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月從夢中醒來,揉了揉尚有些混沌的腦袋。
沒錯,那個可惡的同桌就是幼年的謝無恙。
拜他所賜,她被他的白蛇神相咬掉了一片燼花花瓣,從此,她的九瓣燼花蓮變成了殘缺的八瓣。
以至于過了這么多年,許多幼時的記憶都已模糊,但唯有那個場景,讓她此生難忘,她也因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那時候謝無恙多大來著?七歲還是八歲吧,她也記不清了。
因為比起后來成為宿敵打打殺殺的那些歲月,她與謝無恙幼年的這樁糾葛,實在不值一提。
糜月只記得后來,她娘親氣瘋了,來學宮里討要說法,當時的隱劍宗掌門領著謝無恙,給她下跪請罪。她昏迷了三日,謝無恙就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三日。
再后來,謝無恙就沒有再在無涯學宮出現過。
“……你看起來似乎沒什么胃口。”
溫潤清磁的嗓音打斷了糜月的思緒。
她腦子里還在想這件事,早膳用得心不在焉,惹來男人的詢問。
因為她怕蛇,所以整個瓊山的蛇都被除盡了,她好久都沒有做過這個噩夢了。
謝無恙怕小姑娘夠不著,特意給她盛了一碗白粥,擺放在她面前。
糜月下意識地往后一躲。
“你怕我?”謝無恙留意到她的小動作,眉梢微挑。
糜月心道,不是怕,只是單純地排斥和厭惡。
她不禁想,自己之所以會走火入魔變成小孩,會不會跟她幼年時的靈識受損也有關系?不然沒道理,前幾任宮主修煉都沒出過錯,偏偏到她這里就發生了這等離奇的怪事。
“頂樓的蛇是我飼養的靈寵,它們從不會傷人。”
謝無恙見小姑娘神思不屬,想到昨夜的動靜,以為她當真被嚇到了,于是安撫道,“它們更不會無故跑出來,你不必害怕。”
不會傷人?
要不是她吃過虧還真就信了,糜月心下冷哼。
謝無恙今日穿著一襲竹月白衣,袖口紋著斜月梅枝,半束著發,墨染似的發間只戴著一根款式簡單的發簪,端得仙姿秀逸,云淡風輕。
糜月好像就沒見過他穿白、青、藍三色以外的衣物。
多虧了那張過分俊美的臉撐著,他的衣品真就和今日的菜色一樣寡淡。
倒是不見他腰間常別著的長劍,比素日多了幾分居家的自在閑適,聽說他已經修成了心劍,可以將本命劍收于掌心穴竅。
她因幼年時被他的神相啃了一口,害得自己如今走火入魔,他倒好,沒事人一樣,修為又更上一層樓了。
糜月心下來氣:“我不想喝粥。”
眼見小姑娘神思懨懨地單手撐著下巴,小手握著勺子攪了半天,粥都快涼了,一口都沒往嘴里送,最后雙手把碗往前一推,干脆不吃了。
謝無恙看著桌子上清淡相宜易消化的粥點,并無覺得不妥。
明明昨天還胃口極好,今日怎地忽然變得挑食起來?
糜月昨晚本來就沒睡好,看著滿桌子清淡的白粥小菜,更沒有什么胃口。
委屈又賭氣地瞥他一眼:“謝無恙,我要吃核桃酥餅。”
核桃酥餅……?
謝無恙聞言一怔,看著此時幾乎和她幼年時沒什么分別的糜月,眸底泛起漣漪,一些陳年的記憶隨之被勾起。
在無涯學宮同窗時,那人也是這樣的年歲,脖子上總是掛著一個雙魚流蘇的銀項圈。項圈墜著一個小香囊袋,袋子里沒有裝香料,而是日日裝著一塊核桃酥餅。
他第一次見她時,她便從那香囊袋里拿出了一塊核桃酥餅,用手掰開成兩半,大方地遞給了他一半,問他吃不吃。
她說是這酥餅是她娘親手做的,每天都要吃上一塊才解饞。
她幼時最喜歡的食物也是核桃酥餅。
謝無恙唇角微抿,雖是母女,但竟連口味都如此相似嗎?
