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歸云間(三)
謝夭心尖像被撓了一下。
殺伐和溫和, 全系在李長安一顆玲瓏心上了。
兩人吃了早飯,這時聽得有人進了院子,回頭看去, 只見褚裕手里捏著一封信件進來, 臉上表情很臭, 像是有誰欠了他幾百兩銀子。他見謝夭站在外面,下意識把信藏了一下。
謝夭笑道:“大早上的怎么了這是?誰惹你了?”
褚裕在院中石凳上一屁股坐下, 沒好氣道:“歸云山莊惹我了。”
謝夭和李長安對視一眼,笑道:“我們倆最近可沒干什么欺負你的事, 哦對, 只有昨天吃你糖來著, 知道那是關子軒送的你不舍得給, 回頭我補給你。”
褚裕頓時紅了耳朵尖, 猛地站起來道:“關他屁事。”他站起來時沒注意,把手中的信拍到了桌子上。
謝夭看著石桌上的東西,瞇了下眼睛,下巴一抬道:“那是什么?”
褚裕垂眸看了一眼,反應過來,抿了下嘴唇, 又把信背到了背后。
“給我看看。”謝夭走近道。他既有這么高的武功, 偷雞摸狗妙手空空的功夫也十分巧妙,一伸手, 就把信件從褚裕身后摸了過來。
褚裕察覺到手中東西沒了, 想伸手去搶,但哪里快得過謝夭。他伸手時, 謝夭已經伸長了手臂,他個子矮, 一時間搶不到。
謝夭笑道:“你再長幾年個子再說吧。”說著,將信件拿了下來,看清上面字的那刻,愣了一下。李長安看見謝夭表情變化,也走近過來,看到上面署名,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
那是宋明赫寫給謝夭的信件。
李長安皺眉問道:“這怎么回事?”
褚裕道:“那個丹藥盒子的夾層里,放著這封信。我今天去讓江堂主驗丹藥的時候發現的。”他很討厭宋明赫,明明都對谷主出劍了,現在又過來討好。他本來想直接當作沒這封信,但想了想,萬一里面有什么緊急的事情,所以還是送了過來。
謝夭干笑了一聲:“怎么昨天晚上那弟子也沒說。”他純粹是沒話找話,說完才意識到這一句實在是多余,既然藏在夾層里,那既然是宋明赫跟誰也沒提過了。
想起自己在千金臺歌月樓頂逼問宋明赫時,他沒有給出答案。之后兩人再也沒見過,自然也沒說過話。如今他望著那信件,心想,這是那個問題的答案么?
他那時希望宋明赫說點什么,說什么都好,但如今這一封宋明赫親筆寫就的信件擺在他眼前,他卻莫名地有些不想看。
李長安垂眸看他一眼,心尖疼了一下,接著便伸手從他手里抽過信件,低聲道:“別看了。”說完就往屋內走去,像是要一把火把信給燒了。
謝夭攔住了他,笑道:“等等,還是看看吧,萬一有什么事呢。”又把信抽了回來,撕開信封之時,為了緩和氛圍似的,隨口笑問道:“怎么今天這么安靜?神醫堂今天沒人?”
褚裕道:“他們今天都出去義診了,中秋節后義診三天,開方不收錢。”這么隨口說著,眼珠一轉,忽然看見李長安脖子上的紅點,努了努嘴,道:“你脖子怎么了?”
李長安奇怪道:“什么?”
褚裕伸手點了點自己的脖子,認真道:“這里,紅色的。”
謝夭也順著褚裕的話音轉頭看去,正看見李長安脖子上的昨晚留下的紅痕。那紅痕在喉結偏一點的位置,他看習慣了也沒發覺,這時被人指出來,才發覺那個位置曖昧且顯眼。
李長安拇指抹了下自己脖子,見沒抹下來什么東西,便知道褚裕說的是什么了,又看見謝夭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道:“咬的。”一邊說,一邊觀察著謝夭表情。
謝夭目光轉過來,裝作去撕信,咳嗽了一聲。
褚裕又道:“聽說絕世高人不怕冷熱,百毒不侵,蚊蟲也不近身,李長安,你不武功高么?被什么咬的?”
他和李長安吵吵鬧鬧不是一天兩天,往往是李長安以自己武功壓他,褚裕再不服輸地回懟回來。李長安聽了也不惱,低聲笑道:“不可近身,那也要看是什么呀。”
謝夭聽不下去了,道:“那個……褚裕啊,我是不是該喝藥還是什么……”總而言之你去找點事干干吧,別問李長安脖子怎么回事了。
不等他說完,褚裕就已然接上了李長安的話,問道:“所以是什么?”
李長安就要開口,謝夭哪敢讓他說話,干笑了一聲,搶先道:“被蚊子吧。”
褚裕更疑惑了,不止疑惑,可以說是驚奇了:“這個時辰還有蚊子!”
謝夭又呵呵干笑了兩聲:“我們屋里比較暖和。”
李長安點頭道:“是挺暖和。”
謝夭:“……”
謝夭本來還在糾結要不要看這信件,還想著如何緩和氣氛,如今被這么一打攪,那點密不示人的難受忽然煙消云散,只想著快點讓這一茬過去,當下撕開了信,道:“先看信吧。”
李長安和褚裕對視了一眼,也都不再說話,圍在謝夭周圍去看宋明赫的信件。
謝夭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信上寫了歸云山莊近日情狀,說歸云山莊弟子知道謝白衣在千金臺露面,都高興萬分。全篇無一字提到自己,只在信件最后提到希望謝白衣早回歸云山莊。
一封信件看完,三人都默不作聲。
宋明赫到底也不曾說他心中所想到底如何,但寫歸云山莊舊時風情,寫練劍讀書種種情景,下筆字斟句酌,又好似什么都說盡了。謝夭又想到,但那個問題呢?其實還是沒有答案的。
想到此,他搖頭低聲笑笑,他告知李長安做人有時不要太清楚,但他此時卻又非想要弄清楚不可。
本來褚裕已打定了主意,無論宋明赫在信件中說什么都一律反駁,總而言之不可能再讓宋明赫對谷主出第二次劍。但不曾想到信里竟然什么都沒有說,只寫了歸云山莊風物人情,字字含情。
褚裕抿了下嘴唇,本來準備好罵人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謝夭笑道:“師兄這是邀我回山莊啊。”
褚裕立刻道:“不行,不回去。”
李長安偏頭看他,沒有說話,似乎只是看著他便好,良久才道:“那你想要回去么?”
那可太想回去了。做夢都想。許多次午夜夢回,痛到恨不得立刻自盡的時候,都會想起山莊里的青竹林。可是命運難測,自那一劍之后,他忽然意識到,他很難再回去了。
無關于他本人,也無關于宋明赫,甚至沒有誰對誰錯,僅僅是世事變遷,就好像在外漂泊許多年的游子再回家鄉,就算一切都沒變,也難免感到害怕和無所適從起來。
李長安一直等著他回答,見謝夭停頓了一會兒后,忽然抬起眼睛,沒頭沒腦地笑問:“對了,中午吃什么?”
褚裕和李長安一愣,接著都沒忍住一笑,李長安笑道:“我知道你聽見了,別打岔。”
“考慮那么多干什么?運勢到了,自然就回去了,現在考慮了也沒用。就好比那天我該遇見你,我就注定遇見你。”謝夭笑道。
聽著這倆人調情,褚裕嘶了一聲,自覺地走遠了一點。
謝夭笑道:“你走什么?”
褚裕遠遠道:“谷主,你饒了我吧。”
謝夭又笑起來。
明明是說倆人命中注定的話,李長安眉頭卻微微皺了一下,他就知道一旦提到歸云山莊,謝夭總是會模棱兩可地遮過去。李長安知道,如果自己現在問他為什么不回來,他能說出來一百句情話來哄人,但那不是自己想聽的。
正這樣想著,忽然聽到一陣劍鳴,抬眼看去,只看見謝夭抽劍縱身而起,行動間攜了滿身的桂花花瓣,待他站定,花瓣又落下來,淡黃花幕落下,轉眼間人便已經站到了院墻上。
謝夭動作行云流水,瀟灑至極,李長安怔怔地看著他。
謝夭對上李長安的目光一笑,心道:“小樣,哄不了你?”手里的桃花枝在轉了一圈,在半空中凌冽停住,遙遙地指著他:“正好今天有空,把飛花三十六劍的劍譜畫下來,我練,你畫。”
李長安反應過來,嗯了一聲,就要進屋去拿筆墨紙硯,這時早已有人把筆墨遞了過來。褚裕把手里的筆墨放下,站在了一邊。
謝夭手撫桃花枝,調息一瞬,猛然出劍,第一式就已經使了出來。飛花三十六劍總共三十六式,劍劍各有精妙,瀟灑非常又頗具美感。畢竟這是謝白衣少年時所創,那時自負武功絕境,是以如何殺人如何制敵全然不放心上,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這一劍如何瀟灑而已。
飛花三十六劍李長安已練得純熟,不用看也能畫下劍譜,但這時見他用這一套劍,恍惚覺得,這劍天然就該他用。
在印象中,很少有謝白衣練劍,李長安坐在旁邊看的時刻。這時謝夭提劍轉身,逆光站著,劍斜提在手上,頭上發帶被風吹起來。李長安眼睛微微瞪大,他記得他練劍的初衷,也是這么一個背影。
那人擋在自己跟前,穿著一身白,只有頭上發帶是紅的,飄在半空中,手里那把很長的劍反射著夕陽的光暈。
這時,一朵小花被人彈了過來,正落在自己眉心處,若是謝夭下了死手,恐怕早已穿眉而死,但這時卻只輕輕在眉尖彈了一下,便即落下。李長安眨了眨眼睛,謝夭笑道:“畫啊,發什么愣。”
李長安捏起筆桿轉了轉,笑道:“師父,你這有點強人所難了。”話雖如此,但還是提筆畫了下去。
這時江問鶴牽了馬,從院外悠悠走過。他換了一身尋常裝束,袖口和褲腿都用布帶扎緊,頭上戴著斗笠,是那種走南闖北的江湖人的打扮,看上去是要離開神醫堂。
他知道他那位師弟言出必行,既然說要找自己,匕首又惡狠狠地插在桌上,就必定會來找自己復仇。姬蓮又已經煉出了噬魂那等藥物,手下又有諸多教眾,帶著許多人來殺自己也說不定。
如果讓他來了神醫堂,免不了一番爭斗,平添許多傷亡。為了不連累神醫堂,還是自己先離開神醫堂再說,隨便找個什么人少的地方,比如大絕谷之類,等著他來找自己。
今天差不多全神醫堂的人都出去義診,正是離開的好時候。
他經過謝夭居住的院子,朝里看了一眼,看見李長安和褚裕都在,而謝夭正在練劍。他害怕院子里的幾人發現,往旁邊躲了一點,斜倚著馬懶散望去。
雖然跟謝夭廝混了這么久,但他對于劍術還是一竅不通,一時因為和謝夭相看兩相厭,二是因為這么多年,謝夭很少練劍,尤其是在自己面前。這時也不知道他練的是什么,只覺得這套劍法很適合他,他打出來很好看。
江問鶴隨手從旁邊抽了根茅草,放嘴里叼著,一邊半垂著眼睛望著院子里的謝夭。看著桃花枝在謝夭手中劍氣如虹,看謝夭自己飄逸瀟灑,流雪回風,忽然覺得謝夭平白枉費了許多好時候。
他就應該拿劍啊,就像自己天生就要拿起藥缽,他天生就要拿劍。
江問鶴看了會兒,低聲笑道:“算我運氣好,走前還能飽眼福。好朋友,再見了。”回身牽過馬韁,信步往前走去。
剛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院內傳來了一聲悶哼。那一聲悶哼聲音很小,若是不留心便很容易錯過,但在江問鶴聽來,猶如雷聲大作一般。
這時謝夭正練到第三十六式,也就是最后一式,也是他最得意的一式,天上人間。剛一起手,便覺得內息不對,壓抑在他血脈之下許久的,與歸云山莊同屬一脈的那一層真氣,在他體內陡然蘇醒,橫沖直撞起來。
剛恢復好的經脈哪里經收起這種沖撞,謝夭又一次覺得渾身都疼,之前習慣了還能忍受,但過了這么久的神仙日子,猛一經受,還是沒忍住,哼了一聲,手上動作卻沒停。
雖然謝夭動作皆如同往常,但謝夭有一點不對都逃不過李長安眼睛。李長安看見他手微顫了一下,瞳孔驟縮,猛地起身沖過去,道:“謝白衣!”
謝夭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但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擺手的力氣都沒了,身形一晃,桃花枝□□向地面,這才半跪在地上沒倒下去,噗嗤一聲吐出一大口血。
謝夭望著那灘血愣了。
李長安也愣了。
這個瞬間,好像其他的選擇都沒有了,回歸云山莊還是去洛陽看牡丹,都沒有了。他們中間的選擇又只剩下生與死了。
謝夭望著那灘血莫名地開始笑,又意識到李長安還在這里,抬起眼睛看他,兩人目光交匯,一個眼睛里滿是驚恐,一個眼睛里卻帶著釋然又灑脫的笑。
李長安看見謝夭揮手不讓自己過去,仍駐劍半跪在地上,抬起眼沖自己模糊笑道:“長安,我沒事啊……沒事……”
第112章 歸云間(四)
李長安睫毛顫著, 他有時候會很奇怪,謝白衣為什么無論時候都會笑,受傷時會笑, 疼時會笑, 被人誤解被人背叛時還會笑, 好似從沒有見他哭過。
可是李長安寧愿他哭,寧愿他眼角紅著掉眼淚。
他這樣笑, 比哭還讓人難過。
謝夭說完脫力昏倒,李長安沖過去護住他。謝夭感覺到自己落到了李長安懷里, 唇角很努力地翹了一下, 李長安似乎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說著什么, 明明就在自己耳邊說話, 但是卻聽不清楚, 耳朵里只剩下耳鳴了。
褚裕望著這一幕,渾身血好似都不流動了,呆了半晌,反應過來后大喊道:“我去找問鶴先生!”但江問鶴有沒有跟著出去義診,若是去義診了又去了哪,他卻全然不知, 也沒法思考。
這時一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走進院子時還順便一按褚裕肩頭,沉聲道:“你去把銀針拿來。”頓了一下, 又道, “還有歸云山莊昨日送來的藥,一起拿來。”
褚裕見是江問鶴, 差點就要哭出來,一句話也不多耽誤, 連忙按照江問鶴所說,去取銀針和藥盒。
江問鶴吩咐完頭也不回,大踏步地朝謝夭走來,手指按上謝夭脈搏,一按之下,眉眼間不禁變色,這時也不顧上李長安還在,竟自愕然道:“不對,不對,怎么會這樣?”
李長安早注意到他神色變化,心里猛地一沉,眸色更深,臉側虎爪骨動了一下,沉聲道:“藥不對么?姬蓮給的藥有問題?”
江問鶴仍然把著謝夭脈搏,越感知心里的驚訝更深,聽見李長安這話,兀自搖了搖頭,道:“他的藥沒問題,除那三種之外二十多種藥都是我配的,要有問題也是我的問題。”
李長安意識到自己失言,眸光微垂一下,眉頭緊皺道:“那應該怎么辦?”
院子里安靜極了,甚至能聽見桂花撲簌簌落下的聲音。江問鶴就這么一手按著謝夭手腕,望著前方愣了一會兒,忽然道:“他剛才練的什么?”
李長安道:“飛花三十六劍,他自己的劍。”
江問鶴雙眼頓時放出精光,猛地站起身興奮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歸云山莊,到底還是要靠歸云山莊。”
謝夭百人圍攻而不死,殘存了一口氣,靠的就是這一脈真氣護住了他心脈,但他此時經脈已然恢復如初,這股真氣便被壓制下去,猛一動劍頓時被催動,直接在體內爆開。
要想平安化去,非靠歸云山莊的方法不可。
李長安聞言一怔,心想天道恒常,因什么而死,便因什么而活。他心里又是難過,但因得還有解法,又是跟歸云山莊有關,又是慶幸,低著頭笑出來。
江問鶴身形一頓,往外沖去,邊走邊道:“從歸云山莊拿來的藥呢?”
便在這時,褚裕恰好拿著銀針和藥盒回來,兩人撞到一起。江問鶴看見藥盒,顧不得其他,一伸手把藥盒掀開,手指在里面撥了兩下,撿出來一顆,又快步走回來,邊走邊風風火火道:“讓他張嘴。”
李長安立刻捏住謝夭下巴,讓他張開嘴,江問鶴沒有絲毫猶豫,連水都顧不得送,當即把一顆丹藥徑直塞進謝夭嘴里,動作麻利之至,更顯得謝夭此時兇險之極。
喂完這一顆藥,江問鶴在旁邊站定,眉頭仍然緊皺,道:“歸云山莊有大夫是么?”
李長安想要開口說話,剛開口發現自己喉嚨艱澀無比,竟是啞了,咳嗽了一聲,才道:“有,是莊中長老,輩分很高。”
江問鶴一轉身吹了聲口哨,等在門外的那匹馬應聲而動,奔進院子里。和那馬匹一起進院子的,還有白堯。
白堯剛從外面義診回來,就聽見院子里吵鬧的聲音,施展輕功縱身飛進,著急道:“怎么了?”剛一進院,渾身血就冷了,只見江問鶴一身遠行裝扮,身邊站著一匹馬。
他并沒再進來,只站在院門口,遠遠望著江問鶴,眸光晦暗不清,溫聲道:“堂主,你要走么?”
