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余燼
余燼
前行的隊伍慢慢停了住, 燕回一勒馬韁,目視著眼前一眾人,抬刀略一拱手。
“看來這位便是宋莊主, 久仰大名。”
四大派前去鹿鳴驛那日她正在監察司,并未與幾人遇上, 如今才算首次相見。
宋宴清瞥了她一眼, 認出了她手中的克己刀,終究給了一分薄面。
“燕司事客氣了。聽聞燕司事與楚樓主私交甚篤, 我還以為楚樓主既然未至,燕司事當也不會前來。”
燕回神色平靜, “監察司素以公務為先, 何況我手上正有幾樁陳年舊案與此地相關, 若要查明實情,又如何能不親身前來。”
宋宴清雙目微斂,眼底微不可察地掠過一絲暗色,片刻后,方緩緩道:“燕司事一心奉公之名早有耳聞, 如今看來果真名不虛傳。”
再一轉視線,他便看向了近旁另一人。
“眼下既已至圖南, 不知靈素神醫打算如何攻上子夜樓?”
按先前青冥樓所查,子夜樓藏身于城北地勢險絕的一線峰上,登峰之路唯有一條年久失修的棧道,而棧道逼狹難行, 若遇埋伏則極易陷入險境, 因此不宜貿然前進。
聽得他詢問, 輕紗掩面的人仍是端穩未動,清泠的話語聲淡淡落下。
“東行, 上立馬崖。”
立馬崖位于一線峰東側,當中隔了一條數十丈寬的深谷,武功高強之人亦難以躍過,莫說常人。
一聲輕嗤響起,天衍門門主蕭霄不冷不熱地開了口。
“立馬崖?秦神醫可知立馬崖與一線峰相距幾何?莫非秦神醫輕功已臻至化境,能凌空飛躍萬丈險峰?”
阮棠方從后邊趕上,恰聽得他這般夾槍帶棒的話語,當即反唇相譏道:“你手下門人連秦姐姐身邊侍從都打不過,對你而言要躍崖登峰自然難于登天,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如你這般不堪重用,偏還話多。”
蕭霄與她早有前嫌,如今聽她又出言譏諷,當即怒不可遏,拔出了身后天師劍。
“黃口小兒,今日若不將你扒層皮下來,我便枉做這天衍門門主!”
凜然的劍光霎時裹著殺氣照面而來,阮棠早有防備,單腳勾著馬鐙仰身一避,恰避開了刺來的天師劍。
蕭霄反手便要再揮出一劍,卻見一道劍影直直掃過,驀然打開了他手中劍鋒,沉渾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微微發麻。
下一瞬,寒光如流水般輕晃,帶起清寒冷意,冷風一拂,削薄的劍尖已停在了他眼前方寸。
秦知白手持軟劍,語氣無波無瀾。
“蕭門主,你逾矩了。”
燕回亦握住了手中橫刀,“大戰在即,此時若發內亂終歸于我等無益,蕭門主何必大動干戈。”
夕霞派眾人趕上前來,見阮棠毫發無傷,方松了口氣,林芷晴怪責地瞧她一眼。
“小師妹,不可無禮。”
再看向蕭霄,她端正了神色,略一施禮。
“師妹往日在派中妄為慣了,言行多有逾越,還望蕭門主見諒。”
蕭霄面色難看,卻終究礙于眼下情形不便發作,似是想到什么,他視線陰鷙地望了近旁少女一陣,冷哼了一聲,便未再追究,收劍退回了自家門派之中。
盯著男子離去的身影,陳諾仍未放松,握著劍擋在阮棠身前,警惕地看著對側的四大派門人。
而一只手卻自她身后伸過,輕敲了一下她的頭。她愣了一愣,轉過頭看去,便對上了一雙月牙般彎起的眼眸。
“沒事了,還不快把劍收起來。”阮棠嗔道。
陳諾眨了眨眼,依順地將重劍收了回去。
“喔。”
兵戈收歸于鞘,兩方相對而立,場間氣氛卻仍有些緊繃。
宋宴清好似一無所覺,只一撣袍袖,慢條斯理道:“既然各派已至,也不必再在此處耽擱時辰了,想來靈素神醫當想好了登峰之法,那便依神醫所言,往立馬崖去。”
話音方落,卻見一名青冥樓門人縱馬而來,在張月鹿耳旁低語了幾句。
張月鹿微凝了眉,忖度片刻后,朝眾人道:“前幾日下雨,前往立馬崖的山路因山崩而堵塞了,恐怕一時無法通行。”
聞言,眾人又皺起了眉。
手持禪杖的不悟僧人朝前走了一步,“那現在該怎么辦?來都來了,總不能一直在這干等著吧?依我看不如直接往一線峰去,我們人多勢眾,難不成子夜樓還能將我等一網打盡?”
喻舟望著遠處山崖,搖了搖頭,“山崩既能影響立馬崖,恐怕一線峰情況也不容樂觀,只怕棧道早已被山泥沖毀,能否登峰尚還兩說,斷不可拿各派弟子性命冒險。”
不悟僧人看向她,“那你說怎么辦?”
不待喻舟開口,宋宴清已看向了張月鹿:“上立馬崖的路,當不止一條罷?”
望他一眼,張月鹿卻并未回駁,點了點頭。
“立馬崖與圖南相接,城北曾有一寺便在立馬崖下,寺后當有小道可上其間。”
短暫靜默。
有小派弟子看向不遠處破敗死寂的城郭,遲疑道:“張左使言下之意,我們要入圖南城內?”
喻舟眉心微攢,目光幾許沉凝。
“圖南荒廢多年,地處群山之間,又有江水環繞,如此潮濕悶熱之地,恐怕極易形成瘴氣。”
她本是干南人,少時常出入山林,對山中毒瘴最清楚不過,常人若遭瘴氣毒蟲侵襲,輕則染上瘧疾、大病數日,重則傷寒侵身、身亡命隕。
聽得她如此言語,更多年輕弟子露出了猶疑之色。
天衍門的逍遙書生一拍手中折扇,欸了一聲,“青冥樓素來慮無不周,想來當早已探明了城中情形,諸位又何必擔心。”
張月鹿未置可否,只一抬手,當即有青冥樓門人將備好的一支支青瓷瓶分發給了各派弟子。
“此為樓主先前托秦神醫調配的避瘴丸,以薏苡仁制成,可輕身辟瘴、解毒除痹。圖南城并不算大,若自主道經內城前行,應只需兩個時辰便可到立馬崖下,眾位服下此藥,至立馬崖前當可不懼瘴氣。”
沒想到青冥樓竟當真早有準備,逍遙書生握著扇子的手一頓,瞧了一眼身旁人。
喻舟神情松緩些許,收下青瓷瓶,朝張月鹿及秦知白拱手一禮。
“青云君與靈素神醫果真深謀遠慮,我代派中同門謝過二位。”
“喻女俠言重了。”張月鹿略微低首,而后看向一旁的四大派之人,“不知幾位可還有其他異議?”
宋宴清掃她一眼,收回了視線。
“既然張左使已將一切準備妥當,那便入城罷。”
打定主意,眾人服下避瘴丸,便往前方城門而去。
因圖南城內早已成了一片廢墟,車馬無法通行,所有人只能棄馬徒步入城。
楚流景下了馬車,同沈依等人一道走在前方,自辟疫鎮救下的女嬰被留在了車上,由幾名青冥樓門人代為照管,四周靜得只能聽見落下的腳步聲。
先前張揚奪目的漠北女子一反常態,將紅巾遮在了臉前,腰間彎刀亦藏在了外袍下,一路緘默未言。
楚流景徐徐朝前走著,忽而道:“沈姑娘突然蒙住面目,莫不是在躲什么人?”
沈依瞥她一眼,仍記著先前車上發生之事,哼了一聲。
“我躲什么人?本姑娘花容月貌,只是不想便宜你們這些臭男人。”
楚流景并未言語,望著前方道路,眼中卻若有所思地落下了一抹深色。
身旁人語氣不似撒謊,應當的確并非躲人,而是在隱藏身份。
先前張月鹿曾說她是青冥樓貴客,說明她身份的確不凡,并非尋常江湖人。而她自稱沈依,可沈家位于干南白越,與漠北素無往來,她當不會是沈家小姐,由此可見,“沈依”一名極有可能只是她行走江湖所用的化名,而她此行來圖南,或許也不僅是一時興起。
漠北還有什么人,能得青冥樓這般重視?
眾人走過護城河上長橋,逐漸靠近城門,前行的腳步踩過碎石斷壁間長出的青苔荒草,發出簌簌聲響。
自二十年前那場大火后,圖南城便再未有人居住過,但南側城門外卻偶爾可見幾束干枯萎謝的野菊,皆為已故之人親友帶來。
圖南本就是干南邊地,城中只有兩道城門貫通南北,此城本為兩百年前洛奚將軍領兵經過,見天現祥云,形似鵬鳥展翅,便將此城定名“圖南”,取的是鯤鵬圖南之意。
只可惜這只背負青天的圖南鳥,終在兩百年后被付之一炬,只留下了難以隨時間掩埋的殘軀余燼。
進入城中后,望不到盡頭的斷壁殘垣隨之映入眼簾,四處皆是焚燒成碳的房屋樓牌,叢叢雜草于廢墟間蔓發瘋長,焚毀折斷的望樓上已生出了不知名的野花。
綠意與荒蕪交織,勾勒出了一幅蒼涼凄清的景致。
依稀人間。
阮棠沉默著走過泥水交融的長街,前行的道路被倒塌的屋梁阻塞,她攀上廢墟,于高處躍下,再往前行進時,腳下卻踢到了一塊不重的物什。
前行的腳步停下,一塊小巧的銀牌落入她眼中。
她頓了一頓,俯身撿起銀牌,精致漂亮的牌面上已蒙了一層厚厚的塵沙,塵沙下依稀可以見到壽桃蓮花,背面刻著四個大字:長命百歲。
儼然是一塊長命鎖。
阮棠拿著長命鎖,眼角忽然有些發酸,她牽過身旁人的衣角,輕輕喚了一聲:“陳諾。”
見到她微微泛紅的眼尾,陳諾停下腳步,伸出手,用指尖小心地擦去她睫上沾染的濕意,而后自懷中拿出一塊花帕,將長命鎖仔細包好,放在了身前人手心。
“棠棠,花已經開了,以后會好的。
“大母以前同我說過,死去的人都會化成蝴蝶,飛到他們想去的地方。這里的花開得這樣好,一定是蝴蝶來過,等我們找到真正的兇手,幫他們了卻心愿,他們就再也沒有牽掛,會飛回天上去了。”
阮棠擦了擦眼角,少見的沒有反駁,只“嗯”了一聲,就握著長命鎖,同她繼續往前走去。
行了將近一個時辰,前方出現了內城的城墻,四周空氣隱約變得渾濁,不時可聽得蚊蟲發出的陣陣嗡鳴聲,腳下道路也變得愈發泥濘。
楚流景越過一灘泥水,走入城門內,上方忽而落下了一片塵灰,令她有些不適,微微皺了眉,抬手輕咳起來。
走在前方的身影聽得咳嗽聲,身姿頓了一頓。
和殊見身旁人停步不前,便也停下了腳步。
“小姐?”
秦知白并未言語,望著后方略弓著身子咳嗽不止的人,停頓片刻,轉身走了過去。
下一瞬,一聲輕響傳來,灰蒙的塵沙簌簌落下,大片青磚轉瞬坍塌,驟然朝門下的二人砸去。
眾人面色一變。
“病秧子!”
“小姐!”
第082章 惜命
惜命
殘破的城墻轟然塌落, 滾滾塵霧頃刻蔓延四周,遮蔽了所有視野。
和殊瞳孔緊縮,當即便要沖入眼前廢墟中, 而方踏出一步,卻見一雙身影于塵灰后依稀浮現, 相擁的二人倒在地上, 破開浮塵碎石,自滿目狼藉中滾了出來。
楚流景半蜷著身子緊緊擁住了身前人, 一雙手環過她肩后,將她全然護在了懷里。
濟楚的氅衣早已沾滿了泥灰, 清雋秀逸的纏枝蓮紋與泥漿交融成了一片, 看起來幾分狼狽。
而她卻只抬了頭, 定定地看著懷中人,視線纖悉無遺地掃過秦知白周身,確認著她的狀況。
環于身后的雙手仍未松開,略微泛白的指尖顯露出了一分緊繃,秦知白望著眼前面容, 耳旁聲響漸漸變得遙遠,素來沉靜的眸光似有短暫失神。
城墻傾塌的一瞬, 身前人幾乎是下意識將她護入了懷中,遮天蔽日的塵霧下,所有污泥碎石都被那道單薄的身軀擋去,而她仍是未曾染上半點污濁。
纖長的眼睫輕顫, 垂于身側的手緩慢抬起, 一點點撫向近在咫尺的那張面容。
而指尖尚未觸及體膚, 卻已有另一雙手扶過了她。
“小姐。”
“秦姐姐!”
相擁的身影就此分了開,沈依伸手拉過了倒在地上的人。
“病秧子, 你沒事吧?”
熟悉的冷香淡去,楚流景站起身,再望了一眼被侍從扶起的人,便斂著眸收回視線,抬手解開身后氅衣。
“無事。”
她束發的緞帶早已不知所蹤,略有些凌亂的青絲垂落于肩頭,令那張孱弱的容顏更顯出了些許不堪風折的蒼白。
沈依上下端量了身前人幾眼,確認她的確并未受傷,方略微放松下來。
“這兩日看你無欲無求的,還以為你已然看破生死了,沒想到你還挺惜命的。”
畢竟她未曾見過眼前人這般狼狽姿態,即便是被玄豹按在身下時,她也好似總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宛如亭亭玉立的清蓮,而方才卻儼然亂了分寸。
楚流景褪下了被沾濕的氅衣,微垂的眸光仍是平靜,話語聲淡淡。
“我自然惜命,若命都沒了,我又該拿什么護住我想要護的人。”
沈依微微一怔。
彌漫的塵煙逐漸消散,燕回查探過傾塌的石墻,目光落在一處裂痕上,略凝了眉,隨即轉回身看向眼前眾人。
“城門堵住了,張左使他們仍未進內城,我們若要匯合,只能往前尋其他出路。”
圖南本就只有南北貫通的兩道城門,如今來路被阻塞,她們只能自北側城門繞出,再去尋其他人下落。
因先前楚不辭提醒過,此次入城她有意將四大派之人放在了隊中,令張月鹿在后方觀察著他們,也免得他們暗中做些手腳。
可沒想到如今還是生出了變故。
阮棠看著被青磚堵死的城門,皺起了眉,“好端端的城墻,怎么說塌就塌了,也太不湊巧了些。”
燕回搖了搖頭,“并非意外,而是人為。”
阮棠一怔,“人為?”
燕回略一頷首,“墻磚斷口太過整齊,沒有絲毫多余的裂縫,不似年久失修而開裂,反倒更像是被人敲斷再拼好,因此若有一絲晃動便會傾塌。”
阮棠眉心更緊,忿忿道:“什么人想要將我們困在這里面?”
楚流景隨手將散落的發重新綁好,不疾不徐地開了口:“恐怕不是為了困住我們,而是想要將我們分開。”
她微抬了眸,身姿清挺地看著眼前幾人,“我們進來已有一段時辰,而門外卻沒有絲毫響動,只怕張左使他們已陷入了其他困境,分散我們應當只是第一步,其后大約還有更多謀劃等著我們。”
燕回神色端凝,斷然道:“不管究竟是誰布下此局,當務之急是離開此處,盡快與張左使他們匯合。”
眾人收拾齊整,便預備繼續朝內城深處行進。
秦知白望著一旁的清弱身影,遲遲未曾動身,清湛的眸光凝定片刻,似要啟唇說些什么,卻聽另一道清越的話語聲先一步響起。
“這次你跟緊我,先前說了會護你周全的,本姑娘可從不食言。”
楚流景整理好衣襟,未曾應答,偏轉過視線看向另一側的人,卻只落得個清冷* 的背影。
靜默片刻,她收回了視線,雙睫微微低斂,神色瞧不出喜怒。
“那便勞煩沈姑娘了。”
“嗯哼。”沈依一挑眉,走在了她身旁。
明媚的身影與楚流景并肩而行,徐徐離開了坍塌的廢墟。
一行人走出城樓,再往前行了一陣,卻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微風拂來,碌碌的輕聲響起,一顆頭骨滾動著停在燕回腳邊,而她卻無暇低頭去看,只緊握著刀一瞬不瞬地望著前方。
前方不遠處,一座尸骨壘成的高山矗立在正中,幾乎遮住了半空日光,七零八落的尸骸交織著纏在一起,烏壓壓地冷視著來人,仿佛肆意拼湊的怪物。
渾濁的瘴氣在此刻已經如有實質,幽綠地環繞著枯骨,骨山上毒蟲嗡鳴不止,令人仿佛離開了人間,如在冥府。
他們便是二十年前焚于城中的圖南百姓。
這座久未有人涉足過的內城,竟是一處巨大的萬人坑。
燕回閉了閉眼,慢慢壓下了心頭沉怒。
莫怪一路上都未曾見到半具尸骸,原來所有尸身都被轉移到了此處。
阮棠面色微白,又驚又怒,“律例早已寫明,若有大疫發生,世家當出資修建醫坊,安撫百姓,疫后更需盡快掩埋尸首,以免再生他患。江行舟不僅一聲令下便著人焚了整座圖南城,竟還隨意拋尸不收,真是罪無可恕!”
沈依亦認同地一點頭,“如此漠視百姓性命的人,在我們漠北,可是要被斬首示眾的。”
她們二人先前雖未曾交談過,可都是飛揚灑脫的性子,此刻言行相投,對視一眼,竟頗有些一見如故的意味。
陳諾站在一旁,卻未曾參與二人談話,她抬了頭看著遠處散落的骸骨,鼻子輕嗅了嗅,似一只機警的豹。
“我好像聞到了尸臭味。”
阮棠看向她,面上有些疑惑。
“尸臭味?這些尸首在此堆積十數年,早已風化成骨了,怎會有尸臭味?”
陳諾搖了搖頭,“就是從那些白骨里傳出的,氣味很淡,但我應該不曾聞錯。”
聞言,阮棠便不再多問,“那你在我身旁跟緊些,別走快了,莫要一個人落了單,否則我可能顧不上你。”
陳諾彎著眉目笑起來,用力地“嗯”了一聲。
“前路極可能有埋伏,我們小心行事。”
燕回說罷,一行人便手持刀兵,謹慎地繞開骨山,繼續朝前行去。
靴履踩過地面,發出沙沙聲響,四周靜得只有蚊蟲的飛動聲。
走過了陳諾先前所說的尸臭處,周遭卻并未發生什么異變,阮棠微微放松下來,正要轉首同身旁人交談,卻忽然感到腳上一緊,身下堆疊的廢墟中伸出了一只蒼白的手,五指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腳腕。
她心跳驟然一頓,還未曾發出聲來,一道厚重的劍鋒已當頭揮下,驀然斬斷了抓在她腳上的那只手。
這一劍仿佛撕開了平靜的假象,先前死寂的骨山下如雨后春筍般接連冒出了一道又一道身影。
一只枯瘦的手曲成爪型狠狠抓向楚流景,她尚未來得及側身避讓,鼻尖已然嗅到一抹清淡冷香,松霜綠的衣裙晃入眼角,輕薄寒涼的軟劍瞬息將抓來的手砍了下來,再斬斷了眼前之物的雙腿。
蜂擁而至的身影高矮不一,有男也有女,而共同特點卻是全都身穿百納衣,形似乞兒,行止之間毫無聲息。
沈依一刀削落撲來的一道身影,看著他斷口處涌出的密密麻麻的活蟲,不禁擰緊了眉。
“他們體內的是什么東西?”
秦知白眸光清泠,未曾退開楚流景身旁半步。
“是蠱人,有人在拿這些乞兒煉蠱。”
看著周遭圍聚的乞兒面目蒼白,雙瞳唯有眼白,而本該發白的眼睛卻是赤紅一片,阮棠咬緊了牙,一鞭掃開了靠近的身影。
“他們全都死了嗎?”
陳諾背靠著她,手中劍影不停,“死了,尸臭味就是他們身上傳出的。”
眼見著已斷了臂的蠱人朝后踉蹌了一下,便又不知疲倦地撲來,沈依有些不耐地高喊∶“這些蠱人不怕傷也不怕痛,根本殺不盡,這要如何突出重圍?”
楚流景看著護在身旁的人,停了一息,方喊道∶“砍他們的腿。”
眾人一怔,當即醒悟過來,效仿秦知白將靠近的蠱人雙腿砍去。
失了腿的蠱人伏倒在地,卻仍在堅持不懈地爬向幾人,仿若冥府中爬出的厲鬼。
燕回微攢了眉,抬眼望向前方道路,視線梭巡了一陣,停在了一處不顯眼的洞口。
“朝西北方向退。”
眾人且戰且退,慢慢朝西北方向靠近,而絡繹不絕的蠱人仍是前赴后繼地于四周圍攏,叫好不容易打開的一處缺口又被圍了上。
沈依眸光一挑,手中彎刀橫向一合。
“對不住了。”
雙刀刀柄相接,握在其上的雙手輕巧一旋,原本兩柄各不相干的刀便合在了一處,一條細如毛發的玄鐵絲橫于其間,鋒銳的彎刀轉瞬成了一把弓箭。
沈依拂開外袍,自裘皮遮掩的腰帶處抽出了一枚箭鏃微重的利矢,傲岸的身影張弓搭箭,只微微一瞄,弓上箭矢倏然離弦射出,宛如流星趕月,不偏不倚地射入了前方蠱人中。
“轟”
火光四濺,驟然爆開的氣浪霎時將圍攏的蠱人盡都掀了開來。
沈依掃了掃揚起的塵灰,朝眾人一抬手。
“快走!”
一行人往炸開的缺口快步走出,終于來到那處黑黝黝的洞口外,聽得其中并無異動,便接連進入了洞中。
燕回等在最后,見所有人都進入了洞中,正要提刀跟隨而入,腳步方動,卻驀然察覺到了一絲殺氣。
一道劍光于涌來的蠱人中一閃而過,她幾乎下意識地抬刀一擋,勉強擋下了揮來的劍氣,剛硬沉銳的刀鋒卻發出隱隱嗡鳴,虎口間亦徐徐滲出了一道血色。
她雙眸微凝,心緩緩沉了下去。
好強的劍氣。
揮劍的人未曾追擊,燕回不再停留,轉身進入洞中,抬手關上了洞口的石門。
明亮的光線倏忽變得昏暗,她自懷中拿出火折子吹燃,走下長階底部,便見到了點著火把的幾人。
這是一處地牢,她曾在江行舟傳來的輿圖上見過,地牢中有四處出口,倘若有蠱人自其中一處入口襲來,她們亦有機會從他處離開。
阮棠將點燃的火把放回原位,看著眼前浮塵彌漫的牢房,拂了拂手。
“這牢中怎會有如此多尸骨?”
陰冷潮濕的長廊上,左右牢房外相對而倒地橫著十數具尸骨,與壘在外的其他骸骨不同,所有尸骨俱被砍去了頭顱,森然的白骨仍有幾分光澤,似乎并未死去二十年之久。
沈依握著彎刀慢慢朝前走著,見大開的牢房全都空空如也,幾處鎖鏈散在地面,其上凝固的血液早已烏黑發沉,似磨滅不去的烙痕。
“這些人好像是看守地牢的人,也不知為何都被人殺了?”
行至盡頭,眼前是一處獨立的水牢,水牢中的水早已干涸殆盡,四處角落亦倒著幾具尸體。
牢內墻面血跡斑駁,中央懸了一副鐐銬,鐐銬比之尋常鐐銬要小許多,只孩童手腕粗細,而內圈卻有明顯的磨損痕跡,顯然此處曾經年累月地關著一人。
沈依看著那對鐐銬,微皺起了眉,心下有些莫名的不適。
她方要開口,卻聽得腳步聲輕響,一道身影自她身旁走過,纖長白弱的手緩緩伸出,拿過了那副蒙塵的鐐銬。
短暫靜默,平靜到漠然的話語聲淡淡響起。
“關在此處的人逃了,他們自然不必再活下去。”
第083章 陪伴
陪伴
沈依微微發怔, 轉頭看向身旁人,卻只見到了一張疏淡微漠的側顏。
明明暗暗的光線落在那張殊無波瀾的面容上,令清弱的身姿被光影分割為了兩半, 一側仍舊籠于光中,而另一側卻是無人得以觸及的黑暗。
“你……”
她有些躊躇, “你是如何知曉的?”
楚流景看著手中鐐銬, 停了一會兒,松開手任其落回了原位。
“鐐銬上有外力破開的痕跡, 當不會是那些獄卒留下的。”
聞言,沈依低下頭去看, 果然在鐵環的銜接處見到了一處斷口。
再看了一眼垂落回墻邊的鐐銬, 楚流景轉過身欲要離開此處, 而方回過頭,卻不期然撞入了一雙緊凝向她的眼眸。
……卿娘?
望著她的目光那樣深晦,再沒有往常的平靜克制,素來清湛的雙眸似蒙了一層晦澀不明的霧,其中浮著她未能看懂的哀傷悲惋。
阮棠瞧見走到一處的二人, 一時計上心來,朝不遠處的絳衣女子喊道:“沈依姐姐, 你來一下,我有話想與你說。”
沈依收回視線,應了一聲,轉過身卻見到不知何時到來的人, 不禁頓了一頓, 再多瞧了兩人一眼, 方朝阮棠走了過去。
相對而立的一雙身影安靜地站在原地,身旁是明滅的火光與塵封了十數年的囚牢枷鎖。
片刻后, 松霜綠的衣角輕晃,孤清如鶴的人一步步走入那片光芒未曾觸及的黑暗中。
皓白的手輕輕握過身前人的腕,指尖緩慢地撫過其上被碎石劃出的一道細小傷痕,呼吸似有須臾停頓,而后方輕聲問:“疼么?”
少頃靜默,楚流景眼睫輕動了動,任她握著自己的手,唇邊挑出了一個若無其事的笑。
“已經不疼了。”
而握在腕上的指骨卻一點點收緊,施針向來極穩的手竟帶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輕顫。
秦知白低垂著頭,指尖繃得隱隱泛了白,氣息幾番凝定,方有些澀然地開了口。
“……怎么會不疼呢。”
楚流景一怔,心口似被針尖扎了一下,望著那張瞧不見神色的面容,面上便顯出了幾分惶然無措。
“卿娘?”
眼前光影暗下,素淡的身影靠近了前來,額輕抵在她肩上,話音柔得似霧。
“阿景。”她輕聲喚。
“待一切結束,便同我回藥王谷吧,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無論何處,我總會陪在你身旁。”
令人心安的冷香再度環繞周身,楚流景慢慢放松下來,被握住的腕微微轉動,五指反扣過身前人指間,溫柔的話語便輕緩落下。
“好,只要卿娘在,去哪里都是好的。”
無論往昔如何,不管今后怎樣,總歸如今有她陪在身旁。
那以往的一切便也不再痛不可忍。
幽微的火光落在相依的人身側,將地面的倒影交融成了一片,好似永不會再分離。
沈依走出水牢,來到阮棠跟前,好奇地看著她。
“你尋我?”
阮棠視線越過了她身后,不知見到什么,雙眼忽然大睜,見身前人似乎要轉過頭去,忙咳了一聲,拉過了她的手。
“沈依姐姐,我方才見你手里的刀似乎能變成弓,不免有些驚奇,所以想向你借來看一看,也不知是否方便?”
沈依雖在家中一直極受寵愛,可還從未有人這般喚過她姐姐,一時心都有些酥軟,當即爽快地遞過了雙刀。
“拿去看吧。”
阮棠接過了刀,目光落在形制精巧的刀身上,繁雜的心思漸漸淡去,當下倒真起了興致認真端詳起來。
手中彎刀極為纖薄,柄身細長,不似尋常彎刀那般厚重,一側刀尖有一處極不起眼的弦槽,而另一側則是一點圓孔。刀柄四周刻著繁復精美的花紋,頂端嵌了一顆形似赤日的紅瑪瑙,另一刀頂部為一處凹陷,凹陷的形狀恰與瑪瑙相吻合,二者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處,便成了一柄鋒銳無比的長弓。
阮棠橫過彎刀,將兩把刀旋接在了一起,瑪瑙卡入的一瞬,刀尖處霎時間彈出了一條玄鐵絲,恰落入了另一柄彎刀的弦槽中。
她驚嘆連連,再抬起弓仔細看了幾眼,便解開彎刀,將之還給了身前人。
“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巧奪天工之物,倒與我師尊的曜靈鞭有幾分相似的玄妙。”
沈依笑起來,收回了彎刀,“這兩柄刀是我出生那日玉面青衣贈予我的誕禮,為匠師公輸寅親手打制,自然要比尋常刀兵精巧一些。”
“玉面青衣?!”阮棠神色一振,“沈依姐姐,你還認識玉面青衣?”
