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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女郎的哽咽聲換不來一絲憐憫

    夫妻親昵, 并無任何不妥之處;倒是他于此處窺探,極不磊落。

    他該快些離開此處的。

    然,他竟不合時宜地遙想起去歲在席上見到她時, 她那張盈潤的丹唇一張一合,小口吃著一塊白色糕點

    她的唇覆上去會是什么樣的滋味?

    此等荒唐的念頭一出,陸鎮不由深吸口氣,劍眉緊蹙。

    她是陸昀的妻。

    理智回籠, 陸鎮再無賞景之心,驟然舒展五指,離了欄桿處, 自往閣樓內的羅漢床上坐了。

    因他常往此處來, 隔段時日便會有婢女媼婦于上晌來樓里整理灑掃, 是以那床椅上并未積灰。

    女郎纖長玉立的身影似乎還在眼前,墨發如綢,膚白勝雪, 腰若細柳,綽約窈窕。

    相較于去歲未嫁之時,平添一段風流媚態, 那份風情從何而來,無需細想,只瞧她身側的男郎便可知曉答案。

    陸鎮闔上目, 除卻壓制內心深處對她的悸動和渴求外,另有一股令人惱恨的酸意;是了,方才在見到陸昀垂首去吻她時,有那么一瞬, 他竟生出了 幾分急躁,想要看她推開他, 躲開他的唇。

    然而她卻踮起腳尖回應他,環上了他的腰那抹躁意愈發灼人,就連周遭的清幽景致都變得惹人厭煩起來。

    他那時是在嫉妒他嗎?陸鎮有了這樣的認知后,眼底頓時寒涼一片,右手搭在床沿的扶手上,稍稍攥緊。

    陸鎮直面心魔沉思良久,尋不到破解之法,有些心煩意亂地立起身來,鬼使神差地踱出門去,復又看向那處。

    花樹下的兩人不知何時走了,恢復到僻靜無人的景象。

    陸鎮信步下樓,朝浮翠亭走去,循著記憶行至他二人方才所站之處,觀察四下,意欲找出令沈沅槿駐足細看的事物。

    原來那樹干與樹枝間結了幾縷蛛絲,一朵墜落的純白梨花由那蛛絲牽引著,懸于半空,隨那微風緩緩旋轉。

    那是他從前不曾見過的景致,的確別有一番意趣,倒也難怪能夠令她駐足細看。

    不知她究竟生了怎樣一顆玲瓏心,總能發現些不同尋常的事物。

    陸鎮斂目垂眸,盯著那頗具的詩意白花數十息,終究未行破壞之舉,默聲離去。

    梁王府外,車夫趕了馬車過來,陸昀悉心地攙扶沈沅槿上車,在她彎腰進入車廂之時,還不忘亦手背抵住車廂的頂板,顯是為著防止她碰到頭。

    相較于馬車,陸昀更偏向騎馬出行,因沈沅槿常坐車往梁王府來,陸昀樂得與她在一處,也同她一起乘坐馬車。

    有時沈沅槿外出散心或去城郊采風,陸昀逢節日、休沐無事,便會陪著她一起騎馬外出。

    沈沅槿喜歡藕荷色和天青色,陸昀投她所好,叫針線房做了許多同色的新衣裳。

    他素日里的百般討好,沈沅槿都看在眼里,是以每每當他穿了新衣裳來配她時,沈沅槿都會笑眼彎彎地夸他穿著好看。

    譬如今日,她與陸昀皆著天青色的衣裳,儼然一對琴瑟和鳴的璧人。

    沈沅槿心中尚還想著那朵被蛛絲牽引的純白梨花,陸昀那廂則在回味與她的那個吻。

    那會子青天白日的,照理說,他本不該那般行事,倘若叫人看見,傳揚出去,他倒沒什么,就怕旁人會編排她不夠賢良淑德,竟不知規勸夫君守禮,只一味縱容他胡來。

    陸昀想到此處,不禁有些懊悔自己當時怎的就那般身隨心動,吻住了她,他縱再想與她親近,也該等到回屋了才是。

    他這會子思緒萬千,沈沅槿卻是有些昏昏欲睡,不多時便合上眼皮淺淺睡去,腦袋不偏不倚地靠在他的肩上。

    陸昀低頭去看她的睡顏,見她未涂口脂的唇瓣紅于來時,不自覺地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唇。

    沈沅槿在車上的睡眠很淺,察覺到唇上的那抹異樣感,無意識地抬手欲將那貼上來的東西拂去,陸昀忙不迭收回手,低低喚了她一聲“三娘”,而后攬住她的腰靠他更近,讓她枕在自己懷里。

    夫妻數月,沈沅槿早習慣了身側有他在,當下極為放松地摟回去,環他的腰,小臉貼在他那柔軟的衣料上,復又睡了過去。

    府門前,馬車緩緩而停,陸昀見她睡得香甜,直接將她打橫抱起,步調沉穩地下了車,怕擾她好夢,特意放緩步子,讓她少受一些顛簸。

    歸至上房內,陸昀小心翼翼地放沈沅槿去貴妃榻上睡,即便他的動作很緩很輕,沈沅槿還是感覺到了,徐徐睜眼瞧了瞧四下,眼前的景物竟已是她在陳王府上的居所。

    眸子里映著陸昀高挑修長的身形,格外安心,沈沅槿輕張檀口,嗓音里帶了些朦朧睡意,“外出一日,二郎也睡會歇歇罷。”

    陽光透過那支起的窗子照進屋里,沈沅槿的半張臉浴在那道金光之中,陸昀恐她曬紅了臉,低低道了聲好,哄她入睡后,自去窗邊取下撐桿,歪在羅漢床上淺眠一陣。

    至晚膳時分,先行醒來的陸昀點過沈沅槿愛吃的菜色,這才去喚她起身。

    沈沅槿睡了近一個時辰,不免有些頭昏腦漲,待用清水洗把臉后,方回復清明。

    婢女提了食盒進前,往案上布菜,其中兩道火腿鮮筍湯和酒釀清蒸鴨子都是她愛吃的,另一道則是爽口的清炒時蔬。

    沈沅槿不喜鋪張,從前在梁王府與辭楹吃兩道菜正好,因陸昀吃得多,少不得改成三道菜。

    陸昀夾了兩塊火腿放進她的小碗里,沈沅槿笑著吃下兩口,瞅一眼那邊小幾處用晚膳的辭楹,起身盛來一碗火腿湯,又夾了些燒鵝肉片彎腰放到她眼里。

    “今日許是睡得久了,這會子胃里還不餓,約莫用不下多少,二郎多吃些吧。”沈沅槿坐回他身邊,笑眼彎彎地道。

    陸昀聽后,只是溫柔一笑,嘴里附和她道:“夫人之命,自然無有不從。”

    同她用過晚膳,陸昀陪著她去園子里閑步,遠遠瞧見陸昭和徐婉玥正往這邊過來。

    徐婉玥極好相處,并未仗著大家的身份時時讓沈沅槿去她跟前站規矩,陸秩每日早出晚歸,鮮少在府里,是以小兩口婚后在陳王府住了一月,沈沅槿適應得還算不錯。

    沈沅槿因不忍陸昀離開親人,暫且繼續在此處住著,倘若日后生了變數,再行搬離、另立門戶不遲。

    陸昭上月定下婚事,今夏便要出嫁,故而這一個月來鮮少外出,只在府上待嫁。

    她每日在府里陪徐婉玥閑話家常、逛會兒園子,無事就去尋沈沅槿玩雙陸,斗百草,逗一逗貍奴,日子過得倒也不無趣。

    時下四人碰面,不免去那亭中坐下說話,玩笑一陣,天色漸漸暗了,陸昀和沈沅槿先送王婉玥回去,再是陸昭。

    待送完她二人,夜幕悄然降臨,天空漆黑一片,獨有一輪隱于烏云后的皎月映出些許微弱華光,那些微光直墜下來,給黑夜帶來些許光明。

    春夜的晚風刮在身上,帶來些微的涼意。

    沈沅槿下意識地扯了扯衣襟,繼而伸手去挽陸昀的胳膊。

    陸昀因她的舉動呼吸滾燙,血液沸騰,突如其來的喜悅攪得他心跳耳熱,忽地停下步子,旋即張開五指反客為主,只在一息間便側過身,與她十指相扣,四目相對。

    他的眼神炙熱而濃烈,眸子里滿是不加掩飾的愛意。

    沈沅槿叫他盯得雙頰生紅,漸漸生起一層熱意來,想要快要回屋,可話到唇邊,卻又化作一句:“外頭冷,快些進去罷。”

    陸昀喉結滾動,低低道了聲好,在她欲要邁出腿去之時,松開她的手去勾她的腰。

    “玄儀”沈沅槿輕呼一聲,眉眼間生出幾分訝然之色,然而問出的話還未完,陸昀便已將她打橫抱起。

    “沅娘。”陸昀的聲調沉而啞,顯是在壓抑克制著什么。

    眼里的欲騙不了人。

    他的腳步邁得又快又急。沈沅槿知道他想回去做什么,只將頭埋進他的懷里,兩條纖白的臂環上他的脖頸,提醒他先去洗洗。

    饒是忍得極為辛苦,陸昀仍是很乖順地嗯了一聲,待將她抱回房中后,自去凈房沖洗一番,隨后腳下生風地來至床前。

    沈沅槿趁他離開的檔口洗漱完,穿素色寢衣靠在軟枕上,獨留下一盞豆大的孤燈,泛出溫暖光暈。

    床帳上映出女郎的纖長剪影,橙黃的燭光中,她的雙目燦若明星,墨發如綢,芙蓉面上渡了一層柔和的金光,越發襯得她肌映流霞,仙姿玉貌。

    陸昀顧不得去褪那身礙人的衣物,只管三兩個箭步上前,欺身抱住她,吻住她柔軟的丹唇。

    衣衫落至床邊,沈沅槿借著燭火,看清了他腰腹處有力的薄肌;霎時間,臉上燒得愈加厲害,沈沅槿沒敢繼續向下看,慢吞吞地抬起手去攥他的膀子。

    滄濯居。

    陸鎮臥于寬大的檀木拔步床上,微微擰著眉心,似乎已經睡熟。

    他素來鮮少會有做夢的時候,然而今夜不但入了夢,且那夢中的旖旎場景,足以令任何一個成年男郎耳熱心跳,血脈賁張。

    眼前還是王府中他再熟悉不過的屋子和床榻。

    素白的紗帳無任何紋飾,陸鎮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自己究竟身處現實還是夢境。

    那帳子掩住床內的萶.光,揚起時隱約可以窺見兩道焦嬋的身影,女郎克制的今聲里夾雜著哭腔,聽得他口舌生燥。

    忽而,一只白若梨花的小手自帳中顫悠悠地徐徐探出,無力的手指似要去抓那隨著床柱晃動的紗帳掙脫出來。

    指尖觸及輕薄的紗,正要攥住,內里卻又探出另只大掌來,完完整整地包裹住她的手背,毫不費力捉了她的手回去。

    “嗣王,陸鎮,皇”

    后面那字被聰幢地語不成調。

    眼里的淚珠越蓄越多,被中女郎的哽咽聲換不來一絲憐憫,反激起那人的破壞欲。

    即便隔著柔軟的紗帳,亦可觀察出男郎身形高大魁梧,女郎纖瘦質弱,兩相比較,體型相差頗大。

    她的聲音亦不難辨認。

    那榻上行事的二人是誰,她未曾說出口的那個字是什么,陸鎮心里早有了答案。

    陸鎮不愿面對這樣的自己,極力穩住心神,欲要令自己不受在此間的見聞所影響。

    就仿佛只要他未瞧見那男郎的臉,他便可對此裝聾作啞。

    然,欲念既已生出,又豈是那樣容易壓制下去的,終是沖破束縛,化作一道具象的風,拂起一側的紗,現出兩張臉來。

    那位于床笫間肆意撻伐逞兇的男郎不是他,又能是誰?

    榻上女郎淚落如珠,伸出兩條細白的手臂橫在中間抵著他,卻又很快被他制住,環了他的膀子上,緊接著,細密的吻落至她的鎖骨處,引得她偏頭去看陸鎮所處的位置。

    水盈盈的眸子甚是惹人憐愛,陸鎮仿佛頃刻間被她攝去魂魄,視線驟然轉換,變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與她上方的龐大身影融為一人。

    說不出的美妙滋味,陸鎮很快便沉淪其中,一手捧了她的臉過來,一手攥住她的纖細腰肢,幽深的鳳目凝著她的盈潤唇瓣十數息,遵從心意,垂首覆了上去。

    丹唇溫軟清香,似春日熟透的櫻桃,陸鎮張唇去咬,撬開她的兩行皓齒,銜住她的舌尖,濕濕的熱意縈繞在口腔中,愈發令他沉醉其中。

    女郎的雙手攀上他的腰背,指尖用力掐撓,欲要讓他吃痛停下。

    奈何她的力氣太小,根本起不到半點作用,陸鎮大發慈悲般地順了她的意,從容不迫地離開她的唇,鷹一樣凌厲的眼注視著她。

    女郎細白的天鵝頸微微揚起,黛眉輕蹙,烏眸中泛著晶瑩淚光,眼尾沁出淚來。

    陸鎮用指腹拭去她眼尾溫熱的淚,再次吻住她的唇,將她的嚶嚀聲調一并吞下,越發沉溺放縱……

    一夜好睡,次日晨起,床上褥子濕了大片,里褲皺巴巴地貼在肌膚上,不甚舒服。

    自他及冠后,已有許久不曾如此過;便是少年懵懂時,左不過兩三月一回。

    昨兒夜里有此夢便罷了,偏那人還是她。

    陸鎮心中生出一抹煩悶之意,陰沉著臉喚姜川送水進來,清洗過后,自去螺鈿檀木衣柜里取了一條干凈的褻褲換了。

    臨出門前,命姜川找人來換褥子。

    那褥子是昨日上晌新換的,沒道理睡了一日便又要換新的。

    姜川心下雖倍感疑惑,仍是恭敬應答,將他送至府門處,看他揚鞭催馬走遠了,回到滄濯居,先往里間去看那床褥子。

    褥子上頭的濕濡干了有一陣子,濁而白的一團。

    姜川與陸鎮同歲,是嘗過人事的,又豈會不知那樣的東西是因何而來。

    嗣王已是二十又三的年紀,會如此自然不足為奇,倒是以他這樣的年歲卻還未有妻妾令人驚訝。

    魚水之歡本是樂事,嗣王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早前在軍中無心那事,現下既回了京中,該當嘗一嘗個中滋味了。

    偏那沈孺人的內侄女嫁與臨淄郡王做了新婦,嗣王遲遲未有能入眼的女郎,不知是否有臨淄郡王妃的緣故在里頭。

    姜川想到此處,不由皺起眉來,心說嗣王若真個對那沈三娘有意,緣何不早些親上加親,納她為妾,反是眼睜睜地看她嫁與他人為婦。

    沉思良久仍未能得出答案,姜川便不再去想,轉身出了門,尋來侍書侍墨二人進去將床上的褥子和被套皆換成新洗凈的。

    侍書年歲大些,略瞧過一眼后當即便明白過來,走到床沿處輕車熟路地卷了褥子,叫侍墨去床尾處拆被套。

    滄濯居內眾人皆以陸鎮為重,即便發現此事并不尋常,亦不曾往外透出半個字去。

    所幸數日過去,陸鎮的床榻上沒再出現過那些可疑的痕跡,姜川等人沒再多心。

    至三月初三上巳這日,圣人依照舊例在大明宮中舉辦宮宴,陸鎮于天明雞唱時起身,在亭中練了半個時辰的劍,打一套拳后方擦身更衣,用一碗羊湯面后騎馬進宮。

    沈沅槿與陸昭所乘的馬車在陳王夫婦之后,陸昀則是騎在高頭大馬上走在最前面。

    陽春三月,朗空晴日,春風和煦,淺草青青,紅紫迎人,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此間女郎多為陸趙宗室中人,皆著錦衣華服,暖陽下,發間珠釵熠熠生輝,那綾羅制成的衣裙于風中紛飛搖,端的是麗日烘朱翠,和風蕩綺羅。

    沈沅槿新設計了一款淺色系的旋裙,為擴寬銷路,特意穿上一套妃色的。

    上襦袖窄,下裙無擺,便于行動,打馬球時穿上這樣一身裝束亦是再合適不過的。

    那邊馬廄中,陸昀先替沈沅槿和陸昭選了性情和順些的馬匹,她二人牽馬先行進場,立在陽光下交談。

    陸昭同她說了件趣事,引得沈沅槿連連綻唇淺笑,眼波流轉,顧盼神飛。

    不同于以往,陸鎮亦牽了匹膘肥體壯的青驄馬過來,瞧那仗勢,必定也是要上場與人一賽的了。

    “皇叔。”陸昭率先看見他,回身朝他施了一禮,“皇叔今日也是來打馬球的嗎?”

    陸昭聽旁人說起過,陸鎮球技一流,長安城中無有可出其右之人,故而只在軍中與眾將士們打馬球,似這樣的場合,大多時候都是不上場的。

    陸鎮低低應了一聲,因著那日的夢,眼神有些避諱陸昭身側的女郎。

    沈沅槿面上的笑容在聽見陸昭喚他皇叔時稍稍僵住,旋即擺出慣用的假笑,行禮喚他一聲“皇叔”。

    女郎聲□□日早鶯,依稀可以想見她若落下淚來,櫻色唇瓣間溢出的聲調會是何等的柔和動聽。

    那個荒誕的夢境不可抑制地涌現在腦海中。陸鎮立時下頜繃緊,嗓子發干,不動聲色地吞了口唾沫。

    腦海中天人交戰,終究還是私欲占據上風,陸鎮沉目遞了目光過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一襲妃色衣裙的沈沅槿身上。

    她眉眼含笑,然而那抹笑容里卻帶著一絲疏離,并不十分自然,她在沖陸昭等人展露笑顏時,不是這樣的。

    夢中的她哭得倒是真情實感。

    陸鎮頓覺喉嚨燥得厲害,驀地攥緊手中韁繩,壓下那股莫名的情緒,緩緩收回目光。

    “皇叔。”陸昀牽了一匹三花馬望這邊過來,拱手抱拳,眼含敬意。

    陸昀一襲白袍,衣擺處印了墨色的竹,發上一頂嵌玉的銀冠,美姿儀,貌偉麗,謙謙君子,如圭如璋。

    即便是親吻,亦只有他能名正言順地與她做那樣的事。陸鎮不知怎的冒出這樣的念頭,不由心生煩悶,面色沉沉。

    說不出心頭縈繞的滋味如何,終究是令人不悅的。陸鎮不過冷冷掃視陸昀一眼,嘴里發出一個嗯的聲調,隨后便離了這處。

    遠處的陸斐端坐在馬背上,將這一切看進眼里,觀陸鎮牽著馬朝他這里過來,少不得迎上前去。

    陸斐按著轡,離鐙下馬,凝他一眼,又遙看沈沅槿一回,心中隱約覺察到什么。

    論理說,他若一早就對那女郎起了意,就該早些將人弄到手;如今她既已嫁做他人婦,他便不該再惦念著她。

    憑梁王府的權勢,他要什么樣的絕代佳人都盡可有,又何必覬覦他人婦。

    那樣的心思,著實見不得光。

    陸斐知他脾性,斷不會因一女郎失智,想必是男郎的占有欲和勝負欲在作祟,一時間還放不下,故才會如此。

    想來再過些時日,他自己就會好了,暫且靜觀其變;陸斐心內有了主意,只當自己什么也沒瞧見,神情自若地同他攀談起來。

    約莫又過得小一刻鐘,場上人齊后,宮人呈了簽筒過來,眾人各自抽取一簽,陸昀、陸昭與陸鎮為一隊,沈沅槿和崔三娘則在另一隊。

    沈沅槿自去歲成婚后,陸昀便與她同乘一匹馬,手把手地耐心教過她數回。

    現下她雖算不得打得好,總也不比年歲相仿的女郎差,是以當那比賽開始后,竟也傳了幾回球,擊過一回球。

    陸鎮馬球果真打得極好,因有他在,便是陸昀也沒了什么發揮的余地,而陸鎮似乎有意無意地針對于他,鮮少給他傳球,甚至還會自他桿下奪過球去。

    旁人自不會多想什么,沈沅槿卻是沒來由地心生不安,只覺得陸鎮那廂竟像是對陸昀存著些許敵意。

    那敵意是因何而起,何時而起,任憑沈沅槿想破了腦袋,亦得不出答案。

    許是她想多了吧。沈沅槿很快便將調整狀態調整過來,夾緊馬腹揮桿傳球。

    二十匹駿馬馳騁在草場上,馬蹄離地的那一瞬,帶起點點塵土。

    沈沅槿全神貫注追著馬球跑,抓準時機僥幸從陸鎮桿下奪過一球,徑直傳給前方的女郎。

    親眼確認那女郎接住了球,沈沅槿懸著的心落了地,不由身心舒暢。

    “皇叔承讓了。”大抵是覺得替陸昀報了一回奪球之仇,沈沅槿笑眼彎彎,難得對著陸鎮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甜美笑容。