方才李長安和褚裕太過心急,一直沒注意到江問鶴裝束,這時聽白堯這么一說,才發覺江問鶴今日其實是要離開神醫堂。
江問鶴并未答話,實則是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要走碰見誰都不用解釋,也沒人敢問,但是偏偏碰見了白堯……
江問鶴就這么如此掀起眼睫看了白堯一眼,又轉回頭,對李長安道:“現在就得帶他去歸云山莊,七日之內必得趕到,如果晚了一點……”他并沒有說下去,但李長安和褚裕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白堯這才看見暈倒在李長安懷里的謝夭,李長安擋住了謝夭大半個身體,江問鶴又實在站得太過顯眼,是以他進來時沒看見謝夭。這時見了,眼睫微垂,一句都不曾問,就已飛速理清了當前的情況。
江問鶴又道:“長安,你們內息同源,你這七日用內力護住他心脈。”
李長安點頭道:“好。”
褚裕看了看暈倒了謝夭,又看了看馬匹,轉頭奔了出去,道:“我去準備馬車。”
白堯道:“我和你一起。”
兩人飛速出去,備好了馬車,李長安抱著謝夭輕輕放在馬車之上,坐到前面駕車,為了盡快趕到歸云山莊,減輕馬車負重,其余人各自騎馬。
江問鶴和褚裕翻身上馬,馬鞭一揚,就要出發。
白堯站在地上,看著江問鶴執馬鞭的手,心想,你這一走下次回神醫堂是什么時候?還會回來么?眸色更冷,下一瞬抬起頭望著江問鶴,眼里卻滿是焦急,道:“堂主,我和你一起去。”
江問鶴勒住韁繩,馬兒猛然被縛住,長嘶一聲。江問鶴垂眸看了白堯半晌,心想如果姬蓮半路尋到自己,自己出了什么事,白堯在這,還能有個照顧,一點頭道:“好。”
白堯立刻翻身上馬,與江問鶴并肩而行。一行人這便風風火火地朝歸云山莊而去。
就要走出神醫堂大門之時,白堯忽然想起什么,道:“堂主,用不用跟堂中長老知會一聲。”
江問鶴神色一頓,沉默一會兒才低聲道:“都已安排好了,走罷。”
白堯面上溫順地說“好”,卻暗暗心想:“今日之事事發突然,方才哪有安排的機會?必定是之前就安排好的,所以你早就想好了要走,是么?”
神醫堂距歸云山莊一去千里,幾人一路狂奔,路上不敢或多停留。謝夭一直沒醒,李長安早晚將內力注入他體內,護他心脈,這時候不能顛簸,是這一路上難得的安穩時刻。
極其偶爾的時候,李長安會輕輕吻他干澀的嘴唇,更多的時候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甚至不肯眨眼,生怕一眨眼,眼前人就消失了。他兩只手抓著謝夭的手,想要把他的手暖熱一點,好了沒多久的習慣又破土而出,手指又會自然地搭上他脈搏。
這時候李長安覺得,原來生與死的界限那么近,只有那么一點微弱的跳動而已。
原先半個月的路程,幾人日夜不分地趕路,竟然在第六日就趕到了歸云山莊山腳下。山腳下的水樓依舊,人來人往,酒旗招展,這時有少女張望打探道:“那日的紅衣公子來了么?”
酒保笑道:“姑娘,那紅衣公子就來了這么一次,不會是歸云山莊的人,多半也不是附近鄉民。”
眾人聽得這么一句,都微微勒了一下馬,一輛馬車幾匹馬同時停步,水樓內眾人都偏頭往外看去,幾個少女瞧紅了臉,都扭開了頭。
酒保見馬車上那個黑衣少年頗為眼熟,那位馬上的青衣公子好似也見過,微微驚愕一下,正要出來招攬生意,就見那一行人又策馬往前走去。
白堯見他們同時勒馬,不知何意,道:“方才那少女說的是誰?”
此話一出,三個人表情都變了一變,似乎是想到了很久之前。
江問鶴嘆口氣道:“紅衣公子,你道是誰?”
白堯明白了,紅衣公子,除了謝夭還能是誰?這樣想著,回頭看了馬車一眼。
當年在這里一身紅衣,手搖折扇,未語先笑的翩翩公子,如今安靜地睡在馬車之中。簾子偶爾被風掀開,被子微微蓋住了謝夭下半張臉,一雙狐貍眼閉著,睫毛垂下,無端讓人覺得柔軟。
李長安手握著馬車的韁繩,低下眸子,忽而自嘲地低笑了一聲。
那天的水樓,是一切事件的開端。如果那天他不曾對謝夭說出要去探查桃花谷,一切又會如何呢?興許小師姑不會身死,他也不會和謝夭決裂,自然也不會有之后的許多傷痛。
但是他恐怕也不會知道謝夭身份了。
眼前便是歸云山莊山門前的千級臺階,蜿蜒往上,直向上一路延展,仿佛到天邊似的,端的正是天下第一大劍宗的仙氣與威嚴。
“吁。”李長安停下馬車,鉆進車里抱起謝夭,嘴唇微微碰了一下他額頭,低聲道:“師父,我們回來了。這次不要你爬了,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第113章 歸云間(五)
歸云山莊外設有劍陣, 劍陣逼壓之下輕功使不出來,只能一個個臺階爬上去,但是幾人身上都有功夫, 又掛心謝夭傷勢, 倒也上得飛快, 上至半山腰中,天空逐漸飄了雪。
星星點點的雪花落下來, 不一會兒眾人肩頭都白了,地上也變得濕滑無比。上到這里便有點冷了, 褚裕把自己的外衣脫了, 給謝夭披了上去。
在這里已然能看見第一座山門。
從這座門再往上, 便徹底到了歸云山莊的地界, 外人便不能繼續往上了。巨大門樓旁邊, 樹立著一塊巨石,石頭上有一凹槽,正是放歸云山莊信物的地方。
幾人距離門樓還有幾個臺階之時,腳下山體忽然震顫,除李長安外,其余人都是一驚, 直似有千軍萬馬朝這里奔來一般, 抬頭望去,卻不見任何人影。
漫天雪花之中, 一百零八柄鎮山劍從山體中破土而出, 直飛向半空,這些劍在山體中潛藏已久, 劍身上都是泥土鐵銹,整體呈銅綠色, 但開刃處卻不損其鋒,真是上古名劍。
這幾十柄劍飛向半空,而后同時倒懸,直朝幾人沖來,每柄劍使的招式不同,軌跡也各不相同,幾十柄交織在半空中,教人眼花繚亂,直如天羅地網一般。
白堯驚呼道:“這是什么?”
褚裕拔劍出鞘,護在白堯前面,道:“這是歸云山莊的劍陣,谷主曾破過的!”
這些劍的主人生前都是絕世高手,半步登仙之境,如今齊攻過來,便如同諸位劍仙在世一般。劍影閃爍自處,依稀可見劍主擅使絕技,更可從每柄劍不同的劍意中,一瞥劍主當年風骨。
只是一柄還好,這么多把劍齊攻過來,光看那天羅地網,就讓人懷疑,怎么可能過得去?謝白衣當年又是怎么過去的?
江問鶴一邊施展輕功閃轉騰挪,一邊問道:“這劍陣瘋了嗎?為什么攻擊我們?還是歸云山莊出事了?”
李長安眉頭緊皺,一手護著謝夭,另一手扯下腰間的少莊主令牌,狠狠往那石頭上打去,令牌準確嵌入凹槽之中,他下手太狠,只聽得咔嚓一聲,那枚萬年山石竟然被他震裂了幾分。
按理說如此劍陣應該停下,但頭頂上的劍依舊盤旋攻擊不止。李長安抬起頭望著長到看不到盡頭的臺階,忽然想起了什么,低聲嘲弄笑道:“倒是我們回來的不巧。”
褚裕道:“什么意思?”
李長安搖搖頭道:“沒什么意思,闖過去便是了。”
他們回來這天正是歸云山莊一年一度的弟子考核,這天歸云山莊內二十八劍陣全開,弟子挨個進去。山路封鎖,不許人出也不許人進,就算手拿信物也不行,一旦踏入守山大陣范圍,劍陣便即自行啟動。
李長安道:“站我身后。”
幾人躲至李長安身后,背靠著背,凝重地看著半空中飛舞的劍陣。褚裕不放心道:“你可以么……”
不及他說完,李長安長劍出鞘,淡聲道:“他闖得,我也闖得。”
這時一柄古劍飛來,來勢洶洶地斜劈下來,幾人具是一驚。李長安反手一揮,只聽得喀拉一聲,青云硬生生克上那把劍。那劍身上雖滿是泥土,但卻掩不住下面的赤紅底色,此劍名為朱雀,光看那血一般的顏色,便知那是把絕世名劍。
但此時,朱雀卻和青云相持不下,李長安眸光一沉,反手揮開那劍。朱雀劍身一抖,往后退卻,又忽而在空中變招,這一下精妙無比,角度刁鉆。
李長安卻瞧著那柄劍,眸光一閃,心里無數的懷念泛出來,這一劍給他的感覺很熟悉,就好像是此時拿著那柄朱雀的是謝白衣似的。
褚裕也從這一劍中看出了自家谷主的影子,大吃一驚:“怎么會這樣?”
謝白衣自從進了歸云山莊,老莊主就讓他自生自滅,練劍之時全讓他自己去劍陣,謝白衣在此學了許多,對諸多前輩的劍法融會貫通,更是承其風骨。
李長安正要說話,這時一直伏在自己背上的人忽然動了一下,李長安全身一僵,但這時又有數柄劍齊攻而至,李長安手腕平挽劍花,將數柄劍攔了個干干凈凈,這才低聲道:“師父?”
謝夭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只看見無數把劍朝自己飛來,剎那間他以為自己又回了十四歲闖劍陣那時,斷斷續續地笑道:“我這是……這是重活了一次么?”
他說完才意識到自己伏在李長安背上,這正是回歸云山莊的山路,他腦子這個時候轉得雖然遲緩,但想了兩秒,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見情勢危急,自己于他而言明顯是個拖累,道:“長安,你先放我下來。”
李長安執拗道:“不放。”
正說著,朱雀重整旗鼓攻來,與其余三劍形成包夾之勢,將前后左右封了個干干凈凈。雪花落至四劍之上,又被劍上的充沛內力蒸騰,寒光閃過,四劍刺穿雪幕飛來,迅捷如電。
四劍上滿是殺意,劍劍指向致命之處,就算是絕世高手被圍困其間,也難保能毫發無傷地通過,這時謝夭輕輕捏了一下李長安脖頸,喘息著道:“往西南……攻左邊那老頭子劍的劍柄。”
李長安道:“老頭子劍?”
謝夭喘息著笑:“他的劍主是個老頭子,我曾在劍陣里見過幻象的。”
李長安往西南瞥了一眼,往西南方就要下臺階,要攻那柄劍劍柄,就需連下三個臺階不止了。他瞬間明白了謝夭意思,毫無疑問,謝夭是要自己周旋,再伺機而動。
“那也太欺負老人家了。”李長安淡淡道,與此同時,不動聲色地調了全身的內力,凝聚于手腕,再爬上青云劍身。
青云錚鳴一聲,謝夭心里猛跳一下,道:“李長安,你做什么?”
話音剛落,只聽得咔嚓一聲,宛如驚雷,眼前寒光一閃,李長安竟是手臂橫劃,直接對上了劍。
謝夭心頭巨震,這一下完全沒有任何取巧可言,是完完全全在與上古名劍拼內力,就算是他,也不敢這樣直接硬擋,恍惚中,聽得李長安一字字認真道:“師父,我一步都不想退。”
其余三劍在半空中一滯,都回轉過來,與朱雀一起,往青云劍上逼去。四劍對一劍,便如四位劍仙同時使出全力往李長安一劍上劈來,一柄上古名劍的內息也不可擋,更何況四柄?
劍刃相互摩擦,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后,咔嚓一聲,青云劍身上被克出一個豁口,其余四柄劍也隨之飛出。
其余幾人看得目瞪口呆,眼睛盯著青云劍上的豁口,生鐵迸飛,噗嗤一聲,直插進身邊那座大石上。
謝夭心下一酸,斷斷續續道:“長安,不要……不要硬闖。闖不過去的。”
謝夭聲音很虛,李長安想讓他別說話了,但聽他如此說,執拗道:“你當年怎么闖過去了。”
謝夭笑笑:“你聽我的,就必然能過去。”
李長安眸光一沉,聲音又沉又啞:“要多久?”
李長安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便直接鉆進了自己心里,謝夭明白他在問什么,垂下眸子,他當年也不是硬闖過去的,他當時只自己摸索了點三腳貓的劍術,能過劍陣全憑自己取巧,也在里面耗了有將近七個時辰。
謝夭不說話了。
李長安似乎也沒打算聽謝夭的回答,咬牙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說完,竟是頂著撲面而來的劍陣和漫天的風雪,又往上進了一步。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穩,謝夭竟然感覺不到絲毫的顛簸。
謝夭眼睛半闔,整個人又在昏迷邊緣,一只手仍死死抓住李長安的衣襟,直掐得自己手心也青紫一片,模糊不清道:“長安,你……不要勉強。生死有命……”
李長安眼眶一紅,惡狠狠道:“我偏要抓住你。”背過手,在謝夭穴道上輕輕一捏,把他捏暈過去,輕聲道:“師父,你等一會兒,馬上就到了。”
莊內眾人察覺到守山大陣不對,有人正在擅闖劍陣,心下大驚,還以為是有外敵入侵,連忙叫停了一年一度的考核比試,各部弟子自行集結,一齊往山門趕去。
他們一個個都穿戴齊全,手提兵刃,聽那劍陣仍震動不止,心想這么久劍陣還未停止,來得人數必定很多,又都是好手。
但到了山門處,一個個都渾身巨震,不曾想來人只有五人而已。
在漫天的大雪中間,李長安背著謝夭,頂著劍陣的壓力,一步步往上走去,青云劍上多了好幾個豁口,但他周身也落得盡是劍,橫七豎八地斜插在地上,盡顯破落之像。
李長安走到此處,一步都不曾退。
走到此處,也不過只用了半個時辰。
眾弟子看著地上的劍柄,驚在了原地,心想,能把這些劍全都一一斬下來,百年來也未曾有過一人。再看李長安背著的那人,更是心中巨震。那好似已經沒有生氣的人,是他們師伯!
弟子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快去幫長安師兄!”話音剛落,嘩啦啦地下來了數十人,下到一半,只聽得乒乒乓乓一陣響聲,所有人又都震在了原地。
這時天上只剩五六柄劍仍在盤旋,一劍猛刺過來,李長安抬臂一擋,將那一劍猛揮開來,那劍似是明知自己不敵,再戰下去便要如許多同僚一般,落得折劍的下場,嘩啦一聲鉆進土去。
剩下幾柄飛劍盤旋一周,也都重回自己的機竅之中。
李長安抬眼望著青天與白雪,再沒有飛劍的身影,神情恍惚一下,身形猛地一晃,褚裕離他最近,急忙伸手去扶,喝道:“李長安!”但已然來不及了。
這一聲倒讓李長安回過神來,他用青云猛地一撐,整個人脫力跪倒在石階上。
“怎么了!”人群中響起一聲喝問。宋明赫去救被困于劍陣中間的弟子,這時才趕到山門,撥開人群走到前面,見到駐劍半跪在石階上的李長安,以及他身上那人時,猛地一怔,滿腦子只剩下那弟子回他時說的,謝師伯一切都好。
這是一切都好么?
不過短短幾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幾片雪花落在宋明赫睫毛上,他眨眨眼,回過神后快步沖下去。
所有弟子也跟著他一起往下。
李長安只覺得自己渾身都落滿了雪花,恍惚中,他看見了許多雙伸過來的手,耳邊有人道:“長安師兄,你先去休息,我這就帶師伯去找劉長老。”
李長安默默地把謝夭摟過來,摟緊了一點,避開那人的手,不讓其中任何一個人碰到他,撐著劍站起身,一步步又往上走去。
兩邊弟子自動分開,看著李長安一行人往上走去,等他們走過,又自行跟在他們身后。宋明赫跟在他們身側,幾次三番想要開口詢問,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默默地跟著。
浩浩蕩蕩一大幫人走過湖上棧道,這時湖水已然結冰,湖面上落了雪。再經過第二個竹質牌樓的時候,江問鶴停了下來,對身后諸人拱了拱手,又沖宋明赫作揖道:“莊主,病人喜靜不喜鬧,還請這諸多兄弟請回吧。”
宋明赫魂不守舍地擺擺手,讓下面眾弟子散了,又游魂似的跟著往前走去。
褚裕箭步一跨,擋在宋明赫跟前,一句話不說,沉沉地盯著他。
宋明赫發現去路被擋,這才回過神來,抬眼看向江問鶴,問道:“我也不行么?”
江問鶴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只微笑地看著他。
宋明赫喝道:“他是我,他是我……”前三個字聲音很響,似乎氣急了,但后續就弱了下去,至于師弟二字,似是怎么都說不出口。
褚裕冷冷道:“哦,你還知道,但你自己也說不出來吧。”
褚裕是小輩,這樣說極其不敬了,但宋明赫卻知道他說得對,這時也沒有跟他計較的心力,望著天,長嘆一口氣,擺擺手,轉身又順著長長的棧道,一步步走回去。
一行人穿過后山,到達劉老所住的竹林小院。院內雪已經淺淺地鋪了一層,劉老正坐在檐下,旁邊桌上烹著熱酒,怡然自得地邊賞雪邊喝酒。
這時幾個人腳步聲漸近,他也不起身開門,仍坐在屋檐下,笑道:“幾位小友這個時候過來,可是要跟我這老頭子一起喝點?”