糜月瞅著發怔的謝無恙,疑惑地歪了歪頭。
她不過說了句想吃核桃酥餅,這人怎么就跟被定身了似的。
這么大個宗門,連核桃酥餅都沒有么,不至于……這么摳吧?
“尊上,掌門傳您去明輝堂。”
侍從在殿外朗聲傳話,謝無恙回過神來,起身時道:“你今日將就用些,明日我讓人送些核桃酥餅過來。”
看著那抹竹月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糜月松了口氣。
她看了看面前沒怎么的一桌子早膳,雖然沒什么食欲,但肚子又有點餓,復又把那碗粥拿回來,埋頭喝了兩勺,又吃了兩塊蓮子糕。
礙眼的人不在,連白粥都變得美味了。
趁著謝無恙不在,糜月本來還想再去一次頂樓,那幅眼熟的女子畫像讓她有些在意,但是一想到那滿屋子的蛇,瞬間便將這個念頭打消。
于是她背著小手,一路溜達出了懸海閣。
不得不說,這隱劍宗還真是大啊。
各色的殿宇依山傍海而建,幾乎望不到頭。她變成幼崽后,腿也變短了,走了許久,也感覺并未走出太遠。
身邊時而有穿著隱劍宗宗服的小弟子經過,大都會好奇地看她兩眼,隨后朝著同一個方向匆匆快步趕去。
糜月一邊漫無目的地閑逛,一邊默念嘀咕著關于秘宮的口訣。
“蛟龍吞月時,秘宮自然現……”
老祖宗留下來的口訣也太抽象了吧,那“蛟龍吞月”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總不可能是真的蛟龍吧,如果滿月時,在隱劍宗真有蛟龍吞月這種奇觀現世,九州四境早就傳瘋了。
糜月沒想到她在找功法的路上面臨的第一個難題,竟是要考驗智商,拆解字謎。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頂的發包,要是她沒有走火入魔,現在就已經帶領弟子們攻上隱劍宗了,直接掘地三尺,定能將秘宮找到。
哪里要像現在這么麻煩啊。
“小不點,你跑這里來做什么?”
一道高大的少年身影攔在她面前,糜月仰起頭,這不是那位戴著面罩吃火鍋的奇人么。
糜月撓撓臉頰,裝作茫然的樣子:“我……不小心迷路了。”
程令飛看著面前的小團子,烏潤的杏眼眨巴眨,小包子臉上寫滿了“無助弱小可憐”,于是善心大發:“那要不要我送你回懸海閣?”
“我不想這么早回去,我……還想在外面玩會兒。”
她剛跑出來溜達沒一會兒,才不想回去。
“行,看見那邊穿灰色衣服的人了嗎?等你什么時候想回去了,就去找他們,他們自然會送你回去。”
糜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了兩位站著的侍從。這些侍從其實是從隱劍宗庇佑下的世家弟子中,選拔出來的外門弟子,每月輪換著來內宗里站崗值守。
隱劍宗弟子們的道服是青蓮色的,侍從的衣服則是灰色的,很好辨認。
說完,程令飛拔腿就要走,糜月想到什么,連聲叫住他。
“程師兄,你知道這里哪有蛟龍嗎?”
程令飛噗嗤一聲笑出來:“你說蛟龍啊?有啊。”
糜月瞪大眼睛:“真的有?”
“真的,騙你是小狗。”
糜月按捺著激動的心情,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那,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呀,我還從未,從未見過龍呢!”
“好呀,”程令飛笑瞇瞇的,半蹲下來和她平視,嗓音也低低地夾起來,笑得活像要拐賣小孩的人販子。
“你嘴巴甜一點,叫一聲哥哥,我便帶你去,如何?”
糜月:“……”
拳頭硬了。
她正在忍辱負重地喊一聲“哥哥”,還是“弄死他”之間糾結時,忽然程令飛的身后又掠過一道青蓮色的纖細身影。
糜月眼睛一亮,這次脫口而出:“夏瀝姐姐!”
“月月,你怎么在這,”夏瀝腳步一頓,低頭一見是她,唇角含了點笑,再看向她身旁的程令飛時,眉頭一擰,“師弟你怎么也在這,還不去劍池?想挨罰了是么?”
