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第51章
上山一路因著這個略有沉重的話題逐漸沉默了下去。
聞野穩步背著桑泠登頂, 一直沒有放她下來。
其實桑泠休息了一會后便覺得自己又能有勁了。
就如聞野此前所說,他那般大的個子,昏死了過去她也僅憑自己一人便拖拽著把他搬回了莊子里。
桑泠雖是不記得這段過往了, 但也覺得自己咬咬牙也的確是能做到的。
就算是眼前這座高山, 她停停走走, 總是能靠自己爬上去的。
但她卻沒有開口讓聞野放她下來, 聞野背著她的動作也一直很穩。
像是有了依靠, 像是可以撒嬌偷懶,也像是自己再不用一個人去承下一切。
這種感覺很奇妙, 本是在桑泠記憶中所沒有過的事,但靠在聞野背上時,她便會不由自主生出這樣的情緒來。
一個她可以完全信任,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
這便是聞野給桑泠的感覺。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 聞野背著桑泠終是登上山頂。
視野豁然開朗, 晚風徐徐吹來。
偌大的上京城被縮小成一個可以盡收眼底的板塊,漆黑一片,少有光亮, 好似一切繁華都在夜里沉睡了下去,但也仍是令人感到震撼。
以往在煙南時,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走出那擁擠狹窄的茅草屋。
住進江州知府的大宅時, 她也僅是將自己拘謹于東院角落小屋的一方天地里。
后來,她嫁給聞野, 江州將軍府的宅子絲毫不遜色于知府, 甚至因著府上再無別的更多人, 她的天地便擴大到了一整間大宅中。
如今, 上京城就在她眼中,頭頂是一望無際的遼闊星空。
身邊, 是那個許諾與她相守一生的男人。
桑泠忽的轉頭,思緒有些飄遠,嗓音卻近在耳邊:“阿野哥哥,若是那時我并未在云臺山救下你,你還會娶我為妻嗎?”
聞野有片刻沉默,卻并不糾結,好似只是在借著桑泠提出的可能性去想象若是那樣的發展,他會如何做。
很快,他薄唇微動,認真道:“應是不會。”
桑泠心下咯噔一聲,心情在這一瞬有些復雜。
可下一瞬,聞野又道:“或許有些緣分是上天注定,無論是你是否在云臺山救過我,在未知的未來我仍是有可能在別的地方愛上你,但我應是不會娶你,不會拖著我那殘破的身軀,不知何時會消散的生命娶你。”
“除非。”一段話千回百轉,桑泠一顆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聞野最后沉默了許久才道,“除非,壓抑許久的感情失控,自私的欲.念戰勝了所謂的理智,像個偽君子一樣,一面不敢透露我卑劣的心思,一面又無法坦然放手當真看你與我永無交集。”
桑泠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怔愣地看著聞野,腦海中有這些年與聞野相識相處的畫面閃過。
畫面不多,幾乎一眨眼便已全數略過,叫人找尋不到太多端倪,卻又沒由來的和聞野這番話逐漸重合在一起。
聞野抬眸看著滿天繁星。
桑泠突然沒由來的提問叫他也是頭一次循著自己內心的想法去猜測另一種可能性。
另一種,愛她的可能性。
若是桑泠沒有救他,他的腿自然會是如他們原本所預計的那般,一生都拖累著他。
就如最初他不打算盡快與桑泠成婚,也同樣是因為還未安定下來的生活會有變數,他承諾不了這些變數,也理智地認為不應去賭這些變數,所以他原是打算三年后再向桑泠求娶。
但現實證明,人的貪欲無止盡,他的隱忍克制也并未達到能夠刀槍不入的地步。
他的私心,他卑劣的欲.望,想將人盡早占為己有的貪念,讓他從沉穩理智中冒出沖動的決定,無暇再思索更多以后,硬是將人攏到了身邊。
所以,在桑泠的可能性中,他也的確極有可能這么做,即使知曉自己大不如前,即使知曉這于桑泠并不公平。
“泠泠,會覺得我惡劣嗎?”
桑泠張了張嘴,卻是喉間一噎,一股說不上來的酸意就要涌上。
她生生止住,抓不住心中那抹虛無縹緲的思緒是從何而來,只能微不可聞地輕聲回答他:“不會,能嫁給你,我很幸福。”
她想,她是真的會很幸福。
即使不是如今這般生活,就是她原本那樣獨自生活在江州將軍府,也比她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自在,都要幸福。
即使往后生了什么變故,也無法改變這一段時日帶給她的心情。
而那些變故,誰又會知曉是否會發生,即使發生,又怎會是聞野的錯。
他帶給她的,已經夠多了。
酸意似是要止不住了。
桑泠覺得自己不該有這么多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畢竟她忘了很多事,也不記得自己應該和聞野有怎樣的過往了。
可她就是想哭。
垂下的眼眸蔓上一層朦朧水霧,積攢的淚珠像是要下一瞬就要掉下一般,忍都忍不住,憋也憋不回去。
可惡,此時氣氛不該哭的。
桑泠身形微動,像是就要轉身遮掩似的。
還未來得及有動作,肩頭忽的一只大掌按住了她。
淚水滑落,卻并未有太長的軌跡。
臉頰一側,聞野的指尖接住了那滴淚,就在她身前,垂眸定定地看著她。
桑泠尷尬地想要解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話音卻赫然止在了蒙著淚花的眼前出現的盈盈光亮中。
“禮物,生辰禮物。”聞野變戲法似的,不知何時從懷里拿出了一個盒子。
盒中凹陷下的中心位置放著一顆盈燦的珠子,在昏暗夜色中散發著幽深淺淡的綠光,照亮珠子內部晶瑩通透,熒光閃閃。
桑泠本是還欲要往下掉的淚珠這會是當真止住了。
她怔愣地看著眼前的珠子,即使是頭一次見,但能像這般發光的珠子,自是只有耳聞過的夜明珠。
“送、送給我的嗎?”
聞野微微頷首,眸中含笑看著一顆不過萬把兩的夜明珠就把剛還要哭哭啼啼的小姑娘給哄停了,目光卻是一刻也舍不得從她此時眼眸泛光的驚喜模樣上移開。
桑泠衣袖微動時,手腕上便感覺到了金鐲子的存在。
她已是抬手朝著夜明珠探去,嘴里卻是還在道:“不是不久前剛送過我金鐲子,我以為那便是生辰禮物了。”
這話不假,桑泠起初當真是這樣覺得的,畢竟那會離她生辰日也就一個月不到。
聞野聞言微挑眉梢,就在桑泠指尖快要觸及夜明珠時,收手拿著盒子往后一撤:“不要嗎,那明日我退掉?”
“要!為何不要!”桑泠頓時驚呼出聲,幾乎是搶一般的,伸手就從聞野手中連盒帶珠拿到了自己手里。
直到徹底拿穩盒子,桑泠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竟是一點沒不好意思討要禮物。
這放在之前,她怕是多有不敢,而如今這般,倒像是有個詞那般形容的。
恃寵而驕。
桑泠抬眸看了眼聞野,卻見他唇角揚起笑得肆意。
她收緊手指把盒子拿得很緊,確定聞野不論如何逗她,都沒可能能從她手上把盒子搶走,這才開口道:“送都送了,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話音落下,聞野忽的向前邁進一步。
桑泠怔神,只能呆呆地仰頭看著他。
這一刻,桑泠后來回想起來,不知是因為躥入鼻腔的熟悉冷香,還是面上感覺到了聞野帶來的溫熱氣息。
總之,她忘記收緊手指,忘記抓住那顆價值不菲的夜明珠。
如果聞野逗她,伸手搶走夜明珠,她定是一點也防備不了的。
只是聞野并未這樣做,他抬起手臂,讓桑泠以為他是要抱住她,他卻只是將手臂繞到了她身后,有低磁的嗓音落在她耳邊:“生辰禮物買一送一,贈品可否也一起收下?”
贈品?
桑泠怔神間,忽的感覺發絲微動,像是有發簪簪入發髻的感覺。
直到確定是聞野在她腦后簪入了一支發簪,聞野已收回了手。
聞野道:“是我做的,我并不會雕玉,只是一支木簪,不值什么錢,就當是贈品收下吧。”
桑泠下意識抬手要去摸。
指尖才剛觸及到木簪的一角,便又被聞野抬手抓住手止了動作:“待下山回去后再看,若是不喜歡,存放起來或是另外處置都行。”
“沒說不喜歡啊。”桑泠想也不想就開口,心頭甚還在因著聞野方才那句是他自己做的而亂跳著。
聞野輕笑:“還未看過你便知曉喜歡,木制的,怎也不比玉石值錢。”
桑泠皺眉,總覺得聞野在笑話她愛財。
可錢財本就是人見人愛之物,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反正我喜歡,謝謝你,阿野哥哥。”
晨曦微露,天空泛白。
山間遠處的天際線劃開一道橙紅的光亮。
日照初升,光輝四溢。
聞野緩緩俯身,一吻落在桑泠唇間。
“泠泠,生辰快樂,年年喜樂。”
八月初七,立秋。
朝中暗流涌動,聞野已是接連大半月忙得幾乎要沒時間著家。
桑泠隱隱感覺到某些不祥的預感在越發強烈,就連民間也有諸多傳聞在預示著戰事即將來臨。
中秋節后,聞野果真帶來自己將要前去邊關一趟的消息。
“不必擔心,本也計劃在今年去到煙南將母親接來上京,此番邊關的雜碎涌動得厲害,但也還不至于要到開戰的地步,若能不打仗自是最好不過的,我且去一趟邊關穩固局面,除夕前定會返回上京。”
桑泠心下多有擔憂,并非聞野三言兩語便能當真安撫了去的。
但她也知曉,這些事總歸是要發生的,她也并無更多能幫得上忙的,好好在上京待著,乖乖等他回來。
“一路平安,我在家中等你。”
聞野低下眼,伸手撫了撫她的鬢角:“嗯,回去吧,入秋了,外面風大。”
桑泠沒轉身走,而是忽的拉住聞野的胳膊,另一手從懷中拿出一個平安符來:“這是我此前在廟里求的平安符,我只知曉你或是要走,卻沒想到竟是這么快便要將這個送給你了,帶著它,答應我,平安歸來好嗎?”
聞野神色一頓,眸光有片刻顫動。
好半晌,他才逐漸松緩了神色,唇角揚起一抹笑來:“我會的,并且你還有件禮物沒送我呢,待我回來,最好你什么都想起來了,把我那件禮物給補上。”
桑泠疑惑地眨了眨眼:“什么東西?”
聞野笑著握過她的手,粗糲的指腹不舍地在她掌心下輕輕摩挲了下:“自己好好想想,既是準備就別浪費,就當作為我平安歸來的獎賞,如何?”
桑泠是當真想不起來,想必聞野說的也是她失憶前準備的東西。
她抿著唇不情愿地點了點頭,也不知自己是否能想得起來。
“好了,啟程吧。”
城門前,秋風送行。
聞野翻身上馬,扯動韁繩馬兒已是蓄勢待發地原地踏蹄。
一部分玄北軍與他一同前往邊關,軍隊開撥,運輸的馬車隨后而行,像是當真要朝著戰場奔赴而去的樣子。
桑泠就靜靜地站在原地,即使那道身影克制著自己一直未有回頭半分,她也仍是移不開目光,只看著他和隨行的軍隊一并遠去,越發渺小,越發模糊。
聞野遠行就好似此前桑泠經歷過好幾次的一般,屋子里空了下來,平日里閑散了下來,就連夜里也安靜得再無人擾她睡眠。
但好似又有什么不一樣了。
桑泠有些失落,甚至好一陣都無法從那日在城門口看見的逐漸遠去的身影中抽出來。
她才發現,她在擔憂,她在害怕,她也在想念他。
明明人才剛離開不久不是嗎。
隨著聞野離開府上的時間越長,桑泠就越是快要忘記,曾經那些獨自在家卻一點沒覺有任何不適的心情是如何做到的了。
或許是因為開始牽掛了。
或許是因為此次她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又說不上來具體緣由。
也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
她一時間想不起來。
九月。
桑泠在收到聞野寄回家的第一封信后,生了一場病。
不過是點小風寒,給聞野回信時,她還特地讓聞老爺子也莫要在信中提及她生病之事。
只是待到信件寄出后的那一晚。
曾做過的噩夢再次襲來。
畫面如那時一樣,令人絕望的山谷,急湍吞噬的河流。
桑泠在夢中一直奔跑一直哭泣。
她恐懼,無助,她乞求有人能夠救救她。
“阿野……阿野哥哥,救我,救我……”
“阿野哥哥!”
一聲驚呼,桑泠猛然從噩夢中驚醒。
她大口喘著粗氣,驚起后背冷汗涔涔。
沒有人救她,就如同此時空蕩蕩的屋子里,沒有人能抱著她安慰她。
淚水劃過臉頰,逐漸開始失控。
桑泠自己都不知曉為什么一個噩夢而已,她竟膽小懦弱得痛哭失聲,久久不能自已。
在這之后,這個噩夢像是就此纏住她了似的,三不五時便會再次在夜里來襲。
起初,桑泠仍是害怕,每每醒來枕頭都哭濕了一片。
后來,她逐漸冷靜下來,學著克服,學著反抗。
直覺告訴她,這個噩夢而她失去的記憶有關,更和她內心深處一直隱隱覺得遺忘掉的那件極為重要之事有關。
桑泠不再害怕這個夢,甚至期待著這個夢多次頻繁找上她。
她想在夢中看到更多有關此事的細節,說不定自己便能想起什么來了。
十月。
桑泠先是收到聞野寄信來告知見到了她的母親,已安排馬車護送她母親前往京城,而他還需繼續前行趕往邊關。
而后,便有一位令人意想不到的客人拜訪將軍府。
“表、表姐?”桑泠面對看上去像是和她很熟絡似的唐洛嫣,多有尷尬和生疏。
唐洛嫣手臂抱在胸前,就這么來來回回把桑泠打量了好幾遍,才狐疑道:“你真的失憶了?”