    陸鎮甫一抬眸,毫無預料地撞進她的如花笑顏里,她的烏眸璀如燦星,比發上金釵還要耀眼奪目,動人心弦。

    十數息后,她人早跑遠了,音容卻仿佛還近在他的眼前。陸鎮右手握著球桿尾部,手心的汗似又多了一些,汗涔涔的,著實不大舒服。

    正這時,那邊傳來仲裁敲鑼的聲音,思緒驟然被那聲音打斷,陸鎮這才堪堪回過神,復又將七分的心思用在打馬球上。

    一場賽事下來,沈沅槿所在的這方敗得不大好看,乃是懸殊的十比二。

    陸昭那方的十個球里,竟有八個都是由陸鎮一人擊中,可見其球技之高超。

    一時眾人下場,各自散去。陸昀因僅僅中了一球,作為沈沅槿的“師傅”,這會子不念有些羞于見沈沅槿。

    沈沅槿主動去牽他的手,溫聲寬慰他道:“方才場上的二十個人里,除皇叔外,獨有三人各進一球,二郎是其中一人,也很厲害呀。”

    他二人結為夫妻已有數月,陸昀自不必避諱什么,當下回握住她的手,將馬兒的韁繩交給宮人牽去馬廄。

    樹下,陸鎮的目光短暫地停留在沈沅槿的那只白凈的素手上,不自覺地攏了攏他自己的,隨后負手踏上高臺。

    陸臨前些年亦甚愛馬球,因近年來身體不比從前,許久不曾過過球癮,只看場上那些年輕人玩罷了。

    上首處,陸臨和皇后王氏一左一右地坐著,陸淵坐于陸臨下方的位置,陳王亦在,王皇后將陸綏抱在懷里仔細打量,直夸她生得好,是隨了沈孺人的樣貌的。

    崔氏和幾位宗室婦附和著皇后的話,一派祥和之態。

    陸淵垂了下巴不緊不慢地吃著一盞茶,時不時地暗暗去瞧沈蘊姝在做什么,面上是否有笑意,在此間可開心。

    陸臨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那樣子像是比去歲還要蒼老,約莫是病情又重了些。

    陸鎮見過陸臨和皇后,兀自落座。

    上首傳來陸臨贊他馬球打得好的話語,陸鎮自謙地回了兩句話,陸臨便又問起他的婚事,陸鎮三言兩語搪塞過去,再沒了話。

    陸臨轉而繼續去和陳王說話,還未說上幾句,卻是突然急咳起來。

    王皇后見狀,忙不迭抬手去撫陸臨后背幫他順氣,待那咳嗽聲漸歇,親自試了杯中水溫方送至陸臨唇畔。

    單就此情此景來看,王皇后與圣人可謂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儼然一對恩愛夫妻。

    陸淵無聲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在陸臨撂下帕子凈過手后,雙眉微蹙,狀似語重心長地道:“國事雖重,圣人也要保重龍體。”

    陸臨咳得面色發白,臉上益發沒有血色,精神頭瞧著也不大好,王皇后關切問他可要先行回宮歇下。

    “也好。”陸臨點頭答應,交代身側內侍幾句,在一眾人的恭送下離去。

    陸鎮斂目沉眸,顯是在想事,陸淵心中亦存了疑慮,父子相視,無需多言,只一個眼神交流知對方心中對此事的態度。

    圣人既已離去,其余眾人便也歇了久留的心思,先后出了宮門各自歸府。

    數月里,沈沅槿結識了不少內外命婦,因她今日穿得與旁的女郎皆不一樣,加之的確便于行動和騎馬,自下場后,前前后后竟有兩三波人特意過來,詢問她身上的裙衫是在何處的成衣鋪里買來的。

    沈沅槿始終笑臉迎人,臉不紅心不跳地道出“靈秀閣”三個大字。

    陸昭早知靈秀閣是她的產業,上車后就開始說好話恭維她,“二嫂心思玲瓏,又生了這樣一雙會作畫的巧手,制出那許多好看的衣裙來,將來這靈秀閣的繡品和衣裳可定是要名滿天下了。”

    話到此處,方圖窮見匕,問她的這身衣裳可有緋色的。

    陸昭性子活潑,格外喜歡大紅大綠的顏色,衣裳亦以這兩種顏色居多。

    “知你喜歡緋色,獨給你做了一身緋色的,另外的都是我身上這樣的淺色。”

    陸昭杏眼彎彎,將白凈的臉蛋往她肩膀處貼了,繼續說著討喜的話:“除阿耶和阿娘外,就屬二嫂你對我最好了。”

    將將十六的年紀,果真是天真爛漫的時候。知她說的俏皮話,沈沅槿忍不住打趣她道:“貧嘴,你二兄疼了你十余年,就不怕他聽了心里不高興。”

    陸昭不接招,笑盈盈地堵她的話,“二嫂和二兄是一體的,我夸你,他豈有不高興的。”

    她生了一張巴掌大的銀盆臉,笑起來時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明媚動人、嬌俏可愛,沈沅槿作為女郎見了也很是歡喜,輕輕捏了她的臉頰一把。

    姑嫂說著話打發時間,馬車沿朱雀街拐進興道坊的巷子里。

    墻外傳來二更的梆子聲,陸鎮擱筆出房,但見空中明月橫空,庭中花影繽紛。

    荼靡開得正盛,花瓣重疊,粉白素雅,分明是很不一樣的花,卻是無端讓人浮想起妃色的山茶來。

    那晚的夢境中,她發上簪的就是一朵鮮活的山茶,沒有經驗,知識匱乏,只會將她牢牢禁錮在他的身軀與床褥之間,即便如此,那些花瓣還是因他的動作和氣力散落開來,墜于軟枕和褥子上。

    陸鎮呼吸漸重,熱意上涌,高聲喚姜川金錢來,讓去打些涼水送至浴房內。

    生生忍到姜川送完水退出去,胡亂解了衣衫澆了些涼水沖涼,收效甚微,只得深吸口氣閉上雙眼,自尋了法子解脫出來。

    當天夜里心事重重地睡下,到底沒再如那日夜里流出那些東西來。

    翌日晨起,陸鎮憶及昨夜的夢,雖未做到那一步,終歸是品嘗到了原本隱于訶子之下的酥雪和珠玉。

    他竟齷齪至此。陸鎮素來不吝自省,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長腿一邁,離了床,洗漱過后,穿好衣物往軍中而去。

    三日后,宮中傳出圣人抱恙的消息,緊接著又有夔州刺史貪墨案上奏至朝廷,陸臨龍顏大怒,令刑部與大理寺嚴加查辦。

    那夔州刺史趙忠曾投在陸淵麾下,卸甲后任了刺史,圣人此舉,豈能不叫人聯想到趙忠背后的梁王。

    梁王父子手握重兵,根基深厚;皇后的母族王氏在朝中的勢力亦不容小覷,東宮太子尚還年幼,偏生圣人又在此時纏綿病榻,朝中多數官員看來,圣人約莫是要壓制梁王府,為年幼的太子殿下鋪路了。

    此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究竟如何,全看圣人如何裁度。

    陸淵料想,陸臨還不至頭昏腦熱到在此時削藩推恩,他若真個如此做了,便是縱著王氏一族外戚干政;日后山陵崩,無疑為新帝順利親政埋下隱患。

    因此案牽涉甚廣,陸臨下旨徹查,刑部 和大理寺參與查辦的大小官員皆有數人,陸昀格外得陸臨器重,乃是陸臨親點在列的。

    沈沅槿觀他每日早出晚歸,休沐日亦不得閑,怕他累出病來,叫廚房熬了滋補的藥膳,勸他夜里多睡會兒。

    一晃數十日過去,案件方有了定論,御史臺呈報給圣人后,趙府當月便被抄了家,男丁悉數流放嶺南,女眷沖入賤籍發賣。

    與此案有所牽連的官員無一不是革職、被貶,那些官員中,大多都是同梁王府交好抑或是受過梁王提攜之輩。

    如今想來,去歲圣人會派長平王前去淮南、河南兩道巡鹽鐵,約莫也是為著給梁王府樹敵招風。

    圣人欲要借此打擊梁王一派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一夕之間,朝堂的局勢和動向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梁王府的處境著實算不得好。

    掌燈時分未至,陸鎮去上房見陸淵。

    父子二人在一處用過晚膳,秉燭夜談至三更天,陸鎮擰眉出門。

    翌日朝堂之上,陸鎮出列陳情,道是心系燕云十六州,恐契丹、室韋南下掠奪,不日便要返回檀州戍邊。

    此言正中陸臨下懷,豈有不應的,當日命中書舍人擬了詔書。

    且說汴州沈氏得了梁王府實惠,家主沈闐及其長子皆于今歲春日入京中為官,本欲宏圖大展,不想梁王府竟又在圣人那里失了寵信,當真叫人心涼。

    幸而陳王那府未受什么波及,他們的堂妹子做了臨淄郡王妃,陳王統共只他和廣陽王兩個兒子,想來不會全然不顧姻親之誼。

    陳王手中無兵,正四品的官職,偏又無甚實權;長子廣陽王不在京中,次子臨淄郡王雖在大理寺,卻只是六品司直,便是他們這廂上趕著巴結了去,也不見得能得多少便宜。

    況府上早些年與她姑侄二人生了嫌隙,沈孺人面軟心善,不難說話,只那郡王妃瞧著是個有主意的,倒未必肯同他們重歸就好。

    沈闐年過四旬,因覺前途渺茫,恐這輩子都只在這從五品的職上,不免整日長吁短嘆,期期艾艾。

    上房內,陸鎮難得一回陪著陸淵用了晚膳,飯畢,叫人關了門窗,父子二人合計一番,話別過后,陸鎮出得門去,自往滄濯居里拾掇細軟,翌日天未亮時起身穿了衣物,披上甲胄于辰時領三百兵出城。

    歸京的這一年里,那些荒謬的、怪誕的、令人懊惱的情愫,也是時候該了斷了。

    他還不曾婚配,又何至于對一已嫁作他人婦的女郎念念不忘。

    陸鎮穩了穩心神,暗暗下定決心,五指攥緊韁繩,面上喜怒不辨,只平視著前方的夾道古樹。

    過得七日,軍隊過了同州進入河中道。

    五月將至,天氣愈發炎熱起來,沈沅槿幾乎日日扇不離手,因那旋裙、飛機袖和抹胸賣得甚好,沈沅槿常戴了帷帽去鋪子里,幫著給前來購置衣裳的女郎量身和記錄尺碼。

    立夏這日,沈沅槿待到酉正送走最后一個女郎,閉門后,沈沅槿去后院看黃蕊等人繡了會兒花,囑咐她們酉正二刻準時放工,叫人送了熬好的紫蘇飲子與她們解暑。

    黃蕊早從那段不值當的情感中走出,沒再想起過那負心男郎,只一心專研繡活。

    沈沅槿怕她們壞了眼睛,實行上五休二制,工作日辰正二刻上工、酉正二刻放工,晌午休息一個時辰,且每月命人去買些有明目之效的菖蒲露和決明子等物送來此處。

    黃蕊將她近日新刺的繡品拿來送與沈沅槿看,沈沅槿看過后贊不絕口,又道夏日已至,再過兩日,也該打些夏裙的樣了。

    說話間到了酉正二刻,沈沅槿知辭楹也有些時候沒有同她說會兒話了,索性叫她一道上了馬車,送她回去。

    辭楹和黃蕊說著閑話,面上笑意連連。

    陸昀約莫是遇到了棘手的案子,一連數日皆是晚歸,獨今日回得早了些。

    沈沅槿才剛下了馬車,恰逢陸昀打馬歸來,他自攏了韁繩,毛色油亮的青騅馬便急停下來。

    “二郎。”沈沅槿也在這時立住身子,笑著喚他,聲線柔婉。

    陸昀離鐙下馬,大步上前,指節分明的手握住了她,遷就著她的步伐,始終與她并肩而行。

    他的眉頭皺得極緊,許久未發一言,沈沅槿瞧一眼后,便知他必定是有心事。

    在外頭不好問他,沈沅槿默聲走在他身側,等進了屋方啟唇問他可有發生何事,怎一路上悶悶不樂的,話也不說了。

    陸鎮遇刺的事早在男人堆里傳開了。故而陸昀這會子也不瞞她,壓低聲音道:“長平王在河中遇刺,約莫傷得不輕,梁王心中大慟,今晨在朝堂上跪請圣人徹查此事。”

    第26章 他想要她

    約莫傷的不輕。沈沅槿在心內反反復復地咀嚼著這四個字, 憶及時人對他父子的評價,總覺得此事隱隱透著一股古怪勁。

    陸昀觀她眉心微皺,只當她是為梁王府今后的處境憂心, 畢竟她嫡親的姑母是梁王的孺人。

    想畢,牽了她的手握在掌心,溫聲勸她道:“沅娘莫要多太過懸心,圣人素來重情義, 定會還梁王府一個公道。”

    他的話音落下,沈沅槿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抬眸望一眼天邊, 但見空中暮色濃重, 微暗的天幕上升出幾顆明亮的星子來。

    是夜, 沈沅槿一夜不曾睡好,陸昀察覺到她的異樣,又勸她一回, 擁著她入眠。

    此后數日,沈沅槿的心中便一直不大安穩,終是于六月初一這日往梁王府走了一遭。

    親口問過沈蘊姝方知, 陸淵竟已有小半月不曾來泛月居看過她和陸綏。

    內心的不安愈發濃重,沈沅槿勉強擠出一抹笑容,陪著陸綏在庭中玩了一會兒蹴鞠, 告辭離去。

    七月上,河東道又有消息傳至京中,陸鎮傷及腰腿,臥病在床, 怕是再難站立起來。

    陸淵聞此消息,愛子心切, 顧不得稟明圣人,連夜領著幾個心腹侍從奔赴河東,親自確認過他的傷勢后,快馬加鞭返回長安。

    明堂上,曾經精神抖擻的梁王一副不修邊幅的頹然模樣,眉下的一雙丹鳳眼里含了幾分猩紅,嗓音低沉地述說著陸鎮臥床的凄慘情形,懇求圣人定要嚴懲幕后黑手。

    此時此刻,陸淵仿佛不再是戰功赫赫、位高權重的梁王,而只是一位疼惜孩子的耶耶。

    不獨大殿內的朝臣們沒有見過這樣的他,便是那龍椅上的陸臨亦不曾見過;陸臨見他這副情真意切、痛心疾首的模樣,對他口中的話語至少信了六.七分。

    到了這月下旬,陸鎮遇刺一事尚還未有定論,營州那處卻是八百里加急遞了戰報過來,道是契丹南下掠奪,現已攻破兩座城池。

    朝中除陸淵父子外,再無熟悉燕云地形地勢的將才可用,偏陸淵沉浸在長子傷重的悲痛中,派誰迎擊無疑成了令人頭痛的問題。

    陸臨這邊正為此事焦頭爛額、茶飯不思,陸淵那廂卻是出奇的平靜,當下并不急著進宮面圣,足足等到三波官員來勸過他后,方向圣人陳情,自請前往檀州抵御契丹。

    軍情迫在眉睫,陸臨沒有片刻猶豫,當即點頭應允;陸臨暗想心中,他的長子陸鎮已是廢人,燕云乃苦寒之地,缺衣少食,料他們父子也掀起什么風浪來。

    陸淵離宮后連夜點兵,隔日便怪帥出征,獨獨攜了沈蘊姝母女前往檀州,留崔氏母子和王孺人母子在京中。

    營州。

    陸淵所領的軍隊有如神兵天將,不出半月便將契丹逼退至陰山后。

    捷報頻頻傳至長安,陸臨漸漸安下心來,當日晚膳,胃口較前些日子好上不少,用了兩碗粳米飯。

    飯后,陸臨坐于案前批完折子,揉揉眉心緩解疲勞后擱了筆,默聲暗自忖度:如今陸鎮與廢人無異,陸淵離了長安,又有王妃崔氏和次子為質,自然不足為懼。

    現下東宮最大的掣肘,便是皇后的母族王氏;依太醫所言,他至多還可再活三至五年,為逼王氏盡早對陸鎮出手,生生于人前營造出一派大限將至的假象。

    陸臨打定主意,便欲借此前陸鎮遇刺一事削弱王氏,不料身邊早已安插了王氏的人,王皇后洞悉他的心思后,反借著陸臨病重多日為由,將其困于立政殿中,而后僅用一碟有毒的糕點便取了他的性命。

