,更衣上妝。
妝上到一半,外頭便已是鑼鼓喧天,熱鬧非凡。
所有的流程幾乎和前世一模一樣,繁瑣,隆重,無一不透露著籌辦此婚事之人對此的重視。
前世桑泠不懂,只覺得麻煩。
如今再接過翠玉遞來的沉甸甸的團扇,看著上頭精細的足金雕紋,多少是有些后知后覺的受寵若驚。
心中陡然升起一個令她難以置信的想法。
難不成聞野前世當真是喜歡她的?
這個想法一出,桑泠還是很快否認了。
不過一次宴席,一次荒唐的醉酒,在那之后的五年他們再無交集,如此怎算得上喜歡。
若是喜歡,成婚后他們又怎會那般相處,聞野死前又怎會寫下休書將她休棄。
桑泠無聲地搖了搖頭。
想起前世曾在將軍府下人口中聽到的,她與聞野心上人長得相似的話語,這個想法便被徹底否認了去。
不過是因著她長得像罷了。
思緒在久坐不動后便有些發散。
桑泠沒頭沒腦地又想著。
既是與她相似,卻又不是她的表姐,那會是何人呢?
那日她醉酒之話并不是說說而已。
若此生她當真可以替聞野找到心上人,她自是愿意為報答聞野兩世待她的好,竭盡全力撮合他們,叫有情人終成眷屬的。
前提是,聞野得先活著。
胡思亂想一陣,翠玉的聲音終是將她喚回神來。
“小姐……哦不,夫人,快到吉時了。”
桑泠轉頭看去,便見翠玉一臉笑瞇瞇的,喚她一聲“夫人”,她反倒自己還先不好意思了。
桑泠笑道:“往后習慣了便好。”
翠玉目光看著今日妝容艷麗的新娘,只覺美得叫人移不開眼,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著,甚是比她自己成親還欣喜。
只是,她又疑惑道:“夫人,你怎么瞧著一點也不緊張的樣子,方才還走神了。”
緊張?
都經歷過一次的事了,有何好緊張的。
待會打開門瞧見的面容和上次成婚時所見的人一模一樣。
還未見,她腦海里已是回想出了前世的畫面,便不覺緊張和驚喜了。
桑泠沒答話,翠玉又自顧自道:“想不到聞將軍本是瞧著冷硬的男子竟是這般細心,夫人你不知曉,這些日子聞將軍為了婚事準備得甚是充分,好些連喜婆都未想到的細節,他都照顧到了,夫人的喜服,首飾,團扇,就連夜里用的玉如意,也是聞將軍親自畫圖請人趕工雕刻的,將軍對你甚是上心,夫人往后的日子當是極為幸福的。”
桑泠聞言愣了愣,翠玉所說這些事她的確不知曉。
聞野竟是在短短一個月間做了這么多事嗎。
翠玉還在輕聲低喃著:“將軍當真非常喜歡夫人呢,真叫人艷羨。”
桑泠仍在怔神,這話她上輩子可從未聽翠玉說過。
那時候翠玉倒是常說:“就知道給錢,也不知陪陪夫人你,我都替夫人你感到不值!”
想起往事,桑泠又笑了。
她倒是覺得很值,今生也一樣的。
兩人沒再有多的說話時間,外頭嘈雜聲漸近,伴隨著幾道清晰的喝彩,應是聞野來了。
房門被打開,桑泠隔著團扇看不見門前的景象,只知身側扶著她起身的翠玉眼睛都亮了。
身前有一道艷紅的身影大步走來,寬厚的大掌握住了她微微探出的手,隔著厚重的嫁衣,也叫她感覺到了對方的溫度。
“吉時到!”
高喊的聲音下,那道身影終是站到了她身側。
桑泠本不覺新奇,也絲毫不緊張,卻仍是下意識偏移了團扇,轉頭朝身旁看了去。
目光所及,一片喜慶,大紅之色分明艷麗,卻在他凌厲的氣勢下仍顯肅殺,只是他眉眼間藏不住笑意又無聲地柔和了這份冷然,乍一看便是一眼驚艷,再看便叫人移不開眼了。
不一樣。
這當然不一樣。
桑泠記得清楚,那時的聞野面無表情,沉冷陰郁,即使喜慶的紅幾乎完全占據了他的眼眸,可他眸底的沉郁卻仍是淹沒了所有光亮。
他是落敗的,也是傷殘的。
天之驕子自云端跌落,又怎會和此時意氣風發,甚比打了勝仗還驕傲的男人有一樣的光澤。
桑泠曾當真想過,即使她不是聞野的妻子,聞野若在耀眼時,眾人矚目下迎娶心儀之人應是怎樣的模樣。
而此時,模糊的幻想和眼前真實清晰的一幕逐漸重合起來,像是有了確切的答案一般。
她才驚覺,自己竟然當真緊張了起來,還帶著難以言喻的驚喜,連心跳也不知為何亂了節拍。
看得出神之時,聞野忽的微側了下頭,目光并未往桑泠這邊看來,只余光閃過一抹叫人不易察覺的克制,低低在她身側道:“泠泠,按規矩來,現在別看我。”
桑泠回神,自覺有些羞赧,但撇了撇嘴,又暗自嘀咕聞野古板。
她收回視線后,聞野終是帶著她邁步往屋外走了去。
團扇遮擋著桑泠的面容,視線受限,她也僅能依靠聞野的牽引前行。
這條道一路行走下去,寓意著夫妻之間的相互扶持不離不棄,上輩子喜婆便是這樣同她解釋的。
周圍的歡呼聲夸張到令人咋舌,吵得桑泠耳根嗡嗡作響,似乎久未有要停歇的跡象。
直到拜堂結束,桑泠被丫鬟喜婆攙扶著送入洞房。
夜晚的喧鬧拉開帷幕,新房的房門將嘈雜聲徹底隔絕在外。
屋內紅燭成雙,搖曳生姿,紅綢雙喜裝點著新房。
桑泠一身紅衣,身下是鋪展整齊,柔軟溫暖的喜被。
身旁是滔滔不絕的喜婆在禮儀和習俗。
這些話上輩子桑泠便已聽過一次了,此時只覺甚是枯燥無趣,眼皮耷拉著好似就要睡著了一般。
直到喜婆像是察覺桑泠的走神似的,嗓音忽的拔高:“夫人,成婚后您便是當家主母,將要執掌中饋,府上大小事務皆要由您做主,您本也年紀小,于此還需學習甚多,可莫要掉以輕心。”
桑泠一愣,這下瞌睡是真醒了。
她驚訝地看向喜婆,不確定道:“我要執掌中饋嗎?”
上輩子,桑泠可從未管過這些,聞野沒提過,她也未曾開口要過這些權利。
喜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道:“您是將軍的正妻,自是由您掌管的。”
桑泠張了張嘴,下意識有些抗拒。
有些事一旦插手了,往后便不易脫手了。
前世她不懂這些府上事務,她沒想過要做主母,今生她也覺著麻煩,只想拿錢享清福,自也不想執掌中饋。
桑泠的煩惱抗拒之色溢于言表,經驗豐富的喜婆僅是看了她一眼,便知曉她在想什么了。
喜婆一聲無奈的嘆氣,引得身后幾個小丫鬟捂嘴輕笑了起來。
桑泠還有些不明所以,喜婆便先一聲不滿的輕哼,道:“唉,還真是頭一次見了,將軍此前便說,夫人年紀小,不懂處理府上事務,他也覺著此事甚是麻煩不想叫您勞累,讓我省了這段,您閑散過日子就行了,將軍就是太過寵溺了,這一家主母怎能不管事,夫人也定是會因此不滿的,沒曾想夫人您還真無此意呢?”