桑泠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就又聽她驚呼道:“你這不是認識我嗎,認識我,認識你娘,誰都認識,你這是忘了什么?”
桑泠答不上來。
的確,她自己都不認為自己這算是失憶,打從娘胎出生后有的記憶,她腦海中都有,一點沒忘,可是大夫和周圍的一切都是證實著,她的確忘了什么。
唐洛嫣見桑泠這副模樣又煩悶地擺了擺手:“罷了,人沒事就行,我就是怕你出了什么事,信里三兩句話又說不明白,這便想著還是親眼來瞧瞧比較放心。”
桑泠再次點點頭。
印象中,她和唐洛嫣的關系并不親密,甚至話都沒說上過幾句,怎也不至于叫她知曉她出了事便大老遠趕來看她。
多半是因著江州姨父姨母的擔憂。
至此,桑泠只得隨口問道:“江州一切可好,姨父姨母可還好?”
“我怎么知道?”唐洛嫣怔著眼眸,這下像是有些相信她當真失憶了,“我自五月你和聞野成婚后便一直在外游歷,待到這會才剛到了上京便想著先來看過你后再繼續往前才能回到江州啊,我沒回去,你怎會問我江州之事。”
桑泠一愣,驚愕地看著她,下意識要說,她不是與人定了婚將要成婚了嗎,怎又在外面遠行近半年之久。
但這些話還是被她咽在了嗓子眼里,若是說出來,只怕會叫人覺得她瘋了不成。
雖是桑泠覺得自己與唐洛嫣并不熟稔,但唐洛嫣卻是和她相處得極為自在似的。
她帶著唐洛嫣參觀著府邸,唐洛嫣還頗有興趣地四處點評著。
直到四處都逛完之后,桑泠在主院的偏屋中準備了茶點招待她。
桑泠開口詢問:“表姐此番,打算在上京住多久呢,不若就在將軍府住下?”
“你這說的什么話,聞野不在,你難不成還做不了主嗎,我自是住將軍府了。”若是聞野在,唐洛嫣或許還不敢說這話,畢竟自己此前和他也不知是單方面還是相互的結了些梁子,“大抵三五日吧,我也待不了太久,許久沒回家了,還是想快些回去看看爹娘。”
桑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而后兩人又閑聊了些別的事。
有的是桑泠記憶中便知曉的,有的便是她忘了的事。
唐洛嫣這一路出行也見識了不少外面的風景,說起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也是滔滔不絕了起來。
她的話語中時不時都會提到一個同行之人,可就在要將那人相關之事細說時,又很快止了話,直到最后桑泠也沒聽到那人的名字,不知那人究竟是誰。
聊了許久之后。
唐洛嫣像是忽的想起來了什么,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周,確認再無旁人后,仍舊壓低了嗓音道:“你成婚前說是要準備的,可有提早做打算?”
桑泠:“打算什么?”
說起這個,唐洛嫣心有余悸,甚至擔心聞野不知何時就會從瞧不見的地方冒出來似的。
但思及眼下的情況,她也無心這般大大咧咧了,微嘆了一口氣,道:“邊關是出事了,對吧,聞野此番,可是征戰去了?”
桑泠抿了抿唇,不知唐洛嫣想說什么,但過了會還是道:“我也不知具體情況如何,此前收到他來信,已是在往邊關去了,說是那邊有些躁動,但且去平定一番,便不會有事了,或許……”
這一刻,桑泠遲疑了。
記憶中,那年聞野戰敗正是在邊關。
但她頓了一瞬,還是道:“或許,不會打仗的。”
唐洛嫣本是想說什么,但卻從桑泠的眼神和神情中看出了幾分異樣。
她眉心逐漸蹙起,盯著桑泠看了許久,連帶著嗓音都嚴肅了起來:“桑泠,你可是忘了我此前與你說過的事。”
怎么不是忘了,桑泠壓根不知唐洛嫣在說什么。
唐洛嫣眉心越發緊蹙,她知此事沉重,可他們在最初還未成婚之時,她便已是和桑泠說過這事了。
若是此時毫無準備,毫不知情的桑泠當真面臨那樣的下場,豈不是仍會和夢境中一樣。
“聞野戰敗,全軍覆沒,聞野會……會死去,你會成為寡婦,你忘了嗎?”
桑泠一驚,像是在這一刻有什么沉重的情緒重重敲擊著心臟,像是要喚醒什么似的。
可是這突兀地聽來實在叫人覺得像是天方夜譚。
她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儼然是不想相信:“表姐,你在胡說什么,這話可不能亂說。”
話落,桑泠這才從剛才那股怪異思緒中抽回神來,全然覺得唐洛嫣這番話有些冒犯了。
面對桑泠儼然有些不悅的神情,唐洛嫣卻沒有似以往一樣急著證實自己所說絕非騙人。
她擔憂地看著桑泠,比起對那些還未完全發生,但一定會發生之事的憂心,更多的是別的。
唐洛嫣看了桑泠許久,才終是緩聲開口問道:“桑泠,你該不會,真的對聞野動心了吧?”
052
第52章
唐洛嫣并未在上京久留。
五日后, 她便再次啟程返回江州。
人走了,可她留下的那個問題卻在桑泠腦海中久久消散不去。
撇不開,卻又想不出確切的答案。
桑泠對男女之情并不精通, 甚至稱得上是有些遲鈍。
她也曾在江南受過青年男子的追捧, 也曾因這張臉帶來過險些無法挽回的強占。
但她自己對旁人, 一直以來都并無太大感覺。
即使是聞野, 最初將要嫁給他時, 桑泠也只覺這是她無法拒絕之事。
她沒有做主的權利,不是嫁他便是嫁另一人, 無論是誰,她選擇不了,于是她嫁了。
桑泠問翠玉:“你知如何是動心的感覺嗎?”
翠玉一個未出閣的小丫頭,很是認真地思考了一陣, 似懂非懂道:“或許是面對那人時心臟怦怦直跳的感覺?”
桑泠抬手按住自己心跳的位置, 這處因聞野胡蹦亂跳的次數實在太多,此時甚至只因她腦海中沒由來閃過一瞬他的模樣,似是又要不受控制地開始亂了節拍。
撲通, 撲通——
桑泠赫然收回手,耳邊似乎都還在回蕩自己心跳的亂聲。
后來她又把自己屋中的那幾本銷量極好的話本翻來覆去看了一遍。
一一比對著話本中的描寫和自己于聞野的感覺, 有的相似有的大有不同。
直到府上話本都已被她看過一遍后, 還以為要繼續找尋答案的翠玉詢問:“夫人,可是還要再買些新的話本嗎?”
桑泠卻搖了搖頭, 目光遙遙看向遠方, 只淡聲道:“再過幾日, 將軍的信該是要寄到了吧。”
聞野離開這幾個月來, 都是每月初一封信寄回上京,算著時日, 十一月的也該要來了。
可直到過了十一月中旬,卻是一直沒有聞野的消息。
桑泠接連又寫了兩封信寄出,直到臨近年關才終是收到聞野一封簡短的回信。
【抱歉,邊關難平,暫不能歸,我一切安好,勿念安心。】
桑泠心底咯噔了一下,看著信件上短短一行字心緒卻久久無法冷靜下來。
那股縈繞心頭許久的不安再次開始擴散,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
母親汪氏是在十二月底抵達的上京。
聽聞這個消息,桑泠擔憂多日的焦慮心情終是有了片刻緩解,天不亮便趕到城門前迎接。
“娘!”一聲久違的呼喚,桑泠只借著朦朧晨光看見馬車中的那道熟悉身影時,便忍不住提著裙擺奔了去。
馬車停下,車簾被人從里面撩開。
率先入目的是一雙枯瘦滄桑的手,而后汪氏泛紅著眼眶的面容完全顯露了出來。
坐上馬車,桑泠抱著汪氏清瘦的身子小聲抽泣著:“娘,你怎瘦了這么多,這一路你辛苦了。”
桑泠心疼不已,但暫且沒有想到更多,只覺是這幾月的舟車勞頓叫母親消瘦了下來。
但當她止了抽泣,吸了吸鼻子放開汪氏想和她好好說說話時。
剛退開身來,手臂牽動著汪氏袖口的衣衫,滑動些許,竟見一條還未完全消散的淤青和幾道交橫在上面早已結痂痊愈的陳舊傷痕。
桑泠眸子一怔,拉著汪氏的手,聲音都顫了起來:“娘,這是……”
汪氏連忙伸手把自己的衣袖拉了下來,眸子里本就含著淚,這會像是就快要落下來了似的,又被她抬手撫去:“沒事,都沒事了,都過去了,這一路娘沒受什么苦,聞將軍安排的人照顧得很是周到,一路上住的都是敞亮的大客棧,那房間又大又干凈,吃的用的也都是娘曾經見都沒見過的,我家囡囡過上好日子了,娘也就安心了。”
汪氏未提傷痕之事,桑泠卻是霎時明白了過來。
桑泠忽的想起自己走時那年發生的事。
因著快要及笄,那個男人想著給她找戶人家嫁了去,能收得一筆聘禮也算是能發揮她最后的價值了。
那會桑泠年紀小,并不是太懂這其中的利益關系,只是自小的認知便是女子長大就是要成婚生子離開家中的,所以也并未太放在心上。
畢竟嫁給什么人她心中毫無想法,也深知自己做不了選擇,便從未過問過此事。
在她將要離開煙南之前,她似是聽說家中已經給她相看好了人家,但究竟是誰她并不知曉。
后來,母親和那個人大吵了一架,她從睡夢中醒來時,只聽見外面一陣乒乒乓乓亂響。
待她徹底醒來時,那個男人已氣急離開了家中,應是又去什么地方找酒喝了。
可母親卻是哭紅了眼,一晚上都在匆匆忙忙替她收拾行李,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讓她一定要走出這里,走出煙南,往后一定要過上好日子。
那年桑泠還不懂,只當母親這是終于聯系上了遠在江州的那位親戚,這事很早的時候母親就有同她說過。
可如此匆忙送她離開,如今想來,桑泠便是很快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娘,這些年我走后,那個人,他對你做了什么?”
汪氏抹去了淚水,眼眶卻仍是濕潤,她抓著桑泠的手沉默不語,只是一直搖頭,似是不愿再提起。
桑泠無聲落淚,不敢去細想原本在她認知中的那一年,聞野去了煙南卻并未帶回她母親的緣由是什么。
她一直向煙南寄信寄錢回去,那么多年,卻一次也沒收到過母親的回信。
母親究竟收到了沒有,那些錢是否又讓母親的日子好過了些,這些答案似乎已經不言而喻了。
汪氏感覺到抓握手的力道加重,這才又回了神,忙安慰道:“囡囡,沒事,已經都沒事了,那個人……聞將軍一來,不僅將我于水火中救出,還狠狠懲治了那個人,他應是已經發配邊疆,再也不會回到煙南了,都過去了,如今我也脫離苦海,你也當真過上了好日子,往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桑泠只是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有些真相透過另一種方式被她知曉,叫她一時間不知是該慶幸,還是難過。
母女倆在馬車中相擁許久,直到馬車終是駛回將軍府,她們才相繼抹去淚水,一路進了將軍府內。
今年除夕。
聞野仍在邊關,桑泠不知自己寄出的信他是否有收到。
因著過年想要打探消息也相對較難,邊關的具體情況一時間還難以叫內陸的人知曉。
聞老爺子十分熱情地招待了汪氏,他們一家人也在除夕之夜相聚一堂,人口不多,卻也是溫馨和睦。
年后,汪氏卻提出仍是要離開的想法。
“囡囡,女子成家,便是有了自己的家庭,我雖是這些年身子骨一般,但有手有腳也還動彈得了,我一輩子習慣了鄉野生活,如今在這上京城住著也怪拘謹的,我想之后還是去一處適合的地方,不必離你太遠,也不必在這繁華都城,后半輩子就這么安安穩穩過了去了。”
除此之外,汪氏還想著去一趟江州拜訪和感謝蘇氏。
她們本為表親,而蘇氏走出煙南小鎮后,她們也是許久未再見過了。
桑泠多有不舍,但也知母親既是這般說了,便是心中早有決定了。
桑泠打算在母親前去江州這段時日在江州和上京之間替她擇一處舒適之地安家,說不定待到那時聞野也歸來了,有他在或許還能給她一些更好的建議和想法。
汪氏臨走前,桑泠前去錢莊取了些銀兩給她。
可耐不住桑泠一出手就是幾千兩,嚇得汪氏以為她這幾年出來是干了什么不得了之事才得了這些錢,自是不敢收。
拉扯無果,桑泠本是想去找管家想個辦法安排人在路上多照看些汪氏。
卻沒想,她正找了去,卻見管家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張管家,可是遇上什么麻煩事了?”