沈依一頓,眼神微微閃爍,掩飾般地低下了視線。
“倒也稱不上相識,只是家中人與她見過幾面,許是看在我祖母的薄面上吧。”
“喔。”阮棠不免有些遺憾。
畢竟近百年來,整個乾元大陸能稱得上傳奇的只有兩人。
一是以女子之身征戰天下,領兵收復邊地,一統大□□海的七曜君主將洛奚將軍。還有一人則是于年少之時便登上彼蒼榜榜首,與世家各派定下青云之盟,令寒門百姓亦可選擢入仕的青冥樓樓主林箊。
她對玉面青衣崇慕已久,少時便常常聽人講關于她的江湖傳奇,只可惜武林中已許久未再出現過那道清逸翛然的青色身影,唯有那些傳聞軼事仍在茶樓瓦肆中傳唱不休,成為了一代又一代少年俠客心中愿景。
“棠棠。”
一聲呼喊叫阮棠回過了神,她抬頭看去,便見到陳諾不知何時進了盡頭的水牢中,正蹲在牢內的角落里不知在做什么。
所幸依偎在一處的二人已不知何時分了開,阮棠松了口氣,邊朝前走去邊問:“你在做什么?”
待走近前,她才發現陳諾身前是一具尸首,她正仔細地盯著面前尸首不住打量,一時嫌棄地皺起了眉,方要喊她離遠些,而蹲在地上的人卻回過了頭。
“這些人的尸體為什么與外邊的都不一樣?”
阮棠一愣,再看了角落的尸首一眼,便發現了不對之處。
地牢中的其他尸體都因死去多年而化作了森然白骨,唯獨這水牢內的幾具尸體雖風化為了干尸,可渾身肌骨卻仍保存完好,甚至隱約能從那張蒼白模糊的臉上看出幾分驚恐神態。
為何他們如此不同?
腳步聲輕響,蒼衣持劍的侍從行至幾具尸首前,手中劍鞘逐一挑過幾人臉孔,視線略掃,淡薄的話音便響了起來。
“蒼霄派長老葉抱石、棲松寺首座弘景法師、瑤華宮少主杜元若、丐幫掌棒龍頭劉懷義。
“這幾人皆為十余年前突然消失的幾派高手。”
“葉抱石?彼蒼榜人榜第八的別離劍?他竟然死在了此處?”阮棠吃驚不已。
燕回半蹲下身,仔細檢查過幾具尸首,“周身并無明顯外傷,亦無中毒痕跡,然而丹田及經脈皆有衰萎跡象,當是生前受過外力侵蝕。”
確認過干尸狀況,她起身看向眼前眾人,“他們是被人吸干了內力而亡。”
片刻沉寂。
秦知白眉心輕蹙,眸中似有波瀾翻涌,她轉首看向身旁人,卻并未從那張清潤平靜的面容上瞧出任何其他神色,停頓片刻,便又斂著睫收回了視線。
總不會是她……
聽得燕回的話,沈依攢起了眉,“吸干了內力?”
她看了一眼角落中的幾具干尸,“什么人下手這般狠毒?”
“依我看定然與江行舟脫不開干系!”阮棠忿忿道,“方才外邊那些蠱人恐怕就是他搗的鬼,他不想叫我們查到這些,因此才放蠱人想要將我們圍剿在此處。”
燕回若有所思,抬眸看向秦知白,“秦姑娘可還記得杏花村中那些中蠱的乞兒?”
秦知白明了她話中之意,略一頷首:“與城中蠱人體內蠱蟲相同。”
“也即是說,幕后之人為了掩人耳目,一直在暗中抓捕乞兒用以煉蠱,某次疏忽下,他們叫乞兒逃了出去,在逃至杏花村時,這些乞兒體內的蠱蟲發作,傳染給了村中村民,便因此釀成了杏花村之禍。”
燕回眸光沉然,緩緩道:“辟疫鎮那夜,被我們擒住的那名女子曾說,若殺一城人,便可有一城忠心聽命的將士。若她所說不假,大約以人煉蠱之事,在二十年前的圖南城內便已然有之。”
如此方可解釋,明明柳鳴岐尋到了單家所在,為何卻不直接殺人奪書,反而要大費周章地在城中引發疫病。
他本就是想要用城中人煉蠱,自然不介意讓圖南城內所有百姓都成為他手下蠱器。
可他不過是個江湖人,為何要煉如此多蠱人?
他在為什么人煉蠱?江行舟?
一條謎題解開,卻有更多疑點接踵而來,當年之事似乎遠不止如此。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仍隱在幕后,叫人遲遲未能看清其面目,而抽絲剝繭間,卻已然感受到了幕后之人令人膽寒的手段與心性。
究竟會是什么人……
以活人煉蠱之事實在駭人聽聞,阮棠憤慨不已,將六欲門連同江家上下逐一罵了一通,這才算消了些氣。
她回過頭,目光無意間掃見燕回手上血色,便訝然地皺起了眉。
“燕姐姐,你手上怎么受傷了?”
燕回看了一眼虎口處已然凝結的血痕,“方才進來前遇見了一名劍術高手,我未曾見他露面,只接了他一招,便被他劍氣震傷,不過并無大礙,阮姑娘不必擔心。”
“這城中竟還藏了這樣厲害的高手?”阮棠有些吃驚。
想了想,她又問:“這人比之青云君如何?”
燕回微不可察地一頓,語調仍是平靜,“并未深入交手,因此無法妄下定論。但只論方才那一劍所顯露出的內力……”
她眸光微沉,緩緩道:“或許與楚樓主不相上下。”
聽她說罷,在場眾人神情皆凝重了幾分。
楚不辭能在如此年紀便坐穩青冥樓樓主之位,又被秦知白視為武林中劍術第一之人,其武功自然不容小覷,而燕回曾與她朝夕相處,對她自是再了解不過,因此她所說的不相上下,恐怕便當真相去不遠。
如此劍術卓絕的武林高手,究竟是什么人?
正當眾人仍在為方才所得知的消息感到驚詫時,地牢深處的另一側通道中隱約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
燕回神色一凝,持刀朝外行去,“我們在此待得太久,恐怕蠱人已從其他入口尋來了,你們隨我來。”
一行人跟隨其后快步往外走去,沈依回過頭正要喊楚流景,卻見她已然同另一道素淡身影跟了上來,不由頓了一瞬,已到嘴邊的話終究咽了回去。
于幽暗的地牢中穿行了好一陣,再走過一段上行的石階,前方總算出現了透著光的洞口。
眾人自洞口走出,抬首朝外望去,不過初初一眼,便都一動未動地停在了原地。
目之所及之處,不計其數的蠱人正蹣跚著身子游蕩于廢墟中搜尋活物,幽綠的瘴氣沖天而起,毒蟲宛如陰云般團團圍聚,將森白的骨山籠上了一層朦朧不清的毒霧。
儼然人間煉獄。
第084章 神明
神明
天色已然愈發陰晦, 黑沉沉的云層壓在骨山上方,仿佛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整座圖南包裹在了其中。
阮棠深吸了一口氣, 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臉色還是白了一分。
“怎么突然間多出了如此多蠱人?”
雙目赤紅的蠱人漫無目的地自不遠處穿行而過, 其中不乏先前被她們砍了手腳之人, 有些將斷未斷的殘肢耷拉著掛在半空,斷口處隱約還有蠱蟲密密麻麻地涌動著, 只多看一眼,她便覺得腹中開始翻江倒海。
她們所處之處恰是一間殘破的寺廟內, 寺廟正在城墻邊, 未曾完全傾塌的院墻半遮住了幾人身影, 叫周遭蠱人尚未發現她們蹤跡。
燕回看著院墻外攢動不止的暗影,壓低了聲音:“大約布局之人見我們遲遲未曾露面,已有些不耐,便將所有蠱人都放了出來,想要確保我們有來無回。”
氤氳的毒霧依稀籠罩于四周, 其中夾雜著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氣味。
沈依皺著眉,揮了揮手, “好難聞的氣味。”
楚流景抬手掩在嘴前低咳了幾聲,面色已有些許羸憊,輕聲道:“大量尸體腐壞后生出的尸臭亦催生了瘴氣,如今城中瘴氣應當比先前重了許多, 只靠避瘴丸恐怕已無法徹底預辟毒瘴。”
倘若有蒼術或雄黃入火熏燒, 亦可暫時破除瘴氣, 可如今在此圍城之中,又該上何處去尋這些藥材?
正當她垂眸思索時, 幽微淡香襲來,清雋的身影貼近她懷間,一條繡著云鶴圖紋的巾帕便在此時蒙上了她臉前。
纖長的雙手環過她腦后,仔細地將巾帕系成了結,熟悉的冷香夾帶著一抹特異的香藥氣味自巾帕上傳來,呼吸間令人不適的腐臭味霎時減淡了不少,本有些昏沉的頭腦也清明了幾分。
楚流景怔了片刻,望著近在咫尺的容顏,眉目溫軟幾分,輕聲笑道∶“多謝卿娘。”
秦知白為她系好巾帕,再將一只香囊掛在她腰間,囑咐過她莫要隨意摘下來,便轉身將剩余香囊分給了其他幾人。
“此乃楚樓主先前托我調配的香藥,帶在身旁可驅蟲辟瘴,以防毒蟲叮咬。”
阮棠接過香藥,咋了咋舌:“青云君竟連這也預料到了?”
燕回微攢了眉,看著手中香囊,張開了嘴似有話想要問,而停頓須臾,卻終究緘默著未曾出言。
眾人如楚流景一般將隨身所帶的巾帕蒙于臉前,勉強遮去了多余的氣味,沈依紅巾覆面,玉飾琳瑯的眉目依舊鮮亮明媚。
“我們接下來該往何處去?若只憑我們這幾人想要殺至北門外恐怕有些困難。”
如今城中蠱人不知凡幾,便是再強的武林高手也無法短時間內將這些不畏傷痛的東西殺盡,甚至反倒可能被源源不斷的進攻給拖得精疲力竭,何況她們還帶著楚流景這般毫無內力之人,因此只能避不能戰。
燕回握著克己刀,只抬首掃了一眼,便下了定論:“上城墻。”
蠱人終究只是無智之物,只要趁它們尚未聚集之時,在最快時間內登上城墻,便可以經城墻來到北門處,屆時再尋機離開內城。
最近一處登城的階道正在西邊的箭樓下,離此處約有百丈距離,要想全然不驚動那些蠱人殊為不易,她們只能暫且小心行事。
眾人自一處殘缺的破口出了寺廟,沿城墻與斷壁殘垣間的狹窄間隙朝箭樓悄然行進。
燕回走在最前,經過每處空曠地帶時總會仔細確認過四周情形方抬手讓其余人跟上,蠱人走動的腳步聲遮掩了大部分動靜,讓她們得以穿行于廢墟之間而暫時未被發現。
眼見著箭樓下的階道已是清晰可見,四周徘徊的蠱人也愈發多了起來。
一行人低著身子借助掩體穿過倒塌的民居,再朝前行至毀敗的城隍廟外,自城隍廟后方大殿的山墻朝外探去時,阮棠看著不遠處的景象,卻擰著眉頭低叫了一聲:“糟糕。”
前方本是一處河道,上架了一座石橋以供城內人通行,可因著圖南城荒廢已久,石橋早已殘破不堪,一側的橋柱已缺損開裂,當無法容二人同時經過,何況橋上正有一蠱人蹣跚著經過,若被它察覺,很快其余蠱人便都會圍聚過來。
燕回并未言語,只與身后眾人比了幾個手勢,隨即抽出了刀,望著橋上緩慢經過的蠱人停了片刻。
下一瞬,迅捷如燕的身影輕身掠至橋上,手中克己刀驟然砍下蠱人頭顱,單手抓過殘余的尸身朝橋外一甩,待尸身落入河道,發出撲通的落水聲時,她已然越過石橋,隱至了對側的市樓下。
輕微的水聲引起了周遭蠱人察覺,只是未曾發現任何活物的蹤跡,它們聚攏來查看了一番便又徑自散了開。
確認橋邊的蠱人暫時未再返回,城隍廟中的幾人陸續離開掩體,以最快的速度穿過石橋,總算接連有驚無險地到達了對側的市樓下。
正當所有人中只剩陳諾一人還未過橋,她背著重劍出了山墻,方行至石橋中央,便感到腳下一輕,一聲悶響,殘敗不堪的石橋驀然坍塌碎裂,令她整個身子霎時落空,直往橋下墜了下去。
墜落的失重感倏然襲來,太過突然的變故令她一時反應不及,只虛虛朝前抓了一把,便無可挽回地落向下方河道中。
“陳諾!”
一條軟鞭瞬時如銀龍般甩了出來,直纏上陳諾腰間,將她下墜的身軀懸在了半空。
令人不安的失重感頓時消散,陳諾抬起頭,便見到了伏在斷橋邊的少女。
“棠棠?”
阮棠伸出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腕,一張玉雪玲瓏般的臉已漲得通紅。
“抓緊我。”
琥珀般的眸中有短暫怔愣,陳諾回過神來,伸手握入她手中,待身子略微往回拉上些許,另一只手扒住斷開的橋沿,雙手用力一撐,便重又回到了石橋上。
巨大的響動驚動了附近的所有蠱人,燕回等人已在橋下與蠱人又交起了手。
阮棠收回了軟鞭,海棠色的衣裙布滿了斑駁塵灰,掌間亦有被鞭柄擦破的痕跡。
陳諾看著她為了救自己而變得這般狼狽,心下一時有些愧疚,“棠棠,我……”
“別說話,跟緊我!”
阮棠不由分說地抓過她的手,拉著她回到眾人之中,揚鞭掃開了一旁撲來的蠱人。
聚攏而來的蠱人逐隊成群,儼然黑壓壓的一片,堵塞了所有的去路,已與先前不可同日而語。
沈依幾番張弓搭箭,帶來的箭矢幾乎快消耗殆盡,然而每當前路被炸開一處缺口時,很快便有源源不斷的蠱人又自后方涌來,堵上了僅有的出路,令一切努力都于頃刻間功虧一簣。
她解開彎刀,反手揮出一刀,厭惡地避開飛濺出的蠱蟲后,微側著頭大喊道:“我的箭快用完了!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得想個方法將它們引走!”
燕回緊皺著眉,腦海中不斷思索著對策,持刀的手因揮砍得太久,已隱隱有些發顫,而她卻并未聲張,只一刀斬斷近旁蠱人的雙腿,隨即換了只手握刀。
就在眾人疲于奔命地應付四周接連靠近的蠱人時,被護在當中的人朝前走了一步,一道有些輕弱的話音響了起來。
“我有辦法將它們引走。”
眼角余光瞥見斜后方走出的身影,阮棠面露詫異神色:“楚二?”
楚流景望著護在自己身前的人,停了一會兒,目光轉向了一旁紅巾覆面的女子。
“勞煩沈姑娘帶我上望樓。”
沒想到她會選擇讓自己同她前去,沈依驚訝了一瞬,便未曾多問地一點頭,“好,你抓緊我。”
楚流景轉身要與她離開,卻有一只手自身后牽住了她的腕,令她一時停住了腳步。
深湛的雙眸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清皎的眉目微微蹙起,當中隱了一絲不明顯的憂慮意味。
她輕輕笑起來,似哄慰般握住了牽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話語聲輕柔:“相信我。”
秦知白不曾言語,再看了她一陣,方緩緩松開了手。
“我在此等你。”
楚流景依順地應聲:“好,我去去就回。”
再轉回身,她朝沈依點了點頭,沈依隨之重新合上了雙刀,自腰間取出最后一支爆裂箭,張弓射出箭矢的剎那,一把攬過了身旁人的腰。
“走!”
兩道身影輕身一躍,霎時在氣浪翻涌中飛躍向遠處的高樓。
絳衣女子宛如一抹靈動的輕煙,攬著懷中人踩過斷瓦殘垣,幾個起縱,便已然脫開蠱人包圍,上至了一處高聳的望樓中。
在望樓上站穩,沈依松開了手,好奇地看向身旁人。
“你要如何引開那些東西?”
楚流景并未當即回答,只道:“借姑娘彎刀一用。”
沈依眉梢微揚,依從地將彎刀遞了一把給她。
只見身旁人接過彎刀,低眸瞧了一眼刀刃,隨即將刀刃貼于掌間,未曾多發一言,抬手倏忽劃出一刀,原本白皙無暇的手掌頃刻多了一道極深的刀口。
她吃了一驚,當即奪回了彎刀,“你在做什么!”
而楚流景仍未回答。
她將血流如注的手伸出望樓外,任憑掌中鮮血滴落至下方街道中,甚或為了讓血流得更快,另一手握緊了腕脈,淋漓鮮血頓時如斷了線的玉珠般不斷滴落,與地面未干的泥水混為一片,一時間匯成了一條暗紅的小溪。
正當沈依眉頭深鎖,欲要阻止她如此舉動時,卻聽下方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地面隱約輕晃,四面八方的蠱人如山呼海嘯般齊齊朝望樓涌來。
楚流景慢慢收回了手,拿出一塊帕子將掌中傷痕包扎上,本就有些羸憊的面容已愈發蒼白,薄涼的唇也淡得失了血色。
“這便是我惜命的另一理由。”
她望著下方癲狂躁動的蠱人,眸光淡而清明,其中沒有一絲多余神色,宛如于高處俯瞰眾生的神明。
“我的血,才是它們最想要的食物。”
第085章 灼熱
灼熱
齊聚于望樓下的蠱人皆低伏下了身子, 手足并用,宛如跪拜一般爭先恐后地舔舐著混于泥坑中的鮮紅血水。
后方蠱人無法靠近前來,攢動著向前推擠了一陣, 而后接連倒了下去,* 依稀可見密密麻麻的蠱蟲自他們口鼻中成群涌出, 拋棄了原有的容器, 盡數匯聚于血水邊,令整片地面都覆蓋上了一層蠕動不止的暗色。
見得如此場面, 沈依一時震詫不已,驚愕良久, 方神情復雜地看向身旁人。
“你的血……它們為何會想要你的血?”
楚流景收回視線, 看著眼前人遲疑惑然的面容, 唇角微微勾起。
“我自幼在藥王谷中受百草調養,靈丹妙藥亦服用過不知凡幾,久而久之,體內血液便與常人不同。沈姑娘想要嘗嘗么?”
說著,她抬起了手, 一副予取予求的姿態將傷處露于人前,清弱的眉眼似笑非笑地彎著, 與額前垂落的幾縷青絲一襯,虛弱卻又暗藏風情,顯出了一分說不出的妖異魅惑。
遞到跟前的手剔透瑩潤,與巾帕上滲出的血色兩相比對, 便似一塊亟待人修補的碎玉。沈依耳尖無端有些發熱, 掩飾般地轉開視線, 輕哼了一聲。
“我又不是那些蠱人,沒事喝你的血做什么。”
楚流景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垂下了手。
“時間不多了,我的血撐不了太久,回去罷。”
四周游蕩的所有蠱人都被吸引至了此處,眼下正是登上城墻的最好時機。
沈依也不再多言,將彎刀收回鞘中,伸手攬過她的身子,腳下一踏,便朝來時路飛身而去。
兩人自密密層層的蠱人上方越過,腳下點過飛檐碎瓦,宛如穿行于空中的雙雁,未曾驚起一絲響動。
沈依的輕功著實很好,輕靈且穩健,即便身旁帶著一人也絲毫未曾影響速度,而她顯然有意掩飾自己的輕功路數,眼下仍未發揮出真正實力,只是憑借身法輾轉于各處高樓間,借力一躍,便又已落至另一處檐邊。
正當下方蠱人慢慢變得稀落,先前的石橋已就在不遠處,風姿明媚的女子自殘破的房檐上踩過,正欲踏上一處牌樓,而一點難以察覺的寒光卻于下方映入眼簾,令她面上神色驀然一變。
有殺氣!
“砰”
牌樓于瞬間四分五裂,濺開一片塵煙飛屑。
沈依眉目間掠過一絲冷意,仍舊不閃不避,腳下步法一變,輕身提氣,直點過被劍氣炸開的坊梁殘片,宛如流風回雪,翩然避開了殘余的凌厲劍意。
她的輕功足夠快,快到世間大多招式都無法追上她的身法殘影。
可唯有這一劍——
絳色的衣裙仍在空中翻飛,碎裂的牌樓也半揚于天際尚未落地,風聲恍惚停息,云層滯留于原處,光與影仿佛都在此刻凝滯不動。
而一點寒芒卻陡然破開了凝固的時光,如皓日白虹,裹挾著凜然殺意,直刺向空中飛過的一雙身影。
待劍光迎面襲來時,沈依已是避無可避,她咬了牙,環過身旁人的身子微微一偏,正欲獨自擋下這一劍,而身前卻忽然一輕。
楚流景松開了抓著她的手,一掌將她推開,兩道身影于空中就此分離,劈來的劍氣從二人當中直直掠過,掀起一陣蕭颯冷風,便聽轟然一聲震響,后方的望樓與劍氣相接,霎時被夷為了一片平地。
塵煙彌漫間,沈依借力單腳勾住了近旁的房檐,還欲飛身去救楚流景,卻已然為時已晚。
清癯的身軀于高空墜下,如一片殘葉,落入下方不計其數的蟲群。
沈依雙眼倏然睜大。
“病秧子!”
一道松霜綠的身影便在此時凌空飛起,似驚鴻掠影,直朝楚流景而去,端穩地接下了空中墜落的身軀。
察覺到那抹熟悉的冷香,楚流景絲毫未曾躲避,在氣息靠近時便已張開雙手環了過去。
溫熱的肌膚貼近眼前,她半閉著眸,如狐般饜足地埋入身前人頸間,眉梢眼角彎出了一點柔和的弧度,儼然一副放松姿態,好似早已料到會是如此局面。
秦知白任她靠著自己,腳下輕點,攬著她回到了眾人當中,而雙腳落地的一剎那,卻捉過她的腕,不冷不熱地將她從懷前拉了起來。
“這便是你的方法?”
被牽住的手心血色仍舊鮮明刺目,令握在腕上的手始終未曾收緊,一貫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著她,宛如薄雪般壓了點點涼意,叫本就出塵的容顏更顯出了一分冷若冰霜的清凜。
楚流景眨了眨眼,低咳了幾聲,任憑她牽著自己,放軟了語調輕聲道:“此處到底不便,卿娘還是回去再惱我罷。”
遠處望樓坍塌,不少蠱人被壓在了廢墟之下,地面的血跡早已被匯聚的蠱蟲吸食得一干二凈,攢動的蠱人愈發躁動,眼看又有卷土重來的跡象。
秦知白微闔了眸,靜默一息,方重又睜開了眼。
她自藥囊中取出傷藥,替眼前人傷處仔細上過藥,隨即將她掌心重新包扎好,便一言不發地牽著她的腕朝階道而去。
沈依回到了幾人之中,見到楚流景毫發無傷,才總算放下了心。
阮棠跟在二人身后,邊隨著眾人朝前走去,邊小聲咋舌道:“我還從未見過秦姐姐生這樣大的氣。”
聽她這般說,沈依不由得面露疑惑,“她們究竟是何關系?”
“原來沈依姐姐不知道?”
阮棠驚異地瞧了她一眼,心下生出了些促狹之意,有意逗弄她一番,裝得一本正經道:“楚二與秦姐姐都成婚許久了,不見她們連孩子都已經有了么?”
“孩子?”沈依想到了來時馬車中的那名嬰孩,眼神微微一變,再望著前方的清瘦背影,一雙眉便擰了起來,“可她不是……”
“什么?”阮棠看著她。
停頓一會兒,沈依搖了搖頭,“沒什么。”
因著大多蠱人被楚流景引走,一路上阻礙少了許多,幾人快步穿過已化作廢墟的坊市,總算來到箭樓下,沿著有些殘破的階道上了城墻。
城墻受風吹雨打,已有多處損毀,腳下行經的甬道亦有些搖搖欲墜。
燕回越過一處裂縫,持刀掃清前行的障礙,朝身后人道:“方才藏于蠱人中的劍客正是地牢外曾與我交手之人,我雖未曾看清她的面貌,但依稀瞧見了她的身影,應當是一名女子。”
“女子?”楚流景看向她。
燕回點了點頭,“此人出劍極快,但未用任何武功招式,不知是為了隱藏身份抑或有其他緣由,且她每次露面都是與蠱人同時出現,從未見她獨自一人,也不知她與這些蠱物究竟有何聯系。”
陳諾走在后方聽得她們談話,心中有些他意,于是道:“萬一這人也是蠱人呢?”
眾人一怔。
陳諾神色認真:“或許她是蠱王,那些蠱人就是在聽她的話,她沒有再追上來,所以那些蠱人也沒有繼續跟著我們。”
阮棠皺起了眉,“蠱人怎會用劍?”
陳諾不解,“為什么不會?”
不待阮棠再說,燕回抬起了手,“陳諾姑娘所說不無道理,且不論此人究竟是否還是人,她兩次出手皆帶了殺意,只怕不會就此罷休,前路還需小心。”
眾人愈加謹慎地朝前行去,秦知白蹙起了眉,不知想到什么,偏過視線看向身旁人。
“無論發生何種情況,我要你護好自己。”
楚流景仍被她牽著腕,掌心的傷處已略微愈合,只是面上仍透著幾分單薄病弱的蒼白。
聽得秦知白話語,她輕輕笑起來,語調低柔地輕聲問:“如何才算護好自己?”
不等身旁人回答,她又道:“倘若分毫無傷方算得上好,我如今已受了傷,顯然便無法再依卿娘所言護好自己,而如若危難關頭拋下身旁人方可讓自己免受傷害,那我亦無法做到獨善其身保全自己。”
秦知白眉心緊蹙,抬眸看著她,“楚流景。”
“卿娘。”
楚流景亦看著她。
“卿娘說過,在一切結束后,要與我同回藥王谷,或去看那些我從未涉足過的山川湖海。因此,我總是要在卿娘身邊的。
“縱然我體弱力薄,可若連心儀之人都無心保護,我又如何能算護好自己?”
清挺的身姿微微停頓,秦知白緘默少頃,握在腕上的指尖輕輕蜷起,終究未再出言,牽著她繼續朝前而去。
一行人跋涉過漫長甬道,在拐過一處高墻,行至西北角的角樓時,前行的道路卻再次被堵住。
前方墻體塌陷,角樓旁的通道被倒下的房梁堵塞,游蕩的蠱人自塌下的缺口處絡繹涌來,擁擁簇簇地擠滿了甬道,與到來的幾人相對而立。
短暫靜默,一道刀光劃破了詭異的沉寂。
雙目赤紅的蠱人前赴后繼地自前方撲來,眾人前后圍成了半圓,將不通武藝的人護在了最后。
阮棠揚鞭卷起蠱人的身軀,朝旁一甩,便將其甩落至了城墻外。
陳諾手持重劍橫劍一掃,沉渾的劍風霎時擊飛面前一片蠱人,清出了一小片空地,卻又很快被后來的蠱人撕咬著填補上。
刀兵交戰聲丁零不絕,和殊緊緊護在秦知白左右,手中劍已然布滿了砍碎蠱蟲時沾上的粘液,面上神色卻仍是不茍言笑,仿佛一具不知疲倦的傀儡。
攻來的蠱人似比先前癲狂了許多,不斷朝楚流景所在方位沖撞,原本圍聚的陣型隱隱有些被沖散。
燕回手腕微顫,抬刀的手慢了一分,抓向她的五指霎時在她手背留下了幾道血印,阮棠一鞭掃開靠近她的身影,說話的嗓音已帶了一絲喘息。
“蠱人越來越多了,如此下去只怕我們要被拖到精疲力盡!”
清弱的身影微微動了動,秦知白緊握住了她的手,眸光凝然地睇去一眼。
“莫要亂動。”
楚流景頓了一頓,依順地靜默著未再動作。
而一道凌厲的劍氣卻在此時自蠱人中驟然襲來,和殊雙目陡睜,一劍挑開逼近身前的蠱人,欲要抬劍去擋已來不及,腳下步法一變,閃身到了秦知白身前。
“小姐小心!”