李長安推開柵欄的門,幾人走了進去。劉老這時回頭看去,看見幾人宛若雪人,心下一驚,又見李長安懷里還抱著一人,身上披著一件外衣,只露出半張臉。
那張蒼白的臉讓他陡然一驚,連忙站起身來,顧不得雪下得緊,幾步沖了過來,嘆道:“果然還是來了。”說著,并指連點了謝夭周身諸穴。
劉老點穴速度極快,點的又好像不是普通經絡之穴,江問鶴竟然也一時沒有看出他點的是什么穴道,心想,果然是劍宗的長老,不僅手速極快,對于人體穴道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法門。略一沉吟,便要開口把前因后果解釋清楚。
剛說了一個字,劉老便擺了擺手,道:“不必說了,我都知道。我把過他的脈象。”
聽他如此說,江問鶴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氣。在來之前,他對于歸云山莊有大夫能治謝夭的病一事,還頗有懷疑,但目前看來,劉長老是有真本事的。
李長安垂下眸子,道:“這么說,長老早知他身份?”
劉老笑笑:“怎能不知呢?手一摸就摸出來了,老夫把別的脈象不行,把練過山莊內功之人的脈象,還是拿手的。更何況是他的。”說著,往屋內走去,一邊走一邊示意眾人跟上,道:“孩子,你別怪我不告訴你,他自己都不告訴你,讓我一個老頭子怎么說呢?”
李長安沒再說話,把謝夭放在床上。
劉老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謝夭,嘆了口氣,道:“命中有此一劫,歸云山莊就是他的劫,真也說不準是福是禍。他一身內力從劍陣中修來,要化去那股淤堵真氣,自然要用劍陣的法子。”
眾人屏息凝神聽著,都等著劉老吩咐。劉老轉頭對李長安道:“你師父飛花三十六劍的內息如何游走,你還記得吧?”
李長安點頭道:“記得。”何止是記得,說是滾瓜爛熟也不為過。
劉老點點頭,再看向謝夭,道:“好。你助他內息按此游走,我以他此身為劍陣,兩相配合,便如他在劍陣中練劍一般。如果他能將那股內息吃下,便沒事了。”
一直沒說話的褚裕道:“會很兇險么?”
劉老捋了捋胡子,嘿嘿兩聲:“兇險至極啊。”
褚裕聽完也沒了反應,只一直緊緊盯著謝夭。
李長安閉上眼睛,輕聲道:“他走到此,有什么時候是不兇險的呢?”再睜開眼,臉上表情沉靜無比,道:“長老,開始吧。”
劉老點點頭,又點了謝夭諸身穴道,喊了一聲:“長安。”李長安眼神滿是專注,按上謝夭左肩,內力傾瀉而出,在腦子里把飛花三十六劍練了一遍又一遍,不敢有一步踏錯,用自己的內力帶著謝夭的游轉全身。
劉老沉吟一聲,雙手齊下,手便似劍一般,雙手連點,連射一百零八道真氣,與人體穴道相合,方位與歸云山莊的鎮山劍陣也是一點不錯,竟是將謝夭五臟六腑設為劍陣,他的真氣即為一百零八柄鎮山劍。
這其中門道,白堯只能偶爾看懂幾個穴位之用,江問鶴聽了劉老的解釋,已然明白了這其中原理,但見他們親自用來,還是覺得精妙無比。
神醫堂于草藥之類可謂是精通,但到底不修武功,自然也沒有內力,對內力之事知之甚少。這時見了劉老,才知每門門派內功之中都有精妙法門,或許有可解百毒的精純內力,也未可知。
褚裕看到一半,再看不下去,道:“我出去守著。”隨即出了門,倚在門邊,仰頭看漫天白雪,紛紛而下,他一張嘴,吐出一串的白霧。
屋內,謝夭呼吸忽然急促起來,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額頭上滲出冷汗。李長安心里一緊,眉頭緊緊皺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謝夭的臉,劉老看都沒看他,卻已經感知到了他的情緒,道:“莫慌。”
說完,又是在謝夭身上點了好幾下。這下沒有解釋,江問鶴也看不懂這幾下意欲何在了。
劉老點完穴道并未收手,而是五指并攏為掌,暗自積蓄內力,道:“長安,你撤開吧。”
李長安點點頭,把手撤開,手剛一離開他肩膀,劉老就一掌拍向謝夭胸口,道:“成敗在此一舉了。”
這一掌來得突然,所有人具是一驚。
還不及反應,只聽得噗嗤一聲,謝夭吐出一大口黑血,唇邊,衣服,床上,地上,全是血跡。吐完血,又復躺倒下去,雙眼緊閉,悄無聲息,好像他從沒有醒來過。
房間里安靜得落針可聞。褚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雪花,瞪得眼睛都紅了,屏住呼吸,靜靜聽著屋里的動靜。
所有人都安靜地站著,所有人都在等。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是一刻鐘,李長安也覺得那像是一百年,久到他好像又把從出生到現在的人生,顛來倒去地過了一遍。一百年后,謝夭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是在說什么。
屋內氣氛陡然松了,竟然讓人想哭。
劉老長出了一口氣,笑道:“這便好了。老頭子手下總算沒死人。”
江問鶴垂頭笑起來,他這么多年心血,總算是把謝白衣救活了,怎么能不高興?猛一放松下來,竟然感覺自己有點脫力,晃了一下,白堯連忙伸手扶住,低聲道:“堂主?”
褚裕沖進屋里,眼睛一眨,茫然間才發現,大滴大滴的淚掉了下來。
李長安趴在床邊,側耳湊近謝夭嘴唇,仔細聽他在說什么。
他聽見謝夭在一遍遍重復著:“長安。”
李長安兩手抓緊他的手,他喊一聲便應一聲,渾身顫抖著道:“我在……我在……”
第114章 歸云間(六)
劉老又在屋內站了一會兒, 見謝夭臉色逐漸變好,這才徹底放下心來,緩緩道:“我在初探他經脈之時, 就知道是他是憑著那一點真氣護住心脈活下來的, 但淤堵在血脈中, 總是不妥,于是讓他去練劍, 希望能慢慢化開。”
江問鶴搖搖頭道:“長老,他當時經脈受損嚴重, 一點內力流動都承受不住, 是我不讓他練劍。要想動劍, 需把身體養好才行。”
劉老嘆道:“我自然知道這一節, 但開方用藥我實在一竅不通, 只對歸云山莊的內息真氣有一點本身。要不是江堂主這么多年費盡心血,總是不成。”
江問鶴低下頭,笑道:“慚愧。主要是靠我師弟。”
劉老已經足不出歸云山莊多年,只記得江湖上幾個出名的掌門,對于江問鶴的師弟,實在不知是誰, 便問道:“江堂主師弟是?”
不等江問鶴回答, 白堯淡淡地道:“姬蓮。”
江問鶴一怔,偷偷瞥了白堯一眼, 見他神色一如往常, 轉過頭笑笑道:“對,鬼醫姬蓮便是我師弟。”
姬蓮名字一出, 劉老恍然大悟,當然神鬼雙醫的名頭在江湖上何其響亮, 只是他竟然不知鬼醫姬蓮竟然就是江問鶴的師弟,他還以為姬蓮并無師承。
畢竟姬蓮實在不像是師承神醫堂。
劉老捋了捋胡子,喟然嘆道:“也不知該不該說謝家小子命好,這世上最難湊齊的三人竟讓他給湊齊了!這中間,真是少了一個人都不成!”轉頭面對江問鶴道,“江堂主,剩下的事情便交給你啦,老夫算是幫不上忙啦。”
說完,便揮了揮衣袖,走出門口,復又坐到廊邊賞雪喝酒。
江問鶴走上前,按了下謝夭脈搏,只覺得他脈象一下一下,與常人無異,這種脈象可以說是數年不曾有過了,釋然一笑,拍了拍李長安肩膀,道:“李長安,沒事了,休息會兒吧。”
李長安眼睛很輕地眨了眨,沒有說話,依舊抓著謝夭的手。
江問鶴當下又開了新的藥方,立刻讓人去煎。
褚裕在歸云山莊住過一段,自然也知道山莊中藥房所在何處,當下接了方子出門。
走出后山,穿過一個竹橋,正看見關子軒守在竹橋邊。關子軒百無聊賴地倚著橋上欄桿,仰頭望天,他沒有打傘,身上頭上淋得都是雪,過不一會兒,在懷里一摸,摸出一塊方糖扔進嘴里吃了,半晌道:“這玩意兒有什么好吃的?”話雖如此說,又往嘴里扔了一塊。
這時他余光中才看見褚裕,沖他一笑,快步走上前,邊走邊道:“謝師伯怎么樣了?”話說一半,忽然看見褚裕眼眶紅著,腦子里轟得一聲,聲音立刻放輕了,道:“怎么了?怎么哭了?師伯出事了?”
褚裕白他一眼,惡狠狠道:“你才出事了!谷主好好的!”半晌,想起現在全歸云山莊應該都在等谷主的消息,又補充了一句:“沒事了。”
關子軒心下一松,笑瞇瞇望著他道:“那褚兄怎么哭了?”
褚裕道:“滾,你才哭了。走開,擋路了。”說著從他旁邊走了過去。
關子軒笑著跟在他身后走去。
就在這時,兩個小孩子著急地跑了過來,正是宋川宋溪二人。兩人雖然沒見過謝白衣,但早已聽過謝白衣威名,心里也早已將謝白衣當意為前輩敬仰,聽說他回來了,立刻就要跑過來看。
但不曾想,還沒經過后山竹橋,就在竹橋那頭看見了褚裕。
兩人頓時剎住步子,驚恐地看著他,嚇得一動都不敢動,同時回想起那天桃花谷外,褚裕兇神惡煞的樣子。
褚裕看見兩個小孩跑過來,玩味地瞇了下眼睛,目光最后停在宋溪脖頸上的虎牙項鏈。宋溪注意到他的視線,立刻捂住脖子,驚恐地往后退了幾步,躲到了自己哥哥身后。
宋川感知到妹妹的害怕,擋在她身邊,握緊了拳頭,瞪視著褚裕。
虎牙項鏈在褚裕的目光中消失,褚裕眨了一下眼睛,輕呵了一聲,這才抬眼看向兩人的臉,幾乎是同時,他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在手里玩弄似的轉了一圈。
褚裕雖然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劍,但小時候謝夭給他讓他防身的小刀他一直帶著。那刀刀柄純黑,刀刃卻雪亮,謝夭說是自己親手鑄的,褚裕不知是真是假,只覺得他又在哄自己。
此時刀在他手里顯得有些小了,也正因此,一下下轉得飛快,更顯凌冽。
兩人盯著褚裕手里的刀,不自覺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關子軒眉頭輕蹙一下,要走到褚裕身前,這時呼嘯帶風的轉刀聲停了,褚裕挑眉冷冷道:“還不走,等哥哥請你們吃糖?”
吃糖?倆人頓時想起來那天褚裕也是先請人吃糖,然后就拔劍,當時他倆當時看褚裕長得干干凈凈,很好看,還以為他是好人,殊不知這世上壞人也有長得好看的。
倆人渾身一個激靈,謝劍仙也顧不得看了,宋川拉著宋溪的手,連方向也不分,忙不迭地跑了。
眼見兩個孩子要一頭扎進少有人去全是野獸精怪的山林,褚裕哼了一聲,不耐煩道:“跑哪去了?這邊。”
宋川和宋溪聞言,抬頭一看,這才知道跑反了方向,又重新折回來,幾步便沒了蹤影。
褚裕見倆人走了,這才過了竹橋,邊走邊咔嚓一聲把短刀收了,道:“煩死了,倆小鬼。”
關子軒側目瞧他冷颼颼的側臉,看了一會兒,扭頭低低笑起來。
褚裕聽見他的笑聲,停下腳步,不耐煩道:“你笑什么?”
關子軒忙忍住了笑,道:“我沒笑啊。”
褚裕又轉過頭往前走去,沒一會兒,又聽見了關子軒的笑聲,他這次卻沒再問關子軒笑什么,抬頭望去,只見深綠色的竹葉上覆著白雪,相映成趣,就這么仰頭看了一會兒。
關子軒靜靜地看著他,片刻也抬起頭,去看竹林里的雪。倆人就這么沉默地站了一會兒。
良久,褚裕忽而松了口氣,白霧在他臉前蒸騰,又慢慢化開。
褚裕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吊了好幾天,聽他們說谷主沒事的時候,還是滿腦子地不敢相信,這時和關子軒走了一段路,才徹底放松下來。
關子軒垂眸,安靜地看他,看了會兒道:“我送你的糖,你收到了嗎?”
褚裕又往前走去,忽然道:“關子軒,我沒有殺過人。”
關子軒不知褚裕為何忽然說起這個,想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一年多之前,褚裕從歸云山莊離開去桃花谷的時候,自己追在馬車后,似乎是沖他喊了這么一句。
他眼睛彎了一下,道:“我知道。”
褚裕停了會兒道:“那天我其實……”他似乎不知道應該怎么說,抓了抓后腦勺,隨后冷著臉破罐子破摔道:“那天我確實想把兩個小鬼殺了,但是……關子軒,你說得對,我會后悔的。幸好我沒有。”他看著自己的手,又很低地補了一句:“幸好你來了。”
雖然褚裕聲音很輕,但這么一句囈語似的話還是鉆進了關子軒耳朵里。心尖像是被什么撓了一下,他眼睛更彎,盯著他笑瞇瞇道:“你說什么?”
褚裕白他一眼:“你聽見了還問?”快步往前走去。
關子軒急忙跟在他身后,跟他并肩而行,笑道:“就一句話么?你不謝我點什么?”
褚裕頭也不回道:“我拿你給我劍開刃怎么樣啊。”
關子軒驚恐道:“褚大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兩人對視一眼,關子軒沖他笑了下,褚裕轉回頭,繃著臉走了一段,最后還是沒忍住,也笑了出來。
謝夭還沒醒轉,一行人就暫時待在劉老的小院。江問鶴和白堯陪著劉老坐在廊邊,旁邊咕嘟咕嘟地熬著藥,三人一邊對著雪景喝酒,一邊看著藥盅,一邊討論醫學精要,雖然談的不是什么詩詞歌賦,也算得上風雅。李長安則待在屋里看著謝夭。
這時藥材熬好,李長安出門端了藥,重新走回屋內,剛打開門,就渾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謝夭在他出門的這段時間醒了過來,半坐起來,看著屋內裝飾,眼神間滿是迷茫,心想:“這是到哪來了?歸云山莊還有這地方?”這時一股寒氣襲來,他特別怕冷,咳了兩聲,轉頭望向門口,見是李長安,心下一松,裝作看不清的樣子,調笑道:“呦,讓我看看是誰來啦?”
只是效果不太好,他聲音依舊澀啞。
李長安忙把門關上,走過去。
謝夭見他把藥碗往桌上一擱,他聞那碗湯藥味道,似乎又是新藥,正要開口詢問,這時李長安拉過他胳膊,他抬頭茫然道:“怎么……”眼前忽然一黑。
李長安用手掌蓋住了他眼睛,接著便低頭吻了下去。
這個吻來得突然,謝夭渾身一個激靈,李長安剛從外面進來,他能聞見李長安身上的雪味,嘴唇也冰涼。李長安碾磨著謝夭干澀的唇瓣,再毫無忌憚地攻城略地,牙尖咬著他嘴唇,好像要把那雙沒有血色的唇磨紅一點。
謝夭耳朵里滿是李長安壓抑著的喘息聲,他感知著這個兇狠的吻,心里忽然涌上來一陣難過,閉上眼睛,嘲弄著心想,自己果然是完蛋了,不然長安怎么一句話都不說呢?
李長安放開他,退遠了一點,垂眸看著他被自己咬紅的嘴唇,伸手抹了一下。
謝夭抬眼看他眼睛,笑道:“長安,我……”他想問我還剩幾天,但這話問江問鶴時隨隨便便就說出了口,對著李長安卻好似怎么說不出來,笑了笑,一轉話題,笑道:“長安,你想去哪?你不是說想去西域找人打架么?我陪你去?”
李長安環住他,額頭抵住他肩膀,眨了兩下眼睛,只覺得像做夢一般,輕聲道:“以后想去哪都可以。謝白衣,沒事了。沒事了。”
謝夭聽得一愣,猛地抓住李長安胳膊,道:“你說……沒事了?我好了是么?”
“嗯,”李長安點了點頭,輕聲道,“師父,我覺得我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人了。”
只聽得謝夭猛吸了一口氣,而后不再說話了。他抓著李長安胳膊的手卻越抓越緊,五指下是李長安胳膊上的傷疤,手指幾乎嵌進他肉里,他偏過頭,安靜地坐著。
李長安一聲不吭地任他抓著,起身看他。謝夭側臉被頭發擋住一半,眼睛隱沒在暗處,只能看見他咬著下嘴唇,抓著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李長安不說話,輕輕撫著他的背,像是安撫。
謝夭覺得他的手法像在摸一只貓,半晌,他帶著濃重鼻音,笑道:“你……哎呀,我是真的好了是吧,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吧?”
在神醫堂以為自己好了時,他興奮地差點跳起來,當場就去找江問鶴讓他給自己把脈,但經歷了這么一遭,聽見李長安這么說,他又不敢信了。
謝夭停了一下,道:“我不想……我不想再來一次了。”
李長安柔和而堅定地道:“不會了。”又輕輕笑道:“他們說,你把最難湊齊的三位神醫都湊齊了,閻王爺壓根就不想收你。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拿劍就拿劍。”
謝夭仍然偏著頭,不讓李長安看見自己正臉,又不說話了。
李長安一條胳膊上被掐出了白痕,他動也不動,用還能活動的那只手輕輕碰了碰他側臉,指彎接下來一顆水珠,他看著那顆水珠,輕聲道:“師父,你這個人很奇怪。”
謝夭吸了吸鼻子,笑道:“為師怎么奇怪了?”
李長安道:“我從來沒見你哭過。你總是在該哭的時候笑,在該笑的時候哭。有的時候我想,你應該哭呀,為什么還要對我笑呢?其實每次,你安慰我沖著我笑時,我都很難過。我會想,一個人要經歷了什么,才能連哭都不會呢?”