“夫人。”張管家向桑泠行禮,他動了動唇似是不知從何說起,但思及桑泠畢竟是家中主母,而后還是開口道,“將軍此前一直未在府上留有多少現銀,一般錢財不夠了便會去宮中報備提取將軍以往存下的賞銀,可已是兩個月了,宮中總以各種理由推脫延遲,若是國庫再不撥款,也不知府上這一年開支能否周轉得過來。”
玄北將軍府沒錢。
這等事,饒是桑泠聽來都覺得叫人難以相信。
見桑泠這副模樣,管家忙又道:“也不是到要揭不開鍋的地步,我就是覺得奇怪罷了,以往將軍要提錢時,宮中一向爽快,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我早便勸過將軍,既是自己的錢財,自是放在自己府上才安心,留在國庫中,一連這么多年,越攢越多,難不保朝中有什么人起異心,在皇上耳邊吹些風,但將軍一直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不必太過放在心上,也就是這一兩年有了夫人您,將軍才終是想起來了錢財的用處。”
這事本也只是個小插曲,桑泠既是沒有執掌中饋,自也不知這府上資金運轉亦或是聞野錢財究竟有多少。
桑泠又與管家多說了幾句后才交代了自己的來意。
管家連聲應下,接了桑泠準備好的一千兩銀子,這便著手安排了下去。
因著管家提及的這事,桑泠心下還是多有擔憂。
雖不知朝中為何不撥款,但若是將軍府一時間周轉不過來,她也不該絲毫不理事任其發展。
桑泠想了想,這便讓翠玉整理了一些庫房里的聘禮,想著拿去當了換成現銀,至少在聞野不在的時候好好將將軍府打理著走,待他回來,再加倍讓他補給自己便是。
這般做著,桑泠雖是覺得有些心虛,但又忍不住在想起這個一定是會縱容她的男人時,唇角揚起笑意來。
她或許,是當真有些想他了。
新年已過,他也應是也快要回來了吧。
二月十一,春分。
汪氏啟程前往江州這一日,桑泠收到了邊關開戰的消息。
至此,她已是近兩月未曾再收到過聞野的信了。
傳回戰事的消息并不詳盡,只知鄰國出兵攻打邊關,玄北軍在兩個月內集結數萬兵馬迎戰,戰況激烈,勝負難料。
而當內陸已接到戰事消息時,邊關已是開戰一個月之久了。
接到消息的當夜,桑泠便病倒了。
這病來得突然,來得古怪。
她的確憂心至極,一直以來期盼著聞野將要歸家的期望落空,但怎也不至于就這么倒下了。
屋外春雨淅淅瀝瀝落下,屋內藥香四溢,榻上人兒昏迷不醒。
“大夫,這都第三日了,夫人究竟何時能醒來?”
大夫上前診脈,輕嘆了口氣后,搖了搖頭:“夫人近來腦中那團淤血極其不穩定,這或是要痊愈的征兆,也或是有可能加重病情,一切只能看夫人造化,若是近兩日夫人能從昏迷中醒來,應是就能脫離險境了。”
翠玉一愣,有些緊張道:“大夫,您的意思是,夫人若是醒來,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嗎?”
“極大可能,是的。”
翠玉連連點頭,一路跟著大夫往外走,詢問大夫需要如何照顧桑泠。
桑泠眼前漆黑一片,耳邊卻是一直感覺有人在說話。
她似乎知曉自己是昏迷了,可意識都在逐漸回爐,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她極力想要聽清周圍的說話聲,想分辨是何人在身邊,想張嘴呼喚他將自己喚醒。
“你放心,這回應是最后一回了,皇上沒那么多耐心,時機差不多了,就一舉將聞野拿下便是。”
“真能成嗎,不過一場邊關的小規模戰事,就能把玄北將軍徹底擊垮?此舉會不會太過冒險,若是他仍是打了勝仗,豈不是這一切功夫都白費了,之后還得賞賜還得把事情給圓回來,若是叫他起了疑心,往后豈不更難壓制他了。”
一聲輕蔑的嗤笑:“任他玄北將軍再怎么厲害,拿著一堆破銅爛鐵怎么和人真槍真刀地干,他贏不了的。”
聲音漸弱了幾分,但很快又重新響起:“就算此計還是不成,皇上也留了后手。”
“什么后手?”
“斷軍糧。”
“什么聲音!”
“干,那娘們兒是不是醒了,趕緊派人去看看。”
“不好了,大人!她跑了!”
“還不快追!”
似夢似真。
桑泠再次奔跑在雨夜的樹林中。
一直侵擾她幾個月的噩夢似乎在這一刻終是有了連貫清晰的畫面。
那日,她在酒樓雅間被人擄走。
來人是唐令澤手下的人安排的,其目的,是為了以她為人質干擾聞野的注意力,讓那批殘次品兵器能夠順利運出城。
從那些人的話中可知,他們并非第一次這么做了。
最后一次,他們此前究竟還運送過多少兵器的殘次品,又是運往何地。
不止如此,在戰事中斷糧,這無疑是要整個軍隊,死。
不是戰死沙場,而是活活餓死。
桑泠渾身發抖,冰冷的雨水不斷拍打著她的臉頰。
她要逃出,她要將這一切告訴聞野。
不,不對。
她已經逃出去了,她活下來了。
可是她忘了。
夢境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斷崖再次出現在眼前,身后是已經追趕而來的人,提著刀劍,冷冰冰地向她靠近。
想起來,醒過來,脫離這個夢。
桑泠闔了下眼簾,眼睫顫動中,不知是淚還是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攔住她!她想跳下去!”
……
“桑泠,桑泠!”
“桑泠,你醒醒!桑泠!”
桑泠猛然倒吸一口涼氣,在耳邊急切大聲的呼喚聲中,她猛然醒來。
身子還在晃動,耳邊有車輪碾壓地面的聲音。
她一驚醒,眼前出現的竟是唐洛嫣的面容。
唐洛嫣微松了一口氣,拍了拍胸膛:“嚇死我了,你終于醒了,剛才你險些連呼吸都停了,嚇得我都要停車四處給你找大夫了,現在感覺如何?”
“表姐……你怎么在這……不,我這是在?”
桑泠腦海中混沌一片,輕微的疼痛甚至令她一時間還沒法集中思緒。
還能認出眼前之人是唐洛嫣,無外乎是因為唐洛嫣幾乎快把一張臉懟她眼睛上了。
馬車仍在繼續向前駛動著。
外面天光大亮,正是天氣晴朗的白日。
唐洛嫣越發憂心,張了張嘴,就要開口喚停馬車喊大夫。
桑泠忽的一把抓住她的手:“等等,我想起來了。”
那日,桑泠在大夫診斷后的兩日后當真醒了過來。
可她并未如大夫所言恢復了記憶,只是好了病,仍是以前那副模樣。
接連幾日,大夫都在觀察桑泠的狀態,分明她腦海中淤血已是散去大半,問她,她卻仍是什么都想不起來。
至此,此事也該就此一筆帶過了。
三月初。
本該是已經回了江州的唐洛嫣竟再次來了上京,不由分說就要帶桑泠離開這里。
桑泠不解,唐洛嫣卻來來回回沒能解釋個清楚。
可就連聞老爺子也說,此時還是莫要留在上京,一面應了唐洛嫣的安排讓她帶走她,一面自己也安排了馬車,擇了另一路出發前往自己老友那邊。
桑泠本是想著既然母親也還在江州,唐洛嫣也說這事得她哥唐時安才能解釋清楚,這便隨著唐洛嫣一路上了馬車,啟程離開上京。
桑泠再次渾渾噩噩起來,便是在離開上京的第二日開始。
她又反反復復昏迷發熱,好轉些許又再次加重。
這一路不過才小半月,就因她的病情停下了三四次。
直到今日,終見她早晨氣色不錯有了好轉,他們早早便出發,她在馬車上睡著時又生了異樣。
唐洛嫣被桑泠略帶沙啞的嗓音怔住了,看了她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驚道:“想起……你是說,你想起什么了?”
桑泠緩緩放開唐洛嫣,終是回爐的思緒不斷在她腦海中翻涌,但她卻是頭一次無比清晰地掌控著自己的記憶。
前世的,今生的,過去的,現在的。
“我都想起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唐洛嫣不知桑泠在說什么,但看她的狀態心中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然還是讓大夫來替你瞧瞧吧,你若這樣子入了江州,叫你娘瞧見還不以為我在路上把你怎么了呢。”
唐洛嫣一番話赫然將桑泠徹底拉回神來:“江州?不,我現在不能去江州,表姐,你告訴我,邊關那邊到底出了什么事,阿野哥哥現在情況如何?”
這些問題因著此前出發時情況緊急,甚至桑泠都不知更多內情,壓根就沒來得及多問。
此時一問,唐洛嫣皺了皺眉頭道:“你不去江州要去何處,現在你只能先暫且跟我回知府,邊關那邊情況不太好,說是玄北軍被打得節節敗退,如今整個邊關都快要失守了,朝中現在多有人在議論聞野堂堂玄北將軍敗給鄰國那等小國是為何緣由,皇上的心思捉摸不定,我哥就是知曉了這些,才讓我趕緊來江州接走你,聞老爺子也離去遠方先找老友避避風頭,你們若是留在上京,若聞野真出什么事了,朝廷定是第一個拿聞野尚在上京的家人開刀,說的就是你們!”
“他敢!”
唐洛嫣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就捂住桑泠的嘴:“你瘋了!桑泠!你不要命了!”
桑泠卻扭頭掙脫開唐洛嫣的手,極為認真且嚴肅地告訴她:“阿野哥哥不會戰敗,他本不該戰敗,應是說,本是不該有這場戰事的,都是皇上搞的鬼,他想扳倒阿野哥哥,扳倒整個玄北軍,他早就派人暗中調換軍中兵器,將殘次品送入軍隊,還打算在這一切若是失敗下,直接斬斷軍糧,沒了糧食,玄北軍就會戰敗,這一切都是他的計謀!”
唐洛嫣頓時冒出一身冷汗:“桑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這般話要是遭旁人聽到是會被砍頭的!”
有何區別。
桑泠冷靜得可怕。
她的確在這段時日忘了這件非常重要之事,忘了她前世如何成為寡婦,忘了她前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慘死的在冬季的下場。
但現在,她都想起來了,一切,她都想起來了。
前世,導致聞野戰敗的是皇上的這番計謀。
可聞野沒有死在邊關,帶著一身傷痕,和痛失玄北大軍的沉重回到了上京,卻又被皇上下放至江州。
桑泠仍舊不知那幾年聞野在忙什么,或許是在堅持著找尋一個真相,或許是在想著如何能夠挽回局面。
但是沒有,什么都沒有,他最后仍是死于敵手,倉促匆忙得甚至無法和她有一聲告別。
桑泠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見聞野時,他所說的那聲:“對不起。”
她想,他或許在向她道歉,不該因為一己私欲仍是在他那般落敗且不安定時娶了她。
或許在向她道歉,盡管已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卻仍是沒能勝利,甚至有可能會丟掉自己的性命。
他道歉,不能讓她一世無憂。
道歉他不能陪她再久一點。
若是不改變這一切,若是讓這一切仍如前世一般發展,那和砍頭有何區別,左右都是一死,但卻是慢慢被折磨致死,和努力后或許還有改變的機會。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說什么。”
她不要他道歉,這根本就不是聞野的錯。
唐洛嫣咬了咬牙,極力平靜了自己的情緒,才壓低聲音道:“桑泠,你既是都想起來了,那便也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吧,你的聘禮,你的嫁妝我都在走時替你安排好了,待你先隨我回了江州,這些東西也會一并送回來,你手頭有錢,往后什么日子過不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先避這風頭,有些事,它注定會發生,便沒辦法改變的。”
桑泠一怔,腦海中忽的回想起自己此前失憶時,在翠玉的帶領下清點了自己那一箱箱聘禮。
金光閃閃,價值不菲。
她的確是不缺錢了,有了這些錢,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沉默片刻,桑泠忽的道:“有辦法的,有辦法改變。”
桑泠轉頭看向唐洛嫣:“表姐,我的聘禮何時能送達江州?”
唐洛嫣驚訝地張了張嘴,至此,她大抵是知曉桑泠有何意圖了。
她不敢置信,想起曾經桑泠那副愛錢的膚淺模樣,忍不住道:“桑泠,你不會來真的吧,那可是五萬大軍,幾萬兩銀錢下去,可就見底了!”
是啊,若是想要改變,那幾萬兩或許一分都無法剩下了。
那是桑泠自重生以來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東西,是桑泠經歷過一次凄慘落魄至死后決心不會放棄的東西。
重活一世,她要為自己打算,她要有足夠的底氣,要有能夠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安全感。
桑泠眸子泛著淺淡的光,她異常堅定,甚至沒有半分害怕和猶豫。
她定定地看著唐洛嫣,忽的綻出一抹笑來。
“表姐,上次見面你問我的那個問題,我已經找到答案了。”
053
第53章
三月底。
桑泠抵達江州, 再回知府心中千回百轉。
唐時安早在他們還未抵達時就先接到了唐洛嫣寄回的信,知曉桑泠的意圖,當日便已在城門前候著了。
“時安表哥, 好久不見。”
唐時安微微頷首, 目光定定地落在桑泠臉上, 的確看見了些許以往在這個柔柔弱弱的表妹身上所從未看見過的東西。
他們并無心情過多寒暄, 唐時安一路接著他們回府, 一路講述著如今情況:“我在嫣兒信中已是知曉你的計劃,可江州至邊關一路遙遠不說, 若是大規模籌備糧食兵器指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朝中知曉,若你所說之事當真屬實,只怕是會遭到阻攔,此事還得尋求我爹出手。”
“姨父他……可有說過什么?”
