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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周全

    周全

    低清的話語聲于二人間一字一句落下, 湯池中一時極靜,蒸騰的霧氣似將相距咫尺的一雙身影神色都染得模糊。

    終究將昔年之事宣之于口,秦知白雙睫低垂, 眸光落于眼前方寸,半闔的眸掩下了其中所有心緒。

    須彌僧長于心計, 慣來好以人心薄弱處擾人心神, 可他到底未曾說錯,當年一切其實皆因她而起。

    十洲記圖眼是為她所解, 六欲門之人是因她而尋到云夢澤,云家覆滅更與她脫不開干系。

    如此種種, 不過是她一念私心造就的后果, 她又如何能對此置之不顧, 心安理得地瞞下一切,再與眼前人親密如斯?

    低斂的眼睫微微翕動,便有水汽凝結成珠,恍惚要從眼尾悄然墜落。

    而一只手便在此時探近前來,指尖輕輕撫過她雙睫, 緩慢地拭去了將落未落的點點水痕。

    “這便是卿娘遲遲不愿與我相認的緣由么?”

    凝定片刻,秦知白緩緩睜開眼。

    倚于近前的人安靜地看著她, 墨玉般的雙眸中浮著點點淡光,恍如云夢澤深處星子璀璨的夜空。

    “當年卿娘來云夢澤時,莫非便想過要強奪夢死草?”

    秦知白怔然一時,未曾言語, 而面上神情已然表明了一切。

    楚流景又問:“那么六欲門之人是卿娘有意引來的嗎?”

    靜默片晌, 秦知白似乎已明了她話中之意, 指尖微微蜷起,頓了一會兒, 方緩慢搖了搖頭。

    清和的話語聲隨之緩緩落下。

    “所以,這一切其實皆非你所愿。”

    撫于眼前的手徐徐收了回去。

    “為六欲門追殺非你所愿,致使蘇夫人被害非你所愿,殃及云夢澤亦非你所愿。”

    楚流景望著她,“十四年前……卿娘也不過是名年幼的孩童,又豈可能事事都考慮周全。”

    輕緩的話語落下,秦知白抿住了唇,壓抑的氣息幾度起伏不定,眼睫輕顫著閉了閉,終究低下首去,姿態羸憊地靠在了眼前人懷中。

    太過漫長的歲月里,她早已忘了自己原來可以不必事無巨細地考慮好一切。

    從記事起,她便因天資出眾而被秦家人格外看重。世間百姓皆稱她靈素神醫,藥王谷上下亦視她為下一任谷主,即便是師尊,也因她于醫術一道天分卓絕而對她委以重任。

    人人都把她看得無所不能,仿佛只要有她在,便能夠將所有一切交托于她而不必掛心。于是她習慣了時時刻刻思慮周至,即便受傷也從來不說,永遠保持著疏淡冷靜的姿態,直至此刻,有人告訴她不必再為當年的疏漏而感到歉疚。

    “阿錦……”

    “我在。”

    楚流景看著懷中人,伸手環過她身后,深透的雙眸微垂,將她全然擁入了自己懷中。

    “忘卻當年之事罷。”她輕聲道,“一切并非卿娘的過錯……總有人會為此付出代價,可那個人卻絕不是你,也不是我。”

    平靜的話語合著輕弱心跳一聲一聲傳入耳中,秦知白靠在她身前,任憑藥草的清苦氣息將她包裹,繁雜的思緒就此一點點變得安定,錯落的氣息也重歸平緩。

    相擁的身影令烘干的衣物再度被染濕些許,楚流景微微松開手,見到眼前人衣襟上暈開的水跡,垂首咳了幾聲,抬手將方才解開的里衣略微攏了攏。

    “卿娘衣裳才干,還是莫要靠著我了,倘若再被打濕,恐怕就該著涼了。”

    秦知白抬了眸,視線于她腰間停了一瞬,而后以內力將她所著衣物烘干。

    “一會兒我去東廚再熬些驅寒的湯藥,你先將藥喝了,以免染上風寒。”

    “熬藥之事交由府中人做便是,卿娘還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秦知白搖了搖頭,“秦家之人我不放心。”

    眸中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深色,楚流景未再追問下去,依順地應了一聲,從旁取過備好的外裳換上,一面為身前人披上衣裳,一面問:“當初云水間大火,卿娘是如何離開云夢澤的?”

    秦知白眼睫輕點,低聲道:“那晚你從我面前離去,我本想將你留住,可師尊前來尋到了我,并將我帶去了藥王谷。”

    “沈谷主?”楚流景頓了一瞬,“卿娘便是那一年拜入了沈谷主門下?”

    “是。”秦知白道,“師尊與母親曾有一面之緣,當年她得了母親的消息,知曉我們去了云夢澤,便離開藥王谷前去尋我們,卻不想仍是晚了一步,只跟著云鶴的下落尋到了我。”

    楚流景若有所思,又問:“蘇夫人到底是患了何病?為何會千里迢迢趕來云夢澤求藥?”

    秦知白默然少頃,緩緩道:“母親并非患病,而是中了夢蝶花毒。”

    楚流景一怔,“夢蝶花?”

    “夢蝶花為西域奇毒,見效極慢,中此毒者初時只是昏沉嗜睡,時日漸長,便會愈發體虛,終日為幻夢所擾,分不清夢境虛實,直至心神衰竭,最終長眠于榻,不復醒轉。”

    楚流景摩挲了一下指尖,看向眼前人:“依卿娘所言,此毒若想要起效,需得經年累月下于蘇夫人飯食中?”

    “不錯。”秦知白眸光深湛,出口的語調清冷一分,“母親中毒之前,秦家閉門未開,她幾乎未曾出過秦府,而秦家之中能夠接近母親的,除我以外,便只有秦澈。”

    楚流景微斂了眸,思及先前計都帶來的消息,心中困擾許久的疑惑總算有所明了。

    莫怪卿娘對秦澈毫無情誼可言,原來蘇夫人竟是被他下毒所害。

    可秦澈為何要對自己枕邊人下毒?

    卿娘曾說秦溯在她出生那年便不知所蹤,也即是說,秦家閉門謝客、秦溯與秦澈產生爭執離開秦府,與蘇夫人誕下卿娘都是同一年發生之事。

    這三者是否會與下毒之事有所關聯?

