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開闊的山崖邊,一名玄衣白發(fā)的女子正獨立于一塊巨石之上。
女子臉前戴著一副面具,面具紋飾古怪,形似惡鬼,僅遮住了她下半張臉,血口獠牙的鬼面外露著一雙深色眼眸,一彎銀月恰懸于她身后,將銀白的發(fā)絲染上薄薄華光,便如月下謫仙,卻又摻雜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妖異。
“短短一年,便與姑娘三次相遇,我和秦姑娘似乎有緣。”
秦知白未曾言語。
的確,今夜一面,已是她們第三次遇見。
一年前,她往秦灣去見一名故交,至停云渡口時與此人擦肩而過,而監(jiān)察司追捕數(shù)年未見的柳鳴岐便死在渡口停泊的那艘船上。
兩月前的杏花村瘟疫,她亦在沅榆城外見到了她,只不過彼時她身旁似乎還有一人,與她一般戴著面具,令人瞧不清面容。
三次相遇都是在夜里,此人仿佛便是隨夜而生,從不見于天日,行蹤詭秘而叫人捉摸不透。
許久未等到回應(yīng),崖邊之人似乎也不在意,只笑道:“秦姑娘深夜至此,想來是有要事。”
出乎意料,秦知白這次給了回答。
“尋人。”
女子露出恍然神色,“月黑風(fēng)高之時也要孤身前來這等匪寨,看來那人對姑娘來說十分重要。”
回答的話語聲仍是淺淡:“是我家中人。”
“家中人?莫非是姑娘那位新婚夫君?”
“是。”
詢問的人一頓。
本只是見這藥王谷神醫(yī)平日總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性子,不免心生促狹,有意調(diào)謔一番,未曾想竟當(dāng)真得了個肯定的答復(fù)。
微微驚訝后,楚流景頗覺有趣地?fù)P了眉,慨嘆道:“姑娘真是情深意重,想必是極愛那位楚公子了。”
馬上女子并未回答,臉前的白紗令人瞧不清她面上神色,
楚流景勾了唇角。
她倒是挺喜歡逗一逗這位靈素神醫(yī)的,畢竟這般寡淡疏離的人動起怒來想必會格外有趣,何況若真如計都所說一般,她是另有所圖才嫁與自己這位楚二公子,她便更想知道她圖的究竟是什么了。
可惜眼下時辰不多了。
“秦姑娘若是來尋楚公子,還是請回吧,匪寨中已經(jīng)沒有活人了。”高處之人抬首望向空中明月,微微嘆息,“在我來時,楚公子便已不知所蹤,似乎不少人想以他誘姑娘現(xiàn)身,如今只怕是生死難辨。”
聽她所言,戴著帷帽的人卻未見一絲驚慌,只淡淡道:“她現(xiàn)下無事。”
楚流景略一挑眉,想問她是如何知曉的,然而話尚未問出口,卻聽得遠(yuǎn)處有響動聲傳來,來人應(yīng)當(dāng)不止一人。
有些惋惜地停了話,她抬眸望向遠(yuǎn)處山林,微微一笑。
“獨處之時總是短暫,既有他人到來,我便不再叨擾姑娘了。
“秦姑娘,有緣再見。”
話音未散,那道玄色身影已然融入黑夜,再不見絲毫影蹤。
奔馳的馬蹄聲愈近,直至響在秦知白身后,燕回見到月色之下的那道身影,一勒韁繩放緩了馬速。
“秦姑娘,可曾尋到楚公子?”
望向高處的視線收了回來,秦知白略低了首,道:“尚未見到,但她如今應(yīng)當(dāng)已不在匪寨中了。”
燕回眉心攢起,沉著的眸子微斂,眼底隱有冷色。
“我已審過沅榆監(jiān)察司司事趙誠,依他所言,鎮(zhèn)山虎給了他大筆錢財,讓他里應(yīng)外合劫走楚公子,如無意外,現(xiàn)下楚公子應(yīng)當(dāng)便在踞虎寨中,除非他有所隱瞞,又或者有他人帶走了楚公子?”
秦知白略垂了眸,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方道:“進去看看再說。”
幾人來到踞虎寨外,一下馬,便有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目之所及之處,遍地盡是山匪的尸身,所有山匪皆被一劍封喉,圓睜的雙目仍帶著一絲茫然之色,顯是在未及反應(yīng)之時便為人所殺。
隨燕回而來的候吏四下查探過后,回報道:“大人,寨中山匪皆已被殺,未發(fā)現(xiàn)任何活口。”
燕回點了點頭,持刀走入聚義廳內(nèi),見秦知白正站于交椅前,身前是一具倒下的男子尸身。
略微端量后,她道:“喉骨斷裂,是一擊斃命。”
燕回走上前去,確認(rèn)交椅旁死去之人便是鎮(zhèn)山虎,神色不免更沉凝幾分。
鎮(zhèn)山虎能盤踞聚英山數(shù)年而未被世家剿滅,自非泛泛之輩,手中一柄斷海刀在乾南也算小有名氣,而殺他之人竟僅用了一招便叫他殞命于此,足見功力極深,且下手十分干脆。
乾南何時出了如此高手?