被護在身后的人將她一把推開,手中軟劍如流水一晃,不閃不避地接下了掃來的劍氣。
一股氣勁自劍鋒蕩出,與襲來的劍氣猛然相撞,便聽一聲錚然輕吟,削薄柔韌的軟劍頃刻抖落了萬千冷光,化去了殺意凌然的劍氣。
秦知白略微穩住內息,雙眸清冷地望了身旁侍從一眼。
“未得我的命令,莫要擅自行動。”
和殊停了一瞬,握緊了劍一低頭。
“是,小姐。”
眾人未曾留意之處,容顏孱弱的人目光怔然地望著前方,蒼白的面上神色恍惚,掌心無意識地一點點攥緊。
怎么會……
怎會是她……
蜂擁而至的蠱人已將眾人淹沒其中,地面上爬滿了失去容器承載的蠱蟲。
燕回幾人已力不能支,握刀的手上傷痕累累,盡是被蠱人抓扯留下的一道道血痕。
秦知白手中劍鋒一蕩,劈山破浪般的氣勁驟然將前路涌動的蠱人俱都掀飛出去,她一力擋下前方攻勢,凝聲道:“下城墻!”
如今城墻上已不再安全,倒不如回到城中,起碼有暫避之地。
幾人不曾拖磨,在聽得話語后便陸續躍下了城墻,秦知白拉著楚流景亦要向下躍去,卻有一道身影自蠱人中飛身而出,持劍倏然朝二人攻來。
和殊目光一凝,揚劍上前欲要將其擋下,卻只見玉色的衣裙凌空拂過,一陣無形的氣勁驀然爆開,令她霎時被擊飛出去,身子砸在城墻邊,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如有實質的殺氣轉瞬近前,秦知白執劍望去,沉凝的眸光在觸及來人面容時,身姿卻疏忽停頓。
“嗤”
銀白的劍刃毫不留情地刺下,穿透了擋于眼前的身軀。
單薄的身影站在了二人中央,灼熱的鮮血一滴一滴自胸口落下,于腳旁炸成了一片冶艷的花。
楚流景面色急遽變白,如一片將要消散的霧,而墨色的瞳眸卻仍是凝矚不轉地看著眼前人,眉眼間浮現出了一點柔和的笑。
“……阿姐。”她輕聲喚。
沾滿血色的指骨緩慢而溫柔地握上了持劍的手,眼睫輕顫,低弱的話語聲似喟嘆般輕輕落下。
“我終于找到你了。”
微風拂過,吹動了腕間銀鏈,銀飾發出的聲響丁零不絕,似跨越千山萬水,將千里之外的云水舊夢送歸于故人眼前。
入目的光影一點點暗下,身軀微晃,握在腕上的手失力地慢慢垂落,唯有鮮明的紅痕遺留于腕間,仿佛一條永不會褪色的長命絲線。
“……楚流景?”
“阿錦!”
……
第086章 云錦(一)
云錦(一)
入夏后的云夢澤光影鮮亮, 明燦的日光落在浩瀚無際的湖面上,映出漫天云煙。
一葉扁舟便飄蕩在云水之中,與船艙一般高的少女手握著竹竿坐在船頭, 赤.裸的雙足半浸于水中,任憑湖水自腳腕劃過, 剔透的肌骨染了水色流光, 似一塊無暇美玉。
有金鯉試探著游近了船邊,竹竿的竿頭輕輕動了動, 眼見著空蕩的魚簍將要裝進今日的第一尾魚,卻聽得風中傳來一陣空靈的鈴音。
撲通聲響, 幾顆朱李投入水中, 迸濺出的水花將明鏡般的湖水攪動出連綿波瀾, 令靠近的魚影疏忽逃回了深處。
本要上鉤的魚就此落了空,少女氣急地回過頭。
“阿姐,你又將我的魚驚走了!”
驚鴻般點水而來的女子眨了眨眼,笑著將妹妹抱入懷中,空余的手抬手打了個響指, 便見半空中驀然俯沖下一道影子,威風凜凜的海東青精準而迅疾地一把抓過了轉身逃竄的游魚, 潔白的身子一揚,便將其不偏不倚地扔入了魚簍中。
女子從身后擁著妹妹,下頜抵在懷中人幼小的肩上,仙姿玉色的面容上滿是楚楚可憐神色。
“阿姐好幾日未回云夢澤, 阿錦都不想阿姐了么?”
云錦皺著眉, 任姐姐抱著自己, 手中魚竿已扔在了一旁,玉雪般的臉上卻溢了幾分悶悶不樂的郁色。
“阿姐又自己偷偷出去玩, 也不帶上我……”
云昭眉眼間露出了些許笑,松開了環著妹妹的手,自帶回來的各式瓜果中拿過一顆荔枝,仔細地剝去了大紅漸綠的外殼,遞到身前人嘴邊,哄慰著道:“阿錦還太小了,等你再大一些,阿姐就帶你出去玩,可好?”
清甜的汁水在空氣中散逸,少女按捺了一會兒,終究忍不住張嘴將晶瑩剔透的果肉吃入口中,嘴里卻仍含糊不清地抗議道:“我已經大了,再過兩月,我便到開蒙的年紀了!”
煙眉墨眸的女子笑意盈盈地點頭,“是啊,阿錦將要七歲了,馬上便是知書識禮的大人了。阿姐此次回來給你帶了禮物,阿錦想不想看?”
禮物?
云錦豎起了耳朵,當即便想要轉頭去看,卻又念及自己還在氣頭上,很是忍耐了一番,然而眼角余光在觸及身后薄冰般削薄的劍鋒時,仍是睜大了眼,按捺不住地轉過了身去。
“這把劍是給我的嗎?”
她伸手將半啟的劍拔出了劍鞘,抬頭看著眼前人,明亮的雙眼中閃動著不可置信的驚喜神色,又問了一遍。
“阿姐,這把劍是給我的嗎?”
輕盈的劍鋒薄如蟬翼,拿著并不怎么吃力,在她手中輕輕一晃,便流瀉出了萬千劍光。
云昭噗嗤一聲笑起來,又將她一把攬入了懷中,指尖揉著她的臉頰,話音溫柔得似這云夢澤的湖水。
“自然是給阿錦的,這世上又還有誰能有資格讓阿姐親手為她打一把劍呢?”
“這是阿姐為我打的劍?我有劍了!”少女雀躍地握著劍,眉目都飛揚起來,眼角的淚痣隨著上揚的眼尾微微起伏,便如靈動的鹿。
她欣喜地拉著身前人的衣角,又問:“那阿姐什么時候教我武功?”
云昭彎著眉眼看著妹妹,“阿錦想跟阿姐學武功?”
“嗯!”云錦用力地一點頭。
云家向來以強者為尊,云昭及笄后便成了云家家主,是整個云家公認武功最好的人,她若跟著阿姐習武,往后定然也能成為頂厲害的人,就像阿姐這么厲害,或許還能當上云家的下一任家主。
云昭伸手將少女鼻尖沾上的一粒水珠拂去,帶著笑的話語聲輕柔。
“好,待阿錦今歲生辰過了,阿姐便開始教你習劍。等阿錦會武功了,以后這世上就再沒有人能欺負你了。”
云錦想了想,問道:“可如果我打不過他呢?”
云昭很是理所應當地攬住了她:“還有阿姐在呀,往后阿錦只需要走在前邊,誰若惹你不高興了,你就揮揮劍,阿姐自然會讓他嘗到苦頭。”
聽她這般說,云錦便也勾了眼尾笑起來。
是啊,阿姐總會在她身旁的,這世上又有誰能打得過阿姐呢?
她將劍小心地收回劍鞘中,抱著劍躺在了云昭膝上,綿綿軟軟的話音輕聲道:“阿姐,你再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她最喜歡聽阿姐講故事,講大漠孤煙、天山月圓,講小橋流水、萬山載雪,講一切她在云夢澤中無法見到的奇景,講那些形形色色的俠客于茫茫人海中交織而成的江湖恩怨。
云昭環過她的身子,調整了一下坐姿,讓懷中人能夠睡得更舒服些。
“好,我給阿錦講這次在云夢澤外遇見的兩名女子吧。”
云錦閉上了眼睛,嗅著身前人懷中淺淡的朱欒香氣,眼皮已隱隱有些發沉,便如犯倦的貍奴一般懶聲問:“她們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嗎?”
“她們是南柳人,但卻一路從大漠走來,其中一名女子穿著青衣,身上帶著一把無鞘的劍,劍身用布纏著,看起來平平無奇,可卻極厲害。”
無鞘劍?
枕在膝上的少女迷迷糊糊地問:“比阿姐還要厲害嗎?”
云昭輕應了一聲,“比阿姐厲害,只用一劍,阿姐就敗在了她手上。”
闔上的雙眼微微睜了開,云錦望著近在咫尺的面容,“那她是世上最厲害的人嗎?”
“是,也不是。”云昭輕輕笑著,“她或許是世上武功最高的人,可她卻不及她身旁人厲害。”
“她旁邊的人武功比她還厲害?”
云昭搖了搖頭,“她身旁那人不會武功。”
世上武功最高的人,又怎么會不及一名不會武的人厲害呢?
云錦想不明白,可她也來不及想明白。
輕輕柔柔的話語聲仍在細碎地說著所見所聞,半睜開的雙眼便在如此溫言軟語中一點點闔上,直至再聽不見其他聲響。
清風拂過依偎的二人間,將湖面掀起微微漣漪,令倒映出的一雙身影也被風吹皺,仿佛一場將醒未醒的夢。
“睡吧,阿錦。”云昭將手遮在妹妹眼前,替她擋下了明燦的日光,“等你再大一些,阿姐就帶你去看云夢澤外的千山萬水。”
流水輕輕推動著小舟,似一葉搖籃,將言語編織出的山川皓月緩緩送入夢境深處。
熟睡的少女未曾聽見阿姐的低語,于是那些不安一隅的心仍舊蠢蠢欲動,令云夢澤的湖水也翻攪起了無休止的橫波。
將到端午,云夢澤中漸漸繁忙起來,云昭身為云家家主,終究被凡塵俗事絆住了腳步,無暇再貪戀世外的那一點閑逸。
云錦沒了阿姐的陪伴,對一向感興趣的垂釣也漸漸失了興致,陪同云昭準備了幾次重午的祭祀儀式后,便趁著眾人忙碌之時偷偷溜出了內澤。
云家位于云夢澤最中央,周遭常年云霧環繞,被視為云君守護之地,因此附近漁民大多不敢深入其中,以恐觸怒云君。
為了不叫族中人發現,少女解下了腰間用以辨認方位的傳音鈴,于島邊揚聲吹了一聲哨,便見得矯捷的江豚于遠處破水而來,活蹦亂跳地停在了她的跟前。
“噓!小點聲,別被他們發現了!”
云錦左右望了望,見并沒有人察覺她的動向,便熟稔地跨上了江豚身后,低伏著身子貼在江豚脊背上一縱,一人一豚便破霧而出,倏忽間游向了外澤廣闊的水域。
朦朧的云霧自臉側快速劃過,纖長的眼睫很快掛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水汽。
直至最后一點霧色消散于風中,眼前霎時豁然開朗,遠處已依稀能見到龍舟飄搖著經過,鼓聲穿透了湖光云霄,滿目盡是瀲滟水色。
云錦坐直了身子,望著天際星星點點的漁船,清透的眸中漾起了一片亮色,喚著江豚便往岸邊游去。
云家人少與外界接觸,也幾乎從不離開云夢澤內澤,往常她都只是乘著江豚遠遠地在離島旁看幾眼,只是今日許是被龍舟上傳來的鼓聲吸引,她第一次生出了上岸看看的心思。
那些傳奇中的風花雪月與江湖恩怨,似乎都在云水的另一端,只是以往總有云昭護在她身旁,她不必擔憂世外的刀光劍影落在她身上,如今獨自一人要踏入陌生的境地,心里難免生出了些新奇的不安。
云錦下意識地垂下了手,指尖摸上了腰間懸掛的劍,微涼的觸感便令叢生出的些許躊躇不安盡都消散殆盡。
有阿姐送她的劍在手,她又有什么可怕的?總歸阿姐會在她需要她時出現的。
云錦這般想著。
瘦小的身影乘著江豚逐漸靠近岸邊,嘴里哼著家中祭祀時所唱的九歌,而還未來得及上岸,她卻隱約聽見了一陣金石相擊的兵戈聲。
望出的視線順著聲響發出的方向看去,便見到臨水的高崖上,一名與她一般大小的少女正被十數人追趕著,身后護著她的女子已然身受重傷。
少女被步步逼退至斷崖邊,一枚箭矢驟然射入她左肩,雄渾的力道令她身子不受控地往后倒去,血花濺出的一剎,清瘦的身影便如折翼的云鶴,無可挽回地墜入了崖下深淵。
云錦瞳孔一縮,再顧不上未停的箭雨,驅使著江豚潛入水中,目光捕捉到被流水裹挾著下沉的身軀,身形一動,便朝她靠了過去。
水流自身側快速涌過,眼前是昏蒙不清的暗光。
絲絲縷縷的鮮血自少女肩頭涌出,宛如一條無形的紅線,將靠近的身影纏繞于一處。
云錦伸手拉過了她,入目的面容蒼白得毫無血色,仍有箭矢不斷自崖上射來,她看著那雙模糊睜開的眼睛,雙手將身前人一點點拉入懷中,二指抬起她的下頜,略低下頭,泛著涼意的唇便貼了上去。
第087章 云錦(二)
云錦(二)
明明暗暗的淡光于身側流動, 幼小的身影在箭雨交織的水底將身前人護入了懷中。
湖水被隔絕于外,一縷吐息隨靠近的動作緩緩送入少女唇間,宛如山溪清泉般的冷香沿著相觸的唇齒幽微散逸, 懷中人乍然得到新鮮氣息,那雙微闔的眼睫便如蝶翼般輕顫著緩慢動了動。
渙散的視線微微抬起, 睜開的雙眸似想望向眼前人面容, 卻又因著失血過多而無力凝聚焦點,光影幽暗晃動, 唯有一雙墨色的眸子依稀落入眼中,似纖塵不染的墨玉, 通透明凈地倒映出滿目湖光與她模糊不清的眼眸。
見得身前人醒轉, 云錦退開了身子, 拉著她欲要向湖面游去,而一枚利箭卻在此刻破開水面驟然射了過來。
抬起的目光捕捉到疾射而來的箭矢,已是躲閃不及,下意識將受傷的人攬入懷前一避,尖銳的疼痛霎時于身后襲來。
一抹血色在水中氤氳著蔓延開, 鋒利的箭鏃擦過云錦肩后,令她面色一白, 身子受痛地微微蜷起,而攬于懷中人身側的雙手卻始終未曾放開。
淺云色的外裳被肩骨后沁出的鮮血浸透,似張開的血翼,將湖水染上了一片殷紅。
云錦抱緊了懷中人, 壓抑著痛楚拍了拍身下江豚, 矯健的江豚霎時如離弦的箭一般向水上沖去, 繞開了紛至沓來的箭雨,身子一輕, 轉瞬眼前已是一片透亮刺目的光明。
一雙身影重新浮出水上,崖上響起喧嚷的呼喝聲,箭矢仍舊飛射不止,斷斷續續的話語隱約隨風落入耳中。
“……未死,不可讓她跑了!”
云錦強撐著攬住懷中少女,面色已因肩后難忍的傷痛而微微泛了白,身后傳來愈發靠近的點水聲,一點寒光映過水面,猶如長蛇般彎曲陰冷的蛇骨劍閃著幽光自后方倏然刺來。
“叮”
一枚細小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正中劍鋒,令將要刺入云錦身軀的蛇骨劍猛然一震,握劍的手也朝一旁彈了開來。
一聲嘹亮的鳴叫便在此時劃破長空,海東青自半空俯沖而下,風中隨之傳來淺淡而令人心安的朱欒花香。
“阿錦,出劍。”
頎長的身姿躍于水上,一只手覆上云錦手后,牽引著她拔出了腰間軟劍。
錚鳴聲響,幼小的身影在身旁人引導下抽劍回身一掃,一道劍氣霎時自劍尖轟然蕩出,湖面上炸開一片水浪,凌厲的氣勁轉瞬襲至來人眼前。
腰懸皮鼓的男子抽身疾退至后方劃來的船上,反手持劍擋去,卻感到腕間一麻,臉側一縷青絲仍是被劍氣斬落,光潔的面龐上當即多了一道血痕。
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緩緩滑落,而他卻并未生出絲毫怒色,陰柔的雙眸定定地瞧著隨江豚遠去的一雙身影,抬指擦去面上鮮血,眼中溢出了一點深晦的笑。
“找到了,撤。”
一聲令下,崖上箭隊聽令撤離,追逐的一眾身影跟隨調轉船頭離去,水波蕩漾,方才還兵戈聲不止的云夢澤似乎重歸平靜。
耳旁掠過呼嘯的清風,云錦仍緊緊抓著身旁少女的手,身子已被攬在了懷中,視線似蒙上了一層模糊不清的霧色,她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張面容,指尖輕輕動了動。
“阿姐……”
容顏絕麗的女子一襲玉色衣裙,額前仍戴著家主祭祀時所佩戴的白鵠羽飾,星星點點的血色自云錦肩后滲出,將她衣襟染紅,而她只是握住了懷中人泛涼的手,話語聲依舊鎮定溫柔。
“沒事了,阿錦,阿姐帶你回家。”
仿佛得到了確切的保障,緊繃的思緒就此放松下來。
熟悉的朱欒花香縈繞于周身,云錦感受著手心傳來的那抹溫暖,雙眼緩慢闔上,意識終究沒入了無邊的黑暗。
……
當云錦再睜開眼時,她已回到了云家所在的水云間。
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粼粼波光倒映于半開的窗扉上,晃出了一片泡沫似的朦朧光斑。
昏沉的思緒逐漸清醒過來,肩后的疼痛也隨醒轉的意識慢慢變得清晰而無法忽視,云錦皺著眉抬了抬手,撕裂般的痛楚頓時讓她面色再白了一分,眼尾不受控地沁出了點滴淚水,嘴角隱忍地抿起,雙睫也濕漉漉地染上了一抹水光。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道身影提著燈走近,朝守在門邊的女子開了口。
“云卻,小錦醒了沒?”
“未曾。家主怎還未歸?”
當先出言的人默然一瞬,無言道:“小錦畢竟受了重傷,你倒好,心里一門心思只有云昭姐。”
被稱作云卻的女子神色冷淡,“她私自外出本就違反族規,如今還連累了家主,我身為家主身旁近衛,自然該以家主為重。”
提燈的少女瞥她一眼,悠悠地拉長了語調:“小錦與云昭姐是親姐妹,你對小錦這般冷漠,云昭姐怕是不會喜歡你哦。”
云卻面容一僵,白皙的耳尖瞬時泛了紅,手無意識地握緊了腰間長劍,嘴上卻仍僵硬地反駁:“胡說什么,我對家主不過是友人之誼,你莫要這般……”
少女眉梢一挑,不待她說完,便似看到了什么般朝一旁打了個招呼。
“云昭姐,你來啦。”
持劍的女子口中話語頓止,當即單膝跪了下去。
“家主。”
一片沉寂。
周遭并無他人出現,唯有蟲鳴聲于夜色中隱約可聞。
看著身前人紅透的耳朵,少女弓著身子捧腹大笑起來,提燈的手不住地輕顫著,令映在門上的燈影也禁不住左右搖晃。
發覺自己被戲耍了,云卻臉色更紅,握著劍重新站起了身。
“云稚!”
鈴音輕落,豐姿冶麗的身影便在此刻走近,清揚的話語聲帶著些許笑意輕柔響起。
“在說些什么?這般開心。”
“……家主。”
云卻動作一滯,眼中閃過一片慌亂,下意識便要低下身去,卻被伸來的手抬手扶了住。
云昭微微嘆息:“阿卻總是這般多禮,說過許多次了,沒有族老在時不必喚我家主,你我畢竟一同長大,又何需如此生疏。”
扶在腕間的手冰肌玉骨,于肌膚上留下淺淡溫度,云卻怔然地望著映入眼簾的玉色衣裙,神思似已游離于外,靜默許久,方訥訥地應了一聲。
云稚憋著笑瞧了她一眼,隨即看向來人,乖巧地一低頭。
“云昭姐,你總算回來了,云卻方才還念著你呢。”
“我……”云卻有些慌張地抬起頭,便對上了那雙清透含笑的眼眸,到嘴邊的話語一時卡了住,停頓片刻,才嗓音有些發緊地輕聲問,“……你沒事吧?”
云昭笑著,輕柔地摸了摸身旁少女的發,“能有何事,祭祀儀式畢竟是因我中斷,難免要受幾句念叨,族老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多問了幾句今日* 狀況方才晚了,倒有勞你們掛心了。”
漾著笑的眸光似云夢澤中明皎的月,云卻呼吸都凝了一瞬,眼睫輕點了點,便克制著又垂下了眸。
“沒事便好。”
瞧見她這般小心模樣,云稚在一旁看得牙都有些發酸,揉了揉自己的臉后,便當先開了口:“云昭姐應當是來看小錦的吧?我與云卻就不打擾了,云昭姐看過小錦后便早些歇息吧。”
“好,你與阿卻也早些歇息。”
再寒暄了幾句,少女便拉著仍有些未回過神來的人離開了小筑。
望著二人離去的身影,云昭轉回頭推開了眼前房門。
吱呀聲輕響,月光如流水般灑入房中。
云昭走進屋內,便見到了榻上已然睜開眼看向她的妹妹,她微微笑起來,面上并未露出緊張神色,只關上了房門,一如往常般走了過去。
“阿錦,醒了?”
看著走近的身影,云錦抿起了嘴,雙眸仍是濕漉漉地亮著,卻并未多說什么,輕輕喚了一聲。
“阿姐。”
風姿灑落的女子伸手揉了揉她的耳朵,眉目柔和地輕笑著問:“怎么我們阿錦看起來有些委屈?”
云錦低下了頭,將臉埋進她懷中,壓下眼角愈發泛酸的淚,含糊地搖了搖頭。
“沒有。”
見她不愿說,云昭也不追問,目光落在她被包扎好的肩后,眼中便透了些疼惜。
“傷處還疼嗎?”
云錦仍是搖頭,“不疼。”
一只手便捏過了她的臉。
“疼便說疼,在阿姐面前又何須忍著?這傷這樣深,都已經見到骨頭了,只怕是要留疤,阿姐看著便覺得心疼了,阿錦又怎會不疼呢?”
清揚的話音仍舊和緩,聽出云昭話中沒有怪責的意思,云錦抬起了頭。
“阿姐不怪我嗎?”
“怪你什么?”云昭輕輕笑著,又摸了摸眼前冰雕玉琢的臉頰,“我們阿錦不顧自己安危也要救人,分明是行俠仗義的大俠,阿姐只怪自己沒有早些將劍給你,教會你自保的本事,否則又豈會這般受人欺負?”
云錦雙眼微紅,眼中已然有淚將落未落,強壓下心頭酸楚吸了吸鼻子,便抓著身前人衣袖輕聲道:“可是阿姐今日因我受罰了。”
云昭眨了眨眼,在她身旁坐下,抬手輕輕拭去云錦眼角淚痕,放柔了話語聲溫聲道:“祭祀儀式準備了許久,我也早便有些累了,還要多虧阿錦讓我能夠提前離開,否則穿著那身祭服站一整日,阿姐骨頭都要散了。
“至于受罰之說,阿錦不必擔心,族老只不過是多念了我幾句,也稱不上算是懲罰,否則我每回從外邊回來都要遭阿錦念叨許久,豈不是也是在受罰?”
聽她說著說著便又沒了正形,云錦眼中淚意略微消散,不滿地皺起了鼻子。
“阿姐——”
云昭笑起來,將她攬入了懷中,“放心吧,阿錦,這世上沒人能讓阿姐受委屈,阿姐總是在你身邊的。”
聽得云昭這般哄慰,云錦愧疚的心緒漸漸平復,倚在她身前靠了一會兒,似想起什么,便又抬起了頭。
“阿姐,我帶回來的那人,她還好嗎?”
云昭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神色依舊如常,“她傷得有些重,現下還未醒來,仍在西側廂房中躺著,姜大夫說若無要緊事莫要去打攪她休息,因此阿姐回來后也只去看了她一眼。”
云錦點了點頭,“喔。”
望了一眼窗外天色,云昭替她蓋好了衾被,昳麗的眉眼微微彎起。
“時辰不早了,阿錦受了傷,便該好好歇息,阿姐今日留下來陪你可好?”
“嗯!”云錦眸光透亮地一點頭,身子往旁挪了挪,讓出了身旁空位。
云昭褪去了外裳,躺上床榻,一雙身影依偎著靠在一起,宛如冬日里取暖的兩只小獸。
“阿姐,我還想聽故事。”
“好,上回的故事未曾講完,阿姐便接著給你講下去,阿錦這次可莫要睡得太快了。”
輕輕柔柔的話語聲于微薄月色中響起,窗外蟲鳴愈發幽靜。
夜色低寂。
……
又過了兩日,云錦的傷勢逐漸好轉,總算能夠下榻自由活動。
姜大夫雖說讓她最好在榻上再多躺幾日,可有云昭縱著她,其他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她去了。
幼小的身影出了房門,看著滿目水色與遠處船只,憋悶了幾日的心總算松快許多,不過顧及到身后傷處,她倒也未曾如往常一般四處游蕩,只是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往西側走去,有意無意地靠近了島上的另一處院落。
她走得緩慢,每每見有人自遠處行來,便會不露形跡地藏入近旁角落。
待行至西廂房外,云錦四下看了看,見并無人路過,方悄然推開房門,一閃身鉆入了少有人探訪的廂房中。
房內一片寂靜,輕闔上的房門隔絕了屋外的光與影,迎面而來的是湯藥的酸苦氣息與夾雜其中的淺淡冷香。
云錦轉回身,往屋內看去,便見到里側的床榻外放著一只未曾動過的藥碗,碗中湯藥仍冒著微微熱氣,而垂下的帷幔遮住了榻上人身影。
她放輕腳步走近榻旁,看了看小桌上未被飲下的湯藥,端起藥碗思索了一陣,抬手欲要掀起榻上垂落的帷幔。
而指尖尚未觸及那層輕紗,卻見一只手自帷幔后伸出,驀然擒住了她的腕,片刻后,清冷疏離的話語聲低微響起。
“什么人?”
第088章 云錦(三)
云錦(三)
纖白的指骨握在腕間, 肌膚染了微薄涼意,猝不及防的動作令端著藥碗的手晃了一晃,碗中湯藥便灑了出來, 落了些許在牽連的那雙手上。
云錦哎呀了一聲,沒想到榻上人反應這般大, 連忙換了只手拿過碗, 抬起頭小聲道:“是我。”
想了想,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是那日下水尋你的人。”
許是聽出了她年歲不大, 榻上人靜默須臾,緩緩松開了捉在腕上的手。
“何事?”
低弱的話語聲仍舊寡淡, 仿佛結了薄冰的深潭, 透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淡薄沉靜。
思及自己無端闖入別人房中, 到底有些冒犯,云錦端正了神色,一字一句認真解釋:“阿姐說你傷得重,我就想來看看你,本來不想打攪你的, 沒想到你已經醒了。”
“無礙。”
被帷幔掩住身影的人低垂了睫,略顯蒼白的面容殊無神色, 她正欲將手收回,而尚未動作,自外探來的手卻忽然牽住了她。
“等等。”
溫熱柔軟的肌膚覆上掌心,藥碗被放下的碰撞聲于近旁輕響。
乍然被握住了手, 榻上少女怔了一瞬, 遠山淡墨般的眉目輕輕蹙起, 眸中已晃開了一絲不悅的冷色。
她斂了眸,正要掙脫身旁人的束縛, 卻有一點薄軟觸感包裹上指尖,輕柔而小心的動作令她頓了一頓。
繡著云水圖紋的巾帕一點點擦試過染上了水色的指骨,云錦并不知曉帷幔后的人眼下所想,只是仔細地將方才灑落的湯藥擦去,而后方松開了手。
“好了。”
安靜片刻,垂落在榻旁的手微微蜷起,隨后收回了帳中。
“多謝。”
拿著巾帕的人彎著眼尾笑了起來,墨色的眸子盛了星星點點的光亮,宛如夜空中的漫天星辰。
她將自己腕間沾上的湯藥也擦了擦,爾后抬起了頭,隨口問道:“方才摸著你的手好像有些涼,是衾被太薄了嗎,可要我去為你加一條來?”
收回身側的指尖微蜷著抵入手心,少女點了一下睫,輕聲道:“從來如此,不必。”
“喔。”云錦應了一聲,望著帷幔中朦朧不清的身影,猶豫了一會兒,放輕了話音,“你傷處還疼嗎?”
“無事。”
“可是……”
她只是肩后被箭劃出一道口子,便已疼得有些受不了,而那日她分明見到眼前人被一箭射穿了左肩,流了那樣多血,還墜入湖中險些丟了性命,又怎么會不疼呢?