    忽而想起今晨發現的一些怪異之處,她看著身前人,輕聲道:“我今晨與秦家主見了一面,有一處地方我始終覺得有些古怪。”

    秦知白微抬了眸,“什么?”

    “依坊間傳聞,秦家主腿疾當是先天如此,而先天腿疾之人,雙腿應當早已失了知覺,可我與秦家主見面時,卻發現他曾幾次無意按上膝前。昨夜后半夜下了一場雨,若腿上有傷之人,或許會在雨天前后雙腿疼痛,因此……”

    話雖未說盡,但其中之意兩人卻都已不言而明。

    楚流景又道:“不過如此細微之事也無法就此定論,何況依理來說,秦家主應當并無遮掩此事的理由。”

    秦知白安靜片晌,低聲道:“我心中已有些想法,只是還需再行查證。秦澈這些年常深居于蒹葭院中不出,倘若要查他底細,或許只能往院中一行。”

    楚流景有些驚訝,“卿娘想要夜探東院?”

    秦知白搖了搖頭,“秦澈為人謹慎,從不輕易離開東院,院中亦布下了不少暗哨,要想潛入其中,只能將他引開,不過要引開他卻也非易事。”

    楚流景思忖少時,忽而笑起來。

    “我倒有個辦法能將秦家主引開,只是恐怕要委屈卿娘了。”

    ……

    日漸西斜,空中光線愈暗。

    一名鴆衛行至浴堂外,遠遠看了一眼浴堂的院墻,朝身旁侍女問:“小姐與楚公子進去多久了?”

    侍女低首答道:“已有快半個時辰了,楚公子好似是想向小姐求和,令我們備下了熱水與衣物,只是自小姐進去后便再沒有動靜,也未曾喚我們進去過。”

    鴆衛看了一陣,轉身正要返回蒹葭院稟報此事,而還未來得及離開,卻聽浴堂中忽而傳來一道響亮的巴掌聲。

    片刻后,身姿清弱的男子捂著臉怒氣沖沖地自浴堂內走出,身上隱約濺了一身水,面上還殘留著些許不甚明晰的紅痕。

    侍女驚詫地看著他走遠,與鴆衛對視了一眼,試探著朝內喊道:“小姐?”

    一道素淡的身影隨之從內行出。

    秦知白面色蒼白,微垂的雙眸隱隱泛了紅,往日清絕的風姿滿是羸憊,步履緩慢地走到侍女面前,輕聲道:“去將父親尋來……便說我想見他。”

    最后一個字的尾音方落,清挺的身軀輕晃了晃,便再無聲息地朝旁倒了下去。

    侍女連忙扶住了她,“小姐?小姐!”

    她神色焦急地看向鴆衛,“快去稟報家主!”

    鴆衛匆匆返回蒹葭院,于書房尋到了正在提筆點墨的男子。

    “家主,小姐與楚公子方才于湯池中似乎大吵了一架,楚公子憤而離去,小姐卻暈了過去,昏迷前曾說想要見您。”

    落于紙上的筆尖猛然一頓,霎時將寫好的一紙書信劃出了一道長痕,秦澈驀然回過首,眉心擰得極緊。

    “卿兒暈過去了?可曾將大夫找來?”

    “方才已派人去請了姜大夫,只是事發突然,姜大夫今日恰巧不在府中,趕來或許還要一段時辰。”

    秦澈放下筆,將方寫好的書信點火焚去,轉身便朝書房外行去。

    “把遠安堂的兩位名醫也請來,務必讓他們盡快趕到。”

    “是。”

    一行人匆忙離開了蒹葭院,方才還人影攢動的書房轉瞬一片空蕩。

    夜幕降下,淡白的月色落于蘆葦叢叢的清池上,習習晚風將池水晃出一片波紋,水邊光影斑駁。

    一道黑影于夜色掩映下飛入院中,矯捷的身影幾個起縱,蜻蜒點水般越過池水曲橋,方要踏入書房,卻聽暗處傳來一聲喝問。

    “什么人?!”

    幾名鴆衛自暗中躍出,提劍便朝黑影追了上去。

    不多時,另一道身影隱于廊檐樹下,未曾驚起一絲響動,輕身潛入了空無一人的書房中。

    房內光影晦暗,微薄月色透窗而入,將一切照得朦朧不明。

    楚流景闔上房門,自懷中拿出火折子,借著微弱的火光看向四周,書房中明潔嚴整,并無太多陳設,案上除卻尋常的書卷紙筆外,便只有盡頭的檀木架旁掛著一副仕女圖。

    她走近仕女圖前,仔細端詳了一番圖中筆墨。

    圖上所畫的是一名戴著帷帽的女子,女子立于船頭,四周蒹葭蒼蒼,清泠的江風吹起了帷帽的一角,白紗下便露出了一張極昳麗的面容。

    莫非此圖畫的便是秦澈與蘇夫人于墨川相識之初?

    楚流景若有所思。

    依她所得消息,秦澈長于花鳥人物,當年他與蘇容與能因畫結緣便是因他畫的一幅雪松雙鶴圖得了蘇容與青睞。

    蘇容與姿容絕塵,曾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稱,因生性喜鶴,被人稱梅園鶴仙。

    可今晨秦澈在她面前畫的卻是一副山水畫,且秦澈如此喜畫之人,偌大的書房中,竟除了這副仕女圖外便再無其他畫作,瞧來難免令人覺得蹊蹺。

    思量片刻,她視線輕掃,目光瞥見書案香爐中未曾燒盡的書信殘頁,眉目微動,方要上前取下一觀,卻聽一陣破風聲傳來,一粒石子猛然打向仕女圖旁的檀木架,隨即遠處響起了零星腳步聲。

    楚流景神色微凝,朝旁看了看,欲尋一處藏身之地,目光落在方才石子打向的檀木架上,卻忽而一頓。

    這檀木架上竟有機關?