李長安說這話時一直看著他,一句句很輕,很慢。
謝夭仍然不肯轉過頭,笑了笑:“哪有師父在徒弟面前哭的?”
李長安道:“現在有了。”
謝夭停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想了想還是道:“太丟人了,我哭完,你還認我當師父么?”
李長安笑道:“認。”
謝夭又道:“那你能把這事忘了么?”說完似乎意識到自己耍無賴,模糊地笑了兩聲。
李長安看著他道:“好。”
話音剛落,謝夭忽然轉過身,兩手抓著李長安衣襟,額頭抵著李長安肩膀,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全然不顧,把眼淚全都蹭到了李長安衣服上。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時候,此刻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哭,明明一切都好,可眼淚就是大滴大滴往下掉,這是喜極而泣么?
可謝夭除了高興,心里還覺得自己很委屈,就好像許多年從來沒發泄過的情緒,忽然間有了一個出口。于是所有情感都決堤而出,變成眼淚一滴滴滾下來。
他縮在李長安懷里,哭得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音,只是渾身都在抖。
李長安環住他,心想,現在我是你可以抓著衣襟哭的人了,道:“謝白衣。”
謝夭抽噎著笑:“這就不認我了。”忽然,一只手卡住了自己下巴,謝夭下意識閉上眼睛。
李長安兩手捧著他的臉,一點點地,吻著他臉上的淚珠。
第115章 前塵盡(一)
謝夭又在劉老那院子里住了兩天, 那院子有一間空出來的房間,就收拾出來給了謝夭和李長安,至于江問鶴和白堯等人, 依舊在歸云山莊客房居住。
雪下了半日即停, 所見之處白茫茫一片, 但畢竟是初雪,地上積雪并不太深, 更顯得剔透輕薄。謝夭在這住了兩日,覺得后山也頗有意趣, 他之前總覺得人少的地方太寂寥, 現在卻能理解為何一代代前輩最后都會隱居山林之中了。
劉老卻擺擺手趕人道:“你個二莊主來搶我地方做什么?老夫還得給你做飯!”
謝夭按了按自己太陽穴道:“長老, 我頭好疼。”
劉老隨意瞥他一眼, 見他沒骨頭似的歪在椅子上, 一只手撐著腦袋,眼睛眨巴著看著自己,轉回頭哼了一聲:“我看你好得很,過不了幾天就又要手癢去玩你的劍啦!快回你的青竹居去,一直住在我這算什么。”
謝夭終于紆尊降貴地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走到窗前, 仰頭望著窗外的悠悠白云,過了會兒笑道:“長老說得是啊, 這么多年沒回去, 總也得回去不是?”
劉老掀起眼睛看他一眼,他回來這許久, 依舊穿著平常裝束,至于青竹居里那一套套白衣, 他是碰也沒碰過的。
劉老可以說是看著謝白衣長大的,那個時候穿著白衣張揚的少年郎頭發披散下來,個子高了許多,年紀越大反而穿得越花哨,就一身紅衣地站在窗邊,安安靜靜的。
少時謝白衣哪這么安靜過?
劉老安靜了會兒,忽而道:“你之前其實回來過一次,我是知道的,但是你后來為什么又……”
這時門被人推開,李長安裹著外面的寒氣進來,先是站在門口抖了一抖,這才進屋,耳朵里聽見了劉老的后半句,不禁思索道:“這是在問什么?”
謝夭轉頭看劉老一眼,懇請著看他,微微搖了搖頭。那一眼讓劉老看得于心不忍,搖了搖頭,背過手,心想你們師徒倆的事,你倆自己聊去吧,當下擺擺手道:“我出去一趟。”
謝夭笑道:“劉老不趕人了么?”
劉老又回頭瞪他一眼,霎那間福至心靈,偷偷看李長安一眼,又轉回目光看謝夭,慍怒道:“你為什么非賴我這不走?你一個大小伙子,一不立業二不成家,你賴在這干什么?”
前半句或許還是假裝,后半句就是真的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了。老人對成家立業之事看得最重,繞是劉老這等世外高人也不例外。
“立業也沒少立啊,歇一歇,成家嘛,就……”謝夭被他問得有點不好意思,轉過目光,摸了摸鼻尖。
李長安沒忍住笑出來,心道:“原來是問這個。”
這時謝夭目光定在了李長安身上,上下掃過李長安全身,走過去一勾他肩膀。李長安被他勾得踉蹌一下,轉頭去看他側臉:“你……”
謝夭也不看他,半瞇著眼睛,分外滿意德往外走去,笑道:“少俠,幫我個忙?”
李長安最聽不得他喊“少俠”這兩個字,渾身一個激靈,道:“干嘛?”
謝夭笑道:“你也看見了,家里催婚催得緊,我看少俠一表人才,委屈少俠一會兒,跟我回家一趟?”
李長安耳根瞬間紅了,拽了下謝夭袖子,目光往后一瞥,示意劉老還在這,咳嗽一聲才道:“回哪?”
謝夭看著他,笑道:“跟我回青竹居啊。”
眼見把這尊大佛從自己院子里送出去了,劉老捋著胡子點點頭。
李長安則望著他彎著的眼睛,心里空跳了好幾拍,點點頭:“好。”
青竹居房門推開那刻,熟悉的光影撲面撒下,謝夭呼吸幾乎窒了一下,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似乎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安靜地把謝白衣在此的年歲看了一遍,又像是在想,這個重回是否太過草率。
李長安走了進去,揮手驅散煙塵,隨口道:“太久沒回來了,也沒人打掃。”
之前李長安住在青竹居偏房,日日打掃,倒是進去就能住,但他這一趟在外面跑得太久,推開屋門,屋里已經積了薄薄地一層灰塵。
李長安說完意識到身邊沒人,回頭看去。
視線里原先空蕩蕩的,沒有人氣的房間,突然闖進去了一個熟悉的高瘦背影,謝夭頓時覺得這才對,之前的青竹居總給他感覺少了點什么,李長安站在屋子中間的時候,便一切都熟悉了起來。
這時李長安回頭看向自己,疑惑道:“公子,你不說領著我回家么?”淡淡垂眸掃一眼自己還在門檻外的腳,抬起頭,挑了挑眉。
謝夭跨過門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看了會兒房間的陳設,又伸手捻了下桌子上的灰,放在指尖磨了磨,嘆口氣道:“少俠,我家沒有人了。”
謝夭心想,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老莊主早已仙逝,同輩師兄弟中,小師妹走了,師兄與自己也……更何況自己已許多年未回師門,他出走半生,其實在歸云山莊,早已不剩下什么了。
他淡聲笑道:“我家里只有你了。”
他這邊傷春悲秋地還沒感慨完,眼前就突然多了一條大掃帚,抬頭看去,李長安拿著掃帚眸子半垂,挑釁地看著自己,道:“一個人在那嘰嘰咕咕說什么呢?干活。”
謝夭一笑,接過掃把,打掃起來。李長安道:“我給你掃了這么多年,別想這次也讓我一個人掃。”
謝夭忍著笑:“我剛說什么,你真沒聽到?”
李長安偏過頭道:“沒有。”
謝夭笑道:“那可惜了,上好的情話只說一次,你錯過這次,就聽不著了。”
李長安氣笑了:“那是情話么?”停了一下,道,“謝白衣,你真的很記仇,還真的很會往人心尖上戳。”
“你跟我說的話,我說給你聽,就變記仇了。”謝夭笑道:“我怎么教出來你這個逆徒。”
逆徒……
這話謝夭說過兩次,好像都是在床上。
李長安不知想起了什么,低聲笑了笑,而后抬眼看他道:“我逆徒。你有其他更聽話的徒弟么?”
那一眼攻擊性十足,漆黑的瞳孔從上到下把自己看了一遍,一點心猿意馬不合時宜地爬上來,謝夭不敢再看他,咳嗽一聲,轉頭正色道:“那什么,我們還是掃地吧,掃地。”
倆人把青竹居上上下下掃了一遍,不等謝夭開口,李長安自動地把自己的東西從偏房里收拾出來,全搬到了主殿里,分外自然地跟謝夭共享一張床。
搬回青竹居后,屋內多年停滯的時間又緩緩轉動起來,不再是謝白衣當年走時那般的陳設了。
有時桌上會多一盆小花,有時凳上會隨意扔著衣物。那封寫了一半的書信被李長安仔細地收了起來,藏到了哪,就連謝夭也不知道。
歸云山莊的人都知道謝師伯回來,但起初謝夭在后山處養病,見不到人,還沒多大感受,這時搬回青竹居,眾人這才真切感知到,謝白衣當真回了歸云山莊。
不少弟子想去拜訪,但是又惦記著謝白衣有傷在身,不便打擾,因此只特意去青竹居外,想遠遠看上一眼,若是能見謝白衣使劍用上一招半式,那更是再好不過。
但被這許多人守了幾日,眾人發現不太對勁,幾日下來,那位謝師伯不是在招貓就是在逗狗,要不就是懶懶散散地躺在院子里搖椅上,用扇子遮住臉,晃悠著曬太陽。
白衣一次沒見他穿過,劍更是一次沒見他用過。
一群人心里奇怪道,不是說謝白衣嗜劍如命么?怎么這許多天都用過一次劍?再看他一身紅衣,又怎么跟謝白衣三個字聯系不起來了。殊不知謝夭這次惜命得多,劉老說最起碼要修養兩月,在他松口之前,他是一次劍都不會動的。
這天,謝夭正在屋內練字,忽聽到門外腳步聲響,他探頭看去,但見月色如洗,正值初冬時分,兩片桃花瓣悠悠從窗欞上飄落下來,謝夭伸手接過。
除此之外,再無聲響了。
宋明赫這段日子則忙著重修被李長安毀了一半的鎮山劍陣,劍陣百年流傳下來,許多細節之處已經失傳,還需要跟劉老一起考究,敲定之后,再孤身進入劍陣內,一柄柄劍地復原。
事實上,歸云山莊內對劍陣最熟悉的,非謝白衣不可。謝白衣一身武功都是在劍陣里練出來的,但莊中有人提出讓謝白衣進入劍陣時,卻被宋明赫一口回絕,他看那人一眼,道:“他差點沒回來,就是因為劍陣。”
在休息時,他偶爾也會到青竹居去,但都站在遠處看著,從不靠近,也不敲門,站一會兒便離開,謝夭自然全然不知。
江問鶴又在歸云山莊內待了半月,眼見謝夭身體已經大好,連藥都可吃可不吃,只需要安靜修養一段,又想到姬蓮之事,總不能連累歸云山莊,當即決定要離開。
他這天起了個大早,在晨光熹微之時去拜見了宋明赫,告知離開一事,又特意囑托等自己走后,再告訴謝夭李長安二人,隨后便回房收拾東西。
剛進房間,便覺不對,房門虛掩,屋內竟好似有人。推門進去,見白堯一人站在桌旁,正在慢慢地斟一杯茶水。他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垂落下來,眸光淡然地看著桌上那杯熱茶。
江問鶴愣了一下,心想:“我與白堯又不住在一起,這怎么大早上的到我屋里來了?”
白堯見江問鶴回來,眼睛里立即盛滿溫和的笑意,道:“堂主莫怪。我剛才敲門,你不應聲,我就擅自進來了。”說著,順手就把那杯茶水遞給了江問鶴,又給自己再倒了一杯新茶。
江問鶴隨手接過,一邊往前走去一邊一飲而盡,見白堯沒有跟在自己身后過來,奇怪地回頭看他,道:“怎么還站在門口?”
卻見白堯唇邊噙著笑意,站在熹微的晨光里,一動不動地笑著看向自己。
江問鶴腦子里轟得一聲,多年跟藥石打交道,這時已然知道自己棋差一招。手臂發麻,渾身都使不上力氣,他甚至來不及去把自己的脈搏,只能勉強地點了自己鎖骨下三個穴位,把剛才喝得茶水全都逼得吐了出來,隨即人也傾倒,滑坐在地上,后背靠著床榻。
渾身都動不了了,江問鶴只能掀起眼睛瞪著白堯,道:“你下了什么?”
這時太陽初升,讓人分不清是黃昏還是朝陽。光暈斜斜從窗中灑下,白堯身形一半被照亮,又有一半隱沒在黑暗里。
他端莊地朝自己一步步走來,邊走邊低聲道:“堂主,你又要走了,你要去找他,是么?”
江問鶴問他下什么,也只是拖延時間,他和白堯自出一脈,白堯下了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時見他走來,心中大覺不妙,盡力抬手去按自己穴道,但手指只能微微一抬,便再無力氣,他抬眸冷笑道:“放肆。我做什么,還用跟你通報么?”
白堯垂眸看他的手指,看了會兒,一伸手整個攏住,溫聲道:“堂主,你知道沒用,何必嘗試呢?”
他手心籠罩上來的那一刻,江問鶴只覺得如同一團火籠了上來,他眼里閃過一絲震驚,又抬眸看向白堯,但見白堯表情依舊淡淡,神情都不曾有絲毫松動,心中更為驚詫。
他掙動了一下,手指下意識彈起,但只能微弱地碰觸到白堯的手心,全然無濟于事,只能冷聲道:“放手!”
白堯卻猛地收緊了手指,低聲道:“堂主,他有哪里好?讓你這樣放不下?他不就是比我早來幾年么?如果認識少時的你的人是我,如果春日上是我,你會像教他那樣教我么?”
江問鶴大睜著眼睛看著他,眼里的情緒從驚訝,到疑惑,最后變為不忍,咬著牙偏過頭,白堯只沉沉地看著他。
兩人就這樣安靜許久,等到屋內的光影悄然移動了一個窗格,江問鶴偏著頭,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這一笑輕得像是自嘲,白堯聽得渾身一僵,壓著他手指的手頓時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僵硬地懸在那里。
江問鶴發現他手心離開了一點,垂眸看了眼,又笑了下,繼而抬起眼睛看他,道:“白堯,何必呢?你求什么,告訴我。”
白堯看他眼睛,見他說得坦然又輕松,忽然很想冷笑,他不禁心想,你對你師弟可不是這樣坦然的,猛地按住他手,江問鶴整個人一怔,而后人影靠近,江問鶴只覺得眼前一暗,白堯身體擋住所有光線,兩人徹底隱進黑暗里。
白堯身體前傾,把江問鶴逼得退無可退,淡聲道:“我堂主長堂主短,我求什么,你真的全然不知么?”
他即使靠近,但也只伸手按住了江問鶴手背,再沒有其他一點動作。其實已經做到了這份上,裝得再好也沒用了,他藏于心底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但他還是維持著最后一點溫馴弟子的樣子。
江問鶴看他眼睛,呼吸微微窒了一下。白堯眼神還是很溫和,但是盯著自己卻像一條盯著獵物的蛇,好像無論自己回答什么,他就會立刻撲上來把自己絞殺。
聽完白堯的話,江問鶴怒斥道:“白堯,你派人跟蹤,濫用私刑,綁架百姓,我已經足夠能容你了,我還將整個神醫堂交予你手,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性子么?”
白堯肩膀抖了一下,低聲道:“你都知道。”他垂下頭的瞬間眸光更暗,唇角勾了一下,下一秒忽然伸手卡住江問鶴脖子,傾身過來。
江問鶴只覺得白堯的氣息籠罩過來,瞳孔驟縮,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抬起胳膊扇了白堯一巴掌,啪得一聲,白堯被扇得臉偏向一邊,動作停在原地,額前碎發遮住眼睛,他臉上沒有表情,眼神晦暗不清。
江問鶴氣笑了:“我竟不知,你對我這是這般心思。”
白堯一動不動地聽著他說。
江問鶴這時感覺手心火辣辣的,看白堯面無表情,心尖微微一顫,不禁心想,打重了么?如果他有時間,他會好好地跟白堯掰扯一番,但如今回歸云山莊給謝白衣治病的時間都是搶出來的,他又哪有時間教育白堯呢?
深吸一口氣,頭腦也冷了下來,江問鶴心想,白堯總是會跟著我的,但若是姬蓮來尋我復仇,無論如何不能讓白堯陪我一起去送死,必須得把白堯支開,小孩子心性不定,或許見不到我,自然而然就忘了,偏過頭冷聲道:“我不想看見你,給我滾回神醫堂去。”
白堯許久沒說話,過了會兒,輕輕笑了一聲,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好似剛才的狼狽不堪都不存在,轉眼間再次儀表堂堂,沖坐在地上的江問鶴作揖,溫和道歉道:“堂主,是弟子僭越了。”
說完,也不扶他起來,也不給他解藥,轉身便向門口走去。
江問鶴氣道:“回來,給我解了。”
白堯腳步不停,頭也不回道:“堂主既然能抬手扇我,自然也能點自己穴道,點幾下就解了。再不然,十二個時辰之后,麻藥勁自己也過了。”
江問鶴正要罵人,卻聽得砰得一聲,門重重被白堯關上,比那一巴掌還要響。江問鶴一句臟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右手手心依舊火辣辣地生疼,他悄悄握成拳。
過不多時,聽得外面腳步聲響。白堯回屋拿了東西,立刻就離開了歸云山莊。
江問鶴嘆了口氣,這樁事處理得實在不好,但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白堯回了神醫堂,總也算是個了結。
自己倒是慘了,自己已然跟宋明赫辭行,白堯又一走,只怕這時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和白堯一起下了山,十二個時辰,倒是要硬生生捱過去了。
渾身都動彈不得,他靠著床沿,望著天花板,漫無邊際地思考,不禁想白堯到底給自己下了多大分量,又思索姬蓮會如何殺自己,是用那把烏黑的匕首,再以牙還牙地捅進自己胸口么?那也不錯。
就這么想著,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中,他忽然聽見外面人的驚叫,他艱難睜開眼睛,只見外面天光發藍,隱隱有一兩道金光照射下來,像是黎明時分。
又是這種時刻,他想起那日白堯身上披著的晨光,還以為是自己做夢,正待再睡,這時,江問鶴心里卻猛跳一下。
只聽得外面匆亂的腳步聲響,有人大聲叫喊道:“全部弟子速往山門,有人攻山!”