云錦有些不解。
而不待她將話說完,卻聽那道淺淡的話語聲再度響起。
“我有些倦了,想要歇息。”
到嘴邊的話語就此中斷,云錦眨了眨眼,順從地站起了身。
“也對,阿姐說了受傷的人便該好好歇息,那你先睡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躺在榻上的人未曾言語,只闔上了眸,任憑身旁人轉身離去。
輕微的腳步聲自榻旁逐漸走遠,行至門邊時,壓低的聲音又輕輕軟軟地道了一句:“明天見。”
闔上的眼睫微微動了動,關門聲輕響,短暫透入房中的日光被再次隔絕,廂房內重歸寂靜。
翌日。
天色晴好,辰光熠熠地灑落于湖面,水云間內一派安寧。
云錦自放雜物的耳房中走出,平日輕薄的錦衫外罩了件寬松的外衣,身前衣領處微微鼓起,似藏了些什么東西,被她用衣裳小心地遮著,渾似只竊了糧倉的小鼠。
鬼鬼祟祟的身影還未能走遠,便正撞上了自遠處行來的近衛。
見著于身旁若無其事走過的少女,云卻眸光微凝,握著劍停下了腳步。
“云錦?”
幼小的身軀一僵,盡力保持著鎮定的姿態轉過身去,一雙眉目微微彎起,乖巧地喚了一聲。
“卻姐姐。”
姿容清逸的女子打量了她一陣,問道:“你怎來了此處?”
云錦雙手微垂,無意識地抓住了身側衣角,目光微微閃爍。
“我……我來拿竹竿,想去流螢塢釣魚。”
云卻不置可否,“竹竿呢?”
“未曾找到……或許是上回落在船上,被阿姐收起來了,我去問問她。”
說著,云錦轉身就要離開,還未曾走出兩步,便被身后響起的話音叫了住。
“等等。”
云卻神色淡淡地瞧著她,“你先過來。”
云錦咬著唇,手心已沁出了一層薄汗,她不情愿地轉回身去,正要走向云卻身前,卻似瞧見什么,目光一亮。
“阿姐!”
云卻一頓,當即轉過了頭,而入目卻不見絲毫人影,只聽得身后傳來跑開的響動與漸行漸遠的話語聲。
“卻姐姐,我先走了,回頭我再讓阿姐去找你!”
云卻回過頭,看著幼小的身影已然跑遠,深吸了一口氣。
“云錦!”
一路匆忙地回到西院外,云錦扭頭看了看,見云卻不曾追上來,才總算松了口氣放慢了腳步。
方才的跑動令肩后傷處又有些隱隱作痛,她皺著眉扶肩緩了一會兒,低頭瞧了一眼鼓鼓囊囊的衣裳,似想到什么,便又彎了眉梢笑起來,熟門熟路地走入西廂房內,將門一關,抬眼望向里側的帷幔。
“欸,我又來了,你猜猜我給你帶了什么?”
床榻邊仍放著一碗未曾動過的湯藥,躺在榻上的人早已聽得了推門聲,卻只是緩緩睜開了眼。
未得到回應,云錦也不在意,腳步輕快地行至榻旁坐下,便從掩好的衣裳中小心地拿出了一團包好的油紙。
“昨日我見你不曾喝藥,想來是有些怕苦,所以為你帶了糖來。”
垂于身側的指尖輕輕動了動,容顏白弱的少女停頓片晌,眸光慢慢落向了映于輕紗上的那道身影。
云錦將包好的油紙拆開,看著里邊亮晶晶的糖塊,唇角翹了起來。
“是阿姐給我從外邊買回來的飴糖,稚姐姐她們不許我多吃,說是糖食吃多了對牙不好,我偷偷藏了兩塊,你喝過藥后再吃一塊糖就不苦了。”
良久安靜,正當云錦以為榻上人沉默著拒絕了她時,卻聽得一陣細微的衣物摩擦聲響起,帷幔后的身影撐著身子緩慢坐了起來。
“多謝。”
本有些沮喪的雙眸重新亮了起來,云錦將飴糖放至桌上,端過了一旁的藥碗。
“我給你拿藥。”
她拿著湯藥便要掀開帷幔,卻被伸出的手阻了住。
“我自己來便好。”
云錦怔了一怔,依順地將碗遞給了她,目光望著紗帳后朦朧透出的纖瘦身影,躊躇了一會兒,小聲問道:“你不想讓人瞧見你?”
肌骨瑩潤的手端過了藥碗,少女低垂著眸,墨緞般的青絲自肩頭流瀉而下,將清皎的容顏襯得愈發出塵。
“我生的不好看。”
云錦唔了一聲,腦海中隱約浮現出水下驚鴻一瞥間望見的那張面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思緒漸漸走了神。
雖然未曾瞧清楚,可是她記得明明挺好看的……
倚靠于榻上的人一勺一勺地喝著湯藥,清弱的眉目間不見一絲波瀾,仿佛嘗不出絲毫苦澀味道。
賬外又響起好奇的詢問聲:“那天那些人為何要追你?”
握著湯匙的手微微一頓,少女眸光低斂,將最后一口藥飲下,方聽不出情緒地開了口。
“他們在尋一樣東西,我也在尋一樣東西。”
云錦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又問:“我記得當時還有一人在你身旁的,她現下還好嗎?”
帷幔中一時靜默,片刻后,再響起的話音便如云霧般蒙了一層難以言明的晦澀。
“她已離世了。”
云錦一怔,“你怎么知曉?”
“云昭姑娘來與我說的。”
“阿姐?”云錦有些驚訝,卻不曾再追問下去。
她看向一旁,拿過了放在桌上的飴糖,手心托著油紙探入了紗帳中,放低的話語聲便如云夢澤的湖水般柔軟清透。
“苦的話便吃一塊糖吧,阿姐說了,吃過糖便不會覺得苦了。”
光影輕晃,有細碎的日光隨略微掀起的帷幔落在蜷起的那只手上。
怔然的雙眸望著遞到近旁的飴糖,少女抿起了唇角,難言的苦澀似于此刻方在口中蔓延深厚,令眼尾也悄無聲息地染上了一抹緋色。
她抬指取過了云錦手心托著的糖食,將之放入口中,濃郁的甜香氣頃刻在舌尖散逸,與落入指間的日光一般隱隱散發著些許灼燙。
發覺飴糖還剩了一塊,云錦拿過糖吃了起來,舌尖慢慢抿著那抹甜香,一雙眸子便饜足地瞇了起來。
“我其實很怕疼,也很怕苦,但每回阿姐哄我吃過糖后,我便覺得沒那么苦了,所以我想讓你也吃一些……是不是很甜?”
末尾的話音略略勾起,仿佛等待主人嘉獎的貍奴。
少女含著糖塊,眸光落在仍未完全合攏的帷幔間,指尖輕輕觸碰著縫隙中投入的那抹日光,纖長的睫掀動了一下。
“是,很甜。”
云錦便笑起來,眉梢眼角俱是明快的笑意,嘴角露出了一小點虎牙。
“那我們算是朋友了嗎?”
“算。”
得到肯定的回應,云錦雙眸透亮地望著榻上,眼下的淚痣隨上揚的眼尾微微起伏。
“我叫云錦,云君的云,錦瑟的錦,你叫什么名字?”
片刻安靜,榻上的人輕聲開了口。
“卿云,非煙非云的卿云。”
第089章 云錦(四)
云錦(四)
開滿棠梨的流螢塢內, 戴著斗笠的幼小身影坐在臨水的岸邊,手中竹竿垂于水上,一只手支在臉旁, 粉雕玉砌的面容滿臉老僧入定模樣,像極了那些舟頭垂釣的老翁。
如今的棠梨已將過花期, 素白花瓣堆滿了房前屋后, 偶有一二落在樹下垂釣的人頭頂,被斗笠接個正著, 不知不覺便覆了滿頭,遠遠望去, 宛如坐了個雪塑的小人。
湖面漣漪輕漾, 停著蜻蜓的竿頭忽而下沉, 原本一動不動的人猛然一抬竿,一尾巴掌大小的鰷魚當即被提出了水面,濺開一串水花。
云錦望著眼前上鉤的魚,皺了皺鼻子,神情瞧來有些不大滿意。
思索了一會兒, 她將手中魚竿一揚,任憑竿上小魚蹦跳著落回了湖里, 屈起手指放到嘴邊一吹,清亮的哨聲頓時響徹湖畔。
不多時,空中傳來一聲啼鳴,威風凜凜的海東青自遠處疾飛而來, 張著羽翼落在近旁樹梢上, 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樹下身影, 歪了歪頭,露出了個詢問的目光。
云錦晃了晃手中魚竿, 示意地一指湖面,“小白,幫我抓條大的來。”
被族中人視作神鷹的猛禽有些不滿地叫了一聲,頭高高揚起,威嚴地伸展了一番翎羽,似在表明自己高貴的身份,對如此大材小用之事很是不屑一顧。
云錦略一揚眉,慢悠悠地扶著斗笠,“你上回偷吃舒姨家的雞被我瞧見了,舒姨現在還不知曉是誰干的,我這就去同阿姐說。”
說著,她做出了轉身要走的姿態,便聽身后響起了幾聲急促的鳴叫聲。
方才還不可一世的神鷹已然蔫兒了下去,站在枝頭撲騰著雙翅,一副挽留之意。見著云錦停下了腳步,它敢怒不敢言地收起翅膀,再咕噥著叫了一聲,便一個猛子扎進水中,老老實實地為她抓魚去了。
片刻后,頭戴斗笠的人拎著魚竿,手提一條一臂長的鯉魚離開了流螢塢。
海東青濕漉漉地回到枝頭,望著朝另一處島嶼走遠的身影,嘰里咕嚕地啼鳴了一陣,便低下頭去,滿目嫌棄地梳理起了自己的羽翼。
云家遷居云夢澤已有數百年,從一開始的十余戶人家,發展至今儼然已成了一處避世于外的桃源村落。
云水間位于內澤當中,為大大小小十數島嶼相連而成,島與島之間以曲橋連接,中央聚集著各式各樣的攤鋪,每到年節之時云家人便會齊齊前往集市當中,或放燈游戲,或賞逛街市,是平日難得一見的熱鬧時候。
云錦走過曲橋,來到集市當中,便恰巧遇見云卻與云稚于攤位前閑逛,似在挑選什么東西。
收拾齊整的攤鋪上擺放著各色首飾,云稚指著其中一串相思子串成的手鏈,朝身旁人低聲道:“就這串吧,瞧著好看,寓意也好,很適合送給云昭姐。”
一貫冷肅的女子遲疑了片刻,神色有些不自然。
“不會太明顯了嗎?”
云稚無言。
“我的親姐姐,你心有所屬之事只怕整個云夢澤都知曉了,云昭姐那般聰慧靈透,還能看不穿你的心思?再這般磨蹭下去,到嘴的鴨子也該飛了,難不成你真想看云昭姐與別人雙宿雙棲?”
云卻抿了一下唇,不再多言,自腰間取出銀錢付給了攤主,便拿過那串紅豆手鏈,將之小心握在了掌中。
她看著眼前手鏈,秀逸的面容微微出神,不知想到什么,方要同身旁人再低語幾句,而眼角余光卻瞥見自身后經過的身影,怔了一下,一時轉過了身。
“云錦?”
本欲悄然溜走的人身子一頓,無精打采地拎著魚竿停下了腳步。
“卻姐姐。”
她一向有些怕云卻,自小除了云昭以外便是最聽云卻的話,畢竟眼前人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冷峻模樣,對任何事都說一不二,向來不討孩子喜歡,她也不能例外。
見她提著鯉魚,頭上堆滿凋落的棠梨花,云卻眉目微攢,神情肅然幾分。
“你傷還未好得透徹,怎又獨自一人跑去流螢塢釣魚?先前子野同我說耳房中的糖少了,可是你又偷吃了?”
云錦握著魚竿,一時編不出借口來,只能求助地看向一旁的云稚。
“稚姐姐……”
“小錦年紀還小,對她這般嚴厲做什么?”云稚擠開了身旁人的身子,伸手攬過云錦的肩,“小錦,不理她,她就是裝腔作勢,先前你受傷昏迷時都是云卻在門外守著你的。明明心里在意得緊,不知為何總愛裝出這副冷淡模樣,這脾性如何能討云昭姐喜歡。”
嘟囔的話語聲落入云卻耳中,她面色微變,耳尖已隱隱有些泛紅,低斥著喚了一聲云稚,便勉強維持著嚴肅的神色鄭重道:“流螢塢位于云水間最外,平日看守的人總是少些。云錦先前才被人所傷,倘若又遇上什么變故,我們如何來得及救她?”
被出言訓誡的少女懨懨地低垂了頭,方要不情愿地應一聲,視線卻掃見了不遠處走來的身影,當即目光晶亮地揚起了眉目。
“阿姐!”
見她又使出這套把戲,云卻擰著眉,不免有些惱羞成怒。
“你們莫要總拿阿昭來唬我,護衛族人安危本就是云衛之責,便是阿昭當真在此,我也……”
“阿錦?”清揚的話語聲自后方響起,“你們在聊些什么?”
云卻:……
“……家主。”
身姿挺拔的女子當即跪了下去。
云昭微微一頓,不知她為何突然行此大禮。
在一旁圍觀了全程的云稚著實有些忍不住,噗哧笑出了聲,顫著身子扶在了近旁的石燈上。
云錦也憋著笑,望著身旁跪下的身影,朝云昭道:“阿姐,你來得正好,卻姐姐好像有事尋你。”
被念及名字的人渾身一僵,將手中手鏈下意識往身后藏了藏,隨即不待云昭開口便站起了身,目光絲毫不敢看身前人。
“我方才突然想起子野好似有事尋我,我先去了,家主再會。”
話音方落,云卻已走入了遠處集市中。
望著轉瞬便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云昭怔了一會兒,慢慢笑起來。
“阿卻今日也依舊恪盡職守,只不過……”
瞧著云卻離開的方向,她眨了眨眼,“她似乎走去了舒姨的雞舍。”
“噗”
云稚猛地噴了一聲,剛直起來的腰又笑彎了下去。
云昭手中提著一壇酒,轉回視線看向妹妹,見到她身側拎著的魚,溫聲笑道:“阿錦方才去釣魚了?”
云錦點了點頭,“想要烤魚。”
“那阿姐帶你去個地方可好?”
兩人離開了人聲喧嚷的集市,乘舟來到了內澤與外澤交界的一處離島。
島上矗立著一棵已逾百年的相思樹,樹上系滿了隨風飄揚的紅色絲繩,每一條紅繩都代表著一樁心愿,皆為百余年來云家人年節祈愿時留下之物。
云錦上了島,便見到云昭提著酒壇到樹下尋了處地方開始挖坑。
她看著姐姐的動作,好奇道:“阿姐,你在挖什么?”
云昭拿著隨手撿來的樹枝挖著土,挖了兩下覺得不趁手,索性便拔出了隨身佩劍充作鏟子。
“再過兩月便到你生辰了,這壇酒是我讓游叔特意釀的琉璃翠,聽說放的時間越陳酒香越濃。待埋個十年八年,阿錦及笄時我們再將它挖出來,到時也算阿姐送與你的及笄禮物。”
聞言,云錦撇了撇嘴,“只有阿姐喜歡飲酒,到時候挖出來也會被阿姐一人喝完。”
她走到一旁,拾了些枯枝開始生火烤魚,云昭心里的打算被她揭穿,也不著惱,只笑著道:“阿錦往后不是想去迦蓮山看雪嗎?北地天寒,總要喝些酒暖暖身子,阿錦現下年紀小,待再大一些,便也可以飲酒了。”
“我不喜歡,太辣了。”云錦回憶起曾經偷喝過的一口半埕春,皺著鼻子道。
躍動的火舌一點點將處理干凈的鯉魚炙烤上金黃的色澤,離島上散發出了陣陣焦香。
遠處岸上傳來熱鬧的奏樂聲,云錦往聲來之處望去,便見到一群人披紅掛綠地騎著高頭大馬自長橋上走過。
“阿姐,他們在做什么?”
云昭朝岸上望了一眼,懶聲道:“他們啊,他們在成親。”
“成親?”
“成親就是……情投意合的兩個人從不同的地方走到同一處,往后也不會再輕易分開。”
云錦似懂非懂,“成親就要騎著馬穿上紅衣服,走在路上讓所有人都知道嗎?”
“是呀。”云昭挖好了一處深坑,將帶來的酒放了進去,隨即起身來到云錦身旁,笑瞇瞇地抱著她親了一口,“不僅如此,還要像阿姐這般,與心悅之人肌膚相親。”
云錦任她抱著自己,有些怔然地抬起了頭。
“那我和阿姐往后也要成親嗎?”
看著妹妹茫然若迷的模樣,云昭彎了眉眼笑起來。
“自然不是,阿姐與其他人不同,除了阿姐以外,阿錦不可隨便與他人親近,除非那人是你心上人。”
“心上人?”
云昭揉了揉她的耳朵,“往后阿錦就會懂了。”
“喔。”
被抱在懷前的少女應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垂下了頭。
日色漸斜,支在木架上的魚終于烤好,云昭伸手便要取來嘗嘗,卻被云錦抓著衣袖攔了住。
“不能吃!”
看著身旁人有些急切的神色,云昭眉梢微挑,停下了動作。
“阿錦是給其他人烤的?”
云錦頓了一會兒,猶疑著點了點頭。
慢條斯理的話語聲又問:“是西廂房中的那名小姑娘?”
云錦一驚,詫異地看著她:“阿姐怎么知道?”
云昭捏了捏她的臉頰,“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見著眼前人仍如以往般從容鎮定,云錦不免感到意外。
“我以為阿姐不讓我去找她。”
畢竟初次提及她帶回來的那名少女時,云昭言語間有些有意無意的回避,這些都被她看在眼里,因此去西廂房時她總會躲著他人的視線,以免被阿姐發現。
沒想到卻是自己多此一舉了。
云昭環著她的身子,將下頜輕靠在她肩上,話音聽來有些漫不經心的懶散。
“族老的確不想云家人與她有太多接觸,因此讓我將她安置在了較為僻靜的西院。只是阿錦難得有聊得來的同齡好友,總不該因為那些莫須有的原因不讓你們相見,阿姐又不是那些不講道理的老頑固。”
聽她這般說罷,云錦開心起來,轉頭在身前人臉側親了一口。
“阿姐最好了!”
云昭怔了一下,輕輕笑起來,牽過了她的手。
“既然阿姐最好了,那阿錦便來幫阿姐把酒埋好吧。”
兩人來到埋酒的深坑邊,未曾開啟的酒壇已被端正地擺入了坑中,云錦拿過一旁的樹枝就要將土填上,卻被身旁人拉住了手。
“等等。”
云昭抬起手,取出一條祈愿用的紅色長繩,另一端放至云錦手中。
她望著眼前高大蒼茂的相思樹,微微闔上眸,微帶笑意的話語聲輕柔。
“望阿錦無病無災,得云君庇佑,往后余生安康順遂。”
云錦會意過來,效仿她的樣子,牽著祈愿繩的另一頭閉上了眼。
希望阿姐身體康健,能夠永遠陪在我身旁,待我長大后,同我一起去看云夢澤外的萬水千山。
寄予了愿望的紅繩被綁上酒壇壇口,隨填上的泥土深埋于樹下,只待漫長歲月后再重見天光。
埋好了酒,云昭轉過身,自懷中拿出準備好的五色繩,溫柔地戴上了云錦腕間。
“將到端午了,阿姐編了幾條長命縷,阿錦戴上長命縷,趨吉避兇,今歲定然能平安度過。”
色彩明艷的五色絲繩系于腕間,于日光下一照,更顯出了幾分流光溢彩的奪目耀眼。
望著腕上懸系的五色繩,云錦眨了眨眼,抬頭看向眼前人。
“阿姐,還有多的長命縷嗎?我想再要一條。”
……
安寧幽靜的西廂房內,身姿清弱的少女半倚于榻上,手中拿著一塊并無雕飾的白玉玉牌,雙眸微微出了神。
屋外日光明燦,久未有人經過,偶有一兩片樹葉自枝頭飄落,發出簌簌的輕響。
一陣腳步打破了長久寂靜,幼小的身影自外推門而入,一陣誘人的香氣在房中飄散開,隨之一同而來的是這幾日來極為熟悉的話語聲。
“卿云姐姐,我為你帶了烤魚來。”
微垂的視線望向了帷幔外,握著玉牌的手慢慢收攏,少女低聲開了口。
“你自己吃便好,我不餓。”
似乎早已料到她會這樣說,云錦將帶來的烤魚放到一旁托盤上,毫不見外地在榻旁坐下。
“那便先放著吧,待會你餓了再吃。”
已習慣了她這般直率的性子,少女也未曾在意,任她在榻旁落了座,只安靜地等她先開口。
不出所料,方靜了一瞬,帷幔外的人便興沖沖道:“我今日同阿姐去了離島,遇見有人成親,阿姐說肌膚相親的人便會成親,那卿云姐姐往后定然會與我成親吧?”
少女怔了片刻,微微蹙了眉,而后又舒展開,一貫清冷的語氣透了些許無奈。
“莫要胡言。”
“為何是胡言?”云錦不解地看著她,“那日我在水下為你渡氣時親了你,如此不算肌膚相親嗎?”
“不算。”
“可是阿姐說……”
不待云錦說完,少女已打斷了她的話。
“你年紀尚小,往后自會明白,只是如今卻不必思及此事,否則也不過徒添困擾。”
安靜少頃,賬外人輕輕應了一聲,“喔。”
一陣沉寂。
榻上人微抿起唇,清皎的眉目輕輕攏著,似為自己方才的言語有些抱歉。
她望著紗賬上倒映出的身影,遲疑了片刻,方欲開口,卻聽身旁人先一步道:“卿云姐姐,你能把手給我嗎?”
停頓了一會兒,纖白的手依言伸了出去,于半開的帷幔中放至了云錦身前。
一條五色繩便在此刻系上了她腕間,明艷的色彩透過輕紗的縫隙隱約可* 見,令少女微不可察地怔了神。
“這是阿姐為我編的長命縷,她說戴上后能夠趨吉避兇,保今歲安然無恙。”
精巧的長命縷在腕間系好,云錦抬了頭,清透的雙眸中露出了一抹柔軟笑意。
“有這條長命縷在,相信卿云姐姐定然能夠諸事順遂、安康長樂,往后再無災病。”
第090章 云錦(五)
云錦(五)
良久靜默, 垂于榻旁的手緩慢收了回去,指尖輕撫過腕上系結的五色絲繩,帷幔中傳來宛如呢喃一般的輕弱話音。
“謝謝……我很歡喜。”
云錦笑起來, 望著紗帳間隱約映出的模糊身影,又想起自己帶來的烤魚。
“卿云姐姐現在餓了嗎?可要吃些東西?我烤的魚很好吃的, 阿姐說除了卻姐姐做的蓮房魚包以外便是我的烤魚最好吃了, 你嘗嘗吧。”
這回,榻上的人未曾拒絕。
“好。”
得了應答, 云錦興致高昂起來,當即將烤好的魚端了過去, 還貼心地備了一雙筷子。
略顯病白的手拿起竹筷, 夾了一筷魚肉吃入口中, 已有些放涼的烤魚透了些許不明顯的腥氣,金黃的外皮仍散發著焦香,只是嘗來略微發硬。
云錦看著她,心下沒來由的有些緊張。
“好吃嗎?”
少女微垂著眸,一點點將盤中烤魚吃盡, 眉目間似籠了令人瞧不分明的煙嵐霧靄。
“很好吃。”
懸著的心當即放了下來,云錦翹起嘴角, 傾過身子伏在了床榻邊。
“卿云姐姐喜歡便好,以后我再烤給你吃。”
“好。”
微風透窗而入,將垂落的輕紗吹得微微飄動,似隔了一層朦朧不清的霧。
云錦任紗幔拂過臉側, 雙眸略略瞇起, 仿佛日光下淺眠的小獸, 話語聲也帶了一分綿綿軟軟的懶音。
“卿云姐姐,你是從何處來的?”
“干北。”
“那你一定見過雪吧?”
“見過。”
“云夢澤里從不下雪, 阿姐說北地冬日雪格外大,落雪時天地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連城外的河水都要被凍結成冰,待天晴后孩童便可以在冰面上塑雪獅子或冰嬉,當真如此嗎?”
“是。”
聞言,云錦眼中便流露出了些許羨慕之意。
“也不知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這樣大的雪,云夢澤中若是下雪,定然也會很好看吧?雪落在流螢塢的棠梨樹上會是什么樣子呢?”
停頓片刻,倚于榻上的少女輕聲道:“我講給你聽。”
云錦怔了一怔,目光霎時間亮了起來,伏在床榻旁的身子一下坐了直,便似學堂中聽夫子傳道授業的小童。
“卿云姐姐真好,這樣我便可以回去講給阿姐聽了!”
云昭也是未曾見過大雪的,只不過在傳奇話本中聽過幾回,她總算可以去阿姐面前炫耀一番,因此表現得分外雀躍。
日光自窗外斜照而入,斑駁光影勾勒過榻旁人輪廓,似將咫尺相距的一雙身影重合在了一處。
少女倚坐于床頭,清微的話語聲在滿室昏黃中不疾不徐地響起。
她與她講大雪覆于黛瓦上的素白皚皚,講長風吹過松濤時發出的謖謖嘯鳴,講荒原上的雷雨,講大漠中的辰星。
直到幼小的身影靠著床榻不知不覺睡著,講述的話音才漸漸止息。
清挺的身姿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系了五色繩的手自帷幔中伸出,緩緩掀開了遮在二人之間的那層薄紗。
天光乍泄,落入眼中的光景頃刻間變得一片清明。
伏于榻旁的人將臉埋在臂彎中沉沉地睡著,余暉自半空灑落,一瓣雪白的棠梨藏于她身后衣襟間,似長久不化的一片薄雪。
染著暖光的身影映入眼中,榻上人靜靜地望了許久,視線落于眼前人肩后,指尖緩慢伸出,輕落在了云錦傷處。
水下蔓延開的血色與貼近的身軀依稀浮現于眼前,她隔著外裳一點點輕撫過掩于衣裳下的那道傷痕,纖長的睫輕點了點,眸中似有短暫失神。
細微的癢意令熟睡之人無意識動了動。
“……阿姐。”
低軟的夢囈聲打破寂靜。
“流螢塢的花落了……你什么時候教我習劍……”
撫于肩頭的手停頓一刻,指尖慢慢上移,輕緩的動作拈過了衣襟后的落花,將之握入了手心。
帷幔被重又放下,輕紗微晃,未曾相見的兩道身影再度被紗幔隔開。
房中光影清寂。
再過了兩日,重午漸漸臨近,空中暑意初現端倪,云水間也愈發熱鬧起來。
云錦在聽過卿云與她講的北地風光后,便興沖沖地想去找云昭,奈何這幾日云昭一直忙于祭祀準備之事,身旁總是有族老陪同,而云錦向來有些敬畏這位嚴謹整肅的老婦人,于是只得敬而遠之,退而求其次去尋了與她關系交好的云稚。
聽云錦講完那些長風飛雪,云稚捏起她的臉頰,頗有些酸溜溜道:“你與你的卿云姐姐相識不過半月,倒很是無話不談,我看你如今都忘了還有我這個稚姐姐,只有云昭姐沒空時才想起我來,真是個小白眼狼。”
云錦眨了眨眼,任她捏著自己,“稚姐姐在吃醋嗎?”
云稚白她一眼,“我吃你這小家伙的醋?我只是擔心你被外族人騙了,畢竟族老向來不許我們與外族人接近,倘若你的卿云姐姐不是好人呢?”
云錦皺起眉,退開了身子不再讓她捏自己,面上神色有些不大樂意。
“怎么會,我親眼見到卿云姐姐被壞人追趕,被壞人追的又怎么會是壞人?”
云稚一挑眉,“可我上回聽見了,族老讓云昭姐派人看著她的動靜,若她沒有什么貓膩,族老又怎會下這樣的命令?”
想起云昭先前也說族老不愿云家人與卿云有太多接觸,云錦抿著嘴,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神情很是怏怏不樂。
過了一會兒,她似想到什么,精神一振,連忙道:“但是阿姐說我可以去卿云姐姐房中陪她,如果卿云姐姐是壞人,阿姐又怎么會讓我再和她接近?而且……而且卿云姐姐說她是在找一樣東西,她一直在西廂房內沒離開過,能有什么貓膩?”
