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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汗水一滴滴從寧和的體內浸出來?, 將她的眉眼發梢盡皆潤濕。

    殿內此時已經熱到她不得不將大?日化金訣運到極致,將每一寸皮肉都包裹在內才能抵抗。即便如此,依舊連呼吸間都似冒著火氣。

    此時圍攻她的金人?已不剩多少, 但寧和一點也?未能感?覺到輕松些許。只因這些金人?全都化作了滿地金液, 這金液似凝非凝, 流淌得極為?緩慢,幾乎將這九級金階上盡數覆蓋。

    寧和雙眼看不見, 好?幾回都不慎踩在了這金液上。她雖已將雙足用大?日之精厚厚凝上一層,也?極盡所能用最快之速將腳抽回,卻?仍感?覺到一股詭異之力順著腳底接觸之處迅速爬上了她的身體。

    這東西并不像之前叫她吃過一回虧的那臭金之水,相較而言,這金液似乎傷害的是人?的神智。

    那一瞬間,寧和只覺得仿佛有無數痛苦低喃之聲縈繞耳畔,就同方才那些金人?們口中發出的那些一般,可聲音卻?要大?上無數倍,直直響在人?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如同怨鬼哭嚎, 糾纏不休。

    寧和一連挨上幾回,整個人?便有些搖搖欲墜, 眼前閃過無數猙獰幻影, 幾乎要從劍上跌落下去。

    金階之上尚且如此, 那下方殿中金人?更多,想?也?知道是何模樣。

    倉促間,寧和只得折身退了回去。

    那金臺之上原本就無金人?站立, 又在高處,想?來?興許還干凈著。

    果然?, 寧和閃身落回屏風后,一落地,感?覺地上鋪的仍是那柔軟織毯。且進來?之后,那灼熱的溫度似乎也?驟然?降下了許多。

    寧和跌坐在地,恍然?之間竟生出幾分安寧之感?來?。

    她扶著作痛的額頭歇了一會兒,待緩解了些,便又重新站起身來?,提劍往外頭走去。

    阿皎還在外面。

    走出屏風之前,寧和莫名地又朝那床幔方向看了一眼。她到此刻仍是覺得,那床帳里頭是有什么東西在的。

    內殿之外,蛟吼之聲暴烈不絕,那聲音中含著無盡的憤怒,如同任何一頭受傷的猛獸,要將仇敵咬噬撕碎。

    寧和足踏劍影,剛一騰空出來?,就立刻叫外頭滾滾熱氣蒸得汗如雨下。

    她忍不住回身望去。

    那金臺之上分明只是兩扇薄薄屏風,連墻體也?無,卻?幾乎將里外分割成了兩界。外間熱氣與?紛雜之聲,盡都被?擋在外頭。

    等等——如此說來?,寧和心中一喜,此處就是生路了!

    這青云頂,乃是青云子為?考校后輩所設。故而雖有難處,總不會毫無解法。

    想?來?只要躲到這屏風之后,即便一時不能尋到下層通路,也?可稍作休息,將眼下難關度過。

    思及此處,寧和便徑直奔向外殿而去,想?要將阿皎帶回來?。

    然?而出來?了才發覺難處所在。金殿之中,黑尾大?蛟正是上下狂舞、翻騰不休,一副癲狂之態。不僅喚之不應,那蛟尾噼啪甩動?之間,盡是金石迸裂之聲,全然?靠近不得。

    寧和心頭焦急,幾次嘗試,最后一回不慎叫那蛟尾掃在肩頭,頓時一陣劇痛,整條胳膊立時僵麻,許久彈不得。

    四周熱氣越來?越滾烈,寧和渾身上下汗流如漿,靈氣耗費之劇,幾乎連經脈之中都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滿殿金人?哀嚎不絕,夾雜著蛟鳴怒號,正是一派煉獄光景。

    又過稍許,寧和忽然?從這些紛雜之音中聽到了隱約的水聲。

    這讓她本就焦灼的心中更是收緊。

    她想?起,先前過橋之時,阿皎曾說過橋下河水正沸沸而漲。如今莫不是那水,已漲到這山坡上來?了?

    不無可能。

    寧和心下一片沉重。若河水當真無休無止,漲上殿來?,那她和阿皎在這金宮之中,就正如甕中之鱉,別?無他法了。

    寧和前后耗費了大?約一炷香時間,無論如何呼喚,化作黑蛟的寧皎都仿佛無法聽見。她甚至試

    著朝他斬出一道極寒之劍,想?要以?寒氣將他驚醒,卻?依然?不成,反而叫蛟越發憤怒。

    正一籌莫展之際,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淡淡的話音。

    “莫白費力氣了。就是你今日將它殺死在此,它也?無法醒轉。”

    寧和一驚,繼而大?喜,回過頭來?:“前輩——”

    面目模糊的青衣道人?靜靜地立在裊裊熱氣之中,青衣招展,一身清爽,絲毫不受這殿中灼熱之苦。

    相較之下,更顯寧和形容狼狽萬分。

    “你已知金臺何處,且去。”青衣道人?說,語氣顯得很是冷淡:“那金臺上水淹不至,旁物亦不能擾。你在臺上等著,待水退之時,自能去往第九層。”

    寧和先前已經猜到,如今自然?也?顧不上有什么欣喜之情,只急急道:“可阿皎此時不知是何緣故,成了這副模樣,前輩可知有何法可解?”

    “無法可解。”青衣道人?緩緩道,“憤怒之人?,唯有將這腔怒意耗盡,方能止歇。萬物有情,妖獸之流,亦是如此。”

    “這……”寧和滿面憂慮之色,“那敢問前輩,若阿皎如此下去,會……如何?”

    “如何?”青衣道人?笑了一聲,“若是青云子那徒子徒孫,自然?是會叫我送出頂去,算那后輩止步于此。至于這野蛟么,便看它自個兒造化了。”

    寧和聽了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那便只能自己再想?法子了。

    寧和修行日短,兩袖空空,身無長物。若是叫她此刻去想有何法子能叫阿皎醒轉過來?,那她能想?到尚有可能的,就只有一物。

    她的心尖火。

    此火于天下生靈有點靈生智之效,她從前已贈過蟒兄一朵,使他開了神智。如今再與?一朵,興許亦能將他于此刻點醒。

    只是這火到底并非種菜插秧,寧和也?不知摘不摘得。上一回時,她以?為?必死,故而強摘送出。這一次……罷了,總歸也?無他法可想?了。

    寧和輕嘆口氣,正要動?作,就聽身后青衣道人?又開了口:“你就非救你這蛟不可?”

    寧和說:“是,我……”

    “你可知,我這金宮之意,在于驗來?者之心性。”青衣道人?緩緩道,“先以?長橋之塌、滾水之漲使人?疲于奔命,心神松懈,好?叫其被?這金宮之怒所懾,陷入其中。自橋斷之時起,一炷香止,河水沒橋而過;二柱香止,河水淹至宮門;三炷香至,河水便將這金宮淹沒。”

    “心性越是堅定者,越能盡早清醒。醒后爬上殿內金臺,便可度過此關。”他冷聲道,“你入殿之后未受影響,始終清醒,自然?是好?。而你這條蛟,卻?是大?有不妥。”

    “即便有你提點在先,卻?亦然?受其影響,為?其所控,沉溺其中至今未醒……”說至此處,青衣道人?略作停頓,意味深長:“說明,它心中本就藏有怨恨。”

    寧和愣了愣,隨即解釋道:“阿皎先前叫伏風門人?所害,強行驅使,想?來?因此緣故……”

    “那人?已叫它吃了,不是么?”青衣道人?淡淡道,看向黑蛟翻騰不休的身影:“一切怨恨之生皆有其主,主死則怨消。它吃了那人?,此事便當已了結。而今如此表現?,不是另有因由?,就是天?性兇戾。”

    寧和張了張口,又沉默下來?。

    青衣道人?轉過身,面朝著她。那張面容雖被?白霧遮掩,而寧和此時也?無法目視,但她就是知道,他在看著自己。

    那目光審視、嚴厲,讓人?如浸冰水。

    他說:“你又可知,你非常人?。若你執意將此蛟留在身旁,叫它借你功德,得你庇佑,蒙蔽天?機。到時若有不妥,便是養虎為?患,為?禍一方。到時,你當難辭其咎。寧和,老道再問你,你當真非救它不可?”

    寧和沉默片刻,仍然?答道:“是。”

    她微微抬眼,低聲道:“前輩容稟。以?和之見,前輩如今所言,皆逃不過如果二字。豈有因來?日之事,而定今時之過的道理?至于前輩所說阿皎心性之事……寧和既為?寧皎之師,便身負教引之則,日后定將嚴加教導,引其向善,還請前輩放心。”

    青衣道人?定定望她片刻,忽然?笑了:“放心?我自然?放心。左右此事于我……也?算不上壞事。因緣際會,因緣際會啊!罷罷罷,你要救它,那我就救。總歸欠了你這小書生一樁人?情,此番就當了結。”

    說罷,大?袖一揮,殿中那搖頭擺尾的黑蛟便不見了蹤影。

    見寧和還呆愣著,不由?輕斥一聲:“走罷,還想?死在這里不成?”

    寧和這才反應過來?,忙道:“多謝前輩!”

    一落回高臺之上,腳才沾地,寧和便跌倒下去。

    原來?在那熱氣之中強撐良久,她已是渾身烤得皮開肉綻,全憑體內一股靈氣勉強續住。如今脫險出來?,正是精疲力竭,一時半會兒連爬也?爬不起來?了。

    “你說你又何必如此。”青衣道人?輕嘆道,“我輩修行之人?,還是獨善其身為?好?。千百年不過彈指之間,這天?下之事何其之多,你又哪里管得過來??”

    寧和喘了口氣,勉強笑了笑:“是,不過求一個無愧于心罷了。”

    她頓了一頓,還是忍不住問道:“前輩,阿皎他……”

    “說救便是救了。”青衣道人?不悅道:“我還能將它燉了吃了不成?”

    寧和苦笑著告罪:“前輩哪里的話,只是我心中牽掛,難免問上一句。”

    青衣道人?哼了聲,道:“這第八層你是過了,它卻?不能算,豈有仍舊同行之理?你且往前去,到時老道自將你那好?蛟還你。”

    寧和嘆道:“如此,便多謝前輩了。”

    這臺上屏風雖將熱氣隔去,卻?隔不去外間浪濤滾沸之聲。河水已是淹了上來?,將無數金人?哀嚎之聲、殿宇金石融蝕之聲盡數吞沒。

    許久,只余一片寂靜。

    寧和心疲神乏,盤坐在地調息修養。

    青衣道人?也?不再作聲,寧和也?不知他是否還在此處。

    她靜心打?坐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覺得恢復許多,這才重新站起身來?。

    寧和理了理衣襟,先試著問了句:“前輩?”

    沒有回音。看來?已走了。

    好?罷,寧和嘆了口氣,她也?該走了。

    走出幾步,她腳下一頓,忍不住再次回頭,朝那里間床帳方向看去。

    鬼使神差的,寧和又走了回去,走到那紗帳前,但停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掀起。

    罷了,不論這里是否藏有些什么,既不愿現?身,自己幾次三番打?擾,已是失禮至極,還是速速離開為?好?。

    想?著,她便朝那帳中拱了拱手,轉身離去了。

    一走出屏風,寧和便愣了一愣。

    她感?覺面前一片空蕩,原先那偌大?金宮,竟已消隱無蹤。立在這金臺之上,四野空曠,只余冷風寂寂。

    第九十二章

    寧和?足踏劍影, 緩緩落在河岸邊上。

    河水濤濤,水聲平緩,再不見先前鼎沸模樣。回首望去, 坡上金宮不再, 只余滿地碎石泥土, 其中摻雜大小碎金,日光映射之下?閃閃而亮。

    寧和?深吸一口?氣, 緩緩走上石橋。

    青衣前輩說,待水退去,自然能找到下?一層入口?。如今她出來尋找一圈,若說覺得何處有些異樣,那便只在這座斷橋之上。

    此?橋先前已自中間處折斷,大半橋身已成碎石飛灰,只剩岸邊兩處石梯和?邊緣幾?丈橋面,傾斜著插/入河水之中。

    寧和?一走上石梯,便發覺下?方河水那股詭異吸力仍在,故而不可御劍。但她發覺,那河中有一處, 似乎是無水的。

    像是一口?漩渦,又像是有一種莫大的無形之力, 將?原本緊密流淌的水體之中掏出了一處坑洞。那力量不散, 河水便永遠也無法流入。

    寧和?順著傾塌的橋身緩緩而下?, 離水面越來越近,離那口?河中之坑也越來越近。

    河中吸力之強,離得越近, 寧和?就得耗費越多的力氣去抵抗它?,是以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直到覺得離

    那水中坑已經足夠近了, 寧和?停下?腳步,猛一提氣,運起一道穿瀑訣就縱身鉆了進去!

    天?旋地轉。

    等再站穩,已在弟子殿中。

    寧和?長舒了口?氣,就地盤膝坐下?,調息起來。

    這一路消耗前后甚巨,到了安全之處,自要修養一番。

    這一調息,就過去了一個日夜。寧和?站起身來,只覺渾身沉疴盡去,精神清爽。不由原地練了一套劍法,才朝那九重階中走去。

    寧和?記得清楚,這次定?要拿傷藥,于是一進去便直奔丹藥而去。

    只是她眼睛本就看?不見,這些滿架子藥瓶又做得甚精巧,一絲藥氣也不曾漏出。她在其中一只瓶兒?一只瓶兒?地摸來摸去,甚為苦手。

    “……哪一瓶是傷藥?”寧和?喃喃地自語道。

    “你右手處,上移三排左數第二瓶。”一道帶著笑意的聲音道。

    卻是那青衣道人不知從何處又冒了出來。

    寧和?已有些習慣了,只鎮定?回過身,拱了拱手道:“前輩。”

    青衣道人說:“別前輩了,你先拿你的藥。”

    寧和?便依著他?的指點,伸手從貨架之中取下?一只長頸圓肚的小瓶,又說道:“謝過前輩。”

    青衣道人說:“這瓶里裝的,名?為仙靈散。算不上什么好東西,只一點,用處頗廣。無論?你是病了傷了,又或者中了什么毒了,總能吊得一條命在。”

    寧和?所需的正是這樣的藥,聞言有些欣喜,又謝了一回。

    她一見到這青衣前輩,心里想著第一件,就是想問?問?阿皎如何了。只是曉得會惹他?不快,就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就聽青衣道人說:“我原本不想來見你,怕你一開口?,就要問?我討你的蛟。”

    寧和?被說中心事,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青衣道人瞥她一眼,接著道:“只是你過了青云頂八層,依照這許多年的規矩,我該來送你一禮,故而,老道還是得跑這一趟。”

    寧和?聽了忙推拒道:“這一路前輩已助我良多,怎敢再收前輩什么禮物。”

    青衣道人理都懶理她這話,只漠然道:“應當送你什么,老道早已想好。你自鸞鳳蝶巢中取了三枚九色玲瓏珠,取其二予我。”

    三枚取二,那還剩一枚,且還是九色珠,應對金煌派所需想來已盡夠了。因此?寧和?并不猶豫,抬手便從乾坤囊中取出,遞了出去。

    青衣道人將?這兩顆珠子拿在手里把玩片刻,說道:“行了,你便在旁邊等著罷。”

    寧和?于是老老實實走到一旁,挨著一處架子坐了下?來。

    見她連問?也不問?一句,青衣道人一時啼笑皆非,反倒開口?解釋道:“這玲瓏之珠有破障之效,九色為極數。老道略通熔煉之法,今日便以這九色玲瓏珠為底,為你練一雙眼珠出來。說與你聽,免得你當我貪了你的珠子。”

    寧和?這回當真是又驚又喜,雙眼畢竟不同其它?,她雖說是心中已做了些準備,但若能重見天?日,那又哪有不想的道理?

    “多謝……”

    “行了,你少吵鬧兩句,就夠叫老道感激不盡了。”青衣道人哼笑道。

    寧和說到一半的話頓時堵在喉中,默默地閉上了嘴。

    她在這邊打坐,青衣道人就在那方煉她的眼珠子,兩處都是安靜。

    寧和入定向來極快,不多時便心神守一,浸入修行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幾?聲低語。

    “不對……缺了,為何……?”

    寧和?睜開眼來,就聽青衣道人似在緩緩踱步,說著什么“不對,不對”。

    她有些疑惑,什么不對?是青衣前輩說的“熔煉”出了什么問?題么?

    然后就聽青衣道人忽然道了句:“你過來。”

    此?處只有他?們二人,這話自然是對自己說的。寧和?于是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青衣道人定?定?望著她,似在思索著什么,片刻后,忽地低喝一聲:“來!”

    寧和?滿面茫然,來?她不是已在這里了么?

    只是還未將?疑問?出口?,便覺腰間乾坤囊中有一物應聲飛出,被青衣道人抓入手中。

    寧和?一愣,這氣息……是那枚夢鄉花。

    小若貝珠,細若柔膚,正是夢娘贈她的夢鄉之花。她將?它?收在乾坤囊里,小心珍藏,不想今日,卻被青衣前輩拿了出來。

    愣神間,就聽青衣道人說了句:“成了。”

    隨即輕斥一聲:“去!”

    此?話音一落,寧和?便覺有什么東西朝自己迎面撞來,緊接著雙眼一痛,灼熱難當。

    她低叫了一聲,下?意識伸手去揉,揉了片刻再睜眼,就覺眼前白?光刺目。

    白?光?

    ——我能看?見了?

    寧和?小心翼翼地閉眼,再睜開,逐漸清晰的視野里,一身青衣的高大男子負手而立,身旁一頂圓圓白?玉小爐懸于肩側,其下?隱隱有暗藍火光明滅閃爍。

    男子見她愣愣模樣,笑道:“能瞧見了?”

    寧和?眨了眨眼,點點頭。

    青衣道人一指點出,寧和?面前便浮出一面水鏡:“且瞧瞧,可還滿意?”

    寧和?定?睛望去,只見鏡中女子一襲青袍,頭戴玉冠,面容素白?,神情怔愣,一雙眼黑若點漆。

    寧和?微微松了口?氣。

    她先前心中隱隱其實有些擔心,倒不是別的,只是那九色玲瓏珠生有九色,光澤絢麗。她疑心若以這珠子煉出眼睛來,莫不是也是副斑斕顏色?到時恐要將?旁人嚇倒。

    線下?發覺仍舊是和?從前一般的黑瞳,是再好不過了。

    然而又瞧了片刻,寧和?忽然發覺了不對之處——她的左瞳之中,似乎有什么變化。

    凝神一瞧,那瞳仁之中竟隱約是……一朵花的形狀。

    這是——寧和?反應過來,這是那夢鄉花!