    腳步聲愈發清晰,眼見將要來到書房前,她未及細思,抬手拉開書架上堆疊的一卷書冊。

    一聲悶響傳來,腳下地面震動,書架緩緩朝旁打開了一處入口,楚流景閃身進入其中,再按下內側機關,半開的入口當即沉沉合上,四周又已是一片沉寂。

    光線昏黑,腳下似乎鋪著薄毯,凝滯的空氣中隱隱透著些許令人不適的異香,一股寒意自深處涌來,絲絲縷縷浸沒周身,寒涼的溫度叫人宛如置身冰窟。

    楚流景停于原地,并未聽得其他響動,清明的眸光微深,拿著火折子朝寒意涌來之處行去,走出不遠,便來到了一間暗室。

    暗室并不算寬闊,周遭堆滿了冰磚,正中擺了兩張床榻,其中一張榻上躺著一名身著華服的男子。

    男子雙腿羸瘦,身形清癯,蒼白的面上被挖去了一只眼睛,溫雅容顏映于火光中,一眼望去,正與秦澈一模一樣。

    第122章 虛實

    虛實

    望見榻上之人的面容, 楚流景瞇了瞇眸,再借著火光將眼前尸身仔細確認了一番,便慢慢收回手, 眼中落下了一抹若有所思的暗色。

    原來如此。

    這樣一來,腿上的傷、所作的畫, 以及當年忽然遣散所有下人閉門謝客的舉動便都有了解釋。

    依計都所言, 秦溯生來雙瞳異色,秦家人將其視為不祥, 因而時常把她軟禁于秦府內院,不叫她隨意外出。

    二十余年前, 秦溯與秦澈發生爭執, 而后秦溯不知所蹤, 秦家閉門謝客三載,期間家主遍尋名醫,為的恐怕不是治療什么頑疾,而是貍貓換太子。

    如今的秦家家主,應當早已并非昔年之人, 真正的秦澈二十二年前便已被封存于此處,而移花接木的, 正是傳聞中與他一母同胞的雙生子,秦二娘子秦溯。

    秦溯與秦澈極為相像,又時常互相裝扮成彼此,常人恐怕難以分清二人。

    事情發生之初, 秦溯或許稱病在床, 甚少面見他人, 以免暴露身份,而為了徹底頂替秦澈, 她必須將自己的異瞳遮掩過去,因而才有了閉門謝客與尋訪名醫之舉。

    世間醫術分為六派,藥王谷擅針灸與經方,其中還有一派,卻是以割皮解肌、訣脈結筋等外治之法治病救人的割治派。

    秦家閉門謝客的三年間,秦溯應當便是尋到了一位割治派傳人,為她將秦澈的眼睛換到了自己眼中,而秦澈生來雙腿有疾,她為了能夠瞞天過海,或許便當真敲斷了自己的腿骨,因此每到陰雨天便會隱隱生疼。

    蘇夫人與秦澈畢竟是夫妻,枕邊人發生改變,其他人或許不會發覺,她卻定然有所覺察,大約秦溯便是因此才會在她飯食中下毒,意圖殺人滅口。

    只是傳聞中秦家兄妹情誼深厚,秦溯究竟是為何會殺了與她手足情深的兄長并想要取而代之?

    且秦溯若真想殺人滅口,又為何不用其他見效快的劇毒,反而要下夢蝶花這般亂人心神的幻毒,以致讓蘇夫人得以有機會逃離蘭留?

    楚流景思索片晌,目光移向一旁不遠處的另一張床榻,手中火折子略微舉起,一張風華絕代的明皎面容便映入了她眼中。

    榻上躺的是一名女子。女子肌骨剔透,容顏清雅,身著一襲云峰白的衣裙,裙邊以金絲銀線繡了鶴羽寒梅,燈火流轉,昳麗的面容便浮過熠熠華光,宛如白璧無瑕的皓玉,竟讓微弱的火光都明燦了些許。

    瞧著這張與秦知白有幾分相像的面貌,楚流景再看了一眼秦澈的尸身,心下便已然有了計較。

    眼前之人應當便是梅園鶴仙蘇容與。

    當年蘇夫人亡于云夢澤,尸身不知所蹤,沒想到竟是被秦溯千里迢迢接回了秦家,并暗藏在此。

    秦溯親手殺了自己的親生兄長,卻又將他尸身保存至今,而蘇容與身為她兄嫂,被她下毒所害,她又這般費盡心思帶回她的遺體,實在古怪至極。

    芙蓉閣一宴,溫迎曾透露過想要從她與卿娘手中奪得十洲記。

    莫非秦溯想要十洲記是為了復活兄長秦澈?那她當初又為何要殺秦澈?

    難道秦澈之死另有原因?

    楚流景心念幾轉,再望向眼前女子。

    紫檀木雕的軟榻上,除卻蘇容與的尸身外,還放著幾枚香囊與一簇蒹葭,滿室揮之不去的馥郁異香便是由此而來。

    她信手取了一根蒹葭,發覺底部空莖柔嫩未干,上方花穗亦垂墜未落,顯是新近才換之物。

    坊間傳唱墨川神女與澈明公于墨川相識之初正是蘆花開遍的時節,可此物當是秦溯所放,蘇容與與她并無關聯,她因何要以蒹葭來祭奠蘇容與?

    “蒹葭……”

    忽而想起書房中所掛的那副畫作,楚流景眸光一閃,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之色。

    難道當初與蘇容與于墨川相識的人并非秦澈,而是化成秦澈模樣外出的秦溯?

    那她想要復活的,莫非是蘇容與,而非秦澈?

    思緒未散,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輕響,細微的響動在一片死寂中顯得格外明晰。

    楚流景神色一凝,抬眸掃去,正欲抬手按上腰間軟劍,而肩上卻忽然一緊,一只手將她一把抓過,猛然拉入了黑暗之中。

    ……

    秦府東側。

    秦澈隨著前來傳信的鴆衛匆匆趕至東廂房外,守于門外的侍女見他到來,當即低首道:“小姐不叫他人隨意進出西院,因此奴婢擅作主張將小姐送來了東院,還望家主勿怪。”

    頓了一瞬,秦澈點了點頭,“你做得不錯,去尋崔霽領賞。”

    “多謝家主。”

    他走入房中,喚退了其余侍女,望著榻上尚未醒轉的人,語調放低些許。

    “姜士道幾時能到?”