“找東西?那便更是了。”云稚一拍手,了然道,“小錦,你別忘了,我們云家來到云夢澤便是為了守著一樣東西——鏡花島水下的那株草。”
云錦一怔。
云稚接著道:“醉生花、夢死草,合而為一有起死回生之效,世外皆以為這二者是一樣東西,傳來傳去,傳出了醉夢草之名,只怕你的卿云姐姐想要找的就是醉夢草,她身邊大約有人病重,想要用醉夢草續命。”
聽她說罷,云錦眉心緊擰,咬住了唇,眼角都因著著急而有些泛紅。
“阿姐說了,事不目見耳聞,不可臆斷其有無。稚姐姐這樣武斷地揣測他人想法,便是以己度人,犯了臆斷之錯。”
云稚本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自然還有些爭強好勝的朝氣,而眼下見到身前人急得紅了眼,不由軟了下來,心下生了些歉意。
“生氣了?”她躬下身子歪頭瞧著眼前人,放輕了語氣,“你對你的卿云姐姐倒是偏心,居然為了她與我生氣。”
云錦鼓著嘴偏開了頭,并不看她。
云稚不禁笑起來,又繞到她跟前,眉目溫軟地放低了姿態。
“好了,小錦批評得對,是稚姐姐錯了,稚姐姐不該沒有證據便這樣說你的友人,小錦不生氣了,稚姐姐給你做櫻桃冰酪賠罪可好?”
耳朵豎了起來,云錦遲疑著回過頭。
“櫻桃冰酪?”
云稚點頭,“再給你加多多的冬釀,保證每一口都比云昭姐買的飴糖還要甜。”
云錦抿了抿唇,卻并未當即應答,而是軟著話音低聲開口與她道歉:“我也不對,我不該說稚姐姐以己度人,我這般隨意下判定,也是犯了臆斷之錯,稚姐姐對不起。”
云稚愣了一會兒,頓時笑著抱住了她。
“小錦怎么會錯呢,我們小錦總是對的。走吧,和稚姐姐回去做冰酪,如今天氣熱了,正是吃冰飲的好時候,只是吃的時候莫要讓云卻知曉了,否則她又該怪我縱著你吃糖食了。”
“嗯!”云錦點了點頭,便任她牽著自己,二人一同往來路行去。
兩人說說笑笑地走在回島的曲橋間,言談中已毫無方才的爭執不快。
而方行出一段距離,她們卻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望出的目光落在水上,岸邊臨水之處,一名身受重傷的男子漂浮于水邊,似仍尚存一息。
*
在云錦偷離云水間為人所傷之事后,云稚自岸邊帶回一名受傷的男子一事為眾人知曉,一時在云家引起了些許爭議。
內澤周遭常年有大霧繚繞,外人通常尋不到云水間便會被霧氣困住,而如今云家一夕之間來了兩名外族人,如此不同尋常的變故,難免令久居云水間未出的云家人感到有些不適。
只是經眾人商議,族老還是決定讓傷者養好傷后再送其離去,人到底是云稚帶回來的,于是看顧他之事便落到了云稚身上。
櫻桃冰酪未能吃成,還落了云卻一頓訓斥,云錦沮喪之余,也為牽連了云稚而感到些許愧歉。
她私下里偷溜去見了云稚幾回,恰遇見被救回來的那名男子醒轉,一雙陰柔病弱的眼睛與她對了個正著,令她怔了片刻,背后無端出了一層薄汗。
男子姓柳,自稱柳鳴岐,是一名四處周游的行商。
得知他蘇醒,族中人皆松了口氣,只待他養好傷,便預備將他送出云水間。
而自那日的對視后,云錦卻再未去見過那名男子,那道深晦而耐人尋味的視線仍不斷在她腦海中浮現,仿佛潛藏于暗處的虺蛇,令她有些莫名而來的不安。
只是她總不愿輕易揣測他人心意,于是這份不知何來的不安被她壓下了心底,始終未曾與他人道明。
重午當日,云家眾人早早地便齊聚在了鏡花島,準備晌午時的祭祀儀式。
云昭身著紅白相間的祭服,額戴白鵠羽飾,往日灑落不拘的風姿添了一分冰潔淵清的莊重,便似云水之神,令本就昳麗的容顏更顯清雅絕塵。
如今暑氣正盛,云錦于日光下站了一個時辰便有些提不起精神。
瞧見妹妹心慵意懶的模樣,云昭尋了個空當走到她身旁,揉著她的耳朵道:“阿錦累了?”
云錦強撐起精神,搖了搖頭,“我還要與阿姐一同祭祀云君,去相思樹下結繩祈愿。”
云昭笑起來,彎下腰牽過了身前人的手,替她將有些松落的長命縷系好。
“阿錦乖,先去尋卿云姑娘玩一會兒,待阿姐祭祀回來便與你做櫻桃冰酪,云稚都與我說了,這回阿姐為你做冰酪,阿卻定然不敢不允你吃。”
聞言,云錦有些意動,卻仍是不免躊躇,“可是……”
抬起的手捏了捏她的臉。
“上回我們已在相思樹下祈愿過了,三番五次地叨擾云君反而不靈,聽阿姐的話可好?”
再猶豫了一陣,云錦終究點了頭。
“那阿姐早些回來,我在卿云姐姐房中等你。”
云昭笑著抱過了妹妹的身子。
“好,阿姐快些祭祀完,不會叫阿錦等太久的。”
相擁的一雙身影再依偎了片刻,便松開手慢慢分離。
身著祭服的女子回到人群中,回頭又望了一眼,便帶著云家人于熠熠日光下走向遠處,與幼小的身影漸行漸遠。
云錦回到西院,陪在傷勢未愈的少女身旁,伏著身子看著腕間的長命縷,嘴里無意識地哼起了祭祀時所唱的九歌。
不知九歌哼到第幾遍,天光漸晚,熏入房中的一縷濃煙令昏昏欲睡的人乍然驚醒。
遠處依稀傳來兵戈聲,云錦面色一變,驟然推開門去,漫無邊際的大火已然將云水間吞沒。
火光四起,濃煙掩蓋了云夢澤上方,流螢塢的花林已化作一片火海,空中再不見半點辰星。
第091章 云錦(六)
云錦(六)
明明暗暗的光亮映在略微發白的臉側, 云錦扶在門邊,望著目之所及的漫天光焰,手無意識地攥了緊。
“阿姐!”
丁零一聲響, 腰間傳音鈴碰落在了地上,云錦絲毫未曾回頭看一眼, 神色惶然, 倉皇地跑入了被燒灼的夜色當中。
“別去!”
榻上少女倉促地掀開帷幔,赤.裸著雙足追到了門邊。
瘦小的身影已然跑遠, 單薄背影融入漫天火光中,仿佛鏡花水月的虛影, 被熱浪模糊成了一片。
少女面色蒼白, 動身便要追上前去, 衣角輕晃了晃,卻有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外,攔下了她的去路。
沿著青石鋪就的小道一路快跑,云錦抿緊了唇,手中攥著云昭送她的劍, 臉頰已被灼燙的空氣熏得有些泛紅。
身側不遠處是閑置的屋舍,云稚與先前救回來的那名男子便被安置在其間, 院中高大的流蘇樹已呈現出凋零之態,房內一片漆黑,聽不見半點響動。
“稚姐姐……”
云錦不安地握緊了劍,臉色愈發蒼白, 低喃著云稚的名字跑入院內, 猛地推開房門, 便沖入了陰晦無明的黑暗中。
影影綽綽的火光隨破開的房門投入室內,腥濃的血氣隨之撲面而來。
光與影的交界處, 明麗的身影倒在滿地血泊中,手中仍握著一塊碎布,往日燦亮的雙眸空洞地睜著,儼然再無一絲生息。
云錦呆愣地停在原地,目光茫然,推在門上的手慢慢垂落,
過了一會兒,她才有些踉蹌地跑上前去,蹲下身拉過云稚的手,推了推她的肩,眼角一點點變得緋紅。
“稚姐姐……稚姐姐?”
觸手的溫度已是一片冰冷,鮮亮的面容也覆上了一層了無生氣的灰白,身前人再不會給予她任何回應,滿室死寂,唯有遠處的殺伐聲依舊隱約可聞。
一聲抽噎響起,幼小的身軀輕輕顫抖著,有淚順著臉頰一滴滴滑落,洇濕了已故之人身前衣襟。
一向俏皮的少女仍在地上靜靜地躺著,未能再伸手替她擦去眼角落下的淚,愛潔的身軀沾滿了鮮血,唯有耳旁似仍回蕩著熟悉的笑音。
“哎呀,小錦掉牙了,往后不能再多吃糖食了,只能再吃最后一塊,否則讓云卻知曉了,她便又該念叨我了。”
“小錦又大一歲了,生辰如意,猜猜稚姐姐給你準備了什么禮物?”
“起床了小錦,今天云卻與云昭姐去族老那兒了,稚姐姐帶你去流螢塢捉蛐蛐!”
“小錦?”
“小錦。”
“小錦不生氣了,稚姐姐給你做櫻桃冰酪賠罪可好?”
……
鮮眉亮眼的笑顏仿佛仍在眼前,可再不會有人為她做她喜歡的櫻桃冰酪,也不會明知她偷吃了糖也縱容地替她遮掩,往日的歡聲笑語盡都沉入了此刻黑夜,時值初夏,卻連流過眼角的淚都顯得冰冷。
望著云稚手中的碎布,云錦伸手將之取了過,視線落在布帛的花紋上,凝定良久,略微恍惚的神色慢慢還歸清醒。
“柳……鳴岐。”
片刻安靜,她擦去眼里的淚,有些費勁地將云稚的身軀轉移至一處干凈的地面,而后站起身,再望了她一眼,便紅著眼抓緊了劍,轉身奔入遠處火海中。
升騰的火焰將夜空燃得熾如白晝,被鮮血染紅的湖水晃動著倒映出斑駁光影,握著劍的人穿行在噼啪燃燒的屋舍間,一只手半擋在眼前,吸入了些許煙氣的嗓音已有些發啞,卻仍不斷大喊著:“阿姐,阿姐!”
喊叫聲被烈火吞沒,無意吸入了濃煙的身軀猛烈咳嗽起來。
云錦扶著一旁的樹干,身子微微弓著,臉咳得泛了紅,呼吸也輕喘著有些發促。
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名渾身鮮血的黑衣人蹣跚著步子自不遠處走來,他似乎受了不輕的傷,腳步虛浮地略微搖晃著,手中拿著一柄橫刀,殘留的鮮血緩慢自刀尖滴落于地面。
瞧見了樹下咳嗽的身影,黑衣人目光一厲,抬起刀便朝云錦揮去。
寒光閃爍間,倉促刺出的劍劃過了他的雙腿,黑衣人受痛地一頓,一陣冷風拂過,折過光焰月色的劍鋒驟然刺入了他頸間。
血液霎時間噴薄而出,濺了些許在淺云色的外裳上,鮮血順著上揚的劍鋒緩緩朝下流去,漫過持劍的那只手,滾燙、粘稠,仿佛化在手心的蠟炬。
云錦白著臉抽開了劍,停滯在眼前的身軀當即傾倒下去,當啷一聲,橫刀掉落在腳邊,蔓延流淌的血色令她下意識朝后退了一步。
呼吸急促,心口不受控地狂跳著,隱有慌張無措的情緒浮上心間。
而她低頭看著手中的劍,沁滿薄汗的手微微動了動,卻將染著血色的青鋒更握緊了一分。
握著劍……阿姐說過,只要握著劍,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擂動的心跳一點點變得平穩,云錦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還要往前方尋去,卻見攢動的身影自遠處行來,手持刀兵的人好似瞧見了她,瞬時張開了弓。
“還有活口!放箭!”
話音方落,一根根箭矢倏然破風而來,簌簌地自她耳邊擦過,扎在了一旁的樹干上。
云錦蹣跚著身子倉皇閃躲,緊握住劍往另一處逃去,而還未逃出多遠,卻聽得一陣錚鳴聲臨近耳旁,反著冷光的刀鋒自后方襲來,眼看便要刺入她身軀。
空中傳來一聲清嘯,氣勢威厲的海東青如掣電般俯沖而下,尖利的雙爪猛抓向持刀之人雙眼,慘叫聲頓響,身后人頓時捂著眼睛跪倒在了地上。
“噌”
一柄長劍斜斜探出,挑開了飛來的箭矢,身姿挺秀的女子牽過了云錦的手,將她半攬著護入了自己身后。
“卻姐姐!”
云錦目光陡亮,望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身影,本已清晰的雙眸又開始泛起酸澀。
云卻眉目凝然,一邊擋下連綿不斷的飛矢一邊拉著她朝曲橋上退去。
“快走,阿昭在離島等著你。”
“阿姐……”
云錦抿緊了唇,不再言語,抬手擦了擦眼睛,便加快腳步朝離島而去。
奔逃的一雙身影穿過曲橋來到流螢塢,島上火勢已然減弱,空中漂浮著破碎的灰燼,箭雨愈發密集,身后追來了十數名手持刀兵的黑衣人。
一道短促的啼鳴聲響起,紛亂的箭矢射中了海東青右翼,飛于半空的神鷹身軀微微搖晃,欲要再向人群中沖去,卻有更多飛矢如細雨般射出,扎入了它的雙翅。
羽翼飄零,盤旋于空中的影子愈漸遲鈍緩慢,又一箭猛然射中了它的身軀,哀鳴聲響,遍體鱗傷的海東青直直朝下墜去,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小白!”
云錦瞳孔一縮,停下了腳步望向后方波瀾晃動的湖面。
“快走!”
云卻將她一把推上了船,腳下趔趄了一下,持劍的手微不可察地輕輕發顫。
有鮮血自她身后緩慢流下,一點點浸透了單薄的外裳,一支箭深深刺入她脊背中,淋漓血色不斷涌出,仿佛衣裳上洇開了一片濃墨。
而她卻好似毫無所覺,只從懷中小心地拿出了一串相思子手鏈,赤紅的手鏈交到了云錦手中,話語聲略微放輕,透了絲難言的溫柔。
“去尋阿昭,替我將這串手鏈給她,與她說我……”
又一支箭猝然貫穿了她肩頭,濺出的血色落在了手鏈上,令云錦倏然睜大了眼。
“卻姐姐!”
云卻身子一滯,伸手攔住了她,用盡最后力氣猛地將船推遠,持劍砍去肩上透出的箭鏃,慢慢抬起了頭。
“走……別回頭。”
小舟逐漸遠去,隨波濤駛離了火光洶涌的流螢塢。
再深深地望了離島所在的方向一眼,略微蹣跚的身影握著劍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向了追來的人群中。
淚水不斷自眼眶中涌出,又被抬手擦去,云錦咬緊了牙,瘦小的身軀撐動著船槳,駕著小船逐漸駛向靠近外澤的離島。
今日內澤并未起霧,淡白的月光明晰地灑落于水面,宛如晃動的一片銀砂。
遠處的離島依稀浮現于視野中,而云錦望著愈漸靠近的島嶼,撐船的手卻緩慢停下,只任憑船身隨水飄浮。
湖上光焰熾盛,沖天的火光倒映于波瀾起伏的湖面,離島上燒起了一把大火。
百年未倒的相思樹矗立于烈火中,只隱約映出高大的輪廓,樹上結系的紅繩被火舌勾卷著吞沒,焚成了漫天飛灰。
夜風拂過,支離破碎的塵灰被吹入一望無際的云夢澤中,星星點點的灰燼于半空飄搖著落下,恍似六月間紛紛揚揚的一場大雪。
云錦怔怔地看著離島上的火光,墨色的眸中漸漸漫開驚慌神色,緊抿的唇線也泛了白。
“阿姐……”
她慌忙握過船槳,以最快速度朝離島駛去,水上掀開一片波瀾,船方靠近岸邊,她便跳下了船,急切地跑向不遠處的相思樹。
“阿姐!”
話音還未消散,近旁光影倏忽一暗。
一柄清寒雪亮的刀沒入了她身軀,刀鋒轉瞬拔出,尖銳的劇痛隨噴涌而出的鮮血轉瞬侵占所有感官。
短暫停滯,幼小的身軀悶聲倒了下去,持刀的獨臂男子看也未曾多看她一眼,便提著刀轉身走向了他處。
烈火仍在灼灼燃燒著,淺云色的衣裳被鮮血緩緩浸沒,云錦目光怔然,直直地望著相思樹的方向,握著紅豆珠鏈的手卻因失力而一點點松落。
手鏈……
還未送到阿姐手上……
意識漸漸迷離,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層云霧。
耳旁依稀響起了兵戈聲,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身影隨之映入眼簾,濕透的身軀將她輕輕抱入了懷中。
“阿錦……阿姐來晚了,讓你等久了。”
阿姐……
云錦視線渙散地望向眼前人,戴著長命縷的手微微動了動,卻終究無力地垂了下去。
一株的藥草被放到了她嘴邊,藥草上似還沾著水汽,被云昭抬手粉成了碎末。一貫握劍極穩的手微不可察地發著顫,而出口的話語卻仍是輕柔。
“將藥吃下去,吃下去便沒事了。”
命若懸絲的人停頓了一會兒,緩緩張開嘴,將揉碎的藥草吃入了口中。
微苦的味道在舌間散逸,細微的燒灼感隨輕咽的動作蔓延至喉間,體內好似燒起了一把火,愈發劇烈的痛楚沖破了朦朧的意識,猶如一把利劍刮過心脈,令她禁不住低叫出了聲。
一陣鼓聲便在此刻響起,抱著她的身軀僵滯一瞬,卻將她更擁緊了些。
“不愧是云家家主,身受重傷竟還能強撐至此,蝕心蠱應當已經發作了罷?還不知萬蟲噬心的滋味如何?”
陰柔含笑的話語依稀落入耳中,云錦眼睫微顫,睜開眼欲要看向來人,而一陣難忍的痛意卻驟然襲來,令她腦海中霎時一片空白。
思緒瀕臨潰散,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幽暗。
意識消散的盡頭,抱著她的身軀不知何時落了空,似有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頜,端量了片刻,便將她重又扔回了地面。
“醉夢草被她吃了,將她二人帶回去,我要用她的血來煉命蠱。”
身子一松,虛虛睜開的雙眼低垂著閉上,最后一點神思也煙消云散,模糊的意識徹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待云錦再醒來時,她已被鎖在了一處地牢中。
腕間是冰冷堅硬的鐐銬,眼前晦暗無明,唯有點燃的火把隱約投入些許光亮,如長久不滅的幽火,影影綽綽地落在她銀白的發絲上。
而后便是不知歲月的磋磨。
她體內似乎多了一樣活物,隨微弱跳動的心臟一并起伏,思維時常陷入無知覺的狂躁,令她宛如無法自抑的猛獸,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腦海中翻覆的畫面也愈漸渾噩。
直至被救出地牢,她才知曉自己被囚禁了四載之久。
混沌的思緒似停留在了火光洶涌的那個黑夜,而在黑夜中離去的一個個身影卻漸漸變得模糊,唯有夜夜入夢的聲音笑著喚她“阿錦”,令她慢慢拼湊出了一張熟悉的面容。
將她救出地牢的人給了她一副新的面孔,陌生的容顏倒映在鏡中,目光薄涼得似檐上堆積的素雪。
“從今往后,你便是楚流景。”
她就此留在了藥王谷,習文練劍、調養生息,而后于刻意籌謀下,走入了那處春光掩映的鶴園中。
“在下楚流景,本欲出谷卻誤入姑娘院內,實非有意,不知姑娘是?”
“……秦知白。”
望著她的女子眸光深晦,似望盡了千山萬水,清微的話語聲呢喃般落下,透了一絲幾不可聞的輕啞。
“蘭留,秦知白。”
第092章 躲避
躲避
安靜的臥房內, 四周門窗緊閉,一支點燃的銀燭于滿室昏暗中寂寂地燃燒著,頂端融化的蠟沿燭身緩緩滑落, 似墜下的一滴淚。
燭光半灑于榻上,昏迷未醒的人仍在沉睡, 病白的容顏映了薄薄淡光, 便令毫無血色的面容更顯剔透,宛如一觸即化的霜雪。
秦知白伏于榻旁, 一只手輕輕握著榻上人垂放于身側的腕,素來整潔濟楚的衣裙因連日的照料略微發皺, 閉合的眉目無意識地半攏著, 流露出了幾分倦乏清弱的蒼白。
指尖輕動了動, 榻上沉睡的女子眼睫微微發顫,細微的動作令未曾深睡的人當即醒轉,握在腕上的手緊了些許,方睜開的雙眸仍帶著些許羸憊,卻一瞬不瞬地凝住了眼前人面容。
“楚流景?”
短暫靜默, 一聲輕喚呢喃響起。
“……阿姐。”
低微的囈語聲幾不可聞。
“我好疼……”
握在腕間的手一頓,秦知白閉上了眼, 淡薄的唇抿得發了白,一點點低下首去,將額抵在了楚流景肩前。
孤清的身軀微微弓著,是從未有過的脆弱姿態, 凝滯的呼吸帶了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 眼睫低垂, 酸澀的話語聲輕落在了身前人耳側。
“阿錦……”
榻上人仍未蘇醒,氣息輕弱, 未能給予任何回應,唯有指尖略微蜷著,一雙眉目也不安地緊蹙,似夢見了什么不快的往事。
不遠處忽而傳來了腳步聲,一道身影停于門外,叩響了閉闔的房門。
“秦姑娘,是我,我想來看看楚流景。”
須臾停頓,秦知白慢慢直起了身,闔上的雙眸重又睜開,視線望著眼前人面容,片刻后,伸出手去,輕緩地撫上了那處攢起的眉心。
指尖落于眉眼,似不敢觸碰般放輕了動作。
仿佛感受到了額前傳來的微涼觸感,被困于夢魘之人輕抿著唇角,呼吸漸緩,攏起的眉心慢慢展平,睡顏也重新變得安然。
再望了昏睡的人一陣,秦知白緩慢收回手,起身來到門邊,輕聲拉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鮮眉亮眼的絳衣女子,見得房門打開,她往床榻上瞧了一眼,便問:“她醒了嗎?”
“未曾。”
“我能不能進去看看她?”
秦知白微垂著眸,低聲道:“沈姑娘請便。”
見身旁人將自己讓了進去,卻好似要徑直離開,沈依不免有些驚訝。
“你不留下來嗎?”
秦知白已走出了門外,素淡身影背對著身后燈火,令人瞧不見她的神色。
“我去熬藥,有勞沈姑娘替我暫時照看阿景。”
輕微的話語聲落下,長身玉立的女子便于夜色中漸漸走遠。
“熬藥?”沈依面上露出些許惑然之色,“今日的藥不是已經喂過了么?”
望著在轉角處消失不見的背影,她不明所以地再停了一會兒,便回過視線走入房中,抬手輕輕關上了房門。
燭火輕晃,清癯的身影安靜地躺在榻上,依舊不見絲毫醒轉的跡象。
沈依悄聲行至床榻前,在一旁徐徐坐下,一只手撐在臉側,看著眼前人閉目沉睡的面容,指尖輕輕戳了戳她的臉頰。
“病秧子,都睡了三日了,你怎么還未醒?”
榻上人無法應答,呼吸仍是微弱,她似乎也并不在意,只低聲嘟囔道:“這幾日為了讓你能夠早些醒來,我們可是費了不少心力。秦姑娘日日守在你身旁,為你喂藥施針,監察司的那位燕司事自己受著傷,也要來替你運氣調息。當然,我也未曾歇著,你的藥可大都是我為你熬的,每日一大早便煎上了,為了確保藥性,還得時時守在爐子旁看著火候。以往在漠北總是家中人寵著我,我何曾做過這些事情?”
說著,她又擰起了眉心,神色很有些怫然不悅。
“平日瞧你看起來挺機靈的,如何會做出這般以身擋劍之事,那日不是才同我說你很惜命么?明明身子骨弱得緊,卻偏要學旁人逞英雄,若不是秦姑娘醫術了得,你這條命莫非當真不要了?”
話到末尾,語氣中不免帶了一絲嗔怪之意,手下動作也不自覺重了幾分,待回過神來,她才發現眼前人臉側赫然被她戳* 出了一處紅痕,于蒼白的面容上清晰可見。
沈依有些心虛地停下手,回頭看了看,見門外似乎并無他人走近,忙伸手揉了揉楚流景的臉,試圖將那處痕跡遮掩過去。
皓白的肌膚在她的揉搓下漸漸顯露了一抹緋色,令病弱的容顏更多了些許鮮亮的生氣,撫在臉側的手慢慢停了下來,沈依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日望樓上身前人似笑非笑的示弱姿態,指尖無意識地落在那雙清雋的眉眼間,話語聲便放輕了些。
“分明是個女子,做什么要扮成男子模樣?
“那位夕霞派的阮妹妹似乎還不知道你是女子,難道……秦姑娘也不知道?”
細羽般的眼睫輕掃過指腹,帶起些微癢意,向來張揚明媚的女子心下無端生出了些難以言明的復雜心緒。
她蜷起手指,停頓了片刻,而后又掩飾般地戳了一下楚流景臉側。
“你這樣欺瞞于她,若叫秦家知曉,恐怕要惹上殺身之禍。我看,你過后不如同我回漠北去算了,其他地方不敢說,可有我在,漠北總沒有人敢欺負你。”
點上臉側的指尖收著力道,未曾用多大力氣,而話音方落,合攏的雙睫卻微微動了動,昏迷的人緩緩睜開了眼。
見著眼前人忽然醒轉,沈依一驚,下意識收回了手,而后又面露喜色,目光明快地拉過了她。
“病秧子,你醒了!”
楚流景神情恍惚地睜著眼,眼前不知為何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昏黑。
過了一會兒,宛如黑霧一般的暗色緩緩散去,榻旁人欣喜的面容隨昏黃燭光映入眼中,她失神地望了一會兒朦朧的火光,墨色的瞳眸中漸漸凝聚起焦點,似想起什么,面色一變,被握住的手反抓過了身旁人的腕。
“阿姐……她在哪里?”
“楚樓主?”沈依怔了一怔,不明所以道,“楚樓主不是留在了鹿鳴驛養傷么?”
少頃靜默,惶遽的目光一點點變得沉寂,容顏病弱的人眼睫輕點,輕聲道:“傷我的那人……去了何處?”
“你說那名用劍的女子?我們被救走后她便消失在了那群蠱人當中,你問她做什么?”
楚流景未曾言語,慢慢松開了手,雙眸低斂著闔上,神情竟有幾分凄惶之意。
安靜良久,略微發啞的嗓音才又問:“我現在何處?”
對她這般表現似有些不解,沈依微攢了眉,卻仍是如實回答。
“子夜樓。
“那日你受傷后,我們陷入了苦戰,本以為要就此被蠱人耗至力竭,卻沒想到子夜樓的一名堂主帶人來將我們救出了險境。”
得知如此答案,榻上人卻仿佛并不在意,只睜開了眼,目光落在腕間銀鏈。
“卿娘呢?”
沈依撇了撇嘴,“她去為你熬藥了。”
見眼前人醒后絲毫未曾在意自己,她輕哼一聲,向后倚了身子,怏怏不樂地抱著臂,而再出口的話語中卻并無半分隱瞞。
“你昏迷了三日,秦姑娘便在你身旁守了三日,自始至終未曾離開。
“施針那樣耗費心神之事,也不見她好好休息,因著你不省人事,無法自行服藥,她為了讓你喝下藥去,每回都是先將藥喂入自己口中,再為你以口哺藥。若你再不醒來,只怕她也該支撐不住倒下去了,所幸你總算醒過來了。”
清弱的面容怔然片晌,楚流景輕顫著閉了閉眼,再睜開眸,她望向榻旁女子,話語便如云霧般輕緩落下。
“我想見她。”
沈依睨她一眼,也懶得與她計較,干脆地站起了身。
“我可以去替你尋她,只不過如此一來,你可又欠了我一份情。待你身子好了,這些欠下的恩情我便都會找你一一討回來,到時你可莫要不認賬。”
說罷,她未再等楚流景的回應,絳色衣角一揚,便負手轉身離開了客房。
燭火隨關上的房門晃了一晃,屋內重歸寂靜。
楚流景望著床榻旁倒映出的斑駁火光,視線似被薄霧侵占,睜開的雙眼不知不覺間模糊成一片,片刻后,意識再度沒入了昏沉的黑暗。
那日夜里,她終究未能等到秦知白出現。
許是因著傷勢仍未愈合完全,接下來幾日,楚流景總是在半睡半醒中度過,清醒的時間極少,神色也顯得倦怠乏憊。
得知她蘇醒的消息,阮棠幾人皆欣喜地前來探望,來來去去的人進入房中又很快離開,而她所等的身影卻始終未曾出現于眼前。
唯有每日晨間短暫清醒時,榻旁留下的淺淡冷香能叫她知曉夜里有人來過,而這般秘而不宣的造訪卻又令她更加明確了心中所想:
卿娘在有意避著自己。
冰涼的鴛鴦銀鏈垂落于腕間,楚流景低垂著眸,慢慢握緊了手中玉佩。
曦光明透,若細雨般灑入安靜的臥房內。
時辰尚早,榻上人仍在沉睡,清弱的容顏映著和暖日光,呼吸微弱而平穩,垂于身側的手似握了什么東西,半蜷著朝下平放,從中隱約露出了一條略有些老舊的彩色絲線。
一聲輕響,房門被人從外推開,清絕素淡的身影自門外行來,手上端了一碗熬好的湯藥,寂然無聲地走近了床榻邊。
她將湯藥放至一旁,正要如以往般替榻上人診脈,而方牽過那只纖長微涼的手,卻見一塊綴了五色繩的白玉玉牌自蜷起的手心滑下,落在了衾被間。
牽過手的動作就此停頓,秦知白望著自己以往親手系上的五色繩,眸光微微失神。
她緩緩伸出手,欲要拿起衾被上落下的玉牌,而身子方靠近榻上人身前,卻有一只手攬過了她頸后,將她圈禁著拉入了懷間。
熟睡的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墨色的瞳眸靜靜地望著眼前人,眼中是難以辨明的晦澀艱深。
下頜微抬,微涼的唇擦過了秦知白耳邊。
“卿娘不是要喂我服藥么?”