桑泠是從唐洛嫣口中得知的唐令澤一事。
無論是何緣由, 唐令澤到底是唐鎮宗的親兒子, 兒子喪命于聞野之手,他還會再出手幫他嗎。
唐時安搖了搖頭,道:“我此前已是與我爹說起過此事了, 他并未表態,我想是在等你, 待會回去, 你便去見見他,親自與他說這事吧。”
唐洛嫣無奈地嘆了口氣, 道:“你的那些聘禮和嫁妝大抵三日后會抵達江州, 你可真想好了, 幾萬兩白銀, 說沒就沒了。”
豈止是幾萬兩白銀。
這無疑是和朝中對著干,若是失敗, 不僅錢沒了,命也自是保不住了。
桑泠卻是堅定地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表姐。”
唐洛嫣也知桑泠大抵是沒可能改變心意的,至此,她也只能幫著出謀劃策道:“那般多金銀珠寶,若是突然大數目地兌換銀錢只怕也會引人注目,待你聘禮和嫁妝到了,我也派人帶一部分前往周邊城池典當,錢財散得零散些,也能掩人耳目一些。”
“表姐,謝謝你。”
江州知府。
已是入夜,茶室內卻仍舊點著燭光。
桑泠許久未曾回過知府了,這里仍如她離開時一樣。
她緩緩抬手敲響茶室的房門。
唐鎮宗的嗓音緩緩傳出:“進來吧。”
桑泠推開房門邁步入內。
屋內一室茶香,坐在桌案前的中年男子卻多有陌生。
桑泠抬眸看向唐鎮宗。
幾個月不見,他竟是滄桑不少,兩鬢生出白絲,眼下烏青稍重,就連眼角的褶子也不知何時多爬上了幾根。
“泠泠,過來坐吧。”
桑泠邁步坐到了唐鎮宗對面。
熱茶沏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寒暄起來。
桑泠并不擅于談及此事,一時間也不知要如何開口。
聊到最后,竟還是唐鎮宗主動提起了那件事。
“令澤那孩子作為我唐家嫡子,卻是自小多有寵溺,后來時安出生,無論我是心中偏袒亦或是旁人明眼瞧見,都知時安當是各方面才能都更勝一籌,或是我那時未曾注意太多,只覺家中后繼有人,令澤若是當真不行,便在家閑散度日即可,卻沒想到,一步錯便步步錯。”
桑泠張了張嘴,卻不知怎么接話。
唐鎮宗卻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中一般,只是陳述,并未等桑泠開口。
他接著道:“查見端倪之時,我抱有僥幸心理,說我偏袒也好,庇護也罷,我只想著若是將他送離,至少還是能保他一條小命,卻不想他竟是不知悔改,仍舊做出這般事來。”
“泠泠,你多有受苦,是我唐家對不住你。”
桑泠搖頭:“姨父,那些事情都過去了,眼下最重要之事是阿野哥哥邊關一戰,我此番前來找您,是為了……”
“我知道。”唐鎮宗打斷她,目光靜靜地看著她,好似就如唐時安所說,他在等她來,而這件事他似乎也早就在心中有了決斷,“令澤一事于公于私我處兩難境地,唐家也還需自保,請原諒我的自私,我也還未完全將心緒整理坦蕩,當初你嫁給阿野時那些聘禮唐家未曾動過,你若此番要助阿野一臂之力,這些聘禮全數給到你,以及唐家的馬匹車輛,運輸的人力,我能做的也僅有這些了,更多的我也無能為力了。”
桑泠眸子一顫,默了許久,才鄭重地道上一聲:“謝謝你,姨父,如此是已是幫了大忙了。”
四月初七。
桑泠用手頭的銀兩和部分聘禮換取的銀兩在江州及周邊籌集了些許糧草和箭支。
邊關情況不明,出發之日在即,仍有許多問題還未解決。
當要之急是能夠在短時間內籌齊大量馬匹和運輸的人力,光是調動知府的運輸力還遠遠不夠。
這日,一個意想不到之人找上門來。
“劉大哥,你……你怎會在此?”
前來之人正是云臺鎮劉力。
如今劉力一身干凈整潔衣衫,看著比那時的模樣要精神筆挺不少,顯然是日子過得還不錯的樣子。
但那一臉憨厚的笑仍是一如既往。
劉力撓了撓腦袋,道:“姑娘好久不見了,我此番前來是聽到些小道消息,不知是否屬實,但翻來覆去想著還是想前來詢問一番,若是需得著我劉力,我自是想盡自己一份力,報答聞將軍當年的恩情。”
桑泠眉心微蹙,下意識有些警惕。
但還沒開口,劉力又道:“當初,若非聞將軍將李耀繩之以法,整個云臺村乃至云臺鎮都無法重見天日,李耀伏法后,村子里的日子好了起來,大家伙也能養家糊口,我拉車的生意做得大了,如今手頭有五輛車,二十余匹馬兒,數量雖是不多,但能多些運輸力自是好的,請姑娘一定讓我盡這一份力,拜托了姑娘。”
桑泠沒想到當初她和聞野在云臺山發生的那段事如今竟結下如此緣分。
劉力不僅出動了自己所有的運輸力,更發動了村子里所有壯丁。
大家伙紛紛放下手頭事,集結家中力量,捐糧捐馬,出人出力。
但既是連劉力都不知從何聽到了有關小道消息,那自然也有更多風聲已走漏出去。
運輸糧草本也是大動作,桑泠沒想過能瞞多久,但至少能讓她先行將糧草運到邊關即可。
事不宜遲,有了云臺村的加入,江州一片準備的物資便可準備上路。
城門前,唐洛嫣仰著頭看向馬背上一身勁裝簡單利落的桑泠,怎能不擔憂:“桑泠,你真的要親自前去嗎?”
桑泠目光看著已是按照排列往遠處行去的隊伍,半晌后才收回眼神重重地點了點頭:“嗯,如今邊關情況不明,我得親眼去看看,一路上過了江州境地還可再籌集些兵器和糧食,多總比少好。”
而且,她許久未見他了。
不敢去想他此時在邊關面臨著怎樣的困境,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邊關還未失守,聞野便還未戰敗。
她還有時間,她還有機會。
五月十五。
前線糧草告急,箭支消耗殆盡。
近戰兵手中刀槍受損程度不一,殘次品無法上陣,赤手空拳怎能殺敵。
如外面傳言所說,玄北軍當真在節節敗退。
最終退至北城最后關卡,死守著這座城,垂死掙扎。
“城中糧食還能堅持多久?”
“將軍,軍糧早已殆盡,如今靠著城中百姓節衣縮食捐出的糧食,最多還能再撐一個月。”
聞野咬牙,眸底布滿紅血絲,一張疲憊的臉上多有傷痕,鎧甲上血跡不知是敵軍的還是他自己的。
“撐住,一個月夠了,再撐一個月,死也死在戰場上。”
六月初八。
或是知曉整座北城已是被大齊遺棄的孤城,城中軍隊缺糧,兵器早已消耗殆盡,無論如何都已是強弩之末。
城門前激烈交戰,直至天黑,敵軍也仍未有退軍之意。
所有人似乎都知曉,這幾乎是最后一戰了。
戰士們久未歇息,傷重之處無暇治愈,填不飽的肚子,拿在手里輕飄飄的武器,就這么沖出去無疑和送死沒有區別。
但無人后退,無人放棄。
玄北軍背水一戰,城中百姓也加入到戰場中,壯年男丁穿上亡軍的鎧甲,自發拿著家中木制的兵器前往城墻下。
城門一次次遭受敵軍的攻擊,又一次次被玄北軍以命頑強抵住。
聞野拼殺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中。
幾近透支的體力令他頭一次覺得手中的大刀如此沉重,鼻腔內充斥著不知是戰友還是敵軍的血液腥氣。
他殺紅了眼,解決掉眼前一個沖他殺來的敵軍,一腳踹開他的尸體,翻身上馬。
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戰,卻并非敵軍的最后一戰。
抵擋住這一戰,或許便能再多爭取三日時間。
可三日后,早已斷糧幾日的士兵將再也拿不起兵器,無辜的百姓將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家被踏平。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沒有人注意到有人騎馬穿越硝煙彌漫的尸路。
城門后,精疲力盡的士兵幾乎要抵擋不住了,他卻像是不知疲憊一般,仍在朝著戰火最為猛烈的地方沖進。
城門下橫尸遍野,像是人間煉獄一般。
通信兵攀至最高的高塔遠眺,透過黑夜殆盡,窺見一縷晨光。
晨光中,那道無畏無懼的身影穿梭敵營,泛著銀光的大刀揮開鮮血。
“是將軍!將軍殺入敵營了!”
“打起精神來!擋住他們!殺了他們!守住這座城!”
“騎兵上馬!增援將軍!”
馬蹄聲踏破沉暗天際,城門大開,踏起的風沙擊碎那一道道嘶喊聲。
鮮血四濺,哀嚎聲不斷。
短暫燃起的斗志是他們最后的希望。
哪怕只有一線生機,哪怕他們再難抵擋敵軍的下一次進攻。
但眼下,他們要沖,他們要勝。
號角聲吹響,戰鼓鳴天。
在破曉之時,有人大喊:“將軍取下敵軍將士首級!我們勝了!擊退剩余敵軍!”
日照高升,天邊的云像是被城墻上的鮮血染紅了一般。
一切歸于平靜。
尸山血海中,那匹曾無畏無懼疾馳沖進敵營的駿馬,沾著一身不知是誰人的鮮血,在一片沉寂中緩步朝著守下的城門而歸。
沒有勝利的喜悅,也沒有守下城門重燃的希望。
更大的絕望席卷籠罩而來。
聞野在馬背上垂眸掃過一地的尸體,默了許久,才沉聲下令道:“把能用的兵器撿起來,清掃戰場,隨時準備迎戰下一次攻城。”
他的嗓音已是啞得不像樣。
高大的身軀在馬背上卻是搖搖欲墜,像是下一刻就要徹底倒下一般。
他不敢看士兵們絕望的神情,不敢聽士兵們抗議的聲音。
這是一場必敗的戰事,直到這一刻,就連他都忽的生出幾分退縮之意。
想活著回去。
他答應過桑泠無病無痛,長命百歲。
但若是再這么戰下去,他活不了了。
他甚至沒來得及和她好好道別。
最后寄給她的一封信寫著勿念安心,可若是不退,她再收到的只能是他死亡的訊息。
就當個懦夫,貪生怕死。
下令退兵,至少撿回一條命。
眸底的絕望和掙扎幾乎要滿溢而出。
聞野騎馬回到城門前,透過那沾染鮮血的城門,朝里看去,是一道道含著淚光期盼又無助的眼神正看著他。
還能再堅持的。
那批軍馬應是已經抵達了上京。
陳頌知不會失敗,他們等這一刻已經許久了。
堅持下去,等來援軍,等來勝利的號角。
他能做到嗎,還能等到嗎?
正這時,城墻上忽的一道驚恐又絕望的聲音響起,有人高喊道:“不好了將軍!前方……前方又有敵軍來襲!”
聞野充血的眸子瞬間一顫,手上不自覺加重力道攥緊了韁繩。
分明是在想要退兵的意圖,身體卻已是先一步本能反應地準備好應戰。
風沙之外,一團逐漸靠近的黑影出現在眼前。
隊伍龐大,來勢洶洶,甚比方才攻城的敵軍。
下一瞬,城墻上的聲音陡然一轉:“不對,那不是敵軍,那是……是糧食!是送糧的援兵!兄弟們,援兵來了!”
聞野心頭一顫,赫然抬眼,朝著那片壓根看不清人影的龐大隊伍看去。
他該是知曉不會有援兵,至少,援兵不會這么快來的。
地平線的盡頭,那批隊伍之中,一匹駿馬踏著風沙疾馳而來。
馬背上,嬌小的身形和殘酷的戰場格格不入,叫人不敢置信,也不敢當真去認來人的身份。
但城墻上的高聲無疑點燃了城中所有人即將消失殆盡的希望。
有了糧食,他們便有了戰斗的能力。
像一潭絕望的死水重燃了生氣,眾人開始涌動起驚喜的躁動,有人喜極而泣,有人攀上城墻一探究竟。
嘶喊聲,哭泣聲,此時才像是真正勝利了一場的歡呼在北城戰場下炸開。
聞野抓著韁繩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那道身影越近,他的眸子便越是模糊,像是要看不見了一般,卻又極力想要看清那道身影。
天光大亮。
逼近的馬蹄聲已再不容他質疑分毫,定眼抬眸,便對上了那雙一路奔馳就已是糊花了的淚眼。
隔著一段距離,他們遙遙相望。
像是恍若隔世,卻又逐漸清晰在眼前。
聞野翻身下馬,大步向前,踉蹌的步子拖著他殘破的身軀,卻沒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
桑泠匆忙拉起韁繩,急切得幾乎要從馬背上摔下去。
聞野掌心握著的大刀仍在淌血。
桑泠被淚水糊花的臉蛋再不似往日半分精致。
但他們無暇顧及更多,踏過一地橫陳的尸首,跌跌撞撞的。
桑泠終是撲入聞野的懷中,艱難地抱住他冰冷堅硬的鎧甲。
聞野抬手按著她的后腦勺將人壓在懷中,聽見她悶在他懷中的哭泣聲,胸膛上下起伏得厲害。
“阿野哥哥……阿野哥哥,我來了,我來找你了……”
聞野仰頭重重闔上眼簾,這一瞬心中千回百轉,想要抓住一絲一縷,卻又空白得厲害。
他下顎壓在她的發頂,此時的他再難見往前半分意氣風發,胸有成竹。
后怕的恐懼席卷而上,聲音更是顫抖得厲害:“你怎么來了,你怎會來,這一路……你是怎么來的……”
桑泠微動了身子從聞野懷中抬起頭來,含著淚撫上男人布著傷痕的臉龐:“想見你,想和你一起,便來了,還好你撐住了,還好你還活著。”
桑泠眼眸望進聞野滿是血絲的眼中。
他已然是疲憊到了極點,連身體都好似虛弱得將要倒下。
但他仍是緩緩抬了手,手指落在她眼下,似是想要替她撫去眼中的淚,卻又見自己污穢的手鮮血泥漬混雜。
顫了一下,到底還是沒碰到她。
“受傷沒有?”