    圣人駕崩,舉國哀悼。

    十月,陸臨葬入皇陵,年僅九歲的皇太子陸琮于大明宮的宣政門登基,是為新帝。

    先帝山陵崩的消息傳至檀州時,陸淵正要領三千人馬去營州的荒原上開墾土地。

    因陸臨死的蹊蹺,王氏一族忙于控制人言,又要攝政奪權,暫且顧不上北邊的陸淵父子。

    父子二人趁著秋日天氣涼爽,竟也在燕云之地開墾出不少良田和土地,只等次年開春便可帶領手下的士兵進行播種。

    光陰似箭,轉眼已是梁王父子離京的第三個年頭,長安城中繁華如舊,朝政則盡由王氏一族把控,新帝與王氏的傀儡無異。

    夜雨淅淅瀝瀝地打在芭蕉葉上,發出道道清脆的吧嗒聲,沈沅槿挑亮燭火,那火苗一下子竄得老高,數息后復又歸于沉寂。

    二更過,陸昀揉著太陽穴從書房出來,緩步邁進屋中,就見沈沅槿正端坐在小幾的燭臺下看賬本。

    陸昀擔心她熬壞了眼睛,旋即輕咳一聲打斷她的思緒,在她投來的茫然目光中,信手拿開那冊子放至案上,而后朗聲命人送水進來,服侍她一道寬衣洗漱。

    那帳目倒也不急在這一兩日就要對完,原是因著那雨聲聽著甚是悅耳,加之陸昀那時還沒回屋,沈沅槿不想一個人早睡,這才找些事做打發時間。

    陸昀取來一身干凈的寢衣,回想方才在廊下所見,那石榴樹的葉子似乎越發茂盛翠綠,紫薇花打了好些花瓣,塘中的菡萏應也盛開了吧。

    “后日休沐,我陪沅娘去荷塘摘些菡萏花葉、蓮蓬回來,花葉插瓶擺在屋里,蓮蓬做了蓮房魚包吃可好?”陸昀吹滅屋中的最后一盞燈燭,一面問,一面擁著沈沅槿入了帳中。

    沈沅槿素來沒有穿訶子睡覺的習慣,陸昀只輕輕扯開寢衣細白的系帶,眼前便立時現出一片白膩光滑的雪膚來。

    陸昀借那窗紗篩進來的暖白月光啟唇琀住什么,沈沅槿低低吟了一聲,喉嚨里勉強透出個簡短的“好”字。

    隔天休沐,陸昀沒再像前段時日那般繼續忙于公務,晨起后去庭中練會兒拳腳功夫,待到辭楹等人進屋沈沅槿起身,他方回屋。

    妝鏡前的月牙凳上,沈沅槿靜坐在妝鏡前畫眉,陸昀挽起衣袖,自她手中取了石黛過來,極為耐心地替她畫完剩下的部分。

    成婚三年多來,陸昀為她畫過許多回眉,早已爛熟于心,不過小一陣子便畫好了她喜歡的涵煙眉。

    銅鏡中的女郎薄施粉黛,絳唇輕點,彎而長的涵煙眉極襯她的桃花眼,益發惹人注目。

    陸昀的目光念念不舍地從鏡面上離開,牽了她的手往外間去,叫人去廚房傳膳。

    沈沅槿晨間吃的清淡,陸昀因要上值,鮮少能陪她用早膳,故而每每有機會與她在一處用時,很樂意陪她吃清淡些。

    婢女提了食盒進來,取出兩碗餛飩,一碟清炒時蔬和一小屜杏子大的湯包。

    飯畢,夫妻二人各自凈手漱口,起身下榻,出門后望園子東邊的荷塘而去。

    那塘挖得足夠深,又從溝渠處引活水進來,不獨植了菡萏,還放了好些魚蟹養著。

    時值盛夏,花葉滿塘,枝枝蔓蔓地擋住前路,只可泛小些的蘭舟,至多載兩三人。

    劃船的中年媼婦早在前頭坐著了,陸昀先護她上船,繼而穩住船身動作敏捷地踏上船板,坐定后,叫那媼婦劃船。

    船槳劃在水中,時深時淺,偶有幾枝彎些的荷葉橫過來,沈沅槿抬手小心翼翼地將起扶起,盡量不去傷到它們。

    身處藕花叢中,便是無風,那荷香亦十分濃郁,沈沅槿素喜花香果香,忍不住攀來一朵花色正濃的菡萏送到鼻前輕嗅。

    女郎小巧的鼻尖白皙圓潤,與那妃色花朵湊在一處,絲毫不落下風。

    陸昀看得癡傻,剛摘的蓮蓬不覺間自掌中墜落,砸在水面上,發出嗒的一聲,濺起一片清凌凌的水花。

    沈沅槿叫那聲響吸引目光,舒張手指松開粉綠花枝,回首來看他。

    女郎的清眸掃了過來,陸昀登時輕咳一聲掩飾尷尬,耳根染上緋色。

    成婚三年,他也不是頭一回呆雁似的盯著她發愣了。沈沅槿對此見怪不怪,極為自然地沉眸下視,尋見那落于泥水中的翠綠蓮蓬,不由輕嘆一聲,另折了一朵蓮蓬放進竹編的框中。

    對面岸上佇立一座綠瓦涼亭,放眼遙看過去,但見其四角高翹,仿 若鶯雀舒展的翅,與池中綠蓋紅蕖相映成趣。

    沈沅槿被那陽光曬得臉頰生紅,陸昀恐她中暑,觀框中已有許多荷花蓮蓬,便叫那媼婦劃快些去前面的亭里乘涼歇息。

    那媼婦哎一聲,劃得快了些,一時不察,擾到荷下兩只成對的白色水鳥,鳥兒受了驚嚇,忙不迭扇動翅膀,朝南邊飛去了。

    彼時一陣清風拂過,送來縷縷荷香,沈沅槿勻不出心思細嗅,只管追那水鳥看向南邊,抬手遮擋住多余的刺眼陽光。

    那水鳥吸引不去陸昀的目光,略掃視一眼,便又別過頭來注視沈沅槿。

    白生生的一截藕臂露在外頭,陸昀突然很想將其握住,再套個好看的鐲子進去,不消金的銀的玉的,只要她喜歡就好。

    除開山茶,她也喜歡梔子和菡萏。

    下月七夕,不妨送她一只嵌玉石的菡萏鐲子。陸昀暗暗合計一番,稍稍揚起唇角。

    小半刻鐘后,蘭舟緩緩靠岸,陸昀先行下船,而后手把手地拉她上來。

    那媼婦劃了近兩刻鐘的船,不免雙手酸乏,額上亦生出一層密密的汗珠,立在亭子外頭的陰影出以手扇風。

    沈沅槿忙叫她來亭子里坐著吹風,親自斟一盞茶送與她吃,又叫辭楹從錢袋子里抓一把銅錢送給她吃茶。

    “實是我與郎君不會劃船,這樣熱的天,方才勞動您了。”沈沅槿說完,取來一朵蓮蓬,輕輕剝開,取出里面榛子大的蓮子分給人吃。

    陸昀幫著她一起剝蓮子,而后將取出蓮子的蓮蓬和蓮子分開裝好,差人送去廚房。

    蓮房魚包是沈沅槿和陸昀都愛吃的菜色,乃是將去過腥的肥美鱖魚、新鮮蓮子和菱角剁碎后加入鹽、蛋清攪拌成餡,放入蓮子的蓮蓬洞中,最后置在蒸籠中蒸上半刻鐘左右的時間即可。

    蒸出來的鮮美魚肉混著清淺荷香,便是在這炎熱的夏日里吃著也不膩人。

    出來這好些時候,沈沅槿身上不免疲乏,陸昀知她不愛乘攆,便也沒有叫人去備步攆,只管陪著她走回去。

    杜若取來油傘撐開遮陽,陸昀自她手中接過,讓她和辭楹撐另一把傘去。

    陸昀高出沈沅槿半個頭,倒是比矮她一些的杜若和辭楹給她撐傘更妥當些,還可避免傘骨戳到她的頭發。

    那把繪玉蘭的油傘傾斜著落在沈沅槿頭頂上方,沈沅槿稍稍側目看了看陸昀那邊,果見他的半邊身子浴在金光中。

    “玄儀。”沈沅槿含情脈脈地凝望他一眼,芙蓉面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啟了啟唇,不吝夸他:“你真好。”

    陸昀聞言,不由心花怒放,若非這會子是在外頭,當真想撂開傘緊緊擁住她,仔細嘗一嘗她那嫣紅的唇上是否抹了香甜誘人的石蜜。

    歸至院中,就見青霜在檐下拿一支雀羽逗弄淮南,纖凝坐在欄桿處吹風曬帕。

    辭楹懷里抱著一把荷花荷葉,其中兩朵將將貼到她的下巴,花瓣粉白,甚是好看。

    纖凝忙收了帕子揣進袖中,將人迎進屋中,尋來白釉印花紋蓮花罐添了些水,送至沈沅槿身側的小幾處。

    陸昀坐在小幾的另一邊,興致勃勃地看沈沅槿用剪刀修煉荷花枝的長度,再將它們仔細插進瓶中。

    冰盤里置了兩大塊冰,經陸昀手中揮動的蜀繡團扇輕輕一扇,散出的涼意撲至沈沅槿那處,涼爽宜人。

    沈沅槿讓去廚房傳了一大壺冰鎮的蜜桃鮮乳茶送來,也叫底下的婢女媼婦各吃一盞去去暑氣。

    晌午,婢女提了食盒來布膳,除蓮房魚包外,還有一道紅燒魚燴。

    沈沅槿只一眼便知,大抵是他昨日又買了幾尾魚回來的。

    因怕她聞不慣,陸昀想了許多法子去腥。

    如此一來,每制作一批不知要費上多少時候,那腥味的確減去不少,若不去細細地聞,便覺不出什么來。

    陸昀整日未出,三餐都和沈沅槿在一起用;這日過后,依舊早出晚歸。

    沈沅槿忙于將鋪子開至華州和同州的事宜,白日里亦不得閑,只在夜里同陸昀說會兒話親密一番。

    似這般又過了月余,到七月上旬,立了秋,末伏將至,夜深后便不怎么熱了。

    這日,沈沅槿晚膳用了些甑糕,一時克化不動,胃里難受,便去園子里散步消食。

    夏末的天色,過了一更還未全然暗下,辭楹提一盞明角燈,走在她身側。

    辭楹近來聽她講了些鬼怪故事,經過已假山處時,打林中吹來一陣涼風,直吹得燈中火苗亂竄,不由心生害怕,后背發涼。

    正要叫住沈沅槿離了此處往大路走,忽聽那邊矮檐下傳來兩個媼婦說話的細碎聲。

    其中一媼婦神秘兮兮地問:“你近來可有聽人說起過怪事?”

    另一個聽了,顯是被她勾起好奇心,反問道:“什么怪事?”

    那兩個媼婦的聲音辭楹聽著不甚耳熟,細細想來,約莫是在二門外當差,因入夜后無事,來這里吃酒閑談的。

    沈沅槿并無聽人墻角的愛好,本欲走開,卻又因那媼婦口中的一句:“可了不得,外頭都在傳,洛陽那邊鬧了精怪。”

    精怪二字入耳,沈沅槿立時來了精神,腳就跟有千斤重似的釘在原處,走不動道。

    辭楹本就害怕,沈沅槿停下步子,她亦不敢再動,只挽著沈沅槿的胳膊壓制恐懼。

    周遭寂靜一片,晚風刮在門上,淅淅索索,就聽那喝了二兩黃湯的婆子神秘兮兮地繼續說道:“近日河中府也鬧將出來,聽說那精怪眼里冒的是綠光,在上天飛時不過陶甕般大,倘若闖進人家中,或是遇見活人落了地,便足有大蟲那般大,張開大口就吸人精氣,直將人咬得血淋淋的,約莫也死了好些人了;河中離咱們這也算不得遠,左不過幾日路程,可千萬莫要往這處來才好。”

    此等怪力亂神之事,另外那媼婦聽后雖不太相信,終歸是存著幾分敬畏和懼怕之心,擰眉道:“這會子天也黑了,渾說什么精啊怪啊的,聽著怪滲人的,快別說了。”

    “我素日里還當你是個膽大的,不想竟也懼怕這些鬼鬼神神的,我也不是存心嚇你,實是昨日出去采買東西時聽河中來的商人說起,心里覺得怪異,這才說與你聽。”

    后頭的這段對話,沈沅槿并未聽到,彼時她已和辭楹走到前頭去了。

    “娘子,你說,方才那媼婦說的可是真的?這世上當真會有精怪嗎?”饒是今夜月色明亮,又有燭光相照,辭楹身上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顫顫巍巍地朝沈沅槿發問。

    沈沅槿從前不信這樣怪力亂神的事,可自打病故后無端穿越到此處,雖不曾動搖過信念,終究是更添幾分敬畏之心,故而并不敢妄下定論,只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這世上有沒有精怪;方才那媼婦嘴里說的飛起來陶甕一樣大的妖怪,我聽著實在古怪,許是外頭人胡亂編出來嚇人得亦未可知。”

    辭楹聽后覺得有理,沒再往下深想,只當成個志怪故事聽聽也就罷了。

    她二人歸至房中,陸昀尚在書房處理公務,二更天過了方回,就見沈沅槿低垂著眉眼,歪靠在貴妃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扇子發愣。

    陸昀屈膝在沈沅槿腿邊坐下,對上她的眼眸,問她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沈沅槿抬頭一望,見是他,緩緩坐直了身子,略思量片刻,問出心中所想。

    許是因為連日操勞,陸昀臉色算不得好,當下聽了她問的話,卻是眸光微沉,眉頭輕蹙,“此事大抵不是空穴來風,不獨洛陽和河中府,華州近日也傳了這樣的流言出來;沅娘也不必怕,世上何來那般多的靈異鬼怪,只怕是那等用心不良之人傳出來妖言惑眾的。”

    團扇揮動的幅度驟然收攏,懸停在半空中好半晌,心中愈發不安,只覺此事透著股難以言喻的怪異。

    但愿謠言能早些止于智者。沈沅槿佯裝從容:“二郎多心了,我不怕的。”

    短短半月過去,那傳言非但未能終止,反甚囂塵上,不獨傳出長安城也鬧了那妖怪,更有河中節度使上書圣人,言那妖怪在河中道下所轄的州縣多地出現,肆意殺傷人畜。

    民間精怪橫行,百姓眼中,不外乎是圣人失德,奸臣當道,朝堂動蕩,上天發出警示。

    陸琮不過十一的年紀,還未親政,又何來失德一說;倒是如今王氏一族把控朝政,大肆攬權,更像是應在上頭。

    倘若此事背后果真有人推波助瀾,那么無疑是在向天下百姓點王氏和太后架空圣人,禍亂朝綱。

    沈沅槿敏銳地自這起看似是民間異聞的事件中嗅到一絲政治陰謀的氣息,卻又思量不出此事的幕后推手會是何人,索性起身擱了扇子,喚人送水進來。

    十余日后,有關于洛陽、華州一帶精怪橫行的流言越傳越廣,長安城中的軍民亦變得人心惶惶,就連往日熱鬧的夜市都冷清許多,入夜后,除巡街衛隊的腳步聲外,街頭巷尾寂靜一片。

    而在河中道,則有宗族百姓、村民于日落后聚眾壯膽,城中士兵亦不乏手持兵刃自發聚集之人。

    宰相王汲眼見此事大有愈演愈烈之勢,于朝廷和民生皆有礙,遂命陸昀和張俸等人即日前往河中府和洛陽實地查訪。

    陸昀風塵仆仆地打馬歸府,將他要往河中府去的事情同沈沅槿說明了,沈沅槿疑心那幕后之人極不簡單,不免為他憂心,囑咐他千萬小心,陸昀點頭應下,伺候她洗漱,鬧過一陣,方心滿意足地擁她入眠。

    自他走后,沈沅槿無一日不為他懸心,每每空閑下來后,免不了呆坐出神,眉頭緊鎖,心事沉沉。

    又三日,外頭遞來陸昀報平安的信。

    沈沅槿才剛安心一些,偏太史局中便又傳出三垣變動的消息。

    精怪橫行和天象異變接連出現,不免耐人尋味,不出一日,王氏一族稱霸朝綱之言便鬧得滿城風雨。

    事情鬧到這般地步,王汲再不能坐視不理,命兩殿司嚴抓借由這兩件事妄議朝政、大肆造謠之人;王太后則是降下懿旨請來高僧于宮中祈福驅邪。

    然,此等言論不獨在京中流傳,以極快的速度呈圓形輻射散布至周邊各道。

    正當王汲與王太后為此事焦頭爛額之際,成德節度使傳來八百里加急的戰報,道是梁王打著“王氏毒殺先帝亂國,上承天意清君側”的旗號起兵謀反,不過短短數日便已攻下義武,請朝廷派兵剿滅叛軍。

    王汲得此消息,連夜令中書舍人起草詔書命河東、昭義、魏博節度使抵御梁王南下,護衛洛陽。

    旨意傳至河東之時,陸淵領二十萬兵自定州以每日五十里的行軍速度開拔至趙州。

    洛陽。

    陸昀追查到甕妖一事最初是由兩名江湖術士散布出來,只他們行蹤不定,經多方打探,也只知他們是往南邊去了。

    時下梁王謀反,洛陽守軍忙于招募兵馬守城,他非武將,留在洛陽無甚意義,加之急于將此線索稟告朝廷,又恐沈沅槿為他憂心,連夜收拾好行囊,翌日清晨上了馬,同張俸并兩個隨從疾馳出城。

    河東節度使麾下早有牙兵暗中投入陸鎮手下,加之陸淵父子在燕云十六州抵御契丹室韋多年,昭義、魏博兩鎮久未北上御敵,疏于練兵,只一月不到的時間,陸鎮便已攻破昭義澤州,金陽節度使不戰而降。

    八月十一,陸鎮領兵攻破洛陽,陸淵攻破河東,經河中直取潼關。

    陸鎮三日攻下陜州,取道虢州往華州與陸淵匯合。

    華州距長安不過一百四余里,一旦失守,攻破長安指日可待。

    因梁王所用旗號乃是清君側,城中宗室聚于一處密謀除去王汲,再以王汲項上人頭請陸淵退兵。

    風聲不知怎的走漏到王汲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于次日聯合王太后發動宮變挾持陸琮,意欲領剩余兵力棄城逃往荊南道,以圖將來北上收復失地。

    丹鳳門。

    王汲為號令眾人,與陸琮同乘一輛車。

    朱漆宮門打開的那一瞬,黑壓壓的軍隊現于人前。

    “王相公欲要往何處去?”為首的高大郎君高呼道,帶著戲謔的語氣,腰懸一柄近四尺的玄鐵長劍,滿面肅殺之氣,一派桀驁模樣;他身側掌管左羽林軍的陸斐瞧著就要平和許多。

    那道熟悉的聲音傳進耳中,王汲險些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陸鎮,早在三年前,他不是就成了廢人了嗎?!

    王汲大驚失色,急急掀開車簾,探出腦袋,待瞧清楚那騎馬立于千軍萬馬前的年輕郎君的樣貌,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

    “你,你……”王汲大腦飛速運轉,驚慌失措地退回馬車內,挾了陸琮喝令他退下。

    那皇位和東宮早該由他們父子來坐。陸鎮又豈會在意陸琮的生死,當即揮手淡淡道出一句“誅殺王賊者賞金千兩”。

    霎時間,丹鳳門附近的廝殺聲震天,陸鎮分毫沒有顧及陸琮,直取對方人馬而去,不多時,王汲死于陸鎮劍下,鮮血噴涌而出,陸琮面上和衣上皆紅了大片。

    陸琮不過脖子處受傷見紅,雖僥幸撿回一條性命,卻像是嚇得三魂丟了七魄,整個人呆呆愣楞,就連話都說不利索。

    陸鎮命中書舍人擬旨,加蓋玉璽,派遣心腹送至華州,讓守將開了城門。

    五日后,陸淵暢通無阻地進了長安城城,不曾擾民,宗室朝臣府上俱無恙。

    月末,少帝頒布退位詔書讓賢于陸淵。

    九月初二,陸淵登基,立長子陸鎮為東宮太子,次子和三子皆進封為王;冊王妃崔氏為皇后,孺人沈氏為麗妃,鄭氏為淑妃,侍妾趙氏為婕妤。

    那些有關于精怪的謠言皆止于陸淵父子起兵后,三垣星動亦有了對應,那兩個術士是奉了誰的命令將謠言流傳出去,又是誰人在背后推波助瀾,一切都不言而喻。

    王氏亂政禍國,的確該誅;只是少帝實在無辜,未曾親政便被梁王奪了帝位。

    陸昀乃是性情中人,不免為陸琮的遭遇感到惋惜,顧不得陸淵父子的態度,于陸琮離京前往封地時前去相送。

    沈沅槿著一襲桂子綠的齊胸襦裙,外罩一件御風的素色袖衫,立在灞橋邊的柳樹下等待陸昀抽身過來。

    此番隨陸琮前往封地的人馬不過聊聊十余人,相較于天子出行的儀仗,可謂天壤之別。

    他才十二不到,放在現代,還不到上初中的年紀。沈沅槿心內有所觸動,沈沅槿信手折來一枝楊柳拿在手里,眉眼低垂。

    一座雅致的客舍內,陸鎮著玄色翻領常服,臨窗而坐,指尖執著蓮瓣茶碗。

    秋風拂動柳葉,陸鎮叫那抹舒展腰肢的綠意吸引目光,稍稍側目,但見翠綠絲絳中,一長挑纖瘦的女郎盈盈而立。

    峨眉臻首,雪肌玉膚,貌若瑤臺神妃。

    白皙修長的鶴頸之下,圓潤豐盈撐起純白衣料,裙帶勾勒出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身。

    著實沒想到會在此處遇到她。陸鎮不動聲色地滾了滾喉結,忽而擱下茶碗,不自覺地張開手掌,像是在隔空摟著什么。

    詩中的楚宮腰大抵就是如此的罷。

    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欲.望輕而易舉地再次涌上心頭,陸鎮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他的確一刻不曾真正放下過她。

    他想要她,哪怕她已嫁做人婦不下三年。

    離開長安的三年里,曾有無數次,他以為他會將她淡忘,可每當那女郎出現在他的夢里,他便會無可救藥地沉迷;

    偶爾,她的夫也會隨她一同出現在他的夢境中,在他面前恩愛親昵,刺得他回回都是憤憤醒來。

    他也并非沒有想過去找旁人紓解一二,可她們都不足以讓他動情起意,至多不過在替他寬衣時,腦海里便會不受控制地想起夢中與那女郎共赴巫山時的旖旎畫面。

    陸鎮任由那些畫面盤旋在腦海中,僅僅是沉著臉讓人退下,兀自去浴房內解決。

    柳樹下的女郎拈柳微笑,迎風而行,上前去挽陸昀的手,將那柳葉枝條交與他。

    陸鎮冷眼瞧著那一幕,猛地攥緊五指,心尖涌起一抹無法忽視的酸意和妒意。

    第27章 郡王妃莫要亂動

    寒露過后, 天氣漸漸轉涼,饒是這會子天上晴空萬里,那風刮在身上卻沒什么暖意, 陸昀記得再有三五日就該是她的小日子了,怕她受涼,忙伸手去勾她的腰肢,將她帶到懷里, 彎下腰溫柔地抱起她。

    陸昀邁開步子走到馬車邊,踩著腳踏上車,掀開車簾入內, 揚聲吩咐車夫啟程。

    沈沅槿無甚事做, 便挑起車簾, 遙望遠處,見那紅粉泥墻的客舍佇立在耀眼的陽光下,亦是畫卷的一個部分。

    彼時, 陸鎮就大剌剌地在二樓欄桿處坐著,饒是他的身形高大若一座巍峨崇山,沈沅槿一心賞景, 未曾注意到客舍樓上的他。

    女郎柔和清澈的目光一掃而過,望向空中排成人字形的大雁,笑盈盈地指給陸昀看。

    陸鎮靜看那輛馬車向遠方駛去, 直至化作一個微小的黑點,再也瞧不清楚了,他方執起茶碗將那余下的溫涼茶湯一飲而盡,一言不發地抽身離了此處。

    陸淵那廂特意將廢帝陸琮離京的日子選在休沐日, 無非不就是想要看看京中哪些人會前來相送;若選在尋常上值的日子,那些個趨炎附勢之輩還可為自己的涼薄尋一個借口, 可若是休沐日亦未前來,便是連塊遮羞布也無了。

    此處必定早有陸淵派來的人監視記錄,陸鎮本無需親自前來,許是因著連日忙于朝堂之上的政事,他的心里也著實有些疲乏厭倦,是以才往灞橋處來透透氣解解悶,也好親眼瞧瞧那些個“有情有義”的都是何人。

    如他所料,親自前來送行的除陸昀外,統共只有兩三人,余下的則是遣了府上婢女小廝來送些金銀錢財等物。

    她今日肯陪陸昀一道過來,想來心中也是認可他如此做的。

    好一對琴瑟和鳴的恩愛鴛鴦。

    只是可惜了,天下間凡他瞧上的,人也好物也罷,縱然使出百般手段千般謀算,定是要弄過來好生受用的。

    陸鎮夾緊馬腹,抬手揚鞭,身下的戰馬立時便張開四肢飛奔出去,快如離弦之箭。

    車廂內,沈沅槿與陸昀并肩而坐,見他面上有些悶悶不樂的,推測他大抵是為陸琮的離去而傷感。

    細細想來,陸琮放現代至多是個將要小升初的孩子,他的生母早逝,八歲上又失了阿耶,再到如今突逢此巨變,黯然離京前往一個陌生之地

    莫說陸昀作為他的堂兄會因他的際遇而傷懷,便是她與陸琮并無血緣關系,這會子亦免不了為其唏噓感嘆一番。

    沈沅槿為讓他開懷些,便朝他伸出手去,以掌心覆上他的手背,話鋒一轉道:“我那鋪里又上了好些新樣式的衣裳,可巧今日無事,天色尚早,二郎陪我一道過去瞧瞧可好?”