第093章 順從
順從
眼前光亮被拉近的身軀遮掩, 呼吸間盡是身前人濃郁的藥苦氣味。
吐息輕弱,落在耳邊的話語聲帶了絲絲縷縷溫熱的濕氣,秦知白任她攬著自己, 眼睫低垂著輕顫了顫,卻始終未曾掙脫禁錮離開她身旁。
未得回應, 楚流景微斂著眸, 清弱的容顏似玲瓏剔透的琉璃玉般白得幾近透明,眸光卻仍是深邃。
“卿娘為何不來見我?”
倚近榻上的人半伏著身子, 衣裙已然因著猝不及防的拉扯而有些凌亂,垂落的面容被攏于身前人頸間, 青絲微亂, 令人一時無法瞧清她面上神色。
“有沈姑娘替我照料你……我想不必再多我一人。”
“沈姑娘?”
唇角扯了一下, 楚流景慢慢松開了手,指尖輕柔地撫摸過秦知白耳際,動作親昵,眼中卻不見絲毫笑意。
“卿娘要將我托給沈依了么?”
身前人緘默未言。
楚流景望她許久,笑著垂下了手。
“沈依與我說我若不想再參與江湖之事, 她可以帶我回大漠,她家中亦有醫術高明的大夫, 或能替我治好心疾,往后也不會再有人找到我。卿娘以為如何?”
一時靜默。
秦知白脫了束縛,卻仍未起身離開榻上,素來孤拔的身姿低低地弓著, 安靜良久, 輕微的話音方緩緩落下。
“如若你想。”
“我想……”楚流景呢喃著閉上了眸。
再睜開眼, 她伸手抬起了身前人下頜,指骨微帶涼意, 逼迫般令她望著自己,眼尾勾出的笑仍是溫柔。
“卿娘如此聰慧,又豈會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今次既是來替我送藥的,那我便先將藥喝了罷,也免得浪費沈姑娘為我熬藥的一番心意。”
被迫抬起的視線撞入了近在咫尺的墨色瞳眸,以往明透的雙眸沉得不見絲毫情緒,恍似一片荒蕪的冷夜。
秦知白指尖蜷起,唇色微微泛了白,纖長的眼睫低垂著輕輕掀動,卻終究未曾言語,只是起身自榻上走下,端過了一旁的藥碗。
放藥的托盤上除了湯藥外還有一碗調好的冬釀,苦澀的藥材氣息隨升騰的熱氣徐徐在房中蔓延。
楚流景緩慢撐起身子靠在了榻上,本該合體的里衣空蕩蕩地垂落著,令掩于其下的身軀更顯削瘦,一抹血色依稀自身前包扎好的細布上滲出,衣裳未曾系緊地半掩,瞧來更顯出了幾分病骨支離的破碎。
望著遞到眼前的湯藥,她略抬了眸,仍是輕輕笑著。
“我昏睡那幾日,卿娘不是親口喂我的么?”
秦知白頓了一頓,卻仍未言語,殊無神色的面容略微垂下,便要將手上湯藥喂入自己口中。
伸來的手便在此刻緊緊握住了她的腕。
楚流景定定地看著她,面上笑意已然消散殆盡,冰冷的指骨愈漸收緊,出口的話語便帶了兩分無法抑制的沉怒。
“分明不愿,為何這般逆來順受?
“莫非是因為于我有愧,所以無論我說什么都會依言照做?”
握在手中的腕微不可察地滯了一下,楚流景瞇起眸,唇邊便露出了一個薄涼的笑。
“卿娘在愧疚何事?因我以身擋劍為你受了傷?
“若想要以此方式還我恩情,往后與我兩不相欠,僅僅喂些藥或許遠遠不夠。”
一片沉寂。
秦知白緩慢抬起了頭,目光靜無波瀾地望著她,語調仍是平靜。
“你要什么?”
楚流景回望著那張清皎而略顯羸憊的面容,眸光微微斂起,沉然的話語聲于二人間一字一句落下。
“我要你。”
須臾停頓,秦知白放下了手中湯藥。
抬起的手覆上肩上衣物,二指挑開身前衣襟,松霜綠的外裳便緩緩滑落,隨之露出了其下單薄的淺青色紗衣。
沒了外裳的遮掩,內里纖秀綽約的身姿盡都顯露于外,交領間白皙柔膩的肌膚自紗衣下隱隱透出,便流露出了幾分不同往常的旖旎柔美。
臥房的門被乍然推開,蒼衣持劍的侍從自外踏了進來,她冷睨著榻上人身影,望見落于一旁的外裳,目光清寒幾分。
“小姐!”
秦知白并未回頭,只低垂著眸,淡淡道:“出去。”
和殊緊擰著眉,還待再喚,卻見榻上人伸出了手,將一旁褪下的外裳取過,為秦知白重新披上。
楚流景看也不曾看他人一眼,雙眸凝著眼前人,面上似透了一抹淺淡的笑,眸光卻沉得泛涼。
“如今我身子未好,卻也不急于一時,左右時間還長……我總歸還有兩載好活不是?”
垂于身側的手倏然一緊,秦知白輕抿了唇,眼睫微顫,面色竟顯出一分惶然的蒼白。
視線收回近前,楚流景垂了眸倚回榻上,雙目微微合攏,便出言下了逐客令。
“卿娘請回罷,我要歇息了。”
坐在榻旁的人靜默許久,徐徐站起了身,素來沉穩的身姿似有些許遲滯,臨走前輕落下了一句話。
“藥……莫忘了喝。”
關門聲輕響,素淡身影與身旁侍從一并消失在了房門外。
閉上的雙眼緩緩睜開,楚流景望著重又變得空落的廂房,抬手取過白玉玉牌,目光凝定片刻,墨色的眸中隱約浮現出了一點偏執的暗紅。
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一道身影推開門出現在房中。
戴著面具的女子走近床榻前,瞧了一眼一旁未曾動過的湯藥,低聲道:“樓主未免太過下得去手,為了與我們相見,竟讓自己傷成這副模樣。”
言語中的怪責之意太過明顯,而躺在榻上的人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動,只低斂著眸,緩聲道:“城中情況如何?”
“所有門派俱都中了六欲門的陷阱,陷入了幻境遲遲未能破陣,四大派似與六欲門有所勾結,入城不久后便消失在了幻陣中,恐怕另有圖謀。”
羅睺簡單明了地說罷,又道:“計都傳回消息,尋到了六欲門藏身之處,如今正帶人趕赴該處,或可探得須彌僧下落。”
“六欲門……”楚流景握著手中玉牌,眼底暗色更深濃一分,她抬眸看向身旁人,嗓音略微發啞,“那日傷我之人……可知曉她去了何處?”
羅睺怔了一怔,如實道:“屬下趕到時便只見到滿城蠱人,未曾留意傷您那人的下落。”
楚流景微闔上眸,神情些許清寂。
“抓到須彌僧后將他帶來我面前,我有話問他。”
“是。”
略一停頓,羅睺又道∶“主人有令,此次計劃籌謀已久,如今正是難得良機,不可再拖延下去。”
楚流景未再睜眼∶“依她所言行事。”
得了答復,戴著面具的女子便不再多言,轉身走出門外,撤去了周遭暗線。
光影寥落,合攏的房門隔絕了刺目的日光,榻上身影匿于紗幔中,房內重歸寂靜。
*
在子夜樓中待了幾日,阮棠傷勢逐漸好轉,本想與陳諾四處走走,未出半日,卻慢慢覺出了幾分怪異之處。
平日子夜樓內不見半點人影,偌大的樓閣通常只有她們幾人,而每每她想要離開底樓大門,前往他處,卻會有一名戴著面具的子夜樓門人自暗處出現,攔下她的去路。
每日三餐都會有人將餐食替她們送來,樓中用物也妥善完備,然而這般處處受人限制,時刻動向都落入他人眼中的情形,卻仍是讓她生出了些后知后覺的警惕∶
她們被軟禁在了此處。
又一次被持劍的門人攔于樓內,阮棠面露薄怒,抽出了腰間軟鞭∶“本姑娘今日偏要出去,再敢攔我,當心我要你好看!”
臉戴鬼煞面具的子夜樓門人面無波瀾,仍是微垂著首,抬劍攔著去路。
“未得堂主命令,幾位不可擅自離去。”
“你!”
見眼前人軟硬不吃,阮棠心下怒意更盛。
燕回自樓上走下,望見幾人劍拔弩張的情形,凝眸問道∶“阮姑娘?發生了何事?”
阮棠將所見所聞一一告知,目光睨著臉戴面具的女子,攢了眉道∶“這些人無論如何都不叫我們離開,我看他們定然心懷不軌,再在此處多留幾日,恐怕要生出變故。”
她們此行本就是為討伐子夜樓而來,不想身陷險境時卻為子夜樓所救,雖然這些日子暫時未曾受到威脅,可越是如此,卻越讓人覺得古怪。
燕回亦早有察覺,只是因著楚流景先前身受重傷,她們不便離開方才未點破此事,如今阮棠既已開門見山,她也有意探明虛實,于是望著門邊女子,客氣道∶“還不知貴樓幾位堂主現在何處?”
“燕司事尋我有事?”
不緊不慢的話語聲響起,臉覆面具的黛衣女子行步沉緩地自樓外走入。
認出了此人正是她們被蠱人圍困那日帶著手下前來營救她們的女子,燕回神色未變,抬手一禮。
“想來閣下便是羅睺堂主。”
羅睺眉稍微抬,并未否認,“燕司事果然聰敏過人。”
羅睺為子夜樓四余之一,行事周慮沉穩,多作謀劃運籌之事。
燕回目視著身前人,語氣仍是和緩,“先前得羅睺堂主搭救,這些日子又受子夜樓諸位關照良多,一直未得機會表達謝意,還望羅睺堂主勿怪。”
“燕司事客氣了,我等并非濫殺無辜之人,卻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將幾位救下請來此處,倒并非仗義行仁,而是為了一樣東西。”
阮棠輕哼一聲,似早料到她會有此一言,很是不齒道:“既然早已有所圖謀,又何必惺惺作態。”
羅睺微微笑起來,“總歸要先亮出些誠意,方可叫幾位耐下心來與我做這樁買賣。”
見她言語坦蕩,毫無隱瞞之意,燕回思量片晌,問道:“不知閣下想要何物?”
腳步聲輕響,一道身影自樓上緩緩行來。
羅睺微挑了眸,視線望向樓上走下的女子,嗓音深邃幾分,透了些許意味深長的玩味。
“聽聞秦神醫與楚公子情深意重,不知以楚公子性命,可否換得秦神醫手中的十洲記圖眼?”
第094章 交易
交易
走下樓的腳步微微一頓, 秦知白抬了眸,清雋的眉眼間流露出幾許倦意,面上神色卻仍是淡然無波。
“我手中并無十洲記圖眼。”
羅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負手笑道:“既然秦神醫這般說了,我自無不信之理, 只是樓主早有令在前, 我等也是依令行事,只能得罪了。”
她略一抬手, 朝身旁手下道:“去將楚公子請來。”
阮棠眉心蹙起,揚鞭將子夜樓之人攔了下來, 目光冷然地睇去一眼。
“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何況秦姐姐已說過了, 十洲記不在她手中, 你這人怎如此蠻不講理!”
戴著面具的女子神情未動,語調依舊不慌不忙。
“秦神醫這般聰慧,想來定有方法讓我完成樓主交托的這份差事,畢竟楚公子如今仍重傷未愈,倘若再受些傷, 恐怕便生死難定了,還望秦神醫三思才是。”
秦知白眸光微晃, 垂于身側的手無意識緊了一分。
劍鋒出鞘聲頓響,和殊抬眸望向不遠處的黛衣女子,劍鋒微偏,話語聲便如薄冰般泠然落下。
“威脅小姐, 死罪。”
蒼色衣角一晃, 泛著寒光的長劍霎時裹挾著一道勁風朝羅睺刺去。
阮棠早也按捺不住了, 軟鞭似游龍般一甩,便與陳諾一同攻向了四周的子夜樓門人。
雙方交戰于一處, 樓內頓時響起了鏘然不止的兵戈聲。
阮棠并非初次與子夜樓之人交手,先前被六欲門困于寺廟中時,她便同前來清剿廟中僧人的羅睺與子夜樓門人交鋒過。
然而前次明明算不上厲害的一眾人,此次不知為何武藝卻高強了不少,幾名子夜樓之人分列四方,站位錯落有致,讓她一時被圍于當中,竟有些無法脫困。
又一鞭掃開撩來的利劍,阮棠瞥見身側之人愈發逼近,心下不由隱隱生出了些焦躁情緒。
一道清亮的呼喚便在此時響起,沉渾劍風一劍逼退靠近的子夜樓門人,陳諾手持重劍踏入陣中,雙手握劍做了一個起手式。
“棠棠,燕出朝霞!”
阮棠微微一怔,目光漸漸亮了起來,與陳諾背靠著背并肩而立,手中鞭法便似疾風掣電般越加凌厲幾分。
冷銳的重劍橫斬而去,劍尖點過地面,擦出星星點點的粲然火光,陳諾雙手執劍不斷變換身位斜砍向眼前之人,劍勢愈發浩蕩,竟帶起陣陣清風,于四周幻化成了一道飄渺無形的殘影。
“棠棠!”
海棠色的身影猶如輕燕般一躍而起,軟鞭翩躚不止,揮舞出的艷麗虹霞便就此與浩蕩劍影合二為一,迸發出了掀天揭地的威勢。
凝聚了所有勁力的重劍猛然一劍揮去,劍鋒停頓的剎那,夾雜于其中的銀色軟鞭借力蕩然掃出,劍鞭相交而成的氣勁便如排山倒海,霎時將四周圍攏的一眾子夜樓門人掀飛出去。
風聲慢慢平息,握劍持鞭的一雙身影肩背相抵,四周一片狼藉,已然再無一人可與她們起身相戰。
阮棠平復下胸口翻涌的氣息,望著眼前情形,握著軟鞭的手緩緩垂了下去。
這招燕出朝霞乃是在藥王谷時,她與陳諾一同習練而無意間創造出的招式。
此招將她所學的夕霞燎日融入了陳諾的劍招當中,令本就凌厲迅猛的鞭法更多了幾分磅礴氣勢,威力提升了不止一成,便是對上彼蒼榜上的高手也有一戰之力,但今次卻是頭一回在交手時真正使用出來。
陳諾回過眸,向她露出了一個明亮的笑,二人見和殊與羅睺仍在不遠處纏斗,握緊武器,動身便要前去助和殊一臂之力。
卻不想方行至樓閣正中,變故陡生。
一張玄鐵絲制成的羅網于空中驟然落下,幾名子夜樓門人自旋梯上輕身躍出,各執羅網一角,分散而站,堅韌的細網直直覆來,儼然要將她們幾人全數困入其中。
和殊眸光微凜,揚劍便要震開身前女子,將玄鐵網斬破,然而劍招還未來得及變換,卻見羅睺反手一壓,劍上倒鉤瞬時鎖住了她的劍鋒,將她強留在了原地。
羅睺所用兵器為一把鉤鐮劍,劍鋒末尾有一處側鉤,其刃極利,交戰時可作鉤割之用。
眼見羅網就要將幾人縛于其中,而遲遲未曾出手的二人卻同時動了。
劍光蕩起,紛揚的劍影如細雪般灑下,與浩然剛直的刀鋒齊齊斬向玄鐵網,只聽“刺啦”一聲響,一陣氣勁轟然迸散開,強韌剛硬的羅網瞬間于半空四分五裂,令拉著羅網的幾人一時失力倒飛出去。
望著周遭倒地不起的手下與碎裂的玄鐵網,羅睺眼中神色仍未變動,掩于面具下的眉梢竟微微挑了起來。
肌膚微涼,一把短匕悄無聲息地橫上了燕回頸間,同樣戴著面具的玄衣女子出現在她身后,自始至終未曾發出半點響動,儼然早有準備。
燕回一頓,略偏過眸看去,眼角余光瞥見身后人腰間拆開的雙頭槍,心不禁沉了下去。
子夜樓四余之二,堂主月孛,擅長匿跡追蹤,多地暗殺之事便極可能是此人所為。
沒想到她今次竟恰好在子夜樓。
月孛帶來的人手頓時將阮棠幾人又重新合圍起來,樓中一時只剩下了秦知白一人仍未受困。
羅睺收了劍,望著不遠處的女子,徐徐道:“不知秦神醫如今意下如何?”
秦知白默然片晌,慢慢抬了首,眸光平靜地看著她,話語仍與先前一般無二。
“我手中并無十洲記圖眼。”
羅睺不置可否地一揚眉,微垂了視線,“如此,得罪了。”
話音方落,橫于燕回頸間的匕首當即貼近一分,眼看便要割入皮肉中,阮棠霎時驚急地睜大了眼。
“燕姐姐!”
她揚鞭便要掃開身前合圍的子夜樓門人,眾人劍拔弩張之時,卻見一道清瘦孱弱的身影緩慢自樓上走下,話語聲淡淡響起。
“放她們離去,我隨你留在此處。”
未曾想到她會在此時出現,羅睺微不可察地頓了一頓,目光隱晦地與月孛對視了一眼,便沉了嗓音緩聲道:“楚公子果然愛妻心切,只可惜樓主想要的是秦神醫手中的十洲記,你留在此處于我們無用,還望楚公子見諒。”
楚流景行至正堂之中,未曾多看他人一眼。
她仍穿著素白的里衣,只在身后隨意披了件外裳,單薄的身軀半掩于外裳下,依稀可見其下滲出的刺目血色,清弱的身影與秦知白擦肩而過時,便令那張殊無波瀾的面容隱約透了一絲蒼白,伸出的手倏然握緊了她的腕,眸中隱有惶然神色。
“別去……阿景。”
前行的腳步微微停頓,楚流景眼睫輕點,任憑她牽著自己的手,卻終究未曾回過頭去,只緩緩道:“卿娘放心,在與卿娘的約期到來前,我會盡量保全自己。”
秦知白抿緊了唇,還要將她留下,而握在手中的腕卻慢慢掙脫了開,走過的身影終究未再停步,令伸出的手空落地留在了原處。
“你想要的東西,楚家亦有。”
楚流景走近羅睺身前,目光淡如平湖,不疾不徐道:“羅睺堂主應當知曉,二十年前圖南城中除卻單家的十洲記外,還有一本十洲記殘篇未落入六欲門手中。”
羅睺神色微動,若有所思地垂了眸。
淡然的話語聲繼續道:“此篇如今正在楚家,便是當年江圣手藏于我襁褓中的遺物,將其與我一同交予了林樓主。”
……
飛瀑湍急的山洞內,六欲門的六尊使正拿著一紙書信,一目十行地掃過信上內容。
待看完信箋,他仰首大笑起來,眼中滿是激奮之色,一拍桌案道:“楚不辭中毒未醒,青冥樓幾人盡被困在了圖南城中,如今青冥樓無人可用,正是將楚不辭斬草除根之時。”
他轉首看向身旁手下,“傳信與三娘,讓她帶人前去鹿鳴驛殺了楚不辭,而后將此事報與世主,想來世主知曉定會十分欣悅。”
僧人打扮的手下遲疑了片刻,低聲問道:“不必與江家主說嗎?”
六尊使瞥他一眼,一聲冷哼,言語中輕慢之意盡顯。
“江家如今早已沒落得不成樣子,江行舟還當自己活在五十年前?只要重新取得世主信賴,彌補當年藥童逃跑之過,又何需再在江行舟面前低聲下氣?不過是個愈漸式微的世家家主,事到如今他也仍以為老二當年是無意引起的瘟疫,這般目光短淺之輩,又能成什么氣候。”
知曉男子心中怨氣由來已久,僧人不敢再多言,低首應下,便轉身出了山洞。
見手下離去,六尊使慢慢平復下心中情緒,視線掃至一旁空蕩的冰棺,眼中劃過一道深色,正欲行至冰棺前,卻聽得身后響起一陣腳步聲,不待他回過頭去,一柄冰冷雪亮的單刀已架上了他頸側。
“云家的十洲記在何處?”
聽出了來人聲音,六尊使面色一變。
“狂刀!?你不是在子夜樓手中嗎?”
須發花白的獨臂男子握著刀,面容滄桑枯瘦,宛如街邊毫不起眼的乞兒般落魄。
“當年為何要欺瞞于我?”
六尊使心念急轉,不答反問:“你此言何意?”
“醉夢草分明早便被那云家的小丫頭服下了,為何不與我說?”
當初柳鳴岐以醉夢草的起死回生之效誘他前去云夢澤替他們剿滅云家族人,不想他不敵云昭之手,身受重傷,其后再醒來時卻得知醉夢草下落不明。他苦尋無果,心灰意冷之下便回了刀宗從此避世不出,直至半月前被一紙書信再次引去云夢澤,見到了那名云家僅存的遺孤。
六尊使目光閃爍,“此事你是從何得知?”
握刀的手微微收緊,狂刀沉默片刻,沙啞的嗓音緩緩道:“半月前我與她交手了……她便是如今的子夜樓樓主。”
“藥童竟是子夜樓樓主!?”六尊使神色驟變,話音也高昂了幾分。
莫怪……莫怪半月前子蠱反應如此劇烈,彼時大哥亦在云夢澤中,且與那子夜樓樓主交過了手,催動內力便不可避免驚動命蠱,子蠱與命蠱本就血脈相連,因此才有了反應。
如此說來,她平日壓制命蠱時無法動用內力,定然有其他身份作掩護。
究竟會是何人……
見他忽然沉默不語,狂刀卻也不甚在意,只低聲道:“交出十洲記,否則十四年前之事,我會昭告天下。包括你們身后那人,我亦已知曉其身份。”
思緒被拉回近前,六尊使面露忌憚之色,本欲與他再周旋片刻,卻好似忽然發覺了什么,眼中掠過一抹精光。
“你的內力消失了?”
架在頸側的刀略微一動,冰涼的刀刃頓時入肉兩分。
六尊使慘叫一聲,劇烈的疼痛令他身子止不住發顫,淋漓鮮血霎時自頸間緩緩流下,而他卻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任血色沾濕了衣襟。
狂刀眼皮未抬,握刀的手仍是極穩:“不必妄圖殺我滅口,我所知之事已被我盡都寫下,交予了可信之人,倘我未能從此處離去,三日后他便會將我所寫信箋大白于天下,屆時你們亦難逃一死。”
沒想到他計劃如此周密,六尊使額上沁出一片冷汗,受痛地喘息了一會兒,方啞聲道:“十洲記……十洲記在大哥手中,他如今正在圖南。”
得到答案,狂刀不再停留,提起刀轉身離去,轉瞬便消失在了湍流不息的山洞洞口。
六尊使踉蹌著朝后退了兩步,滿面慘白地倚在桌案旁,伸手摸上頸側傷處,見到掌心濡濕的鮮血,連忙去尋來傷藥為自己敷上。
待處理過傷勢,他抬首看向洞外,高喊道:“來人,來人!”
一片死寂,平日守在洞外的手下俱都不見了蹤影。
男子低罵了幾聲,捂著傷處往洞口而去,而他尚未走出幽暗的甬道,卻見一道身影自外迎面行來,令他詫然睜大了眼。
“……你怎會在此?”
話音還未散去,一柄利劍轉瞬刺入了他心口。
尖銳的痛楚伴隨著噴涌而出的鮮血驟然襲來,男子怔然睜大眼,身子搖晃不穩地朝后退了幾步,目光緩慢上移,似想要說些什么,嘴方動了動,卻再發不出半點聲音,悶聲倒了下去。
第095章 冬釀
冬釀
子夜樓內, 因著先前交鋒而滿地狼藉的正堂已被重新收拾妥當。
楚流景斜倚于交椅之中,身上沾血的衣袍已然換下,一雙眸低低闔著, 支于臉側的腕骨清瘦得略微凸起,面容幾分病白。
羅睺自外返回正堂, 手中端了一碗熬好的湯藥, 將湯藥放至一旁桌上,便輕嘆了一口氣。
“您這般將秦姑娘放走, 主人若知曉恐怕會不高興。”
楚流景仍未睜眸,出口的話語聲淡得宛如薄雪。
“卿娘并非佯言欺人之人, 她說手中并無十洲記, 那便絕非虛言。如今你既已得了楚流景, 楚不辭當會以十洲記來換我安全,只要計都自六欲門手中取得單家與云家的* 殘篇,她即便有所不悅,也不會對你多加為難。”
羅睺不語,望著眼前人病骨支離的身軀, 嘆息道:“可是樓主又當如何?您的身子……恐怕已撐不了多少時日了,若無十洲記圖眼, 即便得了所有殘篇,又該上何處尋青陽帝秘寶所在?”
靜默一時,楚流景緩緩睜開了眼,望出的視線落在腰間懸系的玉牌上, 眸光便摻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晦澀。
“我總歸還有兩年時間, 倘若醉生花當真存在于世……兩年便也夠了。”
羅睺未置可否, 只將一旁的藥碗端過,試了試碗邊溫度。
“藥將涼了, 樓主先把藥喝了罷。”
撐在臉側的手放了下去,楚流景伸出手,正要接過湯藥,卻有一陣刺耳的嗡鳴聲忽然響起,令她微不可察地頓了一頓。
入耳的聲音忽然變得極遙遠,似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眼前亦有短暫的昏黑,令她仿佛墜入沉淵之中,周遭一片暗沉死寂。
“樓主……樓主?”
視線慢慢恢復正常,四周聲響也重又進入耳中。
發覺身前人神色有異,羅睺皺起眉,沉聲道:“樓主可是身子不適?”
楚流景怔然片刻,泛白的唇抿起一分,眼睫微微垂落,片晌,伸手接過了藥碗。
“無事。”
羅睺再端量了一陣,見她面色雖仍是孱弱,卻的確不似剛剛那般恍惚,這才略微放下心來。
“樓主若有何不適之處便與屬下說,主人如今恰巧在外,可讓她來為您診治一二。”
“不必。”
楚流景端著藥碗,眉目未動地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
她方喝過藥,便見羅睺又從旁拿過了一碗色澤淺淡的冬釀水。
“這是秦姑娘先前托樓中門人準備的冬釀,臨走前她特意囑咐屬下,讓屬下在您每回服藥后送上一碗調好的冬釀水,說是這樣便不苦了。”
將碗遞給身前人后,她面上露出了一絲復雜神色,喟嘆道:“秦姑娘雖瞧來疏淡了些,對樓主卻總是關懷體貼的。”
未得回應。
坐于椅上的人目光怔然,被青絲半掩的面容似更顯出了一分難以言喻的脆弱,端著青瓷碗的指尖微微收緊,沉默良久,抬手慢慢喝下了碗中冬釀。
溫熱的冬釀水飲入口中,原本酸苦難言的藥味霎時被這味清甜覆蓋,早已習慣了湯藥苦澀的味蕾仿佛漸漸緩解,甜味漫過,卻有一抹深處漫溢的澀然愈加從喉間蔓延開來。
碗中升騰的熱氣微微濡濕了雙睫,楚流景低垂著眸,將喝完的青瓷碗輕輕放于一旁,片刻后,再度響起的話語聲低弱。
“讓月孛跟在她們身后,若有何情況隨時回報樓內。”
羅睺點了點頭,“屬下知曉,樓主放心便是。”
一名子夜樓門人自外快步走入,手中拿著一紙信箋,俯身低首道:“樓主,干北來信,不周城中并未查到名為沈依之人。”
羅睺叩了叩手,若有所思地看向座上身影,亦道:“這位沈姑娘在樓中這幾日,雖看似漫不經意,不曾過問任何事情,但樓中暗線發覺,每日夜深時都會有一只飛隼停于她窗外,不出一刻便再次離去,此隼金睛白羽,當為青冥樓傳信所用的凌霄隼。”
聽得二人言語,楚流景卻似早有預料,神色仍是平靜。
“應當是楚不辭尋來的人,若我先前未曾看錯,她所用輕功當為踏清秋。”
“踏清秋?”羅睺有些驚訝,“莫非她是……”
楚流景抬了頭,墨色的瞳眸宛如極靜的夜,暗得不見一絲波瀾。
“六欲門以為自己藏匿于暗處,可將所有人算于掌中,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終究也不過成了鉤上魚肉。”
她起身走向后院,清弱的身姿漸行漸遠,只淡淡地落下一句話。
“貴客將至,令紫炁早做準備,以免怠慢來人。”
“是。”
*
荒蕪破敗的圖南外城,本該日光明透的城中籠上了一片氤氳不散的濃霧。
一眾前來討伐子夜樓的江湖俠客盡都被困于霧靄之中,先前結隊而來的數十人早已不知不覺間四下走散,不時可見有人跪倒于廢墟當中,雙目緊閉,似無意陷入了沉睡,而面上卻顯露出不盡相同的蒼白神色,仿佛為夢魘所困,遲遲無法自睡夢中醒來。
幾道身影寂然無聲地于迷霧深處走出,手執判官筆的男子立于高處,望著下方斷橋上相互倚靠的兩名女子,眼中劃過一抹深色。
“距她們入陣已有兩日,這飛雪派的喬晚與問水劍派的喻舟竟始終不曾陷入幻境,看來大哥的幻陣也并非萬無一失。”
須彌僧微瞇著眸,睇他一眼,猶如慈佛的面上顯露出了一絲漠然冷色。
“困獸之斗罷了,幻陣內幻相瞬息萬變,本就極為耗費心神,即便她二人強撐著未曾陷入幻境,如今也定然精疲力竭,又有何本事再破解陣法?”