桑泠迷茫地眨了眨眼,也不知聞野怎會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她的確是不想的。
那前世呢,難不成也是聞野刻意為之?
短暫沉默時,喜婆身后有個性子跳躍的小丫鬟探出頭來,笑嘻嘻地補充道:“夫人,將軍也說了,若您往后有此想法了,隨時可再提,您是家中主母,一切都由您做主。”
桑泠仍是帶著迷茫的驚愣,片刻后才小幅度地點了點頭,輕聲問:“可還有別的事宜?”
喜婆站直身子,像是壓根不口干似的,繼續道:“自是有的,雖說夫人您不執掌中饋,但應該有的規矩還是得有的,婚后夫妻間要舉案齊眉,恩愛和睦,不可做出傷風敗俗之事,譬如紅杏出墻……”
喜婆又滔滔不絕了起來,規矩一套接著一套,聽得人耳根發麻。
桑泠只覺自己壓根不需要聽這些。
反正婚后聞野也是時常不見人影的,她記這么多規矩,遵守給誰看呢。
前世她便是自由自在,若不是性子使然相對內斂,不然豈不是在將軍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過喜婆又說到紅杏出墻之事。
桑泠更是覺得壓根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聞野有多難應付,她上輩子深有體會。
一個就夠她折騰的了,她哪還有精力想旁人。
思緒又開始發散,桑泠不禁又想。
即使她有精力,大抵也不會想旁人。
見過聞野那副身子,旁人實在難入眼。
身高,腿長,一身恰到好處的肌肉,無一不充斥著力量的美感。
她未曾真實表達過,但無法否認自己其實很是喜歡。
越想思緒越有些不受控制。
桑泠止不住覺得臉紅,還來不及打住回神,眼前忽的一道紅艷之色覆蓋了下來,耳邊傳來翠玉的輕聲:“夫人,將軍回來了。”
桑泠心口一緊,便聽見屋外似有消停些許的嘈雜聲下,一道沉穩的腳步聲傳來。
房門打開時,身旁其余人安靜快速地退了出去。
直到再有關門聲響起,紅蓋頭下視線里已然出現了那雙干凈整齊的黑靴。
聞野就站在她跟前,一言不發,久未有動作。
桑泠本是在等待,但周圍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到好似跟前之人不知何時悄無聲息離開了。
視線受阻,她下意識抬手。
指尖還未觸到蓋頭一角,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掌一把攥進了掌心。
紅蓋頭下,一桿玉如意挑起。
桑泠垂眸清晰瞧見桿上精細的雕紋,不由想起翠玉說,這是聞野親自設計的。
來不及有太多思緒,眼前視線恢復光亮,略微刺眼,但她還是迎著光仰頭朝聞野看了去。
他似乎比燭光耀眼,垂眸定定與她對視。
這一刻屋中仍舊安靜,好似誰也不知下一步應該干什么了。
還是桑泠率先回神,眼睫輕顫了一下,她想起上輩子的新婚夜,也是她先壯著膽子開口打破沉默。
“合巹酒還在桌上。”
聞野沉默地滾了滾喉結,即使他面上云淡風輕,好似只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但繃緊的下頜線輕而易舉就能看出他的緊張。
看著他這副模樣,桑泠抿著唇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他正要轉身時,忽的抬手指尖勾住了他的手指。
“很緊張嗎?”
掌心干燥,被少女柔嫩的指尖輕撓過一片酥麻。
聞野收緊掌心攥住她:“頭一次成婚,緊張不足為奇。”
桑泠仍是笑,起身與聞野執手走向桌前。
她的那杯酒已是換過了清淡一些的味道,但兩人湊近同飲時,聞野酒杯中濃烈的酒香還是躥入了鼻腔,像是嗅聞一下,便有了醉意。
一杯酒飲盡,桌上傳來空杯放下的輕微聲響。
桑泠微微轉身,直到身形移動,她才發覺聞野不知何時借著與她站近的位置,先一步伸出手虛抱住了她。
這一轉身,她便順勢落入了他懷中,后腰抵住那只有力的臂膀,微抬的手稍稍向前就能環住他的腰身。
聞野垂眸看著桑泠,鼻腔聞到她發絲傳來的馨香,嗓音有些低啞:“沐浴過了?”
桑泠輕輕點頭,她入洞房后便被喜婆安排著沐浴凈身了,這本也是新婚夜的習俗。
聞野嗓音更沉了:“我剛也沐浴了。”
桑泠再次點頭。
她聞到了,聞野身上與她相同的香氣,無聲地在此刻已經開始交纏,像是在預示著將要發生的親密。
他們已是有過夫妻之實,只是前世對于桑泠來說遙遠得只剩下碎片記憶,今生的那次荒唐更是在藥物的作用下,真實的感覺早已所剩無幾。
桑泠記不清了,可那些畫面從未從聞野腦海中驅散過。
每一次顫栗,每一次驚顫,他清楚記得她的神情她的嗓音,以及那些魂牽夢縈的觸感。
桑泠張了張嘴,心下也沒想好要在這般氣氛下開口說些什么。
但下一瞬,身子陡然騰空,后腰處的手臂繃緊禁錮,輕而易舉地就將她抱了起來。
到嘴邊的話化作一聲驚呼,桑泠條件反射地抬腿伸手,在聞野一聲沉沉的低笑聲中,便就這么手腳并用地掛在了他身上。
男人緊實
銥誮
的腰腹硌得她柔嫩的大腿不適,身后的兩只大掌卻牢牢抓著她的退路,積壓出凹陷的形狀,令她臉頰頓時緋紅一片。
來不及看聞野的笑臉。
眼前陰影籠罩下來,她便下意識仰頭承接。
走動步伐時的摩擦令彼此喉間壓抑著的聲響溢出,粗重的鼻息交纏她嬌柔的旖旎,像是早已蠢蠢欲動的火山,已是在噴發的邊緣。
倒在床榻上的碰撞令桑泠眼前晃了一瞬,瞇眼時明亮的燭光便侵入了視線。
她抬手抓住了聞野的衣襟,氣息已然不勻,只能微不可聞提醒他:“燭燈還未熄滅。”
聞野卻不回答她,更沒有要起身熄燈的意向。
褪去外衣的熱燙身體覆下,桑泠那點可憐的小聲很快又被淹沒。
大掌游離,衣衫褶皺。
他一手抓滿,竟還是有外溢。
十指深陷的凹度令人渾身發顫,竟是還未開始,便叫桑泠有了求饒的心思。
她頭頂抵著床榻,身子卻不受控制地躬起,纖細的腰身脆弱地微顫著,脖頸拉出優美修長的線條。
有涼意觸及肩頭時,她才發現那身厚重精美的嫁衣,已經皺巴巴地被人毫不留情扔在了地上。
胸前好似巖漿流淌,帶著忽輕忽重的力道被包裹吞噬。
本以為是清澈冰冷的溪流,指尖探進,才知它或許早已被灼熱的火焰點燃。