    守在一旁的鴆衛回答:“姜大夫得到消息后便已在回府的路上,應當一刻鐘內便能趕來。”

    秦澈應了一聲,“你下去罷。”

    “是。”

    關門聲響起,房中一時只余了坐在椅上的男子。

    眼下天色已暗,窗外吹來陣陣涼風,點燃的燈火被風吹得微微搖晃,光影昏蒙,夜里似乎又要下一場雨。

    秦澈看了一眼近旁半開的窗,轉過身去欲要將窗關上,而隔于當中的小桌卻令四輪椅無法再往前去。

    他朝前傾過了身,伸出的手仍未能夠著窗沿,低首掃了一眼自己雙腿,左臂撐在椅側,借力想要支起身子再探近些,而指尖方觸碰到窗邊,卻感到身子一斜,整張四輪椅不受控地朝旁傾倒過去,眼看便要將他摔落在地。

    一只手便在此刻從旁伸來,輕扶過他手邊,令將要摔倒的身軀重又穩了住。

    秦澈怔了一怔,緩緩抬眸望去,熟悉的清絕面容映入眼簾,搖晃的燭火將眼前身影染了朦朧不清的淡光,窗外風拂枝葉,潮潤的水汽漫過眉間發梢,恍惚又將他送回了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

    “容與……”他失神地伸出了手,似想要抓住什么。

    倚于榻上的人頓了一瞬,收回了手,淡淡地喚了一聲。

    “父親。”

    清泠的話語聲打破了所有重疊交織的幻夢,秦澈停頓片刻,目光暗淡下去,伸出的手慢慢收回,方要開口,卻似忽然意識到什么,驀然抬起了頭。

    “……你喚我什么?”

    秦知白低斂了眸未曾應答,面上神色似仍有些倦怠。

    “我現在何處?”

    秦澈望她一陣,眉目漸漸柔和下來,自桌上倒了一杯熱茶放至榻旁,溫聲道:“下人說你忽然暈倒了,為方便行事便將你送來了東院,我已派人去請姜大夫了,你現下覺得如何?”

    秦知白眸光淺淡,“不必勞煩姜大夫了,我并無大礙,歇息一夜便好。”

    聽她心意已決,秦澈也不多勸,只隨口般道:“聽他們說你與景兒起了爭執?究竟發生了何事?”

    榻上人沉默片晌,忽而道:“我要與她和離。”

    秦澈一怔,眸中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深色,面上卻未表現出來,攢了眉問:“你與景兒才成婚半載,怎的忽然要與他和離?”

    回答的話語聲幾分清冷。

    “她既已心不在此,我又何必再苦苦強求。”

    秦澈反應過來:“莫非* 指的是景兒前去芙蓉閣之事?”

    他笑著搖了搖頭,“這卻是你錯怪他了,景兒前去芙蓉閣是受了你表兄溫迎之邀,此事我已訓斥過你表兄了,景兒今晨還特意因此前來尋我,就是怕你為此與他生分,你……”

    話還未說完,便被榻上之人冷聲打斷。

    “我親眼見她被一青樓女子送回府中,且醉得不省人事,又如何能是錯怪。”

    “這……”秦澈面露難色,不免有些躊躇,“景兒品貌端正,楚家又世代書香,或許只是誤會。不如我將他尋來,你再與他好好談一談?”

    “不必了。”秦知白神情疏淡,“總歸從一開始便是另有目的,借此機會倒不如斷個干凈。”

    “另有目的?”秦澈皺起了眉,“卿兒此言何意?”

    “世人皆知十洲記圖眼在秦家,楚流景體弱多病,與我成婚也不過是為了十洲記而已。”

    “這是他親口所說?”

    榻上人不曾言語,雙眸低垂,略顯乏倦的神情卻已是不言而明。

    秦澈抓緊了椅邊扶手,溫雅的面上流露出一絲憤然之色。

    “沒想到竟是如此。縱然我秦家已今不如昔,也絕不會讓家中人就這般受人欺辱!

    “卿兒莫怕,你若打定主意與他和離,我明日便為你寫好和離書,他即便不愿答應,我也有無數方法讓他簽字畫押。如今楚不辭被捕,青冥樓自顧不暇,他身為楚家之人,定然要受此牽連,你切不必為家中委曲求全。”

    聽得他所說話語,秦知白眸光微晃,垂于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收了緊。

    門外忽然傳來叩門聲,一名鴆衛自外走進,于秦澈身旁耳語了幾句。

    秦澈雙眸微斂,點了點頭,轉首看向榻上人,神色卻仍是溫和。

    “我還有些事,你在此好好休養,有何事便派人來與我說,我會盡快趕來。”

    略一頓,他又道:“我知曉你醫術精妙,只是醫人者難自醫,姜大夫已經到了,還是讓他為你把把脈罷,便權當求個心安。”

    靜默須臾,秦知白淡聲應下。

    “好。”

    著身旁鴆衛將屋內窗戶關好,再與榻上人輕聲囑咐了幾句,秦澈便轉身離開了東廂房,徑直朝蒹葭院返回。

    四輪椅行過長廊曲橋,不多時便回到了波光粼粼的蒹葭院。

    秦澈迎著夜色進入書房,打開書架上的機關,朝暗道中走出不遠,便望見了等在密室里的身影。

    “是你?”

    第123章 夢蝶

    夢蝶

    點著了兩壁燈火的甬道中, 身著僧袍的男子立于其間。

    男子面容慈善,眉目溫和,腰間佩著一把獨股的金剛降魔杵, 一眼瞧來仿佛憐憫世人的慈佛。正是六欲門之首,須彌僧。

    “秦家主。”他合掌喚了一聲。

    秦澈望了一眼近旁的暗室, 神情幾分微漠。

    “何故來此?”

    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冷淡之意, 須彌僧笑道:“秦家主大可放心,我來時走的是后山暗道, 并未被他人發現,定然不會牽累于秦家主。”

    秦澈不置可否。

    “圖南一事, 四大派與六欲門辦事不力, 世主早有不滿, 你不留在沅榆收拾那堆爛攤子,又跑來蘭留作何?”

    須彌僧微低下頭,輕嘆一口氣。

    “我知我等功虧一簣,未能將楚不辭圍殺于圖南城中,有負世主信賴。只是青冥樓步步緊逼, 已派人尋至了我六欲門駐地,老五、老六被殺, 老四與三娘不知所蹤,我手下已是無人可用,這一路上又幾度遭人圍追堵截,若非迫不得已, 也萬不敢來叨擾秦家主。”

    秦澈瞥他一眼, 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須彌僧微微笑起來, “聽聞秦小姐與楚二公子前段時日回了蘭留,想來秦家主當與我所圖一致, 若我為秦家主將十洲記得到手,不知秦家主可否為我在世主面前多美言幾句?”

