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顧悄一愣。
原身記憶里查無此人。不過鄉(xiāng)野紈绔不識廟堂權(quán)貴,也很正常。
老父親原不想幺子涉獵朝堂之事,可也不得不耳提面命,“這人一心禮佛,看似溫潤謙和,與世無爭,實則行事詭譎,無章可循,常于朝堂上,談笑間定人生死,故而人稱‘笑面閻王’。今日他幸不與你計較,日后切記,當(dāng)避則避。”
何況錦衣衛(wèi)南下,必然有重案在身。
這話老父親想了想,還是沒有告訴他。
想到不久前自己才硬剛過謝閻王,顧勞斯心虛不已,一顆腦袋如小雞啄米般點點點。
這番負(fù)荊請罪才落幕,顧悄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她娘的叫罵。
“顧悄,你好樣的!”蘇青青提著裙擺大步殺過來,身后緊趕慢趕跟著顧情,并他娘的陪嫁丫頭水云,“我當(dāng)珍當(dāng)寶養(yǎng)的孩子,現(xiàn)在倒好,翅膀硬了,自個兒把自個兒當(dāng)爛泥塑,在外頭可勁摔打,你眼里到底還有沒有為娘?”
連名帶姓的叫他,顯然氣得狠了。
顧悄腦袋“騰”得一下炸了,他跳起來撲到蘇青青懷里,攀著胳膊告饒,“娘,孩兒錯了。”
新晉老油條撒嬌技能已然十分嫻熟,活像一只瞪著黝黑大眼嚶嚶祈憐的狗崽。
果然,蘇青青對上那雙尤帶紅痕的眼,瞬間啞火。
她憤憤嘆了口氣,點了點顧悄腦門,到底沒舍得下重口訓(xùn),“你們一個兩個,都不省心。你不知道輕重,瑤瑤也不懂事,什么事都敢替你打馬虎眼。”
顧情站在蘇青青身后,一本正經(jīng)同頻模擬她娘訓(xùn)人的神情動作,引得閣老連連嘆氣。
最終,顧悄被蘇青青擰著耳朵教育了餐飯時間,并克扣了他期待一天的芙蓉百蕊豆腐,以示懲戒。曲折跌宕的二月二,總算是過去了。
晚間,顧悄房里。暖閣帳下,燈火搖曳。
小公子就著小桌,咬著筆頭,支使著顧情并家里五個侍墨丫頭加班加點。
他紅著眼眶,堅持帶傷主筆,丫頭們按他所寫內(nèi)容和制式,畫下簡圖,再由顧情增補(bǔ)修訂,最終截了四十個大字,勉強(qiáng)合訂成薄薄一本看圖識字簡略版。
書一訂好,小丫頭們就開始嘰嘰喳喳。
顯然私下里被顧情帶得玩笑慣了。
“三爺弄這個做什么?是族學(xué)夫子的功課嗎?”
“不像啊,瞧上去是給小孩子們看的,別說還有模有樣。”
“我猜,這定是三爺?shù)男氯の丁!?br />
猜中的這個,正是他二哥顧恪的侍墨丫頭。
顧悄笑著點頭,“琥珀姐姐說得是。我最近新愛上了讀書,這不仿效古人,先編一本。”
顧情實在聽不下去了,“三哥你可真是賴秀才碰上歐陽修,修也不知你,你也不知羞。”
丫頭們聞言,笑成一團(tuán)。
倒是琉璃慣會替顧悄挽尊,“這好歹是三爺費心編得第一本書,咱們這群人都有功,不如干脆再請爺給它取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墜上我等名字,也不枉咱們白忙一場?”
“這個主意好。雖然三爺左手字是丑了些,但咱們的小畫甚是不錯,當(dāng)?shù)卯?dāng)?shù)谩!?br />
顧家近身伺候的丫頭小廝,大都識字。
而主子的侍墨丫頭,更是從小跟著顧情伴讀,數(shù)年下來,識文斷字、花鳥工筆,不在話下。甚至以顧悄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冊子上每張分頁,字畫功力用來對付一本小學(xué)課本,都是綽綽有余。
于是,以顧情為首的娘子軍們,又開始興致勃勃討論起各自落款問題。
其中最興奮的當(dāng)屬顧情,“三哥,我要單署校正!”
