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房間窗戶前擺著一只式壁爐, 不是燒炭取火的那種,而是一款皮質手提設計的仿真取暖器,從造型來來看難免有點現代化, 巧在里面的火舌做得?十分逼真。它舔舐著壁緣, 輸送熱氣, 上翻下落, 與房間的氛圍自成一體,每當它因高速運轉而發出?白噪音的時?候, 林沚寧穿插在程遂頭發里的手指就緊跟著收緊。
“別看壁爐, 看我。”
程遂知道她心不在焉, 捏住她的下頜,掰正?她的臉, 迫使她跟自己對視。
進去的時?候, 林沚寧橫起手臂擋在了眼上。
身?上的人已經極力克制了, 甚至于摁在她腿根的手,也因收著勁而青筋凸起, 但林沚寧還是渾身?發抖, 程遂問她:“很?疼?”
她搖了搖頭。
“那怎么哭了?”
“你怎么知道我哭了?”林沚寧愣了一下,她一直拿手擋著,前半程甚至沒出?聲, 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枕頭很?潮。總不能真淌了一床吧?”他搭在她腿根的手又往下摁了摁, 清晰可見粼粼傾瀉的銀河:“哪里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
“那怎么”
“別問了。”她一把攬過程遂的脖頸:“繼續做。”-
第二天起來吃早飯的時?候, 林沚寧又遇到“老熟人”過來拼桌。
“怎么樣?昨天的落日派對還熱鬧吧?”那兩人端著一碟炒飯在他們旁邊落座, 說話時?,看見林沚寧眼睛腫著, ‘嘖’了一聲:“小情侶吵架還沒和好呢?”
林沚寧被熱可可嗆到,咳嗽了幾聲, 心虛地看向程遂,程遂倒是坦蕩,跟沒事?人一樣抽了張紙巾遞給她。
“出?門在外,玩得?開最重要,動不動就把女朋友惹哭,一點擔當都沒有。”
這話指著程遂罵,程遂一聲不吭,坦然地認下,去雪場路上林沚寧拿這事?調侃他,他腦袋枕著雙手,瞥了她一眼,眼神清明,像車窗外潔凈的雪,話卻不是那么正?經。
“我沒擔當?為?什么腫你不清楚?”
程遂一開始也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林沚寧除了抖,似乎沒有別的反應,他還以為?自己技術不行,郁悶得?要死。
做完,洗澡,拉燈睡覺,屋里寂靜無聲。
他拍著林沚寧的背哄她睡覺,掌心雖然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但心思不在這兒,他在復盤剛才的行為?,找能讓林沚寧興奮的點,但是想了一圈,也沒找到。
程遂皺了皺眉頭,就在他想拿手機‘學?習’一下的時?候,林沚寧開始似有若無地蹭他。
“那個你睡了嗎?”她小聲扭捏的問:“如果?沒睡的話我還想要。”
程遂轉頭,看見原本應該在被窩里的女孩突然跪坐了起來,捏著他的指骨,拼命暗示著,他這才意識到,發抖也好,掉眼淚也好,以上種種行為?都是她過度歡愉的表現。
意識到這點,他把被子披在她肩上,裹住,故意拿喬:“想要什么?”
“想要”她傾身?過去,附在他耳邊,說了個讓人耳紅心跳的字。
“這也算是明確而直白的表達吧?”
“算。”程遂笑了聲,林沚寧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不痛不癢地給了他一錘,程遂抓著她的手腕,反身?把人推到床頭,開肩的姿勢:“手扶在床背上。”
然后手指往她月要上一點:“這里下去。”-
“行了。你別說了。”林沚寧伸手捂住他的嘴。
程遂沒將覆在口鼻之上的手挪開,嘴唇一張一合,蹭著林沚寧手心發癢:“得?克制點吧?不然整整一個寒假要怎么熬?”