    秦澈并未直接應下,只問:“你能如何得手?”

    身著僧袍的男子垂目而笑。

    “我于江湖之中數十載,武功雖不敵那些彼蒼榜上的高手,可自問幻術卻是無人能及。楚流景體弱至此,想來楚家不敢將十洲記放在他身上,先前秦家主應當已試過從他口中套出十洲記下落,如今看來是無功而返,如此,又何不讓我一試?”

    “若我不答應呢?”

    須彌僧抬了頭,“世主心懷天下,對十洲記這般俗物并不放在心上,可你我二人卻并非如此。六欲傀儡只差一步便行滿功成,我需以十洲記釣出藥童下落,而想來閣下對得到十洲記之心當比我更為迫切……”

    略一頓,他道:“不知我說的可對?秦溯家主。”

    一時沉寂。

    帶著寒意的空氣似也在此刻被凝固住。

    坐于四輪椅上的人微微瞇了眸,目光涼如薄冰般望著他。

    “你在威脅我?”

    “不敢。”須彌僧笑道,“我于醉生花并無他意,自然與秦家主也絕無沖突之處,我如今需得秦家主庇護,又仰仗著秦家主為我美言,如何敢威脅秦家主?”

    秦溯望他一陣,無甚表情地收回了視線。

    “后山有一處草堂,你可暫住在其中,我需要你時自會派人去尋你,莫要再隨意到秦家來。”

    知她如此便是同意了自己的要求,須彌僧合掌低首。

    “多謝秦家主。”

    腳步聲響,到來的身影沿著狹長甬道沒入了遠處黑暗之中。

    坐在椅上的人安靜片刻,轉過方向進入了近旁的暗室。

    暗室內是長久不變的冷寂,她點燃了四周的燈燭,徐徐來到擺放著蘆花的床榻旁。

    榻上人容顏未改,似陷入了漫長的沉睡,秦溯望著眼前一如往昔的面容,須臾后,緩慢伸出手,小心而輕柔地撫上了近前眉眼。

    “容與,卿兒回來了。”

    落下的話語聲極輕,似呵護著一場未醒的美夢,撫于臉前的指尖一點點描摹過眉梢眼角,輕挽過耳側的發絲。

    “上一回同卿兒見面還是你尚在時,如今卻已不知不覺過了十數載,你還如我初遇你時那般朱顏綠發,而我卻已然兩鬢斑白……也不知待你醒來后再見到我,還能否認出我來。”

    沉眠的人無法給予回應,她似乎也不在意,只伸手輕輕拿過了近旁擺放的一支蒹葭,眼尾露出了一抹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笑。

    “卿兒當真與你生得極像,連那份心善也與你一模一樣。

    “還記得我們初遇那日,我借著哥哥的身份前去墨川觀燈,那天下了那樣大的雨,我渾身都被雨水打濕,遮在頭上的羽笠也幾乎要被人群擠落,本以為要就此摔入江水之中,卻沒想到你就這般出現了……”

    驟雨飄揚不止,朦朧的雨幕將天地模糊成了一片暗色。

    突如其來的風雨把前來觀燈的人潮打了個措手不及,被雨淋濕的人急切地擁簇著想要歸家,熙來攘往中,坐于四輪椅上的身影被逐漸擠到了江畔。

    一道響雷打下,刺目的光亮撕裂了整片天空,人影攢動,被擠于岸旁的人不受控地朝后仰去,遮在頭頂的羽笠摔了下來,露出了那雙溢著惶然神色的異色雙眸。

    晦暗不明間,一只手便在此時拉住了將要墜入水中的身影,素淡的衣裙映入眼角,一柄青傘遮過漫天風雨,就此撐在了相距咫尺的二人當中。

    重歸安然的人怔怔地望著眼前身影,未再被遮蓋的異瞳染了水光暴露于他人視線中,她恍然回過神,有些局促地要低下頭去,卻見身前人如無其事地松開了手,將撐開的青傘交到了她手中。

    “當心。”隱于風聲下的話音響起,“風急雨驟,姑娘早些回家罷。”

    落在耳畔的聲音那樣溫柔,讓她幾乎忘卻了眼前風雨,從不敢見人的異瞳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望進了他人的眼眸。

    可她們終究未再有更多交集,蘆花飄搖,猶如云鶴的女子遺留下一把青傘,轉身上了客舟,隨模糊的光影漸漸隱沒于風雨之中。

    而后便是有意忘卻的噩夢。

    她大病一場,半夢半醒間卻都是贈她青傘的那道身影。

    可當她病好,再想要尋夢中人的下落,卻得知兄長將要成親,迎娶的對象正是日日夜夜出現于她幻夢中的那名女子。

    她們再次相見,竟是在大婚之日。

    初即位的家主將要成親,秦府中擠滿了前來賀喜的賓客。

    她偷偷逃出內院,藏于無人在意的角落,親眼看著他們拜堂成親,于語笑喧闐的恭賀聲中結為夫妻。

    珍藏的青傘便被收進了箱底,似要同她無法言明的情愫一同拋入不見天日的黑暗中。

    直到一次家宴后,她扶住了不勝酒力的那道身影,被她攬于懷中的人抬眼看向她,卻喚了一聲“阿澈”,不甘的妒意與扭曲的妄念就此于心底生了根。

    “阿兄從來疼我愛我,說過無論什么要求都會盡力滿足我,卻獨獨不愿將你交予我。”

    秦溯捏緊了手中的蘆葦,看著柔嫩的根莖在掌中折斷衰萎。

    “沒辦法……我只能自己將我想要的搶來。”

    她親手殺了疼她愛她的哥哥,砸斷了雙腿,把那只異于常人的眼睛丟入了熊熊燃燒的烈火中。

    本以為如此徹底的偽裝便能成全她想要的幻夢,可望向她的目光還是流露出了陌生的警惕。

    “你這般聰慧,為何卻一定要揭穿我的面目?我本不想傷你的……”