桑泠搖了搖頭,湊著腦袋自己便蹭上了聞野的手背。
淚水被手背擦去,她眼前終是清晰了起來。
身后是運輸隊伍逐漸靠近的聲響,浩浩蕩蕩,踏蹄而來。
桑泠這才回過神來,張了張嘴,正說著:“阿野哥哥,這次我來還帶了軍中所需的糧食和兵器,現在我們……”
話音未落,桑泠手上猛然一沉,叫她頓時瞪大了眼眸。
“阿野哥哥!”
一聲驚呼下,聞野緊繃許久的身體在這一刻徹底脫力,眼前一黑,就這么在心愛的女人千里迢迢奔赴而來之時,栽倒在了她身上。
一陣兵荒馬亂后。
桑泠坐在床榻邊,靜靜垂眸看著榻上男人的睡臉。
他一臉的血污被擦去后,露出幾道新舊不一的傷痕,好在傷痕不深,只是給這張原本冷峻的面容增添了幾分令人疼惜的破碎感。
他累極了。
是暈過去了,也睡著了。
任憑桑泠方才將他翻來翻去,又是脫衣又是擦身的,也沒有醒來半分。
桑泠起身在身后的水盆中清洗棉帕。
回過身來時,目光正好對上她剛才給他敞開的衣領。
那處她曾最愛枕著的堅實胸膛此時布著一道血肉猙獰的刀傷,不知何時落下,如今連流血都止了去,只留一片泛著猩紅的傷痕,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僅是這般多看了兩眼,一直心緒不怎平靜的桑泠似是又要涌上淚意。
前世,他是否也是這樣硬撐著扛下了這場戰事,最后又是如何脫身,如何回到上京的。
桑泠不敢細想,越想淚意便越是止不住。
她撇去心中思緒,整理好棉帕便輕輕擦拭著聞野胸膛處刀傷周圍。
或是在睡夢中感覺到了疼痛,聞野胸膛肌肉抽動一瞬,眉心也不自覺蹙起。
桑泠一愣,霎時就要收手,剛一抬眼,手腕被人赫然一掌抓住,眼眸便對上了聞野瞬間睜開的厲眸。
“阿野哥哥,你醒了。”桑泠腕上有些吃痛,卻是沒掙扎,輕聲細語呼喚著他,這才讓聞野恍然從剛醒的睡夢中回過神來。
聞野抬眸,入目一支熟悉又樸素的木簪映入眼中。
少女簡單的發髻僅有這么一件裝飾,卻撓得人心尖泛起綿密的癢意。
聞野手上力道漸松,艱難地動了動唇:“我睡過去了嗎,我睡了多久?”
“兩個多時辰,快到午時了。”桑泠手上恢復動作后又重新落在了聞野的傷口處,“我先替你上藥,待用過藥后,你再起身吃些東西。”
直到清晰感覺到胸前溫軟指尖的觸碰,聞野才終是有了幾分難以言喻的真實感。
桑泠出現在他眼前,就在他身邊,這一切,是真的。
這一刻,兩人竟是都不約而同沉默了下來。
沒有人開口,僅有兩道節奏交錯的呼吸聲,和棉帕輕輕擦拭過身體的摩擦聲在屋中響起。
聞野看著桑泠略顯蒼白的臉色。
她瘦了,眼下透著顯而易見的疲憊,即使沒有受傷,也叫她黯然失色了不少。
她這一路,究竟是如何來的。
路上可有遇到危險,接連兩個多月該有多勞累疲乏。
她本是嬌氣的,一點小傷能撇著嘴含起淚花,一座算不得太高的山爬不上去,還得趴在他背上登頂。
但她也是勇敢的,漆黑雨夜,咬著牙將他從血泊中救出,漫天黃沙,踏著硝煙,帶著希望的曙光奔向他。
桑泠做好傷口周圍的清潔后正要收手。
手背忽的再次被聞野抓住,粗糲掌心包裹住她,她竟發現聞野的手顫抖得厲害。
“怎么了,可是弄疼你了?”
桑泠下意識抬眼,卻見聞野微微低著頭斂目叫人看不見神情。
桑泠有些擔憂,張了張嘴還想問什么。
聞野卻是忽的拉著她的手貼向了他湊來的臉頰。
聞野臉頰微涼,帶著被擦拭干凈后的清爽。
他偏頭輕輕蹭著她的手心,像是在感受她真實的存在,也像是在疼惜她這一路的艱辛。
好多話落在喉間,卻艱難地開不了口。
桑泠目光中看著雙斂下的眉目,顫動的眼睫,竟是在掌心感覺到了一片暈開的濕濡。
他的淚無聲地落在她掌心中。
這一次,他終于沒有向她道歉。
他說:“泠泠,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054
第54章
六月二十五。
上京皇城。
有人匆忙入殿來報:“皇上!稟報皇上!邊關……邊關傳來捷報, 玄北軍鎮守北城,敵軍已全數被殲滅,鄰國舉旗投降, 已撤出大齊地界!”
大殿高座上, 剛登基不過五年的年輕帝王本是悠閑地吃著果兒。
一聽這突如其來的噩耗, 頓時手上果兒一落, 臉色驟變。
“怎么回事, 這怎么可能!”
本是捷報,卻叫大殿內頓時氣壓驟降。
來報的下人驚起后背冷汗涔涔, 屋外濃重夜色像是在醞釀著什么暴風雨一般。
“奴才不知,但邊關消息傳來的確是如此,聞將軍率軍攻打敵軍,將鄰國軍隊打得節節敗退。”
“他哪來的戰斗力, 兵器呢, 糧食呢,他什么都沒有,他拿什么打勝仗!”
帝王失控的怒吼聲剛落下, 殿外忽的傳來一陣沉悶的步伐聲。
來人眾多,卻又暢通無阻。
下一瞬, 殿門被人從外一腳踢開來。
殿外照亮的火光壓過殿內光線, 一道逆著光的黑影緩步踏入殿中。
“計謀失策了,下一步你又打算如何做?”
“你……你是何人!來人!有人夜闖金鑾殿!”
相比皇帝的慌亂, 陳頌知卻是閑庭漫步似的, 步步朝著金鑾殿中的高座走去。
他身后的士兵將大殿團團圍住, 像一堵高墻似的, 密不透風。
“不記得我了嗎?”陳頌知走至皇帝跟前停住了腳步,一個坐著瑟縮著, 一個站立筆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直到他薄唇翕動,緩聲喚他,“皇兄。”
“你……敬弦?不……這不可能,你那年不是已經……”
“死了?”陳頌知輕笑一聲,眸底本該是冰冷一片,卻又因著皇帝這番話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他覺得溫暖的回憶,眸底攏上一抹柔光,連帶著看皇帝也溫和幾分,“是該死的,可惜沒死成,沒讓皇兄如意,否則如今你我兄弟二人又怎能在這金鑾殿上相聚呢?”
皇帝身子止不住地顫抖,他連連搖頭,仍舊想要騰起幾分氣勢來:“敬弦,你可知朕現在是皇帝!你這是在謀反!來人!來人拿下這個叛賊!來人護駕啊——”
“皇帝?你算哪門子皇帝,讓邊關百姓深陷戰爭的水深火熱中,能力不足,野心狂妄,覬覦聞將軍的實力,又聽信奸臣讒言,一面聯合鄰國敵軍攻城,一面又想著吞并鄰國,你可有想過,若是聞將軍當真戰敗,大齊何來兵力對抗突破邊關的鄰國敵軍,他們是否會毀約變卦,將與你的合作一舉推翻,大齊何在,江山何在?”
陳頌知冰冷的嗓音一一道著皇帝的罪行,愚蠢的皇帝卻根本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這是朕的江山,朕的大齊,你算個什么東西!有什么資格在此指責朕!”
“皇兄,我是否該提醒你,這江山怎會是你的呢,偷盜的小賊,如今也該是時候還來了。”
“護駕!人呢!護駕啊!有人行刺!”皇帝的臉色在陳頌知拿著匕首靠近的動作下越發驚恐,他嘶喊著,瑟縮著,全無半點天子該有的樣子。
“皇兄不必喊了,半個時辰內,金鑾殿內外不會有你的人出現。”陳頌知彎唇一笑,“但,我的人,已經將你包圍了。”
“不……當年的事不是我做的,與我無關,我那時候也還是個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你不能這樣,我是當今天子!這是朕的天下!這是朕的皇位!”
“這是朕的……啊!”
凄慘的嘶喊聲,噴灑而出的鮮血。
大殿內的宮女太監嚇破了膽,卻被層層涌上的玄北軍包圍。
半個時辰后,發現金鑾殿出事的士兵們后知后覺趕來,鮮血已染紅大殿,位于高座上身著龍袍的年輕帝王已然喪命。
八月初一。
鄰國送上投降書,甘愿臣服于大齊,再無異心,奉上朝貢,愿兩國交好,愿大齊庇護。
八月初五。
新帝登基。
曾經在多年前走失的先帝儲君重回皇朝,執掌大權。
潛伏在朝中多年的前太子余黨一舉露面,力挺新帝,扶持上位,最終穩固下局面,讓大齊開啟了新的篇章。
邊關大獲全勝,玄北軍受百姓追捧敬仰,各地紛紛自發建起玄北將軍像,以朝拜信仰。
新帝下令重賞玄北將軍,封爵賞地,賀迎玄北軍班師回朝。
八月十五,中秋節。
桑泠坐在庭院的圍欄上,纖細的小腿懸空掛在圍欄邊,抬著頭看著天邊圓月有一搭沒一搭地晃動著腿。
突然,肩頭一重,帶著熟悉冷香的外袍披了上來,溫熱氣息在瞬間將她包圍,但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的男人卻是面色陰沉沉的,像是多有不悅。
“入秋了,怎穿得這么薄在外待著,若是不想穿厚重衣服,便入屋里等著,若是染上風寒……”
男人話音未落,桑泠一個轉身,披著他的外袍輕巧地從圍欄上跳了下來,不耐煩地打斷他:“阿野哥哥,你太啰嗦了,一整日沒見,一見著面就這般嘮叨,我都聽煩了。”
少女的嬌嗔多有不滿,卻又綿軟得沒有半分威懾力。
聞野先是一愣,而后輕笑出聲,手臂一伸便將人攬入了懷中:“這話的意思是,一日不見,甚是想念,對嗎?”
桑泠忽的被抱了個滿懷,額頭抵上聞野的胸膛,面上微微發熱,卻還是坦然承認道:“自是想的,我一人在屋中待著,可無趣了。”
自戰事平息后,玄北軍并未急著班師回朝。
朝中變天,諸多繁雜事務自有陳頌知自行解決,聞野便率軍留在邊關,發動士兵們替邊關百姓重建戰后家園。
缺糧時,是邊關百姓節衣縮食捐出自己的糧食才讓他們得以撐到援軍到來。
戰爭時,也是玄北軍拼死捍衛,以命守住北城才讓邊關百姓不至于淪為敵軍俘虜。
兩方相互感激,相處融洽,齊心協力重建北城,一待便待到了這時。
聞野也因此每日忙得不見人影,大多時候深夜而歸。
偶爾提早回來,也已是在外忙碌了一整日,他們相處的時間并不算多。
聞野俯身落下輕吻在桑泠額間,月光拉長兩人相擁的影子,他伸手抬起她下巴,逼近的呼吸交纏纏綿在一起。
雙唇將要貼合時,走廊另一頭忽的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伴隨著朱石的大喊:“將軍!上京來信了!將軍,我們……”
桑泠小聲驚呼了一聲,還來不及反應,身子就被聞野護到了身后,只掩耳盜鈴似的藏住了她羞紅的臉蛋,但圍欄前明晃晃地站著兩人,也叫朱石頓時止了聲。
“額……我……要不待會再來?”
聞野眸光一沉,霎時一記眼刀朝朱石射去:“拿來。”
待會,待到哪會,莫不是要待到他們上榻歇息了,再來打擾。
朱石尷尬地摸了摸鼻頭,還是拿著信上前兩步遞給聞野,甚還在桑泠身邊小聲喚了一聲:“見過夫人。”
桑泠身子在聞野懷中微微一抖,覺著自己以這姿態見人實在羞赧。
她動了動身子正想從聞野懷中露出臉來,原本扣在她腰間的大掌霎時向上,一手掌住了她的后腦勺,仍把她往懷里按。
頭頂這時便傳來聞野的冷聲:“還不滾,等著我留你過夜?”
“是是,小的不打擾將軍和夫人過節了,這便走了。”
朱石匆匆忙忙的步子徹底遠離后,聞野這才放開了桑泠。
桑泠一張嬌俏的小臉也不知是在聞野懷里悶壞了,還是因著方才險些被人撞破的親密,紅彤彤的,甚是誘人。
聞野垂眸看了她一眼,喉結微動,正有要收起信件繼續將方才之事進行下去的意圖。
桑泠已先一步開口:“京中來信了,看看信上說什么?”