第116章 前塵盡(二)
歸云山莊莊中弟子自由, 但絕不散漫。群敵供上青峰山之時,便立即有值守朝莊中報信,之后各院弟子挨個傳訊, 僅片刻之間, 都在睡夢中躍起, 以各院為隊,往山門奔去。
但見淡藍色天幕之下, 歸云山莊弟子站在刻有歸云二字的巨大石門之后,凝目下望。霧氣之中, 但見山路上影影綽綽全是人影, 瞧數量有上千人之多, 但這許多人往山上行進, 卻安靜無聲, 詭異至極。
宋明赫聽聞有人攻山,先是立刻派人守住歸云山莊諸多要害之地,以防山門處的敵人聲東擊西,從旁處悄悄摸了上去,安排好之后,這才趕往山門處, 走到陣前, 喝問道:“什么人膽敢闖我歸云山莊?”
有人沿著山路匆匆奔上,一邊氣喘吁吁行禮, 一邊道:“我看那些人都穿著道袍, 是兩儀觀的人!”
宋明赫瞳孔驟縮,心想歸云山莊向來與兩儀觀無冤無仇, 為何此時會突然發難?念及兩儀觀與已經墜落的隕日堡交好,難不成其實當年之事, 也有兩儀觀的操作么?
他并不知道姬蓮藏身兩儀觀內,更不知道姬蓮已被兩儀觀觀主嚴千象所控制,正思索著,腳下忽然震動,轟隆隆幾聲巨響之后,數柄飛劍從山中不同角落飛出,結成劍陣守在山門之前。
眾人發覺鎮山劍陣啟動,心下一松,大聲叫好,但很快,都發現了劍陣的不同之處,又隱隱擔憂起來。
那劍陣通體流轉寒光,讓人膽寒,只是此時那劍陣橫七豎八地缺失了許多。鎮山大陣被李長安廢了一半,宋明赫這些日子一直潛心修復,但也沒有完全復原。
江湖上雖都說兩儀觀是一個小道觀,嚴千象自己也自謙道不過一個破爛道觀,但若是打起架來,卻沒人敢小覷這小小道觀。兩儀觀武功傳自正統全真教派,全真教為天下道門至尊,外門功夫不可小覷,內功更是大有玄妙。
但聽得金屬交擊聲響,白茫茫霧氣之中,諸多藍色身影左手持拂塵,右手拿長劍,與劍陣搏斗起來。道家所持之劍與歸云山莊之劍還不大相同,要比平常的劍更細長些,劍上反射著清晨的寒光。
這些人所說只是兩儀觀普通弟子,功力與歸云山莊之劍陣相差甚遠,但數人對付劍陣一柄劍,倒也可以一戰。若是原先的劍陣,劍與劍之間聯系緊密,回環相護,毫無各個突破之機,但此時劍陣有缺,便給了兩儀觀機會。
咣當一聲,第一柄飛劍落了下來。歸云山莊弟子看得個個心驚,眼見劍陣撐不了多久便要被突破,更讓他們恐懼的是,即使劍陣之中打斗正酣,兩儀觀人也不發出絲毫聲響,安安靜靜地只有兵刃破風聲和金屬碰撞的聲音。
戰場之上,安靜如此,實在是非同尋常。
如今大敵當前,眾人站在石門之后,心神激蕩,無不回想起上一次山莊有如此兇險之境是什么時候。
那是謝白衣身死桃花谷之后沒幾年,五大門派高手集結,莊中只有一個少莊主帶領各部弟子守護山莊,最后一人一劍守在青竹林,擋住了那些人去往劍心冢的最后一程。
再沒有比那個時候更兇險的時候了,那時只有李長安自己,誰能想到一個少年人能臨危不亂,力挽狂瀾呢?但現在不同,現在宋明赫出關,李長安在山莊之內,那位姓謝的劍仙更是回了山莊。
無論謝白衣現在武功高低,身體如何,就好像謝白衣在此,一切就會迎刃而解。
這樣想著,有人探頭張望,在茫茫人群中尋找李長安和謝白衣的身影。但哪里有什么人?于是叫道:“謝師伯和長安師兄呢?”
宋明赫聽了此言,微一怔愣,但并不四下尋找,也不答話,只是手握重劍,兩眼望著前方,眼神堅定無比。
發覺李長安和謝白衣確實不在此地,眾人心下都有些奇怪。方才集結來山門之時,整個山莊亂成一團,絕不可能聽不到,可如果聽到了,兩人又怎會不來呢?又一個聲音道:“我去通知謝師伯。”
宋明赫忽然沉聲道:“站住!”
那人腳步一頓,左看右看,又心虛地退回到人群中間。
宋明赫朗聲道:“謝師弟初回山莊,又傷勢未愈,難道回歸半月便要再守師門?究竟要他為山莊做到何種地步?再者,我偌大歸云山莊,只有謝白衣一人了么?”心里暗暗心想,他不來,我難道就守不住么?
眾人自是聽不出他后半句的意思,但僅聽前半句,都嘆了口氣。
謝白衣當年是為歸云山莊身死,之后山莊又多次與桃花仙為敵,雖說是因為莊主不知道實情,但攻打桃花谷為真,千金臺上拔劍為真,是個人心里都會難過。歸云山莊確實于謝白衣虧欠太多。
又不禁心想,如果這次不是因為傷重必須回山莊醫治,謝白衣會回來么?
想到此,心里都有了個大概,有人低下頭難過道:“恐怕謝師伯是不會來了。”
宋明赫聽了此話,心頭一凜,說不上難過還是什么,極輕地抽了一口氣,提劍直指向前,正要開言,余光中忽見一個白色人影閃過。
歸云山莊中無人敢穿白衣,白色在莊內是耀眼得多的顏色,所有人目光都隨之看去,驚喜道:“那是……!”
蕭蕭竹林聲中,那抹白衣穿過湖面上的青竹棧道,風一般越過棧道上七個木亭,當年他回山之時,便是從這里走過,只不過那次走了之后便沒再回來,這次卻飛身而上。
眾人只見石門飛檐之上,白衣一閃,紅色發帶飄揚,那人提劍站在飛檐之尖。
關子軒兩眼放光,第一個喊道:“謝師伯!”
謝夭回頭沖眾人一笑,道:“不好意思啊,換了身衣服,來晚了點。還沒開打吧?”
他本來覺淺,稍微有一點動靜都能醒。但李長安在側,又身在歸云山莊,心里便沒了一點戒備,等到歸云山莊內徹底亂起來才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問怎么了。
聽說有人攻山,套上衣服便要出來,但臨出門之時想了一想,折返回去,打開衣柜,把許久沒穿過的白衣抽出來一套,胡亂套上,又隨手拿了根紅色頭繩,把多年未束的頭發綁上了,這才出來。
眾人聽他如此說,都不由得一笑。宋明赫看了他一眼,又裝作不在意地移開了視線。還有曾經與謝白衣在桃花谷中同生共死的,眼眶紅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謝夭自然是看見了這些視線,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只能笑了一笑,又轉過頭。
這時,又一個黑衣人影閃過,幾乎是一個剎那,便已經從最外圍到了眾人中間,眾人訝異看去,那人正是李長安。
只見李長安剛一落地,便一邊往前走一邊抽出了青云,只見他每往前走一步,便有一柄飛劍從眾人身后飛出,沖上前去補上缺失的劍陣。轉眼間陣法即成,本已在被沖破邊緣的劍陣寒光一閃,再次運轉起來。
眾人心中大驚,心道這些劍是哪來的?也不受劍陣驅動,怎么可能剛剛好補上劍陣?
旁人或許認不出來,但宋明赫卻認出,飛出的劍正是這么些年,謝白衣用過的每一把劍。除了青云和桃花枝,盡皆在此。
它們自然不受劍陣所控,實際上,他們被李長安所控,李長安憑著記憶,自己用劍補上了劍陣的缺口。
這時只見李長安手勢微微下壓,兩柄飛劍立刻降了下來,劃過一道漂亮的圓弧,準確與其余三劍交織匯聚,關子軒看出了其中玄妙,驚訝道:“劍是長安師兄控制的!”
天下兵刃,以劍為尊。謝白衣這位是拿起什么都能當劍,李長安則是無論誰的劍都能拿。
只聽得一陣陣喝彩聲,謝夭目光掃向那已經結成的劍陣,重點則是在自己用過的幾柄劍上,彎著眼睛滿意地看了一眼,又轉回目光,仗著站得高,極力遠眺,掃了一眼大致情勢。
此時霧氣已散了大半,他站得又高,看得更加清楚。只見除了兩儀觀之人,還有許多人身上穿著普通衣裳,手里卻拿著兵刃,分不清是何門何派。
謝夭方才還在笑著,雖然那笑本來也有寬慰人心的意思,但此時卻是顧不上其他了,臉色陡然沉靜。眾人看他笑容漸收,便知此事絕非同小可。
李長安走到最前,仰頭看他,謝夭縱身下來,風風火火經過他身邊,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又立刻往前走去,道:“師兄,恐怕來得不止兩儀觀。劍陣撐不了多久,我帶人于前鋒佯裝阻敵,長安,你帶著人從后面摸過去,把人包圓了再說。”
不等兩人說話,謝夭抬起頭,沖著身后眾人朗聲道:“來三十個人,跟我走。”
眾人心里都打了個嘀咕,只三十個人,在前鋒交戰?那不就是吸引對方注意的敢死隊么?但眾人心知如此,望著謝白衣,目光仍炯炯有神,閃閃發亮,心里竟然期待起來。
李長安沉沉地看著他,謝夭當作沒看見,宋明赫拍了拍他肩膀,謝夭一怔,宋明赫拍完,也不看他,沉沉地望著將散未散的霧氣,竟然覺得這霧和桃花谷經年不散的瘴氣有些像,淡聲道:“你傷勢未愈,留在這吧。這次換我去。”
之前桃花谷便是宋明赫身為莊主未曾進谷,只留在谷外指揮,如今反了過來,謝夭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了笑,心想我這許多年不回,憑什么一回來就號令全莊呢?道:“師兄,這有點……”
李長安偏頭看了他一眼,雖然一句話沒說,但謝夭卻感覺他已經用眼神把自己從上到下片成幾百片了,話到嘴邊臨時改了口,道:“好。”
宋明赫和李長安各自點人,正待出發,謝夭則在一旁眉頭緊鎖,一言不發,心想,兩儀觀這一舉實在突如其來,嚴千象到底想要什么?思來想去,嚴千象似乎沒有理由跟歸云山莊作對。那么便只有一個可能了,現在號令兩儀觀的,還是嚴千象嗎?
這時謝夭抬頭,和李長安對視了一眼,兩人剎那間心意相通,同時想到了一個人——姬蓮。
姬蓮和兩儀觀關系匪淺,甚至最后還是嚴千象救走了姬蓮。但若是姬蓮也說不通,姬蓮跟歸云山莊更是無冤無仇,甚至中秋節時,謝夭跟他相處得還算不錯。
他們這些人中,唯一跟姬蓮新仇舊恨牽扯不清的,就是江問鶴了。
江問鶴這半月來,恰好在歸云山莊。姬蓮得到江問鶴在歸云山莊的消息,難不成這是來找他復仇?
謝夭無奈地低笑了聲,似乎是覺得這二位之間的恩怨也很難說清,半開玩笑道:“幸好江問鶴走了,要是他一個人碰上這陣仗,只能等著投胎轉世,下輩子別當師兄了。”
宋明赫這時點人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旁邊人奇怪問道:“莊主?”宋明赫搖搖頭,再不說話。
謝夭這時心念急轉,如果真是姬蓮,嚴千象怎么可能會把偌大一個兩儀觀拱手讓人?姬蓮又用何種方式糾集了其他門派?究竟給了他們什么好處?
歸云山莊世代被人覬覦的,就是劍心冢了。
謝夭抬起眼,目光一一掃過眼前這些小輩,那些年輕人一見謝白衣目光朝自己掃了過來,無一不板起面孔挺起胸脯。但謝夭尷尬地發現這些人,他都不太認識,只能叫道:“關子軒!給我出來!”
關子軒從人群中鉆出來,道:“謝師伯,我在這!”
謝夭嘆了口氣,劍心冢這等險要之地應該讓李長安去守,但他又決計不可能讓關子軒帶著人從敵群中間插后,看他半晌,心想,關子軒也算是后輩中可用的了,拍拍他肩膀道:“你現在帶人去劍心冢,一有什么不對立刻發信號,打不過就跑,我過去接你。”
關子軒看著他,抓抓腦袋道:“師伯,我雖然比不上長安師兄,但是我……但是我還是可以的。”
謝夭苦口婆心道:“別把自己玩死了。”
關子軒笑道:“肯定玩不死。”說完,手一揮,帶著幾個人就跑了。
李長安走過來,目光先是掃過站在謝夭身后,那些望著他背影的弟子,眼神可以稱得上是不善,最后目光才定在謝夭身上,低聲道:“師父怎么不囑咐一下我?”
聲音很低,謝夭聽得一陣頭皮發麻,閉了下眼緩了兩秒,才道:“長安,你……別受傷。”
李長安沉默一會兒后,慢慢道:“師父,我可以不去么?”
謝夭笑了:“你怎么了?”
李長安低下頭,道:“我不想去,我想和你待一起。”
謝夭心里微微一酸,笑道:“你多大啦,怎么還耍小孩子脾氣?”但抬眼,看見李長安垂著的腦袋,話音忽然頓了一下。
當年谷底和谷外也沒距離多遠,誰又能保證這次不是死別呢?
李長安道:“我知道,我會去的。”
謝夭本以為要哄他兩句,卻沒想到他同意的這樣快,眼睛很輕地眨了一下,這時竹林聲蕭蕭,伴隨著兵器相接時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宋明赫道:“長安,走。”
聽見這句,謝夭心里莫名一陣后悔,忽然拽著他袖子,低下頭,很輕地抽了一口氣,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低聲嘲弄笑道:“一點都不瀟灑。”
李長安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道:“師父,等我。”說罷大踏步往前走去。
謝夭望著他背影,這時回過味來,嘶了一聲,這人個頭比自己都高,出門的時候又想劍陣被毀,特意帶上了其余的劍,哪里是小孩子了?他在心里早就權衡好了利弊,只是逮住了機會就要撒嬌。
三批人各自朝不同方向奔去,謝夭拎桃花枝站在原地,就在迅速又寂靜無比的行進中,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謝二莊主,你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呢?”
那聲音輕低,帶著些許的哽咽,但此時寂靜無比,所有人都聽見了這句,都不由得腳步一頓,先是回頭去看那人,只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十九歲當頭和謝白衣一起下桃花谷,此時一雙眼睛望著謝白衣,卻像是隔著七八年的光陰。
幾乎所有人都停下步子,轉頭看著謝白衣。雖然無言,但是都在等著他一個答案。
李長安手里握劍的手驀地緊了,但并不回頭,只是站在原地。
謝夭忽地想起了千金臺上那句,你既然還活著,又為什么不回來?
或許也是該給山莊一個交代,他笑了笑,道:“謝某當時……一身武功盡毀,實在愧對師門,不敢再回了。”
刻有“歸云”二字的石門之下,數百號人依舊寂靜無聲。
眾人都知道這話半真半假,前半句為假,后半句為真。但時過境遷,說什么都顯得太晚,眾人需要問這么一句,謝白衣也需要回答這么一句。
他這么答,其他人便這樣信。
但李長安不要這么糊里糊涂的,他要謝白衣的真心。
李長安心想,什么叫武功盡毀呢?如果真的毀了,后來又怎么當上桃花谷谷主?
什么叫不敢回來呢?他猛地想起山莊里流傳的傳言,有人說,曾經在山莊里看見過穿白衣的人,游覽于竹橋廊坊之下。
在那之后不久,江湖上便傳來了謝白衣身死的消息,傳言中的那抹白衣也便被穿成了謝白衣的鬼魂。
李長安呼吸猛地急促起來,他忽然覺得哪里不對,他好像抓住了那個真相,即使他不愿意相信。
他大踏步走回去,抓住他肩膀,道:“你回來過,就在桃花谷之戰三個月后,但你又走了,是么?那天你看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
是受了什么委屈么?才讓你走得那么毅然決然?
卻不曾想,謝夭笑笑,長嘆一口氣道:“長安,有的時候,死一個人,天下會太平很多。”
李長安大睜著眼睛看著他,茫然道:“什么意思?”
而后他忽然想到,謝白衣的死訊帶來的結果。那時江湖各門派傷亡慘重,要歸云山莊給出一個說法,正欲征討,謝白衣死訊傳出,天下第一死了,各門派對歸云山莊怒火才漸漸平息。
李長安低著頭,聲音顫抖道:“所以……你讓你自己死了。”
謝夭安靜地看著他。
那天他再回山莊,看見的卻不是竹林春深,而是傷員遍地,一片死氣。正打算去找宋明赫,卻偶然在外聽到了裴林與宋明赫的對話。裴林道:“師父,謝師伯他恐怕……”屋內一陣沉默,宋明赫卻不答話。
裴林道:“如今全江湖都對山莊懷有怒氣,山莊已經打不起了。當下總需要一個人先平息怒火。”
他沒聽完,又轉身一個人下了山,回去就讓人放出了謝白衣已死的消息。自此竹橋上七個木牌樓走過,謝白衣便徹底死了。
第117章 前塵盡(三)
天色漸亮, 謝夭站在石門前,遠遠望著山路之上的局勢。宋明赫雖然本人武功極高,兩儀觀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但奈何對方人數眾多, 只能往前刺入數米, 便再進深不得。幸好前鋒也只是佯攻,李長安已然帶人繞后, 這時距離已遠,謝夭已經看不見他人了。
褚裕站在謝夭身側, 半步不離, 這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沒看見關子軒, 問道:“谷主, 關子軒人呢?”