    悲惘的話音流落在明暗燈火中。

    她從西域尋來了傳聞中的夢蝶花,將花葉磨成粉末,下入了心上人食水。

    便如同莊周夢蝶,虛虛實實的畫面終究讓困于幻境中的人再分不清真假,心甘情愿地走入她編織的幻夢,與她做了一場假夫妻。

    可好夢總是不長,被她強留在籠中的鶴終究飛離了她掌中。

    秦溯扔下了手中的蘆葦,抬手撫上眼前,指尖仍舊殘留著身前人肌膚上沾染的異香,卻令她焦躁的心緒重又回歸平靜。

    “沒關系,容與……待你醒過來后,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去改變以往的錯誤,我會讓卿兒一同陪著你的,你等著我。”

    她放下手,轉身便要離開暗室,而低垂的目光掃過地面,卻忽然凝在了一處。

    腳下不遠處,一支蘆葦遺落在了幽暗的角落中,蘆葦的枝葉仍舊完好無損,儼然應當是擺于榻上的祭奠之物。

    秦溯微斂了眸,彎下身撿起了落在地上的蘆花,指腹慢慢撚過根莖,隨即一言不發地離開暗室,回到了書房中。

    書房內點了燭火,寂然的火光落在墻上懸掛的仕女圖上,為畫上身影染上了朦朧光暈。

    她關上了暗室的門,將守在外的鴆衛喚至身前,淡聲問:“除卻須彌僧外,先前可還有他人進過密室?”

    “不曾。”鴆衛答后,又道,“不過在您離開后不久,曾有刺客想要踏入書房,被屬下幾人驅了走。只是此人輕功了得,屬下等未能追上,未防府中生變,便不曾深入追趕退了回來。”

    “刺客?”秦溯眸光深邃幾分,側首看向身旁人,“姜士道診斷如何?”

    鴆衛愣了一瞬,如實道:“姜大夫說小姐脈象急促,忽然暈倒當是怒急攻心所致,休養幾日便好。”

    秦溯未置可否,只道:“去把和殊叫來。”

    “是。”

    不多時,腰間佩劍的鴆衛自書房外走入。

    “家主。”

    秦溯看著她,“讓你陪在卿兒身旁,你去了何處?”

    和殊緘默片刻,低首道:“屬下失職,望家主責罰。”

    秦溯望她一陣,收回了視線。

    “再過幾日卿兒她們應當便要離開蘭留,屆時你假意背叛我帶她們自東門出逃,途中我會布下暗哨接應你,待你得手后便殺了楚流景,將卿兒帶回來。”

    “是。”

    “下去吧。”

    得了令,孤清的身影轉身退出書房外,腳步漸行漸遠,再度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時辰漸晚,枝頭懸掛的弦月漸漸高升,已攀上了夜空正中。

    東廂房內燈火未熄,秦知白端坐于榻上,手中握著一串長命縷,無意識收緊的指尖隱約透露出了一絲沉凝意味。

    窗外已然下起了細雨,而離去的人卻遲遲未曾歸來,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在窗臺檐上,發出細碎的輕響。

    一陣風來,緊閉的窗忽然被風吹開,搖晃的燭火頃刻熄滅,秦知白眸光微凝,抬手便要抽出卷中劍,卻有一雙手將她輕輕攬入懷中,沾染著寒氣的身軀環過了她身后。

    “是我。”

    第124章 交托

    交托

    熟悉的話音落在耳側, 清冷的眉目就這般漸漸松緩下來。

    秦知白任她擁著自己,指尖習慣性探過她的脈,確認身后人并未受傷, 方低聲開了口。

    “為何去了這樣久?”

    方才鴆衛來與秦澈傳報時雖有意避著她,并未將話說得十分清楚, 可她還是隱約聽得了“書房”“異動”等字眼。

    眼下已是深夜, 秦家忽然出現異動,她只怕是與自己等的人相關, 因而難免有些掛慮,如今見楚流景終于出現, 她才總算放下心來。

    攬于身后的人微垂了首靠在她肩上, 發絲上蒙了一層潮潤的濕意, 話語聲卻仍如平日那般清和。

    “出現了一些意外,所幸并無大礙。”

    秦知白輕蹙了眉,回眸要去看她,卻被環于身側的手略微禁錮住了動作。

    入目的只有晦暗不明的輪廓,吹熄的燈火令整間廂房陷入了一片朦朧夜色中, 抵在肩頭的面容瞧來似乎并無異樣之處,呼吸輕灑, 放輕的話音便再度響起。

    “我方才潛入蒹葭院書房內,在里側的檀木架后發現了一處密室,密室里擺滿了冰,其中……存放著蘇夫人與秦家主的尸身。”

    話語落下, 微側的眸光有一瞬凝定。

    楚流景將自己所見與猜測一一道來, 秦知白緘默未語, 握著五色繩的手微微收緊,片刻后, 方道了一句:“……果然。”

    聽她這般語氣,楚流景不免有些訝異。

    “卿娘早便知曉?”

    秦知白低垂了眸,目光落在身后人腰間懸系的白玉玉牌上,纖長的眼睫輕點了點。

    “當年我與母親離開蘭留,途中母親因夢蝶花毒幾度陷入睡夢,曾有一回在夢囈時喚過‘秦溯’名姓,我彼時并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提及一名故去多年之人,只是在你同我說秦澈腿疾之事后,便想起了此事。”

    楚流景若有所思,“看來蘇夫人應當早便識破了秦溯的偽裝,因此才讓秦溯動了下毒的念頭,只是不知為何卻未曾與他人言明。”

    秦溯裝扮成秦澈之初,于秦家根基尚不牢固,倘若彼時蘇容與將此事透露給秦家其他人,應當極有可能脫離秦溯的掌控,后來也不會因中毒太深而前往云夢澤求藥,最終卻為六欲門所害。

    想到求藥之事,楚流景動了動,似想要抬起頭來,卻又意識到什么,頓了一瞬,到底維持了先前的姿勢不曾變過。

    “卿娘曾說十洲記圖眼是被你解開,可傳聞中十洲記殘篇皆為秘籍,莫非秦家圖眼與其他殘篇有所不同?”

    輕緩的話語令略有些失神的人思緒被拉回近前,秦知白眸光微抬,緩緩道:“十洲記圖眼并非書冊,而是一幅大荒星宿圖。”

    楚流景微微一怔,“大荒星宿圖?”