    “發現了?”青衣道人輕聲一笑,說道:“我先前雖說為你煉一雙眼,只是后天?煉成到底并非天?生地養,若尋常煉制予你,便只是能叫你看?見,卻不能將?之與你神魂相合,渾然一體。此?事若要圓滿,殊為不易,我原本也未想強求。偏偏,你之運道卻是如此?之好。”

    他?一揮手,將?那水鏡拂去,一邊道:“這天?下?能牽引神魂之物,不多,夢鄉花算是其一。更?難得此?花本為其主人所贈,與你氣機相連,因緣牽扯極深。老道將?它?化入你左眼之中,便能借此?花之能,使這雙眼與你神魂相連,長此?以往,也就仿若天?生。其中更?或有一門神通,只待你日后自行探尋。此?番煉制,可是很費了老道一番功夫啊。”

    寧和?聽得感懷不已,當即納頭就要長拜一禮,卻聽青衣道人說:“我替你做這雙眼,也有一事要你答應。”

    寧和?忙道:“前輩請講。”

    青衣道人瞅著她,將?聲音一提,說道:“此?事,便是要你從此?不要再同我說一個謝字!我做什么,只管我愿意,我若不愿,再求也無用,用不著你來謝。我知道你等讀書之人,總愛禮來禮去,好似非如此?不能顯出品德來。老道我卻平生不喜繁文縟節,更?厭惡那等無事也要叨叨幾?句之人,平白?耗人時間,真是害人不淺!”

    劈頭蓋臉一通話,說得寧和?苦笑連連,只得連聲諾諾應下?。

    而青衣道人說完,卻像是頗覺愉快許多,又復那副優哉游哉模樣,收起那白?玉小爐,將?手中拂塵朝寧和?揚了揚:“好了,東西你也拿完了,這就往第九層去罷。”

    “不過……這青云頂前八層,千年來倒也不乏有人闖到此?處。”他?似笑非笑地道:“而這些人,盡都倒在了最后一層。如何,小書生,你覺得你能例外么?”

    寧和?如今雙目復明,正是心情輕快時候,聞言微微一笑,說道:“這話前輩可是問?過許多遍了。寧和?的回答卻是不會變的,總歸,也要試上一試。”

    青衣道人笑罵道:“好你個小書生,老道可聽出了,你是嫌我多話了!”

    “豈敢,豈敢,”寧和?唇角微揚,難得起了幾?分玩心,也順勢作出

    一副惶恐模樣:“晚輩還要仰仗前輩指點,怎敢冒犯?還望前輩明察啊。”

    青衣道人拿指點了點她:“我不與你多說。”

    說罷拂塵一甩,寧和?只來得及一眨雙眼,人已經落在了弟子殿中。

    好罷,她笑著搖搖頭,正了正衣襟,也不再停留,就這么轉過身,徑直朝殿外走去。

    早晚要去,不如早去早回。

    這回走出殿外,卻是走入了一片茫茫霧海之中。那霧氣隔絕了她的感知,前不見去路,后不見來處,睜眼只望得見得腳下?方寸之地。

    寧和?在霧里走了許久,忽然之間,聽得前方有水聲轟隆。

    又是水。

    寧和?頗覺頭疼,這一路走來,處處是水。她如今簡直是要怕了這聲響了。

    又走幾?步,水聲越大,而周圍漸漸有了樹叢草木。

    寧和?在這些草木之中穿行,樹葉草莖上皆掛著細小水珠,只是她身上此?時穿的已是修士們不染塵埃的法衣,再不會叫這水露沾濕半分。

    在伸手拂開幾?片芭蕉大葉時,寧和?隱約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待一腳踏出,發覺前方乃是斷崖無路之時,寧和?已經有些怔住。

    她抬起頭,隱約見到霧外似有一輪紅日。

    日光漸烈,白?霧緩緩隨之散去。眼前只見萬丈白?練宛如天?河倒懸,其下?大河滾滾,不見盡頭。

    寧和?怔然片刻,仰起頭,果然見得有一道彩光從天?而降,化作長梯一條,懸于江上。

    正是——登仙梯。

    “如何,可曾想到?”

    寧和?轉過頭,只見青衣道人負手立在崖前,望著那濤濤飛瀑。崖風獵獵,吹得他?衣袍颯颯,長袖當風,云繚霧繞間,好似傳說之中那姑射神人。

    這懸崖之上風聲如嘯,水聲若雷,而青衣道人開口?時,語聲分明不大,卻入耳清晰。

    他?說:“昔年,青云子發下?青云令有七,可使門人弟子及后輩中之優異者,不必過那登仙之梯,亦能憑令入得青云頂中,以得歷練嘉獎,代?代?相承。”

    “只是,”青衣道人淡淡道:“旁的便罷,只當是提攜后輩。但若有欲要上第九層者,則非得正正經經走一趟這登仙梯不可。登仙之秘,豈是人人可觀?”

    所以,就是要再爬一回登仙梯。

    寧和?聽了,點點頭道:“晚輩知曉了。”

    說罷,定?了定?神,就要縱身而下?。

    然后被青衣道人一拂塵攔住了。

    “作什么,你已登過一回梯,還想再來?”青衣道人笑道,“當然,若是真想,老道也不是不能允你。”

    寧和?愣了愣,雙眸一亮:“前輩的意思是……”

    “不錯。”青衣道人道,“這第九層于你,自登上這青云頂之初,便已然是通過了。”

    寧和?聽了自然高興,捏了捏掌心,想說謝字,又止住,最后只得朝青衣道人拱手揖了一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青衣道人輕哼一聲,一揮拂塵,稍頃,天?邊云涌霧動,轉眼便有一只青色大鳥遠掠而至。

    其鳴清越,其目赤金,正是青云鳥。

    青衣道人身形一晃,便已立在了鳥背之上,對寧和?道:“上來罷。”

    寧和?忙縱身而上。

    青云鳥一展雙翼,便徑直乘風扶搖而上,朝那天?穹飛去。

    一路罡風激蕩,但即便是寧和?,如今也不會為這些許狂風而動了。她與青衣道人并肩立在鳥背之上,二人俱著青衫,身形也都是挺拔,此?番乘鳥踏云之景,宛如那畫中仙人。

    青云山之高,直埋云中。即便以青云鳥之能,亦飛了數十息,方至峰頂。

    寧和?遙遙望見青云頂上巖臺,以為要在此?處停下?,卻見那鳥兒?又一振翅,仍舊往上。

    又過數十息,云海早已在腳下?,而青空之上長風拂面,舉目與紅日相對,疑心已不在人間。

    青衣道人立在寧和?身旁,溫聲道:“世人皆知青云頂,謂昔年青云子所居。卻不知這青云頂之上,還有虛峰一座。而此?處,才是真正,青云子洞府所在。”

    話音未落,就聞身下?青云鳥一聲清鳴,長頸一低,以鳥喙輕啄幾?下?,眼前景象便忽地一陣變幻,如水波漣漪,憑空顯現出一座青翠山峰來。

    此?峰相較龐大高聳如青云山,顯得太過尋常了些。峰頭低矮,山勢也不綿長,只平平一坡,半環而走,中間谷地,仿佛人間許多村落后的任意一座野山,平平無奇。

    只這漫山竹海,還算可稱清幽二字。

    誰曾想,名?傳千載的一代?真仙青云子,就住在這樣的一處小山之中?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山谷中青竹翠蔓, 有清溪穿行竹間。竹枝蔥蘢茂密,只聞水聲,不見溪水何處。

    青云鳥羽翼舒展, 乘著流風繞著竹梢緩緩盤旋幾圈, 雙翅收攏, 輕輕落在了一處竹樓前。

    又是竹樓。

    寧和從鳥背上?下來,環視四周。

    這里……同先前莊岫云莊兄所?住的地方有些像, 也像金河銀葦畔的竹樓。都是高?高?的、從側邊而上?的竹廊,傘蓋般兩側撐開?的棚頂,不遠處,有清澈溪水從林間潺潺流出。

    只是不同的是,面前的這一棟,比先前寧和見過的別的樓都要舊。

    滿山竹葉青翠,興興向榮,只這棟林間的竹樓是陳舊的。

    那一排排整齊而列的細長竹竿呈現出一種破敗的枯黃,褐色的斑點像是滴滴暈開?的褪色墨跡,有的地方已經被時光刻上?了長長的裂紋。

    而且也不像別處,竹樓總是成雙, 隔岸相對。這里的樓,只有一座。

    這衰敗的、好像風一吹就會支離破碎的舊竹樓, 就是千年來唯一一位飛升仙人青云子的住所??

    寧和有些遲疑地立在樓前。

    青衣道人輕輕笑了一聲, 說?道:“怎么, 不相信么?莫發呆了,隨我來。”

    說?罷,身形一晃, 率先踏上?了樓邊的竹梯。

    寧和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邊暗自提氣, 落腳時極輕,生怕一不小心,就將這枯黃的竹桿間踩塌出一個洞來。

    她感?覺這座竹樓就好像一個遲暮的老人,佝僂地、靜默地站在這里,閉著眼睛,行將就木。

    走上?竹樓,穿過竹廊,掀開?葦草織就的門簾,寧和隨著青衣道人走進了里間。

    樓里房間很寬闊,里面的陳設極簡單:窗下一張木床、床邊一面書櫥,另一側放著一副木桌椅,一眼望去顯得有些空蕩,連只蒲團也不見。

    就像某位凡間的清貧學子之?家。

    寧和撩起?門簾,往里瞧了一會兒?,才走進去。

    房間里四處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足尖踏過去,便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幾縷風從支開?的窗頁下蕩進來,一股說?不出的氣息彌漫開?來。

    那氣息同這棟竹樓一樣,是老的、舊的,沉寂的。

    “來。”不遠處的青衣道人說?,沒有回頭?,只是負手站在一面墻前。

    寧和走近了才發現,原來這墻上?是掛著畫的。

    只是落了層灰,這幾卷畫的顏色也不甚鮮亮,才叫她沒有第?一眼瞧見。

    青衣道人微微抬袖,遙遙一拂,那層淡淡的灰塵便落去了,露出其下的兩卷畫來。

    那畫以?淡青細布裝裱,玉軸為輪,長約六尺,由兩根細綢繩懸掛在墻頂處的木鉤之?上?。

    那木鉤有三枚,卻只掛了兩卷畫,中間的那一鉤是空的。

    寧和自然先去看那畫中內容,卻連著幾眼也未能看清。

    在她的眼里,只覺得那畫上?的確繪有筆墨圖案,但卻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像被一層捉摸不透的青色霧靄所?遮掩,越是用力想要去看,越是看不清。

    到最后,竟像是被夢魘了住一般,整個人立在畫前動彈不得。

    寧和潛意識里也隱約覺出有些不對,眉頭?緊皺,想要掙脫。可?卻也如那夢中之?人想要醒來一般無處著力,思緒一片混沌,漸漸的就連自己姓甚名?誰也記不清了。

    ……

    佇立畫前的青衣女子眉心緊蹙,神

    情似怔然又似痛苦,整個人就如一根木樁一般長久不動。許久之?后,就見她身上?的氣息與生機也似乎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弱了下去,似乎便要真?將成了死木頑石一段。

    面目模糊的青衣道人站在她身旁,目光并沒去看她,也不見任何動作。負著手,也在看墻上?那畫。

    許久,久到寧和原本自然紅潤的臉龐上?逐漸浮現出了一種死寂的青白,忽然,安靜得連風都不再有一絲的室內忽然響起?了一道極輕的“嗶啵”之?聲。

    靜靜觀畫的青衣道人微微偏過頭?,終于將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后輩身上?,不知是贊嘆還是感?慨地輕輕嘆了口氣。

    寧和的眼仍舊凝望著那畫,腳下也仍舊不曾挪動,身上?的青色衣袍卻漸漸無風而獵獵鼓蕩。

    “嗶啵”。

    起?初只是一點灼亮紅光,像是余燼里隨風而亮的炭星。隨后那火遍“轟”地燒了起?來。

    從寧和的胸口之?處,眨眼睛將她整個人吞沒。那火分明即亮也極熱,將整座竹樓都映得一片通紅,但火中的寧和卻分毫也不曾傷著,連滿身衣袍亦是完好無損。

    “我的樓!”

    青衣道人驚呼一聲,連連打出幾道法訣才將那火勢阻住,一道青色流光如水面般鋪開?,將寧和腳下與竹樓間分割開?來。

    寧和立于烈焰之?中,面容于火光包裹間若隱若現。她的眼睜著,眼中卻并無神光。只在眉心之?處,無聲無息地在這灼燒之中蘊養出了一叢潔白的光。

    白光明滅閃爍,吞吐之?間,竟隱隱化作一尊小小人形。

    那小人懸于空中盤膝而坐,雙手抱元而握,懷中一點金光如丸。那金丸甫一現出,便引得方圓數里靈氣奔涌如潮,朝著寧和所在之處滾滾而來。如霧海鯨吞,倒漩如錐。

    一時間烈火滔滔靈霧繚繞,一片仙家景象。

    只見那白光聚成的小小人形抱著那金丸入定幾息,忽地抬手將其打出,任金丸隨風而滾,繞著寧和的額間來回旋轉。

    每轉一圈,那金丸便灼亮幾分。

    待得轉夠九九八十一圈,小小一丸已是璀璨如日,將整座竹樓照得金光煌煌。

    就見那盤膝小人將手平平一抬,那璀璨金丸便滴溜溜疾射而返,一頭?撞入那小人體內。

    ——無聲也無形,但就在這一剎那,周圍的無論是靈霧還是火光,都似波紋一般蕩出了無數細密漣漪,再聽?不見一點聲響。

    一片寂靜之?中,小人睜開?了眼睛。

    似驚雷劈過夜空,又似白日驚醒蒙昧大地,寧和倏地抬起?臉,腦中神智猛地一清,醒過神來!

    我這是——

    寧和悚然而驚,忙噔噔噔后退數步,遠遠離開?那兩幅畫卷。

    然而就在她站定后,警惕不已地再次瞥過去一眼時,在寧和原本烏黑一片的左瞳之?中,忽然泛起?淡淡的粉光。依稀是一朵花的形狀。

    “嗡——”

    那一瞬間,寧和的目光仍停留在那畫卷上?。但她的眼里,那繚繞在卷面上?的青色霧靄似乎猛地變幻了,她仿佛看見了無數交織的線條、青茫茫的天?際、深厚的黑暗、無邊無際的水面……萬千至理藏于這一卷之?間。

    耳中腦中,黃鐘大呂,如聞天?音。

    這是什么?

    寧和雙唇微微翕動,只覺得心神陷入了一種巨大的震顫之?中。

    身側青衣道人的聲音傳來,像是隔著遙遠的水面,朦朧不清。

    他說?道:“你不是想看登仙之?秘?這就是了。”

    “此為青云榜,一榜一仙人。”

    ——青云榜。

    寧和無聲地念出它的名?字,她眉心處的小人也在同一時刻開?口,也念出了這三個字。

    寧和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它的聲音,那是她自己,又像是有無數的別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如同同一時刻擲入湖中的萬千石子,萬千種聲音合為一體,似疊非疊,似響非響……又好像站在一間滿是書簡的大屋之?中,所?有的書冊、所?有的竹簡都在同一時刻飛速翻動,漫天?的文字、連篇的詞句仿佛絲線一般將她環繞其中……

    寧和癡癡地仰著頭?,一動也不能動。

    “去吧。”她聽?見青衣道人的聲音在耳邊對她道:“去摘下來。寧和,這青云榜,有你一卷。”

    那聲音仿佛是種指引,寧和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觸上?那青色的畫面,清涼而濕潤,像是探進了一片云里。

    滿室青光大作。

    等再回神時,寧和發覺自己正立在竹屋中間,兩手齊舉,掌中握著一卷玉軸。

    她低下頭?,將它緩緩展開?。

    玉輪滾動間,光滑如膚的細布寸寸顯露。其中青光渺渺,如云似霧,云霧變幻中隱約有起?伏的山巒、連綿的草木,河流棧道、走獸行人,像是將那萬頃之?地蘊藏于這一卷之?上?,神妙無比。

    “你拿到的是什么?”青衣道人問,聲音里難得帶著幾分好奇之?意。

    寧和兩手在玉軸上?慢慢地握了握,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才答道:“青云……群妖榜。”

    在她道出這個名?字時,耳邊仿佛響起?“錚”地一聲劍鳴。

    寧和垂下目光,望著自己的胸口。

    ——這是她的道了。

    陰差陽錯入了修道之?門,兜兜轉轉至今,直到此時此刻,她的心中終于再無一絲疑惑與動搖。

    在觸摸到青云榜的那一刻,寧和看到了許多。登仙之?秘、青云榜之?由來、世間的許多道理——還有她自己。

    她像是舉著一盞燈,在黑夜里行走了許久。夜色里沙沙的聲音,像是雨,又像是筆鋒掃過紙頁絹帛。

    路的盡頭?,她看見連綿的雷云、猙獰的虎頭?、巨大的鷹翼……耳邊的沙沙之?聲被凄厲的慘叫所?劃破——這是她拿起?劍的那一天?。

    她的劍因此而生,這也是她提起?劍時該去做的事。

    修仙非我欲,我欲救蒼生。

    自古有天?降秘寶登仙梯,登梯者可?見青云榜。

    青云榜,上?青云。

    此榜有三,乃天?賜登仙之?物,得榜者即虛領一皇天?仙位。

    待得榜者修得一榜功德圓滿,即可?立地飛升,直入仙班。

    而若其至死也不能圓滿,則所?持青云榜將待其身死道消后,自行重歸登仙梯之?上?。

    圓滿……

    寧和想,這二?字說?來輕巧,卻最是難得。只是她如今心頭?正是一片澄明,倒不怕這份難得,左不過一個“盡力”二?字罷了。

    她手捧卷軸,回過頭?朝那掛畫的竹墻看了一眼。

    顯而易見,上?一位爬上?這登仙梯,取走青云三榜之?一之?人,正是千年前的青云子。

    寧和伸手之?時,心中其實?滿是疑惑。有關于從前的,也有關于今后的,關于前路的,關于她自己的……

    青云群妖榜,便是青云榜給她的答案。

    非是人擇榜,而是榜擇人。青云榜在未被摘取之?前,乃無字之?天?書,只有待得摘榜之?人與其相接,才會顯出榜中真?意。

    一人一榜,從無相同。

    青云群妖榜,取收盡天?下將出未出大妖之?意。凡為禍一方者,盡列榜中。

    而她從此需持手中劍,執此群妖榜,滌蕩四方。

    第九十四章

    青空紅日高懸, 腳下?巨瀑轟隆。

    寧和立在崖頭?,長風獵獵,吹得她衣袍不斷鼓蕩作響。

    寧和喜愛這樣肆意的風, 更喜愛天地高闊如斯, 總叫她忍不住負手欣然遠眺片刻。

    青衣道人立在她旁邊, 亦是有一會兒不曾開口。

    兩人靜立良久,隨后青衣道人說道:“此去, 你若是不成?仙,你我便?不會再見了。”

    寧和聞言神色微怔,心頭?也不由生出了幾分遺憾來。

    是啊,青云山百年方才一開,入頂也非人人可來。若自?己不能成?仙,經此一別,興許當真就是永別了。

    雖然相處時日并不算太長,即便?不知?樣貌、未通名姓,可這位青衣前?輩在她的心中,已然是亦師又亦友。

    還有先前?的莊兄,夢娘, 江遠兄……

    寧和下?意識抬了抬手,輕輕撫過自?己的左眼。

    夢娘送她的那朵夢鄉花, 如今就

    藏在這眼瞳之中。

    這一場青云頂之行?, 相逢日短、別離倉促, 此后卻定然終此一生都不會忘記。

    可惜當初莊兄將自?己送出之時突兀,甚至還能未好好作別過一場。

    寧和輕輕嘆了口氣,轉過身朝青衣道人長身而揖。

    她認真道:“能與前?輩相識一場, 是寧和之幸。正如前?輩所言,今此一別, 今生不知?還能否得見。前?輩一路助和良多,千言萬語不能道盡,只望前?輩今后萬事順遂,保重身體……寧和拜別。”

    寧和低頭?俯身,兩袖舉過頭?頂,一禮正行?得端正,就聽見面前?的道人似乎是笑了一聲,然后便?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當頭?襲來。

    風中隱約傳來一道輕斥,有似有笑意:“小迂腐,走你吧。”

    她什?么?也來不及反應,便?側身從這萬丈懸崖之上跌了下?去。

    寧和一時錯愕,下?意識想要化出劍影踏于足下?,卻被一陣撲面而來的勁風裹挾進去。

    那風卷著她,如同巨石壓身,叫寧和動?彈不得,只能于呼嘯的風中朝著崖下?墜落。無?邊無?際的霧氣涌了過來,浪潮一般凝聚成?翻滾的漩渦。

    頭?頂晴朗青空與隆隆的瀑布之聲都像隔了一層紗般漸漸隱去。她睜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可眼前?卻迅速被濃郁的霧氣遮掩住了。

    …………

    “老師。”

    有人在耳邊低聲道,嗓音沉沉。寧和覺得熟悉。

    是我的學生?她想。

    我應當在我的書院里……有何事?她想要張口回應這名學生,卻始終提不起氣力?,試了三兩次,才勉強張了張口,發出聲音:“是誰?”