溫泉一般,夾在山谷中收縮開合,濕滑熱燙一片。
最貼身的里衣發出刺啦一聲破碎的脆響,潔白雪滿溢而出,大掌覆蓋不下,又來回流連。
桑泠難耐地動了動身子,連呼出的氣都是熱燙的。
雙腿被抬起彎曲時,她想出聲制止他。
可還來不及說出半個字,張嘴發聲的音陡然變了調。
埋進的低沉喘息聲貼著柔軟濕滑,曖昧的水聲卻蓋過一切聲響爭先恐后地傳出。
攪得人靈魂震顫,瑟縮的顫栗卻只能被一雙不容她退縮的大掌在大腿上掐出紅印。
思緒是空白的,身體卻在那陡然升高的一瞬給出了最誠實的回應。
有短暫的喘息之時,桑泠重重呼出一口氣。
下一瞬,那道身影又在重新覆了上來,沾著嘴上的濕濡,微瞇眼時更看見了他鼻尖上的水光。
桑泠羞憤交加,來不及抗拒,早已達到極限的威脅便擠壓上瀑布散去后的殷紅。
不匹配,且也相差甚遠。
只能就著輪廓微微沉碾又后退,帶著折磨似的翻攪,將本也未曾干涸的溪流擴大流淌。
聞野額角的汗順勢低落,晦暗不明的眼眸緊盯著那滴汗珠貪婪地劃過她的鎖骨。
隱忍到極致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攥著她的手向下感受。
聞野俯身與她相貼,偏頭咬住她紅艷的耳廓,沉啞的嗓音聲聲撞進去。
“泠泠,接納我。”
沖撞變得蠻橫,虛軟的手攥不住,也擋不下。
“泠泠,要我。”
桑泠眼角不受控制地滲出淚珠,顫動的眼睛沾染濕濡,睜眼時,一雙迷離的雙眼蒙上了水霧。
饒是以為自己早已經驗十足,卻是一開始就潰不成軍。
耳邊的熱燙呼吸像是要將她灼燒。
終是強勢擠入,艱難包裹。
她聽見他吻在耳邊的輕聲:“泠泠,愛我。”
039
第39章
屋外竟是下雨了。
嘩嘩雨聲吞噬了桑泠連綿破碎的嬌聲。
為什么是愛我?
桑泠混沌的思緒中不知為何敏銳捕捉到了一絲異樣。
可她并未能繼續走神。
酸軟之處傳來令人難以承受的文觸感, 無力的手似是推搡,卻更像是撫摸。
“太滿了……”她無助地搖頭,低喃著, 嬌而不自知, “很漲……”
男人面上的冷硬早已被濃郁情.色替換。
眸子暗沉得厲害, 汗珠滑落脛骨分明的脖頸, 流淌至他起伏的胸膛, 劃過曖昧的水痕,性.感得不像樣。
他無法自抑, 更幾近失控的邊緣,喉結滾動,力道沒有絲毫放軟,像是懲罰她似的, 啞聲喚她:“泠泠, 放松,不許走神。”
視線晃動,光影忽明忽暗。
桑泠無處可遁, 更無法想象自己此時是怎樣的神情姿態,只覺自己幾乎快碎了。
她本能地纏住他, 企圖用無力的雙腿告訴他, 她的虛軟破碎。
可白皙與麥色的結合,滑嫩擦過他的腰腹, 只引得他愈演愈烈。
桑泠雙瞳幾近失焦, 身體顫動著, 一抬眼只能看見聞野一雙充血的雙眼, 里面盛著幾乎要滿溢而出的渴欲與愛意。
肆意侵略著,交融著。
他分明聲聲溫柔, 卻次次重重侵襲她。
一聲驚呼下,聞野將她攔腰抱起。
騰空的一瞬,她幾乎緊致到了極致。
身后沉悶的哼聲磨人耳根,桑泠被翻轉趴下,頭暈目眩地陷阱柔軟的床鋪中。
艷麗的紅淹沒了她,白皙的背纖細柔美,印在艷麗色澤上,叫人難忍想要揉碎的沖動。
她只能溺水似的抓住枕頭,鋪展整齊的床鋪皺得不成樣。
她甚至又要分心了,之后叫人收拾時,該是多么羞人。
可身后的熱燙灼得她再無更多心思分心。
纖細指節攥得發緊,嬌聲悶入床鋪中試圖掩蓋。
但一只大掌很快發現了她的意圖,穿過她纖細的脖頸,自下而上一手掌控。
喉間被強勢扼住,腰身被迫塌陷,僅有相撞之處無意識地翹起。
聞野在她耳邊撞入聲響:“泠泠,我要聽你的聲音,不許藏著。”
甚比前世還要強硬,他的索取更甚,力道更猛。
像是徹底撕破牢籠的野獸,不再有顧慮,也不再隱忍分毫。
桑泠幾次輪回,聞野卻還沒到頭。
她快要承不住了。
粗糲的大掌就摩擦在她頸間,帶著令人難以言喻的觸感。
也不知是有意的,還是下意識的。
桑泠垂頭,濕潤的熱唇吻在他的手背,無聲地向他求饒。
牙齒被聞野輕輕撥開,修長的手指因情動而不自覺往里探。
溫熱口腔,濕滑舌尖。
桑泠啜泣出聲,含著他的手指,難耐地轉頭,眸子里滿是水光,緋紅的臉蛋艷色一片。
聞野手指驀地收緊,眼眸像是快要被這一幕點燃似的,顫動得厲害。
“桑泠。”他反復叫她,力道大得可怕,像是要將她撞碎,“泠泠,泠泠。”
桑泠當真落淚,自不是安靜無聲的,而是伴隨著全身顫栗的抖動,收縮,蠕動。
在她徹底騰升時,受不住地喚他:“阿野哥哥……”
沸騰過后的平息伴隨著兩人節奏不一的呼吸聲,粗重凌亂,熱氣升騰。
原本氣溫還算緩和的初夏,也叫人一身黏膩,仍在止不住地冒汗。
但伏在背上的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不知饜足地還在享受這般親昵,眷戀地親吻她光潔的后背。
聞野擁著她,低暗地問她:“泠泠,你是我的了,對嗎?”
桑泠哪還有力氣回答,只靜靜地平息自己的心跳,緩和紊亂的呼吸聲。
身體倒是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是酸軟的,疲憊的,卻也是舒暢的。
聞野翻下身躺在她身邊表示著這一場打仗似的折騰終是落下帷幕,但他強裝的手臂仍舊緊箍著她的腰身,無意識地帶著強悍的占有欲,即使一場風雨停歇,也不愿放開她分毫。
桑泠空白的腦海終是逐漸找回思緒,喉嚨干啞得厲害,但身上的黏膩才最叫人不適。
她微微動了下身子,肌膚觸及之處皆是毫無遮掩的貼合,好在她還算習慣,伸手推了推腰間的鐵臂,氣若游絲道:“我想沐浴。”
話語剛落,身側的男人忽的又蹭起身來。
臂膀繃緊出凹凸的肌肉線條,手臂不松反倒收緊地把人再次完全貼向自己。
熱吻落下,引得桑泠還未開口又輕顫了起來。
濕滑的舌尖一點點引.誘她回應,一點不顯疲乏的力道和她軟透了的身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桑泠想拒絕,雖知大抵是沒用的,但手上還是推搡了一下:“我累了……”
她在撒嬌,無力推搡后甚至還討好似的撫摸了一下。
聞野唇角勾起滿意的笑,享受她在此時僅能被他一人瞧見的模樣,抵著她的唇舌卻拒絕她的抗拒。
“下回再一并叫水。”
什么叫下回?