    坐于懷前的人略一頷首。

    “千年前,青陽氏問鼎中州,一統九州六部,將所劃疆域定名大荒。世間百姓素來以星宿為尊,青陽帝亦不外如是,便將所有秘寶藏于隱秘之處,其位置編入十洲記中,分別交由手下五脈保管。合五本十洲記殘篇可得青陽秘寶所在,而大荒星宿圖便是推算秘寶所藏之處的圖眼。”

    “原來如此。”楚流景恍然,“只是我記得卿娘先前說十洲記圖眼早在十四年前便被焚毀了?”

    “是。”秦知白眸光淺淡,“母親與我離開蘭留后不久,便引得了六欲門追殺,母親知曉是十洲記所致,為免江湖再掀動蕩,便將圖眼一把火燒了。”

    略一頓,她又道:“只是在圖眼燒毀之前,我便記下了圖中所有星宿位置。”

    楚流景怔然少頃,不覺笑嘆一聲。

    “卿娘果真聰慧。”

    而垂落的眉眼卻流露出了一絲凝然之色。

    十洲記現世,本就引得江湖之中紛爭不止,倘若叫他人知曉圖眼早已化為了灰燼,眼前人身為唯一看過星宿圖之人,恐怕處境只會比如今危險百倍,她萬不能讓心上人冒如此危險。

    “卿娘。”

    “阿錦。”

    不約而同的開口令兩人都頓了一頓,楚流景不由笑起來,凝然的神色逐漸和緩下來,側首埋入了身前人頸間,話語聲幾分懶散。

    “卿娘先說罷。”

    感受到頸側貼近的溫度,秦知白眸光溫軟些許,而她再望向掌中的長命縷,出口的話語便添了一絲沉然。

    “秦溯此人心狠手辣,且城府極深,恐怕此次她并未當真信了你我演的這出戲,她既然將母親的遺體保存至今,想來必有所圖,秦家已是不宜久留,我想你先行離開蘭留。”

    楚流景一怔,攬于身前人腰側的手略微收緊,攢起了眉。

    “卿娘呢?”

    “有一樣東西應當仍在秦家,我尋到它后便會前去與你匯合。”

    沉默須臾,楚流景慢慢松開了手。

    “那卿娘打算將我交托給何人?

    “和殊?青冥樓?亦或是其他卿娘覺得足以信賴之人?”

    秦知白雙睫低斂,未曾言語,靜了一會兒,方要開口,卻聽身后人又道:“我知卿娘是不想讓我陷入險境,因而不得不將我交予他人,只是相較我茍延殘喘的性命,卿娘的安危卻在我心中更加重要。”

    衣物摩擦聲輕響,身姿清弱的人下了榻,似乎未及留意,衣袖掃過一旁,將小桌上的一盞白釉暗紋梅瓶拂了倒。

    “當啷”

    梅瓶的碎裂聲引來了院中鴆衛的覺察。

    “小姐?”

    楚流景停了片刻,在榻上人望來前轉過了身。

    “秦溯既還愿意陪我們演這場戲,想來應當不會這般急切便下殺手,我與卿娘當可全身而退,還望卿娘信我一回。”

    秦知白閉了閉眼,腕上佩戴的銀鏈微微向下滑落,握著長命縷的指骨隱隱泛了白,久久未曾給出應答。

    “小姐?”鴆衛已行至了門外,似乎下一刻便要推門而入。

    清泠的話語聲隨即淡淡響起。

    “無事,風大,將窗吹開了。”

    “可需屬下喚人來打掃干凈?”

    “不必,我已歇下了,明日再清理罷。”

    再停留了一陣,門上倒映出的身影徐徐離開了廂房外。

    關窗聲輕響,窗戶被重又合攏,停于榻旁的人已然消失不見,蕭疏的風雨隨緊閉的窗再次被隔絕在了迷蒙夜色中。

    楚流景繞出東院,沿幽僻的小徑慢慢往后山走去,淅瀝的細雨落在她肩頭,將穿著的氅衣一點點染上垂墜的濕意,扶于墻邊的手也微微泛了涼。

    離開了秦知白身側,她終于不必再遮掩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眸,前行的腳步走得極緩慢,摸索著避開了秦家鴆衛巡邏之處。

    在書房暗道中,她與須彌僧幾乎迎面相撞,幸而緊要關頭有一人將她拉入了一處隱蔽的隔間中,只是她尚未看清那人面容,雙目卻又忽然失了視力,因而只能藏于暗室內,直至秦溯與須彌僧相繼離開,方才在身后人的有意引導下出了蒹葭院。

    須彌僧既來了蘭留,想必月孛也當在不遠處。

    當初她強逼那名六欲門的三尊使服下七日醉,給了她一月期限讓她去尋須彌僧,暗中令月孛跟在她身后。如今期限將近,她為了活命自是不敢怠慢,想來須彌僧這一路上幾番險死還生,定然有她不少功勞。

    如今計都與月孛皆在蘭留,她當可放手一搏,只是心上人在側,終歸有所不便,因而她本想勸卿娘先行離開,卻不想自己要說的話反而被當先說出了口,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想辦法同卿娘脫離泥沼。

    秦溯此人并不簡單,她與六欲門及幕后之人皆有關聯,想來這段時日各地所傳的子夜樓作亂之事亦與他們脫不開干系,她不可不察,而須彌僧更是她心腹大患。

    只要再與計都聯絡上,令樓中人早做準備,她當可帶著卿娘安然離開蘭留。

    然而……

    前行的腳步忽而停了住,夜雨迷蒙,一道法鈴聲在沉寂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悠遠。

    身穿僧袍的男子立于前方不遠處,望著雨幕中的身影,手中法鈴反過冰冷光澤,帶著笑意的話語聲于風雨中溫和響起。

    “楚二公子。”

    ……

    翌日。

    天色放晴,秦知白一早便得了秦溯的邀約,聲稱和離書已寫好了,讓她前去過目一閱。

    來到東院書房內,坐于椅上的人放下了手中筆,笑看向她,將寫好的書紙朝她遞了過去。

    “卿兒看看,這封和離書寫得如何?倘若并無差錯,便可簽字畫押了,我也好早早送去執戶司,讓兩地司事盡快勾除你二人婚事。”

    秦知白接過書紙掃了一眼,抬眸看向眼前人,“不必讓楚流景再簽押了么?”