在這一方面,林沚寧的需求不比程遂少?,她不是談性?色變的人,畢竟合拍的x生?活也是戀愛的必要條件之一。甚至在做的時?候,她還感慨自己運氣好,因為?程遂總能輕而易舉地挑動她的敏感神經,先讓她爽。
只是說到寒假,林沚寧不免想到新年。
她撤下手:“你有沒有想過新年怎么過?”
程遂跟家里的關系并?不是那么好,父親就不用說了,今年帶了新人回來,重心本來就不在他身?上。
關系緩和的母親去國外療養,一時?半會也回不來。
“怕我一個人啊?”他偏頭看向顧慮重重的女孩。
說實話,兩人在一起前,林沚寧從沒想過他的以前是怎么過的,好像在一起后,對方的方方面面才滲透到彼此的生?活當中。
林沚寧‘嗯’了一聲,確實很?好奇。
“往年是跟我阿姨一起,今年的話,情況特殊,估計得?回家。我爸打算再?婚,領證前,非要我回去見見他的女朋友?”
“那你?”
“見就見唄。”程遂聳了下肩:“其實我覺得?這樣挺好,我們不必為?了誰讓自己的生?活停滯。就像我媽,三年前,醫生?就讓建議她去國外療養一陣,那時?候,她放不下公司,放不下我,放不下對我爸的怨懟,畫 地為?牢,每天把自己困在圓圈里,自己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她備受折磨,我看著也難受。”
話剛說完,車子一個急剎車,林沚寧慣性?向前,程遂眼疾手快地將掌心橫在她的額頭和椅背之間。
司機師傅說:“抱歉,突然有只狗沖出?來,幸好沒撞到。你們沒事吧?”
林沚寧說‘沒事?’,又面向程遂:“你繼續說。”
程遂不放心,帶著她往自己身?側攬了攬,雪服發出?的摩擦聲,這種防水面料硬挺,聲音也響,發出?的動靜聲勢浩大地提醒著程遂,他倆切切實實地依偎在一起。
“我現在對我爸也是這個態度。哪怕我心中再?有什么芥蒂,也希望他的日子過下去。我們總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吧。”
程遂這一番話,聽起來十分通透,但是通透這種東西,就像是鐵杵鑿冰,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林沚寧不知道他這幾年到底是怎么過的,也不知道經歷了什么才能讓他這樣一個曾經身?陷囹圄的人看得?這么透徹。
“干嘛這么看我?”他掐了掐她的臉。
林沚寧本來想說,覺得?你變得?很?不一樣,但他們此時?正?在路上,她不想讓話題變得?太沉重,于是說:“就是覺得?外邊的雪反射進來,照在你的臉上,特別好看。”
“出?息。昨晚看得?少?了?”
“那不一樣。關燈哪里看得?清?”
“喜歡不關燈?”
“什么?”
程遂湊近了些,俯首在她耳邊,單說了一個字。
很?不正?經。
林沚寧一路上都沒理他。
今天的行程跟昨天別無二致,上午請教練,下午自由練習。
程遂一直知道林沚寧做什么都很?拼,高中的時?候卷成績,大學?的時?候卷學?分,哪怕滑雪這種娛樂局,都給她練出?一種職業選手的強度。
程遂不是不肯陪她練,只是怕她精力分配不勻,身?體吃不消。
肌肉的反應本身?就有滯后性?,現在可能察覺不出?什么,但是照她這種強度練下去,后面幾天得?疼到下不了床。
他掀開滑雪鏡,將人招呼過來:“找家咖啡館休息一下。”
“怎么?你不行了?”
程遂知道這是激將法,他不會在這些事?上呈口舌之快,順著她的話說:“對。你男朋友不行了。歇會兒。”
“那么菜,真能抱滑嗎?我可是跟麥麥吹過牛的,你別讓我沒面子。實在不行,就早上帶我們那教練,他也有180,蒙著面罩看起來也挺帥。”
“想都別想。”程遂帶她在長?椅上坐下,椅子旁邊是一個吸煙點,有個中年男人在那兒吞云吐霧,味道難聞,程遂擰了擰眉頭,又把林沚寧摘下的面罩扯了上去,加快速度替她解開雪板。
解完后,連同自己的那塊一起拿在手里,另一手騰出?來牽她,信勢篤篤:“我就不可能讓你沒面子。”
林沚寧就喜歡看他拈酸吃醋的樣子。
里面溫度高,穿著厚重的衣服行為?不便,林沚寧想脫外套,但在肘關節那兒卡了一下,程遂繞到她身?后,把她的衣服拽出?來,搭在椅子上:“舒服點了嗎?”