謝夭笑道:“他去守劍冢了。你擔心他呀?”
褚裕撇撇嘴道:“不是, 我還以為他膽小鬼不敢來呢。”
安靜一陣,褚裕忽然道:“宋川宋溪呢?”
謝夭聞言,臉色也一變。宋川宋溪兩個小孩子,事發之時必定還睡著,突然被吵醒,若是能夠鎮定自若地待在屋里不出來還好, 若是滿山莊亂跑, 那危險可就大了。謝夭道:“我找人去看著他們。”
褚裕卻誠懇看向謝夭,道:“谷主, 我去吧。”
謝夭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不行。”
褚裕以為謝夭是懷疑自己要去殺人, 哽了一下,才道:“谷主, 我只是不放心他們,我……”
謝夭自是沒有懷疑他的意思, 只是褚裕年紀太小,許多事情離了自己不知怎么處置,但見褚裕懇切看著自己,而且能放下仇怨已實屬不易,也不好再攔,道:“我知道,出了事情帶著兩個小孩跑,去吧。”
褚裕道一聲“好”,立刻轉身奔向莊內。
褚裕剛走,謝夭嘆一口氣。這時余光一個紫衣身影閃過,抬眼看去,只是歸云山莊另一邊的高崖之上,迎風站著一個人影。那人身著紫衣,耳朵上戴著的蓮花耳墜在風中搖搖晃晃。
距離雖遠,看不清面貌,但光看身形,謝夭還是一眼認出那是姬蓮。兩人擱著天邊流云遙相對視,耳邊盡是轟鳴之聲,距離上次相遇還是月余之前,這時相見,卻莫名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謝夭心想,這當真是你想要的么?
這時身邊一個青衣人影極速閃過,謝夭心頭一震,反手抓去,那人輕功極高,剎那間往旁邊側過一步,躲過謝夭這一掌,又往前奔去。
謝夭訝異道:“江問鶴,你不下山了么?”
得知江問鶴下山時,謝夭不信,又特意去他所住的客房找了一遍,但見人去樓空,敲門不應,殊不知江問鶴當時昏睡,完全沒聽見有人來敲門。
謝夭自然知道此時他要去做什么,也斜跨一步,立時擋住他去路。
江問鶴道:“此時說來話長,若有機會,我再說給你聽。”頓了一下,又道:“來的是誰?”
謝夭沖他笑笑,仍擋在他身前,道:“江大神醫,現在還沒傷員,用不到你,等會兒有活了再來找你,行么?”
江問鶴看他一眼,道:“這時候,咱倆個人仇怨能不能放不放?你讓我過去。”謝夭奇怪道:“咱倆有什么仇怨?”話雖如此,卻是仍死死擋住江問鶴去路,他往東就往東,他往西就往西。
江問鶴余光往后一瞥,看見身后的樹影,道:“我回去行了吧。你注意點你的命,別死了。”
謝夭沖他一笑:“你放心吧。這次絕不麻煩你。”
江問鶴轉身往后走了兩步,忽然用力一蹬樹干,剎那間轉過身形,借力飛身越過謝夭。謝夭沒想到他會突然回頭,實實在在被他騙了一把,嘖了一聲,當即轉身去追。
江問鶴速度極快,此時已進入戰局之中。看清了來人打扮裝束,江問鶴心里猛地一沉。
兩儀觀,跟姬蓮有關的兩儀觀。
江問鶴心想,自己猜的沒錯,來的果然是姬蓮。可是要殺我便殺我,這下卻是連累了歸云山莊。抬眼四望,只見寒光不停,密密麻麻的刀光劍影,卻始終看不到姬蓮。
江問鶴心里又忍不住期冀,如果此事,只是嚴千象自己謀劃,與姬蓮無關呢?
局勢混亂至極,江問鶴身上穿的也不是歸云山莊校服,是以敵人并不特意來攻。他自己又輕功極高,在戰局中左穿右突,身法飄忽不定,雖然不會武功,半晌也未曾受傷。
這時右前方一拂塵朝他面門飛來,江問鶴向斜后方滑步而去,耳邊只聽得又一兵刃破風聲,正是自己斜后方而來。江問鶴心下猛地一沉,但前后夾擊,已避無可避,心想這下非得挨這一劍不可,當下閉目凝神,腳步卻不停。
這時只聽得喀喇一聲,預料中的劇痛卻沒有傳來,睜開眼睛,只見兩片花瓣飛過自己眼前。轉頭看去,謝夭桃花枝正克上那人的劍,猛一發力挑開,而后橫自己一眼,道:“江問鶴,你找死啊。”
江問鶴沖他一笑,道:“死也不是這時候。”抬眼一看,正看見遠處山崖邊一個人影倏忽閃過,只一瞬間,江問鶴雖未看清,但心臟下意識一沉,就要邁步,這時桃花枝忽然橫在自己身前,江問鶴抬眼,見謝夭拎劍擋在自己身前。
江問鶴垂眸看了眼桃花枝,偏頭笑了一聲:“謝大劍仙,咱們是這種關系了么?”
謝夭拎著桃花枝轉了個劍花,笑道:“我不知道。”
謝夭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能對江問鶴出劍。
便在說話的剎那間,江問鶴突然往左前跨過一步,謝夭身形一轉,劍勢如虹,已經橫劃向他右肩,江問鶴看這一劍勢不可擋,急向后滑步,但謝夭的劍豈是那么容易就能避過去的?在砍中的那一瞬,謝夭收勢剎住,桃花枝懸停在江問鶴右肩之上。
江問鶴往前一步不成,竟然又被他往后逼退一步,他知這次無論說什么謝夭都不會上當,只能硬闖不可,沒有絲毫猶豫,再行改換方向,兩人當下糾纏起來,偶爾向前偶爾后退。
謝夭縱然輕功要比江問鶴高上許多,但是身處亂局之中,又要顧及自身和江問鶴,越糾纏,兩人陷入戰局愈深。
桃花枝再次橫在眼前,江問鶴道:“是我連累的歸云山莊,能讓他停手的只有我,你總得為山莊千百弟子考慮,難道你就要非要他們血拼到底?”
這時身邊兇險頻出,謝夭知道兩人陷得太深,需得立刻退出去,聽他如此說,氣道:“你知道啊,你既然知道他是來找你尋仇,你上趕著過去不是找死么?”說著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勸不過他,干脆打暈帶走了事。
剛往前走了一步,卻不曾想江問鶴看著自己笑笑,淡聲道:“這話似乎有些耳熟。”
謝夭愣了一下,恍惚中想起來,這話江問鶴卻是對自己說過。那時李長安還一心要找桃花仙復仇,江問鶴也如同現在自己這般勸過自己。悄然之間,兩人身份已然轉換。
江問鶴悵然道:“謝夭,我等他這一劍太久了。”見謝夭站在原地,便知此此時正是機會,抓住間隙,側身沖去,轉眼間已經沖出了三四步,越過了謝夭。
謝夭反應過來,回身去追,他輕功了得,眼見就要再次攔住江問鶴去路。
江問鶴心下一沉,心道,我都如此說了,你還非要攔我不可么?卻不曾想,一個身影忽然撞來,正撞到謝夭肩膀之上。
這一下來得突然,謝夭注意力又全在江問鶴身上,全然沒注意旁人。
這一撞明顯是用了全力,謝夭被撞得連撤了三四步,來卸下那人的力道,最后放低姿勢,桃花枝在地上橫劃,剎住去勢,這時才感覺自己肩膀骨頭劇痛,好像被撞碎了一般。
江問鶴眼睜睜看著謝夭被人撞開,先是愣了一下,想要回頭去看謝夭情況,但一咬牙,又趁此機會往前奔去,低聲道:“對不住,朋友,我非去不可。若有機會,我再來給你治傷。”
謝夭嘶了一聲,抬眼,只見混亂之中,江問鶴朝那高崖越奔越近,那一抹青衫廝殺的人群中飄忽不定,更顯得顯得單薄無比,站起身來就要去追,剛走了兩步,就聽得身后一聲兵刃沒肉聲。這聲音他熟悉無比,謝夭腦子里轟的一聲,身形頓在原地。
撞開自己的,是誰來著?
他緩慢僵硬地回頭看去,卻見點點血紅朝自己直飛過來,血液濺到他臉上,睫毛上,眼睛里,最后眼前只剩下血紅一片,他卻眼睛都沒眨,很久,睫毛輕輕地顫了一下。
宋明赫站在自己方才的位置,駐劍半跪在地,身旁躺著一個兩儀觀弟子的尸體,拂塵被折斷在地。而他本人,被一柄長劍穿心而過,血液噴薄而出。
天地寂靜了一瞬。
耳鳴過后,謝夭才逐漸聽見聲音,很多個聲音悲聲喊道:“莊主!”“師父!”“宋師伯!”但宋明赫所帶的人本來就少,此時都被牽制,只能遠遠望著這邊,卻奔不過來。
謝夭晃了一下,低聲道:“師兄。師兄。”
宋明赫抬起眼看他,謝夭看見他雙眼全紅,眼底也出血了。宋明赫艱難道:“不要喊……”聲音又沉又啞,顯然是在強撐著說話。
謝夭只看見他嘴唇動了幾下,卻沒聽清他說什么,問道:“師兄,你說什么?”急忙往前奔去。
宋明赫看著他,低聲笑道:“不要喊我……”
心猛地揪了一下,謝夭渾身如被電擊般僵在原地,宋明赫并非頭一次在他臉上看見茫然無措這四個字,但卻是頭一次看這位天之驕子的師弟因為自己露出這種神情,不禁覺得有趣,微微笑起來。
謝夭忽然想起,似乎重回之后,宋明赫壓根沒喊過自己師弟。
這時宋明赫口中鮮血噴出,身形也一晃,顯然已經支撐不住,謝夭被腳下尸體絆了一下,跌倒在地,卻全然不顧,眼中只看著宋明赫,踉踉蹌蹌地奔過去,口中卻不再喊師兄,慌亂道:“我先……我先給你止血。”
這時塵沙撲面,謝夭呆坐在原地。
卻見宋明赫不知哪里來得力氣,竟然硬生生又提起了千仞劍,掄圓在地上橫劃一道,剎那間塵沙四起,待得塵土落下,地上赫然一道圓弧,就畫在宋明赫與謝夭中間。
兩人同時看著那圓弧,剎那間百感交集。
謝夭低頭望著,沒有再進半步,半晌,低低笑出來:“你恨我,又救我。”
兩人最后隔著那道線,對上視線,只一眼幾十年情仇在腦中一晃而過,當年多么深的恩怨也轉瞬間就回憶了個遍,讓人不覺詫異,怎么就記了這么久,這么難以忘懷。
宋明赫面帶微笑,緩緩閉上眼睛,駐劍撐地,垂下頭,氣絕而亡。
謝夭到最后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盼自己活著,還是盼自己死了,也不知道在他轉身離開山莊的那個春深,宋明赫面對徒弟問題的回答。
第118章 前塵盡(四)
與山門處的混亂相比, 山莊內可謂是寂靜無比,只能隱隱聽見山門處兵刃揮砍之聲。褚裕上次住在歸云山莊時,本就存了殺宋川宋溪的心思, 已將兩個小孩的住處摸了個清楚, 幸好被謝夭看得嚴, 關子軒又特意叮囑宋川宋溪別在莊中亂晃,這才沒有下手的機會。
這時奔去, 道路自然熟識無比,但卻是去救人。
到得兩人住處, 只見房門緊閉, 一片寂靜無聲。褚裕望了望院中情形, 不像有所打斗, 微微放下心, 但是這么安靜,難不成宋川宋溪跑走了不成?如果跑了,更要到何處去尋?
當下推開房門,兩個小小的身影就鉆進了自己懷里。褚裕愣了一下,小孩子的身體很軟,在自己懷里縮成一團, 這種感覺很奇怪, 他反應過來后立刻把人推開:“干什么?”
聽清楚聲音,兩個人身體一抖, 立刻掙扎著從褚裕懷里跑出來。褚裕剛一松手, 兩枚沙包就朝自己擲了過來,褚裕側身避過一個, 另一個一伸手捉住,垂眸看去, 只見宋川宋溪已退回房里,宋川半摟著宋溪。
兩個孩子經歷了桃花谷上的險境,長了教訓,這種時候不敢再亂跑了。雖然早上被人吵醒時又慌亂又害怕,但還是兀自冷靜下來,好好地待在屋里,關上了門。
這時有人推門,還以為是有師兄師姐回來保護自己,剛一進門就撲了過去,不曾想來的是褚裕。褚裕把手里沙包拋了兩下,又朝宋川拋了回去,但見宋川憤恨地瞪視自己,不耐煩道:“在這待著,別亂跑。”
宋川和宋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眼里有驚慌還有憤恨,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宋川悄聲道:“不能聽他的,我們得跑出去。”宋溪點點頭。
倆人躡手躡腳地剛挪了一步,就見褚裕身形一僵,半回過身子,臉朝向外面,似乎是在仔細聽著什么,宋川和宋溪覺得抓住了絕好的機會,弓身從他腿側竄過,卻不曾想,噌地一聲,寒光一閃,褚裕忽然拔出了劍。
上次的恐懼頓時席卷而來,這次的劍看上去比之前還要鋒利,宋川宋溪眼里色厲內荏的憤恨全無蹤影,只剩下驚恐,宋溪嚇得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褚裕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拎住宋川宋溪后心,兩下把人拋回屋內,喝道:“別喊。”
宋川和宋溪只覺得天旋地轉,摔了一個跟頭之后,爬起來又要再跑,這時只聽得轟隆一聲,大們被人一腳踹開,塵土激揚,雪白拂塵直沖面門而來,宋川宋溪兩人大睜著眼睛,一時間呼吸停住,連躲也忘了。
這時寒光一閃,拂塵被人攔腰砍斷,兩人大睜著眼呆在原地,看著拂塵在眼前散成一縷縷雪絲一般,飄飄揚揚落下。
諸多道士已經搶到了房門處,就要踏破門檻,冷不丁見了這一劍,都在門外停了步子。
宋川宋溪恍惚著抬眼看去,只見褚裕逆光而立,手中的劍還絲絲縷縷纏著拂塵的細絲,便如銀龍一般。他垂眸看兩人一眼,道:“待著。”回手收勢,右手拎劍,一步步往門口走去。
門外是數不勝數的人,那些人宋川宋溪都不認識,但他們知道那些不是好人。眼前這個身形單薄的哥哥,他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了。
只知道他拎著劍,逆著天光,站在了自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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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子軒帶人守在劍心冢旁,數人將劍心冢團團圍住,從洞口時不時噴播出的火星舔舐著眾人后背,不一會兒,眾人后心都出了一層薄汗,但都持劍戒備,一動都不曾動。
關子軒則站在地勢高處,低頭朝劍心冢中心望去,只見劍心冢地心火焰依舊燃燒不絕,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巖壁與劍冢底影影綽綽的無數劍影。這火已經燒了千年,鍛了無數把名劍,從未有一日熄過,守住這里,便是守住歸云山莊之魂,想到此,關子軒一時百感交集。
劍心冢與歸墟便是歸云山莊立莊之本,一個煉絕世名劍,一個葬先輩之魂。當年三山仙人云游到此,發現地火與寒潭緊鄰的天然秘境,便在此安營扎寨,在這天然地火中煉了數把上古神劍,便有了之后的劍心冢。后來仙人追隨者眾,便在此間創立山莊,名為歸云。
仙人駕鶴西去之時,命后人將他肉身燒了,骨灰沉于劍心冢旁的百尺寒潭,是為歸墟。之后百代,這等規矩亦不可改。
但這劍心冢中所藏名劍眾多,倒成了江湖中人人艷羨的所在。史上歸云山莊屢遭敵攻,無一不是因為這劍心冢。若是江湖人士,自不必說一柄好劍的對人功力有多大進益,便是不會使劍,從劍心冢拿去了一兩把劍,只要打出來自歸云山莊劍心冢的招牌,便可在江湖黑市上倒手賣出高價。
眾人自然知道劍心冢為歸云山莊之關鍵,是以人人不敢懈怠,如此等了半晌,但只見竹葉隨風而動,除此之外哪里又有半分人影,又聽得山門處奔走呼號之聲,都有些心癢,道:“會不會是謝師伯判斷錯了,壓根不會有人來?更何況,他們怎么可能繞過山門來到此處呢?”
關子軒搖搖頭道,并未說話,卻在心里想,你們是沒有跟謝師伯共過事,無論是桃花仙,謝二公子,抑或是謝白衣,什么時候判斷錯過?又等了一刻鐘,那邊竹林中忽然細細簌簌一陣腳步聲響。
所有人都在心中暗道幸好沒走,眺望過去,右手都撫上手中劍柄。
打頭的一個道士最先沖了出來,接著又三三兩兩鉆出許多,道袍上或有鮮血,也不知他們是從何處繞過的山門,又怎么摸到的這里來。
關子軒拔劍沖上前去,眾人緊隨其后,剛一交上手,關子軒便覺不對。他曾在山門處見兩儀觀道士進攻劍陣,雖然劍招熟練,但內力卻不會精進至此,顯然這些人盡是兩儀觀精銳。
讓普通弟子在前攻山吸引注意,精銳弟子繞后奇襲劍心冢,那么他們的頭頭總該一起來。關子軒這樣想著,忽然在竹林深處看見一個身影,那人穿著破爛道袍,衣服上顏色深淺不一,正借著竹林掩映,只身一人往劍心冢奔去。
關子軒猛踹一腳把面前人踹開,那人摔倒在地,喀一聲吐出一口血來。讓關子軒訝異的是,那人的血卻是紫黑色的,很明顯中毒已深。他來不及想這中間的諸般情由,徑直朝那人奔去。
奔到近處,只見那人頭發與胡子花白,臉上溝壑密布,正是兩儀觀觀主嚴千象。關子軒輕功自是比不過嚴千象,但幸在熟識地貌,連抄近道從旁繞到了嚴千象前面,一劍揮上,厲聲質問道:“嚴真人,我歸云山莊與兩儀觀無冤無仇,為何來攻?”