    “寧皎。”那人說。

    ——阿皎!

    寧和猛地睜開了雙眼。

    一條細枝柔柔地拂過她的臉側,寧和眼前?一片白光,伸出手,掌心扶在了一截有些干枯樹干上。

    是棵老柳樹。

    修士的五感極為?敏銳,寧和嗅到了柳葉細細的清苦味。

    她緩了緩神,待那股眩暈感過去,才轉過身來。

    寧皎就站在她的身后,一雙翡翠般幽綠的眼瞳靜靜地望著她,漆黑的衣袍隨著微風輕輕拂過滿地碧絲般的草葉。

    阿皎如今越來越像一個人了,寧和想。

    他的背脊變得筆直、挺拔,長身而立,不再像從前?那樣舉動?間總帶著終怪異的搖晃感,臉上神情也終于顯得稍稍平和,不再給時不時表現出一種獸類的警惕、兇狠之感。

    “阿皎。”寧和心頭?有些感慨,朝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她左右環顧一番,發覺此刻她二人正位于一處不知?何地的山谷之中。四周草木蔥蘢,身畔是一條淙淙而流的小溪。

    寧和道:“你可知?此是何處?”

    寧皎搖了搖頭?。

    “好罷。”寧和嘆了口氣,抬頭?望了頭?頂晴空。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當務之要自?然是找戶人家問路。而此處荒谷空無?人煙,還是速速離開為?好。

    于是并指點出一星劍芒,足尖一點,翻身而上,回過頭?對寧皎道了句:“阿皎,走吧。”

    寧皎默不作聲地一點頭?,隨她化作一道暗色遁光,一人一蛟頃刻遠去.

    寧和眉頭?微微蹙了蹙。

    此處荒野,又不識路,她便?將劍御得頗低,沿途只從樹梢上掠過。

    這里風中含著的氣味很奇特。四處分明是許多綿延的矮山,可空中的風拂面送來的卻不是寧和熟悉的山川的清幽氣息,而是一股隱隱帶著咸苦味道的潮濕水汽。

    所過之處,一景一物都顯得極為陌生。

    寧和有些頭?痛:她們這到底是被那位青衣前輩丟到何處去了?

    然而不論?何處,要想尋到有人家的地方,沿水而行總歸是不會出錯。

    劍光若流星,三五十里眨眼而過,寧和在一處矮坡后的樹林前?落了地。

    這是一片灌木似的樹林,那樹木生得葉狹且深綠、枝干細密而呈褐紅色,寧和此前?從不曾見過。

    前?方連綿數里都是這樣的樹。

    先前?細細的溪水流至此處,已成?了密布的河網,環繞著這片樹林朝著遠處奔行?。也有許多細流漫過低矮的河岸,沒入樹林了之中,沒過樹叢深褐的根系。

    寧和神色微肅,側耳細聽。風中那由遠及近的,分明是浪濤之音。

    寧和這半生來也算走南闖北,早年曾乘大船從越州城碼頭?順江南下?,漂泊數月,一路行?至福州城外。

    猶記得當年立在船頭?遙望那帆布叢列、水波接天之景時的震撼之感,未曾想如今輾轉際會,竟又來到了海邊。

    是的,海。

    對于寧和這類山中田間長大的人而言,那股奇異的咸潮氣息分明又特殊,極易分辨。

    在她的感知?里,這片樹林再往西南數十里,陸地就被無?邊無?際的水面所取代了。

    而在這樹林之后,河水的對岸,有一座小小的村子。

    臨近人家,怕驚擾他人,寧和便?不再御劍,只徒步而行?。

    修士之身輕巧如燕,即便?不踏劍,也比尋常凡人快上許多。

    不過半炷香時間,寧和二人就來到村中。

    這村乃是一座漁村。

    大約十七八戶人家,有木屋、木棚,以及一兩座石屋,錯落地建筑在一片背風的矮坡左右。草叢里有一條灰褐的泥路,路的兩旁立著幾框高木架子,架子上晾著許多形狀各異、半干不干的魚貨。

    風吹過,襲來一股有些濃烈的腥氣。

    寧皎明顯有些不喜這氣味,寧和一回頭?,發現他已經避到了好幾丈外的一棵老樹后面,正皺著眉望著這邊。

    傳言都說蛟龍弄水,如今可見不盡不實。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只得自?己往村里走去。

    白日里,青壯想來都出海打魚去了,寧和走過半個村子,才在一處石屋前?見到一個正在灶前?生火的女人。

    女人正煮著一鍋魚湯,佝僂著身體,裹著一件灰褐布裙,低著頭?,額上滿是細汗。

    這屋子外頭?無?墻,只圍了一圈半人高木籬。寧和站在籬外,猶豫了片刻,試著用大趙官話出聲問道:“這位嫂子……”

    那女人聽見聲音嚇了很大的一跳,一下?子回過身來,警惕又驚訝地看著寧和。

    寧和面上帶著溫和笑意,沖她半拱了拱手。

    女人眼神變得古怪,直勾勾盯著她上下?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張嘴咕噥了挺長的一句話。

    寧和一愣,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說的大約是:“你是個讀書的。你是個女人。”

    說的不是大趙官話,也不是福州話,而是前?朝的一種語地區方言。

    寧和多年來手不釋卷,又好游學。各地存書但凡尚能找到的,她幾乎都找來讀過。又因游經各地,漸漸便?能說許多地方的當地語言。

    在她回憶的片刻里,那女人又說了一句。她問:“你從什?么?地方來?”

    寧和此時心情頗為?不錯。要知?道此世之大,各族百姓分地而居,各自?所用的語言可謂天差地別,有時僅隔上幾里路便?有不同。寧和即便?能說上其中一些,也都只是至少一州之地通用之語。

    如今不知?身處何處,卻恰能遇見一種能聽懂的,已是再好不過了。

    她臉上笑容頓時又多出幾分,與這女子攀談起來。

    隨即便?發現這女子說的這前?朝話大約并不是她原本的語言,不僅口音滯澀,還摻雜著許多不明其意的詞句。

    二人隔著木籬耗費許久,才算說清。

    寧和只說自?己是讀書人,此行?是出門游學至此。中途遭了難,想來問問此地何處。

    女人說出了一個地名,然而音節奇特,不明其意,是此地的方言。寧和想知?道所屬何州,她卻說不明白。

    女人一邊擺手,一邊對她說:“我的丈夫回來,你可以問他。他也讀書。”

    說到這

    時,她滿是風霜的臉上露出個笑容,眼睛很亮。

    寧和先前?初見,以為?她有四十來許,故而張口稱“嫂”。此時見她這一笑,才驚覺她興許只有二十出頭?。

    女人打開柵欄門,要請她進來:“來喝一碗湯。”

    寧和惦記著村口等著的寧皎,想要回去找人,女人卻很熱情,反復比劃著對她說:“一起來。”

    寧和見她眼中很是期盼,不好推拒,便?點頭?答應。轉身一看,卻見寧皎原來還是跟了過來,就站在幾丈外的路旁。也是一株樹下?,離那些晾了魚貨的桿子們遠遠的。

    “阿皎。”寧和笑著喚了聲,朝他招招手。

    寧皎就走過來了。

    他身量高大,雖然瘦削些,可面色冷沉、氣勢凜然,一身黑衣有如墨染,還生著雙綠色的眼睛。一走出來,又把女人嚇了很大的一跳。

    但她看了看寧和,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說道:“來。”

    籬笆院子里種了一小片菜,養了幾只鴨子,不過都縮著不叫喚。如今寧皎一走近,更是全都擠進了木棚里。

    寧和默默別開眼去。

    女人拿了兩只碗出來,土陶的,有一只磕了小小的缺口,但洗得很干凈。

    她從鍋里依次舀出兩碗帶著肉的魚湯出來,小心地遞給寧和二人。

    湯碗燙手,寧和如今身為?修士,自?然無?事。院子里也沒處可坐,她便?站在那兒,低頭?喝了一口。

    女人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兩手攪著裙擺。她想了一會兒,忽然轉頭?進屋去,出來時手里端了兩把矮木凳子。

    “我忘了。”她說,后面跟了一句寧和聽不懂的話,又說:“我丈夫要回來了。看見你們,肯定高興。”

    寧和笑著應了幾句,在那小木凳上坐了下?來,喝湯。

    這魚湯味腥且鹽淡,對于內陸之人而言并不好入口。

    寧皎原本一臉漠然地端著碗長身站著,一動?不動?。與寧和回頭?來的目光對視了片刻,走過來,垂眼盯了那只木凳片刻,學著她的模樣坐下?了。

    他身量太高,這凳又太小,只能別別扭扭地勉強蜷著,姿態瞧著莫名像了條盤踞的大蛇。

    寧和目光中不由帶了些笑意。

    她回過身,一邊喝湯,一邊繼續同那女人寒暄。

    女人話說的最多的是她的丈夫。話語中,寧和了解到,今日村中青壯都出去了,不過卻不是去打魚,而是辦什?么?事,似乎是和一個叫做“青女”的人有關。

    “青女會招來不幸。”女人說,臉上神情有些怪異,像是厭惡之中又帶著點同情,還有幾分隱約的恐懼,“她是個和魚說話的女人。”

    她說這些時話語里摻雜了大量的鄉音,寧和聽得半懂不懂,只在心中暗自?思量。

    和魚說話的女人?

    女人對寧和很好奇,一直問她:“你是女子,怎么?也讀書?”

    寧和便?挑揀著說了一些,說自?己從大趙來。

    她發覺女人的前?朝官話除了說得不熟練外,聽其實也聽得有些艱難,有時一句話她們彼此都得反復說上好幾遍才能說明白意思。她只能盡量用最簡潔的話來回應。

    “真好。”女人聽了很羨慕,大約以為?大趙的女子就是能讀書的。

    寧和對她報了自?己的名字,女人念了兩遍,對寧和說:“貢索,我叫貢索。”

    她說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很好的漁網”。

    “這是我的丈夫告訴我的。”她說,臉上笑著,又有些羞澀。

    貢索的丈夫是在半個時辰后回來的,同行?的還有滿村的青壯。

    這些人從矮坡后面回來,一哄著踏上入村的土路,彼此吆喝著,村里一下?吵鬧起來。

    貢索高興地迎出門去,片刻后牽回來一名身量有些矮小的男人。

    那男人看著身量不僅比貢索自?己還矮小些,頭?發還留得極短,只堪堪能束在腦后。身上穿著黃褐色的布衫,腳上踏著皮靴。一抬頭?,一張臉生得額高而兩頰中凹,胡須稀疏,左腮一點黑痣,實在不能說貌美。

    貢索的目光卻一刻不離地喜愛地望著他。

    寧和二人站在木籬內,貢索和她的丈夫站在木欄外,兩人用當地的語言說話,語速飛快。

    見到有陌生人,有許多別的村人們也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目光都稀奇地盯著寧和他們看。

    過了一會兒,他們說完了,貢索的丈夫越過她走過來,走到寧和面前?,打量她兩眼,隨即抱拳笑道:“我的妻子說,你們是大趙來的?”

    說的竟然是流利的大趙官話。

    寧和有些驚異,連忙朝他回了一禮:“正是,我師生二人本為?大趙學子,游學途徑此地,陰差陽錯迷失了方向。正想請教大哥,此地何處?”

    “進來說話。”那男人回頭?說了幾句什?么?,周圍那圈伸著頭?看熱鬧的村人們便?都散去了。

    他將寧和二人引進里屋。

    屋中分有兩間,中以草簾為?隔,陳設頗為?簡陋。外間只一張木桌,桌邊放著一只木凳。貢索跟在后面,將方才拿出去的矮凳端了回來,三人才得以一同在這木桌邊落座。

    男人面上露出些窘迫,他嘆了口氣,摸摸胡須,對寧和說:“見笑了。”

    這木桌擦得極干凈,桌上放著頂斜支著的竹笠,里頭?罩著一本攤開的書卷。

    “哪里。”寧和說,伸指一點那竹笠,笑道:“兄臺是心有溝壑之人,我輩讀書人,有一安身之處即可。豈不聞,‘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男人頓時目光一亮,朗聲笑道:“是極,是極!今日來了好客!”

    他像是十分高興,回頭?說道:“娘子,將我那茶拿出來,給二位客人泡上一壺!”

    貢索愣在那里。

    他說的是大趙話,寧和聽得懂,他的妻子卻不知?其意。

    男人頓了頓,反應過來,又換成?此地方言說了幾句。

    貢索這才連聲應喏,轉身出去了。

    “鄙姓咸,單名一個洪字。”男人說道,撫須笑道:“不瞞賢妹,為?兄也曾為?大趙人,家住揚州余水,早年讀過幾日書。當年年少輕狂,犯了些事,不得以,才一路逃到了魚烏來。”

    魚烏。

    寧和心頭?一驚,道:“此地竟是魚烏國??”

    魚烏,寧和自?然是知?道的。其乃大趙國?土以西的一處邊陲小國?,曾為?前?朝疆域下?轄魚烏縣。后經戰亂,當地豪族趁機割據自?立,自?稱“魚烏國?”,領沿海諸村,地廣而人稀,國?民?多以打漁為?生。因地處偏遠,又十分窮困,大趙這許多年來倒也不曾想過要將此地伐為?國?土,彼此算是相安無?事。

    魚烏在西,岐山在北,中間何止數千里之遙,幾乎橫跨過了整片大趙國?土。寧和面露苦笑,即便?如今她已成?了修士,要趕回去少說也得耗去月余功夫。

    隨即卻見咸洪搖了搖頭?,說道:“非也。此地并非魚烏,而更在魚烏以西,乃是所謂‘千流’。”

    寧和又是一愣。這“千流”之地,她也曾在書中讀到過。

    書為?前?朝志地傳,中言:“前?朝早年,兵廣力?強,乃西通商貿。年秋初自?福州起,經陳郡、魚烏多縣,西下?千流諸島,往海外夷國?,次年春末而歸。”

    此“千流”,并不是指一國?度,而是指的魚烏以西的一整片連綿的大小島嶼。因其人煙稀少,為?海盜、當地夷人土著與各國?逃犯者共居之地,形式復雜且大多彼此敵視排外,故而不能稱之為?國?。

    “千流……”寧和猶疑道,“兄臺說的可是千流諸島?”

    那咸洪哈哈一笑:“賢妹果然見多識廣!不錯,此處正是千流諸島之中最大一座,和息島。”

    原來這一路腳下?所踏竟不是內陸,而是一座島嶼!此島之大,以寧和如今心念感知?之廣,先前?也未能發覺出絲毫不同來。

    大抵這一生已見過太多怪事,咸洪對于寧和女子之身讀書、甚至收徒游學之舉并未露出任何異色,也不曾多問什?么?,只大方相處如常,叫寧和越覺心頭?愉快。

    他們二人聊天,寧皎便?默默坐在一旁,入定似的,目光停在虛空一點。若不是面色一片冷肅,瞧著簡直像在發呆。

    寧和問完方向情形,便?要告辭離開,好早日趕回大趙去。咸洪卻一定要留他們用飯,連聲說:“有朋自?遠方來,怎可不盡禮數。趕路再急,也不急這一飯的功夫。”

    “況且,賢妹若要往大趙,須先往魚烏。要往魚烏,須得從東島碼頭?方有行?船。”咸洪說,“此處西島,中間足足百里之隔,徒步辛苦,賢妹不若在此住上一夜,明日一早正有大車,賢妹稍待,為?兄這就前?去一趟,定叫他們將你二人捎上。”

    此話自?然合情合理、考慮周全,寧和既不能說自?己將御劍而去,快他所言那大車百倍,便?就只能無?奈應下?。

    咸洪熱情至極,急急要去替寧和二人辦那大車之事,臨出門前?,還吩咐妻子多做些菜,定要將客人招待好。

    貢索站在院子里目送著他離去,回過頭?時咧嘴直笑,對寧和說:“他許久沒有這樣高興。”

    貢索果然做了許多菜,不僅蒸了一竹簍的螺貝、一盤鮮魚,還新煮了一盆野菜小魚湯,又往灶邊煨了三枚鴨蛋,將那木桌都快擺滿了。

    然而直到所有菜都上齊了,咸洪卻還是沒有回來。

    貢索站在門邊往天邊看,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漸漸有些不安。

    寧和覺得不對,正要出聲問上幾句,卻聽見院外忽然響起許多腳步聲,夾雜著高高低低的呼和。

    許多村人朝這邊聚了過來。

    寧和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看得見貢索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

    她一句話也說,抬腳便?沖了出去。

    貢索和那些村人們一起,一路奔出了村去。

    這時沒人再有功夫去管屋里的兩位客人,大家一哄而走。徒留寧和與寧皎立在屋內,面面相覷。

    或者說,只有寧和一人“相覷”。寧皎一臉漠然,并不關心發生何事,只時不時瞥一眼滿桌的魚貝,目露不悅。

    先前?的那碗湯他也沒喝,如今連湯帶碗放在桌邊,已經冷凝出一層淡淡的凍花。

    “阿皎,你我也去……”寧和剛一開口,忽然神情一動?,一伸手,掌心之中現出一柄白玉軸。

    那玉軸脫掌,立時展開,細布蒙青光,筆墨繞云霧——正是青云榜。

    寧和與寧皎的目光都看向這展開的榜卷。

    只見那青布上白芒閃爍間有墨跡騰越,以墨色為?骨、以青光為?貌,隱約是一尾大魚形狀。

    山川如霧、青光如海,那大魚穿行?其中,鰭身劃開風云,耳畔隱約有長鳴回蕩,響徹靈霄。

    ——青云群妖榜第一十四席,應榜而出。

    寧和目光一冷,抬手將青云榜攝回,反指一點劍光如電,踏身而上:“走!”