    陸昀又豈會感覺不到她說這話的用意。

    他不該讓沅娘替他擔心的。調整好情緒,唇角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聲線溫柔:“好。”而后告知車夫改路往東市去。

    沈沅槿早已習慣了身邊有他、遇事后同他有商有量的日子,譬如今天過來為陸琮送行之事,便是他二人商議后的結果。

    “時下正是吃芋頭的時候,待會兒買些芋頭回去,做了芋泥酥餅配著蜜桃茶吃豈不愜意。”沈沅槿莞爾一笑提議道。

    陸昀平日里雖公務繁忙,若休沐假日得了空閑,很樂意花時間陪著沈沅槿瞎搗鼓,從跟府上媼婦學劃蘭舟,到小女娘學制香粉、胭脂,再到和廚娘學做糕點菜品,陸昀不是主動給她打下手,就是與她一起用心學習。

    就說春日制那胭脂時,陸昀幫著她摘小半日花,搗小半日花汁,隨后又要浸泡、沉淀、過濾,加入米粉攪拌靜置,不知費了多少時候和功夫。

    那緋色山茶制出來的胭脂顏色甚好,沈沅槿用著很是喜歡,后又拿妃色桃花制了兩盒顏色淺些的胭脂出來。

    陸昀思及此,微垂星眸,觀她唇上胭脂顏色嫣紅,必然是涂得用那山茶花瓣制成得胭脂了。

    不多時,馬車駛離灞橋,沿主街道前行。

    馬車進入東市后,外邊益發喧囂熱鬧起來,各色攤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沈沅槿聽后并未感到嘈雜吵鬧,只覺此間處處皆是煙火氣,遂叫車夫去前頭的茶坊停下。

    那茶坊乃是陳王府名下的產業,后他二人成親,陳王妃便將這間茶坊和另外幾處的鋪子、田產送給他們傍身。

    因城中茶坊早已飽和,生意平平,這間茶坊還是在沈沅槿接手后,想了許多新的管理點子和菜色出來;后經這三年后,茶坊生意日益火熱,不獨可飲茶、聽曲,吃茶果子,還可用些乳茶甜飲、茶底酥山和精致菜色。

    那喚作劉伍的茶博士眼尖,立時認出他二人,極機靈地沒有點明他們的身份,而是恭敬地稱呼他們為夫人、郎君,請他二人上到二樓可觀河景的雅間用膳。

    沈沅槿點了一壺他二人常吃的茶,一碟玉露團,一道葫蘆雞和陸昀愛吃的蟹釀橙,而后又叫陸昀瞧瞧可要再添點什么菜品。

    她愛吃肉沫茄子煲下飯,這道菜還是她想出來叫廚子炒制而成的;陸昀也很喜歡吃這道菜,只添了這一樣菜品。

    一時飯畢,雖然是自家產業,陸昀仍去柜臺處結了賬,將車夫和侍從的飯錢一并付過后,攜沈沅槿的手邁出門去,交代車夫在此地等著他們即可。

    四名侍從很快便又隱入人群之中,不遠不近地護衛他二人。

    過了晌午,人流量增大,各處鋪子里的生意逐漸變好起來。

    二人行至名下的鋪面門前時,熱情衣博士正向兩名有購買意向的女郎介紹衣料和款式。

    重蓮綾的刺繡褙子,一貫錢一件。

    沈沅槿聽那衣博士向客人介紹完,兀自走向一套嫩鵝黃的齊胸訶子襦裙成衣。

    那上頭的圖案是她所繪,樣衣則是她和黃蕊一起打制的,裙頭上和袖衫處的大片山茶皆是黃蕊一人獨立刺成,著實費了些時日,故而售價也很可觀,足要八貫錢一套。

    另外一位衣博士趁著女郎上二樓試衣的空擋,見有人進店駐足,且還是需要量身制作、賣得極貴的那套,忙不迭上前接待,待看清來人竟是掌柜和她的夫郎,一時有些躊躇,不知如何喚人。

    沈沅槿主動朝那女郎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只是過來看看,無需特別關照。

    陸昀卻是神情認真,溫和有禮地喚來近處的衣博士,讓他取下秤架上的衣裙給沈沅槿試穿。

    沈沅槿本欲拒絕,但見陸昀十分堅持,從衣博士手里接過了那身衣裙后便抱在懷里催促她去樓上試試好不好看,忽覺他這樣認真的樣子可愛極了,便從他手里取來那衣裳,自往二樓的試衣間去了。

    此處賣得獨有女郎的成衣,因二樓多是試衣間和賣訶子的,故而并不讓男郎到樓上去,只可在樓下等待。

    精美的華服不比現代的衣裙那樣方便易穿,沈沅槿用了近一刻鐘方褪去自個兒身上的衣裙,穿了這身新的下樓。

    不獨天青色和藕荷色,這嫩鵝黃亦極襯沈沅槿白皙的膚色,穿在她身上不知是人為衣添光,還是衣為人添色,那衣上栩栩如生的緋色山茶與她潔白勝雪的肌膚交相輝映,秋日清風的穿堂而過,拂動那輕柔衣料和她發上的通草牡丹,那一瞬,于陸昀而言,光艷動人四字亦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陸昀怔怔看她邁下最后一級臺階,人到他跟前了,他亦未能全然回過神來;直至沈沅槿喚他一聲二郎,問他可是她臉上有什么東西。

    “沒什么。”陸昀有些不受控制地心跳加速,臉紅耳熱,暗暗滾了滾喉結,復又開口道:“這身衣裙你穿了甚是好看,便買下來罷。”

    那訶子裙很是好看,貼合身材,經沈沅槿這樣一穿,比放在秤架上時又要吸睛許多,沈沅槿上樓換回先前穿的衣裳時,又有幾位女郎圍住柜臺處的衣博士問價和詢問工期。

    沈沅槿將自己的尺寸報給衣博士,陸昀付完定金,執她的手出了鋪子。

    這一日,除沈沅槿的這一單外,那訶子裙另又賣出去三套。

    訶子裙的定價高,沈沅槿前面不過排了兩單,第一單已快做好了,趕在休沐的前兩日,陸昀下值后親自去鋪里取了回來,吩咐引泉送至浣衣房,交代婢女洗凈晾干后拿梔子香熏好,再送去郡王妃屋里。

    一晃三日后,陸昀下值歸府,將馬兒交給小廝牽去馬廄,邁著大步直奔沈沅槿的院子而去。

    辭楹等人約莫是被沈沅槿放出去玩了,這會子院子里靜悄悄的不見半個人影,陸昀拾階而上,自己推門了信步進去。

    沈沅槿聽見響動,抬眸看向陸昀,而后起身走到他身前,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阿娘派人來傳了話,道是阿昭和魏二郎今日來府上共用晚膳,吩咐我和二郎一同過去用膳。”

    她口中的魏二郎便是陸昭的夫君魏凜。

    魏凜乃保齡侯嫡長子,因保齡侯府大不如前,族中獨魏凜一個爭氣的高中進士入了翰林,后又升任正六品下的承議郎;當初魏凜為求娶陸昭,著實費了不少心思,處處殷勤周到,且又在陳王夫婦面前立下永不納妾取小的誓言,陸昭為他的“真情”所動,央著陳王夫婦應下這門婚事。

    陸秩觀他待陸昭一片真心,又是難得的可造之材,思量再三,終是答允這門婚事,待交換庚帖、下過聘后,兩家定下婚期。

    陸昭雖年幼沈沅槿一歲,現下已是有了女兒的人。

    當日,魏凜和陸昭夫婦攜了女兒魏瑜一齊過來王府。

    徐婉玥將才剛滿了周歲的魏瑜抱在懷里溫聲細語地輕哄著,見陸昀和沈沅槿進得門來,笑著命身側的婢女去廚房傳膳。

    數名婢女提著食盒進房布膳,徐婉玥吩咐乳母抱了魏瑜下去喂奶,極開明地叫沈沅槿和大郎媳婦不必侍奉用膳。

    鐘鳴鼎食之家素來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陳王府亦不例外,一大家子坐在一處用過晚膳凈了手漱過口后,婢女媼婦撤下杯盤碗碟,開窗透風。

    徐婉玥飲下一口清香茶湯,看向屋中眾人啟唇道:“明兒是休沐,后日又是圣人千秋,宮里下了帖子,圣人邀宗室和三品上的人家往驪山去秋狩,夜里便在華清宮安歇。”

    魏凜娶了陸昭為妻,保齡侯府與陳王府結成姻親,亦在此次受邀之列。

    是以徐婉玥一語落地后,魏凜便提議明日前來陳王府處匯合后,一道去驪山。

    陸秩膝下獨陸昭這么一個寶貝女兒,自是愿意,徐婉玥那處更不必說,今日安排這頓晚膳便是為著這樁事,只是她還未及出口,魏凜那廂先提了出來。

    陸昭陪著陳王夫婦說了一陣子閑話,待到外頭天色黯淡下來,辭別廳中眾人后,同魏凜離了陳王府。

    此番外出只需在行宮留宿一晚,帶一套寢衣和衣裙便足夠了。沈沅槿盤算一番,自去螺鈿檀木衣柜里尋了套藕荷色的衣裳出來。

    陸昀過得不比沈沅槿那樣精細,除衣物外,無甚要帶的,索性去幫沈沅槿一起拾掇東西,問她明日穿什么。

    沈沅槿尚未思考到這個問題,手里的動作稍稍停頓,沖人搖頭。

    陸昀凝一眼那案上未及收進衣柜里的嫩鵝黃刺山茶的訶子裙,轉而將目光落在沈沅槿的面上,勾了她的纖腰握在手里,揚唇淺笑道:“沅娘既想想不出來,那便穿前些日子新買的那件如何?明兒我騎了霜白騅去,正好與你相配。”

    白色百搭 ,他倒會說。沈沅槿伸出蔥白的指尖點了點陸昀的眉心,輕張丹唇嗔怪他道:“依我看,相配是其次,二郎特意為我買的衣裙,想看我穿它才是真。”

    女郎的指尖觸及皮膚的那一瞬,陸昀眉心發癢,心里亦生起一抹癢意,旋即抓了她的手在自己掌中,遞到唇邊,垂首吻了上去。

    “現下有更要緊的事做,待會兒我替你收拾也無妨。”陸昀胸腔起伏,一面喘著粗氣說話,一面抱起沈沅槿往里間進。

    身下是柔軟的錦被,處在上方的陸昀褪去外衫,壓低身形吻住女郎的唇。

    輕車熟路地摸到她的衣帶處,單手解去。

    陸昀雙唇下移,極溫柔地親吻她,直至嘗到甜頭,他方抬首,對上沈沅槿的清眸。

    她像是水做的。陸昀視她如珍寶,于那廂事上亦極為顧及和體諒她的感受,從來不忍野蠻對待,一切以她為上。

    沈沅槿迎上陸昀投來的目光,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脖頸,給予他某種隱秘的邀約。

    陸昀星眸微沉,手掌觸上她的腳踝,積極回應她。

    夫妻敦倫,魚水之歡,不外乎如是。

    翌日天將明時,陸昀因早起慣了,率先起身,自行穿衣束發后,喚人送來凈面的熱水,待到早膳前一刻鐘方叫沈沅槿起床。

    陸昀疼惜她昨夜勞累,上手伺候她穿衣洗漱,而后就跟塊望夫石似的坐在一邊的圓椅上,看媼婦給她疏發。

    早膳過后,陸昀牽著沈沅槿的手一道奔出門去。

    陸昀先扶她上了馬車,而后便和魏凜騎馬在隊伍前頭開路。

    約莫一個時辰后,馬車在華清宮停下。

    殿中的椅上坐了大半的人,獨上首的龍椅和左右兩側的位置空無一人。

    沈沅槿和陸昀因是小輩,便坐于第二排,陸昭夫婦坐于第三排的案幾前。

    那小幾和矮凳皆是錯落著放置的,倒也無需擔心待會兒看不見梨園子弟的歌舞。

    圣人設下的宴席,自然無人遲到,皆是提前了至少一刻鐘到達此處靜候圣人駕臨。

    “圣上駕到,皇后,太子到。”

    內侍細尖的話音落下,在座眾人連忙立起身相迎,彎腰垂首,屈膝行禮,齊呼萬歲。

    但見陸淵著一身便于騎射的明黃色常服往龍椅上坐了,面容沉肅地道出一句“平身”后,放緩聲調客套兩句以示親近之意,便叫眾人各自出去騎射。

    陸鎮站在陸淵左側,并未將他的話聽進去半句,吃準眼下眾人都在注視著龍椅上的陸淵,灼灼目光便不加掩飾地盯著沈沅槿看。

    她今日穿的衣裙不大顯腰身,那豐盈酥雪亦裹得嚴實,實無半分不妥之處,陸鎮卻像是著了魔一般,盯著她久久移不開眼。

    那衣下的曼妙風光,他早在夢里領教過多回了。陸鎮沒來由地掌心生熱,肌肉緊繃,在沈沅槿察覺到他那頗具覬覦和掠奪意味的目光前,獨自負手離去。

    殿內眾人各自散去,陸昀無心去尋旁人狩獵,只一味黏著沈沅槿,陪伴她。

    除卻出門時無心踩到過的蟻蟲和拍過的蚊子外,沈沅槿從來不曾殺過旁的活物,更遑論去射殺野外的生靈了。

    她的諸多習慣,陸昀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一早猜到她不會去驪山上狩獵,只管牽了她的手邀她去前邊的草地騎馬吹風。

    沈沅槿看著遠處三五成群的男郎,疑惑問道:“二郎不去同阿耶他們狩獵么?”

    陸昀抱她坐到馬背上:“無妨,阿耶那處自有大兄和妹夫相陪,沅娘不狩獵,若我也不和你在一處,才會叫你一個人孤零零的。”

    耳聽他如此說,沈沅槿沒再繼續糾結這個問題,而是偏頭打量四下,尋了個空曠人少的方位指給陸昀看,沖他盈盈一笑道:“二郎,橫豎我們也無事做,不如賽上一回馬,看誰先到那邊可好?”

    “好。”陸昀聞言,沒有片刻猶豫,笑著應下她的話。

    他的笑容和煦,若春日的一抹暖陽,映在眼簾里,叫人心暖暖的。沈沅槿面上笑意更深,啟唇計數,待“一”字落地后,她和陸昀同時揚鞭,催馬疾馳。

    獵獵秋風自耳邊呼嘯而過,拂動她的柔軟紗衣,那紛飛的裙裾似展翅的蝶,又似隨風搖晃的花,她的墨發梳攏成單髻,露出一段雪白的頸,白到透出光澤,直將發間熠熠生輝的釵環步搖都比了下去。

    陸昀有心讓她,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狹長含情的丹鳳眼一刻也不曾從她身上移開過。

    那邊山頭上,陸鎮獵到一只狐,侍從將其裝入馬兒伏著的竹筐里,繼續前行。

    此處不似旁的地方植被茂密,獵物算不得多,陸鎮亦不知自己如何就往這邊來了。

    一人一馬穿行林間,陸鎮全神貫注地留意著周遭的風吹草動,在那侍從渾然未覺間,陸鎮急急勒馬,揮手示意他停下。

    不遠處的草叢中發出一陣細碎低沉的響動,陸鎮憑著敏銳的聽力分辨方位,發現一只正在捕食野兔的豹。

    有道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陸鎮頗有耐心地等待那豹抓到野兔,而后便可趁其進食時將其一擊斃命。

    陸昀陪沈沅槿賽過一回馬,因帶了弓箭,又有侍從在后頭跟著,倒也不怕山里有野物,邀她去山頂遠望賞景。

    只是他二人不知,陸鎮這會子正在前邊的林子里蹲守獵物,待他二人也發現那只正在進食的野豹后,那野豹也受了驚擾,仰起頭循聲看向沈沅槿所處的方位,隨后做出準備攻擊的姿勢。

    沈沅槿對上那豹兇惡的眼神和血淋淋的一張嘴,不由心下一驚,本能地收攏手指攥緊韁繩,驚慌失措地回首朝著陸昀喚了一聲“二郎”。

    陸昀這會子也看到了那只野豹,連忙搭箭拉弓,然而他還未及對準那豹的脖頸,就聽嗖的一聲,一支長箭自左前方不偏不倚地射了過來,直中野豹的命門。

    野豹吃痛,卻未立時倒下,而是嘶吼著朝著沈沅槿的方向撲了過去。

    沈沅槿何曾面臨過這樣的險境,當即就要調轉馬頭,未料那馬兒亦叫那野豹撲過來的場景嚇得受了不小的驚嚇,揚起前蹄發狂般跑了出去。

    陸昀見狀,唯恐那馬兒狂奔摔著她,不免心急如焚,著急忙慌地手中的箭射了出去,陸鎮射出的第二支箭卻是先他一步射將過來,沒入那野豹的頸中,但見其再沒了氣力,數息后便應聲倒下。

    揚聲喚那白馬的名字,欲要安撫它,然它并非訓練有素的戰馬,膽子不大,年紀又小,此番突然受了這樣的驚嚇,一時間難以平復,全然不顧陸昀的呼喚,只管埋頭往前狂跑。

    沈沅槿幾乎被它顛得眼冒金星,險些握不住韁繩;怕被它甩出去撞在書上,索性俯下身伏在它身上,兩手緊緊抓著兩邊的鬃毛。

    陸鎮到底出身行伍,觀察力和行動力皆不是從文的陸昀可比的,他才射出箭時,陸鎮的箭便已射進野豹的脖頸,人亦直奔沈沅槿的方向追上去了。

    白馬疾馳向前,橫沖直闖,沈沅槿緊緊攥住馬兒的鬃毛不敢有絲毫的松懈,直至后方傳來陸昀讓她抱緊馬兒的聲音,她方鎮定一些,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恐懼,令自己出于相對冷靜的狀態,偏頭去看前方的路況。

    若前方有坑洞、懸崖,馬兒以這樣的速度墜落下去,她又焉能活命,她需得快些想法子自救。

    沈沅槿看見了不遠處相對平坦的草地,心道若在那處馬上跳下去,應比在這樣的矮木叢里跳下要安全許多。

    再往前的地形是什么樣的她就瞧不清楚了,也不知道將會通向何方。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抓準機會慢慢挪動身子盡量用輕些的動作跳下去,陸鎮已然追趕上來,陸昀卻是落后她一段距離。

    后方的陸昀不斷揚鞭,欲要追上她靠近她,再伸手拉她過去他的馬上。

    陸昀這般想著,雙腿夾得馬腹愈緊,照著青驄馬的臀部又是一鞭,他的鞭子才剛揮下,就見陸鎮那廂竟膽大到縱身一躍,險險落到沈沅槿的后方,龐大的身軀全然遮擋住她清瘦的身形。

    陸昀腦子一下炸開了鍋。

    那是他的妻,皇叔怎能如此行事!