嚴千象劍未出鞘,揮掌化開他那一劍,這才拔劍,眼見來者是個年輕人,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在武林大會上見過。那時他全然沒把這小子放在心上,這時對上了劍,心中暗暗道,這般年紀有這等功力,卻是塊練武的材料。
但仍是對這毛頭小子不放在眼里,哼了一聲,道:“若是你謝師伯,抑或是莊主在這,就算換了你李師兄來,都必定不會問我這句。你茅廬都沒出,一不懂世道,二不懂人心,我跟你個毛頭小子有什么好說?”
眨眼間,兩人已斗將起來。
關子軒功力遠不及嚴千象,不過數招已落下風,噗嗤一聲,關子軒胳膊被他砍了一劍,鮮血直流,關子軒一時吃痛,倒退兩步。其余人守在劍心冢周圍,不讓其他人靠近,亦被人糾纏,一時奔不過去,只能大叫道:“關師兄!”
關子軒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嚴千象聽見其余人大叫,意識到關子軒是這群人主心骨,正所謂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只要把關子軒殺了,其余人都好料理,一提內力,舉劍攻去。
關子軒意識到自己比不可能打贏嚴千象,或許這便是謝師伯所說,打不過就跑的時候,但劍心冢在旁,歸墟在側,數萬先輩魂魄都在天上看著,豈容他人肆意進入劍冢取劍?
但見關子軒臉色更加沉重,嚴千象便愈發得意,手里的劍也愈來愈快,不曾想關子軒一轉風格,不再似莽撞少年似的直攻直退,反而跟自己周旋起來。
論輕功,自是嚴千象更勝一籌,但關子軒勝在年輕,速度快不過嚴千象,但身形靈動,又對這地方熟悉無比。嚴千象竟然一時也抓他不到。
關子軒忽笑道:“嚴真人,你怕我謝師伯不怕?”
嚴千象本就害怕謝白衣知道當年噬魂真相后,來兩儀觀報仇,聽了這話,心下驚疑,面上卻不表現,喝道:“等他能活著再說吧。”
關子軒笑道:“他早好了。”
嚴千象臉色一變,心道,這世上真心希望他活著的人不到十之二三,各大門派更是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他怎么就能活著呢?又見關子軒探頭往遠處看去,伸手一指,道:“你看,他來了。”
嚴千象心中巨震,連忙四下左右看去,但見竹葉瑟瑟,衰草晃動,哪里有半分謝白衣的影子?
關子軒已經向后躍開了來,從懷里拿出信物,對準天空,砰砰砰三聲連響,三枚焰火在劍心冢上空炸開,硝煙味鉆進每個人的鼻子。
嚴千象意識到自己中計,大喝一聲道:“好小子,使計耍我!”飛身攻去。
關子軒笑道:“怎敢欺騙前輩,這三枚煙花過后,謝師伯是真要來了。”嚴千象心里一震,心想事不宜遲,越快越好,若是真等到謝白衣趕來,只怕難以活命。
但關子軒卻絲毫不跟自己糾纏,已轉身翻出了竹林,幾步奔到劍心冢附近,道:“守好劍心冢!”其余人見狀又都收縮圈子,圍在劍心冢周圍。
三枚焰火在頭頂炸開,清晰可見。山門處眾人停手罷斗,一齊仰頭望去。謝夭站在宋明赫所畫的圈外,垂眸看著他尸身,聽見聲音,也抬頭上往,見連續三朵歸云在天邊齊綻,正是自己給關子軒的信物,又在劍心冢上空,心知必定是劍心冢出了事。
可是如今宋明赫身死,他所領的前鋒群龍無首,又深陷敵陣,謝夭此時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兩瓣兒來用,他閉上眼睛,心想,無論如何不能讓人白白死在這,只能先帶人撤出了。
再睜開眼,雖然眼眶紅著,一字一頓堅定道:“跟在我身后,先撤出去。”幾十人在亂局中向謝夭這邊移動,最后聚攏到謝夭周圍,有人扶起了宋明赫的尸身,自然也看見了在宋明赫和謝夭中間的那一道圓弧,但不知其意,看著謝夭臉色,也不敢多問。
謝夭正要帶人撤出,忽然感覺到背后的目光,回頭看去,呼吸一窒。
他忽然就落進了李長安眼睛里。
兩人相距極遠,隔著成千上百的敵人相互對望,兩人中間,兵刃寒光不絕。謝夭和李長安臉上都有血,衣服上也不是那么干凈。距離太遠,聲音傳不過去,兩人就安靜地看著對方。
謝夭手指指了指上空。
李長安看著自己,良久,沖自己點了點頭。
謝夭又指了下這身邊許多人。
李長安忽然沖自己笑了笑,接著拍了拍自己胸口,用口型說了三個字:“交給我。”
謝夭猛地呼出一口氣,胡亂用袖子把臉色的血抹了,這時才感覺自己真的活過來,迅速道:“所有人聚在一起,不要散開,在這扛一會兒,長安會來跟你們會合,接下來聽他的就好。”劍心冢的事情耽誤不得,說罷就要縱身離開。
旁邊有人奇怪道:“師伯,你什么時候和長安師兄商量的?”
謝夭笑道:“剛剛。”說完就拎劍走了,趕去救關子軒。
旁邊人尚在驚愕之中,心道兩人相隔甚遠,怎么可能商量?難道心有靈犀么?但謝夭早飄遠了,想問也問不得,只能背靠同門圍成一圈,奮力御敵。
李長安帶人繞后包圍,打了個出其不意,一刻鐘之后,對方后方已被李長安沖散。李長安又帶人斜插進敵群,如同一把尖刀一般,插入敵群,最后竟然與前鋒相互匯合,硬生生把敵陣撕成了兩半。
原先小圈尚且孤立無援,正與敵陣中苦苦支撐,之時只聽得咔嚓咔嚓三聲連響,眾人偏頭看去,只見原先密不透風的敵陣被撕開了一條通路,敵人不敢再戰,自動分退至兩旁。
李長安一身玄衣,提劍從那通路中飛身而出,看向眾人,見無人受傷,才微微放心,低聲喘了口氣,道:“趕死我了。”一口氣還沒上來,又忽然看到被圍在中間的,宋明赫的尸體,瞳孔驟縮一下。
宋明赫死時他正帶人繞后,距離又遠,眾人悲號也傳不過去,是以李長安一直不知道宋明赫已然身死。這時猛然見了,想問這是怎么一回事,但見眾人神色悲戚,一時也問不出口。
他忽然想起方才謝夭的神色,淡淡地,勉強露出一個笑意看向自己。心尖猛地疼了一下,方才一路殺過來,都沒有這么累過,他扶了一下旁邊人,低聲道:“他呢?”
眾人自然知道他問的是誰,忙道:“謝師伯去支援劍心冢了。”
李長安搖搖頭,又問道:“他還好么?”
眾人再次道:“謝師伯好像沒有受傷。”
李長安點點頭,道:“這就好。”就要吩咐眾人再次殺敵,忽然看見宋明赫尸身外面地上有一道深深的劍痕,那痕跡直直沒入泥土,劃到下方的巖石之上,再在巖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如果不是功力精湛之人,是劃不出這么重的痕跡的。當時這里能劃出此等痕跡的,只有宋明赫和謝白衣而已。李長安忽地想起了謝白衣當時所站的位置,他和宋明赫之間,正是一個在劃痕里,一個在劃痕外。
李長安忽然懂了,這是決裂。
他忽然很想去找謝白衣。
旁人看李長安一直怔怔地盯著那劃痕,不安道:“師兄,這劃痕有何不妥么?”
李長安抬起頭,手里的劍轉了一圈,淡淡道:“沒有。沒什么。守莊。”
江問鶴自然也聽到了焰火在上空爆炸的聲音,他腳步一頓,心想場上又出了什么變故?但略一沉吟,卻沒有回頭去看,心想無論如何,姬蓮都是此事關鍵,只要讓他停手,一切就都能結束。念及如此,又發足往前奔去。
幸好李長安帶人把后方沖得大亂,江問鶴行至此處遠沒有前面兇險,眼見即可奔至對面山崖,他一抬頭,渾身一僵,卻見姬蓮不知何時再次出現在了山崖之上,正冷冷下望。
兩人就這樣忽然對上視線。數年來從未正兒八經見過,再次見面,卻是此番情景。
隔著千軍萬馬,戰場喧囂。
江問鶴記憶里的姬蓮只剩下一個模糊的氣質了,如今看見他,覺得他和之前很像,又和之前不像。原先那一點隱約的希冀徹底破滅,此時就是姬蓮所為,如果真是記憶里的那個姬蓮,怎會因為個人恩怨就牽連上旁人呢?
他抓住旁邊藤蔓,施展輕功飛身而上,不過片刻就躍上山崖,剛一落地還未及站穩,寒光忽來,姬蓮手持長劍,冷冷向自己砍來。
江問鶴自是不會武功,就算會武功,對姬蓮也是絕對使不出的。但姬蓮卻偷學兩儀觀的劍術,雖不精通,但對付江問鶴便也綽綽有余。江問鶴只能施展輕功躲他手中長劍,不知不覺間已經退了數十步,被逼退到了崖邊。
江問鶴又一轉身,躲過他手中長劍,道:“阿蓮,你先停手,之后我隨便你殺,一次兩次上百次,你殺我幾次都可以。”
姬蓮并不答話,劍仍是凌冽非常,招招逼至江問鶴要害。江問鶴忽然感覺到幽谷的風從下方傳來,這時才發覺自己已經被逼到了崖邊,情況兇險非常,如果再不能讓姬蓮停手,自己不是被逼跳崖,就是被一劍砍死。
死倒是無妨,他本來也是要死的,但是需得讓山下停戰。
江問鶴站在崖邊不動,仍由姬蓮一劍劈落,低聲道:“你控制了他們是不是?所以他們會聽你的話,來攻歸云山莊。你攻歸云山莊是因為我在這里,你想讓我看見,你可以控人心神,你的路是對的,再一劍殺了我報仇雪恨,是不是?”
姬蓮的劍忽然在頸間停住,江問鶴一怔,繼續道:“阿蓮,你要殺我,我便讓你殺,只要你答應我,你接下來停手。”
話音剛落,只聽得姬蓮聲音喑啞道:“你不對,你錯了。”
江問鶴聽這聲音,心頭一震,去看姬蓮眼睛,只見眼神灰暗茫然,便似無法聚焦一般,一時間心神無措,下意識就去抓姬蓮手腕。但姬蓮反應很快,立刻把江問鶴手甩開。
但不用探江問鶴也明白,很明顯姬蓮也被人所控,攻歸云山莊絕非他本意。江問鶴一時間百感交集,他就知道此事絕對不是姬蓮所為,之后又是一陣慌亂。
江問鶴道:“別怕,我給你解毒,我是你師兄,你的醫術都是我教的,我什么毒都可以解。”
姬蓮嘲諷一笑,傾身靠近了他,在他耳邊道:“殺我……求你……師兄。”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唯一不同是上次沒有喊師兄,這次喊了師兄。
江問鶴站在崖邊,沖著他喊道:“為什么又要我殺你?我不想殺你!我等你來好久好久了,我把匕首都帶好準備給你。”從懷里掏出那把純黑色的匕首,強硬地塞到姬蓮的手里。
但姬蓮渾身僵地如同僵尸一般,匕首應聲而落。
江問鶴道:“我這么多年不回堂里,我一直想忘了。你之前說人心怎么不可控,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是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人心就是不可控的,就算吃了斷腸花絕情草也不能。”
姬蓮“嗬嗬”笑了兩聲,道:“為……為何?”
江問鶴沉沉看著他,道:“……我吃過。”
姬蓮低頭沉默,良久,忽然顫抖著死死抓著江問鶴衣襟,啞聲道:“師兄,我……好不甘心。”
“來得及,來得及。”江問鶴道,心念急轉,就算自己不行,這世上奇人眾多,總有人能可以。只要活著,就總有機會。
再者說,姬蓮怎么會死呢?自己殺了他兩次,他都沒死,他是肯定不會死的。
正想著,忽然被人用力一扯,轉眼間,他發覺自己已站在懸崖里側。谷底的風吹上來,吹得人渾身發冷。
心臟停跳一拍,江問鶴感覺那一瞬拉得很長,他看見姬蓮扯開自己,看著自己笑笑,隨即整個人向后仰倒。
他身上衣衫那么薄,在風中飄飄蕩蕩的,他人也很單薄,像是可以被風托起來似的。
但他還是落下去了。
一瞬落幕,江問鶴反應過來時,已經縱身一躍,伸手去抓他衣襟。
第119章 前塵盡(五)
過得半晌, 只聽得漫山遍野痛呼聲起,兩儀觀人自行倒地,或手捂心口, 或指按太陽穴位, 匍匐在地, 像是正在經受極大痛楚。其余身穿普通百姓服飾之人,本就是各門派中投機取巧之人, 既不愿露出自己本門身份,又被嚴千象一說心動, 特來攻山。此時見大勢已去, 都紛紛后撤, 轉身逃跑。
人群中只有一穿著黑色斗篷之人, 望著眾人匍匐痛呼之情景, 怔在原地,喃喃自語道:“教主。教主。”
事發突然,歸云山莊本還人人用劍,甚至來不及停下,有人驚呼道:“這是怎么了?”
又有人道:“何不趁此機會,殺個一了百了!”
李長安舉起右手, 讓眾人停手, 他被姬蓮下過蠱,心里已然隱隱有了猜測, 但未及應驗之前, 也不敢撤出敵陣,只是靜觀其變。
過不多時, 果見那些人從地上爬起,神情茫然無比, 似是不知自己為何在此,又為何跟歸云山莊刀劍相向。
李長安松了口氣,心里雖然奇怪,姬蓮為何會突然停手,但總算能抽開身,向旁邊一人吩咐道:“善后交給你,清點人數,救治傷員,除非他們再度進攻,不可辱,不可殺。”
那人與李長安平輩,武功雖遠不及李長安,也不及關子軒,但在莊中也算頗有名氣。聽李長安如此信任自己,兩眼放光,看著他沉沉一揖,道:“我自盡心竭力。”
李長安拍拍他肩膀,道:“辛苦。”轉身便要走。
那人道:“長安師兄要去哪?”
李長安頭也不回道:“去找謝白衣。”
眾人聽他直呼謝白衣名字,嚇得渾身一個激靈。這些人誰提起謝白衣不是師伯長師伯短?也就只有李長安敢直呼其名。但見李長安輕功一個起落,已經落至人群之外,往劍心冢方向而去。
劍心冢處嚴千象所帶皆為兩儀觀精英,但情形卻與山門處類似,心口處子蠱死去,疼痛漸止,臉上都是極盡茫然之色。關子軒初見眾人忽然倒地,狠狠吃了一驚,立馬揚手讓眾人收縮至劍心冢附近,生怕出了什么變故,不敢再上前。
嚴千象卻心知不妙,要控制這許多人,自然對母蠱要求極高,對母蠱宿主也危害極大。他自是不敢在自己身上實驗,是以只控制了姬蓮一個,而其余人皆與姬蓮形成子母蠱,全然受姬蓮所控。
他看中了歸云山莊的劍心冢,事成之后自然一切好說,一旦事情敗露,免不了要背全江湖罵名。
于是特意帶姬蓮過來,命他站在高崖之上,好叫所有人都瞧見,又特意挑江問鶴在歸云山莊之時來攻,這樣萬一失敗,眾人也只道姬蓮為了復仇,把罪名全然推到姬蓮身上,到時他再哭訴受奸人蒙騙,被姬蓮恩將仇報,博取同情,再建一個兩儀觀出來。
瞧此時情景,難不成姬蓮出事了不成?
見眾人目光都朝自己看過來,也立馬裝出一副茫然無知的樣子。這時聽得有人道:“莊主,這是怎么了?我們為何在這?”
嚴千象先是迷惑不解,而后想到了什么,恨恨道:“我曾經被姬蓮所擒,費盡千辛萬苦跑了出來,倒也偶然得知了姬蓮的陰毒法門。恐怕我們被姬蓮攝了心神,被他帶來了歸云山莊。”
眾人有的點頭有的搖頭,也不知是否信了嚴千象這般說辭。
關子軒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聽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笑道:“嚴前輩,你這話說得不對吧,我看你剛才可是清醒得很。怎么這時候突然糊里糊涂起來了?”
眾人又轉過目光去看關子軒,見這人年紀尚輕,臉上帶著淺笑,倒不像是會騙人的主。又念及嚴千象之前對姬蓮種種禮遇,直奉為神明,如今卻說他百般不是,不由得心下懷疑。
嚴千象喝道:“小崽子,讓你說話了么?!”一劍劈將過去。
歸云山莊眾人一擁而上,雖然這些人武功遠遜于嚴千象,但以多敵少,嚴千象一時也占不上什么便宜。但見幫眾并不上來相護,只是疑惑不解地站著,便知自己大勢已去,但已經走到了劍心冢,又怎會甘心退卻?