男子到底未再觸怒于他,只笑道:“大哥所言極是,區區兩名女子,又如何能破開大哥精心布置的幻陣。
“眼下青云聚義的各派皆被困在了幻陣內,楚不辭又身中劇毒昏迷未醒,只要這些人全都死于圖南城中,想來待消息傳回各門各派,武林之中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屆時再將如此罪責盡都推給青冥樓與子夜樓,楚不辭便將身敗名裂,世主也無須再忌憚一個人人喊打的青冥樓,大哥這一石二鳥之計實是天衣無縫,真叫小弟佩服。”
得了他一通奉承,須彌僧雖未曾應答,面上神色終究和緩幾分。
“埋伏楚不辭的計策是你所出,我到時向世主稟報,自不會強占你那一份功,你大可放心。”
男子拱手一笑,“如此,小弟便多謝大哥了。”
須彌僧略掀了眸,僧袍下的手微微抬起,露出了一把尖銳冰冷的降魔杵。
“秦知白她們終究還是逃了,未免夜長夢多,先將這幾人解決了再說。”
兩人自高處躍下,如匿于暗處的蛇一般悄無聲息地接近了橋上二人,泛著寒光的判官筆與降魔杵劃破了霧氣,正要直刺入兩人要害,卻聽濃霧中響起了一道幾不可聞的清嘯聲。
“噌”
銀白劍光劃過,握于二人手中的兵器轉瞬脫手飛出。
須彌僧怔然停在原地,手上一陣陣發麻,虎口處儼然因著劍氣交鋒時產生的震蕩而裂開了一道血口。
而他回想著方才于眼前瞬息掠過的銀白劍影,卻無暇顧及手上傷處,目光陡然一變,猛然回過頭去。
“不識君?!”
一劍蕩盡不平事,天下誰人不識君?
不識君,正是青冥樓樓主楚不辭佩劍。
朦朧霧色中,一襲素白自獵獵清風中徐徐走來,手中劍鋒恍似霜月。
正是楚不辭。
第096章 悲憫
悲憫
待瞧清來人模樣, 須彌僧面色霎時變得極難看,與身旁人對視一眼,俱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的震詫神色。
楚不辭怎會在此?
他明明派了手下時刻看守在鹿鳴驛外, 驛館內一舉一動皆無法逃過他的眼睛,楚不辭若中途離開, 應當早便被他察覺了, 怎會未透一絲風聲出來?
莫非……從一開始,鹿鳴驛中的楚不辭便是他人假冒的?
她竟為了引自己上鉤, 任憑他們散布她重傷昏迷的消息,連手下人被困亦始終不曾露面。
此人果真深不可測, 竟這般沉得下氣。
須彌僧微微瞇起眸, 垂于身側的手暗中摸上了腰間法鈴。
迷霧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淡去, 日光穿透層云,投下絲絲縷縷的金光,落在了那襲欺霜傲雪的白衣間。
楚不辭手執青鋒,謖謖身姿逆于光中,話音清越宛如長風穿林。
“須彌僧, 幻陣已破,你還不束手就擒?”
斷橋上被困的二人朝聲來之處望去, 喻舟一只手扶著身旁人,薄墨色的輕衫早已染了薄薄塵灰,面容亦流露出幾分羸憊,而英氣灑落的雙眸卻仍是澄凈清明。
“青云君!”
念及眼前女子有劍破百人的先例在前, 須彌僧不敢托大, 手執法鈴一搖, 丁零的銅鈴聲瞬時在圖南城中傳出極遠。
鈴音未散,四周依稀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 數十名手持刀兵之人自滿目蒼涼的廢墟間出現,天衍門的逍遙書生手握折扇行于最前,執扇的手輕搖了搖,面上便露出了一個輕佻的笑。
“沒想到真如世主所料,果然出了變故,所幸世主令我等留了后手在此。”
暗處露面的一眾人將楚不辭團團圍住,白衣執劍的身影只孤身一人,卻好似千軍萬馬,那般巍如山岳的泰然氣勢令須彌僧眼中露出了一絲陰冷之色。
“哼,楚不辭,你倒是深謀遠慮,莫怪玉面青衣會將樓主之位傳于你,只可惜青冥樓門人皆在我掌控中,你身旁并無人手,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以一人之力破四大派合圍。”
周遭薄霧已然散盡,空中一片澄明。
楚不辭目如平湖,似未曾望見身側圍困,面上神色依舊端穩如初。
“我從未說過,我是一人來此。”
須彌僧心下一沉,突如其來的不安霎時自心底涌起。
他目光一厲,高喊道:“都給我上!先將楚不辭拿下!”
持劍握刀的四大派弟子頓時一擁而上,正要一同攻向立于當中的素白身影。
“唰”
一陣破空聲驟響,數十丈外陡然射來了連片飛箭,聲聲慘叫劃破天際,疾如流星的箭矢轉瞬將包圍于外的四大派弟子射倒一片。
腳下地面忽然傳來陣陣顫動,沉悶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颯沓響起,十八道身著勁裝、臉覆黑巾的身影縱馬自遠處飛馳而來,手中王弓懸于身側,腰間刻有蒼鷹紋飾的彎刀已然表明了她們身份。
逍遙書生臉色遽變。
“漠北十八騎?!”
漠北十八騎為數十年前漠北沙匪的大當家沈郁華組建起的一支大漠飛騎,此十八人皆為女子,極擅長途奔襲,手中王弓可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箭無虛發,刀術亦得沈郁華真傳,刀刀皆可斬人頭顱而不沾滴血,當稱得上是以一當十的悍勇強將。
破風而來的飛騎分列合圍于四大派之外,手中弓箭張而懸之,十八枚箭鏃在日光下閃爍著冰冷光芒,宛如鷹揚虎視的獵手,令四大派弟子一時心驚膽寒。
未曾想到楚不辭竟早與漠北沙匪暗中聯系,方才還漫不經意的逍遙書生面色不知不覺間變得青白,手中折扇早已緊握著合了攏,再沒有搖扇的心思,眼神微微閃爍,試圖于眼下局面尋出一條生路來。
漠北十八騎向來只聽從當家之命,若她十八人出現在此,便說明……
一道低吼聲響起,高高懸出的廢墟上,一只皮毛烏黑的玄豹立于日光下,猶如幽潭的灰綠獸眸虎視眈眈地俯視著下方眾人。
半空掠過一抹赤色,一襲絳色衣裙的明媚女子自遠處翩然而來,靈動的身姿猶如大漠輕煙,腳下踏過數名四大派弟子頭頂,一個翻騰,便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楚不辭身前。
“青云君!”她揚聲喚道。
十八名飛騎見她到來,皆齊喚了一聲:“少當家。”
須彌僧與逍遙書生面色不禁又黑了一分。
漠北沙匪唯有一名少當家,因其貪玩驕縱,行蹤飄忽不定,少有人見其真容,只知她少時曾跟隨沈郁華習武,一身輕功舉世無雙,名為柳依依。
沒想到這名跟隨青冥樓而來的女子竟然便是漠北沙匪的少當家,莫怪左使張月鹿對她這般看重。
望著眼前意氣飛揚的女子,楚不辭朝她略一低首,“柳姑娘。”
阮棠幾人才被送下一線峰不久,正撞上了楚不辭被圍之事,她本握著軟鞭就要沖上前去,想著能有機會與青云君攜手退敵,也算一樁幸事,沒想到場中局勢瞬息萬變,轉眼六欲門與四大派之人反做了甕中之鱉,而一直跟在身旁的沈依竟成了沙匪少當家柳依依。
她驚詫許久,恍然道:“沈依姐姐原來是漠北沙匪的少當家?莫怪她先前曾邀我前去漠北游玩,還說倘若我想,她可派人陪我游遍大漠天山。”
秦知白微微怔然,不知想到什么,抬起的雙眸望向城北高聳入云的一線峰,系著五色繩的手便無意識地收緊了一分。
阮棠未曾察覺她異樣,談及大漠風光,不由得起了興致。
“漠北景致瑰麗壯闊,藏于大漠深處的悔恨龍城我也早有耳聞,聽聞誤入龍城之人會回想起畢生悔恨之事,并為此沉溺其中,至死不能脫離,唯有玉面青衣與裴家一點雪曾進入龍城且全身而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見她滿面興致勃勃模樣,陳諾微微歪著頭,琥珀色的眸子極清透地看著她。
“棠棠若想的話,待我將阿姐借我的銀錢還完,便去蜀中尋你與你一同北上。”
阮棠怔了一下,眉目溫軟地翹起唇角,點了點頭。
“好,我等著你。”
刀劍所指的人群正中,柳依依與身前人打過招呼,便負手抬眸睥睨向了周遭眾人。
“勸你們快快束手就擒,否則我十八騎羽箭可不會心慈手軟。”
事已成定局,須彌僧望著四周凝而未發的利箭,與逍遙書生對視一眼,心下便生了一絲狠意。
左右如今行跡都已經敗露,漠北十八騎縱是再銳不可當也不過血肉之軀而已,四大派人數眾多,未必會落于下風,倒不如拼他一拼,即便當真不敵,他也尚可用金蟬脫殼之法脫身離去。
打定主意,須彌僧抽身疾退,隱入四大派弟子身后,沉然的話語聲高高響起。
“上!先擒下楚不辭,萬不可讓她活著離開圖南!”
喊殺聲頓響,充斥著殺氣的刀光劍影霎時向中央的兩道身影籠罩而去。
楚不辭立于原處未動,清明的雙眼目視著四周圍攏而來的人潮,手下青鋒微微一偏。
自她成名以后,她的劍便極少出鞘,因為當今世上能令她出劍之人已然寥寥無幾,更因為不識君若出鞘,倒下的便絕不可能只有一人。
呼喝的聲響仍飄蕩于半空,刀劍閃爍出的寒光也尚未曾落下,一點銀光便在紛雜人潮之中破空而出,一擁而上的眾人還未觸及那襲素白衣裙,胸口便俱都多了一道血痕。
短暫凝定,一片身影茫然僵滯地倒了下去。
而執劍之人似仍在原地不曾動過,手中青鋒亦未曾沾上半點鮮血,唯有纖塵不染的衣角于清風中微微掀動,恍惚叫人察覺方才一掠而過的那道劍影。
許多年未再有人見過她的劍,因此無人知曉,她的劍已快到了何種境地。
“放箭!”
柳依依一聲令下,懸而待發的箭雨頃刻如掣電般颯然射了出去。
又一片人影應聲倒下,眼看擋在身前的四大派弟子越來越少,須彌僧目光閃爍,趁著逍遙書生與柳依依交手之時,悄然無聲地朝后方退去。
雖知曉四大派或許有所不敵,可卻未曾想到竟會敗得這樣快,留得青山在,總有東山再起的一日,又何必留在此與四大派一同送死。
察覺到人群后有意遁走的那道身影,柳依依一刀挑開揮來的折扇,抬首高喊了一聲。
“霏霏!”
話音未落,立于高處的玄豹瞬時一躍而下,奔馳的身軀宛如人群間晃過的一道虛影,姿態矯健迅疾,極快地朝身穿僧袍的男子追去。
瞥見身后追來的獸影,須彌僧運起輕功,幾度試圖將玄豹甩開卻未能成功。
虎豹本就極擅追襲,全力以赴時甚至堪比輕功卓絕的武林高手,何況圖南城中房屋多已塌成了廢墟,正適合身形迅捷的玄豹穿梭其中。
玄色的獸影愈追愈近,幽綠的雙眼緊鎖不放,耳旁似已能聽得它喉間低沉的吼叫聲。
飄揚的僧衣落入了玄豹狩獵的范圍,輕矯的身影一躍,尖利獠牙霎時向身前人猛然咬下,而玄豹飛撲上前,張開的利齒卻咬了個空,待身子落地停穩,便見得一件空蕩的袈裟被按于爪下,方才身著僧袍的男子已然消失無蹤。
相距不遠的一處巷陌中,金蟬脫殼的身影從一處高樓上躍下,原本僧袍齊整的身上只剩了一件海青。
總算擺脫了身后緊追不放的猛獸,他回頭瞥了一眼,抬手輕撣了撣身側沾上的塵灰,便轉身走入一處小巷,不疾不徐地朝北門而去。
巷陌中幽暗沉寂,唯有羅漢鞋踩過地面時發出幾不可聞的摩擦聲。
正當須彌僧行至巷口外,卻有清風拂來,一柄青鋒自近旁悄無聲息地抵上了他的后心。
“云家十洲記在何處?”
前行的腳步一頓,須彌僧微微偏過眼,便瞧見了身后清冷孤絕的松霜綠身影。
“云家十洲記?”
他低低笑起來,手屈放于身前,眼中露出了一抹耐人尋味的深色,“看來你對云家倒果真心懷愧疚。”
秦知白神色疏淡,只將手中劍鋒又遞近了一分。
“我只再問一遍,十洲記在何處?”
冰冷的劍尖已然點上心脈位置,仿佛下一刻便會透體而出,而須彌僧面上卻不見絲毫驚慌之色,語調依舊不緊不慢。
“當年你尋醉夢草,將我們帶去了云夢澤,方令我們找到云家所在。如今你尋十洲記,莫非還想要為云錦續命?”
一片沉寂。
未等到身后人回答,須彌僧卻也未曾在意。
他漫不經意地轉過身,好似并未見到抵于眼前的劍鋒,慈眉善目的面上露出溫和笑意,便似悲天憫人的佛陀,眼中盡是垂憐之意。
“你既一直在尋云家姐妹下落,想來對當年之事仍是念念不忘。
“既然如此,那你可知半月前陪在你身邊的子夜樓樓主……正是你尋了十四年的云家遺孤,云錦?”
第097章 鴻溝
鴻溝
握劍的手停在了原地, 秦知白一動未動,皓玉霜雪般的面容半隱于光影之中,似蒙上了一層朦朧不清的淡霧, 令人一時無法看清她面上神情。
須彌僧眼中精光陡亮,自懷間抽出一把短直的戒刀, 正欲趁她心神不屬時要她性命, 卻不想清泠的劍光驀然暴起,點于身前的軟劍如流水般一晃, 繞過了戒刀刀身直取他腕間。
他神色一變,欲要抽身退避卻是為時已晚, 尖銳的劍鋒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手腕內側, 劍尖一挑, 一抹血色霎時噴了出來。
“丁零”
握在手中的戒刀掉落在地,須彌僧面色微白,強忍下痛意轉身便要遁走,而紛繁劍影卻裹挾著泠泠冷光將他籠罩在了其中,劍氣縱橫, 一道又一道劍痕頃刻布滿了他周身,鮮血從中涌出, 轉瞬將那襲海青染上了斑斑血跡。
劍光消散的剎那,秦知白手執劍柄反手于他胸口一點,一口血猝然自他喉間噴出,渾身血跡的僧人宛如斷了線的紙鳶般揚身倒飛出去, 猛然砸在對側坍塌的石墻下, 頓時掀起一片塵煙。
揚塵漸漸散去, 清微淡遠的身影自薄薄塵灰間一步步走近,手中劍鋒落在了須彌僧眼前。
“你是從何處得知此事?”
方才還漫不經心的僧人倒在石墻邊, 右手手筋被挑斷,癱軟著垂在了身旁,先前整齊的僧衣四處皆是劍痕,明黃的衣布間透出斑駁血色,儼然再瞧不出本來模樣。
他低垂著頭,喉中慢慢溢出沙啞的低笑,嘴邊仍有鮮血粘稠流下,令那張慈佛般的面容顯出了一絲猙獰之意,而出口的話語聲卻仍是低緩陰沉。
“世人皆道靈素神醫蕭然物外,從不為凡俗所擾,看來也不過虛有其表……”
須彌僧抬頭看向她,眼中露出了一抹陰柔的笑。
“秦知白,枉你聰明一世,卻連心心念念尋了十數載的人近在眼前也未能識得。你可知云錦當初被我們帶走后發生了何事?她為何會突然間一夕白了頭?你又為何一直苦苦尋她而不得?”
秦知白未曾言語,執劍的手不知不覺間一點點收緊,指尖隱隱泛了白,似要陷入血肉中般抵進了手心。
而帶著笑的話音仍在如數家珍般說著。
“她被我們在地牢中關了四載,無法得見天日,亦沒有任何人能尋到她的下落。
“每日我們都會在她身上取血,想要看看她體內醉夢草的藥性。她那時還那般幼小……每回被取過血后都會昏死過去,起初醒來后還會喊疼,會驚叫著喚云昭的名字,意圖掙脫鎖鏈從地牢中逃走,到后來她卻連自己叫什么都不記得了,成了一個只知殺人的傀儡,與無偈寺中那些紙人別無兩樣。”
須彌僧笑得愈發肆意,“你可知當年無故失蹤的別離劍葉抱石去了何處?恐怕全天下都想不到,彼蒼榜人榜第八的高手,竟會死在了一個不足十歲的孩童手中……哈哈哈哈哈”
劍嘯聲頓響,折過刺目天光的劍鋒驟然朝他一劍揮去,而倚靠在墻邊的人卻似早有所料,身子微微一偏,抓起一把塵土朝身前一揚。
彌漫的浮塵倏忽間模糊了揮出的劍光,令刺下的劍也落了空。
待塵埃散盡,墻邊已再無男子身影,唯有輕慢的話語聲流落在空中,于巷陌間飄蕩不止。
“秦知白,當年之事皆因你而起,想來你已見過云昭一面,當知曉她如今成了何等模樣。你說,云錦既要向當年之人復仇,子夜樓下一個要殺的,會不會是你這位靈素神醫呢?”
張狂的大笑響起,清風拂過,將飄搖的話音與塵煙逐漸吹散。
“嗒”
一滴鮮血順著冰冷的劍首緩慢滑落,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秦知白緊握著軟劍立于原地,素來沉靜的面容隱約泛了白,持劍的手也微微發顫。
須彌僧慢條斯理的話語反復回蕩在她耳旁,那些她未曾得見的昏暗與痛楚逐漸在心底生根發芽,催動得胸口氣血翻涌,一股腥甜霎時自喉間漫溢而出,又被她強自咽下。
低斂的雙睫輕顫著閉了閉,她緩緩抬了頭,望著城北云霧繚繞的山峰,片刻后,邁出的腳步微不可察地踉蹌了一下,隨即握著劍走入了遠處街巷中。
因著有了漠北十八騎的加入,埋伏合圍的四大派弟子很快便魚潰鳥散,傷倒在地,再無還手之力。
楚不辭一劍挑落逍遙書生手中折扇,抬指點過他身前幾處大穴,本還欲以輕身功夫與她周旋一番的男子當即被鎖了穴道,絲毫無法再動彈,其余仍在負隅頑抗的六欲門之人眼看援軍盡敗,兩名尊使也早已不知所蹤,一時失了再戰之意,很快便被阮棠等人打翻在地。
柳依依命手下人將傷得較輕的六欲門弟子縛住了雙手,以防其暗箭傷人,阮棠收了軟鞭,望著長身玉立的素白身影,興沖沖地走上前去。
“青云君,原來你未曾重傷!先前在鹿鳴驛時,聽說你受人埋伏昏迷不醒,又中了什么聞所未聞的劇毒,可叫我擔憂許久,如今見你安然無恙我便總算放心了。”
楚不辭將劍收歸于鞘,向她略一低首,“彼時遇襲我雖的確受了些傷,但其后便用內力將毒逼出了體外,因此未曾傷及根本,有勞阮姑娘掛心。”
見她如此鄭重地向自己答謝,阮棠心下不由有些赧然欣喜,翹著唇角笑了一會兒,似想起什么,便揚起了眉目,往身后一抬下頜。
“我們掛心倒是其次,最擔心你的應當還是燕姐姐。前些日子她為了查出傷你之人的真相,整日不眠不休,白日趕路,夜里便翻閱案卷直至天明,整個人瞧來都憔悴了不少。青云君如今平安出現,想來燕姐姐應當才是最為欣悅之人。”
握著劍的手微微一頓,楚不辭抬首朝她身后看去,視線越過重重人潮,便撞入了一雙望向她的平靜眼眸。
身穿公服的女子仍是謖謖如松地立于原地,手中橫刀未曾出鞘,神情一如往昔沉靜。一貫嚴整妥帖的青絲略有些松散,落了幾縷在耳側,便令那張沉著冷靜的面容流露出了一分無知無覺的疲意,目光也顯得模糊不清。
影影綽綽的人群在她們二人間攢動,四周盡是傾塌的荒墟與斑駁的光影,相隔不遠的距離被刀光劍影阻礙,兩道身影便仿佛橫亙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終究未再有人踏出一步。
望來的目光無波無瀾地收了回去,楚不辭安靜片刻,低斂下眸,便也回首與柳依依商談起了尋人之事。
入城的各派門人皆因身陷幻陣無意走散,需盡快將他們找回,周遭被縛的四大派與六欲門弟子也需尋處地方安置,以免再生變故。
喻舟半攬著懷中人自斷橋上走近,以往冷若冰霜的女子倚靠在她身前,容顏幾分蒼白,儼然已沒了多余的力氣。
喻舟將這幾日發生之事與楚不辭大略說了一遍,而后望了一眼身前人面容,低聲道:“喬晚姑娘為了以派中心法為我破除幻境而耗費了不少心神,如今她有些精力不濟,我想將她先送出圖南外,暫且調養幾日。”
楚不辭略一頷首,“城外有青冥樓之人接應,喻姑娘出城后尋到他們,他們自會帶你二人前往安全之處。”
喻舟道了聲謝,攬著喬晚往城門而去,臨走前似想到什么,又停了腳步。
“還有一事,我始終有些顧慮。
“我們初入城中埋伏時,有人用劍自暗處偷襲我,他雖未曾露面,但所使劍招卻應當為云劍山莊的破云劍,且功力極為深厚,不似尋常山莊弟子。如今四大派弟子與逍遙書生雖已被俘,可四位掌門卻始終不曾露面,只怕還有些什么別的打算,倘若青云君要留在城中,還望多加當心。”
楚不辭點了點頭,“多謝喻姑娘提醒,我會多加留意。”
見著喻舟攜喬晚離開,四大派與六欲門之人也被陸續押解出了城外,阮棠好奇地回過頭。
“青云君還要往城中去?”
楚不辭抬首望著遠處孤峭的山峰,似透過霧色繚繞的層云望見了那座高聳孤立的重樓。
“既是為子夜樓而來,如今又已至圖南城內,如何能不登上一線峰一探究竟?”
似突然間想起什么,阮棠面上露出了些猶疑神色,躊躇片刻,話語聲放輕幾分。
“有件事青云君或許還不知曉……我們先前受蠱人圍困,為子夜樓所救,只是待我們傷好后,他們卻抓了楚二,那子夜樓的堂主說若不想楚二有性命危險,要你帶著十洲記前去換她,三日內,若不見十洲記,他們便會將楚二的尸首送上青冥樓。”
“阿景?”楚不辭微蹙了眉,再望了一陣北面的山峰,眸光微微斂起,隨即收回視線,朝她略一低首,“多謝阮姑娘告知,我知曉了。”
阮棠怔了一會兒,看著已走向他處的白衣女子,似乎有些詫異。
就這樣嗎?
再回過神來,她往四周看了看,突然發覺未在人群中見到那道熟悉的松霜綠身影,不由攢起了眉。
“秦姐姐怎么不見了?”
第098章 高處
高處
將入夜, 分散于圖南城中的各派門人總算全都尋了回來,阮棠找到張月鹿時,發現她正倚在一處枯樹下沉睡, 面上神情很是悲傷,似夢見了什么哀痛之事。
她走近前去, 正要將陷入幻象中的人喚醒, 方蹲下身,卻見得身前人忽然伸出手, 泫然欲泣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不……樓主,別燒我的書稿……我馬上便要寫完了……”
阮棠:……
看來張左使果真對寫書一事十分鐘愛。
然而直至外城最后一處地方找遍, 也仍未曾見到秦知白的蹤跡, 阮棠想到須彌僧如今亦下落不明, 心下不由有些擔憂。
“秦姐姐本就放心不下楚二,如今忽然消失不見,我擔心她獨自一人回子夜樓去尋楚二了,只怕要有危險。”
楚不辭思忖片晌,話語聲仍是不疾不徐。
“阮姑娘不必擔憂, 子夜樓既是想要十洲記,應不會輕易對靈素神醫下手, 如今天色已晚,貿然上山反倒易生變故,待明日天一亮我們便啟程,當不會耽擱太多時辰。”
思來想去也只能如此, 阮棠應了一聲, 眾人便尋了處開闊的地方暫做休整。
天色漸漸暗下, 篝火舔舐著夜空慢慢照亮了四周,荒廢多年的圖南城內終于出現了一點煙火, 仿佛黑暗中沉寂了二十載的古城逐漸蘇醒,令天空星月也更顯明亮。
中了幻術的一眾人因著心神損耗過甚,如今仍未完全清醒,漠北十八騎同青冥樓門人分散于四下守夜戒備,腰間彎刀反過泠泠月光,便似昏暗夜色中惕厲敏銳的蒼鷹。
阮棠坐在篝火旁,與陳諾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該如何改進二人所創的那招“燕出朝霞”。
武林中雙人招式本就不多,像她二人這般完全契合雙方的自創招式更是難能可貴,若能加以改進,令其發揮出更大威力,對提升自身武功亦大有裨益,因而兩人對此都很是上心。
腳步聲徐徐走近,一襲染了淡薄月色的素白衣裙晃入眼* 簾。
原本正在攢眉思索的少女抬首望去,瞧清來人模樣,心下一動,當即扯著陳諾的袖子將她拉去了另一處角落。
楚不辭在火邊坐下,手中不識君放于一旁,劍首下懸系的劍穗安靜地垂著,便如許多年前的每一個夜晚。
“埋伏一事生得蹊蹺,我不欲打草驚蛇,便讓心月狐代我留在了鹿鳴驛,以迷惑六欲門眼線。此事除卻張月鹿幾人與秦姑娘外未曾讓他人知曉,并非有意瞞著你。”
燕回靜靜地坐著,硬直冰冷的克己刀橫于膝上,面上神情仍是平靜淡然。
“我知曉。”
在張月鹿將她攔于驛館房外的那一刻,她便大約猜到了眼前一切極可能是一次秘而不宣的布局。
身旁人總是慮無不周,從不會讓自己真正陷入受制于人的地步,四大派與世家正在身側虎視眈眈,圖南一行本就如履薄冰,她當比任何人都知曉若此時倒下將會產生何種后果。
只是護在身前的身軀并非虛影,濺于手上的鮮血也仍舊灼熱發燙,于是從來冷靜沉著的思緒便產生了些許遲疑,令她忍不住想到了“倘若”。
倘若一切并非有意籌謀,倘若她當真為了護下自己而身受重傷……
她是否還能這般無動于衷地與她視如陌路?
可她們終究曾在一起那樣多年,對彼此的了解也早已深入骨血。
所以她還是選擇了相信她。
相信她不會這般輕易就倒下,亦相信她不會將公務置于私情之后。
而一如過往的每一次抉擇,她始終未曾信錯過她,于是如今的結果便不顯得太過意外。
回答的話語聲過分平靜,楚不辭靜默片刻,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
“燕司事總是這般聰敏。”
火苗微微向上躍動,篝火中發出嗶啵的一聲輕響。
燕回望著眼前火光,忽而道:“你可還記得我及笄那年的生辰,你曾問過我喜歡去何處?”