聞野手上動作微頓,過了會,到底還是重新把信拿了出來。
說是信件,實則也算得上是新帝不遠千里傳來的圣旨,只是因著信紙普通,陳頌知忽的搖身一變成了當今圣上叫人還有幾分沒來得及適應的不真實感。
“皇上讓我們盡快啟程返京。”聞野快速瀏覽信件后道出了信件內容。
桑泠湊著腦袋上前看了看,而后眨了眨眼,一雙明眸來來回回在信紙上看了好幾遍,不知在想什么。
聞野問:“是想直接返京還是想一路四處看看?”
桑泠怔愣回神:“皇上不是下旨了,不返京還能去何處?”
聞野唇角勾起一抹笑來:“欠你的旅途還未履行承諾,抗旨不遵也不是頭一回了,不是嗎?”
一句看似輕松的玩笑話不由將思緒帶去了那大半年漫長沉重的回憶中。
饒是如今桑泠再回想起來,也不知自己當時究竟是從何處冒出的勇氣。
從一個重生后連自己的人生都不知要如何打算的小姑娘,到帶著千軍萬馬頂著違抗朝堂的勇氣一路奔赴向她的愛人。
夜里。
久違的纏綿后,桑泠軟綿綿地靠在聞野懷中。
不安分的男人指尖輕柔把玩著她垂落胸前的發絲,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好似已在醞釀下一波風雨。
桑泠視線落到窗外的明月中,在繾綣的氛圍中忽的輕聲開口問:“阿野哥哥,出發前去邊關之前,你們便已是有了這個計劃嗎?”
一切塵埃落定后,再度回想起這大半年的經歷也仍是叫人感到后怕和心悸。
這一切早已和前世的經歷不同,比前世更為提前的時間點,比那時更為惡劣艱難的處境。
桑泠時常不敢去回想,若是當時她沒能恢復記憶,亦或是她千里迢迢趕去卻還是沒能趕上,北城已然失守,聞野他還會不會活著。
聞野指尖動作頓了一下,默了片刻放開了她的發絲,轉而將人往懷里攏了攏,像是怕接下來話會引得懷中少女害怕擔憂。
但他還是沉著嗓音坦白道:“這個計劃,五年前便有了。”
陳頌知本為前朝太子,年少時遭奸人陷害,皇后為保他性命在危機之時將他送離皇城避險,路途中卻仍是遭到襲擊。
重創之下,他一路逃到了新寧,一處距江州不算太遠的鄉下小鎮,被在那療養身子的唐洛嫣救了下來。
后來,陳頌知在唐洛嫣的府邸上待了兩年,直到唐洛嫣病好回到江州,他入了玄北軍,和聞野相識。
聞野知曉陳頌知的身份是因一次偶然發現了他身為前朝太子的信物。
那時的陳頌知隱藏身份在軍中成為隨軍軍醫,因著秘密暴露,還曾一度和聞野劍拔弩張過。
只是那年,新帝登基。
太子失蹤已久,朝中終是變天,成為新帝的竟是一直以來都不被人看好的草包皇子。
大權在握,新帝一頓迷惑操作令諸多大臣寒心又擔憂。
聞野本就是忠臣,家中世代為國,他的父親也曾是為保家衛國戰死沙場。
可自新帝登基,朝中涌動未斷,各種意圖明顯的舉措讓強盛百年的大齊顯而易見地看到了岌岌可危的未來。
聞野和陳頌知的結盟幾乎無人知曉。
他們暗中的計劃一直在縝密地進行著。
這場大戰他們早有預料,甚至連朝中一直命人走私兵器一事也在他們的掌控和調查中。
只是,唯一令聞野和陳頌知沒有想到的是。
那喪心病狂的草包皇帝,竟為了一己私欲眼下利益,和鄰國結盟,出賣國土,助敵軍士氣,斷我軍軍糧,置百姓安危于不顧。
草包皇帝壓根不知鄰國當真占領邊關領土后,他根本無力再保住大齊威嚴,甚至會導致大齊步步淪陷,最終被鄰國全數收入囊中。
聞野只能臨時打破計劃讓陳頌知帶兵返回上京,破釜沉舟做最后的反擊。
這場艱難的戰役玄北軍死死守護,一面為陳頌知爭取時間攻入皇城,一面也在捍衛大齊的領土。
陳頌知大抵不會失敗,但他們極有可能戰敗在邊關。
即使陳頌知終得扳倒皇權,他也來不及再派兵支援遠在邊關的玄北軍。
所以,若是沒有桑泠趕來,或許他當真無法兌現他的承諾。
說完這一切,氣氛逐漸沉重起來。
聞野張了張嘴,似是又要說些什么。
桑泠像是有所預料似的,忽的抬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不必道歉。”
他的道歉她已是聽過多次了,在前世,在夢中,在那沒能挽回局面的慘痛結局下。
她不想再聽了,也不想再去回憶那些過往。
這一切本就不是聞野的錯。
他保家衛國沒錯,他守護大齊的百年昌盛沒錯,他愛她,也沒有錯。
有些事,是上天安排命中注定,有些事,卻也仍是可以憑借他們自身去改變。
若是不經歷前世,桑泠一輩子也不會知曉這個男人對她藏在心中的深愛。
若是不重活一世,桑泠也許永不會知曉,旁人不行,僅有聞野是她奔赴的方向。
如今一切已是塵埃落定。
不同于前世的結局,一切付出終得回報。
八月二十。
邊關北城重建完成。
聞野留下一批玄北軍鎮守邊關,命副將朱石率軍班師回朝。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在出城后和大部隊分道揚鑣。
馬車中,一身藕粉色紗裙的少女被身旁高大的男人喂著香甜多汁的水果。
她小嘴塞滿,腮幫子鼓起微微的弧度,嘴里卻是還在含糊不清地問:“你不隨軍回京當真沒事嗎,若是這般乘著馬車一路搖搖晃晃,豈不是大半年都回不了上京。”
聞野自然而然伸手,示意桑泠把吃完果肉的果核吐出來。
桑泠嫣唇微動,嘴里吐出果核在他掌心,還仍舊仰著頭看他等待他的回答。
聞野轉手扔掉果核又喂了一顆葡萄到她嘴里,才淡聲道:“能有何事,放心,不管大半年亦或是一年后回去,該有的賞賜他一分賴不了我的。”
心中那點小心思一下被聞野猜了個透,桑泠倒還有些不好意思。
嚼下這顆葡萄,灼灼目光卻還仍舊看著他,像是還想再吃一顆似的。
不過聞野揚唇了然道:“嗯,也少不了你的,我欠夫人五萬八千兩白銀,我記著呢。”
桑泠小聲糾正道:“是五萬八千三百二十八兩。”
話音落下,馬車內卻是沒得欠債人應聲的承諾,僅有桑泠唇舌被堵住的低喘聲,欠債人以一記深吻先行帶過了他的債務。
九月初三。
馬車抵達煙南。
從上輩子算起來,桑泠已是十多年未再回過家鄉了。
這輩子再見母親時,桑泠還未想起失去的記憶。
如今再見那間已無人居住的屋宅,叫她一時間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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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處處留有自己生活過的痕跡的小屋,桑泠輕聲問身旁的男人:“阿野哥哥,你來煙南時見到我母親,她……可是遭了很多苦?”
落了灰的屋宅看上去荒涼又落魄。
聞野沉默了片刻才緩聲道:“我來時,那個人拿著剛到手的錢正要出門喝酒,你寄出的信被那人隨手仍在門邊,母親無力阻攔他,卻是撿起信件寶貝似的收了起來,你寄出的信她都有收到,并非不想回信于你,只是她那時沒有辦法給你回信。”
聞野沒有細說,桑泠卻是能想象那般畫面。
她寄出的信毫無回音,她寄回家的錢財卻被那個人獨自占有拿去喝酒尋歡。
桑泠忽的想起前世聞野第一年遠行歸來后,她背著聞野偷摸出府給母親寄了些錢和一封信,回府時正好被聞野撞見。
如今想來,她那時壓根不擅掩藏,心虛得叫人一眼就看得出做了虧心事,聞野卻是沉默不語,沒有過問她任何話。
想來那時聞野便已是知曉,她寄出的信件和錢財不會得到回音。
他前去煙南狠狠懲治了那個男人,卻沒有辦法將她的母親帶回,也不知如何向她開口,她已無法再見到她母親的事實。
或許不知實情便是最好的保護,聞野用他的沉默換來了她前世僅剩不多的心理寄托,讓她一直有著與母親重聚的期盼,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能叫母親知曉她當真過上了不錯的日子。
九月二十。
聞野向桑泠演示了從煙南返京是如何會經過欽春的。
還當真是一條順路的道,甚至方圓百里內,這條路上也僅有欽春這一處地兒能停留過夜。
再見孟圓時,她已嫁為人妻。
丈夫是個村子里的農夫,為人憨厚老實,雖是多有木訥,但待她卻是極好的。
桑泠看著孟圓微微隆起的小腹不僅有些怔愣:“你……這便要當母親了嗎?”
孟圓輕撫著肚子笑道:“我與我夫君成婚也小半年了,生兒育女不是極為正常之事嗎,你和阿野表哥也要抓緊時間吶。”
桑泠兩輩子都未曾生育過。
她與聞野的親密次數并不少,只是這事此前她未曾想過,后來也覺得順其自然便好,就是肚子自己一直沒動靜,哪怪得她不抓緊時間呢。
如此想來,桑泠忽的有些擔憂了。
前世五年她未生育大抵能歸結于自己和聞野的聚少離多。
可如今,且不說在剛成婚那會她便和聞野朝夕相處了一段時間,待到現在,兩人從邊關北城重逢后,那事更是頻繁得叫她吃不消又拒不了這像是喂不飽的強壯男人。
但她月事卻是一直規律,肚子也絲毫沒有動靜。
該不會是她身子有什么問題吧。
離開欽春時,孟圓熱情地送了不少白霜糕給他們帶在路上。
可桑泠卻是一點要品嘗的心思也沒有了。
啟程的馬車上,她抿著唇一路都在思索這個問題。
開口幾次也沒得到回應的聞野終是耐不住被冷落之事了,一把抱住走神的人兒,伸手掐了掐她的臉蛋:“從欽春離開后你都魂不守舍的,是孟圓給你說了什么?”
險些被桑泠推給孟圓一事還叫聞野心有余悸。
那會桑泠是失了憶,卻保不準這會記起所有事之后又另有想法。
但被拉回神的桑泠卻是蹙了蹙眉頭,仰頭看向聞野,略有沉重道:“阿野哥哥,若是我不能生育,你可會覺得遺憾?”
聞野一愣,沒曾想桑泠沒頭沒腦竟是說了這樣的話。
而后他想起見到孟圓時她已有了身孕,這才反應過來緣由為何。
只要不是把他推開便好。
聞野微松了一口氣,笑道:“誰說你不能生育,莫說這等胡話,我于你也永遠不會覺得遺憾。”
“可是……”桑泠垂眸伸手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以往壓根不覺得,如今卻是多有擔憂,“你我成婚一年之久,為何我一直未能有身孕呢?”
聞野攬著她的手臂下意識有一瞬收緊,連帶著他的呼吸都沉重了幾分:“你想與我有個孩子嗎?”
桑泠輕輕點了點頭,忽的意識到或許又是什么她一直不知曉的事。
“那我便把藥停了。”
“藥?”
話說至此,聞野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的神色,像是有些心虛,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別過頭去,才低聲道:“事態未定,我多有顧慮,心中本在掙扎猶豫著,便暫且未想讓你懷上孩子,若是待你有了身孕,我卻……”
桑泠伸手捂了他的嘴,不叫他將那些不好的可能性再道出來,但至此她也算是明白為何自己肚子一直沒有動靜了。
或許前世那幾年,也同樣是如此。
桑泠腦海中思緒轉了轉,明白一切緣由后,忽的又有了另一層擔憂。
她捂著聞野的嘴抬眸看了看他,不確定問道:“那是何藥,長時間服用可會對身子有所損害,若是如今停了藥,卻……”
聞野露出的一雙眼在桑泠的話語下危險地瞇了起來。
不待桑泠說完,他伸手攥下她的手,低磁嗓音意味不明地打斷她:“你覺得會有何損害?”
桑泠還未意識到自己的話語意味著什么,當是認真思考后才答:“萬一那藥虧損了你的身子,導致你不行,那豈不是……”
她的話越說越離譜,自己還渾然不覺。
仍是沒叫她把話說完,余下的嗓音被聞野俯身壓下來的唇全數堵回了喉嚨里。
舌尖肆意探進她的口腔,懲罰似的攪動她的軟舌。
喘息間,聞野灼熱的氣息混雜著沙啞的嗓音抵在唇舌處告訴她:“既是擔憂,那便試試。”
桑泠被突如其來的熱吻吻得有些暈頭轉向,腦子里思緒被打散,只能下意識順著聞野的話含糊回應:“試、試什么?”