桑泠思緒不清,只舌尖抗拒似的想將他推出去,卻霎時換來聞野再次猛烈起來的進攻。
身子發顫,肌膚泛紅。
只要垂眸便能瞧見她身上星星點點的紫紅印記,但桑泠哪還有功夫去看。
僅有貪婪的男人撐起身時將那些印記盡收眼底,眸光顫動得厲害,呼吸也越發加重。
抵住,侵襲,犯進。
聞野惡劣得與平日大相徑庭。
桑泠嗚咽一聲,知曉逃不過,還是泄憤似的一巴掌打在他胸膛上。
聞野低低輕笑了一下,伸手攥她作亂的小手,偏頭輕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腰腹將動,他沉啞出聲提醒她:“方才是圓房,現在是此前未找你算的賬,夫人,該還了。”
什么賬,她何時欠賬了?
桑泠迷茫,嫣唇輕啟,想要出聲詢問,終是嬌聲變調,滿脹難耐。
這次結束,聞野倒是遵守承諾叫了水。
屋中狼藉一片,入屋送水的丫鬟連頭都不敢抬,浴桶中灌滿熱水轉身就走。
桑泠如愿以償能夠沐浴,卻連起身的力氣都難提起。
聞野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輕而易舉將榻上嬌小的人兒攔腰抱起。
熱水暖身,一身黏膩沖散,桑泠才終是找回了些力氣和理智。
可下一瞬,嘩嘩水聲響起,本就寬大的浴桶水位驟然升高。
桑泠眸子一顫,愕然回頭,男人已是又貼了上來。
這桶水終究是沒達到沐浴的效果,更是在浴桶邊濺起一片狼藉水漬。
知曉的不知曉的,一見這片殘局大抵都能看出,這水沒將任何人洗干凈。
大半個時辰后,屋里到底是重新叫了水。
桑泠被折騰慘了,軟綿綿地靠在聞野懷里,撒嬌似的嚶嚀一聲,便閉上眼眸睡了去。
她心下是一點不擔心的,慣有的習慣叫她知曉,無論如何聞野會替她收拾干凈的,待第二日醒來,她定是一身干爽舒適。
第二日不知什么時辰。
外邊天已經亮了,桑泠迷迷糊糊地感覺有人輕吻在她額頭。
她微瞇著眼,光亮刺入眼中,叫她顫了下睫毛又想重新閉緊。
頭頂便傳來聞野輕微的溫聲:“醒了?”
桑泠思緒有些許回爐,感覺到自己應是被聞野抱在懷里,頭下靠著的是她向來覺得舒服的結實胸膛,便索性當真又閉了眼,在他懷里無聲地搖了搖頭。
昨夜本就睡得晚,這會她可困得不行。
這也不是前世了,她無需提心吊膽,聞野大抵只會說。
“困就再睡會,今日不必早起,待你睡醒了再去向爺爺請安即可。”
回憶和現實重合,聞野果真說了與前世新婚頭一日同樣的話。
只是桑泠又分心生出點小性子來。
前世聞野多少還為昨日的失控道歉,今生他倒是直接省了,理直氣壯的,叫她這會□□還發酸呢。
困意使得桑泠心下計較一番便罷了,沒再開口,已是打算就此入睡。
但聞野仍在吻她。
他吻得很輕,和昨日全然不同,不帶任何情.欲索求,好像僅是在緩慢溫柔地喚醒她。
桑泠閉著眼撇了撇嘴,不知他為何要喚醒自己。
這般被吻著她也難以入睡,只得又微微睜眼,瞇著眼迷糊地應了一聲:“好,那我再睡會。”
見她睜眼,聞野終是停了動作不再吻她,轉而半撐起身子,正色道:“等會再睡,有事和你說。”
桑泠抬手地揉了揉眼,終是睜眼看向了聞野:“怎么了?”
“朝中下達命令,我且要遠行一趟,大抵三四個月左右,結束了我便立即回來。”
桑泠一愣,一時間像是還在睡夢中似的反應不過來。
畢竟在她所知的記憶中,聞野要去向何處可從未告訴過她,前世大多是她每每醒來,榻上便僅有她一人了。
上輩子新婚頭一日便是如此,她連聞野的影子都沒瞧見,他遠行之事還是她起身后下人告訴她的。
對此,她從最初有些茫然失落,到后來基本已經很是習慣了。
甚至偶爾哪次聞野在家中待得時間過長,還叫她心中隱隱期盼著,最好明日醒來,身邊人就能騰空消失了。
以至于此時聞野喚醒她,專程告訴她此事,叫她有些無從應對,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
見她怔愣,聞野又開口解釋道:“答應過你,往后我去何處,何時歸,一定會告訴你,再不會不辭而別了。”
聞野以往未有這種習慣,更沒有需要如此牽掛之人,他要去往何處,也都是說走便走。
上一次緊急赴往南方征戰,他便是如此匆忙離去。
時間緊迫之際,桑泠也仍在睡夢中,他理所當然便覺得無需特意叫醒她,之后他自會向她解釋清楚。
然而那次,他所錯過的,無論是因為唐洛嫣的原因,還是別的什么,總歸是叫他險些釀成大錯。
自那之后,他心中警鈴驟響,答應桑泠之事絕非一時興起,但也因著以往從未這樣為誰做過,沒有確切的體驗。
而當此刻他當真這樣做時,看著桑泠還未開口的模樣,心中竟是確切的有了陌生的期待感。
期待她擔憂詢問,期待她失落不舍,也期待她乖巧地回抱住他,讓他早去早回。
越是這樣想,心口處就越是發燙。
他還未離開,桑泠也還未回應,他便已是開始不舍。
桑泠壓根不知聞野心中彎彎繞繞,逐漸清醒過來后,自不能讓聞野察覺她毫不在意,只得順勢隨口問了一句:“何時走?”
原定是今夜,待他白日陪她敬候過長輩后,他便要匆忙離去。
但此時,聞野喉間滾了滾,忍不住又低頭去吻她:“泠泠,要留我嗎?”
最多也還可再耽擱三五日,他畢竟新婚,不必那么著急的。
只是無論三五日,還是七八日,總歸還是要走,他心下頓時又煩躁不已。
這樣被牽引情緒的感覺很是失控,但唇舌交纏中,聞野又靜靜享受著這種失控,是他的妻子帶給他的失控。
桑泠險些又被吻得發昏,快要喘不上氣來時,忙把人推開來。
留他作甚,她本也沒想留,只是她沒想到今生成婚時日不同,他竟是又和前世一樣立即就要離開。
三四個月,似乎和前世他頭一次離開的時長也差不多。
桑泠緩過神來眨了眨眼,想起自己還未得有機會與聞野提及自己想去一趟煙南之事。
她想見母親,不管是親自去接,還是能夠派人去接,總歸是不想等得太久的。
若是等聞野要三四個月后才回來,便又要耽擱許久。
桑泠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其實,我也有事想與你商量。”
“何事?”