她點點頭,首肯道:“挺會伺候人。”
程遂笑了聲,問她想吃點什么,他去點單。
林沚寧隨意說了兩樣,隨后便坐在位置上,邊玩手機邊等?程遂回來。
今天天氣很?好,天空是那種干凈到極致的藍色,從這個高度俯瞰下去,可以看到明暗分明的阿爾泰山脈。
她想拍給陳紓麥看,剛點開微信,就發現通訊錄那一欄多?了一個紅點。
點開一看,是薛淑的好友申請。
分享的欲望一下子消失。
她盯著備注那欄“我想跟你道個歉”這七個字看了很?久,熄屏,平復心情,再?次解鎖,猶豫再?三,還是點了通過。
甫一通過,對方就給她發來一條消息,篇幅之長?占據了一整個屏幕,很?工整的ABA式道歉。
林沚寧滑動屏幕,掐頭去尾,看了中間部分,薛淑在那兒解釋自己當時?不成熟不理智的行為?,言辭還算懇切。
【我其實也沒那么討厭你,就單純地嫉妒。我媽從小到大就跟我說,我長?得?漂亮,是老天賞飯吃,不用太努力就能過上很?好的日子。我爸也跟我說女孩子么,書讀得?再?好有什么用,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補貼家用。所?以,我一直以為?長?得?好看就夠了,只要長?得?好看,班里的男生?就會對我趨之若鶩。】
【沒想到之后會碰見你。你長?得?漂亮,成績好,目標又明確,如果?要比較的話,你像只越過雪山的飛鳥,而我習慣了伸手就能夠到的懶怠生?活,所?以永遠困在了山的另一頭。這本該是我們各自的選擇,既然做出?選擇,就要坦然地接受它。但我看到你奶奶鼓勵你考文中的時?候,我就被嫉妒沖昏了頭。】
【你知道正?常的讀書周期有多?長?嗎?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學?,按照你的規劃,應該還要加上3年的研究生?,那就一共是13年,而我只要讀門技術,就能比別人早工作四至七年。】
【這些都是我爸媽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算給我聽的,他們說讀中專最劃算,等?我讀完中專,我弟剛好上小學?,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可為?什么你跟我不一樣?】
【我開始嫉妒你,自己不想好,也不想你好。比成績比外貌,我是輸你很?多?,但這并?不代表我在其他方面不如你吧?至于那封信,如果?虞河靈沒有交到我手上,我也不會把你關在器材室,我那么做,只是害怕你把信上那些事?說出?去而已。】
原來霸凌別人的人也會對自己所?作的事?感到恐懼么?