有寬厚的大掌在周身游離,內里的交領衫衣擺被一把從褲腰中扯出時,桑泠才赫然回神瞪大了眼。
耳邊傳來聞野喘著氣息的嗓音,徹底告知她,他被惹惱后要懲罰她的意圖:“試試我到底行不行。”
至此,桑泠才反應過來,她并非是說那個行不行,她是說……
罷了,那都不重要,好似她無論怎么解釋,都像是在挑戰聞野男性尊嚴似的。
但場地不適宜的空間中,還是叫桑泠推搡了起來:“這是在馬車里,別在這……我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聞野邁進桑泠發絲間的雙唇微揚起笑意來,熱燙的吻連連在她頸后落下。
可是這會認錯,已是晚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聞野大掌扣住盈盈纖腰,將她腰身扣緊往上一提。
桑泠身子一晃,桑泠霎時被抱著腰身坐到了聞野腿上。
聞野傾身吻上近在眼前的果實,輕聲告訴她:“還是讓夫人驗驗貨比較好,泠泠乖,坐下去。”
這般令人羞恥的姿勢,叫桑泠眼眸瞬間蒙上了水霧。
惡劣的男人卻還不肯放過她,壓低聲音向她發出指令道:“我不太行,泠泠自己動。”
搖搖晃晃前行的馬車叫人不知是路面太過顛簸,還是馬車內發生了什么事。
壓抑的嗚咽聲中,混雜著女子時不時泄出的幾聲認錯和求饒。
低低軟軟的,似是在一遍遍說著:“沒有不行,阿野哥哥沒有不行……是我不行了……”
055
第55章
十一月初。
他們抵達了云臺鎮。
近兩年再回此處, 變化竟是十分大。
剛到了鎮上,便不知云臺村的人從何處得了他們來此的消息,一路夾道歡迎, 引得整個鎮上的人都知曉了玄北將軍和夫人路經此地。
桑泠和聞野低調的二人之行被徹底打破。
收不完的謝禮和村民們熱情的招待叫他們應接不暇。
臨走前。
劉力騎著馬一路追了十多里路, 在終是在山道上追趕上了他們離去的馬車。
身后有劉力的高聲呼喚:“桑姑娘!桑姑娘!”
桑泠聞聲從馬車車窗中探出頭來, 見著一路奔馳的劉力這才叫停了馬車。
劉力一臉憨笑在馬車旁拉停韁繩,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道:“桑姑娘,這些日子見你忙碌也一直沒能來得及和你說上話, 這會可否耽擱你些許時間,不會太久,我就是……有幾句話一直想對你說。”
坐在一旁的聞野頓時瞇了下眼,蹭起身子來就這么略過桑泠擋在了車窗前:“就在這說吧。”
劉力一愣, 下意識瞥了眼被聞野幾乎擋住大半的桑泠, 似是有些為難,手揣在腰間動了動,猶豫著是否就要當著聞野的面說這些話。
倒是桑泠被聞野壓著了身子, 一把推開他,道:“此前前往邊關多虧了劉大哥和村民們的幫助, 倒是一直未得機會好好向你道謝, 你等一下,我下車與你說吧。”
桑泠剛有動作, 落在身側的手腕就被旁邊的男人一把攥住了。
僅是下意識的動作, 還是將桑泠動作拉停一瞬。
她好笑地看著聞野微沉著面色看著她, 好似在說, 什么話不能當著他說,還得下車去。
就著馬車車簾被撩開的光景, 桑泠微微傾身,當著劉力的面落下一吻在聞野唇間。
微怔的男人手上力道一松,再回神時,跟前的女子已帶起一陣走動的微風躬身下了馬車。
聞野眉心微蹙,抬手觸了觸被溫柔親吻過的雙唇,仍是神色不悅地回頭看了一眼和劉力并肩往外走了幾步的身影。
他鼻腔沉悶地輕哼了一聲,還是收回視線,后背靠回了椅背上。
劉力自是將方才一幕完全看在眼里,雖是多有失落,但他的確從未想過要做什么逾距之事,只是心悅桑泠是他無法控制的情緒。
劉力摸索著腰間終是拿出一個錦袋,眸子澄亮地遞給了桑泠。
“桑姑娘,今日這一別往后便不知何時還能再與你相見,很高興能夠與你相識,也因為你和聞將軍,叫我和村民們如今生活都好了起來,我分外感激,也很慶幸,當初因為我也叫你險些落了難,我知事情已經發生無法再挽回,但還是想真誠向你表達我的歉意,這個送給你,希望你能收下。”
桑泠愣了愣,劉力遞出的錦袋便塞到了她手中。
她這才回神,忙道:“都過去許久的事了,那時也多虧你我才能逃脫,我并未責怪你,這份禮我還是不收了……”
“別,請你一定收下,我的一點小心意,也當是我祝賀你與聞將軍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一世安康,一世喜樂,請你收下吧。”
話落,劉力像是生怕桑泠仍舊不愿收下似的,快速朝她擺了擺手,轉身一路小跑就翻身上了馬。
“桑姑娘!再見!我們有緣再會!”
桑泠全然怔愣地看著劉力一邊揮手一邊疾馳馬兒調頭折返回去,怎都覺得他這話酸酸的,叫她頗有些難為情。
直到在馬車里早就耐不住的人已是走到身后,桑泠這才回了神。
“人都走了,你還愣在這,他和你說什么了?”
桑泠狐疑地回頭看了眼竟還下車來催她的聞野:“沒說什么啊,莫不是劉大哥的醋你也要吃吧,你明知我與他什么都沒有的。”
聞野淡淡地哼了一聲,面上全然是不在乎的淡然神情,嘴上卻道:“他喜歡你,我第一眼瞧見他的時候就知曉。”
可惡的是,那時他竟還猜測過劉力是否是桑泠的夫君,這個想法令他如今回想起來,渾身都不舒服。
桑泠好笑地看著聞野,探手牽住他的手往馬車的方向走去:“喜歡我的人可多了,莫不是你每個都介意一下?”
這話桑泠倒是沒有夸大,遙想他們回到煙南時,鎮上還有不少人記得桑泠這個小姑娘。
有些青年才俊甚至還借著以往相識的交情前來搭話,不難看出打小就出落得精致漂亮的小姑娘曾經沒少受過追捧。
的確是一些聞野壓根不會放在眼里的對手,他也相信桑泠對他堅定不移的愛意。
可怎就不允他介意一下了。
回了馬車上,聞野垂眸看了眼桑泠手中的錦袋,不在意似的隨口問道:“既是沒說什么,那手上的是什么?”
桑泠輕笑一聲,也是這才想起手中的錦袋,一邊拿起來準備打開看,一邊回答道:“真沒說什么,這是劉大哥送的,我本不想收的,豈知他塞給我就跑了。”
話語間,桑泠打開錦袋。
只見內里竟是一對色彩鮮艷雕工精致的雕刻品。
徹底從錦袋中將物件拿出來,才看出這竟是一對鴛鴦,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當真是好看極了。
桑泠向來對好看的物件沒什么抵抗力,即使這興許并不值錢,但耐不住她喜歡。
“阿野哥哥,你瞧這鴛鴦,好漂亮啊,雕得可真好看!”
聞野眉頭一皺,一把拿過桑泠手中的鴛鴦:“他送你鴛鴦什么意思?”
桑泠見他好似有要把鴛鴦扔出去的意圖,忙伸手搶了回來,道:“劉大哥說,也算是賀我們成婚的賀禮,倒是有心了,這鴛鴦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寓意豈不是極好?”
聞野上下將那對鴛鴦打量了一番,心中暗道,鬼知道那個劉力在雕刻的時候想的另一只鴛鴦到底是誰。
不過這對鴛鴦作為賀他們成婚的賀禮,到底還是被留了下來。
十一月底。
他們抵達江州,登門拜訪知府,順帶接上桑泠的母親一同回京。
初到知府的頭一日,聞野和唐鎮宗兩人在茶室里待了一整日,也不知究竟在里頭說了些什么,直到暮色四合才相繼從茶室中離開,一個回了主屋,一個去了客房。
桑泠過問聞野是否有和唐鎮宗談開唐令澤一事,聞野也并未多說。
至此,桑泠多少還是有些擔心兩人會因此隔閡無法解開。
和聞野有隔閡的除了唐鎮宗,還有一人,唐洛嫣。
因著桑泠回了知府,唐洛嫣接連來找了她好幾次。
每次都是要么瞧見聞野在屋中,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要么正和桑泠聊得歡,一見聞野就警惕十足地拔腿就跑。
桑泠對此頗有不滿,皺眉數落聞野:“你是不是何時恐嚇表姐了,她一見你就跑。”
聞野挑眉,道:“用得著我恐嚇?她自知自己此前做了不少虧心事,見著我理虧是應當的。”
是何虧心事不用明說自也心知肚明。
桑泠無奈,勒令聞野不許小肚雞腸,聞野也只是攤了攤手,不置可否。
臨別知府時,唐鎮宗親自送他們去了城門口。
告別之前,唐鎮宗將聞野喚到一旁不知說了些什么。
待到回了馬車里,桑泠追問,聞野才從懷中拿出唐鎮宗贈予他的東西。
一對一般是孩童身上掛的金鎖,小巧精致,成色上乘。
桑泠怔愣眨眼,聞野已有吻落了下來:“老師這是在催我們快些讓他抱侄孫了。”
桑泠面上一熱,忽的想起聞野說要停藥時發生在馬車里的事,忙伸手一把將他推開:“你去外頭騎馬,我和我娘坐一車。”
聞野就這么被趕到了馬車前騎馬前行。
冷風呼嘯,他倒是一路心情不錯地在唇間揚著笑意。
他們抵達上京時,正值年關。
除夕將至,各家各戶張燈結彩。
已有大半年未有人居住的玄北將軍府終是重新熱鬧了起來。
飯桌上,聞老爺子講述著這半年自己在老友那過得多么逍遙自在,雖是叫苦了許久的聞野聽得眉心直抽抽,但也知他這是為了不叫小輩兒擔憂他這半年來獨自在外的生活。
一個小插曲便是在除夕的團年飯桌上發生的。
一桌珍饈美饌,桑泠卻是眉頭緊鎖。
聞野最先發現她的情緒不對,正要傾身靠近詢問她,卻被桑泠忽的一掌大力推開。
匆忙跑出廳堂的身影叫桌上幾人皆是一愣,而后傳來令人羞赧的干嘔聲。
聞野和聞老爺子皆是慌了神,一時間沒明白這是發生了何事。
倒是汪氏瞬間在臉上浮現驚喜欣慰的笑來,忙跑出門前扶住了桑泠的身子,眼含淚光激動道:“快傳大夫來。”
至此,聞野腦海中似是已經有了答案,卻忽的就怔在了原地,久久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聞老爺子一聲不客氣的怒聲:“混小子,傻愣著干嘛,你丈母娘讓你傳大夫呢!”
高大偉岸的男人在這一刻驟然回神,卻是匆匆忙忙像是個剛開竅的毛頭小子似的,一時間手足無措。
他喚了大夫來后,才回到桑泠身邊,看著她因嘔吐而有些泛白的臉頰,支支吾吾道:“泠泠,可還有何不適?”
桑泠方才在桌上就緊皺著眉頭就是因著飯菜香氣令她胃里莫名一陣翻騰。
這會心里大概有了數,又見聞野這般繃緊的模樣,頓時喜笑顏開,輕笑出聲,道:“不適極了,哪都不適。”
這話一出,聞野面上神情更為沉重了,壓根不像是將有喜事臨門似的,全然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大夫診脈后,連連恭賀:“夫人有喜了,恭喜將軍,賀喜將軍。”
聞野久未回神,直到桑泠在他衣袖下掐了他大掌一下,這才徹底將他喚回了神來。
“阿野哥哥,你不高興嗎?”
“不……”聞野目光灼灼地看著桑泠,直到腦海中緩慢的思緒終是將此事清晰確定下來,這才一把將她抱住,緊緊攬入懷中,“我很高興,泠泠,我很高興。”
桑泠有了身孕一事按照習俗不滿三個月不讓外傳。
可耐不住本就早該進宮復命領賞的聞野,因著桑泠有孕后,仍舊遲遲不進宮,整日就在府上守著,像是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妻子一般。
外頭大抵有了些許猜測,叫本是往將軍府傳令了好幾次的陳頌知一時間也消停了些許。
年后。
桑泠孕滿三月,首要便是先將消息傳給了江州知府,叫姨父姨母也知曉這個喜訊。
而后,聞野在府上也終是待不住了。
連桑泠也頻頻催促他快些進宮,順帶提及了那拖欠許久的債務:“還有我的五萬八千三百二十八兩銀子,你是打算拖欠到孩子出世還不還給我嗎?”