討好似的,桑泠先是抬手環住了聞野的腰身,親昵地將自己送入他懷中,臉頰貼著他的胸口,才在他強健有力的心跳聲下道:“我想見見我的母親,也想將母親從煙南接走。”
話說一半,桑泠明顯感覺聞野身體赫然緊繃了一下。
如此反應,像是怔愣,也有可能是不滿的抗拒,叫她一時間心下慌了一瞬,接下來的話便不知如何說下去了。
屋內有片刻沉默。
桑泠埋在聞野懷里皺了皺眉,到底還是緩緩抬了頭。
視線中,聞野正好垂眸看來。
只見他面上有一抹說不出的不自然,轉而更多便只是怔愣。
桑泠這才放下心來,試探似的,又小心翼翼道:“我還想,親自去一趟煙南,你若是將要出行,我可否也安排時間遠行一趟?”
此話說完,桑泠心中又有些沒底了。
她原本沒打算說得這么急,至少也該鋪墊醞釀一下,否則以她行馬車的路程,一去一來近半年時間,豈不是聞野回了京,她還在路上不曾著家嗎。
這多少會遭到拒絕,桑泠抿了抿唇,還想找補些什么。
聞野忽的收緊臂膀,垂眸問她:“你想去煙南?”
桑泠不明所以,但還是小幅度地點了點頭,眸子里是掩蓋不下的期盼。
聞野看著她這副模樣思索了一瞬,忽的笑了:“是我欠考慮了。”
桑泠更加不解,忙問:“你笑什么?我能去嗎?”
聞野道:“此番我正是要前去煙南。”
“你此行任務在煙南?”
聞野搖頭,解釋道:“順路,并且你我成婚雖是正式向老師和姨母提過親,但還未正式拜訪過你的母親,最初我便派人往你煙南家鄉寄過一封信給你母親,但一直未有回音,也不知確切是什么情況,無論如何,我也應當去一趟煙南,向你的母親表達我的心意,她若愿意最好也能隨我一同來上京,近幾年我忙碌之時,你也不必一人在這陌生之地,有家人陪伴自是更好的。”
這些打算并非聞野突發奇想。
在最初他打算向桑泠求娶時便已是和唐鎮宗提起過此事了。
不過煙南畢竟遙遠,桑泠原本的出生地又更是偏僻貧瘠,唐鎮宗并不多少了解,聞野才著手派人往煙南傳遞消息去。
毫無回音的可能性甚多,即使此番他的任務并不順路,他也定是會想辦法親自去一趟煙南的。
只是他起初沒打算告訴桑泠。
一來覺得路途遙遠,桑泠怕是不想這般舟車勞頓,二來他的誠意向來以行動證明,一切還未有定論之時,他便沒打算先告訴桑泠。
桑泠多有驚訝,聽著聞野這般嚴肅正經的解釋,一時間腦子有些暈乎乎的。
前世,聞野從未提起過與她家中相關之事,不曾關注,不曾過問,她理所當然覺得那是聞野覺得無關緊要之事。
但再看眼前一本正經的男人,她忽的有些不確定,曾經聞野是否也像如今一樣暗自去找過她的母親。
但若是聞野前世當真去過煙南了,為何她仍舊沒有見到母親,也未曾得到過母親的回信。
是她多想了,還是其中有什么別緣由。
一時間繁雜的思緒牽擾而上,是聞野的沉聲將她喚回了神:“泠泠,既是如此,此行便我同路,可好?”
煙南來回需得近半年,聞野所說三四個月時間歸來,自是一路快馬加鞭。
桑泠問:“我若同行可會耽擱你的正事?”
“此行正事,便是見你的母親,朝中那點事不打緊,不耽擱。”
不過是點繁瑣的小事需得他親自去一趟,聞野本也沒打算在那事上花多少時間,即使路上慢一些也無妨。
本是不想與桑泠分開太久,才如此急匆匆要走,早些走便能早些將正事辦妥回來,但如今桑泠同行,哪還需管快與慢。
方才翻涌在心頭的那抹煩躁的不舍早已煙消云散。
桑泠還未答話,聞野便有滿足的喜悅充斥心頭。
他俯身湊去,低頭尋找她的唇。
帶著熱意的雙唇壓下,聞野抵著她的唇,心情大好:“那便同行,就這么決定了。”
桑泠還在想事呢,被強勢吻了兩下,便一邊推一邊道:“你還未說你本打算何時出發,姨父姨母他們也都還在上京,總不能婚事剛過你我便就此離開了,那他們……”
聞野嗓音低啞,俯身重新含著桑泠的唇打斷她:“不急,待一切穩妥后,送離他們我們再出行,你要同路,我也需要再多為你準備一些行頭。”
桑泠還想再說什么,但脖頸已是又被聞野的大掌強勢地扣住抬起了她的頭,叫她只能被迫仰頭與他接吻。
不再似方才那般輕柔,這個吻逐漸加深,越發纏綿起來。
清晰的觸感在晨間尤為精神,待桑泠有所察覺時,已是躍躍欲試了。
桑泠眸子一顫,頓時就慌了神。
昨夜歡.愉即使再快活,她今日也定是再受不住了。
聞野跟喂不飽似的,她深有體會。
當那蟄伏的猛獸徹底蘇醒,威脅十足地將要抵上她。
桑泠還來不及反應,倒是聞野先沉笑著退開了些。
被褥滑落,男人結實的上身沐在日光下,堅實的肌理晃人眼簾。
后背清晰可見貓兒似的一道道抓痕,甚比上次還多,肩頭兩道小巧的牙印,不必細思也知曉出自誰口。
桑泠臉上一熱,眸子里還蒙著水霧不明所以。
聞野探手揉了揉她柔軟的頭頂:“怕什么,沒想真弄你,我去沖個涼,你再睡會吧。”
桑泠回過神來,只覺像是被上位者笑話了似的,頓時皺起眉來。
分明今生,她才是那個更有經驗之人,怎還是被聞野擺弄得毫無反抗之力了。
聞野笑意不散,像是身心都有滿足似的,抬手拿過一旁的中衣,起身便當真要離開了。
看著聞野的背影,桑泠忽的想到了什么,她惦記許久,且尤為重要。
嘴比腦子快,便徑直喚出了聲:“阿野哥哥……”
剛一出聲,桑泠身子一抖便赫然止住了聲,緊抿著雙唇有些無措。
方才的吻激烈又動情,她一夜折騰下的嗓子又干又啞。
急促的呼喚,帶著幾分沒來得及褪下的軟意,陡然叫原本叫停了的氛圍,又瞬間要回爐了似的。
聞野身形一頓,背部肌肉明顯地緊繃了起來。
不過遲疑一瞬,剛立起的身子又再次壓倒回榻上,眸子里的暗色完全是被桑泠撩撥起來的。
他問她:“沒要夠?”