林沚寧心情復雜地盯著手機發呆,行為?能被解釋,但無法抹去。她能理解薛淑的動機,但對她的道歉無動于衷,甚至不表同情。
手指懸在屏幕許久后,她給薛淑回了一條消息:【你知道我奶奶為?什么要我好好讀書嗎?】
鄉鎮的教育資源遠不比省城,林沚寧從小就沒有太多?的選擇,擺在她面前的,是一條一眼就望得?到頭的路。很?多?時?候,她都不知道讀書能給我帶來什么,直到有天,奶奶攥著一張皺得?發黃的單子眼眶發紅地坐在臺階上。那張單子林沚寧有印象,是奶奶還在廠里做活時?,月底結算的工資單。
奶奶帶她的時?候,身?體還行,早起貪黑地擰芯子。她沒有多?大的算計,只知道多?擰一點,掙得?錢多?。月底結算的時?候,工廠拿工資條讓她簽字,奶奶不識字,又覺得?這是老熟人介紹的活,鄰里之間都有擔保,也算可靠,她急著拿錢買藥,也沒多?疑,直接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其實也不是簽。奶奶不會寫字,她的名字不是一筆一劃寫出?來,而是按照形狀畫出?來的。
簽了字,去拿錢。
到了真正?發錢的時?候,她才發現,工錢少?了將近一半,這個時?候與人理論,對方底氣十足地說是她自己在工資單上簽了字,怪誰。
奶奶年輕的時?候心臟就不好,與人爭吵不過,晚飯的時?候,昏厥進了醫院。
從那之后,她好像拼著一口氣,什么都要林沚寧做得?最好,要她努力,起先她只以為?奶奶要她爭一口氣,后來她才知道努力是為?了擁有更多?的選擇權。
所?以她一路往高處走,并?不是像薛淑說的那樣脫困于群山當中,而是在別人一條路走到黑的時?候,可以擁有吟游自如的底氣。
但很?顯然薛淑并?不在意她為?什么要讀書,因為?很?快,她又發來一句。
【濛港這么小,你能讓你男朋友別打聽我了嗎?】
看到這兒,林沚寧把輸到一半的文字通通刪除,‘啪’地一聲將手機反扣在桌子上。
怪不得?昨晚睡夢中,總能察覺到屏幕的亮光,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做過頭出?現了幻覺,就沒往程遂那兒想。
這事?其實不難查的,尤其薛淑的男朋友還是南葭人,以程遂他家在南葭的人脈,隨便打聽一下,就能知道對方的身?份。
她知道程遂這么做本意并?不是威脅薛淑,只是想更多?地了解她的過往。是薛淑自己卑陬失色,以為?被程遂拿了把柄,這才從別人那兒拿了林沚寧的微信,著急慌忙地跟她道歉求和。
但是說實話,薛淑是真道歉還是假道歉,林沚寧都不在意了。
她回了薛淑四個字:【放心,不會。】
果?斷地將人刪除。
做完這一切,程遂恰好端著兩杯咖啡和一些小吃過來。
他往其中一杯咖啡里加了半顆方糖,加完,遞給她,剛好是林沚寧喜歡的甜度。
林沚寧抿了一口后,開門見山地問他:“你昨晚,跟誰打聽薛淑?”
程遂抬了下眼:“她來找你?”
“嗯。剛跟我道歉。”
“那你接受了嗎?”
林沚寧搖了搖頭:“但我跟她說,不會找她麻煩。”
“本來也沒想找她麻煩。”
“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程遂擱下咖啡,不高興跟她面對面坐著,換到她旁邊的位置,揣起她的手往兜里揣:“這么了解我?”
林沚寧也不謙虛:“沒點本事?怎么跟你談戀愛?想吃薯條。”
她掙了下手。
“別松。我喂你。”
林沚寧:“番茄醬沒撕呢。”
程遂單手拎著,抬了抬下巴,示意林沚寧用另一只手跟他一塊兒撕。
醬包上帶點油漬,發滑,不好撕,偏偏兩人真跟它較上勁了,另一只手說什么也不肯抽出?來,看得?對面那桌直翻白眼,打字的手沒停,一看就是在給別人直播吐槽。
兩人在咖啡館待了快兩個小時?,中途林沚寧趴在程遂的肩上睡了半小時?。
程遂在臨近日落的點叫醒她,林沚寧想起身?,卻發現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疼,甚至有點邁不開腿。
程遂往她腦袋上一探,才發現她發燒了。
去醫院掛了急診,醫生?說呼吸道感染,不少?南方人到北方后,都會因為?天氣太過干燥而出?現炎癥,加上這兩天運動量大,身?體吃不消也很?正?常。
“體溫不算高。我給她開點消炎藥和退燒藥。退燒藥要到38度后才能吃,沒到38度就多?喝點熱水。哦對了,這燒一時?半會兒壓不下去,半夜會反復,反正?你多?注意點,這幾天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吧。”
林沚寧‘啊’了一聲,臉都燒紅了,還不死心地問:“可是我們是來滑雪的呀,燒退了能滑嗎?”