    然而很快,陸昀便又說服自己:在此情此景下,沅娘的性命才是最緊要的,皇叔會那般行事,必然也是為著救她性命的緣故。

    他焉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陸鎮貼近沈沅槿的后背,絲毫不在意后方的陸昀會如何看待他,只管勒緊韁繩,貪婪地感受著身前的溫香軟玉。

    當初他能在暗中促成這樁婚事,如今也能輕而易舉地將其毀去。

    陸昀于他而言,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待將夔王陸琮的事情解決干凈,他自會親手拆散這對苦命的“鴛鴦”。

    思及此,陸鎮斂目凝神,本能地靠她愈近,緊緊相貼。

    身后傳來一股熱意和堅實的觸感,他的腰腹太過寬厚,根本不像是陸昀的。

    沈沅槿心中大駭,連忙回首去看。

    燕頜虎頸,高鼻薄唇,眼窩深邃,五官極硬朗的一張臉。

    果真不是她的夫。

    沈沅槿并不習慣陌生人觸碰她,尤其是異性,且還是這般貼近著她

    濃烈的男性氣息縈繞在鼻息間,他身上散出的陣陣熱意一波又一波地襲來,燙得沈沅槿的后背也跟著冒汗

    心跳加速,渾身繃緊,脊背僵直,心頭升起一抹防備和怪異之感,沈沅槿潛意識里想要掙開他,卻又無比清楚地知道,這樣的危急關頭,不是她鬧別扭的時候。

    陸鎮將她困在自己粗壯結實的兩條鐵臂之間,疾風吹動她鬢邊的碎發,輕輕扎在陸鎮的臉頰上,激起一陣癢意。

    她的衣上熏了香,是梔子的香氣。

    除此香外,陸鎮還嗅到了一抹淡淡的幽香,那是他從不曾在別處聞到過。

    溫香軟玉在懷,陸鎮呼吸漸重,不斷加重力道勒馬,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方能勉強讓防止自己生出那些可恥的心思和反應。

    陸鎮久經沙場,又曾跟馴獸師學過馴馬,那白馬雖受了驚嚇,但因體力和體型皆不比戰馬,不過多費些功夫和氣力便將其制服住。

    察覺到馬兒慢慢停了下來,沈沅槿立時反應過來,稍稍扭動腰肢欲要離身后的人遠些。

    即便她的動作很輕,陸鎮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

    陸鎮下頜緊繃,極力地壓抑著、克制著什么,闔上目緩緩吐了一口濁氣出來,嗓音喑啞道:“郡王妃莫要亂動。”

    那語氣里分明帶了些警告的意味。

    沈沅槿不敢再動,緊張到手心都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微微濕潤著。

    他才幫過她,不知要如何提醒他他該下去了,低下頭怯怯地道:“皇叔,我無礙了。”

    那一道輕而緩的語調似是化作蝕骨柔情,分毫不差地浸透到他的心房里去,驟然佇立,陸鎮急急一退,翻身下馬,終是沒叫她覺察出來。

    陸鎮兩手握拳,緊緊攥著,臂上肌肉鼓脹,青筋突起,不大自然地調整站姿,正當他小心遮掩的同時,耳邊響起陸昀疾跑過來,關切喚人的聲音:“沅娘!”

    第28章 灼灼目光落于她的丹唇之上

    陸昀一路疾跑來至沈沅槿跟前, 太過擔心她,顧不得陸鎮正大剌剌地在邊上站著,旁若無人地牽起沈沅槿的手, 低頭仔細去看。

    偏這會子是在外頭,不能看衣衫之下的地方,只能生生忍住挽起沈沅槿衣袖的心思,溫聲詢問她可有傷到哪里。

    陸鎮冷眼看著這一幕, 心里別是一番酸澀滋味;剛才救下她的人明明是他,可他卻連撫一撫她的手,問她一句是否安好的資格也無, 叫他如何不介懷。

    他活了這二十多年, 從出身、外貌到才干都無可挑剔, 何曾嫉妒過旁人,唯有陸昀,因為沈沅槿, 竟叫他屢屢生出這樣的心思來。

    眼前的婦人是陸昀的妻,他怎的就惦念至此呢。陸鎮惱恨于自己的私.欲和不磊落,卻又深陷其中無法自控。

    陸鎮思緒紛亂間, 耳畔忽然傳來女郎清脆舒緩的溫柔聲調:“我很好,方才多虧了皇叔及時出手相助。”

    沈沅槿說這話時神情坦蕩,從容不迫, 任誰聽了也不會覺得她與陸鎮之間有什么。

    陸昀聞言,這才反應過來還未同陸鎮道謝,忙不迭轉身看向,朗聲懇切道:“方才多謝皇叔出手, 及時救下內子。”

    陸昀的話音落下,陸鎮卻是未看他一眼, 板著臉淡淡地道:“皇侄的騎射也該精進些了,若不然,再有下回,如何護得住侄媳。”

    他這一番話說得不甚客氣,隱隱帶了些許嘲諷的意味,又好似藏著弦外之音。

    沈沅槿聽后感到不適,不自覺地微蹙起眉心,不甚自在地抬眸眺望遠處青山。

    然而身側的陸昀似乎并未覺出有哪里不妥,只當陸鎮是用玩笑的口吻好意提醒于他,故而面上仍是一副謙和有禮的樣子。

    眼見陸鎮神情淡漠如常,陸昀越發篤定自己起初必定是想岔了,皇叔一向無心女色,至今不曾娶妻納妾,方才會那樣做,必不會是出于私情,而是為著救人顧不得虛禮罷了。

    “內子受了驚嚇,不能在此地多留,某先送她回去歇息,還請皇叔見諒。”陸昀一面說,一面伸手將沈沅槿攬入懷中,好生安撫一會兒后,打橫抱起她,放她坐在自己來時騎的那匹馬上。

    陸鎮立在原處,親眼看他抱起她,又放下她,那些夫妻之間再尋常不過的舉動,落在他眼里,卻成了一柄刺人的尖刀。

    她和他才是夫妻,天下間的男郎,獨有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抱她,吻她,擁有她。

    心間泛起酸意,陸鎮再沒了狩獵的心思,復又按轡上馬,往山下的行宮絕塵而去。

    腹下的熱意不曾散去。

    陸鎮猛地攥緊韁繩,胸中想要強奪她的心思越發強烈,抓心撓肝的滋味再次涌上心頭,惹得他眉皺如川。

    那些迎面撲來的涼爽秋風吹不滅渾身的燥火,陸鎮揚手落下一鞭,讓身下的烏騅馬跑得再快些 ,讓耳邊的風聲再大些,讓腦海里沈沅槿的身影變得再模糊……

    侍從追不上他,不多時就被他甩得老遠。

    太子湯。

    陸鎮脫去圓領長袍在條案上坐定,旋即緩緩閉上雙眼,長著薄繭的寬大手掌便開始向下攏。

    頭腦中回想著在馬背上擁她時的景象,他那時離她那樣近,只需稍加低頭便可瞧清楚她鎖骨下的傲人風光。

    大抵是能讓他握滿手的。

    陸鎮吐氣如火,脊背酥麻,不自覺地揚起脖頸,溢出一個聲調,突出的喉結愈發顯眼。

    他在幽州時看過部下進獻的秘戲圖。

    而那女郎和他的體型相差太多,便是圖上也沒有那樣畫的。

    將來要她的時候,少不得是要吃些苦頭。

    陸鎮想到此處,稍稍放緩凍怍,然而沒多會兒的功夫便又忍耐不過,加筷了些。

    好容易紓解出來,已是將近兩刻鐘后。

    手心和腿上都沾了好些,陸鎮惱恨于自己的未能自控,取來巾子將其擦去,自嘲地想:于此廂事上,他竟只有這點出息和自制力。

    廂房內的案幾上置著青釉蓮花瓷熏爐,縷縷青煙緩緩而升,沁出清甜香氣,陸昀聞得出來,乃是有安神之效的蘇合香。

    陸昀坐于矮凳之上,低頭垂眸,悉心地替沈沅槿揉腿,緩解她今日受到的驚嚇。

    他那時就在她和陸鎮后頭,必定看到了陸鎮救她的整個過程。她和陸鎮雖沒有什么,但那樣的姿勢,著實很難不讓人多想。

    沈沅槿凝眸看向陸昀的發頂,糾結著要不要主動同他說些什么,也好讓他安心些。

    只有他們兩個人獨處的密閉空間里,沈沅槿更傾向于叫他玄儀,她在心里糾結再三后,才剛啟唇喚出“玄儀”二字,陸昀便先她一步出言,抬了眼眸同她對視。

    “沅娘不必為著皇叔救你的那樁事解釋什么,我心里信得過皇叔,更信得過沅娘。當時那樣的情形,又哪里還顧得上男女大防,沅娘放心,我斷不會因為此事而疑心于你。”

    陸昀說話間,牽了沈沅槿的手放在另只手的手心上,繼而輕輕去撫那只素手的手背,給予她安全感。

    約莫是怕她會胡思亂想,陸昀轉移話題:“麗妃和公主約莫也在此間,沅娘若想見她們,我待會兒陪你一同去可好?”

    沈沅槿吃了他給的定心丸,心內再沒什么可憂慮多思的,旋即點頭答應他的提議。

    陸昀陪她吃些東西緩解心情,又服侍她在榻上睡下,自個兒則歪在羅漢床休息。

    待沈沅槿睡醒,陸昀陪她說會兒話醒醒神,這才牽了她的手漫步至沈蘊姝處。

    一路上遇到過數名宮人,那些個宮人大多都識得陸鎮,對沈沅槿就要陌生一些,但見她與陸昀十指相扣,衣著華麗,便不難推斷出她的身份。

    她們在宮中也曾聽人說起過臨淄郡王妃的美貌,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奴婢見過臨淄郡王,郡王妃。”青衣宮娥們齊齊朝人屈膝施禮。

    陸昀很是和善地稍稍停下腳步,讓人免禮后,攜沈沅槿的手繼續往前走。

    彼時,一座富麗的宮殿中,沈蘊姝正坐在陸綏身側看她認真寫字。

    “郡王和郡王妃來了。”宮娥隔門通傳道。

    沈蘊姝示意陸綏無需停筆,離了案前去羅漢床上坐,吩咐宮娥請人進來。

    夫婦二人邁進殿中,向沈沅槿見禮。

    沈蘊姝忙叫他二人坐下,沈沅槿便坐于她的對面,陸昀則是坐在下首的圈椅上。

    盈袖現下已是沈蘊姝宮里的女官,穿的并非青衣,而是一身緋搭綠的衣裳,但見她領著兩個小宮娥進前奉茶,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整個人瞧上去比從前還要端莊穩住了。

    沈沅槿雙手接過茶碗,與人道謝。

    “永穆這般用功,將來可定是要蟾宮折桂,考個女狀元了。”沈沅槿的一雙清眸落在奮筆疾書的陸綏身上,眉眼含笑打趣她道。

    陸綏六歲開蒙,到如今已跟著師傅念了兩年的書,生僻些的字詞還未學過,常用的卻是學了七七八八,大抵都認識。

    她這會子正伏在案前寫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聽見沈沅槿打趣她,加快筆速將其寫完,起身過來,撲到沈沅槿的懷里,甕聲甕氣地道:“阿姊許久不來看我,我在宮里怪悶的,好容易出來一趟,阿耶說要教我射箭,現在還不見人。”

    八歲上的小女郎藏不住話,何況這里又沒外人,只管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心里話都敢說。

    她的話音方落,就聽門外傳來一陣輕咳聲,接著又是一道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陸淵的聲音從門框處傳來:“永穆是在怪阿耶回得晚了么。”

    陸淵高大偉岸的身形與下晌的陽光一并映入眼中,許是因著在幽州的三年并不輕松,瞧上去倒像是老了五歲不止;反觀被他精心呵護多年的沈蘊姝,雖已年過三十,觀其相貌,約莫只在花信之年。

    “晌午日頭大,阿耶是怕曬著你和阿娘,這才回得晚了些。再有小半個時辰那日頭就不曬人了,阿耶再陪你騎馬射箭可好?”陸淵說著話,人已來至陸綏跟前。

    沈沅槿和陸昀皆立起身來,屈膝下拜,獨沈蘊姝被他按下肩膀,示意她無需行禮。

    陸淵抱起陸綏,令他夫妻二人平身。

    顧念著沈蘊姝疼愛沈沅槿,側目掃視陸昀一眼,隨口問: “朕待會兒與麗妃和公主外出騎射,玄儀夫婦可要一道去?”

    陸昀憂心沈沅槿還未緩過來,遂偏了頭去看她,那眼里的意思,分明是征求她的意見。

    她的確許久沒來探望過沈姑母和綏綏,但既然陸淵來了,她也不好在他們一家三口面前礙眼,旋即輕輕搖頭。

    陸昀會意,婉拒道:“卑下與內子尚還有旁的事,便不去了。”

    他倒識趣。想起梁王府蟄伏時陳王的有意疏離、趨炎附勢,陸琮離京時陸昀曾去相送,若非看在他是沈蘊姝內侄女夫君的面上,當真不想給他好臉色。

    陸淵沒再看陸昀夫妻一眼,轉而問起陸綏的功課來,陸綏興高采烈地說她寫完了,扯著他的衣袖要他去書案那邊看。

    待檢查完陸綏的功課,陸淵便叫宮人帶陸綏去亭中玩,顯是想要和沈蘊姝獨處,沈沅槿極有眼力見地給陸昀遞眼神,起身告辭。

    陸淵淡淡應了聲,待陸昀和沈沅槿退出去后,徑直走到沈蘊姝身邊坐下,勾了她的腰肢將人往懷里帶,低下頭去含她的唇。

    沈蘊姝的口脂悉數被他吃去,不由面紅耳赤,忽想起什么,水盈盈的眸子望向他,聲如蚊蠅地道:“圣上狩了大半日的獵,想來還未及沐浴”

    她是江南水鄉滋養出的柔美女郎,不比他這混跡行伍多年的粗人。

    陸淵把頭一低,不由嘆息一聲,退出手來,轉而去扯她的衣帶,“也罷,待會還要出去騎馬,夜里泡過溫泉再與你討賬。”

    屋里依稀的傳出些別樣聲響,宮人們耳聰目明,忙牽起陸綏往遠些的地方玩去了。

    陸淵命人送水進來,親自將她的手擦凈了,穿好衣衫,這才去收拾他自己的。

    騎射場上,內侍呈來一柄孩童用的弓箭,細細觀之,乃是用百年極品的紫檀木制成,不但刷了朱紅的漆,還畫了好些陸綏喜歡的花紋在上頭。

    陸淵先教陸綏拉弓射箭,而后便叫她自己玩,轉而去一門心思地教沈蘊姝學拉弓。

    沈蘊姝素來體弱,活了這三十載沒做過一點重活,著實沒多少力氣,便是尋常弓箭,她亦極難拉開,陸淵正好借由此事和她親近,整個過程下來,沒有一刻不是貼著她的背,握著她手,就連騎馬的時候,都是與她同乘。

    陪她母女騎射過后,陸淵一手抱了陸綏,另只手摟抱著沈蘊姝的腰,不曾向她們展示血淋淋的獵物,而是帶她們去看被他射中了前肢的野兔。

    那野兔肚子圓滾,也正因如此,它雖躲過了陸淵射出去的致命一箭,卻又沒有全然躲開,終究還是被射中了腿。

    陸淵一向沒什么同情心,然而看那野兔肚圓腿腫,無端想起沈蘊姝孕晚期時的難受模樣,加上記得陸綏說她最喜歡的動物便是兔子和貍奴,竟是起了惻隱之心,非但沒有補箭,反叫人小心抱起,帶回來叫隨行的軍醫好生治療板扎。

    陸綏的認知中,箭是用來射靶心的,而非毛絨絨的小動物,故擰眉問陸淵道:“阿耶,它是怎么受傷的?”

    自然是被你耶耶射出的箭傷得呀。然,這樣的話沈蘊姝也只在心里暗暗想想,為了維護她的童心,必定不能如此說。

    就在沈蘊姝欲要編個謊話替他遮掩過去時,陸淵竟先開了口,面不改色地道:“阿耶午后在林子里乘涼,碰巧見著它被夾傷了腿,想起永穆喜歡兔子,特意將它帶回救治。”

    阿耶待她一向極好。陸綏沒有半點懷疑,對著陸淵和沈蘊姝撒嬌道:“阿耶,阿娘,我想照顧它,可否將它放在我屋里養著,等它的傷好了,再放它回山里。”

    陸淵撫了撫陸綏的發髻,平和的語氣里透著一絲威嚴,“終究是野物,豈可放在屋里,用籠子關了放在檐下也是一樣的。”

    兔子不用睡床,屋里屋外差不太多。陸綏想得極開,懂事點頭:“好吧,謝謝阿耶。”

    說完,興致勃勃地取來一片菜葉子蹲下身子喂給兔子吃。

    且說眾人狩來不少獵物,當天晚上便以烤肉為主,足足設了幾張大圓桌子。

    陸鎮拿刀割烤熟的鹿腿肉吃,縱然隔著升騰而起的絲絲青煙,抬首之際,映在瞳孔里的唯有那抹嫩鵝黃的窈窕身影。

    他們親昵著,言笑著,上晌的那段插曲分毫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夫妻情意,就好像那一切從來都不曾發生過。

    握刀的手又添幾分力道,鮮美的鹿肉仿佛頃刻間失了滋味,陸鎮味同嚼蠟,沒吃幾口,兀自斟滿一碗郎官清,仰頭一飲而盡。

    借酒消愁,陸鎮心里好受了些,復又自虐般地去拿眼描摹她的輪廓,默默記下她身上裙衫的樣式。

    陸斐原以為三年過去,陸鎮早該放下了,不想今日一見,他竟越發癡迷于陸昀的妻了。

    有道是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即便是寡欲多年的陸鎮,一旦陷入,亦無法自拔;憑他的性子,必定是要想法子將人弄到手的。

    這樣的一張美人面,倘若不是嫁與陸昀為妻成了郡王妃,若是叫那等尋常人家的郎君得了去,不定招來多少權貴的覬覦,如何護得住她。

    陸斐暗暗感嘆一番,旋即收回目光,夾了塊炙豬肉下酒吃。

    至十月中旬,夔王抵達荊南不過小半月,竟是突發急癥歿于萬州,雖滿朝嘩然,有那起子心眼實的于明堂之上奏請陸淵徹查此事,追隨陸淵多年的朝臣出言制止,道是仵作驗過,確是死于急癥無疑。

    那老臣卻不肯聽,顫巍巍地掀了衣袍直直跪下,又說了好些陸臨在位時待梁王府不薄的言論,欲要逼迫陸淵徹查陸琮死因。

    陸淵豈能容他在人前放肆忤逆,頓時沉下臉來,眼底寒涼一片,深吸口氣,正要發作,陸昀那廂卻在這時出列,道薛公乃是因夔王離世憂思過度,一時想岔言辭過激了些,并無冒犯天威和東宮之意。

    而后又有人出列求情,薛守義這才理智回籠了些,磕頭請罪。

    橫豎是個黃土埋脖之人,見他認錯,陸淵沒再同他計較,只是意味深長地凝了跪在地上著緋衣官服的陸昀一眼。

    下值歸府后,沈沅槿奉給他一盞自己烹煮的紅豆乳茶。

    陸昀伸手接過,啟唇細細品嘗一番,淺笑著夸她烹煮的牛乳茶味道很好。

    即便他掩飾得極好,沈沅槿還是察覺到情緒低落,少不得問上一句:“二郎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

    陸昀的目光略有閃躲,低聲回道:“左不過是朝堂上的事,無甚妨礙,沅娘不必懸心。”

    聽聞是公事,沈沅槿不好再多問,旋即話鋒一轉,給他講起她日前看的傳奇話本故事,也好讓他暫時拋卻煩惱,開懷一些。

    沈沅槿說得繪聲繪色,陸昀聽得亦十分認真,兩個人不知怎的鬧到床上去,陸昀精準無誤地取來藏在床尾木匣里的東西用上,片刻后,衣物落了滿地。

    轉眼到了這年的十一月,長安城中寒氣逼人,冷風如刀。

    書房內,陸鎮手里握著一卷案卷文書,沉聲命人去請詹事府的少詹事過來覲見。

    又過得十余日后,陸昀在下朝歸府的途中,被一雙十年紀的男郎當街攔住去路。

    陸昀默聲聽那衣衫單薄的男郎泣淚陳過情后,先悉心將人安撫好,又問了他在長安落腳的地方,次日便趁著去刑部取文書的檔口查閱了一卷文書。

    這日過后,陸昀便又忙碌起來,沈沅槿一連三日不曾與他親近過,她手底下管著幾間鋪子,加之下月就是年末,近來亦不得閑,二更天便早早睡下。

    忽有一日,沈沅槿下晌自東市歸府,解了披風掛在門后,迫不及待地靠近炭盆坐下。

    辭楹亦被外頭寒涼的風雪凍得不行,回想起外頭壓在城池上空的陰云,在碳火邊搓手道:“瞧這天色,今晚莫不是要落雪?”