他簡直樂意之至。
桑泠蹭的一下就半坐起來,顧不得身下的略微酸軟,避之不及地往后躲了去,沒叫聞野抱住。
但身前一涼,桑泠又小聲驚呼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未著片縷,風光乍現,便連忙抬手捂住了身前。
慌亂后對上聞野一雙玩味似的眼神,一時又覺得自己矯情了。
桑泠不自然地別過臉去,雖是多有羞赧,但正事沒忘。
她雙唇微動,就在這么似曖昧又似尷尬的氛圍下,一本正經問:“還有一事……”
“此前你說好給我的一百二十八抬聘禮,可還算數?”
040
第40章
聞野離開后, 屋內恢復一片寧靜。
桑泠拉著被褥蒙住自己下半張臉,睜著一雙水靈的大眼睛,一時又沒了睡意。
方才聞野笑話她, 莫不是想運著一百二十八抬聘禮遠行, 聘禮自是會準備好給她留在上京將軍府里。
桑泠心里嘟囔著, 難不成聞野還怕她拿了錢財去了煙南, 便不再回上京了吧。
不過話說回來, 或許當真見到母親后,她還真有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
聞野倒是算得精。
睡意全無, 桑泠躺在榻上翻來覆去一陣還是起了身。
翠玉聞聲入屋替她更衣洗漱。
直到桑泠一切都收拾妥當了,才聽人說聞野已是出府辦事了,留了話說午時會歸,讓桑泠等他一同用膳。
桑泠走過竹林小道, 一路朝著聞老爺子所住的院子而去。
新婚頭一日, 她需得給家中長輩敬茶。
剛入院,桑泠遠遠聽見里頭傳出一陣伴著笑聲的談話聲,話語隔著距離聽不清晰, 卻叫人能明顯感覺到其樂融融的氛圍。
她探著頭往里頭看了幾眼,腳下步子不停, 繞過轉角便瞧見廳內聞老爺子正同唐鎮宗在聊天, 蘇氏便坐在一旁安靜溫婉,唇角也帶著溫柔的笑意。
同前世一樣的緊張不安頓時又涌上心頭。
桑泠來得已是很遲了。
前世她不懂規矩, 只覺聞野放話道她可睡醒再去敬茶問安, 她便當真可以多貪睡一會。
洞房夜的疲乏令她一覺險些睡到日曬三竿, 再去到聞老爺子的院中時, 面對的便是聞老爺子一臉不滿的沉色,和后來偶然知曉的下人在背后對她指指點點。
那時她多有委屈, 不知自己做錯了何事不遭待見。
如今倒是全然明白,規矩便是規矩,饒是她再可自由些,又怎能在新婚頭一日叫長輩生生等著她。
今生竟是幾位長輩都在場,桑泠提起裙擺,腳下步子也逐漸加快了起來。
剛走到門前,是蘇氏先看見她了:“泠泠來了。”
一屋子人聞聲齊齊望了過來。
桑泠下意識張了張嘴,蘇氏剛起身要來迎她,她便先一步打算躬身致歉。
但聞老爺子滿是欣喜的聲音喚停了她的動作:“哎喲,泠泠來了,怎未多睡一會,我們方才還提起你呢,就怕你拘謹,未休息好便匆匆趕來,正想讓人去你們屋中傳個話呢。”
桑泠一愣,蘇氏已是走到她身旁。
她無措地看了眼蘇氏,便被她帶著朝聞老爺子那邊走近去。
“去給聞老爺子敬茶吧。”
一旁的丫鬟在桑泠站定后端著托盤遞了上來。
桑泠小心翼翼地取過一杯茶,福身向聞老爺子問安:“爺爺,請喝茶,是孫媳來晚了,向您賠罪。”
聞老爺子一聽,忙擺手,連身子都直起來了。
他伸手接過桑泠手中的茶杯,喝前還安撫她:“不晚不晚,咱聞家沒那么多破規矩。”
桑泠有些受寵若驚。
聞老爺子的熱情與上輩子大相徑庭。
桑泠還未思緒出個所以然來,便見聞老爺子放下茶杯,又樂呵呵地拿出一個紅封遞給她:“我聞家人丁單薄,如今也就我一個老頭子還在世上,府上平日也沒旁的人,你無需太拘謹,自己過得舒坦便是,也和阿野好好相處,我便萬事滿意了。”
桑泠還在怔愣,倒是唐鎮宗在一旁笑著提醒她:“收下吧,泠泠,還不快謝謝聞老爺子。”
桑泠回過神來,斂目乖巧地雙手接過紅封。
隔著紅封感覺里頭像是銀票,心跳撲通撲通加快了些,嗓音終是松弛了些許:“多謝爺爺。”
聞老爺子滿意地點了點頭,壓低了些聲音,側頭對一旁的唐鎮宗道:“這閨女真招人稀罕,不像家里的混小子。”
唐鎮宗樂道:“這我頗為贊同您,我家兩個混小子,沒一個讓人省心的,小丫頭嬌縱了些,但耐不住招人疼,她娘都老說我把人給寵壞了。”
聞老爺子朗笑出聲:“何來寵壞,昨日我見你家三姑娘亭亭玉立,活潑可愛,哪哪都好著呢。”
“老爺子謬贊了。”
“真事,不管是三姑娘,還是泠泠,我都喜歡得緊,你再瞧阿野那小子,一把年紀了,一點不叫我省心!”提起聞野,聞老爺子臉上笑意散去,逐漸下沉的神色頗有些像前世桑泠來敬茶時看見的那樣。
很快,聞老爺子當真來了氣,不滿道:“新婚頭一日,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起先我還聽人說他打算今夜就出發遠行,留泠泠一人在上京三四個月后才回來,氣得老子恨不得把他腿打斷!”
桑泠被聞老爺子突然拔高的聲音嚇了一跳,心下顫動一瞬,小心翼翼抬眸,不知為何覺得前世聞老爺子那陰沉面色下,想發泄的正是這番話。
唐鎮宗在一旁也蹙起了眉頭:“今夜出發?何事如此著急?”