唯有老大顧慎的丫頭瓔珞,冷靜一些。
她勸著大家,“三爺這冊子,顯然編來不為自娛,瑤小姐閨中女兒名字怎好外傳?我們幾個婢子,賤名更是難登大雅之堂,傳出去豈不壞了三爺名聲?”
丫頭們猶如被兜頭澆了一桶涼水,齊齊蔫頭耷腦,眼中失望叫顧悄看了不忍。
顧情將冊子一扔,悶悶道,“女孩子不給讀書,不給習(xí)武,不給拋頭露面,現(xiàn)在連個名字都不給署,還寫寫畫畫這些做什么!好沒意思!”
琉璃意識到自己出錯了主意,心中歉疚,可還是強(qiáng)打著興致安慰大家,“明天咱們可以再畫一本留著自己玩耍,屆時還不是想怎么提名就怎么提名?”
可小丫頭們都敏/感,性別和身份之差,被瓔珞赤/裸裸剖開,大家終是沒了熱情。
身為leader,顧勞斯怎么會放任他好不容易拉起的教研團(tuán)隊還沒戰(zhàn)就先棄旗呢?!
就見他裝模做樣嘆了口氣,“大家都不愿意署名,那豈不是白白便宜那無名氏?”
大小漂亮們聞言,疑惑地望著顧悄。
唯有顧情心直口快,“三哥編的憑什么也不寫名字!必須把這本子拿去學(xué)堂,看今后誰還敢說你不學(xué)無術(shù)!”
顧悄用筆頭點著顧情腦瓜子,“你也就這點出息!稀罕那點破爛虛名?!”
說著,他提筆在小冊子空白外封落下四個大字——
英才教程。
寫完,他頓了頓,又在下頭另寫第一冊。
顧悄倒是想干脆提個小學(xué)語文,奈何心里多少覺得有些褻瀆,腦中恰好閃過這本教輔圣手,于是改了筆勢。
他的右手還不能用,左手擦傷除了有點疼倒不影響執(zhí)筆。只是左撇子換了個身體,少了肌肉記憶,寫出來的字沒甚力道,跟小孩沒差。
顧情冷著臉嘲笑他,“哥哥這字,雞扒狗刨,還不如我們!”
簪花小楷是好看,但顧悄涂鴉亦理直氣壯,“你懂什么,這叫童體。我這字就如千里馬遇伯樂,總會等到那個會欣賞的人!”
這話出口,丫鬟們都憋不住悶笑起來。
總算逗樂了這群小姑娘,顧悄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忽悠。
“這本畫冊,看圖識字,輔以筆畫筆順,是幼學(xué)‘三百千千’入門之佐本。第一冊收錄的字,正是今天學(xué)里小子們問得那些。”
丫頭們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顧悄也不急,他目光悠遠(yuǎn)地望向燭火,故作深沉道,“這兩日進(jìn)學(xué),我深感學(xué)子們讀書不易。外舍小子們認(rèn)讀識寫,囫圇吞棗,照葫蘆畫瓢還畫得各有神通,夫子責(zé)罰沒少挨,進(jìn)步卻是半點沒有;族學(xué)外,說不定還有更多人,字都認(rèn)不得,也沒處學(xué)去,是以我就起了心思,想做點什么。”
瓔珞拿起書端詳片刻,由衷贊道,“三爺有心,這畫冊別出心裁,哪怕懵懂小童,無人教導(dǎo),翻看過后也能識得幾個常字。”
一眾丫頭這才明白一晚上涂涂畫畫,到底作何用途。
她們是女子,是下人,從沒想過在讀書進(jìn)學(xué)一途上能攀上作用,一時間竟有些與有榮焉。
接著,顧悄話鋒一轉(zhuǎn)引入正題。
他說得委婉,“我想叫大家識字變得簡單些,只是眼下我既無建樹,也無賢名,瞎編小冊子若是叫人知道出自我手,不說翻看,不拿來當(dāng)笑話看都算好的了。所以既然大家都不方便署名,取個別號好了!咱們這么些人,名字里都帶‘玉’,干脆落個顧玉,算作我們同署,其他各頁,大家也可自取一號署之,兩不耽誤,豈不美哉?”