楚不辭怔然少頃,偏首看向她。
“你說你喜歡站在高處。”
燕回低斂著眸,雙睫似微垂的細羽,邊沿暈了一抹朦朧淡光。
“其實我不喜歡高處,我更喜歡人來人往的街市巷陌,街巷中喧囂吵嚷的尋常煙火。但我知曉唯有足夠高的地方才能讓你看清時局事態,不必受一隅桎梏,因此你需要站在高處,世間也需要有一位以百姓為先的青云君。”
放在刀上的手一動未動,昔年觸目驚心的傷痕如今已幾不可察。
“只是如今我已無法再登上高處,而你亦不再需要有人陪在你身旁,所以,不必再將往事放于心上,你從未做錯過,無論是現今,還是從前。”
夜風輕輕拂過,將那襲潔白的衣裙吹得微微飄動,端然挺秀的身影緘默未動許久,楚不辭輕聲開了口。
“阿回……”
燕回抬起了頭,眸光清明沉靜地看著她。
“楚不辭,我總會在你所能見到的地方與你一同守護乾元百姓,你且去行你應行之道,莫問往事,也不必回頭。”
交錯的視線對望良久,楚不辭慢慢收緊了手。
她拿過放于身旁的不識君,起身似欲離開此處,臨走前,腳步卻仍停了一停。
“阿回,護著你并非有意為之。”
短暫停頓,她輕聲道:“早些歇息。”
素白的身影就此緩緩走入了遠處暗夜,篝火仍在嗶啵燃燒著。
夜色清寂。
翌日。
天剛破曉,阮棠一行人便已整裝待發,預備往城北立馬崖而去。
經過了一夜休整,為幻術所迷的各派弟子總算清醒過來,楚不辭未曾強迫他們隨自己同上子夜樓,然而一番抉擇后,多數人卻依舊選擇了留下來繼續此行聚義。
前往北門最快的方式仍是經內城通行,只是先前內城城墻傾塌,入口被塌落的斷石給堵了住,且城中有大量蠱人,若無萬全準備只怕極易陷入困境,可若要繞內城而行,便需多花上半日時辰方可到達城北。
阮棠提出如此疑問,卻得了楚不辭一句“不必繞行”。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出于對青云君的信賴,便未曾生出異議。直到再度出鞘的劍鋒一劍破開了巨石傾塌的城門,她呆愣了好一會兒,方才明白秦知白當初為何會直言楚不辭為當今武林劍術第一。
楚不辭的劍已然與人合二為一,劍氣所至,便是所向披靡。
阮棠按捺下了激奮崇慕的心緒,握著軟鞭跟在那襲白衣之后,然而進城不久,目之所及的景象卻讓她慢慢停下了腳步。
朝陽自東面升起,徐徐灑落在堆疊如峰的骨山上,骨山頂端,一名發絲凌亂的男子被綁縛在橫縱交錯的木架中,淡薄而燦亮的日光落在他身側,將他空洞滲血的眼眶照得愈發猙獰,而他似已瘋癲,只是低垂著頭,嘴里念念有詞地不斷呢喃著什么。
有人見此情此景,驚詫地喊出了他的名姓。
“赤潮幫副堂主葉鎮山?”
葉鎮山在前往青云山的途中為子夜樓所截,眾人來此便是為了尋他下落,沒想到當初信誓旦旦要鏟除子夜樓為胞兄復仇的人如今竟成了這副模樣,如此慘不忍睹的情形,令各派弟子愈加對子夜樓心生痛惡。
除卻骨山上的男子外,四周并未見到蠱人蹤跡,楚不辭雙眸微斂,令手下門人將他從骨山上帶了下來。
葉鎮山被半扶著帶回人群中,遍體鱗傷的身軀瑟縮地顫抖著,話語聲愈發顛三倒四。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圖南百姓,藥王谷……都是江行舟,都是江行舟要殺了他們!”
他一把抓住了近旁一人的衣襟,被挖出了雙目的眼眶黑洞洞地貼著身前人,臉上神情逐漸扭曲。
“江霽月是被他們殺的!他們在用那些人煉蠱!十洲記……他們想要十洲記!”
聽得他所說話語,各派弟子皆露出了震詫神色。
江霽月?
莫非是當初帶領藥王谷弟子前往圖南城中濟世救災的那位江圣手?
她的死因竟與江家主相關?
赤潮幫又為何會知曉此事內情?
乍然得知如此消息,眾人不免有些吃驚,心下似已覺察出了幾分蹊蹺之處,一時沉思起來。
飄蕩在半空的話音漸漸散去,葉鎮山似忽然失了力氣,身子一抽搐,便渾身僵滯著癱軟了下去。
高處忽然傳來了幾不可聞的踏風聲,楚不辭眸光一挑,抬首朝上方望去,便見到玄衣覆面的女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骨山頂部。
“青云君,樓主有請。”
望見來人身影,人群中當即引起了一陣騷動。
“子夜樓!”
“是子夜樓!”
女子對他人仿佛視若無睹,只目視著那襲素白衣裙,話語直截了當。
“樓主只見青云君一人,還望青云君孤身前來,樓主已在正堂恭候。”
張月鹿擰起了眉,勸阻道:“樓主,不可。”
亦有他派門人直言大喊:“何必與這魔頭多費口舌,不如直接殺上子夜樓,讓他們為死去的各派俠士血債血償!”
衣白勝雪的女子安靜片晌,略抬了眸,朝眾人道:“你們在此等候,我隨她往子夜樓一行。”
“青云君?!”眾人一時嘩然。
張月鹿眉心緊鎖,還待再勸,卻聽一道端穩的話語聲于人群中響起。
“我們在此等你回來。”
楚不辭側首望去,與看來的那雙熟悉眼眸相視一瞬,再向她略一低首,便執劍隨玄衣女子往北面行去。
兩人穿過圖南城內城,沿立馬崖的山路上至峰頂,玄衣女子站在兩山相對的斷崖邊,掩于束袖下的手腕一翻,便見一條繩索自她腕間射出,纏繞上了對側一棵枝干粗壯的大樹。
將腕間飛索固定于身側巨石上,女子轉過身,朝楚不辭望去一眼。
“青云君,請。”
細長的繩索高懸于兩山當中,宛如搖搖欲墜的一根細絲,叫人幾乎難以看清,偶有山風吹過,便令索身擺動不止,仿佛一個不慎便要墜下萬丈深淵,令人望之便覺頭暈目眩。
而白色身影卻未有絲毫遲疑,腳下一點,于繩索上略一借力,不過彈指之間,便已到了對側崖邊。
再于一線峰上行出不久,霧靄蒙蒙間,一處寂然高聳的重樓出現在楚不辭眼前。
重樓高有三層,樓外斷石上以朱砂筆寫了子夜二字,樓前四處種著棠梨,如今已過了棠梨樹的花期,繁茂的樹枝無聲地橫伸于半空,偶有夜梟立于棠梨樹上,發出尖銳的啼鳴,便令這座隱于高峰間的樓閣更顯幽寂,宛如世外之地。
楚不辭隨子夜樓之人走入樓中,四周未曾見到除她二人以外的任何人影。
輕緩的腳步行過碎石小徑,待進入正堂,她抬首望去,便見一名白發玄衣,臉戴半臉面具的女子斜倚于正堂上首。
“青云君,久仰大名。”
第099章 心悅
心悅
子夜樓中燈火幽暗, 樓內四處擺放的朱雀銅燈徐徐燃燒著,寂然長明的火光落在那頭霜雪般的銀白發絲上,便宛如凝固塵封的時光緩慢流轉, 令面具之外的半張容顏更顯出了一分妖冶之態。
楚不辭望著座上之人,一襲白衣在明暗燈火間分外耀眼, 映了火光的雙眸清明。
“阿景在何處?”
女子一只手支在臉側, 身姿隨意地懶倚著,繡了墨蓮暗紋的玄色氅衣半散于身前, 話語聲不緊不慢。
“十洲記在何處?”
楚不辭神色淡然,“我并未帶十洲記。”
女子眉梢微挑, 漫不經心地叩了叩手。
“看來青云君對楚二小姐性命也并非十分放在心上。”
對她知曉楚流景實為女子一事似乎并不驚訝, 楚不辭未曾回應她的話, 清越的嗓音如流泉般有條不紊地在樓中響起。
“自子夜樓于江湖中露面至今,各派弟子及公門中人被殺已有一百三十八人,其中所涉江湖門派有赤潮幫、云劍山莊、刀宗及六欲門,而公門中人則多為當年駐守圖南與云夢澤幾地的監察司及巡武衛官差。
“被殺之人皆與往年幾樁舊案相關,并未錯殺一人, 如此精心籌謀之舉,當非臨時起意為之, 而是為了復昔年血仇。”
沉靜的眸光微挑,楚不辭定定地看著座上女子,“你是青陽氏五姓的后人?”
沉寂片晌,銀白的發絲微微滑落, 坐于椅中之人放下了支在臉側的手, 勾著唇角輕笑起來。
“果然不愧為青云君, 這般見微知著、思慮周密,莫怪會叫世家如此忌憚。”
她站起了身, 一步步行至楚不辭身前,幽深莫測的雙眸目視著眼前人,慢條斯理道:“我究竟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之處在于,青云君是否想知曉當年江圣手之死的真相?”
楚不辭未曾回避地與她對視,話音仍是端穩。
“二十年前五月,江霽月受江行舟之托,攜藥王谷弟子前往圖南醫治疫病,因瘟疫久治難止,江行舟不得不下令封城,江霽月及藥王谷弟子不幸染病身亡,其后圖南被付之一炬,滿城皆成焦炭。”
鼻息間溢出一點輕笑,白發玄衣的女子懶散地垂了首,“這的確是江行舟想讓世人知曉的說辭,但想來青云君也并未將其視作真相。”
見身前人并未言語,低懶的話語聲緩緩道∶“二十年前,圖南突發大疫,因受江家家主江行舟所托,江霽月攜谷中弟子前往圖南救災,豈料救災一事本為托辭,江行舟待藥王谷之人入城后便開始封城不出,并以城中百姓性命要挾,逼迫江霽月交出江家所藏十洲記。
“江圣手為護圖南百姓,自愿舍生赴死,服下了斷腸之毒,江行舟未能在她身上尋到十洲記,未免事情敗露,便一把火燒了圖南,讓整座城成了一片火海。誰料江圣手尚存一息,臨終前恰遇林樓主前來,便將舍身救下的一名嬰孩交托給了當時的青冥樓樓主林箊,而與嬰孩一并托付的,還有江行舟苦尋而不得的十洲記。”
話音微頓,白發女子慢慢抬起了頭。
“這名嬰孩,便是改名換姓,于藥王谷久居未歸的楚家二小姐,楚流景。”
她看著眼前人,微勾了唇,“青云君認為,我說得可對?”
短暫靜默,楚不辭神色未動,目如平湖般未曾掀起半點波瀾。
“你是為了將當年之事公諸于世才引各派門人來此?”
女子負手而立,神情散漫地搖了搖頭,“不,我只想要十洲記。”
“十洲記為前人所托之物,我無法將之輕易交予他人。”
“如此看來,青云君便是不在意楚二小姐性命了?”
略顯慵懶的嗓音落下,空氣中驀然漫起了一陣無形的殺意。
楚不辭身姿清挺地立于原地,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相距咫尺,分列于明暗之間,仿佛無法交融的陰陽二象。
清和沉穩的話語聲便在此時徐徐響起。
“我可以與你做一筆交易。”
……
一炷香的時辰后,楚不辭離開了子夜樓,身旁未見他人身影,仍是孤身一人朝來路返回。
臉戴面具的玄衣女子望著消失于樓外的人,眼中落了一絲興味盎然的深色,笑著叩了叩手。
“倒是有意思。”
她轉過身,正欲往子夜樓后方行去,而腳下尚未邁出一步,便見得近旁的燭火微不可察地輕晃了晃,一點冷光裹挾著清風自她身后驟然襲來。
“叮”
抬起的二指彈開刺來的劍鋒,玄衣女子微斂著眸回首望去,在瞧清身后之人面容時,神色微頓,眸中卻掠過了一絲意味深長的暗色。
是她?
秦知白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著身前人,手中青鋒再度纏上,柔韌的劍身宛若銀蛇,招招皆往女子臉前面具探去,行止之間卻并未顯露出半分殺氣。
兩道身影于子夜樓內纏斗于一處,白發玄衣之人只是抽身疾退,任她步步緊逼,掩于氅衣下的身軀似仍有傷病未愈,顯出了些許遲滯。
一個躲閃不及,劍鋒刺入了女子面具旁的暗扣中。
秦知白眸光凝定,手中軟劍一挑,戴于女子臉前的面具霎時高高飛起,銀白發絲垂落而下,一張冶麗絕艷的容顏便顯露在了火光之中,恍如墜入凡塵的妖仙。
而身后卻傳來一聲輕喚。
“卿娘?”
片刻沉寂,秦知白怔然回過頭,一道身影便在薄薄日光中自子夜樓外走進,清弱的面容一如往昔。
“你回來了?”
秦知白未曾回應,持劍的手無意識地收緊一分,眸中漾開萬般漣漪。
阿錦……
果然不是她么……
截然不同的脈象,大相徑庭的性情,多次一同出現的兩道身影。
種種跡象都表明二人當不可能是同一人。
可須彌僧所說話語卻仿佛仍在耳旁,那些不見天日的痛楚似乎真切發生過,令她難辨真假,于是向來冷靜的心緒也不可預判地起了波瀾。
一只手便在此時從后攬過了她的身軀,已無面具遮掩的女子抬指扼上了秦知白頸間,帶著笑意的話語聲低柔。
“原來秦姑娘只是想要見我真容,既然如此,與我知會一聲便是,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望見眼前情形,楚流景微斂了眸,眼中隱有一絲冷色。
“將她放開。”
女子笑意盈盈地翹了唇角,“楚二小姐可知,見過我真容的人如今都已成了一抔黃土?”
楚流景按捺下心中焦躁,淡聲道:“樓主想要什么?”
發如霜雪的人眼尾勾出一點弧度,指尖輕輕劃過身前人下頜,話音幾分纏綿。
“我傾心秦姑娘已久,想要的自是秦姑娘一片真心。”
細微的癢意掠過肌膚,秦知白蹙起了眉,面上已有不悅之意。
楚流景眸光冷冽,墨色的瞳眸中隱約浮現一點暗紅,一字一句道:“我與卿娘兩情相悅,還望閣下莫要強人所難。”
“兩情相悅?”女子微揚了眉,耐人尋味地睇向眼前身影,“當真如此么?”
須臾靜默。
被禁錮于身前的人未曾言語,纖長的眼睫微垂,掩下了眼中神情。
楚流景閉了閉眼,意料之內的沉默令她面上神色幾無變動,片刻后,她方要開口,卻聽那道清緩的話語聲于樓中清晰響起。
“是。”
秦知白道。
“我心悅她。”
“嗶啵”
燭火躍動了一下,猶如突然撲空的心跳,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楚流景定定地站在原地,眸光怔然,面上神色似有些許遲鈍的恍惚。
喉間忽而涌上一點腥甜,令她不受控地低首咳嗽起來,孱弱的身子微微弓著,眼梢沁出了一點生理性的淚,而心下卻仍是猶疑。
什么……
她抿了一下唇,沾了水汽的雙眼濕漉漉地望著不遠處的身影,絲絲縷縷的血氣溢在舌尖,卻是甜的。
……這回也是形勢所迫的逢場作戲么?
秦知白眉心輕蹙,望著她唇邊沾染的點點血色,握劍的手便緊得泛了白。
頸間痛意愈甚,扼于頸側的手收緊一分,白發女子望著那道清弱身影,眸中光影隱約暗下些許。
“我可以將她放了,那……我若要你呢?”
秦知白面色陡變,“不可。”
楚流景抬手擦去唇邊血跡,點頭應下,“放她離去。”
見秦知白仍欲阻止,她神情溫軟幾分,輕聲哄慰:“卿娘放心,子夜樓之人既將我放了出來,便說明阿姐已與她們達成了某種約定,她不敢將我強留在此,否則她們什么也得不到,我想子夜樓樓主應當不是這般因小失大之人。”
女子輕笑了笑,抬指點上身前人穴位,漫不經意地松了手。
“有勞秦神醫在樓內小坐片刻,待我與楚二小姐行過正事,自會放她前去尋你。”
略一揚手,一名子夜樓門人自暗處出現,將被點了穴的人帶往了后院小樓。
腳步聲初初遠去,一點寒光霎時點上了女子喉間,楚流景神色漠然地睇著她,語氣幾分冰冷。
“你以為我當真不敢重罰你?”
紫炁垂下了眸,低低地笑起來,任憑冰寒透骨的劍鋒刺入了肌膚,話語聲仍是輕柔。
“樓主先前罰下的透骨針如今仍在屬下.體內,屬下又如何敢不信?”
溢出的鮮血順著脖頸蔓延而下,將光滑白皙的頸膚染上了一片赤色,楚流景目無波瀾地望她片刻,收手垂下了劍。
“你屢次逾矩,已不適合坐這四余之位,往后便留在子夜樓,令計都于樓內另尋他人暫代紫炁一位。”
白發垂肩的人顫了肩不住笑著,斑駁的血色浸入了衣襟,令氅衣上的墨蓮圖紋更顯深濃。
“樓主從來并非心軟之人,為一人而委曲求全至此,當真值得嗎?”
楚流景眸光微漠,未再言語,低喚一聲,便有人來將身前女子帶了走。
羅睺自門外走入,恰與紫炁擦肩而過,視線在觸及她頸間血色時頓了一頓,終究咽下了幾欲出口的一聲輕嘆。
她行至楚流景身前,低首道:“樓主,主人來了。”
一道身影隨之徐徐走進樓內。
楚流景抬眸看向來人,緩緩將劍收回腰間,神色疏淡地略低下首。
“沈谷主。”
第100章 抉擇
抉擇
銀鈴聲丁零輕響, 風姿隨性的女子負手走近楚流景身前,眸光微抬,望了一眼她重傷初愈的面容, 疏懶散漫的話音便淡淡響起。
“事我都已聽羅睺稟報了,聽聞你此次傷得不輕, 我恰巧自干北歸來, 便來為你看看。”
楚流景瞥了一眼候在一旁的黛色身影,羅睺頭也不抬, 滿面肅然地拱手一禮。
“屬下還有他事要辦,便不叨擾樓主與主人商談正事了。”
說罷, 輕功向來極好的人一個閃身便消失在了子夜樓外。
對手下人這般裝傻充愣的功夫早已習以為常, 楚流景無甚神色地轉回視線。
“是受了些傷, 但先前卿娘已為我醫治過,如今只是還有些體弱罷了。”
沈槐夢微抬了眉睨她一眼,語氣已是不容置疑。
“手給我。”
容顏蒼白的人未再言語,依言將手遞了過去,沈槐夢指尖搭上她腕脈, 邊替她診著脈,邊漫不經心道:“知白已開始懷疑你的身份了?”
楚流景微微一頓, “應當是須彌僧同她說了什么。”
身前人半闔著眸,神情幾分懶散。
“知白自幼便極為聰慧,我所有弟子中,唯有她能在短短三載內將太素心經融會貫通。我當初便是擔心她會有所察覺, 因此未將心經最后一式針法傳于她, 否則她若知曉有此逆變脈象之術, 恐怕很快便會猜透你我身份。
“你這般一再暴露,無異于引火燒身, 莫要忘了這些年來你隱姓埋名究竟是為了什么。”
話語末尾,加重的語調已流露了些不贊同的意味。
楚流景緘默片刻,卻輕聲道:“我……見到阿姐了。”
搭在腕上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沈槐夢緩緩睜開了眼。
“你是為她所傷?”
楚流景低垂著眸,未曾回應,病弱的面容落了朦朧火光,話語聲便也似飄搖的燭火一般顯出幾分恍惚渺茫。
“我如今已與阿姐一般年歲……可她卻仍是當年模樣,絲毫未曾改變。”
那些無法得見天光的漫長黑暗中,她本以為她早已思緒模糊,忘卻了深藏于心底的那些面容,可當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于眼前,曾護在她身前為她遮去刀光的身軀再次走近她身邊,她便好似又見到了云夢澤里一望無際的云水,離島上寄托了百年祈愿的相思樹。
好像她們從未自她身旁離開過,一切鮮血淋漓的離別都不過是一場夢魘。
直到曾握過她的手教她出劍的人親手將劍鋒刺入了她胸口。
她才恍惚知曉……流螢塢的棠梨終究不會再有下一個花期了。
診于腕脈上的指尖收了回去,沈槐夢拿出一塊錦帕擦了擦手,面上神色淡無波瀾。
“人總是這般貪得無厭,心有所念后,曾以為別無他求之人也總會滋生出一些兩全的妄念。
“醉生花與夢死草僅可令一人蘇生,你可曾想好,若你當真尋得醉生花,你要以它來換云昭復蘇,還是用以維系你已衰頹將盡的性命?”
一片沉寂。
身軀單薄的人立在原地,容顏隱于光中,令人無法瞧清她的神情。
沈槐夢也不甚在意,只側首看著她,話語聲慢條斯理。
“十四年前,你本該是將死之人,是云昭用夢死草護住了你的心脈,可夢死草本就是劇毒之物,其藥性雖能保你一時無虞,但若無醉生花調和,你終歸會因毒性侵蝕臟腑而亡。
“柳鳴岐種入你體內的命蠱固然在汲取你的元氣,可卻也恰巧與夢死草相制衡,勉強維持住了你的性命。如今這一劍傷及了命蠱,若再未尋得轉圜之法,你便會愈發衰弱,初時或只是昏沉嗜睡,其后卻會五感全失,待你真元徹底被命蠱吸干,屆時,便是有醉生花在,你體內夢死草的藥性也早已消散殆盡。
“時間已不多了,無論你究竟作何打算,莫要再為無謂之事多做耽擱,也莫要讓我為當初救下你而失望。”
垂落的眼睫微微掀動,楚流景慢慢開了口,嗓音幾許輕啞。
“我知曉了。”
腳踝間的銀鈴輕輕晃動,姿容閑雅的女子收回視線,漫不經意地轉過了身。
“知白當已用太素心經為你施過針,她的針術與我相差無幾,我也無需再多此一舉為你另行施針了。調養的方子我會交予羅睺,往后你每日服藥兩次,若無特殊情況,莫再催動內力,否則一旦命蠱失控,你該知曉會是何后果。”
說罷,她負手于身后,徐徐朝外走去。
而綽約的身影尚未走出子夜樓外,卻聽身后忽然響起一道詢問的話語聲。
“谷主,楚流景當真已不在這世上了嗎?”
前行的腳步短暫停頓。
“死了。”
沈槐夢淡淡道。
“我親手殺的。”
話音落下,踏出門外的女子已然消失不見,銀鈴聲落入風中,隨一線峰上彌漫不去的霧一同慢慢消散。
子夜樓后院。
門窗緊閉的廂房內,被點了穴道的人靠于榻上,沉靜的雙眸閉闔,正運起丹田內息,欲以內力強行沖破被鎖的穴位。
一道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披著氅衣的清癯身影自門外走進,來到了秦知白身旁,裹挾了藥苦氣息的身軀倚入了她懷中,呢喃般喚了一聲。
“卿娘。”
凝聚起的內息就此散去,秦知白睜開眼,望見伏于眼前的人,眸光輕晃了晃,卻礙于穴道被鎖,終究無法出言,只垂了睫安靜地任她靠在自己身前。
楚流景埋在她頸間,身姿懶怠,鼻息間盡是熟稔于心的淺淡冷香,許久未曾等到身前人應答,她抬起首,看著安然未動的身影,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哂笑了一下。
“卻忘了卿娘的穴位還未解開了。”
她伸出了手,指尖撫過秦知白耳際,替她將耳后滑落的發輕輕挽起,隨即又低垂下頭,側了首靠在她肩上,墨色的瞳眸映了眼前肌膚,再度出口的話語便帶了些許難以言明的輕軟嗔意。
“可惜我并無內力,無法替卿娘解穴,而那子夜樓樓主性情古怪,卿娘說過讓我離她遠些……看來我便只能留在此處陪著卿娘,直到穴道自行解開了。”
溫熱的吐息隨話語聲一息一息地灑在頸側,帶出潤澤的水汽,秦知白無意識地抿了唇,耳尖漸漸漫開一抹淡粉,而耳畔傳來的話音卻仍未停息。
“卿娘此次獨自回子夜樓,是為了尋我么?”
片刻安靜,垂落的眼睫輕輕點了一下。
望出的眸光似暈了濃墨般深晦一分,楚流景又問:“那方才在子夜樓樓主面前,卿娘說心悅于我,也是真的么?”
未得回應。
素來清冷的人垂著面容,頎長的身軀被禁錮于榻上方寸,往日疏離淡漠的風姿似已冰消雪融,于此無法抗拒之時,便顯出了些予取予求的依順。
太過漫長的沉默,楚流景神情愈漸冷清,薄涼的唇微張,還欲出言,便見那雙鴉羽般纖長的睫又輕顫著點了一下,緩慢做出了應答。
嘴邊的話語便乍然停了住。
眸中光影紛雜不明,楚流景望她許久,慢慢閉上了眼,貼近的面容輕抵于她頸間,模糊的話音便似囈語般低低落下。
“卿娘當真愛我呀……”
朦朧的日光落在相依的二人身側,勾勒出明暗交錯的一雙輪廓。
未盡的言語隱約流露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晦澀艱深,秦知白輕蹙起眉,心下無端涌起一抹怪異之感,而身前人仍在緩慢說著。
“卿娘曾說,當初會答應與我成婚,是因為出現的是我。”
略一頓,她又道:“可倘若,我并非楚家二小姐呢?”
一時靜默。
楚流景睜開雙眼,緩緩抬了首,望著秦知白的眸中一片沉寂。
“卿娘并非輕易交托自身之人,對秦家似乎也關系疏淡,為何會這般隨意應下與我的婚事,當真只是因為想要借青冥樓的勢來保全秦家么?”
秦知白抿緊了唇,望來的視線似逼迫般一瞬不瞬地凝著她,低緩的話音隨即響起。
“還是說……卿娘也想要從楚家得到什么?”
眼睫一顫,被鎖了穴道的人仍舊無法言語,而下意識的回避卻已然透露了未曾表明的言外之意。
楚流景沉默良久,眸中光影一點一點暗下,面上神情幾無波瀾,眼尾卻慢慢勾出了一彎弧度。
“如此,倒很公平。”
她垂了手,將身前人攬入懷中,纖長的二指探入秦知白腰間系帶,將其緩緩解開,出口的話語聲仍是溫柔。
“既是兩情相悅,便不如將先前未盡之事于今次做完罷。”
衣帛交疊的摩擦聲于房中輕響,淺淡的藥苦氣味霎時間縈繞周身。
秦知白眸光幾變,唇線抿得泛了白,胸口似有氣血翻涌,引得她喉間一甜,氣息便不受控地亂了起來。
房外忽然響起嘈雜的喊叫,金石相擊的兵戈聲遠遠傳來,撫于腰間的手微微停頓,楚流景默然片晌,徐徐收回手站起了身。
看著眼前人已被褪下的外裳,她指尖微蜷,心下似有焦躁漫溢而出,再停了一刻,伸出的手將散落的外裳重又為她披上,楚流景終究轉過了身。
“卿娘在此稍待,我去看看便回。”
清弱的身影自榻旁離開,孤身一人走向房外。
行至門邊時,她腳步微不可察地踉蹌了一下,身子微微弓起,遲滯片刻,方摸索著于廂房外漸漸走遠。
須臾后,一道身影自門外走入,輕啞的話語聲于秦知白身前低低響起。
“小姐,和殊來遲。”
蒼衣持劍的侍從行至床榻前,一貫漠然的雙眸如有波濤翻涌,視線觸及榻上散落的衣帶,握劍的手便緊得散了一絲殺意。
和殊壓抑下略有些凌亂的呼吸,抬指似要解開身前人穴* 道,頓了一頓,卻又停下了動作。
“方才一切我都已知曉……小姐不必擔憂,家主早已有令,和殊會護著您去安全之處。”
她伸手攬過了榻上人,將秦知白小心地扶近了身前,再道了一聲“得罪”,腳下一點,便擁著身前人消失在了廂房外。
不多時,楚流景自前院返回,緩慢行至后院小樓外,略有些病白的眉目微抬,大開的房門便隨她望出的視線映入眼簾。
她面色一變,加快了腳步倉皇走入房中,熟悉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房內空無一人,唯有一條松霜綠的系帶仍留于榻上。
“卿娘!”
惶然的喊聲自重樓間響起,于山崖邊幾經飄蕩,被風卷入云中,終究未能再得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