    沈沅槿雖格外怕冷,卻也極愛看那皚皚白雪裝飾萬物,有道是瑞雪兆豐年,落些雪凍死、害蟲暖土積水,明年莊稼人也可有個好收成。

    “往年長安總在這時候下雪,想來今年也是大差不差。”

    她兩個說著話,又有小丫鬟送來茶水,隔扇推開的那一瞬,北風直往屋里灌,拍在木門上,發出低沉的嗚嗚聲響;從那聲音可判斷出,風力比方才大了許多。

    至掌燈時分,天空飄起片片微小的碎玉。

    沈沅槿擔心陸昀有沒有帶傘,又怕那雪下得大了,積在路上,他回來時會難行。

    不覺間已臨近二更,仍不見陸昀回來。

    許是有公事在外頭絆住了腳。

    沈沅槿深信他,從不疑心他會在外頭亂來;只是這樣的雪夜著實讓人心神難安。

    這般又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仍是不見陸昀回來,二更的梆子聲傳入耳中,沈沅槿心中愈發忐忑。

    辭楹觀她眉心微蹙,便勸她道:“郎君約莫是歇在外頭了,雪夜寒涼,娘子何妨早些睡下,明日再差人出去問問罷。”

    為今之計,也只有此了。這樣冷的天,倒要去何處尋人呢?又不好大晚上驚動舅姑。

    沈沅槿想畢,自個兒用熱水凈過面,叫辭楹掌燈,自行上床去睡。

    辭楹吹滅屋中最后一盞燭火,執著燈臺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去下房安歇。

    沈沅槿一夜不曾睡好,好容易熬到翌日破曉,再沒了睡意,披衣坐在羅漢床上,聽那落雪的聲音打發時間。

    天蒙蒙亮時,辭楹也起身了,先穿衣去水房燒些熱水洗漱一番,而后才往屋里來喚沈沅槿起身。

    辭楹信手推了門,還未踏進屋中,就見沈沅槿在昏暗光線里靠著引枕獨自靜坐。

    “什么時辰了?”沈沅槿低聲問她。

    辭楹道:“約莫是辰時。這樣冷的天,屋里沒有碳火,娘子怎的在這處坐,不怕凍著。”

    陸昀一夜未歸,沈沅槿總不能安心,打發人去大理寺尋他。

    只那小廝還未出府便被人攔住,而后,陸秩那邊派了人過來她這處傳話。

    “郡王昨兒下了大理獄,這兩日約莫是回不來了;王爺正想法子救他出來,讓奴囑咐郡王妃莫要聲張,萬不可叫王妃知道。”

    沈沅槿有如晴天霹靂,險些站不穩,努力穩了穩心神扶住案面,忙不迭追問道:“下獄?因何事下獄?便是朝廷拿人,也該有個名頭。”

    那婢女道:“個中緣由,奴亦不知,郡王妃有什么話,需得等王爺歸府,問問王爺。”

    沈沅槿問不出什么,便叫送他她出去。

    陳王現下不在府上,必定是在為此事奔走去了。沈沅槿沒奈何,只能等他回來問過情況再做計較。

    傍晚,那瓊花般的白雪還在漱漱往下墜落,庭中白雪越積越深。

    陸秩奔波一整日,身心俱疲地自馬車上下來,凜冽的寒風刮在臉上跟刀割似的,雪水浸濕他的鞋襪,涼意浸透皮肉,冰寒刺骨。

    沉眸一言不發地往府里進,沈沅槿早在他院外等候多時。

    “阿耶。”沈沅槿低低喚了陸秩一聲,再難壓抑心間對陸昀的擔憂,開口問他:“二郎的事,如何了?”

    陸秩停下腳步,確認此處并無旁人,還是頗為謹慎地壓低聲音道:“自圣人登基以來,太子任尚書仆射,攝六部事,昨日早朝,太子參二郎貪墨,欲為罪臣翻供脫罪,呈了罪證和贓物,圣人發怒,命大理寺下獄清查。”

    二郎一貫清正端方,又豈會為那黃白之物所動?沈沅槿不信他會貪墨,語氣堅定道:“阿耶,二郎定然是冤枉的,我不信一個肯為平民百姓洗刷冤屈的人會去貪墨。”

    今天他已將能見的人都求了個遍,卻是無一人肯出手相助。是以無需沈沅槿來找他,至多不過明日,他亦會命人請她過來。

    她這會子就在面前,陸秩索性豁出這張老臉,益發沉了聲調:“你我信他又有何用?需得圣人、太子和刑部的人信。這樣冷的大雪天,監牢嚴寒無比,倘若刑部的人再動起刑來屈打成招,二郎如何經受得住?麗妃如今頗得盛寵,若是她能去向圣人求情,御史臺和刑部有了顧忌,不敢動用私刑,此事或許還有轉機。”

    麗妃,她的姑母。前些天宮里傳出消息,沈蘊姝有了身孕,圣人格外開恩,準她每月進宮探望她兩回。

    這月她才去過一日,倒是還可再去一回。沈沅槿并不想讓沈蘊姝參與到前朝的政事中去,不免有些猶豫不決。

    陸秩見她下不了決斷,卻是朝她俯身下拜,低聲下氣道:“我只玄 儀和大郎兩個兒子,玄儀的阿娘去得早,獨留下他這一個骨血,若有閃失,叫我百年之后如何有顏面去見她的阿娘我是長輩,此事原不該叫你出頭的,實是別無他法了,這才厚著顏,懇請你看在和二郎夫妻一場的情分上,千萬救他這一回。”

    這三年多來,陸昀待她極好,從不曾虧過待她分毫,便拋開男女之情不談,親情和情分總也是有的,她又如何能夠坐視不理?

    沈沅槿黛眉蹙起,亦彎了腰膝虛虛扶他起身,“阿耶這般,豈不是要折我的壽嗎?我明日就進宮去見麗妃,阿耶快快請起。”

    親耳聽她應下此事,陸秩仍堅持拱手一拜,這才肯站直身子。

    翌日清晨,沈沅槿好生梳洗一番,拿了令牌拜帖,乘車望宮門而去。

    拾翠殿。

    沈沅槿扣響殿門,掌事媼婦開了門,見是她,將人帶到一邊,面無表情地道:“麗妃身子骨弱,這一胎并不穩固,太醫囑咐過,必定要安心靜養,萬不可情緒波動太大;臨淄郡王的事,圣人特意吩咐過不讓麗妃知曉,是以郡王妃今日是不能見到麗妃了。”

    陸昀她要救,姑母的身子亦要顧及。

    聽那媼婦如此說,沈沅槿立時歇了見她的心思,“即是如此,姑母身子要緊,我便不進去叨擾了。”話畢,悻悻離開。

    不能去求姑母,便只能去求陸淵或是陸鎮。從前陸淵看在姑母的面上,對她并不十分冷漠,約莫是要好說話些;可他如今成了帝王,是她輕易能見的嗎?

    沈沅槿這般想著,腳下步子愈發沉重,終是問著路尋到了太極殿外。

    內侍隔著殿門傳話,陸淵正批折子,聞聽是沈沅槿求見,執筆的動作一頓,漫不經心地道了句“不見”。

    姑母見不得,陸淵不見她,如今她能去求見的,便只有掌管此事的陸鎮一人了。

    他的性子太過冷硬孤僻,平日里總是板著一張臉,似乎只愛和刀劍相對,周身又透著股上位者的威儀,沈沅槿對他雖稱不上害怕恐懼,終歸是不大喜歡同他這樣的人相處,便是不巧遇著,亦不過是敬而遠之罷了。

    然而此番不得不去求見于他,便也只能暫且將他視作平易近人之人了。

    沈沅槿行走在冰天雪地間,撐傘的手早凍得發紅,那傘面上的白雪亦積了好些,用微微發僵的手將其抖落,渾然不知她的衣上也因風向的緣故積了些霜雪,轉而向宮人去問東宮的位置。

    內侍來報時,陸鎮已在東宮等候她許久。

    “請進來。”陸鎮話音一落,那內侍便恭敬道了聲是,折回去請沈沅槿進殿。

    沈沅槿在檐下收了傘,隨人進去。

    溫暖如春的金殿中,陸鎮執筆端坐于禪椅之上,身前是一張案幾,案面堆了些文書。

    沈沅槿走了不下半個時辰的路,不免手腳冰涼,嗓子也有些發干,叫那炭盆中散出的熱意一烘,只覺暖和極了。

    她的鼻尖和耳朵都發著紅,行禮說話的時候唇瓣翕張,無端叫人想起春日里新熟的鮮嫩櫻桃。

    案前的男郎耐心聽她說完此行的目的,末了方從禪椅上立起身來,信步走向她。

    沈沅槿因他的靠近攥緊了手,纖長的卷睫微微顫動,等待著他的答復。

    落針可聞的環境中,不知是哪處的燈燭爆了一下,發出低低的滋啦聲;殿中光影搖曳,陸鎮來至沈沅槿身前,灼灼目光落于她的丹唇之上,他想,因她而起的妄念,是該滿足一二了。

    高大如山的身影不斷逼近,遮住大片燭光,沈沅槿被陰影籠罩,本能地往后退。

    “別躲。”陸鎮出言喝止她,在她驚慌錯愕的眼神中,抬手為她拂去衣上的積雪,“雪路難行,不知郡王妃今夜可愿宿在東宮?”

    第29章 聽話,放松些

    落雪的日子, 屋里的光線算不得好,殿中燃了燈輪照明,橙黃的燭光映在陸鎮的面上, 五官鍍上一層淺淺的金色光暈,深邃的眼眸和高挺的鼻梁越發清晰,叫人難以忽視。

    陸鎮說這話時的表情云淡風輕,仿佛口中所言之事再稀疏平常不過。

    她早已嫁與陸昀為婦, 他怎可輕飄飄地道出如此厚顏無恥的話語?他要她在東宮過夜,話里話外的意思表達,實在太明顯不過。

    沈沅槿頃刻間掙圓了眼, 瞳孔放大, 不敢置信地望向陸鎮, 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殿下慎言!”饒是沈沅槿這會子心跳如擂鼓,還是強裝鎮定地提醒他注意言辭,期盼他還尚存些許廉恥之心, 莫要再這般口出輕薄之言。

    她不知,她的這番話語非但未能喚起陸鎮的廉恥心,反越發勾起陸鎮想要征服和得到她的齷齪心思。

    陸鎮唇角微揚, 輕嗤一聲,揚起聲調毫無顧忌地道:“郡王妃竟沒聽清嗎?孤方才說,雪路難行, 郡王妃今夜可宿在東宮。”

    沈沅槿在踏足東宮前,對陸鎮的印象還停留在無妻無妾、不近女色上,卻原來,真正的他, 竟是這樣一個覬覦人婦的無恥之徒。

    她是想救出陸昀、洗刷他的冤屈不假,可這并不代表她會甘愿獻出自己的身體;便是陸昀此刻知曉了, 也不會同意她這樣做的。

    況此事尚無定論,即便陸鎮攝刑部事,可在他之上,還有圣人陸淵,刑部也未必沒有如陸昀一般正直的官員;陸鎮若要顛倒黑白,行那等卑鄙的陷害之事,怕也不是那樣容易的,總該拿出確鑿的證據,給圣人和朝廷一個說法。

    圣人正值盛年,又豈會昏聵到聽信陸鎮一家之言。她該去求陸淵,求陸淵安排第三人徹查此案,而不是在這里同這個道貌岸然的色胚白費唇舌。

    沈沅槿想畢,努力讓自己暫且壓下心中對陸鎮的驚懼、惡心和不適之感,裝作沒聽見過他的那些冒犯之言,雙眸微沉不卑不亢地道:“今日是臣婦冒昧,還請殿下勿怪;家中長輩還在等著臣婦歸家,這便先行告退。”

    她因急著離開這里,卻是連行禮告辭都顧不得了,抽身就要走,豈料陸鎮那廂甚是眼疾手快,竟在她邁開步子前,長臂一揮,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讓她走。

    陸鎮手上的力道太大,手心又熱,甫一貼上沈沅槿手腕處的白皙肌膚,立時叫她覺得骨肉俱痛,皮膚滾燙。

    不可忽視的熱意,沈沅槿的腦子頓時亂作一團,就連頭皮都跟著緊繃,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來。

    沈沅槿極力維持著一絲清醒與理智,用盡渾身的力氣去掙開陸鎮的手,怎奈那人的手像是焊牢的鐵鉗一樣,任憑她如何掙扎使力,根本無法撼動他分毫。

    “你放開,陸鎮,你放開我!我不愿意,不愿意,你不能逼迫我!”沈沅槿每掙扎無果一分,心中的恐懼便越甚一分,哪里還能好聲好氣地喚他太子殿下,又怕外頭的人聽見,只能盡量控制著音量低聲斥他。

    她既敢毫不設防地送上東宮的門來,豈有容她全身而退的道理,當他這里是她和那階下囚的后花園,她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么。

    陸鎮用另只手去勾她的腰,將她往自己身前輕輕一帶,迫使她踮起腳尖,整個上身都撲進他結實寬厚的胸膛里,繼而低垂了頭,湊到她耳畔,不加掩飾地道出心中所想:“孤便此番便是強迫了你,陸昀那個階下囚又如何呢?其實那日在馬背上,孤就想槽你了。”

    他怎能對著一個女郎道出那樣骯臟下流的字眼?!頃刻間,沈沅槿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怒意和厭惡,掙扎反抗地越發強烈,幾近失了此前維持多年的良好教養,沖著陸鎮張唇就罵:“陸鎮,你真是齷齪下”

    然而喉嚨里的流字還未出口,陸鎮溫熱的薄唇便壓了下來,全然覆住她櫻桃般大小的飽滿唇瓣,粗糲的舌頭撬開她的牙關,直往里搗,似要掃遍每一個角落。

    她的唇又香又軟,仿佛盈滿清甜汁水,這世間的任何鮮果都無法與之媲美,怎么啃咬吸吮都覺不夠,恨不能時時含在嘴里才好。

    他的舌似要將她的口腔占據,連呼吸都被他掠奪,沈沅槿只能艱難地用鼻息換氣,大腦有些缺氧,臉頰漲得通紅。

    陸昀從不曾這樣野蠻地對待過她。

    沈沅槿尋不到擺脫陸鎮的法子,只能兩手并用抵在他的胸膛處勉強隔開些距離,心中又急又氣,更覺屈辱至極,不覺間落下兩行熱淚來。

    溫熱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至唇畔,被陸鎮的唇舌帶入口中,暈染出淡淡的咸味。

    她哭了,是他吻得太急太重,弄疼她了嗎?陸鎮有些心煩意亂,生出片刻的遲疑來,原本無甚章法的舌尖微微頓住。

    沈沅槿趁著陸鎮出神的檔口,勉強止了止淚意,兩行皓齒發狠去咬他的舌尖,而后雙手向上發力去推打他的膀子。

    陸鎮吃痛,立時思緒回籠,再沒了對她的憐惜,哪怕舌尖被她咬破,沁出血來,亦不肯就此離開她的唇,勻出只手來扣住她的脖頸,另只手重了攥她腰的力道,將她牢牢禁錮在自己的懷里。

    她又哭了。點點咸味混著淡淡的鐵銹味,陸鎮卻是益發難以自持,沉湎其中。

    前所未有的滋味,非是夢境中吻她可比的。單是親吻便有這般銷魂滋味,若要了她,豈非如登仙境?

    陸鎮暗自想著,早在不知不覺間粒將起來,熱流匯聚。

    沈沅槿驚恐萬分,蜷起腰背直往后躲。

    陸鎮顯是忍不過了,大掌松開對她脖頸的桎梏,急急忙忙地去抓她的白凈素手。

    沈沅槿如何肯從,兩手死死握緊了拳頭。

    腹下脹得難受,陸鎮鳳目微凝,頗有幾分不滿地離了她的唇,嗓音低啞地命令沈沅槿道:“松開。”

    此時此刻,被玉念支配的陸鎮看上去甚是可怖,似乎下一秒就要化身林間捕食獵物的兇惡野獸。

    沈沅槿不敢再像先前那樣貿然出言激怒于他,而是盡量試著用平和些的語氣同他講道理,望圖喚醒他的一絲羞恥心。

    “臣婦不愿意,殿下貴為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可去尋樂意與殿下這般的女郎,何必要強人所難?殿下若這時收手,臣婦可當做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渾身血液叫囂著,天知道他是用了多么大的自制力才能強撐著聽她說完這番話。

    陸鎮眉心蹙起,顯然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待跟前女郎落下話音,他竟大發慈悲般地忽然張開五指,解除了對她手腕的控制。

    他就那般靜靜站著,未發一言,默不作聲地注視著她,仿若幽暗叢林里發現獵物的虎狼,全神貫注,目不斜視。

    眼見他擰眉不說話,沈沅槿吃不準他的心思,也不敢問,權且當作他是已經清醒過來、理智回籠了;壯著膽子短暫地同陸鎮對視數息后,確認他再無其他動作后,深吸一口氣,當即逃也似的轉身離去。

    就在沈沅槿將要推門而出的時候,身后驟然傳來那人陰惻惻的聲音,威脅和恐嚇的意味十足。

    “今日隨郡王妃進宮的人,除車夫外,好似還有兩名婢女,孤想想,其中一個可是叫辭楹?她此時應當就在暖閣內侯著你。”

    辭楹二字入耳,沈沅槿幾乎是一陣惡寒。她今日進宮之事,他原來早就知了,大抵是一早就提前派了人在宮門處窺探于她。

    沈沅槿正思量間,陸鎮倨傲的語氣便再次在耳邊響起道: “自你今日踏足東宮之時起,此廂事上便由不得你拒絕;如今你是愿也好,不愿也罷,孤都要定你了;待今日過后,你去大理獄尋陸昀簽了和離書,孤自會放他出來,往后再不與他為難。你若想讓他長長久久地活著,除順從孤外,別無他法。”

    此話一出,沈沅槿立時從頭涼到腳,徐徐收回伸出去欲要推門的手,復又緊緊握成拳,唇瓣翕張,聽見自己那仿佛浮在云端的微弱聲音:“我若抵死不從,你會一并殺了辭楹她們嗎?”

    陸鎮并不正面回答,扯著嘴角道:“娘子既有此問,想來心中已有答案。娘子該當知道,這世上決計不會說話的,唯有死人而已;你若死在東宮,孤又豈能容她們在外胡言亂語。”

    話畢,兀自坐回羅漢床上,好整以暇地注視著沈沅槿,語氣里帶了些不耐:“孤的耐心不多,你若果真不惜命,也不在意他們的性命,現下便可自行了斷。”

    不惜命,她怎會不惜命,這條性命來之不易,若是就此失去,誰知還會不會有第三條;何況這幅身軀才二十歲的年紀,她還有諸多想要去做的事……

    活著方有希望,她一定要活下去,也要陸昀能夠活下去。

    貞潔從不在衣衫之下,她若為了這個去死,無端連累旁人,著實不值當;至于陸昀,天底下豈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的,就當是他們今生有緣無分罷。

    沈沅槿深思熟慮過后,漸漸冷靜下來,抬眸看向陸昀,試探他的口風:“太子殿下大費周章地逼迫我與夫郎和離,可是存了欲要娶我為妻的心思?”