如今桑泠要錢倒是越發理直氣壯了。
聞野失笑,雖是不舍,但還是無奈動身進宮。
時隔半年,凱旋的玄北將軍終是進宮,領取和接受屬于他的獎賞和榮耀。
聞野過往的賞賜本就不少,加之此番邊關一戰的賞賜,原本耗了大量錢財才拿下此戰的玄北將軍再次富裕了起來。
這時,朝中有人諫言。
先帝留下的這個條例還是應當做些更改,無論如何,若叫一人如此得賞,保不準往后會有異心,亦或是消極怠工。
最初,那個草包皇帝便是聽信了這般讒言,越發對聞野生疑,才有了后續之事。
而如今的陳頌知卻道:“聞將軍自不會有異心,朕若再聽誰人造謠聞將軍的忠誠,定不輕饒,至于消極怠工。”
陳頌知頓了一瞬,竟是輕蔑一笑:“他趕著給他夫人當搖錢樹,除非老得動彈不了了,否則消極不了一點。”
果不其然,聽聞聞將軍拿到賞賜的第一時間便上交給了自家夫人大半部分,說是還債,這倒也能夠理解,誰人不知當初玄北將軍夫人的無私奉獻。
而后,將軍府上開始大肆采購,花錢如流水,貨物成箱成箱地往將軍府上搬,說是往后孩子所用之物,以及為丈母娘搬家做準備,這似乎也能理解。
可就這般花錢后,竟還仍是沒消停下來。
聽聞將軍夫人在上京和江州之間瞧上一間隱世豪宅,因著那處風水好,曾擁有這間宅子的富豪沒時間住也舍不得出售,叫價格翻了整整一倍多,才最終被聞將軍花大價錢買了下來。
眾人不解聞野買這么一間宅子做什么。
而后才知,聽聞丈母娘汪氏喜得鄉野生活,搬到了那宅子下的一處村落定居,而將軍夫人為了往后能時常前去探望母親,便指使著聞野花錢買下了那間宅子。
至此,民間倒是頗有說辭。
這將軍夫人也太敗家了,如此一頓花銷,豈不叫聞將軍一下子將積攢多年的錢財都快要花盡了。
事實倒也大差不差。
聞野雖不至于分文不剩,但手頭那點錢也的確不足以叫人覺得他富得流油了。
如今真正富得流油的是那位“敗家女子”。
桑泠倒是沒想著這輩子會早早成為寡婦,但該為自己做的打算一點不能少。
錢財,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即使聞野向來有求必應,但她在錢莊仍是儲存著她的幾萬兩白銀,以及那間隨時可以搬去居住的豪宅。
而花銷極大的聞將軍自也不能叫家底落空。
畢竟家里不久后就將有個嗷嗷待哺的小家伙,說不定隨了她母親也是個吞金獸來著。
沒有戰事,便攬來朝中事務忙碌。
勤勞忙碌之余還得每日趕著回家陪媳婦。
陳頌知時常笑話他:“祝你和桑姑娘百年好合,永不分離,朝中有你倒是幫了朕不少大忙。”
聞野則笑話他:“溫香軟玉,干勁十足,吾妻愛財,吾愛妻,則必須富,你孤身一人,且愛而未得,自是不懂。”
五月。
朝中大臣諫言皇上后宮空虛,如今朝堂穩固,國泰民安,是時候擇選賢妃為皇室開枝散葉了。
聞野聽此消息,竟是主動攬下了一部分秀女的推薦名額。
桑泠知此事的時候,不解道:“你這是想給皇上推薦何人,可是有合適的人選?”
直到六月選秀在即時,桑泠見到了一臉愁眉苦臉被送來上京的唐洛嫣時,這才恍然大悟。
“聞野這個小肚雞腸的男人,他是不是就是見不得我好,想當初讓他活命我還出了一部分力呢,他就是這么恩將仇報的?”
桑泠聽到唐洛嫣這般直言不諱時,下意識看了眼門前的方向,好在聞野這回倒是沒有莫名其妙出現。
但她也不明白唐洛嫣的氣惱何在,不由問:“表姐,你與皇上究竟是有何過往,入宮為妃雖是榮華富貴享不盡了,但伴君如伴虎,倒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你若當真不愿,我讓阿野哥哥收回此薦吧?”
這話一出,唐洛嫣臉上有些許古怪,極為不自然地,卻又挺起胸膛理直氣壯道:“你知道聞野怎么威脅我的嗎,他說若是我不來,便是抗旨不遵,連累知府還連累他,如今你還大著肚子呢,要是叫聞野攤上此事,你成富裕的寡婦倒是沒什么,就是孩子一出世便沒了爹,你叫我如何能不來,為了我小侄兒,不只得硬著頭皮攬下此事了。”
桑泠嘴角尷尬地抽了抽,以她對陳頌知的感覺,倒壓根不覺他是這般專.制蠻橫的帝王,況且聞野可是朝中重臣,哪有這么容易就因著一個秀女砍他的頭。
怪異氣氛中,桑泠似乎抓住了什么端倪,默了一瞬后,小聲道:“表姐,其實,是你自己想進宮選秀吧,你喜歡皇上?”
可桑泠也記得,此前唐洛嫣還因著頻繁出現的噩夢怕極了陳頌知。
唐洛嫣聞言臉色頓時一變,一會紅了一會又鐵青,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后,只留下一點不自然的紅暈布在眼尾。
她深吸一口氣,不知想到了什么,才緩聲道:“就當是我前世欠他的,選秀便選秀,他敢選,我便敢嫁,這回好好供著他,他總不能再化作噩夢侵擾我了吧。”
對于唐洛嫣和陳頌知之間的事,過了兩輩子桑泠卻仍是不知其中來龍去脈。
她有些好奇,便格外關注此番皇上選秀一事。
七月。
桑泠生辰剛過,便聽聞本次選秀中,皇上唯選一人,并直接冊封其為貴妃的消息。
至此她挺著個大肚子也一點不消停,硬是讓聞野帶著她入了宮,一路前去唐洛嫣的宮殿,叫聞野頗為尷尬卻又不放心地只能在后宮門前等了一個多時辰。
桑泠詢問唐洛嫣和陳頌知的事。
唐洛嫣倒是再不復往日那般提及他時就害怕的模樣,反倒趾高氣昂地輕哼了一聲:“貴妃算什么,你等著,等我當了皇后,管著他的后宮,讓他后宮空虛,我看他還怎么在夢里欺負我。”
好像是瞧著唐洛嫣如今過得極為不錯的樣子,但桑泠卻是越發摸不著頭腦了。
八月。
桑泠臨盆,于八月初七誕下一子。
聞老爺子為其取名為聞昭。
昭,日也,是日出,也是光照。
九月。
新帝立后,朝中贊成反對聲皆有,兩派群舌交戰,打得個熱火朝天,卻絲毫不影響陳頌知舉行立后大典。
唐洛嫣華服加身,母儀天下,她還當真管上了陳頌知的后宮。
次年十一月。
皇后誕下龍子,新帝登基一年便立儲,再次引得朝堂群舌交戰,卻仍是影響不了小皇子一出生便穩坐了太子之位。
這日,牙牙學語的小聞昭在奶娘的陪伴下,翻出了庫房里存放的一對鴛鴦雕刻品。
小聞昭倒是瞧不懂鴛鴦是何物,卻被上頭明艷靚麗的色彩吸引得移不開目光。
小孩來回把玩著,一個不小心。
啪嗒——
鴛鴦掉在地上,就此磕破出了一小塊裂痕。
奶娘當即惶恐,直到聞野散班歸來,才顫顫巍巍地遞上殘破的鴛鴦,連連向聞野認罪求饒。
聞野卻是半點火沒發,目光直直盯著這對險些快被他忘了的鴛鴦,而后唇角逐漸勾起一抹笑來。
那夜,聞野破天荒多了幾分耐心哄睡兒子。
在小聞昭將要睡著時,還俯身在他臉蛋兒上親了一口,小聲夸贊他:“干得不錯,兒子。”
還不記事的小聞昭或許不懂這個表揚的含義,但好一段時間印象里都能知曉,父親也不是總是板著臉的兇兇怪物,他也是會親親寶寶的好爹爹。
過了幾日。
桑泠還毫不知自己的東西被兒子弄壞了。
想當初她是頗為喜歡那對鴛鴦的,甚至還把它拿出來擺在屋中做裝飾。
只是耐不住聞野每每瞧見那對鴛鴦就一副不滿的陰沉模樣,活像是沒把那鴛鴦當做他們倆,而是當做她和別人了。
至此,桑泠實在看不下去了,這才把鴛鴦收了起來放進了庫房里。
這日夜里。
聞野散班回來,進屋時手里還拿著什么東西。
桑泠晃眼一看,倒是認出那像是她的那對鴛鴦,還以為聞野要對它做什么,忙道:“你拿這個出來干什么,我都收起來了。”
聞野走到桑泠跟前一抬手,手掌攤開來,一對既是和那相似卻又明顯不同的新的鴛鴦雕刻品出現在桑泠眼前。
“這是?”
“我做的,不是喜歡鴛鴦么,想擺在哪,這兒如何?”聞野一反此前全然不喜鴛鴦的似的模樣,甚至已經開始動身尋找這件雕刻品擺放的位置了。
桑泠怔愣地看著他煞有其事的模樣,好半晌才無奈笑道:“怎突然想起雕刻一對鴛鴦,我也沒說一定要擺鴛鴦在屋中啊,你要有這閑心,不若多送我幾塊金子還差不多。”
聞野挑眉,倒是應承:“金子也行,不過就是順帶告訴你,此前劉力送你那個,被小昭玩壞了。”
桑泠一愣,看了聞野好一會,瞧著他這副頗有小人得志似的模樣,這才反應過來他這一晚在唱哪一出:“壞了?怎么壞了?”
聞野做了個落地的動作:“就這么壞了,兒子弄壞的,與我無關。”
雖然他看那對鴛鴦不爽很久了。
最后,金子加倍送了桑泠,聞野雕刻的鴛鴦被擺在了主屋十足顯眼的位置,小聞昭則被不明不白地訓斥了一頓。
不過沒過多久,聞野對兒子的耐心和溫和就在一次他偶然提前歸家之日被打破了。
奶娘惶恐地眨了眨眼,心里祈禱著這回將軍也能像上回一樣息事寧人。
可顯然,這事和之前那事怎可能相提并論。
小聞昭拿著被他磕到地上碎成兩塊的玉佩還在咯咯笑。
聞野沉著一張臉當即上前,一把提起他的衣服,狂風暴雨就要襲來。
孩子被嚇壞之時,聞野的巴掌還沒落下去。
響破天際的哭聲引來了正巧回屋的桑泠。
桑泠見狀,頓時上前去攔:“你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聞野板著臉告狀:“這混小子摔壞了我的玉佩。”
桑泠沒由來想起上回聞昭摔壞那對鴛鴦時的情景。
陳述事實的男人怕她不悅,一邊護著兒子,一邊卻又抑制不住唇角的上揚。
儼然和此時火冒三丈的模樣大相徑庭。
桑泠問:“什么玉佩?”
而后,聞野暫且放下準備揍人的巴掌,從懷里小心翼翼拿出已是碎成兩塊的玉佩。
桑泠一愣,看著玉佩上的雕文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此前,她在水周城為聞野準備了一塊玉佩,算是彌補前世的遺憾,當時也算是勉強回以男人對她一擲千金的豪氣。
但后來她失憶了,不記得玉佩之事,便也一直未能送出手。
直到邊關一戰。
情況危急之下,桑泠哪還顧得上那么多,直接將那塊玉佩和自己的其余珠寶首飾混雜在一起就給典當了去。
當得的錢財自是換了糧食和兵器送往邊關。
但沒曾想,戰事結束后,聞野卻是不依不饒要討回自己的禮物。
桑泠沒轍,當下便先一邊拖延著,一邊命人重新定制一塊兒玉佩。
邊關地廣,商貿眾多。
桑泠人生地不熟,又正值戰事后的魚龍混雜。
不出意外的話,就要出意外了。
沒錯,她又買到假貨了。
此時,桑泠再看著這塊比前世做工精良許多的假貨,只是嘴角尷尬地抽了抽,倒也沒多心疼。
如今她家財萬貫,當初這玉佩只花了五十兩不到,壞了便壞了吧,就是這會多有心虛罷了。
還未來得及表態,聞野再次眉頭一皺,一巴掌就要朝著兒子屁股上落去。
桑泠頓時臉色一變,忙攔住他:“別別別,別打孩子,他又不是故意的!”
豈知,桑泠伸出去阻攔的手卻被聞野一把反手扣住了。
那極快的動作像是早就有此意圖,壓根就不是要打孩子,而是本就等著她伸手來了。
桑泠的手被一把攥住后還愣了一下。
錯愕轉頭,便對上聞野直勾勾看來的目光:“那我怎么辦?”
“什么你怎么辦?”
聞野陳述事實道:“我的禮物被弄壞了。”
說完,他攥著一手柔荑,微微低頭落下一吻:“可否補給我?”
愛財如命的女子下意識就推脫道:“是兒子摔壞的,與我又無關。”
而后桑泠才反應過來,這話似乎有些耳熟。
被迫趴在父親腿上的小家伙再次被一把提起了后頸衣領。
不過身子剛騰空,便又被穩穩放在了地上。
聞野怒意消散,甚至連唇間都揚起了,意味不明留下一句:“小昭,一邊兒玩去。”
下一瞬,還在怔愣中的桑泠就被一把攔腰抱了起來。
因著生育,且家中多了個纏人的小家伙,聞野這一年幾乎是飽一頓就得餓個十天半個月的程度。
飽的那一頓時常還只能七分飽便又要被這樣那樣的突發情況所打斷。
至此。
可算叫他逮著個機會了。
青天白日,香汗淋漓。
屋外時不時會傳來小聞昭哭泣散去后的咿咿呀呀聲,又迅速被奶娘慌亂無措地捂著嘴抱離院中。
桑泠分心聽著屋外的動靜,想死的心都有了。
羞憤至極,想要責罵出口的慍怒又成了抑制不住的嬌呼,在徹底綻開前,便會被一只大掌緊緊捂住。
風浪短暫停歇之時。
后背有輕柔的吻落下,伴隨著暫且饜足的男人帶著笑意的低聲:“泠泠,下次便以這般送我禮物就好,省錢,還不會買著假貨。”
身后,不是假貨的真東西又動彈了起來。
桑泠赫然瞪大眼,先是驚愣自己送出的假貨竟是早就被知曉,而后反應過來自己岌岌可危的處境又慌亂了起來。
“我買,我不省錢,我有錢,我再買一塊送給你……”
“不要。”惡劣的男人挺身,盡數沒入,耳邊低磁的話語愛戀纏綿,“你才是我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