“滑雪重要還是命重要?”
醫生?一句話,就把林沚寧的那點僥幸心理堵了回去。
回去路上,她懶得?走,站在雪地里,手一伸,就讓程遂背。
生?病的人多?少?愛撒嬌,一會兒嫌高度不舒服,一會兒嫌他硌到自己的腿了,一會兒怪他怎么不提醒自己一點,一會兒又后悔自己不夠節制。
她趴在程遂的背上,嘟囔著說:“雪也不能滑,做也不能做了。”
程遂覺得?她好笑,又拿她沒轍,雙手背在身?后,交叉著,將人往上墊了一把:“讓你直白,沒讓你那么直白。”
林沚寧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不滿地晃了兩下腿,程遂立馬安撫道:“好了好了。不說你。”
她這一病,未來幾天都沒能出?門,程遂不知從哪兒弄了個投影儀,又不知道從哪兒收了個Switch,每天不是陪她看電影,就是帶她玩《雙人成行》,早中晚三餐基本都是叫到房間,下雪天,就著熱湯熱茶,放著氛圍感音樂,兩人談天說地,聊愛情聊人生?聊一路走來的成長?。
說到口干舌燥時?,猛灌一口溫水,然后往地毯上一躺,看著天花板那兒一圈又一圈的光暈,幸福指數好像在不斷飆升。
林沚寧從未跟他在一個空間待這么久,之前在學?校,頂多?就是吃吃飯逛逛街看看書,做過最親密的舉動就是在沒人的地方接吻,哪有像現在這樣一天24h都黏在一塊。
好幾回她都覺得?自己是不是要膩煩了,但是下一秒,程遂就會拿毯子裹住她,將她抱到腿上,林沚寧對上他那雙看狗都深情的眼,就忍不住想親他,想要更愛他。
木屋被柔軟的雪裝點著,程遂頸窩那兒也埋著一個蓬松的腦袋,她貪戀著嗅著程遂身?上清新的蒼蘭香,嗓音因發炎還有點啞:“我們還能去將軍山嗎?”
程遂揉著她腦袋,估摸著她痊愈的時?間,說:“最后一天去。”
“真的?”她眼前一亮,但轉而想到程遂這幾天光顧著陪她,也沒去雪場練習,按照目前的學?習進度來看,抱滑這事?兒大概率成不了。
沮喪歸沮喪,但是人生?嘛,本處處都是意外,林沚寧把它稱之為?“迷人的風險”。
在滑雪上敗興而歸,那就隨遇而安地看場日落。
日落的魅力就是在于哪怕你知道今天一天即將結束,卻仍在最后的流金時?刻拼命地追尋微弱的光亮,然后坦然地走入黑夜當中。
林沚寧的計劃中只剩一場日落,但沒想到,最后一天上山的時?候,程遂還是租了一套雪具。
他換了身?灰黑色的滑雪服,抱著塊雪板往外走,頭盔上的雪鏡還沒往下戴,走到戶外的時?候,被強光刺了眼,微微瞇起狹長?的眼。
他這個子在北方也占優勢,分明是款式簡單又不合身?的雪服,穿他身?上像是特地為?他量裁的一樣,很?是惹眼。
林沚寧能看出?不少?人在那兒打量他。
而程遂目不斜視,眼神精準地定位在她的身?上,走近后,把雪板往墻上一靠,俯身?檢查她的穿戴,確認每一處肌膚都遮擋嚴實后,才帶著人往雪場走。
林沚寧一開始以為?這塊雪板是給她準備的,目的是讓她最后再?過把癮。但后來程遂自己穿上了雪板,穿完。
還沒等?林沚寧反應過來,她就發現自己雙腳騰空。
呼嘯的冷風從耳邊劃過,林沚寧感覺到自己正?在下坡面,尖叫了兩聲。但是有人把她抱得?穩穩當當,很?快,驚嚇轉為?驚喜,她睜眼,牢牢環住程遂的脖子,興奮地喊了一聲:“程遂,你會滑雪!”