關子軒并不與自己糾纏,其余人也只是防守,并不進攻,信號又已放了出去,謝白衣馬上就要趕來此處。嚴千象再不敢耽擱,只是左突右進,尋求機會,好不容易抓住他人防守空隙,一側身鉆了進去,猛地撲到劍心冢周圍。
劍心冢周圍溫度已高,陣陣熱氣撲面涌上,地面更是燙人。嚴千象眼見寶劍即在眼前,饒是再燙也渾然不覺,兩眼放出精光,貪婪地趴下去,拽住洞口巖壁處插著的一柄劍,猛拽了三下,把劍拽了下來。
本想再多拿兩把,但關子軒一劍劈來,嚴千象就勢一滾,滾到一旁,爬起來惡狠狠瞪了關子軒一眼,懷中抱劍,拔腿便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嚷道:“好小子,你等我再來取劍!”
關子軒垂眸看去,卻見嚴千象拔出的是最外面一柄劍,品質最是不好,也不知怎么就讓他當成了寶貝,不禁失笑。但即便是再次的劍,也只有歸云山莊門人配用,當即帶人再追,卻見嚴千象逃跑方向實在奇怪。
若是他們從大門攻來,本該原路返回,往東而去才是。但嚴千象卻徑向西行。歸云山莊所在青峰山,并非只有山門一條路可以進莊,還有幾條奇詭小路,非輕功絕佳之人不能上。
很顯然他們并非從山門處上來,而是從小路進了山莊。關子軒又忽然想到他們身上的血跡,如果不是從山門進來,他們身上的血是從哪來的?在莊中遇見了什么人么?可所有人要么守在山門,要么守在劍心冢,又哪來的旁人?
關子軒在心下盤算,從這里往西,會經過藏書樓,幾間弟子屋舍,但是必然沒人,還會經過……宋川宋溪所住的院子。
難不成那血,是宋川宋溪的血?
關子軒渾身一震,提劍往那院子處奔去,片刻不停。其余人不知發生了何事,也跟在關子軒身后,發足狂奔。到得院外,看清院中場景,不由得停住腳步,愣在原地。
只見院中倒著四五具尸體,拂塵長劍四散,血液滿地。在院子正中央,一少年背上插著兩把長劍,身上衣服被拂塵撕出道道裂痕,盡皆被鮮血浸染,半跪在地,一手駐劍,另一手圈過兩個孩童,腦袋低垂著,靠在兩人身上。
宋川宋溪哭號道:“哥哥!哥哥!”
褚裕不像是謝夭那般能忍痛,疼昏了過去,又被兩人哭醒了,哼了一聲,腦袋勉強動了一下,聲音又澀又啞道:“……吵死了。”
宋川宋溪冷不丁聽見他說話,雖然止住了哭,但還是忍不住抽噎,四只小手手足無措地去捂他傷口,但傷口太多,又太大,手太小,似乎怎么都捂不住,又忍不住哭了起來,道:“哥哥,你在流血,你流了好多好多血。”
褚裕勉強睜開眼看著他們,看他們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看他們努力伸出手,好像忽然就看見了自己。他盡力從懷里掏出兩塊方糖,道:“別哭了,哥哥請你們吃糖。”
那糖上沾滿了血液,看上去黏糊糊的。兩個小孩子忽然愣住了,不是因為血,而是因為害怕。畢竟上次也是如此一般,他從懷里掏出了兩塊黃糖,吃完之后便要殺人。
褚裕用袖子胡亂擦了擦上面的血液,等了一會兒,輕聲笑笑:“不吃算了。”
就要收回,宋溪忽然一把搶過他手中糖果,放在嘴里大口嚼了起來,一邊吃一邊哭。宋川也搶來方糖,扔進嘴里,兩只手仍盡力去捂著褚裕身上傷口。
宋溪哭道:“哥哥,我知道你是為什么,我以后不戴這個了!”說著就去扯頸間的虎牙項鏈。褚裕道:“那是你爹爹媽媽給你的,關我什么事。”兩個人都一怔,不由得再次哭起來。
褚裕喘息著笑道:“……甜么?”
兩人一邊胡亂點頭,一邊道:“甜。”卻見褚裕眼睛慢慢閉上,再不說話,頭也慢慢地垂下去。兩人一時間忘了哭,驚愕地看著他。宋溪大著膽子推了推褚裕,卻見褚裕毫無反應。
兩人頓時嚎啕大哭,道:“哥哥,一點都不甜!你不要死!”
適逢關子軒趕到,恰好聽到這一句,只感覺大腦一片空白,甚至理解不了此情此景,乃至兩人的哭喊,代表著什么意思,踉踉蹌蹌地走過去,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褚裕好像死了。
可是怎么會死呢?
他還沒把自己打哭,還沒用自己祭他的劍,怎么就死了呢?
他走到一半,忽而跌倒,又站起來,繼續磕磕絆絆地向前走去。
褚裕于迷迷糊糊之間,聽見兩個小孩震耳欲聾的哭叫聲,他想罵:“你們這樣哭,我怎么睡覺啊?”又忽然感覺到一個人影籠了過來,那人腳步虛浮,手里提劍。
褚裕心想,還沒完沒了是吧?一咬牙,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推開宋川宋溪,再次起身出劍。兩個小孩一屁股摔到地上,吃了一驚。關子軒身后眾人也驚叫連連。
關子軒眼見劍風襲來,卻躲也不躲,只覺得劫后余生。
褚裕身形卻一頓,他于一片血色朦朧中,看清了來人,提起來的心氣忽然松了,渾身一軟,手里的劍嘩啦一聲落地。
關子軒搶上前把人接住,心頭一震,這時只聽得褚裕低聲道:“關子軒,我是好人,對吧?”
說完這句,褚裕眼睛合上,再無聲息。
第120章 前塵盡(六)
謝夭前往劍心冢中途, 忽然看見一個身著灰藍長衫的人影從草叢中鉆出,那人身上衣服破破爛爛,頭發散亂, 瘋瘋癲癲, 但輕功卻奇高, 在這莊中鉆來鉆去,似是迷了方向。
謝夭一眼看見那人身上的破布補丁, 再看那人灰白胡須,正是兩儀觀觀主嚴千象。又見他所來方向正是劍心冢, 懷里還抱著劍心冢的劍, 想必關子軒在劍心冢碰到的解決不了的人物, 便是他了。
謝夭心里忽然有了個懷疑, 嚴千象既然能前往劍心冢盜劍, 便說明他不被姬蓮所控。又想起姬蓮為人,或許此事全由嚴千象挑起,姬蓮被人所迫也說不定。
但姬蓮和江問鶴此時不知去向,要想問清楚此事,需得抓住這人不可。
更不猶豫,當即折改方向追趕, 幾個起落, 就已經追至嚴千象身后,桃花枝點向他肩井穴。嚴千象半身麻痹, 竟然硬挺著回過身來, 反手一劍刺出,喝道:“誰也別想搶我的寶貝!”
謝夭沒想到嚴千象受自己一劍之后還能回身還手, 向后斜滑,避過這一劍。卻不曾想嚴千象看著自己身上衣服一愣, 而后忽然驚恐大叫道:“謝白衣來索命了!謝白衣來索命了!”轉身便跑,更是不辨方向,東奔西逃。
嚴千象一邊奔跑一邊瘋瘋癲癲道:“不是我殺你的,不是我殺你的。都怪姬蓮,是他非要逆天而行,怪閻鴻昌,是他要設計殺你,怪你自己運氣不好,被人盯上記恨,你師兄也記恨你,誰都記恨你!”
謝夭聽著完全不生氣,反而有點想笑,只是跟在他身后,看他要去哪里。這時一個黑衣人影閃出,一腳將嚴千象踹翻在地,提著他領子,逼近他威脅道:“你方才說什么?”
謝夭一怔,道:“長安?”
也不知李長安聽沒聽見,頭也沒抬,只惡狠狠盯著嚴千象,右手的劍早已蓄勢待發,仿佛只要嚴千象說出一個字來,下一秒就能割了他脖子。
本來事情敗露,嚴千象就瘋了一半,不顧性命也要帶一柄劍走,見了謝白衣更是被嚇得魂飛魄散,這時再見李長安,便徹底瘋了。
在他眼里,謝夭和李長安簡直如同索命的黑白雙煞一般。他高聲叫道:“李長安!李長安!”努力掙動,想要就地滾開。
李長安眉頭狠狠一皺,就要下手,忽然一只微涼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謝夭閃身過來,道:“他走火入魔,也活不長了,看看他要做什么。”
李長安和他對視一眼,又低下頭,啞聲道:“可是他說你。”
謝夭無所謂道:“來來回回都這一套說辭,我都聽膩歪了。要攻心還得找點其他說辭……”目光在他身上一轉,繼續道:“比如從你身上來說。”
李長安皺著眉頭偏頭看他,想讓他認真一點,自己沒跟他開玩笑,卻對上謝夭眼睛,忽地就說不出話來了。
嚴千象趁李長安手上手勁略松,扯過自己的衣服,就地滾開,發足奔跑。兩人跟在他身后,但見他東跑西鉆,反反復復,嘴里不停道:“不是我殺你的。上仙救命!哈哈!老道今天要發財啦!”懷里抱劍,一刻不肯松。
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可悲。誰也不知兩儀觀觀主日常穿得破破爛爛,卻是個視財如命的主,為錢財向黑市、隕日堡售賣噬魂丹,又為錢財舍棄整個兩儀觀,最后拼死得了一把劍心冢的劍,卻落得瘋瘋癲癲的下場。
嚴千象不識方向,漸漸把自己逼向絕境。只見前方三面盡皆高聳入云的山壁,他在絕境中跑來跑去,無頭蒼蠅一般,絲毫不覺得疲累。
兩人見狀,都不再前逼,站在出口處。謝夭道:“嚴觀主,今日之事,是否是你謀劃?姬蓮又怎么會聽命于你?”
嚴千象并不回答,只是“嘻嘻”“哈哈”地傻笑。見問不出什么,謝夭嘆了口氣,心想還是要等江問鶴回來,也不知江問鶴和姬蓮那邊進展如何。
這時只聽得“啊”地一聲,嚴千象被腳底石頭一絆,仰天摔倒,懷里的劍又被拋到了天上去。恰好前方是向下的斜坡,嚴千象就勢滾落,在半坡中堪堪停住。
兩人走上前去,神情都是一變。嚴千象滾落半坡之后,與那柄劍恰好拉開了距離,那劍在半空中姿態變換,恰好劍柄朝天,劍鋒朝下,正朝向嚴千象胸口。嚴千象仰倒面天,絲毫不覺危險,滿眼只有寶劍,反而沖著那柄劍伸出雙手,叫道:“寶貝!”
噗嗤一聲,劍直沒入心口,鮮血直流。嚴千象眼神錯愕,可依舊面帶微笑,兩手直直伸向天空,已然斷氣。
謝夭和李長安都萬萬料不到嚴千象會被自己千辛萬苦搶來的寶貝一劍刺死,都覺唏噓不已。兩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謝夭走上去,替嚴千象合上眼睛,轉頭對李長安道:“走吧。”
李長安卻沒動,謝夭奇怪看他一眼,這時胳膊忽然被人抓住,猛扯過去。李長安抱住他,低聲道:“謝白衣。”
謝夭道:“沒規矩。”
李長安輕聲道:“我就是沒規矩。”
謝夭笑了一下。
李長安安靜了一會兒,道:“沒事了,師父,沒事了。”
謝夭忽然明白他在拐著彎安慰自己,不禁失笑。恩怨情仇哪能說得清呢?
謝夭仰頭,看見歸云山莊碧藍的天空,幾朵白云悠悠飄過,眨了眨眼睛,忽然伸手掐住李長安下巴,偏頭吻上去。
至少有一個人,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大戰甫歇,歸云山莊救治傷員之時,不僅救治自己人,也給兩儀觀人發了傷藥。大部分輕傷之人當天下午就下了青峰山,還有部分重傷留在歸云山莊之中。
褚裕背上兩柄劍,幸好一柄插在了肩膀上,另一柄從心旁穿過,距離心臟不過半寸,雖然兇險,但沒有性命之憂,只是失血太多,昏了過去。
只是當天清查人數,一直沒找到江問鶴和姬蓮。據歸云山莊一弟子說,看見了江問鶴和姬蓮一同墜崖。謝夭聽聞此消息時,眼前一黑,差點嘔出血來,立刻帶著人去崖底尋找,如此找了七天七夜,除了找到兩片青色和紫色的布料,其余一無所獲。
—
半個月后,已經到了隆冬時節,這天幽州又紛紛揚揚下起了雪,神醫堂前前后后的蘆葦蕩漸漸變成一片雪白。一匹馬停在神醫堂前,馬上之人戴著斗笠,斗笠上也已經全白了。
見有人來,門后弟子立刻迎了上來,說道:“客人若要看病,請往東去,那是大堂。”
馬上之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了斗笠之下的面容。弟子震驚地看著他,忽然就落下淚來,道:“堂主,你終于回來了!”
“為何忽然喊我堂主?”那人奇怪道。那人不是旁人,卻是白堯。
白堯被江問鶴趕出歸云山莊,不曾想恰好躲過歸云山莊之亂,去時因為著急救謝夭性命,只用了六天,回程時沒什么緊迫事,又心中煩悶,在路上走了半月,這時才回到神醫堂。
見弟子落淚,又喊自己堂主,而不喊代堂主,白堯一顆心已經吊了起來。
那弟子道:“江堂主死了!”
白堯震驚地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你說什么?誰死了?”
那弟子哭泣道:“江問鶴,江堂主。”
白堯晃著他肩膀,喝問道:“他不是在歸云山莊嗎?他在歸云山莊,他怎么可能死?歸云山莊那么安全,他怎么會死!”
那弟子又哭著道:“兩儀觀攻打歸云山莊,歸云山莊傳來的信件,江堂主和姬蓮雙雙墜崖,搜尋七天七夜一無所獲,堂主他……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生死不知……”白堯喃喃重復道,“那就是還可能活著,是么?”又忽然想起什么,抓著那弟子急問道:“什么時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那弟子道:“就在半月之前。”
白堯身形一晃,幾乎要站不穩了。半月之前,算算日子,恰好是自己離開歸云山莊之后一天。江問鶴本來是要離開山莊的,他本來撞不上兩儀觀攻山,也撞不上姬蓮,是自己給他下了藥,讓他動不了,走不了。
他本來不用死的。
而自己卻被他趕走了。
白堯忽然沉沉笑起來,心想:“原來你是故意讓我走的。”
那弟子自是不知他在說什么,只覺得他的笑聲嚇人,止住了哭聲,道:“什么?”
白堯并未回答,戴上斗笠轉身上馬,道:“又沒找到尸骨,你們憑什么覺得他死了?”
那弟子悲戚道:“那懸崖高逾百丈,怎么可能生還?”
白堯眸光一沉,陰冷道:“他就算死了,我也要見他尸體。他就算摔碎了,骨頭摔成八百瓣,也別想和姬蓮葬身崖底,我也要把他拼好了帶回來。”更不待那弟子回答,兩腿一夾馬腹,就要再去歸云山莊。
這時又一弟子匆匆從堂中跑來,高聲叫道:“白堂主,幾位長老要見你!”
白堯勒住韁繩,不耐煩回頭道:“什么事!”
那人道:“說是跟江堂主有關。”
白堯一怔,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意遞給身邊那名弟子,步履匆匆地進了神醫堂,一邊走一邊惡狠狠道:“不要喊我堂主!”
走進堂主,但見四位長老都站在堂中,像是已經等候多時。白堯心中焦急萬分,面上卻面不改色,該有的禮節一個沒少,進去沖四位長老行過禮,開口便道:“長老何事?”
四位長老互相對視一眼,沈長老踏前一步,面對白堯。其余幾位長老不動,排成一排,站在沈長老身后。四位長老神情都莊嚴至極,白堯心中隱隱覺得接下來所說之事非同小可。
沈長老朗聲道:“今神醫堂眾長老見證,奉神醫堂第六十七代堂主江問鶴遺命,傳位于神醫堂第一百三十二代藥部弟子白堯,為第六十八代堂主,望其永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領神醫堂探于醫學精微,恪守人間正道,無愧蒼生醫堂之名。”
說完,四位長老齊齊朝白堯行禮。
白堯愣在原地,呆了半晌,身形一晃,啪得一聲,伸手扶住旁邊柱子,踉蹌著就要出門,回過頭惡聲道:“我不接!憑什么他的命令我就要接!”
沈長老嘆了一口氣,走上前來,道:“堂主,這是前堂主留給你的信件。說是必須要等他死了,你繼任之后,再把信件給你。”將一封漆封完好的信遞到白堯眼前。
白堯垂眸瞧著那信,并不伸手去接,道:“你們早知道他會死。”
沈長老搖搖頭道:“普天之下,誰人不會死呢?”
白堯沉默良久,手指顫著,接過了信件。打開,里面是熟悉的江問鶴的筆跡,卻遠沒平時寫藥方時那么潦草,一筆一劃都像是思索良久,反復斟酌,而后寫下。
第一句就讓白堯心尖一顫。
江問鶴寫:“吾徒白堯。”
白堯心想:“我什么時候成你徒弟了呢?你死了又想要收我了?憑什么呢?”深吸一口氣,又繼續往下看去。
“吾徒白堯:
為師有愧,你醫術并非我親授,但堂內相處數年,你年年精進,我亦親見。神醫堂交與你手,我很放心。唯一放心不下,只有你而已。
人與人緣分,總有盡時。舊人如新有之,分道揚鑣有之,恩斷義絕有之,生離死別亦有之。能同行一程,已然有幸,至若其他,你年齡尚輕,待得三年五載,或遇良人,便知種種情愫,實為師徒之間仰慕之情。
為醫者,自知生老病死,是為天時,至若災害劫難,亦為人命,不可強求。我死之后,不必尋我,尸骨化為腐草春泥,你所見之,處處是我。
師江問鶴,于中秋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