饒是他也想幫聞野說說好話,這般聽來,也不免有了不滿之意。
聞老爺子輕哼一聲:“誰知道他一天瞎忙活什么,不過不必擔心,晨間他又讓人來傳話說行程暫且延后,這幾日是不會走了。”
唐鎮宗緩緩點頭,想來還是比較理性地開口道:“如今天下未平,阿野肩上還有重擔,忙碌在所難免。”
聞老爺子也嘆息一瞬,抬眸看向了桑泠:“泠泠,你也多擔待,你既是嫁進我聞家,自不會委屈了你,阿野若少有陪伴,也望你莫要往心里去,待這幾年過去,應是會好上許多的。”
桑泠斂目應和道:“爺爺,我都知曉的。”
聽到桑泠的聲音,聞老爺子沉悶的面色才逐漸緩和了些。
他嘴角重新扯出一抹笑來,將話題轉移了去:“我聞家冷清,就阿野一根獨苗兒,起先又是死不開竅,我看旁人到我這把歲數曾孫兒都抱了好幾個了,不過好在現在有泠泠你了,往后我聞家可就要熱鬧起來了。”
桑泠面上一僵,尷尬地眨了眨眼,兩輩子倒是頭一次被催生,還是在剛嫁給聞野的時候,叫她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聞老爺子見她愣住,又朗笑出了聲:“別介意啊泠泠,沒有催你們的意思,況且你也還年紀尚小,這事兒自是由你們自己做主,但也莫要讓我這老頭子等久了。”
桑泠從聞老爺子的院中離開后,唐鎮宗還留在那陪聞老爺子下棋。
蘇氏挽著她的手同她一起離開。
兩人走出院中后,桑泠想了想還是先開口告知道:宮中號夢白推文臺“姨母,其實方才爺爺所說的阿野哥哥將要離去,不是為了留我一人在府上,他是想前往煙南見我娘,我也打算同阿野哥哥一路,回去一趟。”
蘇氏微微一怔:“煙南一趟可不近啊,一去一來得近半年了吧。”
桑泠頷首,又道:“自我離開煙南后,偶有寄信回去卻從未得到娘的回信,我有些擔心,不知家中現在情況如何了。”
蘇氏聞言臉色微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皺了一瞬眉頭,才又道:宮中號夢白推文臺“實則,你剛從煙南出發時,我與你娘還保持著聯系,我本是不放心你一個姑娘大老遠來,早便和老爺商量好派人前去你來的路上與你早些碰頭,可寄出的信沒有了回音,我這頭也不知你已是走到何處了,這便耽擱了下來,如此想來,我也是再沒了她的消息。”
話落,蘇氏察覺自己說得沉重,連帶著一旁的桑泠也情緒緊張了起來,忙又道:“泠泠你別太擔心,我那妹妹我了解的,就是你爹再怎么……她會想辦法保護好自己的。”
桑泠面色微沉:“他不是我爹。”
蘇氏抿了抿唇,沒再多說這話,只道:“你此番不正是要去煙南,如今你也成家,阿野那孩子待你不錯,竟也愿意親自去一趟煙南,既是去了,便想辦法將她接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桑泠有一瞬惆悵。
前世年輕,經歷尚淺,思緒更是沒法考慮得太多。
如今想來,即使當初離開時母親說得再好,如何安慰她,如何叫她放心,可那個男人怎可能當真讓她過得上好日子。
不為難她,不打她,不喝的爛醉欠一屁股債就已是最好的結局了。
可桑泠并未再回過煙南,也絲毫不再知曉家中情況,是否當真如此誰又說得準呢。
那時她的想法不夠成熟,更沒有足夠的膽量和能力。
再到后來幾乎是連自保都做不到了,又談何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桑泠深吸一口氣,極力寬慰自己,如今已和前世完全不一樣了。
她朝蘇氏點點頭,也不想再繼續這個沉悶的話題了,轉而道:“姨母,今日怎未見表姐,我此前聽她說待我成婚后她將要四處遠行,不知以后何時還能再見,我離開江州時她也為我送行,如今她要走,我也想送送她,再和她說說話。”
提起這個,蘇氏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面色又沉了下去:“剛才我聽你姨父說那話就一肚子氣,你這個當妹妹的都嫁人了,她竟還想著滿大齊到處跑,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出門在外多不安全,更不知她什么時候要回來,你姨父竟還就這么答應了,這不是寵壞是什么!人今日一早就走了,說是怕我難過就不叫我送了,我看就是怕我攔著她吧!”
桑泠一愣,自是驚訝不已。
唐洛嫣走得這般著急嗎?
午時。
聞野準時回了府上。
一路大步入屋,推門便有食物香氣撲鼻而來。
桑泠就坐在主屋的圓桌前,桌上飯菜冒著熱氣,小姑娘聞聲抬眸看來,也不知是因著餓了等久了,還是因著見到他了,眼眸頓時就亮了。
“阿野哥哥,你回來了。”
聞野一路淡冷的眸子瞬間有了溫度,眸底映著桑泠今日裝扮。
并非再是少女半披發的發髻,長發溫柔地挽在了后腦勺,一支簡單卻精致的玉簪顯得典雅溫柔。
他們成婚了。
他的妻子會在家等他回來。
聞野闊步走到桌前,在桑泠身邊坐了下來:“等很久了嗎?”
桑泠搖了搖頭:“方才同姨母說了會話,我也剛回屋不久。”
兩人動筷,飯席間的氛圍同前世每一次都不再一樣。
聞野抬手給她夾菜,嘴里還會繼續將話題延續下去:“爺爺今晨可有罵我?”
桑泠點頭:“爺爺不知你打算去煙南的計劃,本以為你今夜便要離開三四個月,便說了幾句你的不是。”
聞野也不反駁,唇角更是還勾起一抹笑來:“該罵,在未與你共識一同出行前,我已經將自己罵了數次了。”
桑泠愕然轉頭看向聞野,卻見他神色正經,雖是笑著,卻一點不像是在說笑的樣子。
方才在聞老爺子院中經歷和上輩子截然相反的氛圍后,桑泠忽的想明白了些事。
前世聞野走得匆忙,臨走前連聞老爺子也未曾通知一聲,再到桑泠入院前去問安敬茶時,氣頭上的聞老爺子實難有好臉色。
但桑泠記得清楚。
上輩子的紅封未少,聞老爺子更是未曾說過她半句重話,又怎會是計較她去遲了之事,不過是在氣聞野新婚頭一日便遠行。
桑泠回到主屋時,翠玉正被院中下人圍著,嬉笑著好似在談論她的事。
一見她回來,各個都帶著笑,雖是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很快迎了上來,哪還有前世背后議論紛紛的模樣。
直到聞野此時就坐在她身邊,她才對此有些反應過來了。
新婚頭一日丈夫便悄然離開,一走三四個月,無論緣由為何,剛入門的夫人總歸是會叫人覺著不受寵的。
不過桑泠上輩子倒也沒覺得有多少委屈,這等猜測很快又被聞野出手闊綽至極的對待方式消散了去,不僅她受寵若驚了,府上下人也一并改觀,即使聞野不著家,也再沒人多說半句不是了。
桑泠回神時,正見聞野拿著筷子頓住了動作,微瞇著眼看著她,像是在猜測她的心事。
見她意識到了,他便開口問:“怎么,不合胃口?”
桑泠搖了搖頭,便聞聞野又道:“我往后或許并不能常在府上用膳,你喜歡吃什么便吩咐下去,吃食按照你的口味來便行。”
這話聞野上輩子也說過,正是在他們頭一次同桌吃飯后,但卻是吩咐給下人,她到后來才知曉的。
有些認知在前世當真青澀懵懂時并不能清晰體會到。
可如今活過兩輩子,內里的年歲早已不是剛過及笄的小姑娘后,便很難否認某些明顯至極的偏愛。
桑泠抬眸,直直看進聞野好似深不見底的黑眸中,忽的沒頭沒腦問道:“阿野哥哥,你曾認識某個和我長得極為相似的姑娘嗎?”
聞野眉梢微動,顯然對桑泠的問題感到突兀且不解。
但或許她的目光太認真了,叫聞野還是認真思索了一陣,回答道:“極為相似談不上,三小姐與你為表親,眉眼間多少是有些像的。”
桑泠皺眉:“不是說表姐。”
唐洛嫣自不會有可能是聞野前世心儀之人。
聞野輕笑:“那便沒有了,不曾認識。”
得到聞野否認的回答,桑泠便有些理不清心頭思緒了。
一見聞野又開始給她夾菜,小碗里本是只按照她的分量盛了小半碗米飯,這會堆起的菜都成了小山包了。
桑泠這才暫且止了思緒,有一下沒一下地動筷吃了起來。
“說來,今日我本還想見見表姐,可沒曾想她竟是一大早便離開了,她離開前可有同你說過嗎?”