“我當然會!”
聲音隔著面罩傳出?來,傲睨一世的語氣,雖然額發被頭盔壓著,但林沚寧仍能感覺到他此時?有多?意氣風發。
“想不想換個姿勢?”
“要!”
他停下,讓林沚寧像樹熊一樣掛在他身?上。
“腿勾住。我教過你吧?”
“什么時?候教過?床上?”
“林沚寧,你現在真不得?了。”
林沚寧也不甘示弱:“別告訴我你不想。”
他是想,但是林沚寧生?著病呢,再?怎么想也不能真干什么啊。
“抱穩了。”
又一次從高處一躍而下。
飛鳥自由,山風自由,陽光自由,人也自由。
程遂只帶她玩了兩回,主要是怕她病情反復,不敢讓她多?吹風。
還完雪具,兩人往銀光大道的山頂趕。
林沚寧問他:“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會滑雪?”
程遂順了順自己的額發,不再?裝新手:“是啊。”
“那你花那個錢跟我一起練干嘛?”
“如果?兩人一起玩,其中一個人會,另一個不會,那么不會的那個人在練習的時?候就會產生?心理負擔。我盡量跟你保持一樣的狀態吧,不想讓你覺得?掃興。”
“你不要只考慮我。那你呢?如果?你早就會的,跟我一起練基礎,應該很?無聊吧?”
“不無聊。跟你待在一起,怎么都不無聊。”
此時?,天際與云海之間分界明顯,天際是濃烈的橙,云海是寧靜的藍紫色,像兩張拼湊而成的圖片,十分割裂。
兩人就這么席地坐在雪地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周圍是紛擾的人群,流水線式的打卡拍照的情侶,地上都是腳印,有幾個腳印跨度很?大,顯然是因為?拍出?詭異照片被女朋友追著打時?,落荒而逃留下的。
林沚寧問他:“你拍照好看嗎?”
“你站那兒,我幫你拍幾張背影圖。”
林沚寧站起身?,撣掉身?上的雪,面向山脈,擺了幾個浮夸但不失可愛的動作。
隔了好一會兒,她問:“好了沒?”
程遂低頭劃著手機里的照片,挑了幾張出?來說:“好了。”
林沚寧湊上去看。
那不是她單人的背影照,從構圖來看,更像是程遂反手拿著手機,將兩人放在一個取景框里,摁下的照片。
照片上,他把自己當作前景,只露出?了自己虛焦的肩背,而林沚寧是照片中的主角,每一張照片動作不同,連在一起看,十分靈動。
“滿意嗎?”程遂問她。
“還不錯。”
“能從你口中聽到‘還不錯’三個字,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畢竟啊,你從在一起到現在,甚至沒說過一句‘我喜歡你’。”程遂一邊把照片傳輸給她,一邊抱怨連連。
林沚寧低頭檢查著照片,在那兒裁剪,二次構圖,對他的抱怨充耳不聞。
隔了好一會兒,她熄滅手機,說了句‘好了’,重新坐回雪地。
程遂不知道她在好什么,打開手機瞥了一眼,這一眼,他看見了林沚寧一分鐘前新發的朋友圈,配圖是他掌鏡的照片,配文是:《淺談》。
看到這兩個字,他的心臟像浮標一樣輕躍了一樣,之后才單單注意到‘淺’這個字。
“淺談?什么叫淺談。”程遂脫下手套,扣住她的下巴。
“不是說程度的意思。”她偏頭躲了一下,欲辯無方:“這是我口癖,口癖你懂?”