“小孩想看蛟龍,我逗她玩呢,哄她喊我一聲哥哥,我便帶她去看。”程令飛嬉皮笑臉道。
宗里還從來沒有過年紀這么小、這么可愛的小團子,程令飛單純地覺得逗她很有趣。
夏瀝疑惑問:“我宗何時有蛟龍這種東西?”
“后山不就有?”
夏瀝恍然:“你說那個啊……”
她看了眼真把他的話當回事的糜月,湊近一步,在程令飛耳邊低聲道,“騙小孩會腳底長痘的。”
“這么狠?”程令飛額頭冒出一滴冷汗,立馬低聲辯解,“可我也沒騙她啊,你敢說那不是蛟龍?”
糜月被他倆的啞謎打得心癢難耐。
有什么話是小孩不能聽的?還要背著她說?急死個人。
“現在離早課還有半刻鐘,且今日是司徒長老當值,你再磨嘰下去,別說看龍,只怕明天的太陽你都見不到了,”夏瀝好心提醒了他一句,旋即轉身邁開長腿,“我先走了。”
“半、半刻鐘?完了完了,”程令飛驚覺自己誤了時辰,連忙把衣袖從糜月手里扯回來,“小不點,今日性命攸關,哥哥得走了,下次再帶你玩啊!”
話音未落便跟著夏瀝大步流星地走了。
糜月好不容易得到了點關于蛟龍的線索,怎么肯輕易放棄,登時邁開小腿,像個小尾巴似地跟在他們身后一路小跑。
每日辰時三刻,弟子們要集合在劍池旁練劍,是隱劍宗雷打不動的規矩。
眼下正值夏末秋初,苑池里的菡萏還未謝,一朵朵粉紅蓮花亭亭地立在翠色欲滴的荷葉上,恰似碧玉盤中點綴的紅珊瑚,風一吹,荷香四溢。
荷花池旁,一群年輕的劍修們動作整齊劃一地習練著劍招。
糜月盤腿坐在旁邊的樹蔭下,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這些小輩們舞劍。
嘖,這僵硬刻板的出招,這遲鈍糟糕的后搖。
隱劍宗后繼無人啊。
程令飛踩著點趕來,只挨了長老兩句訓斥,如今混在眾弟子中間,此時放眼望去,矮子里面拔高個,他和夏瀝的劍招竟還算其中勉勉強強、能看過眼的。
想來他倆平日里沒少受過謝無恙的指點。
糜月不禁感慨嘆氣,她要是功力尚在,何愁打不下這隱劍宗?
哪怕如今有謝無恙坐鎮,等再過個百八十年,那廝渡劫飛升了,這隱劍宗就如斷桅之舟,根本不足為懼。
半個時辰后,糜月磕完了半袋瓜子,弟子們也練完了劍,眼看正要散去時。
糜月拍了拍屁股站起來,雙手聚攏在嘴邊,中期十足地朝程令飛喊道:“哥哥~哥哥~”
程令飛腳底差點一滑,被身后相熟的弟子扶住。
“令飛,你何時多了個小妹啊?”
“這小姑娘長得真標志,跟你可不太像親生的兄妹啊。”
“宗里不讓弟子帶家屬上山,你小子怎么敢把小孩領上山的?”
弟子們笑著打趣他,還來得及走的司徒長老聞聲扭頭,頗具威儀的目光正朝他瞟來。
“別瞎說,這不是我小妹,”程令飛連忙解釋,“這是師叔撿回來的娃。”
眾弟子更驚奇了。
“師叔撿回來的娃?”
“對了我想起來了,前日我看見師叔用他的本命劍遛娃來著,劍身上坐著的好像就是這小姑娘!”
“不對啊,這小孩頭上的額紋,怎么這么像是燼花宮的?”
在眾弟子的嘰嘰喳喳聲中,司徒杉本來欲走的腳步,硬生生地頓住,臉上表情驚疑不定。
謝無恙帶回來一個燼花宮的小女孩?
糜月可不管這些小弟子的指指點點,她喊都喊了,可不能不認賬。
她如游魚一般扒拉開圍在程令飛旁邊正八卦的弟子,絲毫不在意那些打量的目光,雙手叉腰,仰頭脆聲道:“說話算話,這下能帶我去看蛟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