    今時今刻,她立于劍光之上,一襲青袍長衫當風,眉眼仍是溫和,一如多年來窗前?伏案執筆,謙謙儒雅。只是那溫和之中到底帶上了一抹凌厲之意,如破石之竹,颯颯鋒銳。

    又仿佛時光倒轉,回到少年之時,路逢山匪,眉眼尚稚嫩那小書生張口問:“老丈,可有刀棍?”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青云群妖榜如今為寧和所有, 與?她神魂相融,已為一體?。

    意識中,寧和能清楚覺察到青云榜中所化群妖之席。

    那席位共有九九之數, 如同一縷縷糾葛翻滾著的白霧, 又如陰云, 漂游在這青光蒙蒙山川大陸之上。

    這些白霧里有的裹著模糊的暗影,有些則是空的。暗者眾, 空者寡。

    寧和與?青云榜相通,自能分辨。

    霧暗者,則此妖已成,只待其?現身為惡之時,由青云榜應運而攝,顯化榜中予寧和知曉。

    霧空者,則此妖未成,只于冥冥之中虛占一席,待時運變幻,方知其?最終將否應運而生。

    寧和也?是得?了青云榜方知,許多妖原來并不是天生地長而成。

    就如眼前這群妖第一十?四席, 先前便只是一縷空霧。

    疾字訣追星逐月,轉眼便到了地方。

    寧和踏劍浮空, 望著前方黑天暗水, 眉心緊蹙。寧皎立在她身旁, 與?她一同凝望著那海中越滾越高已至數丈的洶涌浪頭,目光定?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時分明還是白日, 可滾滾墨云自西而來,頃刻間鋪開半個天際, 天地間的光一下暗了下來。天與?海,風與?云,好像成了一口無比巨大的沸鍋,墨云如蓋、萬水摧城。

    而此處分明無城,島嶼的盡頭除了沙礫,只立有一片巖石凸起的高崖。

    水浪轟然撞上去,發出隆隆的震響,碎潮如雨,四下飛濺。

    那崖頭上還站著一個人,渾身澆濕,半伏的身形在被巨浪撼動的巖石上搖搖欲墜,可那人卻不愿后退。

    “——青女!青女!”

    嘶喊聲淹沒在滔滔海浪之中。

    寧和足尖一點,劍光吞吐,朝那巖崖掠去。

    潮水眼看就要吞沒而過?,她想將那人帶離此處。

    那人矮小單薄的身影在狂風亂水之中無力地發抖,他還在大聲吼叫著,即便竭力所能發出的那點聲音混在著毀天滅地一般的浪潮聲中渺小如風中飛沙一粒。

    “青女,回來!”

    他喊的是前朝之語,正是先前寧和聽貢索所說的那一種。

    寧和身形逼近,俯身想要將那人抄上劍來:“咸兄,此處危險,隨我離去!”

    咸洪卻拼命掙扎起來,雙手用力地推開她:“不!我不走!”

    他好像并未將她認出,或者說也?不在乎眼前的是誰,這個矮小的中年漢子此刻全副心神都傾注在遠處的海面上,一心一意呼喊著“青女”二字。

    他掙扎得?太厲害,連踢帶打,寧和憂心將他弄傷,只得?將手松開來。

    她從?劍上落下,有心想同他說上兩句什么,卻忽見?咸洪突然間一下松了力氣,整個人愣在了原地,不動了。

    昏黑的天色模糊了他的面容,海水順著下頜連串地滴落。寧和望見?他雙眼中映出的兩點幽藍光芒。

    她頓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回頭望去。

    ——暗沉沉不見?邊際的水天中間,唯有一抹瑩瑩的藍光是亮色的。

    風暴、巨浪、轟隆的震響,那幽藍的大魚破開黑色的水,光潔的、分明的尾鰭彷如一把割開混沌的刀,劈波分浪。

    暴怒的海像那大魚的搖籃。

    “嗡————”

    在這一日之前,寧和從?未聽過?一條魚的鳴叫,又或者說,她從?未想像過?會有這樣一尾碩大的魚,能發出如此綿長的、奇特的、似風自峽長谷道穿空而過?般的悠悠低鳴。

    一時間,她和此刻半跪在地的咸洪同樣,心神仿佛陷入了一股莫大的震撼之中,久久不能動彈。

    直到耳邊忽然聽見?一聲有些尖利的呼喊:“咸洪!”

    跪在巖石上的咸洪呆愣著,并沒有聽到這聲喊叫。而寧和的雙耳敏銳,她為這一聲回過?神,循聲望去。

    是貢索。

    這山崖高有十?數丈,此時已經有大半被瘋漲的海水淹沒。貢索和尋來的村人們被困在了遠處的矮山上,無法?朝這里靠近。

    天已經漸漸下起了暴雨,修士目力極佳,昏暗的天色亦無法?阻礙寧和的視線。她看見?貢索在雨中嚎啕大哭,不斷地呼喊著咸洪的名字。許多村人拉著她,人們立在風雨中,像一塊塊沉默的石頭。

    “咸洪!”寧和喝道:“你妻貢索在喚你!”

    咸洪動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雨簾將他稀疏的須發貼在皮膚上,使他看上去顯得?格外的蒼老?狼狽。

    寧和一把將他拎了起來,縱身朝著貢索的方向御劍而去。

    她將咸洪放在地上。

    貢索一把撲過?來,欣喜若狂,撲在他身上,又是大笑又是嗚嗚地哭。

    咸洪的眼珠動了一動,看向她,片刻后微微閉上了。像是心灰意冷,再沒有反應。

    貢索將他放在地上,膝行兩步,要朝寧和磕頭。

    寧和忙扶住她:“嫂子不可如此!”

    “你是仙人、神人……”貢索哆哆嗦嗦地說,冰涼的手牢牢握住她的,一邊哭泣一邊嚷道:“青女是不吉的,她是和魚說話?的女人,我早就知道她會招來災禍!得?殺掉她!”

    “貢索!”一旁地上的咸洪怒喝道,“一派胡言!青女從未害過任何人!”

    貢索卻并不理會他,只抓著寧和的手,反復祈求地叨念著:“仙人,神主?,請……請,殺死招來災禍的大魚……”

    先前沉默著的村民?們這時也?跟著跪了下來,朝著寧和伏倒,嘴里喊

    叫著她不明其?意的話?語,但那一張張陌生面孔上掛著恐懼和渴望之情卻是如此的相似而分明。

    寧和不知其?中內情緣由,但這條大魚既入了青云群妖榜,便該由她劍鋒所斬。于是她朝著眾人點一點頭,轉身便要御劍而走。

    自那尾藍色大魚現身水中,原本便沸騰般的海水眨眼間變得?更加狂暴,黑色的浪頭越掀越高,幾欲吞天覆地。

    便這幾句話?功夫,先前咸洪所立的崖頭已然被那浪濤徹底吞沒,只余一抹若有若無的脊線在飛濺的水花之中若隱若現。

    大魚停在那兒,看向了這邊。

    它渾身瑩藍一片,不知有無生出眼目,可寧和就是能感覺到,它在“看向”這邊。

    她皺了皺眉,心中略作思忖:若依此速,再過?一時半刻海水便要淹至此處,比起撲身打斗,還是先將漁村眾人帶到安全之處為好。

    然而就在此時,卻聽海浪間又是“嗡”的一聲長鳴。寧和猛然抬眸,就見?那大魚忽然將身一挺,整條魚竟是一躍而起,藍色的鰭尾脫出水面,在半空之中甩出一道明藍光弧。

    無數海水倒灌而起,簇擁在它的身側,讓這條大魚仿佛長出了翅膀,游向黑沉的天際。

    寧和雙瞳一縮。

    那大魚立身而起,它的通身皮膚瑩藍,卻唯一肚腹是一片雪一般剔透的白。那雪白之上,生著一張女人的臉。

    女人雙目緊閉,發絲如海藻般濃綠,容顏栩栩若生,眉眼尤有笑意。她映刻在大魚腹上,仿佛一束飄散在夜空之中的幻影,又似傳說中藏身畫中的幽魂。

    “青女!”咸洪在這一刻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口中再次大喊了起來:“青女!”

    而他的妻子貢索則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地上,低聲道:“人面魚……”

    她喃喃地自語:“災禍……沉沒,我們會像太陽之島那樣沉沒……”

    寧和緊緊盯著那張魚腹上的人面,她感到了一種冰冷的威脅之感,手中劍光隨著心念暴漲,吞吐不定?。

    那張魚腹上的面孔在她的目光之中微微顫動,下一瞬,就見?女人的雙眼猛地睜開了來!

    威脅之感霎時達到了頂峰!

    寧和的耳邊在剎那之間幾乎聽見?了錚錚的劍鳴之音,那是她的劍、也?是她的心在作響。她的劍在這一刻更快過?思緒,如一道雷霆般縱身而起,手中之劍白光沖天,眨眼間亮若銀弧!

    平地使峰起,立地見?天開——起手正是望江劍法?,孤山一式。

    海水滔滔,卻有穿瀑訣恰恰可堪一用。

    萬頃巨浪間,涓滴不沾身。

    寧和本能地將這一劍劈在了那張人面上。她下意識覺得?,此處會是這條的大魚的要害之處。

    遠看或許不覺,只有等到真正到了近前,才能切實知道這條藍色大魚究竟是何等的龐然大物。

    寧皎化為蛟形時,已然如同小山一般,這魚卻比他更大十?倍有余。

    人立魚前,更是如蟻比象。

    寧和的劍卻是不會猶豫的。

    白蒙蒙的劍光隨著她的心念從?下而上,如風輕快,如山威勢,如月初生。

    劍光劃過?魚腹,那張微笑的女人面容呼吸般起伏片刻,那雪白的皮質上裂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女人的臉動了動,眼角和唇邊下拉,長睫顫顫,神色變作一副似哭似愁的悲態。

    與?此同時的,寧和被大魚揮動的魚尾抽飛了出去。

    那一剎那若要形容,或用萬頃之力壓身算是恰當。

    寧和只覺得?眼前一黑,仿佛五臟六腑都被生生打移了位,張口便吐出一口血來。

    “老?師。”

    扶住她的自然是寧皎。

    看了懷中寧和一眼,青年有些蒼白的面皮微微動了動,隨即黑硬的鱗片自那層白膚下點點翻涌出來,一張俊美面孔眨眼間化作了猙獰獸首,脖頸拉長、脊背一突,長達數丈的墨蛟猛然展開身軀,將寧和盤在其?中。

    蛟首昂揚,綠瞳如燈。蛟伏在寧和面前,口中發出低沉的嘶鳴:“老?師,我來助你。”

    黑蛟載著持劍的寧和重新飛向浪濤之中。

    寧和受了一擊,心脈俱損。然而修士到了真魂之境,魂魄穩固而靈臺空明,自有自愈之能。

    于她內府之中,一尊靈霧小人盤膝閉目而坐。那小人形貌凝實,瑩潤有光,有若玉質。小人身旁,有一青布玉軸如扇環繞,蒙蒙青光自其?中源源而出,如繭似殼,將那小人包裹其?中。正是青云榜。

    青云榜為登仙至寶,自有護持神魂之用。那青光生生不滅,寧和神魂受其?護佑,亦是生生不滅。

    故而只要得?以?有片刻喘息之機,她便又能重整旗鼓,提劍而起。

    巨若山巒的大魚躍水而出,擊起通天水浪。而黑蛟不閃不避,就這么兜頭撞了上去。

    二者于海面之上轟然相撞。

    那一聲仿佛盤古開天般的悶響里,霎時間方圓數十?里海水倒灌而起,漩渦如同海底睜開的一只巨眼,黑色的水流卷起白沫般的浪花。

    寧和伏在蛟背上,被那巨大的震動掀翻出去,于半空中足點劍影起落幾下,重又落回蛟身。

    錯身間,蛟和魚又一次撞到了一起。

    同那身軀足以?攪動萬頃海水的巨魚不同,蛟的身體?要小的多。二者本不對等,然而蛟森綠的雙瞳在這陰晦的風暴中瑩瑩如燈,那瞳不見?分毫畏懼,只有昂揚斗志。

    墨色的蛟首高高昂起,長吟一聲,無數黑光自那光滑堅硬的鱗片底下迸涌而出,匯成一團龐然暗影,隨著蛟悍然撞出的身軀一道向著幽藍的大魚撲去。

    寧和的劍光緊隨而至。

    蛟如黑云翻滾,劍似明月升空。

    大魚被黑云撞得?翻身仰起,露出腹下雪白人面,明月般的劍光斜斬而過?,將那人面之上又劃一道血痕。

    錯身而過?時,寧和看見?那張女人的臉掀開眼皮,那雙似青似藍的雙目望著自己,似怨恨又似凄楚。

    就像那仍是一個活著的、低泣著的女人。

    “嗡———”

    大魚吃痛,轉身一頭扎進水波之中,幽藍的身軀沒入黑色的海面。

    風更大了,大魚藏在水下,海浪在它鐘磬般悠長的鳴叫聲里掀起數十?百丈高的浪頭,洶涌地向著陸地撲去。

    不好!

    寧和頓時再顧不上其?他,調轉劍鋒便朝著陸地的方向趕去。

    貢索等漁村眾人還在那矮山上,如此巨浪,只怕幾息間就要將那山頭整個吞沒。

    可前來的村人少說十?數有余,時間太短——思及此,寧和張口高喝了一聲:“阿皎!”

    盤旋波濤之間的黑色長蛟遙遙回首,四爪踏浪,烏光如墨,眨眼間游至近前。

    人太小而蛟極大,寧和立在劍影上,只合蛟一爪之高。

    她心系岸上凡人,只急急囑咐一聲,聲音混雜在狂嘯的海風之中模糊難辨:“先將漁村中人帶離此處!”

    黑蛟幽綠若燈的雙瞳凝望著她踏劍遠去的遁光。那光蒙白,自混沌黑沉的海天之中劃過?,極黯淡,又極分明,仿若星子自夜空墜落。

    蛟注視了片刻,游身追隨。

    寧和回來時,在原地找到了咸洪夫婦。咸洪坐在地上,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像個頹廢的小老?頭,也?再不像之前那樣大喊大叫了,對撲面的海風和暴雨無動于衷。

    貢索跪坐在他身旁,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村人們有些同他們在一處,或在風暴中高聲哭喊,或只是面色蒼白地望著不斷逼近的滔滔海浪。還有些應當是跑了,零散分布在矮山后的空地上。

    寧和極快地停在了矮山上方,貢索抬頭看見?她,空茫茫的目光頓時一亮:“仙人!”

    她將手搭在地上的咸洪肩上,用力搖晃著他:“仙人來了!仙人來救我們了!”

    咸洪動了動,抬起頭。

    寧和落地疾步上前,告罪一聲,便一手一個將他二人捉在手里,并指一點點出劍光,足尖一踏,“疾”字訣運至極致,須臾間便行出數里。

    寧和將他們放在百里外的一處最高的山頭上,略一點頭,就要離去。

    咸洪和貢索兩人都有些呆愣,魂不守舍,大約此生還

    從?未有過?這樣凌空疾飛的經歷,一落地就跌在地上。貢索還好些,只是面色蒼白,咸洪已經仰面躺倒了。

    “等等!”只是在寧和重新踏劍,眼看要走時,他掙扎著坐起來,喉間艱難地嘶吼出一聲:“別?殺青女!”

    寧和問?:“青女何人?”

    咸洪未答,只又說:“別?殺她!”【看小說 公 眾 號:這本小 說也太好看了】

    寧和道:“我不殺人。”

    情形不容耽擱,她最后對這夫婦二人道了句“保重”,御劍而去。

    矮坡上跟隨咸洪夫婦聚在一處的村人們已被黑蛟化作遁光攏作一團卷走,寧和回去救的,是那些跑走的幾人。

    他們有的在空地上,有的已經跑進樹林,寧和先前隱約數了一數,估摸著該有七八人。她往返數次,在海浪吞沒一切之前,只帶回五人。

    風暴與?大魚的鳴叫聲模糊了她的感知。

    寧和立在空中,俯視著下方已然化作汪洋的大地,素來溫和帶笑的眉眼久違地被一股森然的怒氣所籠罩。

    劍影在她足下錚錚而鳴,皓白劍光如同一雙含怒撐開的大掌,將四方蠢蠢淹來的海水抵擋在外,任其?如何洶涌咆哮,也?無法?再近分毫。

    黑蛟穿水而來,在她身畔緩緩盤旋。

    蛟張開嘴,口吐人言:“這條魚想要將此處淹沒。”

    蛟碩大的頭顱歪了歪,說:“我能聽見?它。”

    寧和目光冷冷:“整座島?”

    依先前咸洪所言,此島和息,乃是千流眾島之中最大一座。島上村落多逾一掌之數,安身其?中者恐以?千計。

    蛟卻說:“不。它要將千流諸島盡皆淹沒,直至魚烏。它想要將魚烏國一同沉入海底。”

    寧和的回應是朝著海面藍光隱沒之處一劍揮出。劍光如山,擊起海濤數丈。

    這一場海上對戰持續了足足一天一夜。

    寧和天生內府、經脈寬闊,如今又身懷青云榜,體?內靈氣堪稱源源不竭,故而也?不覺如何疲憊。反倒在這不斷的一招一式當中,使得?真魂越發圓融。

    那人面魚雖體?型巨大,又有弄水之能,卻也?僅止于此了。以?寧和之能,更兼有寧皎在旁,本不該陷入苦戰,奈何如今置身海上,四面汪洋,風浪掀天,正是敵利而我憊之景。

    且那大魚似有靈智,吃了最初兩劍興許覺得?痛楚,便不肯再正面沖撞,只藏身海水之中,一心攪風弄浪。

    寧和一路追擊著它,每趁其?冒頭御水時便以?劍劈它背脊。然而這魚除去腹下人面之處外,身上那瑩藍魚皮殊為堅韌,劍光極難將其?劃破。寧和每回也?只可揮出一劍,那大魚便要沉入海中。

    人面魚一路繞島而行,使風浪四方吞沒,不過?一日光景,已將此島大半淹于水下。

    漁村多靠海岸,受害者不知凡幾。寧和不得?不數翻折回陸上搭救村中之人,幾次險些追丟了大魚蹤跡。

    村人們見?她從?天而降,紛紛伏地叩拜。寧和大多聽不懂他們所說之語,也?有些口呼前朝之語,“仙人”、“神人”、“海神”,叫什么的都有。

    有一名白發老?者,一見?寧和便嚎啕而泣,高呼:“仙人!仙人乘蛟龍而來,搭救我等!蛟龍擅弄水,那人面魚定?不是對手!”