最后一個字吞沒在兩人的唇齒當中。
程遂有幾天沒親她了,是林沚寧借著生?病的理由不讓他親,說是怕傳染。
時?刻好幾天再?接吻,還是這種力道很?重的深吻
哦,深吻。
林沚寧突然笑出?聲,笑程遂總是急于證明什么。
她這一笑,把旖旎的氛圍打得?細碎。
后者開始生?悶氣。
林沚寧勾著他的手指哄他:“哎,你知道嗎?今晚有流星。”
“劉星他媽劉梅來都沒用。”
林沚寧倒在他肩上笑:“你之前不還說要當隕石獵人的嘛。什么荒漠雨林也好,雪域高山也好,就找我一個。”
“裝醉,就想聽我講情話是吧?”
“那次是真醉!你知道的,我酒量不行的。”
程遂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想讓我今晚給你找隕石?”
林沚寧搖了搖頭:“就是突然想到‘你會被找到’這五個字。”
“怎么了?”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最開始的時?候,總喜歡把希望寄居在別人身?上,期待有個人從天而降來救贖自己。”
“嗯好像是有點吧。”他雙手撐在兩側,身?體后仰,等?林沚寧繼續往下說。
“初中的時?候,我很?喜歡瀏覽論壇,甚至把它當作樹洞,在上面分享不開心的事?。有一回,我因努力羞恥,發過一段十分沮喪的話,那時?候,好像是有個反恐精英的死忠粉回我說‘原生?家庭如何,認知局限如何,都不過是限制你的起點,而不是終點’。那一刻,我真覺得?有種被救贖的感覺。”
聽到這句話,程遂突然覺得?脊背竄起一股電流,一些久遠的記憶瞬間迸發出?火星子,他神情訥訥地看向林沚寧,林沚寧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之前的事?。
“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對反恐精英還挺有好感的,甚至想接觸一下這款游戲。”
“什么反恐精英,那是我說的。”
“什么你說的,我說那個人的ID叫做CS,CS是反恐精英的意思。”
“我叫什么?”
“程遂啊。”
“首字母是哪兩個?”
“CS”
林沚寧的那聲驚呼,淹沒在更大的驚呼聲中。
底下有人在呲雪墻,揚起大片大片的雪沫,場面很?是壯觀。
等?歡呼聲散去,林沚寧也恢復了冷靜,但她真沒想到,當時?在論壇里發評安慰她的,居然就是程遂。
“如果?我沒記錯,你當時?的ID是‘惹我就打幺幺檸’,我心想怎么會有這么可愛又有韌性?的女孩,一次次在帖子里完成自我撫育,還會因為?懟人沒發揮好而暗自懊悔。”
似是記起那些生?動的文字,程遂勾唇笑了笑,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對林沚寧帶來了什么影響。
一個謙卑自省的人眼里滿是對他女朋友傾佩和驕傲。
“不瞞你說,那段時?間正?是我得?知我還有一個弟弟的時?候,你的那些碎碎念,在很?大程度上給了我向陽而生?的力量,是我從你身?上汲取能量。”
“不。不是。”她果?斷地打斷程遂的話:“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問題。”
天際上的鎏金色已經慢慢減淡,它向下,與藍色溶合,和諧地呈現出?粉紫色的色調。
風也溫柔,小心翼翼地挽起林沚寧的發絲,好像全世界都安靜地在聽她說話。
“其實我們并?沒有誰救贖了誰。不信你看,我后來還是依靠自己的意志熬過了抑郁的階段,你也依靠著自己坦然面對創傷遺傳。我對你做過什么具體而深刻的拯救嗎?沒有。我們不都是靠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還是那句話,雪遲早都會融化,春天遲早會到來。沒有你,那段時?間可能會更難過一點,但是絕對不是過不下去。甚至于在分開的那段時?間,我們才重新建構了自己。”
“所?以啊,與其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不如自己救贖自己。”
不是只有在別人聽到‘樹’轟然倒塌的聲音時?,‘樹’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而是,‘樹’在發出?聲音的那一刻,它就已然存在。
林沚寧看向程遂,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說:“你會被找到’遠不是等?待別人發現的意思。而是向內對話,找到自己。”
凜冬,大雪盈尺,冬山如睡,到處混沌未開。
但她知道一切都是暫時?的。
因為?春天,遲早會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