自是沒有的。
唐洛嫣自那次在江州之事后,對他避之不及,又怎會離開時還和他說話。
聞野自認自己還算大度,無論如何也不至于當真要和她一個姑娘家計較,況且桑泠都娶進門了,他沒那么小氣。
但桑泠忽的提及此事,他瞬間想到今日辦事卻到處找不著人的陳頌知。
與唐洛嫣相同,他派人去詢問時,已是得知,今晨一早陳頌知便驅車離開了上京。
*
黃昏山道。
正值城池與下一個驛站的中間路段。
天色漸暗,出行的人或是選擇暫停趕路明日出行,亦或是早便加快速度趕在天色完全暗下時抵達驛站。
此時周圍僅有蟬鳴鳥叫聲,再無別的人經過此地。
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停在路中間,馬車邊圍著零散幾人,仔細看便知前面那輛馬車因著昨夜的雨淋濕道路,車輪陷進了濕濘的泥地里,動彈不得。
氣氛沉寂良久。
站在馬車邊的清瘦男子緩緩出聲道:“三小姐,再耽擱下去怕是天都要黑了,你這是打算今夜要宿在馬車里嗎?”
馬車內正襟危坐的少女聽見這道熟悉的嗓音身子一抖,霎時緊張地轉頭看向馬車窗簾。
此時未有風,窗簾安靜緊閉,叫人無法看見外面的情景,外面自也看不進來。
唐洛嫣下意識張了張嘴,還未發聲,便覺得喉間顫動得厲害,若是開口,還不知自己是怎樣抖動的聲音,頓時又抿緊了嘴,沒有答話。
陳頌知緩緩轉頭看了眼緊閉的車簾,因著瞧不見內里,只有沉暗的光映在他眸中,晦暗不明。
“不知三小姐為何對陳某一直抱有成見,可是陳某何時何處惹了三小姐不悅?”
唐洛嫣心下下意識回答沒有。
至少在今日倒霉遇上馬車擱淺一事前,她都還未和陳頌知正兒八經說過話。
但答案卻又是有的。
她害怕陳頌知,沒頭沒腦的夢境里,全是他折磨她的畫面。
他囚.禁她,威脅她,甚至還和她……
唐洛嫣想到某些畫面頓時瞪大了眼,背脊又僵了幾分,連帶著本是慘白的面色也迅速蔓上幾分詭異的緋紅來。
腦海中畫面揮散不去,唐洛嫣也頭一次如縮頭烏龜一般,慌著神色,卻躲在馬車里一言不發。
周圍又沉寂了一陣。
不知過了多久,一側馬車車窗旁傳來走動的腳步聲。
而后,唐洛嫣聽見陳頌知低聲道了一句:“那便得罪了,三小姐。”
唐洛嫣心里一驚,各種夢中見過的,自己憑空猜想的畫面爭先恐后涌上腦海。
好似夢境當真要照進現實,這個看似溫和清雋的,實則瘋子一樣的男人該不會在這無人的山道,就著夜色就把她……
“你要干什么!”唐洛嫣本就急躁的性子叫她再也躲不下去了。
她下意識高喊出聲,一把撩開馬車簾,發現自己嗓音的確帶著顫動時,卻見陳頌知正指揮著她手底下的人搬運她馬車后的行李。
陳頌知聞聲轉回頭來。
目光沉穩平靜地看著她。
那分明是一雙弧度溫柔的雙眸,眼尾圓潤,不帶半分攻擊性,濃長的眼睫在不知何時升上高空的月色照耀下,透著銀白淺淡的光澤。
但他眸底神色很深,蘊著令人看不明的繁雜情緒,還未發聲,便已覺那雙直直看向她的眼眸里,道了許多話。
唐洛嫣怔神,一時間無法把目光中的男人和夢境中那個可怖的暗影結合起來。
很快,她便見陳頌知薄唇翕動,緩聲道:“不論是我與將軍的交情,還是與唐老爺,三小姐獨自出行遇上麻煩,我正巧路經此地撞見,于情于理我都無法坐視不管,天色已暗,山道上自是不安全,我送你到驛站,行禮便先幫你搬上我的馬車。”
唐洛嫣越聽越皺起眉頭來。
還是有所相像的。
即使陳頌知溫和有禮,緩緩道來,所說所做之事皆是一副好人的模樣,可他話語里那份藏不住的不容置否,還是令她感覺到了一些不舒服。
夏夜的晚風終是吹了過來,帶著一個沉悶的濕氣。
唐洛嫣咬了咬牙,看向陳頌知僅帶了一個隨從的馬車,和自己一眾隨從跟隨的隊伍。
權衡下,她微昂了下巴,心下慌了壓下不少,像是勉為其難道:“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不好再推拒了,那就有勞你了。”
說罷,唐洛嫣終是動了身,提著裙擺躬身走下自己的馬車。
被迫和陳頌知同乘一輛馬車是唐洛嫣自開始做奇怪的夢后壓根沒敢想過之事。
她本就打算離陳頌知越遠越好,此番遠行亦是為此,卻沒想到剛出行便與她的目的背道而馳了。
但馬車內很靜,靜到好似叫人感覺不到另一人的存在感似的。
他沒有任何怪異之舉,也沒有要犯進的意圖。
從頭到尾,都好像只有唐洛嫣自己在疑神疑鬼一般。
神經緊繃太久,稍有松懈,便徹底卸了下來。
搖晃的馬車,安靜和諧的氛圍,她不知何時靠著馬車柔軟的墊子,就這么混混睡了過去。
唐洛嫣覺得自己應是淺眠,卻沒想到竟是又入夢了。
夢中場景似曾相識,她卻沒法在腦海中捕捉到確切的畫面。
直到大雪飄零,屋檐地面所見之處皆被裹上一層素白的雪,她才赫然瞧見,一間宅子門前站著的小女孩與她年少時一模一樣。
小女孩正煩悶地皺起眉頭,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嘴里卻是奶聲奶氣道:“你這叫花子!都說了本小姐沒錢給你,你還賴著不走!真當我不會找人教訓你嗎!”
毫不客氣的斥責聲頗有唐洛嫣一貫的架勢。
大雪天,屈膝蜷縮在墻角的那道身影單薄瘦小,孱弱地瑟縮著,破爛的衣衫暴露他傷痕累累的身體,發出止不住的顫抖。
在被唐洛嫣毫不留情地訓斥后,原是如同凍僵了似的身體有了微弱的動靜。
埋下的頭頂堆著雪,在他抬頭之時抖落一地。
凌亂的發絲遮擋他大半張臉,僅露出一雙充著紅血絲的雙眸,死氣沉沉的,像是沒有半點生機一般,循著少女發出聲音的方向緩緩看了去。
直到一聲嬌脆的輕哼聲。
他轉頭之際,朱紅木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
死寂一般的眼眸只看見了那道高不可攀的緊閉大門,連那身影的衣擺裙角也沒能捕捉到分毫。
雪,肆無忌憚地落下,試圖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