    直到寧和將他拎到高山之上,這老?者還在涕淚橫流地祈求她定?要將人面魚斬殺于此。

    “我早說過?,我早說過?!”老?者縮在地上哀哀痛叫,“那咸洪將那青女帶于此地,必將招來災禍啊!”

    寧和聽得?此言,于劍影上回頭瞥去一眼,將那老?者樣貌記下,以?待事畢來問?。

    此翻前因后果?,她當知道個清楚。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洶涌的巨浪將第八座沿海的漁村吞沒時, 寧和終于再一次堵住了即將沉入海底的人面魚。

    此處地貌特殊,乃是?和息島最東,與大陸邊陲的魚烏國隔海相望, 正是?一片“海峽”。

    峽中水流既深且急, 人面魚想?要使海水上灌, 只能浮在?海面之?上,以自身之?力引動海水。而它?的體型極大, 在?急流之?中沉沒浮起都很費力氣。

    這給了寧和機會。寧和立刻抓住了它?。

    白蒙蒙的劍光穿透狂嘯著的海風,破開無邊的水浪,倏忽而至。

    寧和已經追了這條魚七個日夜,她的劍早已毫不遲疑,頃刻便斬在?大魚幽藍的背脊上。

    只留下一道白痕。

    寧和神色鎮定,踏著劍光繞著人面魚繞了一圈,想?要攻其下腹。她知道此魚弱處便是?那張人面,可魚潛在?水中,若想?攻其腹,就只能從水下。

    但于這萬頃浪濤中入水與魚相斗,絕非什么?明智之?舉。

    而這人面魚警覺, 寧和動它?便動,始終將肚腹埋在?水中, 用自己厚實的魚皮去扛她劍鋒。

    一道黑光猛地側撞在?魚背上, 將那大魚撞得渾身一歪, 但到?底沒有被掀翻過身來,很快又?穩住了。

    黑光順著余力扎入水中,轉眼?間又?掉頭騰空起來, 正是?黑蛟寧皎。

    寧和在?思考。

    她想?,怎樣才能將她的劍穿破這條魚的魚皮, 刺透它?的內里?

    那身幽藍色的魚皮極厚、極滑,她的劍鋒無處著力,也就無法留下什么?傷痕。

    她這幾日都在?時刻地思索著:問題是?出在?劍上?她應當換做一些布滿鋸齒、凹槽的劍刃嗎?

    ——可寧和手中之?劍是?她的心劍,它?無形、光潔、圓融,是?她性靈所化。

    若她的心中不曾有那些鋸齒、凹槽之?物,那她的劍上便不會有。

    也許我需要變化我的劍招,她也想?過:我若以陰劍使海水凍結,便能阻其去勢,再以破曉劍擊其頭顱……

    此時恰有時機,寧和心隨意動,足尖一點高高躍起,一道劍光打?出,那光蒙藍,寒霜刺骨。

    劍光所至處,海水寸寸凍結,雪白冰凌好似一道素白長橋,橫亙過茫茫海濤,眨眼?間由窄至寬,將方圓數丈海水盡皆化作寒冰。

    大魚凝結在?冰中,幽幽藍光順著冰晶折射而出,仿佛深淵般的黑水之?中睜開一雙星空般的眼?,又?似天幕倒懸、一枚藍月墜落。那場景如斯瑰麗神秘,仿佛莊生之?夢,叫人有剎那分不清是?真是?幻。

    然而海濤翻滾,這點冰霜相較這無邊的海面而言,又?不過浮沫星點,轉瞬便又?于水中破開碎裂。

    但這一息的停頓對寧和而言已經足夠——足夠她揮出第二劍。

    破曉。

    是?天際劃破黑色夜空的第一抹淺淡白色,是?天明前旭日吐出的第一抹鋒刃。它?遠比日月晦暗,是?黑暗之?中孕育出的光亮;它?絕不灼熱,甚至是?涼的,但也不像冰雪那樣冷,它?是?大地之?上消耗殆盡前的最后一絲余熱……

    這一劍耗空了寧和內府之?中近半的靈力。

    她向來是?溫和的,可她在?揮出這一劍時,心頭彌漫的是?連她自己亦感到?頗為?陌生的冰冷殺意。

    她傷到?它?了。寧和在?劍光未落前就已篤定。

    “嗡————”

    從碎冰間掙脫的人面魚發出吃痛的嚎叫,它?頭一次顯得憤怒起來,不再試圖潛入水中逃走,而猛地昂起巨大的頭顱拍擊水面,仇恨地朝著寧和掀起高逾數丈的洶涌浪頭,要與她對抗。

    寧和回身一躍,手中之?劍化作白光碎去,又?重新凝于她足尖之?下,供她雙腳一踏,再度靈活地跳起。

    黑色的蛟龍游過來接住了她,載著她從傾沒而來的巨浪中穿空而起。寧和伏身在?蛟脊上,抬手一握,劍光便又?一次浮現于她的掌中。她毫不猶豫地回身一劍,將那追涌而來的浪頭斬碎。

    波濤如怒,狂風呼號,此刻寧和置身于這天昏地暗之?中,心中卻格外的安靜。她回憶著自己方才的那一劍。

    是?哪里有不同??

    為?何這一劍,她卻又?能破開那層魚皮?

    她想?起她出劍時,心中一心想?的是?她的劍如何才能更鋒利。

    于是?她的劍變得鋒利。

    寧和這一刻終于徹底明悟。

    她這柄劍非金非石,乃至無形,她的劍是?她的心

    、她的魂魄、她作為?寧和此人的一切。

    她的這把無形之劍到底要如何尖銳無匹、無堅不摧?

    ——只要她的胸中飽藏殺意。

    而她的劍斬的也不該是任何有形之肉、有形之體,她斬的,該是?性靈三魂。

    當寧和再度抬起拿劍的手時,原本海中攪風卷浪的人面魚猛地一頓,像是?覺察到?了極致的威脅,毫不猶豫地一頭朝海水中扎去。

    它?想?像從前那樣逃走。可這回它?再沒能成功。

    寧和揮出這一劍后,就收起了所有動作,就這么?負手立在?黑蛟背上,垂眸望向海面的目光之?中含著幾分悲憫、幾分嘆息。

    “嗡——!”

    長空云層乍破,天光一線若煙。一抹青芒成卷,迎風而展,海浪狂風之?間巋然不動,正是?青云榜顯化而出。光華湛湛,展出一卷人間。

    卷上山川草木間,一抹淡藍的幽光微微亮起。它?藏在?云霧之?中,擺尾游弋,隱約是?一條大魚形狀。那云霧像是?無數細長的鎖鏈,將這抹藍光牢牢鎖在?其中。

    于是?這縷霧中有了形。

    青云榜第一十?四席,人面魚,歸位。

    這海中興風弄浪數日的巨魚在?被那道迎面斬來的月白劍光觸碰到?的一剎間,整具龐大的身軀微微一僵,只來得及發出最后半聲戛然而止的哀鳴,便再不見動彈。一個浪頭,就這么?朝著水中沉沒了下去。

    涌動的白浪包裹著它?,卻再也無力將它?托舉。

    海濤聲中驟然響起一陣陣女人的慟哭,如怨如訴、凄厲若鬼。

    那哭聲縈繞耳畔,經久不散,直至三日后天上烏云散盡,海水退去,曾被淹沒的大地重見天日,遠處的海面亦回歸了風平浪靜,涌動的海風中依舊纏繞著哀泣的余音。

    寧和在?山頭找到?了咸洪。

    披頭散發、形容憔悴,一身皺巴巴的長衫從那日起就沒再換過,濕了又?干,結著泥土和鹽漬,狼狽得像個乞丐。

    這瘦小男人坐在?潮水褪去后的巖石上,怔怔地望著海面的方向。他的妻子貢索坐在?離他不遠的身后,幾名村人陪在?她身旁。

    但所有人都沉默著。直到?看見寧和足踏劍光從天邊掠來,才有人站起身來,朝她行?禮。

    更多的村人分布在?遠處,水淹過后的大地呈現出一種暗淡的灰色,草木塌伏、房屋不再。好在?有許多魚鰻、蝦貝遺留在?了海灘上,死?里逃生的人們正在?分散著撿拾。

    遠遠看見寧和的,全都朝著這邊聚了過來。人們躬身、叩拜,口中念念有詞,許許多多張飽經風霜的面孔上掛著激動、崇敬,嘴里喃喃著寧和聽?不懂的話語。

    貢索坐在?人群里,像是?恍了,才從地上爬起來,有些惶恐地說道:“仙人……您來了。”

    寧和朝她頷首,目光看向咸洪。

    咸洪還坐在?那里,動也不動。貢索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咸洪抬起頭,卻沒有看向他的妻子,他望著寧和:“你殺了她嗎?”

    他的眼?睛發紅,皮膚干裂,矮小又?疲憊地委頓在?地上。嗓音沙啞得像沙礫,仿佛已許久沒有開過口。

    寧和微微皺眉:“誰?”

    “魚。”咸洪說,動了動腳,慢慢撐著地面爬起來:“那條魚。你殺了她嗎?”

    “是?。”寧和嘆了口氣,“人面魚興風作浪,我已將其斬于劍下。”

    咸洪手一松,跪倒在?那里,以手撫面,沉默良久。

    貢索大約怕他觸怒“神仙”,在?悄悄地推他的肩頭。

    寧和見狀搖了搖頭:“嫂子無需如此……我這幾日暫不會離開此地,若咸兄有心一敘,自可來尋我。”

    說罷,劍光一點,人已遠去.

    海水將和息島上沿海的漁村盡皆摧毀,村人們如今無家可歸,只得三五作堆,四處撿些枯枝浮木,在?背風之?處搭起一間間簡陋的窩棚。

    海水浸透的濕柴升不起火來,許多人只能將撿來的魚蝦捧在?手里生吃硬啃,勉作飽腹。

    寧和踏著劍光往來其中,見有難處的,便搭上一把手,幫著賣些力氣。

    寧和于青云頂上耽擱年余,原本自然想?著能盡快離了和息島,再經魚烏,早些回大趙去。未曾想?恰逢這人面魚一事,如今也還脫身不得。

    相助此地村人只是?其一,寧和如今停留此地,還因為?寧皎。

    那日人面魚葬身海中,寧皎重新化作人形后,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當習水。”

    寧和愣了愣,下意識問了句:“習水?為?何?”

    寧皎面色肅然:“他們說‘仙人乘蛟龍,蛟龍擅弄水’。我既為?蛟龍,便當擅水。”

    他顯然十?分認真,這幾日都浸身海水之?中,一刻也不曾出來。

    寧和聽?了寧皎所言,雖有些不解,但左右不過耽擱一陣,也就隨他去了。

    只是?她自己內陸出身,本身并不擅水性,思來想?去,也只有學過的那門“穿瀑訣”算是?勉強沾個水字。便將篇文背給這位學生聽?過,又?結合自身經驗講了一講。

    于是?如今海邊既有女子慟哭之?聲,又?有黑蛟弄水之?聲,波濤起伏,數里可聞。

    寧和立在?劍上,遠遠地往那方望了片刻,見那長蛟仍在?水中撲騰不休,便調頭離開了。

    如今滿島房屋盡皆被毀,寧和只得在?島上一處矮山壁上鑿出了一間巖洞,以供自己打?坐之?用。

    第九十七章

    海上的日升, 無論第幾次見,都是如斯壯美。

    寧和不?常飲酒,只給?自己煮了一壺熱水, 就著一條穿在?枯枝上的烤魚, 盤腿坐在?高大的巖石上, 遙望遠處橘紅的太陽自淡藍的海水中緩緩爬起。

    海水近岸,是一種朦朧的青色, 從淺青至深綠,一層層渡到紅日的邊緣。偶有幾星白鳥掠過。

    地上柴禾不?多,火焰很快燒暗下去,只剩下余灰一簇,亮紅的火星一閃一閃,仍炙烤著那條魚,滋滋作?響。

    寧和將目光從遠處的海面收了回來,隨手將那條魚取下來:“咸兄既來了,又何必踟躕不?前。”

    咸洪嘆了口氣,告罪道?:“原是洪失禮,還望仙人恕罪。”

    “只還叫我寧和便是, 我與兄臺相識一場,緣何生?疏至此。”寧和也嘆氣, 反手將手中烤魚遞給?他, 拍了拍身畔:“咸兄不?棄, 請來此處同坐。紅日初升,景致甚美。”

    寧和歇腳在?巖山上,咸洪一大早爬上來很費了番力?氣, 也真是餓了,便當真不?客氣地把魚接了過來, 往旁邊一坐,埋頭?大嚼起來。

    寧和笑了笑,并指一點,從底下一株樹上給?他削了只青椰子?來,叫他不?至于噎著。

    咸洪道?了聲謝。

    寧和說:“咸兄,可是有何好事發生?么?”

    前幾日見他,只覺得這人頹唐不?已,有一蹶不?振之態。今日再見,卻還算齊整,此回過來見她,還收拾了一番,穿了身干凈衣裳。

    咸洪咧嘴一笑,眼神有些復雜:“是,我妻貢索……有孕了。”

    這自然是好事。寧和于是眼中也露出幾分欣喜,抬了抬手中水壺朝他一敬:“那便在?此恭賀咸兄了。”

    “是……多謝。”咸洪舒了口氣。

    寧和這幾日駐足于此,每日打坐練劍,偶有停歇,便是觀這日升日落。海水滔滔,日升于斯,亦落于斯。

    她一直在?回想自己那日的劍。

    那一日,寧和以怒意與殺意為劍,一劍將人面魚斬于海中,一如她數年?前將于岐山書院里將那狝鹓、蠻姖二?獸殺死。

    只是數年?前她以身死為償,而如今的她,已有了使用它的能力?。

    這把劍蘊生?于她的心?竅,為她三魂所系,以她心?意為刃,她的劍就是她自己。

    生?之,用之,善用之。寧和以為,她的劍可以以此分而為三道?階段。

    在?斬落人面魚之前,她一直停在?第一段。

    寧和雙手搭于膝上,指尖微微彈動,手中分明空蕩,卻又隱見白芒微亮,似有還無。

    此劍伴我良久,時至今日,方知如

    何用之。

    而如今這用之,又尚有漫漫長路要走。

    自那一劍揮出后?,寧和長久思索,除去體悟外,更因她心?中有一種奇異之感——她的情感,她的殺意、她的憤怒,似乎隨著那一劍耗盡了,胸中竟隱隱有些空落之感。

    她的殺意、她的憤怒又因她的憐憫、因她的道?與德而生?,像是果與蔓的兩端。果燃盡了,火自然順著燃到枝頭?,即便熄滅了,也有部分被燃去了。

    她的這把劍,消耗的是她心?中的火,她的心?氣、正氣,她的道?義。刃向外也向里,當這些不?斷被消耗,日復一日,她是否還是寧和?

    寧和從未比此刻更清楚,她唯有提著劍一刻不?停地走下去,見不?平事,見苦難事,見天下應如此而未如此之事——唯有如此,方可讓自己心?中之火一刻不?停地烈烈燃燒,直至她終于能將它“善用之”。

    遠處紅日已脫水而出,橙紅日光染上寧和平靜而素白的臉龐,那雙眼瞳中仿佛落入星點熔金。

    “青女是魚烏國人。”咸洪慢慢地開了口,一邊大嚼魚肉:“她是上一任魚烏國主第二?女。”

    他看了眼寧和:“你想來還不?知魚烏與這千流諸島之說。”

    于是咸洪向寧和講起了兩則有關大魚的傳說。

    一則流傳在?魚烏。

    他說,魚烏,是說海中曾有一條叫做烏的神魚。它像一座島那樣大,擁有能夠傾覆海洋的能力?。魚烏國王的先祖便乘著這條神魚來到此地,注定?要在?此建立無上國度。

    魚烏國人們祭祀神魚,向它祈求平安。魚烏國王室代代皆有能與神魚溝通的女兒誕生?,稱其?為“青女”。青女是獻與神魚的祭品,將在?成年?之夜由國主親為祭祀,以小?船拋入海中。

    第二則來源于千流諸島,與魚烏截然不?同。

    這里的人們相傳,曾經?千流最大的島并不是和息,而是一座太陽之島。那座島嶼之大,傳聞為日升之地。直到有一天,滔天巨浪中,整座太陽島翻天覆地,原來那并不?是一座島,而是一條大魚的背脊。

    大魚從沉睡中醒來,翻過身,露出的肚腹上是一張人的面孔。海浪將整座島的人們吞沒。大魚游過時,整片海水下都覆蓋著陰影。

    千流諸島上的住民們恐懼大魚,稱那是毀滅的預兆。

    咸洪說:“早年?,我原是揚州府里一治中,后?來舉家犯事,調去邊陲做了一運糧小?官……當年?,年?少輕狂,沒干幾年?,又遭人陷害,誣我喝酒誤事。我一怒之下,失手將那人殺了,只得一路逃到魚烏來。”

    談起從前,他目光微微濕潤,望著半熄的火堆,懷想那段經?久的往事:“我一路逃亡,風餐露宿,驚慌失措,不?敢走大路,稀里糊涂,也不?大認得方向。直到那日從山里頭?出來,聽見前頭?鑼鼓齊鳴,又見城里城外到處許多人,便壯著膽子?混進去,瞧瞧他們做什么。”

    “我在城外偷了身衣裳,套著進了城,才知此處便是魚烏國都,桑塔。這些人聚在?這里,是在?過他們的‘魚神節’。他們說,要把青女獻給神魚。我來那一日,恰就是祭祀之日。我混在?人群中,看著幾名銀甲的衛兵抬了一頂裝飾了許多綢布的木輿,里頭?坐著位穿著雪白錦緞的姑娘,沿著河流奔行。我與那位姑娘有過一個對視,她有一雙樹葉一般翠綠的眼睛。”

    “她與我們長得不?同,也與其他人不同。”咸洪對寧和說,但他停了一會兒,沒有繼續說哪里不?同。

    “城外泊了一艘木舟,侍女們往舟里投滿鮮花和寶石,衛兵將那姑娘放入舟中,他們推動木舟,讓她隨水漂走。”

    “許久,我才意識到,他們不?打算再把那姑娘撈回來。她將隨水漂流,直至葬身海底。”

    “我跟著人群走動,一路偷了些食物和錢財,魚烏和大趙相鄰,我想到更遠處去。三日后?,送舟的人們大都折返回去了,我用偷來的錢與人換了一匹馬,朝著海邊而去。”