這個提議很是得宜。
顧悄偷換概念,將他與這群小丫頭片子們擺在了同一個境地,先時陰翳頓時一掃而空。
顧情帶頭提筆,在顧悄的“童體”顧玉編撰下頭,用正楷再提“青玉校正”,爾后幾個丫頭紛紛在各自畫作角落落下標(biāo)記。
大家隱隱有些興奮。
顧悄也借機(jī)為她們打氣,“這冊子今后定還會有第二、第三本……等到世人看到畫冊好處,屆時再叫他們知道,咱們這群編纂皆是他們看不起的紈绔和女子!”
“如此想來,甚是解氣!”顧情早有諸多意難平,此刻氣鼓鼓道,“三哥這冊子,定要做個小序,好告訴那些掉書袋的老爺們,孔圣人說的有教無類,是貴賤尊卑、士農(nóng)工商、男女老幼,但凡有求學(xué)之心者,皆可進(jìn)學(xué)。這冊子,咱們以后就專編給有心人!”
這番話倒叫顧悄有些吃驚,實在不像是個舊時小女孩說得出來的。
但仔細(xì)想想,也不稀奇,顧情自小跟著爹娘兄長習(xí)文習(xí)武,本就是個有個性的姑娘。十六歲仍待字閨中并未說親,不愿盲婚啞嫁,只因她性子里有一股叛逆執(zhí)拗的勁兒。
顧悄想了想,或許可以更深地挖掘一番這丫頭潛力,便將上午所列字表拿出來交給顧情,“瑤瑤,哥哥想請你幫個忙,這上面還有哥哥輯錄的另些字,明日無事,你就指導(dǎo)她們繼續(xù)配圖可好?”
顧情看似一臉嫌棄地接過,口中應(yīng)允得卻十分爽快,“哼,就知道哥哥沒有我不行。忙我?guī)土耍瑒e忘了我的小雞崽子啊!”
顧悄院子熱鬧了半宿,直到蘇青青派人來催,顧情這才意猶未盡帶著丫頭們散去。
等到顧悄入寢,夜也已經(jīng)深了。
一天的勞累,令體質(zhì)本就虛弱的顧小公子很快沉沉睡去。
溫暖的拔步大床里,只剩青大帥略顯疲憊的“吱吱唧——”和顧悄清淺的呼吸。
待守夜的丫頭也瞌睡過去,一只修長瑩潤的手,悄無聲息掀開床前帷幕。
謝昭步履輕盈,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薄唇緊抿,目光碰到床頭那本自制英才教程,這才放心似的,露出一抹柔軟笑意。
這次,是他的悄悄,沒錯了。
他克制而隱忍地抬手輕撫那所謂的“童體”,只覺床上人可愛得要命。
砰,砰砰……
胸腔鮮活的悸動,在耳旁鼓噪,肆無忌憚沖撞他一度荒蕪的生命。他甚至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勉強(qiáng)壓下橫跨生死后的重逢帶來的巨大驚喜。
夜太靜,而他兀自喧囂。
半晌,謝昭才小心在床邊坐下,輕輕將顧悄雙手從錦被中取出。
帳內(nèi)燈火昏黃,視野有些模糊,手上傷口看上去比白天好上很多。他拿出玄覺口中的“良藥”,一點一點細(xì)致替他敷上。
輕微的刺痛擾人清夢,顧悄瑟縮了一下,低低哼了幾聲,眼皮輕顫似要醒來。
謝昭立即緩下手中動作,待他重新睡去,才小心翼翼繼續(xù)。
白天對著這人時,他的心情很是惡劣。
他暗恨自己,相逢不能相識,相識也只能逢場作戲,更恨的是,眼睜睜看著他為歹人所傷,卻只能無動于衷。
心緒萬千,他不能表現(xiàn)分毫。
時局復(fù)雜,謝顧各行其是,他只能匿在敵營里,沉默著做他的黑暗騎士。
可真看到顧悄豎起尖刺,與他爭鋒相對,他又心生怒意,氣他竟認(rèn)不出學(xué)長,更氣他毫不留情的冷硬態(tài)度。
他秉著呼吸,終是逸出一聲自嘲輕嘆。
他知道,他多少有些無理取鬧。
時空變換,他外貌、性情都不一樣了,又怎么能奢求顧悄能一眼認(rèn)出他來?