正當(dāng)她沉思之時,身旁人似是頓了一頓,視線于一處凝了片刻,而后走下石階,自角落處拾起了一條淺云色的緞帶。
“她來過此處。”
燕回看向她手中緞帶,認(rèn)出了那正是楚流景用以束發(fā)之物,低眸沉聲道:“看來趙誠并未撒謊,楚公子的確被帶到了踞虎寨,只是不知殺死鎮(zhèn)山虎之人究竟是敵是友,楚二公子的行蹤又是否與此人相關(guān)。”
她既答應(yīng)過楚不辭替她護好楚流景,便無論如何都會確保楚流景安全,而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尋到楚流景下落。
再于山寨中四處搜尋了一番,燕回并未找到與楚流景相關(guān)的其他蛛絲馬跡,卻發(fā)現(xiàn)了幾名被關(guān)押在后山柴房中的女子。
踞虎寨惡名昭著,向來有擄掠過往商隊與略賣人口的行徑。
她將柴房外的鎖一刀劈開,方推開門,便見房中幾人拿過了手旁充作武器的燭臺木凳,滿臉戒備地盯著她,眼神發(fā)了狠。
看著猶如驚弓之鳥的幾人,燕回并未走近前去,而是放緩了語氣,輕聲道:“我乃監(jiān)察司之人,如今寨中賊人已盡數(shù)殞命,你們安全了。”
聽得她話語,站在最前的女子卻往地上啐了一口,冷聲道:“監(jiān)察司?監(jiān)察司能有什么好人!難道你以為我們不知,便是監(jiān)察司連同踞虎寨將我們綁來的?!”
沒想到如此略賣人口的勾當(dāng)當(dāng)?shù)乇O(jiān)察司亦有參與,燕回蹙了眉,話語聲沉著幾分。
“沅榆監(jiān)察司司事趙誠因勾結(jié)山匪擄掠百姓已認(rèn)罪伏法,我是乾南監(jiān)察司總司事燕回,因查杏花村疫患至此,還請幾位不必驚慌。”
見她神色不似作偽,女子望了一眼門外倒在地上的山匪尸首,心下不免有些動搖。
“當(dāng)真?”
燕回蹲下身,將手中橫刀放至地面,拿出監(jiān)察司腰牌,“我與我同僚已在寨外備好了馬,幾位可隨我一同離開此處,家中親人想必正在沅榆城中等著諸位娘子歸來。”
聽見“家人”二字,原本警惕防備的幾人眼眶都微微發(fā)了紅,眼里亦浮出了些許淚光。
護在幾人前方的女子吸了吸鼻子,慢慢放下手中燭臺,拱手道:“多謝這位大人,只是鎮(zhèn)山虎除了抓了我們幾人以外,還有幾位妹妹在被綁來山寨的途中遭另一伙山匪劫走了,還希望大人也能救救她們。”
燕回未曾猶豫,當(dāng)即點頭應(yīng)下,“好,此事我已知曉,待將你們幾人送回沅榆,我便會著手派人去尋她們的下落。”
把解救出來的幾名女子帶回前寨,燕回尋到秦知白,低聲道:“勞煩秦姑娘替她們把把脈,看看是否受傷。”
秦知白依言替幾人逐一診過脈,道:“只是受了些驚,并無大礙。”
燕回放下心來,轉(zhuǎn)身看向幾名女子:“你們可曾見過一名身約七尺,穿著淺云色蓮紋錦衣,身形有些瘦弱的男子?”
幾人搖了搖頭,為首的女子道:“自我們被抓來后,除了送飯的山匪外,便再沒有見過其他人。”
另一名年歲較小些的少女猶豫了一會兒,補充道:“不過一個時辰前似乎有人來過,當(dāng)時我見門縫外有一道影子經(jīng)過,而后響起了些奇怪的聲音,再之后便又恢復(fù)了安靜。”
燕回神色微凝,“你可曾見到那人模樣?”
少女搖了搖頭,“柴房中沒有窗戶,那人也并未開門。”
燕回垂下眸,握刀的手輕輕摩挲過刀鞘。
出現(xiàn)在柴房外的人應(yīng)當(dāng)便是殺死寨中山匪之人,而楚流景的消失極有可能也與此人相關(guān),只可惜踞虎寨上下未留下任何活口,被關(guān)在柴房中的幾人也未能見到此人真容。
略作思忖后,燕回決定先令手下將這幾名女子送回沅榆,自己留在寨中繼續(xù)查探楚流景下落。
而方出了踞虎寨,卻聽得一聲清唳傳來,潔白的鶴影自空中翩然落下,至長身玉立的女子身前,仰首發(fā)出了幾聲啼鳴。
秦知白似知曉了什么,眸光微動,輕身上了馬。
“她如今回了客棧。”
燕回略微一怔,當(dāng)即縱馬跟了上去。
策馬狂奔回到沅榆,燕回交代手下人將幾名女子送回各自家中妥善安置,而后隨秦知白返回客棧。
客棧大堂空無一人,跑堂的小二正伏在桌上打盹,被叫醒后滿面茫然,似乎并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兩人上到二樓,至客房外推門而入,抬眼望去,便見到青絲散亂的人斜倚在榻旁,本就孱弱的面容白得幾近透明,眼尾也帶了一抹淺淡緋色,似壓抑了極大痛楚。
秦知白快步走近前,伸手握上榻上之人腕脈要為她診脈,而尚未觸及脈搏,卻見眼前人單薄的身軀一點點傾斜,直至倚進她懷中,輕弱柔軟的話語聲隨之低低響起。
“卿娘……”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