    “然后?我看見了青女,她的舟被一條枯枝卡在?了河中。我騎馬過去,發現?她躺在?舟里,鮮花與珠寶中間。我淌入水中,游過去,用繩子?將舟頭?套住,把那條木舟拉到了岸邊。”

    “你將青女帶走了。”寧和說。

    “是。”咸洪像抱著一壺酒那樣抱著椰子?歪坐在?地上。他老了,又疲憊,須發斑白。

    咸洪說,他鬼使神差地把青女從舟里抱了出來,帶著她一路去往碼頭?。他將她用綢緞裹著,怕人追來,急急上了一艘貨船。當船行到海中時,他看見了一條大魚。那魚比他們的船更大,總是翻倒著游動,向著水面露出雪白的肚皮。

    船上有一位老水手說,他們的船里帶了不?該帶的東西。于是船長下令搜查,他們發現?了青女,將咸洪和青女一起從船上扔了下去。

    “他們打了我一頓,我下水前就昏了過去。”咸洪說,雙手抖索了兩下,“我記得我看到了大魚,一條……藍色的魚,我曾以為那是夢。”

    他說當他醒過來時,人已在?岸邊,青女躺在?不?遠處,睜著眼睛不?說話。

    “青女從不?說話,她不?懂得語言。即使我嘗試教導她,她也不?愿意開口。”咸洪說,“有時相比人,我會覺得她更像是一條魚。我帶著她在?岸上生?活,這一待就是十多年?。”

    在?咸洪斷斷續續的講述之中,他最初是想要依靠打漁為生?,可他從前也不?是漁民,身體也并不?強壯,帶著青女,日子?過得頗為艱難。后?來他遇見了一個賣貨的貨郎,貨郎見咸洪能說大趙話,甚至能寫會算,便邀請他跟自己一塊兒干。

    再后?來,他娶了那貨郎的女兒,搬到了他們村中去住。只是那里的村民們并不?接受青女。最年?老的姆媽說:“這個女人不?和人說話,只和魚說話,她會招來災禍,會招來海下的陰影。”

    但咸洪不?愿意放棄,他最終將青女安置在?村后?的巖山上,在?那里給?她起了一間草屋。

    咸洪說:“我和貢索常去陪伴她。但當我……越來越忙碌,貢索就去得更多些。有時候我們都不?去。”

    “村里的人不?讓青女靠近海,她只能站在?巖山上望著海面。貢索對我說,她有時候順著青女的目光看,會在?海面上看見一條很大的魚。她說當那條魚出現?的時候,青女會在?巖山上跳舞。”

    “后?來……就在?那一日,就在?你來的那一日。”咸洪的手又微微地抖動起來,“他們告訴我海水在?上漲,漲到了巖山下邊。我趕過去,看見青女立在?巖山上跳舞。我喊她的名字,她回過頭?看我,她說話了。十多年?過去,她不?長大、不?變老、不?說話、也不?會笑。只有那一天,她笑了,并且對我說了話,說‘他不?愿意再等,我要走了’。”

    “我看見她從那座巖山上跳了下去,跳進了海里。我沖過去,看見那條魚仰面躺在?海上。我看見它的白肚皮上長出了一張臉,那是青女的臉。”

    “我感覺到那條魚恨我,恨這片陸地,恨我們隔開了青女,讓它不?能得到她。”

    “這就是青女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咸洪說。

    第九十八章

    月臨照海, 濤聲粼粼。寧和一人在巖山上練劍。

    咸洪早已走了。除了講故事,他來這一趟,還為了問一問寧和是?否還要往魚烏去。

    他欠了欠身, 很恭敬地:“先前說好, 替您尋一輛往那東島碼頭的車。如今車已尋出來收拾好, 不知……”

    寧和搖頭拒絕了:“多?謝,只是?我如今尚不知何時?離去, 車就不必了。”

    這是?實?話。從寧皎說他要“習水”日起,寧和已經好幾?日沒見著自己這學生。只聽見他在海邊弄出動靜,遠遠看過幾?眼,還不知要習到何時?去。

    寧和想著,微微嘆氣,又莞爾。

    一套劍招才?剛耍過三式,就忽聽遠處水波振蕩,寧和回身望去,只見白浪劈波,中間一道黑光分水而至,倏忽近前, 落地化作?黑袍男子,正是?寧皎。

    “老師。”

    阿皎向來言出必行, 說習水, 就一刻也不出來地在海里泡了這好幾?日。如今忽然過來, 寧和就問:“你這水,可?是?習會了?”

    寧皎頷首。他顯得有些高興,說了句:“沒有多?難。”

    寧和如今不說歸心似箭, 也真是?心頭記掛著想回大趙。

    她便說:“若是?如此,咱們便要啟程了。”

    寧皎點頭:“今夜便可?動身。”

    歇了許多?日了, 修士并不懼星夜而行,寧和本想著子時?夜半上門告別有些不妥,再一想,又何必非得別上一別?于?是?在腳下?巖面刻下?“再會”二字,便同阿皎一道,朝東島而去.

    “怎的如此多?人。”寧和立在樹下?,遠遠望著碼頭方向,目露疑惑。

    不曾想,這和息島居然上還有這許多?人。

    先前人面魚弄水,東島自然也未能幸免。此處大約原有一座碼頭,如今只剩廢墟殘垣。

    不遠處近岸的深港邊,有一座一丈來長的石臺,石臺邊停泊著幾?艘大船。

    這里到處是?人,不僅石臺上、沙灘上、海岸邊的亂石灘,就連更遠處的樹林里都塞滿了人。牲畜的叫聲、喝罵聲,熙熙攘攘,簡直像是?什么集市一般。

    寧和瞧了瞧,要想上船,大約得上那石臺。她對寧皎說:“我們上去。”

    法衣等閑也是?綢布為底,寧和二人發飾身上更是?整潔干凈,氣質不似常人,這里擠著的大多?是?些漁民,許多?上衣鞋子也沒有,瞧見他二人過來,都慌忙地避讓開去。

    寧和行上石臺,尋了一艘船走近。船舷上攀著幾?個年?輕的小?子,穿著短衫,彼此說說笑笑。旁邊圍著些衣衫襤褸的漁民,賠著笑跟他們搭話,那幾?個小?子不怎么愛理睬。

    隨即有個黃頭發的瘦高個,他坐得高,一抬頭瞧見了人群后的寧和二人,眼睛一亮,縱身從船上跳下?來:“客人,是?不是?坐船?”

    他一開口,說的竟是?大趙官話,寧和有些驚訝,就對他笑道:“正是?。船上可?還有空位?”

    她見周圍擠滿人,還當這船已滿了,沒想到原來還待攬客。

    那黃發小?子樂呵呵,撇開一圈人鉆出來:“他們可?沒錢坐船,就是?在這兒看著,煩人得很。不像您,客人,我一瞧您這樣的,就是?咱們的客人。”

    他手上很不客氣,見一個推搡一個,有兩個漁民躲閃不及,險些摔下?石臺去。

    寧和微微皺眉。

    “這邊請,這邊請,客人。”黃發小?子說,抬手招了招:“小?五小?六!”

    船上有兩個人應了一聲,放下?來三五根人寬的木板,斜搭在石臺上。

    “請,請。”黃發小?子對寧和彎著腰,一邊殷勤地說:“我叫阿二,您有事,叫我一聲我就來。”

    寧和左右環視一眼,走上了那木板。寧皎一聲不吭地跟上。

    他身上背了一個帶蓋的木簍,里頭沒裝什么東西,只是?用作?掩人耳目之用。若兩人出遠門,身上一點兒行李也不見,總覺有些怪異。

    那叫阿二的小?子口舌很是?伶俐,一路對寧和說個不停,想讓她要一間“船艙”。

    “好木頭隔起來,不叫您與其他客人睡作?一艙,里頭兩張鋪,還有小?桌油燈,有窗,可?好哩!”

    寧和略作?沉吟。

    她身上是?沒錢的,那在日書院中被救走,兩袖空空,身上連個錢袋都未剩下?。

    不過有二只用剩了的玉瓶兒,里頭丹藥先前在青云頂中就吃盡了,但那瓶是?好玉,又經了不知多?少年?靈氣蘊養,水光潤滑,大約能抵些銀錢。

    她問:“我等欲往魚烏,不知船艙作?價幾?何?”

    阿二笑眉笑眼,比了三個指頭:“金銀都收,銀三十兩,金三兩,食水另算。”

    寧和眉頭一動。這個價格,屬實?算昂貴了。

    按照大趙的物價,一兩銀能換米一石,已夠尋常人家吃上一年?,銀三十兩,起一間大屋也不在話下?。

    她又問:“可以物易?”

    這自然是?可?以的,寧和先前還瞧見有漁民交了幾?簍風干的海貨上船。

    阿二看了她一眼,笑容不變:“這自然也是?可?以的。不知客人要拿什么物件?有的小?的不在行,興許要拿去叫船當家瞧瞧。”

    寧和就準備把那玉瓶拿出來,這時?一直默不吭聲走在后面的寧皎忽然上前一步。

    他攤開手:“這個。”

    寧和看去,就見他掌心抓了五枚……蚌珠?顆顆有指腹大,圓潤光潔,成色看著是?極好。

    寧和一愣,阿二眼睛則是?一亮:“這個好!客人,您這珠子夠抵船錢!”

    他伸出手去,兩手捧著,寧皎就翻過掌心,把幾?顆珠子倒進他手里。

    阿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打量幾?息,然后一下?便把手掌合攏,沖寧和二人笑道:“夠了,夠了,您這幾?日船上的吃食也夠得!”

    他一溜煙跑了,叫了個小?個子男孩兒過來領寧和他們去船艙。

    “我叫阿十七。”那男孩兒說,身上只穿著一條圍裙似的布褡,整個人還不到寧和的腰高。

    船艙里,寧和打量一圈,在一邊榻上坐了下?來。

    十分窄小?,進門要彎腰,進來兩張榻對放著,中間一張半臂寬的桌子,桌角上掛了盞油燈。不過倒的確開了扇小?窗,等到航行海上時?,也算能透氣。

    船艙逼仄,氣味也不算好聞。寧皎一進來就擰著眉頭,他的人形太高,站在這里頭連脖子也無法伸直。

    看寧和坐下?,他也走到另一邊坐下?。木簍擱在地上,“嘩啦”一陣響。

    寧和驚訝,那簍中不是?沒裝東西么?她就伸手拎過來看了看,入手還挺沉。

    掀蓋一瞧,里頭滿滿當當裝了一簍子……貝殼?

    尖的圓的扁的,色澤鮮艷,各種模樣的都有。再底下?,還埋著許多?白花花的蚌珠,豆子似的堆了半簍。

    寧和無言地抬頭。寧皎說:“水里撿的。”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生得好看。”

    “那你便背回去吧。”寧和笑著道,“等回了大趙,制成些擺件放在屋中,閑暇時?也可?賞玩一二。”

    寧皎認真地點了點頭。

    從和息東島至魚烏,船在海上行了有大半月之久。

    寧皎不愛待在船艙,有時?大約也不在船上,寧和自然不會去拘束他。船上處處是?人,不便練劍,她每日除去在船艙里打坐,便是?立在船頭看看風景。

    這一回,她想,這海上風光可?算是?看了個夠啊。

    黃頭發的阿二常來找寧和說話,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想多?和寧和說說大趙話。他說他們這一次船人都是?魚烏國人,而他因為會說大趙官話,才?被船當家看上,選上船來做了個跟船的。

    阿二說,這船上除了船當家,九個水手,剩下?的就是?他們這十七個跟船的,名?字從阿一到阿十七,都是?船當家招來的半大小?子,平時?干些招徠客人、煮飯灑掃的活。

    他還偷偷告訴寧和,這次船當家聽說和息島有魚怪引水來淹,毀了許多?村落,才?打著主?意急匆匆把船開過來,想在那些被嚇破了膽想離島的人身上發筆財。要放在平常,船票是?遠沒有這樣貴的。

    除了阿二外,來得最多?的是?阿十七。那小?孩是?來送水送飯的,早晚都能見他抱著兩只大木桶,往來于?各個船艙間。

    這個小?孩不像阿二那樣會說大趙話,每日除了敲門和行禮,并不怎么出聲。

    沒了人面魚作?怪,這時?節的海面十分平靜。船只順利抵達了魚烏國西岸的碼頭。

    那阿二還特意跑來送了寧和二人下?船。

    魚烏國雖小?,然而毗鄰大趙,城中還算繁華,尤其集市頗為熱鬧。許多?來往的商人都會在這里歇腳,交易些貨物。

    寧和找了家當鋪賣了那兩只玉瓶。巴掌大的瓶兒,換了百來兩銀子,也算是?有了些盤纏在身。

    寧和立在集市里,有心想

    去買匹馬,又想起她二人如今都不再是?凡人,買馬反而誤事,苦笑一聲,轉而找了家餛飩鋪子,給自己和阿皎一人點了一碗餛飩。

    魚烏的餛飩做得不如岐山縣里城東口的那家姓黃的老叟家好吃,湯是?用魚頭熬的,有股腥味兒。好在寧和不是?挑口的人,只皺一下?眉,也就填了肚子。至于?寧皎,只要是?能吃的,他連生熟都不如何在意。

    他們只在魚烏境內停留了半日,便朝著大趙東去.

    “前方道口有家客店,你我且去。”寧和從劍上落下?,立在山崖上朝前望了一陣,回頭道,“歇上一歇,用些湯食,明日再行。”

    卻聽寧皎說:“老師先去,我在林中尋些零碎飽腹,入夜再尋來。”

    寧和嘆口氣,也不多?說什么,微微點了下?頭,先朝前頭去了。

    寧皎原身為蛟,食量自然較人而言大上許多?。

    他原本并不在意吃什么,但這些日以來也知曉了一個道理,就是?在客店與街上吃,須得付錢;在林子里水里捉來吃,那便不須付錢。于?是?他從此就在野外“就食”。

    寧和不知具體?緣由,只當阿皎到底為獸,興許有些捕獵之好,實?為天性,自己也不當太拘著他。

    于?是?她便獨自去了前頭那家客店。

    那小?店支在山道路口,按說荒郊野嶺本該沒什么人來,走近一看,卻見那院里竟還停了幾?輛馬車。大堂里隱隱人聲陣陣,很有幾?分熱鬧。

    這客店乃是?一院一樓,高不過小?二層,沒有掛招牌,只在門口支了個茶字幡兒。寧和走近去,見那臺階門口蹲著個灰衣裳的小?娃,不知男娃還是?女娃,瞧見她便張嘴喊了聲:“有客人!”

    聲音尖尖細細的,童兒音。

    門簾里聽見聲音,很快走出一個人,也是?個娃娃,不過大一輪,看得出是?個俊俏男娃了。那男娃迎出來,一張圓臉紅撲撲:“客人里頭請,住店還是?用飯?”

    寧和聲音和緩:“住店。”

    她乍眼一看這一大一小?兩娃娃,總覺得有些不對,但一時?也說不清何處不同,便未多?想,抬腳就走進門去。

    “哎呀!”里頭有人驚呼了一聲,“怎來了這樣一人!”

    第九十九章

    寧和?剛掀了門簾, 聽得這樣一聲,抬眼看去,見?是個綠衣裳的年輕姑娘, 嘴巴張得大大的, 瞪著眼睛瞅她。

    這女子……寧和?心下?覺得有些怪異。須知這世?道尋常女兒家行走在外, 大多總是要矜持幾分,鮮有像眼前這位一般, 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一張嘴張得這樣大、混能塞下?兩枚雞子的。那張臉蛋原本?稱得上?幾分清秀,卻作這般表情,倒顯得有些猙獰了。

    此間客店大堂里設有三五排木桌,七成已是坐滿了,幾個大小童兒走在其中端水上?菜,一眼看去唯一一個瞧著年歲成了人的,竟就只有寧和?跟前這位綠衣姑娘。

    寧和?走進店來,行至柜臺邊上?,卻見?那姑娘還在原地?呆呆傻傻地?張著嘴巴盯著她看,不?由拿手叩了一叩桌沿:“姑娘?”

    領了寧和?進來的那男娃跟在后頭,喊了一聲:“翠姑, 這是個女人,你?快莫看了!”

    那綠衣姑娘一下?回神?, 瞪了他?一眼, 作勢要捋袖子過來打他?:“老娘曉得, 要你?多話,滾外邊守著去!”

    男娃一溜煙跑了。

    那綠衣姑娘喝走男娃,回過頭看寧和?, 這回嘴是合上?了,一雙眼卻仍是定?定?地?盯在她身上?。

    綠衣姑娘走到柜臺后, 朝寧和?露出個笑臉:“妾名?翠姑,客人住店么?”

    她行走起來身姿很是窈窕,一雙眼睛狹長,眼珠亮晶晶,笑面盈盈動人。

    寧和?朝她微微頷首,說道:“兩間房,最好相?隔近些。”

    “客人叫什么名?兒?”

    “寧和?。”

    一路風塵,左右如今不?缺錢財,寧和?便要了兩間上?房,也好休整一番。

    那翠姑說:“可?巧,正好也只兩間上?房啦,正是趕上?了!”

    寧和?聽了也就順勢問了一句:“此地?并非在城中,卻怎的如此緊俏,莫非有什么熱鬧可?瞧么?”

    翠姑笑道:“嘻,我們這店雖不?在甚么城里,來客卻總是不?少的!要往鶴涫臺去,這方圓幾十里,可?就只咱們這一間店哪!”

    驟然聽得此名?,寧和?頓時微愣,問道:“……鶴涫臺?”

    “就是落金坡!”翠姑說,拿出柄小銅算盤在手里撥了撥,隨口問道:“您可?要用飯?妾身隨后便叫個小子給您送上?樓去。”

    落金坡?

    寧和?暗自記下?了這名?字,搖了搖頭。她要了飯食,只是就在這大堂里吃,想著如今自己人生地?不?熟,正可?趁此打聽一二。

    翠姑見?她拒絕,神?色像是有些遺憾,又說要領她上?樓去。

    寧和?分明瞧見?門口的童兒又領了一行新客進來,面前翠姑卻像沒看見?似的,只顧著要迎她往里間走。

    寧和?便說:“既有新客來,姑娘不?必管我,只將鑰匙給我,我自上?樓去。”

    翠姑眼睛往后瞥了瞥,嘀咕了句“直賊才,早晚不?來”,才不?情不?愿地?喊了聲:“石板!過來帶客人去房間!”

    有個拎著茶壺的童兒脆聲答應,小跑著過來,接了翠姑給的銅鑰匙,轉頭對寧和?說道:“客人,請隨我來。”

    寧和?跟著他?上?去了。

    這小童約摸七八歲模樣,穿了件灰藍色的布褂子,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瞧著很是活潑。

    但寧和?總覺得有些怪異,垂眼盯他?背影片刻,靈光凝于?左目之上?,竟漸漸隱約瞧見?這童兒身后長著一條耷拉著的灰尾巴,正隨著他?跳起的動作左右晃蕩著。

    妖?