    是存了娶她為妻的心思嗎?

    陸鎮還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他只知自己想要她,見不得她是陸昀的妻,同陸昀親近。

    如今她既提了出來,他便不可不想一想了;憑她的出身和臨淄郡王妃的身份,自然當不得太子妃,旁的位份,他倒是不吝給她。

    陸鎮沉吟片刻,輕描淡寫地道:“待你我成了好事,你若愿意,孤可納你為良娣。”

    莫說是良娣,便是太子妃又如何,她絕不會嫁給一個無恥下流、仗勢欺人的惡棍。

    沈沅槿一早便料想到他不會有娶她為妻的心思,她要的也正是他的這句話,如此便可將話挑明了說。

    “我不會與人做妾。方才殿下只說了順從于你,待我與夫郎和離后便放了他,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殿下應不會誆騙我一弱質女郎罷。”

    他不嫌她二嫁之身,愿以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之位聘她,她竟還挑剔起位份來了。

    陸鎮想到此處,不免覺得心中憤憤,登時面露不悅,失了耐心詢問她道:“孤親口所言,自當遵守。娘子可想好要死還是要活了?”

    沈沅槿聞言,沒有接話,沉默許久后,終是下定決心,腳步艱難地走向陸鎮,而后在他面前立住,動作僵硬地去解自個兒衣上系成結的帶子,用自己的的行動告訴他答案。

    不多時,陸鎮所有的目光皆匯于一處,女郎身上厚重的外衫褪去后,露出一件素白包邊的里衣來,那訶子裹住的渾圓愈發凸顯,呼之欲出。

    陸鎮看得口干舌燥,不自覺地滾動喉結,嫌她解得太慢,旋即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輕而易舉地摟抱住她,急急吻上她的唇,兩手去扯她的衣帶。

    里衣滑落,露出白皙的肩,妃色的訶子。

    訶子上刺著兩朵純白的蘭花,無端叫他想起,女郎無聲靜坐時的清冷氣質。

    陸鎮指尖滾燙,胡亂摸索間,只覺所過之處,無一處不軟,待訶子的找到系帶,毫不猶疑地扯去。

    滑膩豐軟,陸鎮貪婪地攏了攏,勉強止住吻她唇的心思,視線向下。

    白生生的一片,其上的珠玉尤其惹眼。

    陸鎮埋首,薄唇輕啟,迫不及待地銜住那珠玉。

    時值寒冬,沈沅槿失了上衫,如何經受得住,饒是屋里燃著碳火,亦不免輕輕顫動。

    陸鎮意亂情迷,再顧不得許多,張開兩條壯實的鐵臂托抱起她,大步往內殿走。

    舍不得離開她,陸鎮整個人與她一同跌進錦被之中,輕車熟路地解下自己腰間的蹀躞帶,綢緞的衣袍立時披散開來,墜落于地。

    沈沅槿處在下方,彼時只能看見他束著金冠的發頂,他身上的衣衫越來越少,很快便現出滿是緊實肌肉的魁梧身軀。

    單是前臂就足有她的腿粗,寬大的手掌能握住她的半邊腰,整個人像是比兩個她還要多,叫人如何不心生害怕。

    心中恐懼,沈沅槿別過頭,不敢直視他。

    陸鎮沉迷于女郎的酥雪,暫無心思去看她面上的神情,將那用柔軟綢緞制成的褻褲隨意丟棄于地,抓了她的一只小手握在手里,繼而向下。

    還未貼近,沈沅槿便被熱氣燙到,本能地往后縮,想要把手收回去。

    陸鎮豈肯容她躲,強勢地按下了。

    手指留了縫隙,攏不住。沈沅槿方才還只是恐懼,這會子已是魂不附體。

    即便她早已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女郎了,仍是叫他那嚇得花容失色,長睫都在微微顫動。

    察覺到她在抖。陸鎮動作一頓,支起下巴看向她,低低問了句:“害怕?”

    沈沅槿眼眸微垂,心神不定地點頭承認。

    陸鎮觀她這副惹人憐惜的柔弱模樣,不禁心生疼惜,脫出手來輕撫她的鬢發,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與她說話:“既害怕,待會兒就乖順些,才好少受些苦頭。”

    他這話半點不像是在寬慰她,反而充斥著命令的意味,非但起不到安撫沈沅槿的作用,反而叫她越發厭煩于他。

    沈沅槿沒有理會他,只跟塊沒有生命力的木頭似的躺在錦被上。

    陸鎮將她的襦裙堆疊至腰上,凝了許久,忽地伸出手去。

    沈沅槿極力忍耐,別過頭去,攥住軟枕的兩側。

    心中厭惡他,每一秒鐘都是那樣的漫長;鈍痛襲來的時候,疼得她倒吸涼氣、臉色發白。

    沈沅槿原以為自己能夠坦然面對,可真當陸鎮這樣做了,她的心里還是覺得屈辱至極,眼中的熱淚抑制不住地往下掉,不多時便哭花了一張臉。

    女郎低低啜泣的聲音傳入耳中,攪得陸鎮心生煩悶;他這會子進退不得,亦不好受。

    “乖,放松些。”陸鎮溫言細語地引導她,緩了又緩,終究不忍全然擁有她。

    即便如此,陸鎮還是體會到了不可言喻的滋味,夢中的那些如何能與之相提并論。

    陸鎮紅了眼,握她腳踝,力道漸重,然而半刻鐘未至,竟是敗下陣來。

    對視的瞬間,兩人都怔了會兒,沈沅槿先陸鎮一息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了何事,以為自己得以解脫,勉強止了止眼淚,抬起腰就要起身。

    剛剛發生的事,于陸鎮而言,足可用恥辱二字形容。陸鎮豈肯面對這樣的自己,重又按下她的肩,再次牢牢禁錮住她的邀肢。

    沈沅槿見狀,登時嚇得花容失色,驚慌失措地伸手去推陸鎮。

    可想而知,她的這番舉動,在陸鎮面前無異于螳臂擋車,根本起不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帳中的溫度不斷攀升,熱意翻涌升騰,沈沅槿壓抑著聲調,眼中淚意不斷,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串子,漱漱而落。

    陸鎮看了,心里莫名有些悶悶的,不自覺地抬手拭去她面上的淚痕,擰眉反問:“好娘子,我已是忍著了,怎的還是這般難受?”

    沈沅槿疼得額上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只怏怏點頭,卻是抿著唇未發一言。

    觀她氣息奄奄,淚痕斑斑,攥著褥子的指尖都在發白,大抵的確十分難耐。

    陸鎮不欲讓她就此怕了他,橫豎他只說順從,未說明次數和日數,往后他要尋她的日子還有著呢,倒也不必太過心急。

    “娘子明日既還要見家中長輩,孤此番便發一回慈悲,輕放了你。”陸鎮平聲說完,果真退后。

    脹痛感緩和許多,沈沅槿這才勻出些心思去分析他嘴里的話是何意思。

    他為何要說此番?莫不是還想有下回?

    不待沈沅槿得出答案,陸鎮便挪動的身子讓她側躺,壓了她的腿,從后方貼抱住她,接著撩開她的發鋪在枕上,大掌穿過她的手臂撫著前面的軟玉,細吻她的脖頸和肩背。

    他的體格太大,身上太熱,沈沅槿很快又開始出汗,煺間的異樣感難以忽視,哽咽著,斷斷續續地發出聲調。

    待此廂事畢,沈沅槿手心通紅,眼睛哭得紅腫,嗓子也啞了。

    陸鎮命人送熱水進來,草草清洗過后穿了褲子,而后取來一早備下清熱消腫的藥膏,再次凈手,指尖取藥替她涂抹。

    破皮的地方有些刺痛,沈沅槿輕輕嘶了一聲,本能地向后躲。

    陸鎮一把拽住她的腿,不讓她躲。

    “娘子若想好得快些,便乖乖上藥。”陸鎮態度強勢,語氣聽上去算不得好,沈沅槿咬著牙沒再亂動,卻又感覺到一團微涼霧氣拂至肌膚上。

    陸鎮上藥的動作放輕放緩許多,似乎還在輕輕吹氣,顯然是為著緩解痛感。

    窗外的天色麻麻黑了,但因屋中燃著半人高的燈輪,不大能夠感覺得到。

    沈沅槿將頭埋在軟枕里,在他手指上最后一處藥的時候,咬住了下唇。

    她的微小動作俱被陸鎮看在眼里,格外動了些心思,伺候她一回,取來一身干凈的里衣里褲幫她穿好。

    他這處連女郎的貼身衣物都有,很難叫人不懷疑他是否也同旁的女郎在此處行過那事,這身衣物是不是旁人的

    她現在只想快些離開此處,哪有挑三揀四的心思,扶腰下床,自個兒去穿外頭的衣裳。

    陸鎮會穿寢衣,可這女兒家外穿的衣物,他還不曾替人穿過,怕耽擱沈沅槿出宮的時間,便也沒有去幫倒忙。

    兩條腿軟得厲害,沈沅槿強忍著不適轉身離開,剛要推門時,陸鎮那廂也已穿好衣袍,恢復到平日里持重肅穆的模樣。

    陸鎮凝視著她,指節分明的大掌裹住她細白的手背,垂首在她耳邊輕聲吐詞,“孤只給你三日時間,三日后休沐日,孤在崇仁坊玄風巷掛碧玉琉璃燈籠的倉華別院侯著你;郡王妃若不能帶了和離書前來,孤亦不知御史臺和刑部提人審問,是否會動用私刑。”

    話語中的威脅意味十足,沈沅槿視他為洪水猛獸,一心只想快些離開,想也不想地點頭答應:“好。再晚宮里就要下鑰了,我真的該回去了。”

    陸鎮沉眸看一眼沈沅槿脖子上難掩的紅紫痕跡,“好意”出言提醒她道:“回去換身領子高些的衣衫。”

    沈沅槿心里發毛,木訥地點頭應下,待陸鎮收回手后,將衣領往上提了些,接著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西次間的廂房內,辭楹早已等候沈沅槿許久,多次詢問東宮的內侍無果后,甚至還起過出門去尋沈沅槿的心思,但卻每回都會被人攔在門口,不讓她踏出廂房一步。

    外頭雪已漸漸停住。張內侍望見沈沅槿出來,這才讓人去放辭楹出來,將桐油傘交還給她,另有狐裘和夾棉的衣裙一套。

    沈沅槿張唇就要拒絕那些衣物,然,她還未及出言,身后的素衣宮娥便上前一步同她耳語道:“藥膏放在狐裘下。太子殿下特意囑咐,郡王妃下回過來時,便穿這身衣裳。”

    那宮娥說著話,捧著那朱漆梨木托盤跟在她主仆身后,顯是要送她至宮門。

    沈沅槿很不喜歡這種強按她頭不容她拒絕的感覺,就好似叫人控制了人身自由一般。心事重重地走在冰天雪地中,腿間的酸痛疲乏無一不提醒著她今日在東宮所受的屈辱。

    辭楹向來心細,可謂觀察入微,當下瞧出沈沅槿頗有幾分奇怪的走路姿勢,加之她又在太子殿中那樣長的時間,隱約明白過來些什么。

    辭楹沒有貿然開口去問,只是體貼地攙扶住沈沅槿,刻意放緩步子,陪她慢行到宮門處。

    杜若自然而然地將那宮娥代入沈麗妃宮里的宮人,與人見過禮后,看到托盤內那件毛絨雪白的狐裘,隨口一問:“這狐裘可是麗妃賜給郡王妃的?”

    那宮娥沒有搭話。

    沈沅槿豈能說是陸鎮送的,沒奈何,沉吟片刻,點頭道了聲是。

    辭楹在一旁觀察她的一舉一動,見她神情不大自然,越發篤定心中所想。

    杜若沒有多心,直言外冷天冷,招呼沈沅槿和辭楹快些上馬車。

    車廂內置了炭盆,杜若翻開火星子往盆里添碳,一直到馬車停下,她二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杜若鮮少遇到她們如此沉靜的時候,臨下車前,打破了無聲的狀態,“郡王妃今日去了這好些時候,約莫與麗妃說了好些話罷。”

    沈沅槿心不在焉地敷衍一句,下了馬車后,快步往府里走,吩咐人去浴房備熱水。

    且說陸秩那處聞聽沈沅槿回府了,因天色不早,倒不好將人叫人詢問結果,姑且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沈沅槿在浴房內泡了足有兩刻鐘,憶及下晌的事還是覺得心有余悸,待擦干身上水漬換好衣物后,獨叫了辭楹進屋。

    “明日一早,你去府外替我抓副避子的藥方來,煎好后將藥渣倒了,若是有人問起來,便說是我今日往宮里走這一遭吹了冷風受寒,吃些驅寒的藥。”

    心中猜測終究不如親耳聽到來得震撼,辭楹面上滿是震驚和心疼,怔怔道:“太子他,他”后面那句“強迫了你”似是堵在了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沈沅槿輕輕頷首,給出肯定的答案。

    “娘子。”辭楹的眼眶不知怎的就變得濕潤,鼻尖也發酸,聲音里帶了些隱隱的哭腔。

    “無事,都已過去了。”沈沅槿輕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為自己的事感到難過,帶著哭腔,“累了一日,你也早些回去睡下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方才沐浴的時候,那些破皮的地方沾了水還有些痛,沈沅槿雖惱怒送她這件狐裘的人,卻也不欲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陸昀從來都是溫溫柔柔的,也不比他那樣,是以她屋里從沒有那樣的藥……。

    沈沅槿兀自去取來那藥坐在床榻上涂過一遍,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夢到了許多從前與陸昀在一處的日子,譬如他為她描眉,陪她制胭脂,給她剃魚刺,與她摘荷花……

    次日起身時,沈沅槿眼里含了些淚意,看著眼前的家具陳設,每一樣都見證了她與陸昀的恩愛過往,然而不久后,她便要與陸昀勞燕分飛,叫她如何不傷懷。

    待用過早膳,沈沅槿將辭楹端來的避子湯一飲而盡后,為著快些救陸昀出來,不得不提筆去寫和離書。

    晌午,陸秩特意抽空自署衙回府,命人去請沈沅槿過去他的書房一趟。

    沈沅槿穿著高領的長衫,另又戴了保暖的兔毛圍脖,披上一件翠羽錦緞斗篷,撐傘出了門。

    她今日還未好全,是以走得就慢了些,過了將近一刻半鐘后方到二房里。

    陸秩開門見山,問麗妃是否答允。

    沈沅槿佯裝從容地同人扯謊,叫他安心。

    擔心陸昀在獄中的安危和身體,沈沅槿當日將和離書寫好,翌日清晨便往承天門山的大理獄而去。

    獄丞那處昨日一早便得了東宮之命,當下聞聽是臨淄郡王妃前來探望臨淄郡王,心中疑惑太子殿下葫蘆里賣得究竟是什么藥,還是畢恭畢敬地將人請進去。

    寒涼潮濕的獄房,陸昀無聲靜坐,脊背挺得筆直;即便身陷牢獄也不曾灰心喪氣,眼神依然清澈明亮,發亦未亂。

    這樣的他,像極了一只孤寂落寞的鵠。沈沅槿在牢門前駐足,好一陣子才信步入內。

    陸昀沒想過會在這里見到她。許久不曾洗漱,自慚形穢,低垂了頭,羞于見她。

    “二郎。”沈沅槿站在小窗外透進來的那一絲光亮處柔聲喚他。

    陸昀手忙腳亂地整了整衣衫,又撫了撫鬢發,緩緩站起已經有些僵硬的身子來,卻聽見她用極為平靜的語氣繼續說道:“我們和離吧。”

    第30章 她需得快些去見陸鎮

    陸昀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這三年多,他們明明過得極幸福,他給她充分的尊重和自由, 她亦給溫情和關懷,從前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里,他們朝夕相伴,恩愛非常, 可如今,她竟親口道出要與他和離的話語

    是因為他下了大理獄的緣故嗎?陸昀的腦海里最先想到這個緣故,可很快, 他又予以否定:她從來不是薄情之人, 斷不會因為這個緣由便想棄他而去, 必定是有旁的難處。

    陸昀情急,顧不得自己的雙手是否干凈,當即去握她的手, 低聲下氣地懇求道:“沅娘,成婚那日,我曾說過要你的攜手到老的;我沒有做過貪墨之事, 圣人、御史臺和刑部的人斷不會因太子一人之言而治我的罪。不論發生什么事,我都可以陪你面對的,你等著我, 等我從獄中出去,我們一起解決好不好?”

    他的這番話說得言辭懇切,甚至帶了些慌亂和隱隱的鼻音,沈沅槿心中酸澀, 不忍抬眼看他,只自欺欺人道:“等你出來?我怎知你何事才能出來?倘若你出不來了, 抑或是流放邊陲,難道要我為你守一輩子寡或是陪你一同流放?我根本不像你眼中看到的那樣好,我也有私心,我也會算計,我不想再為你的事惶惶不安、擔驚受怕,你說過會永遠尊重我的意思,我如今只想與你和離,你若果真守信,便該讓我早些解脫出來。”

    陸昀靜靜聽她說著,每聽完一句,便心涼一截,最后那句“放我自由”更是如同鋒利的尖刀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扎在他的心上。

    可即便她將話到這個份上,陸昀還是不相信她會是她口中那個“不像他看到的那樣好”的女郎,他的好,不獨是他眼看到的,更是他用心感受到的。

    陸昀眼里泛起淚光,清澈的星眸凝視著她,姿態放得愈低,哀求她道:“沅娘,我怎舍得讓你守寡、陪我流放,倘若此番圣人果真叫小人蒙蔽,定了我的死罪或是流放之罪,我自會給你放妻書;可我相信,圣人不是昏庸之輩,斷不會輕易受人蒙蔽,沅娘再給我些時日,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待我出獄后,我們還像先前那樣好好過日子可好?”

    沈沅槿沉了眸子,愈發不敢去看陸昀的臉,尤其是他的眼她怕自己一旦瞧清楚了,便會眷戀和不舍他的滿腔愛意,不忍就此離他而去。

    沈沅槿極力克制著鼻尖的酸意,讓自己的聲調不帶半分情緒,狠心道:“回不去了,陸昀,我已經不再喜歡你了。確切得說,我從不曾愛過你,這三年多來,我對你只有感動,從不曾有過情意。如我這等涼薄之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戀,你若還有半分男郎的氣性在,今日就簽了和離書,放開我,也放過你自己。”

    不曾愛過他,不曾有過情意。

    陸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些美好的過往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浮現掠過,樁樁件件都在提醒著他,刺痛著他,倘若她對他只有感動,那么這三年以來的點點滴滴,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愛甜蜜竟都是她演出來的么?

    她怎么可以如此殘忍,怎么可以在這樣的境況下,讓他相信,她其實從來都不曾對他動過情。

    陸昀幾近崩潰,滿眼的不敢置信,溫熱的淚在眼里要落不落,失智般地用力去攥她的肩,生怕他力道小些,她就會憑空消失似的,歇斯底里地反問道:“不,沅娘,你是騙我的對不對?!你同我說過,要長長久久地與我在一處,等你過了二十二歲的生辰,你會與我生兒育女。你若不曾對我有過情意,根本無需那般哄騙于我!”

    他的表情極度痛苦,看得沈沅槿整顆心都揪到了一處,喉嚨里亦酸澀得厲害,就連呼吸都變沉重緩慢。

    可事到如今,她早已沒有退路可走,只能狠下心腸就那般靜靜地看著他,“二郎,你弄疼我了。”

    她的話音才剛落下,陸昀的理智立時回籠許多,手足無措地松開她的肩,滿眼心疼地說著道歉的話,“對不起,沅娘,我不是故意弄疼你,對不起”

    陸昀一面向她道歉,一面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試圖從她的話語和神情里找出破綻。

    她或許并非沒有對他動過情,而是有苦衷和難處,又或者是有某種外因在迫使她離開自己。

    但不論是出于何種原因,他現在能做的,唯有盡力去挽留她,求她不要離開他。

    陸昀復又去握她的手,神情懇切地道:“沅娘,你從來都不是我的枷鎖,我放不開你,也無需放過自己;你不喜歡我、不愛我也無妨的,只要我愛你、可以繼續感動你便夠了,我求你莫要在事情尚未有定論之前拋下我好不好?”