就算認(rèn)出,他的小學(xué)弟向來只當(dāng)他是學(xué)長,能給他的,大約也只有疏離客氣。
可他還是感激這場久別重逢。
少年睡得又香又沉。謝昭抬手,緩緩用指尖隔空描摹他輪廓,與現(xiàn)代秾麗的長相不同,還沒長開的五官,帶著一絲病容,看上去又無辜又脆弱。
偏偏那雙眼里,閃著與上一世相同的神采,那股野草般的執(zhí)拗與韌性,一度叫他不敢越過雷池,只得退而結(jié)網(wǎng)。
但這一世,他不會再心軟。
“我會抓住你,哪怕不擇手段。”
一夜無話。
第二日顧悄揣著小冊子到學(xué)堂時,同學(xué)們的八卦已然變了風(fēng)向。
大點的孩子感嘆,“原來顧閣老那么厲害,知府那么大的官,竟是他的學(xué)生。”
還有些羨慕不已,“哎,顧悄真是好命,我也想要那樣厲害的爹。”
當(dāng)然,也有憤憤不平者,“膚淺!爹再好他也還是個廢柴,有什么好羨慕的。”
小些的孩子關(guān)注點卻不同。
“昨天云庭哥哥他們幾個遲到,今天會不會被秦夫子打手心?”
“聽說顧悄哥哥的手被鬣狗咬爛了,應(yīng)該不會。”
“哎,哥哥好可憐,他會不會再也寫不了字了?”
隨著顧悄一聲清咳,小朋友們立即終止話題,約好一般滿眼憂慮齊齊望向他的手。
顧悄深感欣慰,昨天沒有白教這群小娃娃。
于是,他將新鮮出爐的小冊子遞給顧影停,“小家伙,送你的。”
顧影停接過,好奇地翻了翻,目光慢慢變得驚嘆不已,他指著那些注釋和配圖,奶聲奶氣說,“這些都是昨天我們問你的。”
顧悄點點頭,“記得分享給你的小伙伴,看完都要給我提交試讀報告哦!”
顧勞斯并不是專業(yè)幼教,試行版的看圖識字,因地制宜圍繞蒙學(xué)教本設(shè)計,與真正的小學(xué)語文課本尚有不少差距,這一版只能算試水之作。他還要收集各種反饋之后,才能正式敲定,然后酌情打板印刷,慢慢推廣。
當(dāng)然,顧悄更想連同現(xiàn)代拼音體系一同推廣。大歷雖然有一套音韻體系,但不管直音還是反切,都并不適合做識字入門。
只可惜,現(xiàn)在條件尚不許可。
“試讀報告是什么?”顧影停疑惑地問。
顧悄頓了頓,暗道這可真是一時激動亂蹦詞,趕忙解釋,“就是你們看過,覺得哪里特別有用,哪里還沒看懂,像這樣的地方記下來,一起告訴我。”
小豆丁點點頭,拍胸脯道,“哥哥放心好了,保證完成任務(wù)!”
誰知還沒到下學(xué),小家伙就集結(jié)了幾個豆丁,眼巴巴圍住了顧悄。
“哥哥,我們看完了,試讀報告就是全都有用,我們還想哥哥再畫一些。”
顧悄頓時哭笑不得。
他原以為小家伙們不過是夸大其詞,翻過一遍隨口就說看完了,結(jié)果堂考,這幾個豆丁竟真的足額完成了夫子布置的默寫,一個字沒有錯。
連秦老夫子都有些震驚。
他抬起耷拉的眼皮,問小組那群豆丁,“今日小組如何做到全數(shù)默寫,不錯一字的?”
顧影停被叫到名字,他期期艾艾看了眼顧悄,老老實實答,“因為顧悄哥哥單獨有教我們。”
秦老夫子來了興致,“怎么個教法,竟比我教的還管用?”
“哥哥替我們畫了一本冊子,專教我們識字!”
小豆丁立即屁顛屁顛地將顧悄給他的圖文本子送上。
顧悄扶額。他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不好預(yù)感。
果然,秦老夫子看完,撫須長嘆,“難為琰之你肯為了同窗如此費心,只是這顧玉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