    寧和?心頭一驚,下?意識指尖微動,袖間劍光隱現。

    那小童全無所覺,朝樓上?走了幾步,回過頭,望著寧和?道:“客人,這邊走。”

    懷中青云榜不?見?動靜,寧和?與他?烏溜溜雙眸對視,片刻后,到底沒有動手,只沉默地?跟在這小童身后。

    寧和?的房間位于?二樓向陽處,雕花紅木門上?掛著銅鎖,里頭床有紗帳,兩桌一案,陳設倒也稱得上?一句干凈整潔。

    那小童站在門口把鑰匙給她,口中說道:“客人,就是此處了。可?要熱水茶湯?”

    寧和?這些日風里來海里泡的,還沒正經梳洗過一回,便要了熱水。

    她低頭看那小童,問道:“你?叫石板?”

    “是。”小童點頭,“客人,我家有六個兄弟,大哥叫金板,二哥叫銀板,三哥銅板,四哥鐵板,我是石板,還有個六弟木板。”

    他?想了想,補充道:“先前領客人進門的,是二哥銀板。”

    這……寧和?失笑,民間取名?大多隨意,然而聽著這豆丁大的小娃一本正經地?報出這一連串名?來,也實在有些逗趣。

    她語氣和?緩了些:“原來如此,怎不?見?你?家大人?”

    童兒說:“大人出門了。”

    寧和?又問:“翠姑可是你家姐?”

    童兒搖頭:“我只有五個兄弟。翠姑是……”

    他?思索了一會兒,才說道:“是店主的小妹。”

    寧和?眉頭微動,心中思量。她原以為那翠姑就是此間店主,卻不?想另有其人——又或者并非是人。如此,那就要從長計議了。

    寧和?不?再發問,那小童便轉身出去。

    寧和?瞧著他?拖著那條灰毛尾巴消失在門后,走過去將門扉合攏,轉身給自己倒了杯茶,在桌邊坐下?,陷入沉思。

    過了大約半柱香時間,門外傳來聲響,寧和?抬眼,就聽門外響起翠姑刻意壓低得格外柔媚的嗓音:“客人,客人?翠姑給您送水來。”

    寧和?開?門一瞧,不?由愣了一愣。

    入眼先是一只大桶,里頭水面高至桶沿,熱氣裊裊。然后才是桶后的翠姑,她雙手環舉著這只幾近她人高的大桶,走起路來不?僅水波不?晃,還有空別過頭朝寧和?拋出笑眼來。

    這桶水便是叫兩名?壯年男子來抬,恐怕也不?會如此輕巧。

    寧和?讓過身,瞧著她舉著木桶進屋,彎腰放下?,再回過頭絞著耳側的發絲朝自己抿著嘴巴笑。

    寧和?運起靈氣于?左目,瞳中花影乍現間朝她仔細一瞧,果然瞧見?了這翠姑一身裙裾之后也有條灰撲撲的毛尾巴,一晃一晃,比方才那小童的那條要大上?許多。再抬眼看那張臉,莫名?也覺得有些毛乎乎的,發間還藏著雙若隱若現的立耳,也是灰色的。

    寧和?細看了片刻,有些分辨不?出。光看那耳朵,說是狼是狗,又或者貓狐都有些可?能,再觀其尾,大約不?是狼就是狐。

    只是不?知此等?獸類化作人形,還在此地?路邊開?了一家客店,究竟意欲何為。

    那翠姑放下?水桶并不?離去,磨磨蹭蹭地?留在寧和?房內,想要同她搭話。

    寧和?有心想探明她是何目的,便也不?動聲色,聽她開?口。

    就聽翠姑笑盈盈地?問道:“客人是要往大趙去吧?近日天不?算冷,明兒一早,天將亮時走,入夜就能到那落金坡,趁夜里翻過去,渡了淮水,就能到番南了。”

    寧和?朝她頷首:“多謝姑娘指點。”

    這也是她行至此處宿店的原由。寧和?雖原就是大趙人,可?她身上?如今一紙文牒也無,原本?岐山縣的“寧和?”也不?當無端出現在這西域魚烏之地?,因而她如今與黑戶也無異。

    若想從大趙關隘走,少不?得許多麻煩,于?是只能選處荒野地?界,自行翻越入關。

    番南多山,乃是大趙最西一州,寧和?原是隨意選了處矮些的山頭走,未曾想倒恰選中了一條“大道”,連客店都修有這么一間。

    “客人不?要如此客氣呀,叫妾翠姑罷。”翠姑嬌聲說,“不?知客人是何方人哪?”

    寧和?道:“原是大趙人。”

    “那此番正是回家去了!”翠姑笑道,走到寧和?身畔,“客人是做什么的,怎地?到了這魚烏之地?來了?”

    寧和?想了想,說:“一介書生,到此地?……是為游學。”

    她早年確是身負書囊,獨自周游數地?,如此答復卻也不?算全為虛言。

    “竟是個讀書人!”翠姑喜道,扭著腰再度往前湊來,肩頭幾乎要挨到寧和?身上?:“客人姓寧,妾斗膽,喚您一聲寧生可?好?”

    寧和?微微蹙眉,往后退了一步:“姑娘客氣。”

    不?想翠姑見?她后退,情急之下?竟伸手一把拽住寧和?衣袖,急急道:“妾平生最慕讀書之人,客人身為女子,竟也能讀書治學,實在叫妾心慕不?已,若能常伴身側,為奴為婢也是再好不?過!”

    寧和?著實沒料到她會忽然張口吐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愣在原處,不?知如何答復。

    眼看著翠姑在她跟前雙膝一軟就要跪倒下?去,寧和?連忙抬手扶了她一把:“姑娘慎重,不?可?如此。”

    翠姑把著她的手腕,仰起臉,一雙眼切切地?盯著她:“還請寧生收下?妾罷!”

    寧和?想扶住她,可?這人就跟沒骨頭似的,手一伸過去她就順著往她懷里倒,一松開?她又往地?上?跪,一時不?由大感頭痛:“姑娘,姑娘你?先起來……”

    正待寧和?看著她身后那條搖個不?停的大灰尾巴,有些想要直言點破,問她到底意欲何為的時候,忽聽外頭一聲高喊:“翠姑!作甚還不?出來!”

    翠姑一頓,臉色陰沉下?來,低罵了句:“早不?來晚不?來,就知道壞老娘的事。”

    “翠姑!”

    “來了,嚷什么!”翠姑扯著嗓子回了句,理理衣裙,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來。

    寧和?頓時松一口氣。

    翠姑走前,還拿眼依依不?舍地?直勾勾瞅著她,半是蹙眉半是含情地?笑道:“寧生稍待,妾去去就來。”

    寧和?擺了擺手:“姑娘莫要頑笑了。”

    修士耳聰目明,寧和?底下?叫她那人聽著像是名?年輕男子,只不?知是人還是同她一般……

    她坐回桌邊,側耳聽了一聽。

    聽見?翠姑快步走下?樓去,腳步輕盈,穿過樓下?大堂,罵了個端茶灑了的小子一句,走進后院里去。

    “你?怎么回來了?”寧和?聽見?她問。

    方才喊她那男聲回道:“姥姥的道會明日才開?,我待著也沒甚意思,回來瞧瞧。再說,我若不?回來,怎能撞見?你?干的好事?”

    “什么好事壞事的!”翠姑罵道,“老娘在這兒看店,又能干什么事!”

    那男子說:“你?這小野狐貍,想瞞哥哥我,道行還差得遠哩!”

    原是狐貍。

    寧和?暗道,從前只在書里讀過些志怪之談,說山間野狐有化人之說,先前只當是書生夢話,竟不?想原來真有其事。

    只聽翠姑怒道:“你?想作甚?我先遇到的,你?要搶不?成?”

    “此乃我家客店,那人既來此住店,合該也是我的緣分。”男聲說,“再說,我聽銀板說,那人分明是個女子!嘿,這天下?數不?清的男人你?不?去找,如今獨一個的女書生你?卻非要跟我搶,這是什么道理?”

    “你?!”翠姑氣道,“女子又怎么了!我去當個丫頭還不?成!”

    “丫頭?”男聲不?以為然:“丫頭能分到幾分運,沒出息的,我是要做她夫君去的!”

    停了停,他?聲音緩和?下?來:“我可?不?管你?丫頭不?丫頭,你?若真要當丫頭,自然妨礙不?了我。可?哥哥我畢竟也同你?有這許多年交情,總得勸上?你?一句,還是那句話,她再如何好,做個丫頭能分得幾分運來?不?如且再等?等?,等?有個男書生來,你?嫁了他?作娘子,豈不?更有前途?”

    翠姑靜了一會兒,大約被說得有幾分意動,但仍罵道:“你?說得倒如此容易!若世?上?有功德在身之人當真如此好找,你?我還會在此一待三五十載嗎!”

    男子哼笑一聲:“好翠姑,你?就認了吧。左右你?也爭不?過我,何必鬧得這樣難看?哥哥當然知道你?那山里頭有幾個相?好的,可?我也不?是什么沒有依靠的野狐貍,姥姥可?喜歡我哩!”

    翠姑惱叫一聲,隨即是男子冷哼之聲,寧和?聽見?有風呼陣陣,隨即響起撲打之音,知道這是動起手來了。

    寧和?默然不?語。她算是聽明白了,這是兩頭狐貍瞧上?了她,只是還未來得及如何,如今彼此為了爭奪先窩里斗起來了。

    功德、借運之說,寧和?先前在青云頂之時已從青衣道人口中聽過一二,大致知曉是如何一回事。

    弄明所為何事后,寧和?便不?再多聽,轉身除下?衣物,打算先就房中熱水沐浴一番。

    她雖說立志滌蕩妖邪,卻也只打算斬些為禍人間者,這一店之狐行止類人,又暫無害人之舉,當可?再行觀望一二。左右青云榜未有反應,想來非她出手之機。

    這些日來,寧和?時常會回想起那條大魚,回想起咸洪同她講述的那段青女的故事。

    她想,此事究竟算是何人之過?

    青女之過乎?非也。青女生來神?異,并非常人。

    咸洪之過乎?非也。咸兄固然沖動,然他?見?有女子將于?舟中而亡,將其救起,實心善之舉也,不?能全以錯處而論。

    漁村村人之過乎?非也。有大魚沒島之說在先,村人厭懼青女,事有前因且僅止于?厭懼而未行迫害之舉,非其過也。

    大魚之過乎?寧和?思忖良久,仍舊認為,非也。魚烏之國,以青女祭大魚之習古有之矣。大魚久不?得青女,苦海陸相?隔,固憤而以水淹島,亦不?能說稱其為過。

    而此事至終,青女墜水而亡,咸洪伏地?嚎啕,大魚腹生人面,水淹和?息島,數村百姓流離失所,闔村沒于?水中,再到她引劍而至,將人面魚斬于?劍下?。樁樁件件,到頭竟是眾人皆損而無一得利者。

    若是寧和?歲數小一些,還是十數年前岐山縣那個面容稚氣的年少書生,還沒有走過這漫漫歲月,她興許會疑惑不?解,她會問:“

    何至于?此?”

    可?她早已不?是了。

    她已經走過許多路,見?過許多人。她也早已知曉,這世?間之事紛亂復雜,不?如人意者常常。有善因未必能有善果,大惡者往往并非自大惡而釀出,是非對錯,能夠分明的反而少。

    人面魚引水沒島,島上?生靈眾多,寧和?便得將其斬去。

    但她的心境卻并不?同當年身在書院斬那狝鹓蠻姖二妖之時,那時她只身而立,手無寸鐵,滿腔怒氣。而如今她心中亦有怒意,卻更有殺意,后者甚于?前者,既冷且利,一如她的劍鋒。

    興許因為和?息島并非她的書院,而漁村中人也并非她的學生,寧和?想。修行、修劍、修性、修心,我始終是凡人。凡心凡性,足踏凡塵。

    她仰頭坐在乘滿溫水的木桶里,長發披散,目光穿透頭頂的木板,望向不?知名?的遙遠之處。

    抬起手,掌間化出那抹朦白的劍光。這柄劍仍同初現時一般模樣,如捧涼雪,如握月光。寧和?的指尖緩緩從劍身上?輕輕撫過,毫發無損。

    當她的心中不?含殺意時,這把劍無鋒。

    寧和?坐著,不?知覺間入了神?,許久不?再動彈。一抹淡紅的光芒漸漸自她心口處柔和?亮起,滲出她的皮膚,像層浮動的焰火,將桶中水波蒸出如霧白煙。而她的皮膚越發蒼白,其上?隱隱有極寒藍光流轉,彷如冰雪。

    一卷青光長卷自一旁床榻之間無聲飛出,凌空展開?,有青云脈脈如長龍自卷中而出,將她纏繞其中.

    寧和?睜開?眼,目中靈光隱有山川之影,她自水中站起,頭頂青云榜霎時化作一道青光自她天靈處遁入,沉入內府,展開?于?府中真魂足下?,宛若蒲團一般,將那靈光小人載于?其上?。

    寧和?跨出桶沿,滿身水汽轉瞬蒸沒不?見?,披衣行至外間,轉頭望向房門方向。

    她先前正是忽然聽得門外動靜,才自入定?之中醒來。

    門外之人大抵已將腳步放得極輕,以為房中之人定?然不?會發覺,獨自在門外徘徊了好一陣子。

    殊不?知寧和?聽他?晃蕩許久,不?知他?要作甚,心頭已是有些無奈。

    又過片刻,就在寧和?已然取巾束發,準備開?門一看究竟之時,就聽耳邊傳來低低的男聲,嘀咕道:“哎呀,妖的運人的骨,看來今兒是到我胡兒發財。”

    是方才與翠姑在院中說話那男子……或者說,男狐。

    寧和?頓時停住腳步。停頓片刻,走去把門栓輕輕別上?。

    待她回到桌邊坐下?,發覺一旁案上?放有幾卷竹簡,抬手取來一觀時,門外終于?又有了新動靜。

    那男狐貍推了推門。

    “客人?”

    嘀咕:“怎么別上?了。”

    寧和?嘆口氣:“何人?”

    “客人,我給您送些茶點來。”男狐貍說,與先前同翠姑爭吵時不?同,他?此刻的嗓音放得溫柔極了,“還請開?一開?門罷。”

    寧和?自然不?開?門,只說:“不?必了。”

    門外的男狐貍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好罷。”

    但寧和?分明聽見?他?沒走,只是縮到門邊去,還等?在那兒。

    寧和?又嘆了口氣。

    他?既不?出聲,她便當他?不?在,低頭翻了翻那竹簡。

    是幾卷游記,作者大約是某個在此住過的書生,自名?“湖舟客”,卷中寫的正是此間見?聞。

    寧和?一一翻過,發現其中有兩卷寫的正是“落金坡”與“鶴涫臺”之說。

    “鶴涫臺”一卷中寫道:

    “昔者陳有熙昭公主,自西遠嫁文單而經淮水。淮水漸漸,水上?無橋,有白鶴迎風而唳,公主泣涕曰:‘此無路也。’

    陳皇遂令筑橋于?水上?,然淮水湍急,橋成立損,損而復建,如此三年。

    文單王令立金宮于?淮水之岸,以迎漢公主。

    陳皇聞之,遣三千精兵赴淮水修橋。眾兵士鑿山石以為基,伐巨木以為軸,成橋寬逾十數丈,淮水不?能斷也。

    相?傳橋成之日淮水滾沸而白鶴哀鳴。公主行過橋上?,鶴鳴三聲,墜水而亡。公主泣涕漣漣,稱此鶴涫臺。

    吾周游此地?數月,又聞民間有傳言,稱熙照公主原有一情郎,其人容貌俊麗而善操琴,琴聲能引白鶴起舞,時人稱之‘白鶴君’。公主遠嫁,白鶴君送別于?淮水畔,奏琴三日,抱琴投水而亡。公主哀之,令立碑于?岸,刻曰:鶴涫臺。

    吾聞之太息三聲,嗚呼惜哉鶴郎!不?知其幾分真,幾分假耶?”

    陳即陳朝,熙照和?親之事,寧和?亦曾于?書中讀到過。只是史書中從未提及鶴涫臺之說,她也是今日方從卷這竹簡中讀得有此一說。

    鶴涫臺,原是由此而來。

    寧和?手捧竹簡,悵然出神?,腦中想的是曾在青云頂上?所見?的那座鶴涫臺。

    白葦萋萋,淮水鼎沸,再有那橋后金宮,所示的無疑正是此地?的此卷所說這一座鶴涫臺。

    她不?禁想,那傳說之中的青云頂之主,莫非正是陳朝中人?

    只是陳朝更在前朝之前,距今整整五代?之隔,一千八百年之久。如此歲月,即便于?修道之人而言,也是太久太久了。

    數千年時光,風流人物,今夕何夕哉?

    她捧卷懷想良久,才去看那下?一卷。

    此卷中說,“碎金坡”。

    第一百章

    “碎金坡之名流傳甚廣, 其位于?鶴涫臺以西,原為淮水之畔一無?名矮山,據傳曾為文單王為迎熙照公主所立之金宮所在?。后有金宮破碎, 金水流于?遍野, 時人爭相?掘之, 固得名曰‘碎金坡’。

    而那金宮傾覆之由,卻少有人知。吾欲究其因?果, 數度尋訪探問,后于?一山野客店之中見得一說書老翁。那老翁收吾茶錢三盞,將那茶盞一放,說起因?由。

    老翁唱曰:‘卻說那金宮碎,乃自鶴涫臺而始。諸君可知,那淮水滾沸之景,古往今來,原來曾有兩回?這第一回 ,興許在?座有人聽?過,便是那陳時熙照公主西出文單之時,白鶴君投水之故, 也是鶴涫臺其名之由來。而這第二回,就是說這碎金宮了?!這事兒啊, 知道的人可就少了?。小老兒也是這些年?走南闖北, 機緣巧合, 聽?得些許經過,不?知真假。諸位若是不?信,那便全當個稀罕故事, 一聽?而過罷!

    話說前朝年?間,有一大詩人, 諸位莫問是誰,不?可說,不?可說也。前朝之事,諸君之中有識之輩者,想必聽?過幾分。武宗年?間,卓胡二黨之亂,諸位可有耳聞?那大詩人才華橫溢,自然在?朝為官。只是時有那卓胡朋黨之流,肆虐官場,詩人品性高潔,不?愿與?之為伍。以那卓胡之殘虐,豈能放過于?他?然而,那詩人才名驚世,人人追捧,卓胡二人亦心有顧忌,不?敢加害太過,雖使那詩人幾經貶謫,卻依然立足朝堂不?倒。只是可那詩人有一至交好友,官位微末,卻是為其所累,慘乎!丟官歸鄉在?先,抄家流放在?后,年?紀輕輕,便在?路上丟了?卿卿性命!諸君,且猜一猜這位君子流放何處?恰就是我等腳下,西出番南、淮水之畔的這鶴涫臺呀!