    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哪里還有半分往日同她說話時的舒朗陽光,像是隨時都可能會哽咽出聲來一般。

    沈沅槿低垂下頭,緩了好半晌才不至讓自己的表情垮掉,流露出哀傷之情;狠心將她的手從陸昀的掌心里抽出,“不好。陸昀,你聽清楚,我從 來都不喜歡你,將來也不會愛你,我不想再做你的妻,我要與你和離你說過會永遠尊重我的心意,你不能食言。”

    他曾說過會尊重她的心意,可他從來不曾設想過有朝一日,她竟會同他提出和離。

    從前的誓言化作鋒利的刀劍狠狠刺向他的心口。陸昀喉嚨里堵得厲害,眼里的淚意再難抑制,緩緩劃出兩道淚痕來,不再去握她的手,而是去攥她的肩,不死心地問:“沅娘,你抬頭看看我,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果真要棄我而去,與我和離。”

    雙手重得了自由,沈沅槿緊緊攥著衣袖,忍著淚意揚起下巴,抬眸看他,“陸昀,我要與你和離,今時今日,現在就要。”

    沈沅槿話畢,自袖中將備好的和離書取出,“陸昀,你我夫妻緣分已盡,我求你,求你快些結束我這幾日的惶惶不安、迷茫彷徨。”

    求。她竟對他用求這個字,且求的還是讓他簽了和離書。

    心上像是有一柄小刀不斷往里刺,疼得陸昀強忍著淚意直吸冷氣,喉間驟然涌起一股腥甜的熱意,被他用盡全力壓下,囁嚅著吐出一個好字,眼神空洞地道:“我簽,沅娘,你要得我都會給你,你無需向我用求字的。”

    他的話音低緩沉悶,足以想見他是經受了多么痛苦的心里斗爭才能道出這句話的。

    沈沅槿無力地合上雙目,將眼中的水霧生生憋回去后,睜開眼揚聲喚外頭的獄卒送來筆墨。

    那獄卒看一眼身側端坐吃茶的獄丞,討得他的示下后,自去取了筆墨送進去。

    陸昀在落款處簽完字,再難抑制胸中的痛苦和凄楚,終究還是在沈沅槿的面前的濕紅了眼眶,哽咽道:“我的私印在沅娘那處,沅娘回去后可自行蓋上。”

    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鼻尖酸澀到喉嚨也跟著發澀,沈沅槿緩了許久方低低道出個孤零零的“好”字。

    此間的氣氛當真沉重壓抑極了,沈沅槿害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他一眼便會心生不忍和后悔,沖動毀去手心里虛虛握住的那張和離書…

    若沒有和離書,二郎便不能平安出獄。沈沅槿在心中再三告誡自己,卻是連只言片語也沒有給陸昀留下,頭也不回地抽身離去。

    牢門很快便被獄卒重新鎖上,陸昀走到牢門處握著木門,雙眸緊盯沈沅槿離開的方向,直至她的身影被轉角的墻體遮擋,再看不見了,那口腥甜終是吐了出來。

    陸昀撫住心口,掩面飲泣,淚落如雨。

    大理獄外,辭楹坐在馬車里等她,時不時掀開簾子往外看,待瞧見她的身影,她人已走出來百余步了。

    辭楹識得字,看過她寫的和離書,知曉她此時必然也是傷懷的,故而并不過問她結果,只是站在車板上牽她上來。

    她和郡王的過往,辭楹皆看在眼里,不禁為兩人的分離感到惋惜。

    即便沈沅槿不曾同她明說是陸鎮逼迫她與陸昀和離,辭楹也能憑著這兩日發生的一切推斷出來;那日娘子就只去了東宮,娘子回來后便寫了和離書,倘若不是太子所為,辭楹再想不出還能有什么別的緣由。

    沈沅槿對著車壁發呆,一路上未發一言,辭楹知她心里難過,便那般靜靜陪她坐著。

    約莫兩刻鐘后,馬車在府門前停下,沈沅槿面色凝重地下了車,緩步朝府里走去。

    方才在獄中的事,雖不費多少體力,但卻耗去她的大半心神,她現下只覺得疲累無力,腳步沉重得厲害,就連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也不知道,一進屋就往羅漢床上栽。

    明日就是去崇仁坊見陸鎮的日子,她需得養足了精神。沈沅槿心口堵得厲害,將臉埋在引枕上擦去眼里要落不落的珠淚。

    辭楹取來攤子替她蓋上,輕拍她的胳膊,“娘子安心睡上一會兒,過些時候再用午膳。”

    沈沅槿身心俱疲,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后,再無只言片語透出來。

    午時將至,婢女送來飯食。

    辭楹幫著布膳,桌上的盤碟里全是沈沅槿素日里愛吃的菜色。

    此時此刻,沈沅槿著實沒什么胃口吃飯,為免浪費,便叫關了院門,邀辭楹和杜若等人一起上桌同吃。

    一時飯畢,沈沅槿打發她兩個退下歇息,自去書房里取來陸昀的私章。

    那章子是在二人成婚后的第二日,陸昀親手奉給她保管的,立誓任何時,都不會對她有所保留、行欺瞞之舉。

    沈沅槿將那方小小的印象攥在手里,從前那些美好回憶便似潮水般侵襲而來。

    不覺間又紅了眼,沈沅槿緩緩展開一式兩份的和離書,看著那些由她自己親手寫下的文字,遲遲下不去手。

    短短數息后,溫熱的眼淚落到案上,險些沾濕紙張,沈沅槿這才醒過神來,忙將那紙張挪開些,忍痛在陸昀的落筆處加蓋印章。

    一式兩份,沈沅槿留了一份給陸昀,與他的私印放在一處,裝進朱漆雕花的檀木匣子里,放回陸昀從前藏印的位置。

    辭楹抱著枳奴坐在檐下看雪,見沈沅槿邁著虛浮的腳步從書房出來,關切道:“外頭冷,咱們快些回屋吧。”

    枳奴頗有靈性,這會子似乎也察覺到了沈沅槿的情緒低落,抬起腦袋沖著她喵喵地叫,大抵是想要安慰她。

    眼見一人一貓都在關心著她,沈沅槿心里暖暖的,勉強笑了笑,伸手去抱枳奴過來。

    現在還不是她離開王府的時候。沈沅槿想要等到陸昀出獄回府后,將他的家私錢契當面都還給他,再將和離之事告知陳王夫婦知曉,好好地同他們一家人道個別,如此才不枉他們夫妻一場的情分。

    枳奴用毛絨絨的小腦袋去蹭沈沅槿的脖頸逗她開心,沈沅槿感覺到它的用意,順勢擼一把它的后背,忍著心中的酸澀安撫它道:“枳奴乖,我無事,過會兒就好了。”

    女郎說話間,抱著枳奴邁進門去,坐在炭盆旁的月牙凳上向火,輕輕替它順毛。

    東宮。

    陸鎮才剛從詹事府出來,下一刻便有內侍呈了書信進前。

    信紙上所載的消息,乃是臨淄郡王妃出入大理獄的時辰以及臨淄郡王的前后動向。

    陸鎮的目光在血這一字眼上停留數息,沉吟片刻后,喚人去請通事舍人。

    陸昀若這時候在獄中病倒,日后叫她知道了,少不得要疑心是否是他做了什么手腳。

    與其事后自證,還是不要讓此事發生的好,左不過是請個醫師替他診治一番。

    陸鎮想起明日便可與她相見,親眼看她穿上那身訶子裙的樣子,心情也跟著變好起來,腳步輕快地往書房而去。

    且說陸昀一連四五日不曾回府,徐婉玥不免心中生疑,不獨問了他身邊貼身的小廝,亦在陸秩身邊問及過此事,陸秩早想好說辭,只叫告訴她陸昀遇到一樁棘手的貪墨案,親往長安城外查案取證去了。

    徐婉玥心下總不能安,派人來請沈沅槿過去一趟。

    綠綺來時,就見正中那門半開著,沈沅槿膝上蓋一條小毯,懷抱貍奴靜觀白色的瓊花墜落于地。

    “那雪雖好看,郡王妃就那樣巴巴地坐在風口上看,不怕過了寒氣著涼么。”綠綺怕帶了寒氣進來過到她身上,遂在門框邊佇立,待身上那股寒氣自行散盡。

    沈沅槿將枳奴交給辭楹,起身將人迎進屋里,合上門,招呼綠綺去向火取暖,溫聲問她冒雪前來所為何事。

    綠綺當即向她表明來意:“王妃午后小憩了會兒,像是做夢魘著了,醒來后便坐立難安,郡王身陷險情,叫婢子來請郡王妃過去說話;婢子覺得,許是郡王數日不曾歸家,王妃心中記掛憂慮,這才做了那樣的噩夢,郡王妃過去后,千萬多說些寬慰的話。”

    沈沅槿暗猜陳王妃約莫是對陳王等人的說辭起了疑心,欲要從她口中套些話出來,若她尋了借口不去,反顯得她心虛,更會加重陳王妃的懷疑和不安。

    細細想來,陳王妃不說在古代,便是放在現代,也不失為一位通情達理的好婆婆,鮮少給她立規矩,亦不過分干涉她的私事,若得了好看的首飾和綢緞,雖是先緊著陸昭的,卻也不會忘記給兩位兒媳的。

    更何況,這三年多來,她和陸昀這處一直沒有傳出好消息,陳王妃亦從未有過半句苛責之言,反是勸他們寬心些,興許哪日緣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樁樁件件,沈沅槿皆記在心中,又豈會忍心看她擔驚受怕,啟唇寬慰她道:“勞綠綺阿姊候上一時半刻,我去換身衣裳就隨你同去。”說完,轉頭吩咐辭楹去燒兩個手爐來。

    綠綺見沈沅槿今日穿得極素凈,的確不宜去見本就憂心忡忡的王妃,當下點頭應了,伸出手去向火取暖。

    沈沅槿將和離書自袖中取出,裝進匣子里壓在箱底,又用幾件衣裳蓋在上面捂嚴實了,這才換上一身鮮艷些妃色的襖裙出來。

    她這三日沒怎么睡好,上晌去見陸昀時又憋了好一陣子的眼淚,面上其實沒多少血色,眉眼間也帶著稍許疲意,少不得多擦些脂粉遮掩過去。

    得虧綠綺是頂著風雪從外頭進來的,想必是凍得難受了,沒有瞧仔細她的臉面,以為沈沅槿這副模樣是叫那門外的風吹得,故而并未多心,若不然,只怕是要問上兩句的。

    沈沅槿披一件鳧面裘,不叫人跟著,一手捧著小手爐,一手自行撐傘,獨自一人隨綠綺去到徐婉玥的院子里。

    那雪積得有些厚了,所幸是蓬的,不滑,踩在上頭發出噼啪聲響,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沈沅槿行走其間,經過棲霞亭時,不禁想起她與陸昀成婚的第一年,也是在十一月,長安城里降下第一場雪,陸昀下值歸來,興高采烈地牽起她的手,帶她來此處堆雪人。

    那時天已麻麻黑了,陸昀讓她捧著手爐,叫她在亭中坐著,讓引泉提燈,他自個兒雙手凍得通紅,堆了兩個雪人在雪地里,一個高些壯些,一個矮些瘦些,顯是在“堆”他和她。

    又過得一日,到了休沐,陸昀與她打雪仗,徐婉玥出來賞雪,見她和陸昀跟孩童似的捏雪球互相打著玩,面上半見半分責怪之意,笑著打趣他們還是八歲垂髫。

    往昔的甜蜜場景重又浮現在眼前,沈沅槿心中感慨萬千,卻也只是凝了那空無一人的涼亭一眼,并未停下腳步。

    流丹筑。

    正房內青煙裊裊,碳火暖暖。徐婉玥捧一卷經文在軟墊上坐著,她因心里存著事,看得并不十分認真,一彎柳葉眉輕輕蹙起。

    綠綺收了傘靠墻放下,而后扣門傳話。

    待門內傳出徐婉玥讓人進去的聲音,綠綺方推了門,請沈沅槿入內。

    沈沅槿自行脫去鳧面裘掛在屏風后的衣架處,待身上寒氣不太重了方才走向徐婉玥,朝她叉手施禮。

    徐婉玥忙叫她坐下,命綠綺去水房烹茶。

    綠綺恭敬道聲是,領著屋里的其余人等一齊退出去。

    待屋中唯余她二人后,徐婉玥再難抑制心中疑惑,擰眉問:“沅娘,你且告訴我,二郎已有五日未歸,果真只是去外頭查案了?”

    沈沅槿沒有片刻遲疑,旋即點頭稱是。

    徐婉玥不肯輕信,牽了沈沅槿的手過去,凝眸與她對視,“我今日夢到二郎身陷牢獄,他的樣子瞧上去很憔悴,還吐了血,偏生他這一去未有只言片語傳來,我這心里實在難安,你且仔細想想,那日來你跟前傳話的人,果真沒說旁的什么話嗎?”

    沈沅槿面上未露半分慌張之色,反去握住徐婉玥的手,堅持方才所言:“確無旁的話。坊間百姓常說夢是反的,大家千萬莫要多心,妾相信,至多再過得幾日,二郎定會平安歸來的。”

    徐婉玥關心則亂,聽到這里,竟是有些失神,喃喃問道:“會嗎?”

    沈沅槿連忙點頭,“會的,一定會的。大家千萬莫要自己嚇唬自己,倘若將自己嚇得憔悴消瘦了,二郎回來瞧見,豈不是要心疼么,快別多想了。”

    她的語氣不像是在哄騙自己,眼神里亦滿是關切和篤定。徐婉玥的心里安穩了一些,順著她的話道:“三娘說的是極,我實在不該僅僅因為一個夢境就胡思亂想的。”

    沈沅槿道:“大家也是思念二郎心切,兒明白。大家喜歡玩雙陸,橫豎這會子也無事做,妾陪大家玩上一局解解悶可好?”

    徐婉玥沒有拒絕她的好意,命人去取雙陸棋來。

    是日下晌,徐婉玥留沈沅槿在她屋里共用晚膳,飯畢,與她說起陸昀孩提時的趣事,引得沈沅槿淺笑連連。

    冬日天黑得早,沈沅槿出屋之時,外頭天色已暗,婢女點了一盞碧紗燈籠送她回去。

    歸至院中,沈沅槿與人道謝,兀自進房。

    辭楹坐在燈下做針線,看她進來,忙將人讓到鋪了絨毛褥子的羅漢床上坐了。

    沈沅槿放空思緒,呆坐著看她做一會兒針線,怕她傷了眼睛,讓她收起針線,同她說起話來,問她想住哪個坊。

    辭楹對每個坊都不甚熟悉,只看著沈沅槿的眼睛真情實感地道:“娘子想住哪兒,我就住哪兒,只要能與娘子在一處,住哪個坊都好。”

    沈沅槿自穿越到此間后,陪伴她時日最長的人就是辭楹,于她而言,辭楹就是親人一樣的存在,當下聽她這樣說,又暖心又感動。

    “我覺著常樂坊就很好,寓意好,離東市近,鋪子多,街道寬,出行也方便。”

    娘子既已開始考慮買賃宅子的時,不消多想,必定是郡王簽了和離書。

    辭楹想起從前娘子和郡王在一起時的幸福時光,自是感到惋惜,想著想著,竟又大不敬地想到太子,深感是太子動了色心,濫用強權拆散娘子和郡王這對恩愛夫妻。

    然而她再憤懣,也只能在心里暗暗想想,斷不敢道出半句冒犯太子的話,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沈沅槿觀她沉眸做沉思狀,還當她是在努力回憶常樂坊的位置和樣子,當下止了話語,去衣柜里取出陸鎮送的衣裳和狐裘。

    那衣裳的顏色看著甚是眼熟,沈沅槿略翻了翻,待瞧見上頭繡著的緋色山茶花,立時想起陸昀買給她的、由她親手設計的那一件嫩鵝黃色的訶子裙。

    那花與她畫的不大一樣,由此可推斷,那是陸鎮另外找人按照他的記憶繪制的,而非在她的成衣鋪里買的。

    驪山狩獵的那一日,她穿的就是嫩鵝黃的訶子裙。

    而在她去求他的那天,他曾說過一句極臟的話,他說,他在馬上時就想_她。

    手臂上登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沈沅槿心下大駭,隱約間升起一個念頭,陸鎮明日大抵不會輕易放她離開。

    他約莫,還會再強迫她行那齷蹉之事。

    小腹驟然發緊,那些痛苦的記憶涌上腦海,他還未全,她便已是那樣難挨,倘若他全無顧忌,她怕是會更加難挨。

    沈沅槿攥著那衣料撐在托盤上,維持住身形,良久后才堪堪平復下來,草草洗漱一番,上床去睡。

    翌日清晨,辭楹來里間喚她起身。

    沈沅槿昨晚有些失眠,整個人看上去沒什么精神,辭楹看出她面上的疲意,索性叫她吃些薄粥墊墊,外接著睡會兒也無妨。

    她昨晚不知是不是被陸鎮的齷齪心思嚇得,著實沒怎么睡好,是以今日腦子有些渾渾噩噩的,一時竟差點忘了這事。

    辭楹將白粥端給她用上半碗,沈沅槿胃里填了些東西,擦過嘴后,倒頭睡上近一個時辰補覺,方醒轉過來。

    今天出了太陽,外頭在融雪,雪水從瓦礫上落下,砸在青石板上,發出吧嗒聲響。

    沈沅槿掙開惺忪睡眼,適應了會兒陽光,看到衣架上的衣物,登時想起今日的正事。

    昨兒徐婉玥說夢到陸昀吐血,她也不是毫不擔心;獄中寒涼陰暗,陸昀每多待一日,便要多受一日的苦,她需得去見陸鎮,向他討要一個陸昀出獄的確切時間。

    沈沅槿暗自想畢,再顧不得許多,掀被下床,將那加厚夾棉的訶子裙穿了,喚人送來熱水凈過面后,坐在妝鏡前疏發。

    她實在沒什么裝扮的心思,尤其在猜到陸鎮的齷齪心思后,更不想打扮自己,只梳了個簡單的單髻,隨手取來一支鈿頭和小山銀梳簪上,懶怠去施粉黛。

    沈沅槿自妝臺前起身,并不叫人備車,胡亂對付幾口紅絲馎飩,漱口凈手過后,戴了帷帽,披上狐裘信步往馬廄去,自個兒入內牽來一匹溫順的三鬃馬。

    將辭楹安排至東市的一處茶樓等候她,兀自揚鞭往崇仁坊而去,待進了蓮花巷,果在巷子中后方的位置看見一高掛兩盞琉璃燈的府邸,上書“蒼華別院”四個大字。

    沈沅槿收緊韁繩,勒馬停蹄,離鐙下馬,上前輕叩響朱漆的大門。

    門后似有人等候多時,她才扣了三兩下,立時便有面善的媼婦開了門,彎腰請她進去。

    那府邸從外頭看著無甚獨特之處,其內卻是別有洞天,放眼望去,其內建筑皆是灰墻素瓦,朱紅欄桿,框景小窗,房頂四角飛翹若翼;近觀眼前,隨處可見假山石橋,小草名花,又有活水聯通溝池,水中殘荷枯黃,藻荇交橫,一派江南水鄉的婉約風致。

    融雪的日子,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繡鞋踏在青石板上,帶起點點微小水漬,不多時便沾濕了鞋邊。

    沈沅槿心中忐忑,并不知道自己隨那媼婦走了多久,直至步入一環境清幽的院落,姜川的身影進入眼簾。

    姜川彎曲手指叩響朱色木門,恭敬朝里傳話:“殿下,郡沈三娘到了。”

    屋內傳來陸鎮磁性的嗓音:“讓她進來,你帶其他人退到院子三丈開外。”

    陳川稍稍拔高音量道聲是,信手推了門,隨后彎腰請沈沅槿進屋。

    心跳如擂鼓,沈沅槿鼓足了勇氣方邁出步子,跨過那道門檻,解下帷帽靠門掛了。

    她才掛好帷帽,就聽身后傳來哐當一聲,那扇朱漆雕花木門被姜川從外頭緊緊合上。

    那人坐在背光處,依稀可見龐大輪廓,仿若一頭蟄伏在林間的獸。

    沈沅槿不自覺地兩手握成拳頭,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腦海里跟著繃起一根弦,若非理智尚存,離開不得,她現在當真想奪路而逃。

    “殿下要的和離書,我已帶來了。”沈沅槿站在光亮里,克制著對他的恐懼和厭惡,佯裝從容。

    陸鎮立起身來到她跟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她,自她手中接過那和離書,確認過后,不甚在意地隨手一揚,將她凌空抱起。

    沈沅槿驚呼一聲,未及做出反應掙開他,陸鎮溫熱的薄唇便急不可耐地覆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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