    那詩人遠在?朝中,聽?聞此事,快馬自那京都疾馳三日?遠赴而來,卻也未能見上這友人最后一面,只能于?這鶴涫臺之上伏地痛哭,哭得淮水鼎沸,漫涌而上,直將那河畔金宮熔盡,數日?方才退去。從此,金宮不?再,只余遍野金珠。諸位,這便是那——碎金坡。’

    那老翁說罷,有人問曰:‘如此,詩人何在??’那老翁笑答:‘自是同那白鶴君一般,死了?。滾水淹沒橋上,他不?肯離去,豈有活命之理?不?過,卻也有傳言說,那詩人立地羽化,

    上天做了?神仙。端看諸君愿意去信哪一種了?。’

    若說前朝卓胡二黨之亂年?間,當世可稱大詩人者,唯有莊、李、徐、賀四人。吾列四人生平而思之,老翁所言詩人者,唯莊也。昔年?樂安居士棄官而去,不?知所蹤,時傳其為卓胡二人所害,莫非真有其事耶?嘆哉,惜哉!千載前朝,只出一個莊雪川,如此玉質良才,竟枉折于?朋黨之私!嘆哉,惜哉!”

    寧和緩緩放下竹簡,指腹細細撫過最后一筆篆文,心中震動許久難平。

    不?同于?說書人與?這刻下竹簡的“湖舟客”,只得遙想揣測,她親眼見過莊岫云。

    機緣巧合,相?交數月,視之為友。

    如今讀過這竹簡之中所述,再憶起于?青云頂中所見種種,寧和心中已是恍然明悟。

    莊兄當年?痛失其友,應是確有其事。而那故事之中的那位友人,恐怕她也見過。便是花溪客棧中所遇那位擅琴的江遠兄,陳長青。

    “芳草新鮮處,花溪客云來。”

    莊兄種下一株夢鄉樹,千年?來將當年?之事一遍又?一遍重演,究竟是想要尋得一個答案,還是僅僅只是想從早已不?可追尋的過往之中撈得一絲故友的幻影?

    天將暮色,寧和靜坐案前,落日?余暉撫過窗欞,如將那舊木鍍金,燦燦耀目。

    昔年?莊兄立于?鶴涫臺上,也是如那日?書院中的她自己一般,無?法可想無?能為力,怒恨交集,一朝入道嗎?

    這一刻間,寧和的目光里仿佛于?這夕日?之中瞧見了?那道孑孑而立的人影,身著?青衣、目若點?漆,竹影搖曳間,緩步而來。

    又?一時間,竹影深處再走出一人,藍衫笑面、溫潤可親,朝她拱一拱手:“小可姓陳,表字江遠。”

    大夢浮生。

    寧和抬手撫過左目,不?知眼前之竟究竟是她之所思,亦或是昔日?夢娘之所見?

    那青云頂中,層層件件皆是莊兄之故居舊事,他卻說他并非青云子。還有那霧面拂塵、身著?青衣的道人,又?究竟是何人?.

    日?頭落盡之前,寧和下樓要了一桌飯菜。

    樓下大堂之中濟濟滿坐,來客盡都是要往大趙去的,有些今晚就要趁夜而走。

    寧和一邊用飯一邊側耳細聽?了?一番,發覺這些人大多都是些走私商賈,以車隊居多。也有一二獨身上路者,瞧著?沉默寡言、面容冷漠,一副不?好相?與?模樣。

    翠姑不?在?堂中。先前在?她房門外守了?小半個時辰的那男狐貍也不?在?,只有金銀銅鐵板幾個童兒留在?客店之中,來來往往地端菜送茶。

    寧和用完飯回到房中,剛喝過一盞茶,就聽房門外又有了動靜。

    此時天色已暗,她剛剛將桌前一盞油燈點?亮。

    這回門外的男狐貍不?再踟躇,寧和也就沒能來得及將門別上,一下叫他推門跑了?進來。

    “客人。”男狐貍手里提著?盞罩了?朱紅油紙的圓燈籠,披散著?一頭烏油油的長發,從推開的門扉里抬腳擠進屋來。

    他生得身量修長,一張臉長眉細目臉,鼻若懸膽、面若敷粉,燈下含著?情看來的模樣,實?在?當得起一句玉面郎君。

    寧和卻只覺得頭疼,張口喝斥道:“來者何人,速速出去!”

    “客人莫憂,我乃此間店主,名為王胡兒。”男狐貍柔聲說道,“女郎風姿出眾,胡兒實?在?仰慕,趁夜特來相?好,還望女郎垂憐。”

    王胡兒此時心頭頗有幾分自信。

    他先前怕叫翠姑那小野狐搶了?先,急匆匆跑來叫門,確實?欠考慮了?些。

    故而他被拒之門外后特意回了?趟山里,找了?幾頭有經驗的狐貍虛心請教了?一番。

    大伙都說,首先需得入夜時去,另還需將衣裳穿得少些,見得面了?先表一番傾慕,末了?再說一句請君垂憐,總能成事。

    王胡兒得了?這訣竅,便興沖沖跑回來,換了?件輕薄綢衣過來了?。

    寧和此時叫他出去,他自然是不?聽?的。他想著?定是這燈太暗,叫這女郎沒瞧清他的模樣,和他身上穿著?些什么。

    王胡兒幾步走近前來,桌旁的寧和定睛一看,第一眼先看的是他的耳和尾,辨明這是頭紅毛狐貍,再一眼,猛地發覺,這狐貍身上竟好似單單只披了?一件外袍!

    那袍子系得松松垮垮,走動間竟是胸膛、腿間盡都顯露……寧和真是生平頭一回撞見此等景象——這孽畜,實?在?有辱斯文!

    驚怒之下,她將手一抬,掌間已是劍光乍現!

    就在?此時,忽聽?得“喀”的一聲輕響。

    屋里一人一狐都扭頭看去,就見那窗戶被人從外頭抬起,鉆進來一人。

    黑發黑袍,正是飽食一頓回來的寧皎。

    王胡兒先是驚怒,只當來了?同行?,再一看,卻發覺來者氣息有些不?對,同時后頸一麻,像是從前在?林間之時忽然撞見了?什么虎豹之流,駭怕起來,只想調頭逃去。

    寧皎也沒料想這屋里還有陌生來客,他瞇眼瞧了?片刻,對寧和說:“這是頭狐貍。”

    寧和被這一打岔,也緩過神來。長嘆一聲,散去手中劍光,說道:“我知曉。”

    寧皎一雙墨綠雙瞳盯著?王胡兒,落在?他身上穿著?的那件又?輕又?薄袍子上,目露思索,沉吟片刻后道:“你是頭公狐貍。你想尋她為你生小狐貍。”

    他雖跟從寧和學說人言,可寧和自然不?會教他什么不?宜宣于?紙面之說,故而寧皎甫一開口,有語出驚人之效。

    寧和一時又?是惱又?是窘:“阿皎慎言!”

    王胡兒則是滿心叫苦不?迭,心道沒料到原是個有了?主的,對方還是頭比他厲害許多的男妖,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他一邊往后縮去,一邊拱著?手賠笑道:“誤會,誤會,先前哥哥不?在?,我王胡兒眼拙,沒瞧出來……我這就走,這就走。”

    然而話音未落,就見寧皎身形一晃,已是伸出手去。那手掌凌空化為黑色蛟爪,眨眼間便朝王胡兒抓去。

    那王胡兒怪叫一聲,轉頭化作一道紅影便朝門外撞去。

    只是顯然寧皎更快,那木門剛“吱呀”洞開一線,只見房中烏光一閃,寧皎已經重新回到寧和身旁,手中倒提著?一只通體?棕紅的長毛狐貍,拎著?上下甩了?一甩。

    那狐貍被他五根長滿硬鱗的蛟爪抓著?,駭得唧唧直叫,一個勁道:“饒命!饒命!”

    寧皎將它舉至眼前,片刻后,脖頸晃了?晃,忽然將一顆人頭晃作猙獰蛟首,張開大嘴就咬了?下去。

    “啊——!!!”

    “阿皎住口!”

    狐貍的尖叫聲和寧和的喝止聲同時響起,蛟大張的長嘴只差毫厘便要將那狐貍腦袋吞吃進去,但它停住了?,又?晃回人形,轉頭疑惑地望向寧和。

    寧和此時當真是頭疼欲裂,平復了?片刻才說道:“……你咬他作甚。”

    寧皎道:“今日?只食一虎二鹿,腹中尚有空余。”

    言下之意再吃這狐貍剛好。

    寧和嘆了?口氣,朝他搖頭道:“天行?有常,此狐既已生出靈智,便不?可隨意吞食。你若未飽,我替你叫些飯食來用。”

    那王胡兒險些命喪蛟口,整只狐貍都有些嚇蒙了?,此時聽?了?這話才猛地回過神來,忙連聲叫道:“莫要吃我!莫要吃我!我這店里豬牛羊鹿都有!雞鴨也有!盡都獻上給哥哥,饒我一命罷!”

    它哆嗦著?求饒幾句,忽地又?虛張聲勢鼓起一身毛發,改口語帶威脅地道:“你等,你等莫要妄動!我若死了?,淮女定不?會放過你等!”

    “淮女何人?”寧和問道,抬手輕輕拍了?一下寧皎的手臂:“將它放了?罷。”

    寧皎便松開手,將狐貍擲在?一旁的桌上。

    王胡兒炸著?狐毛,哆哆嗦嗦地趴在?那兒,有心想跑,卻發覺許是方才驚嚇太過,如今四腿發軟,是動也難動。

    他不?由心生絕望,聽?寧和問話,連忙道:“淮女、淮女是這世上最強的妖!淮女已有千年?修行?,你等、你等定不?是她對手!”

    這下,寧和倒當真生出幾分好奇來,她問道:“不?知這淮女身在?何處?”

    王胡兒轉了?轉眼睛,唧唧叫道:“你若不?殺我,我自然帶你前去見她。”

    寧和笑了?聲:“我原本也不?殺你。”

    從王胡兒口中,寧和得知那淮女原是淮水之畔一株細柳,后來生了?靈性化作人形,便離開淮水,來到山中講道。

    “淮女是天生化成的妖,這山里頭的許多妖,都是聽?了?她的道會才生出了?靈智。”王胡兒說,“像我王胡兒,原也不?是此地的狐貍。早年?番南河里縣有戶姓王的大趙毛皮商,我那時還是頭凡狐,叫山里頭獵戶抓了?賣與?他家,本要扒了?做成皮子,幸而他家有個小女兒紅娘瞧中了?我,當條小狗兒似的養了?下來。后來王紅娘嫁了?人,我就自個兒跑了?出來,一路跑到淮水,恰好聽?見淮女講道,一時聽?癡了?,從此就留在?了?這淮水之畔。后來我能化人形,見這路上常有行?人,就自己取了?個名兒叫做王胡兒,學人支了?間茶攤子。這時日?一久,茶攤就成了?客店。我這店里平日?也收些同族幫手,像那翠姑,金板之流,都是這附近山里頭的狐貍。”

    “淮女喜愛我,說我是頭甚有天資的狐,次次講道都許我去。”自從方才叫寧皎一爪抓過一回,王胡兒便再也沒化過人形,只作只大狐貍模樣小心翼翼地蹲在?木桌上,棕紅的尾巴搭在?桌沿上,一動也不?敢動。

    寧和又?問了?他幾句,知曉淮女的道會三年?一開,最近一次恰在?明日?戌時,便放他離去了?。

    寧和詢問那王胡兒之時,寧皎就坐在?一旁的書案前練字。

    寧和叫他抄了?幾頁《孟子》,也算修養修養身性。

    待瞧著?那王胡兒從窗口處跳出去,寧和踱步回來,立在?案邊看他寫了?一會兒。

    心道阿皎聰慧,這些日?子以來識文斷字已是無?礙,提筆寫來也是字字端正。只是到底時日?短了?些,還未如何見出風骨。

    寧皎端坐桌前,一筆一劃寫得極為認真,提筆時整個人宛如一尊凝固石雕,除了?手腕之處幾乎紋絲不?動。

    寧和看得好笑,抬手輕拍了?拍他肩頭:“不?必如此板正,見字如人,習字亦如習人,只消平常即可。”

    寧皎點?了?點?頭,雙目仍舊落在?紙上,許久才終于?將一篇抄完,吁一口氣,放下筆,抬頭對寧和道:“甚難。”

    寧和面有笑意,想起他先前初初習字時那斷筆裂紙、浸墨沾袖之種種,也道:“的確難了?些,你須常練。”

    寧皎點?頭:“是,我知道。”

    寧和將桌上紙頁揭起,一一晾在?竹架上,對他說道:“天色已晚,且去罷。出門南行?第三間,鑰匙放在?茶桌上。”

    寧皎再次點?頭,起身出門。想了?想,又?回過頭,一雙濃綠雙眸于?燈下好似兩點?螢火。他沉聲道:“若那狐貍再來,我就將它吊在?樹上。”

    寧和莞爾:“想是不?會再來了?。”.

    雖說修行?之人打坐亦能回復些精神,但寧和夜里若有棲身之所,常常仍是睡上一覺。

    只是此處客店人來人往,更有車隊星夜出行?,聲響嘈雜,到底未能睡上多久。

    眼看天際將白,寧和披衣而起,尋了?處僻靜山林練劍。劍光交織林間,驚起飛鳥無?數。

    她練劍,寧皎就在?不?遠處石上打坐。他有一身鱗爪,自不?需借那刀劍外物之利,只學她打坐觀靈,也學法門,凡寧和會的,他總在?一旁看著?。

    寧和原本今日?便要過鶴涫臺,回大趙去。昨夜聽?那王胡兒說起淮女道會之事,這才在?此多停一日?,想去瞧瞧是何情形。

    道會戌時方開,寧和便索性在?這林間消磨了?半日?,方才回到客店之中。回來之后在?店中用過一頓飯食,就由那王胡兒領著?,朝著?淮水之畔行?去。

    翠姑想是從王胡兒那聽?得了?些許經過,從昨夜起再也沒在?寧和跟前出現過,就連那幾個金板銀板的童兒,也都個個躲開了?去。

    只有王胡兒化作原型沒精打采地等在?客店門口,拖著?尾巴蹲在?樹下。見寧和二人出來,唧唧兩聲,口吐人言道:“二位隨我來。”

    王胡兒備了?一輛馬車,那拉車馬兒通身玄黑,靈性十足,不?需人驅趕,自顧自便能往前走去。

    寧和二人坐在?車中,王胡兒沒敢跟進來,只蹲在?車轍上,悄無?聲息地伏坐在?那兒。

    馬車行?了?半個來時辰,前方有陣陣水聲傳來。

    王胡兒的聲音在?車簾外響起:“前方無?路,要請二位下車徒步而行?了?。”

    寧和跨下馬車,抬眼一看,就見前方有長河寬約數丈,白浪滔滔、水花濺濺,正是淮水。

    兩岸青山起伏,林蔭濃密。極目遠眺,隱約能見天邊更遠之處,有橋影橫跨河面而過。想來,便是那座鶴涫臺。

    紅狐貍領著?他們朝著?山林中而去,路途不?遠,只一炷香前后,就到得一片平坦林間。

    一踏入這片樹林,寧和便明顯覺出此間許多生靈。樹叢之后、灌木之中,狐、豬、牛、羊,豺狼虎豹之流,亦非罕見。樹上鳥雀更是三五一群,棲滿枝頭。

    越往林中走,草木越是茂密。若非寧和身為修士,只怕是寸步也難行?了?。

    王胡兒棕紅的狐尾在?草叢之間靈活躍動,最終停在?了?一片柳樹前,回過頭對寧和道:“就是此處。”

    寧和足尖一點?,縱身躍過一叢虬結矮木,輕輕落在?它的身側。寧皎跟隨在?旁,無?聲無?息。

    寧和左右環顧一番,首先自然是去瞧周圍那幾株柳樹。柳隨水而生,但這幾株柳卻不?在?水邊,而生在?林中。且其中每一株都高逾十丈,垂下柳枝萬千,蔭蓋之廣,實?乃她生平所未見。

    她與?寧皎二人落足于?此地之刻起,四周便有無?數道各異目光從各處投來,草木之間隱約有淅索之聲不?絕。

    片刻,忽聽?一道聲音冷冷地開口道:“王胡兒,你領了?什么人來?”

    “干你何事。”王胡兒蹲在?地上,挺起毛茸茸胸膛,毫不?猶豫地嗆聲回去:“淮女講道,本就是眾生可來,怎的,你黑眉是個什么玩意兒,還想要做她的主不?成?”

    不?遠處,地面草莖簌簌而動,寧和循聲看去,就見一尾青底花斑的大蛇自碧葉間游身而出,緩緩昂起頭顱。那蛇身之粗,堪比人之腰腹,點?墨雙瞳寒光凜凜,蛇信吞吐間嘶嘶作響。

    大蛇陰冷的目光在?寧和二人身上停留片刻,又?望向王胡兒。

    王胡兒迎著?它的目光冷笑道:“黑眉,我胡兒今日?有良言一句送你,如今可有你祖宗在?此,你再做此姿態,怕是死期將近了?!”

    那花斑大蛇遭它兩番嗆聲,終于?勃然大怒,猛地弓起脖頸:“我看你是找死!”

    寧和先聽?王胡兒所說,還未做何反應,見狀連忙轉頭去瞧寧皎,果見他雙目正緊盯著?那大蛇,見它昂頭作出撲咬之態,綠瞳之中也當即兇光一閃,下一剎便當場化作如山大蛟一尾,朝那花斑蛇撲去!

    “阿皎不?可!”

    寧皎蛟身之大何止十丈,那花斑青蛇同他一比,就如蚓之于?蟒,全無?反抗之力。

    寧和擔心他傷其性命,才剛疾聲出言喝止,卻忽地聽?得身畔猛然間有無?數風聲如唳,似有萬劍破空而來,不?由一驚,忙抬手抓劍而出,一連揮出數道劍光抵擋!

    劍鋒與?破空之聲交匯處,鏗鏘有金石之音迸濺。

    那是——柳條?

    寧和雙目微睜,只見四周那數株巨柳原本靜靜垂落風中的青綠細枝此時再也不?復先前平和模樣,根根豎立如鞭、靈活若蛇,千條萬條,化作無?數利箭,兇狠地朝著?她與?阿皎襲來!

    寧和頓時想起先前王胡兒所說,淮女乃淮水畔一棵細柳所化——莫非這幾株柳,便就是那淮女不?成?

    這幾株巨柳之大,柳枝何止數萬,霎時間便將她與?寧皎包裹在?了?其中。寧和心覺誤會,不?欲傷人,故而出劍多有顧忌,一時脫身不?得。

    倉促間,她想著?叫那王胡兒出言解釋一二,分說她與?阿皎并無?惡意。然而抽出間隙拿眼去找,卻從密密綠枝之間瞥見那紅狐貍的身影正靜靜地蹲坐在?遠處一枝樹杈間,一雙烏溜溜的黑眼冷冷地盯著?這方。

    寧和頓時便明白了?,這頭狐貍原來是

    故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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