    秦溯低哼一聲,神情幾分冷肅。

    “楚家那小子與你爭吵過后便再未回秦家,連你昏倒都不曾來看你一眼,我又何必再給他什么臉面,秦家縱然勢弱,要解除一紙婚約也是輕而易舉,他簽與不簽也無關緊要。”

    看著身前人神色,她停頓片刻,話音放輕些許。

    “你莫不是又心軟了?”

    拿著和離書的人靜默一時,微垂了眸。

    “我與她到底夫妻一場……我想再考慮幾日。”

    秦溯輕嘆口氣,一副早便料到的模樣。

    “我便知曉,你與你母親都……”

    似意識到說錯了什么,出口的話語驀然頓了住。

    一道腳步聲便在此時打破了僵持的沉寂,一名鴆衛快步行至秦溯身旁,低聲與她說了幾句。

    秦溯面色沉凝,轉首看向身旁人。

    “城外似乎有賊匪作亂,我需帶著府中鴆衛前去看看情況,卿兒,如今城內不太平,你在家中待著,若無緊要事千萬莫要隨意出府。”

    交代過后,她示意兩名手下將秦知白送回房中,隨即帶著一眾鴆衛匆匆離開了蒹葭院。

    素淡的身影同左右二人徐徐往東廂房返回,府中大多人手隨秦溯出了秦家,四周一片安靜。

    在行經一處僻靜的拐角時,纖長的二指點上了身旁兩人穴道,腰間佩劍的侍從霎時人事不知,癱軟著身子倒在了地上。

    秦知白輕身潛回書房,來到里側的檀木架前,目光略微掃過,便落在了一冊堆疊的書卷上。

    書卷被拉起,檀木架后的暗門再次徐徐打開,她緩緩走進其中,未行太遠,便在堆滿冰磚的暗室中見到了多年未見的那道身影。

    相似的容顏沉睡于近旁,眼前似又浮現出母親當年為了護著她而被毒蠱蝕心的畫面。

    秦知白微微闔了眸,氣息幾度起伏不定,再睜開眼,方要尋找母親遺留下的舊物,卻聽一道無波無瀾的話語聲于另一側黑暗中淡淡響起。

    “你在做什么?卿兒。”

    第125章 美夢

    美夢

    燈火逐一亮起, 昏黑的密室中霎時一片光明,坐于椅上的人自暗處緩緩出現。

    少頃沉寂,秦知白慢慢抬了首, 眸光冷然地看向來人。

    “秦溯。”

    秦溯安靜地望著她,被叫破了身份也未曾慌張, 眉梢眼角皆是疲憊之色, 映著明暗燈火的雙眼中流露出星星點點的惘然悲傷。

    “為何呢……”她喃喃道。

    “你與你母親為何都要如此……明明我們可以相安無事地將這出戲演下去,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為何卻一定要逼我?”

    聽她再次提及母親,秦知白斂了眸, 出口的話語聲宛如凝了薄冰。

    “逼你?母親已對你一再忍讓, 若她當初便將你弒兄篡位之事公之于眾, 你以為你焉能活到現在?”

    秦溯沉默片刻,目光輕掃過一旁已長眠了十數載的身軀,低垂了睫未曾反駁。

    “是……容與總是這般心善。她發現了我的腿傷有異,卻只以為我是如以往一般換了阿兄的衣裳與她玩鬧,從未想過我也可以同阿兄那般陪在她身旁, 可我不甘心……”

    夢蝶花花毒第一次發作,她伸手扶住了那道搖搖欲墜的身影, 而望向她的目光卻只看她一眼便從她身前掙脫了開,恍惚的眸中盡是令她酸澀的陌生神情。

    “……秦溯?”

    “阿兄不會再回來了,往后我會代他陪著你。”

    平靜的話語令那張清絕的容顏漸漸浮現出了不可置信的惶然震驚。

    “你瘋了?”

    她不曾回應,只在眼前人不堪藥力倒下時將她再度擁入了懷里。

    而后便是日復一日的輪回, 她獨自一人編造著屬于她二人的夢境, 聽她喚自己“阿澈”, 在半夢半醒的虛實中將她推開又沉淪著無法逃離。

    偶爾夜里驚醒,她會看著枕邊人的睡顏, 生出一股把她喚醒向她要一個答案的沖動。

    會后悔嗎?后悔當初在墨川邊伸手拉了她一把,后悔曾經向她送出了那把青傘,后悔一時的心善卻換來了如今這般分崩離析。

    可她終究不敢。

    自小到大被當成異類,從未得到過什么獨屬于她的東西,如履薄冰得太久,那一點虛構的溫暖也足以令她深陷其中,于是再沒了得而復失的勇氣。

    本以為這般掩耳盜鈴的美夢可以再長一些,而陷入幻境中的人卻于某日忽然清醒。

    她一把火燒了贈她的那把青傘,獨自搬出正房,逼她立誓余生絕不踏入西院半步。如此決絕的割裂便如傘上升騰的熾盛火焰,令她被灼燒得疼痛不已,卻顫抖著絲毫未敢拒絕。

    就在她已決定試著慢慢放手時,本該與她一同沉溺于幻夢中的人卻徹底離開了。

    “嗒”

    一滴殷紅的淚悶聲落于晦暗不明的地面。

    坐于四輪椅上的人緩慢抬起了頭,不屬于她的那只眼中流下了刺目的血色,宛如困于永夜中哀哀欲絕的子規。

    “……為何要走?我已答應了不再強逼于她,為何卻連半分希望都不愿給我留……”

    秦知白神色冷冽,眉目淡薄如霜。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當年我與母親離開蘭留不久便遭到了六欲門追殺,柳鳴岐本不該知曉十洲記圖眼在母親身上,泄露我們行蹤的除你之外又有何人?”

    秦溯看著那張與心上人極為相似的面容,許久,垂著眸慢慢笑了起來。

    “不錯,消息是我給柳鳴岐的。”

    她眼中還殘留著血淚,勾起的唇上沾了半抹殷紅,便將那張少見天日的臉襯出了一分病態的蒼白。

    “我從未想過傷她分毫,只不過想讓她回到我身旁而已……”

    家主夫人無故離開到底容易惹人生疑,她無法輕易動用秦家勢力,因此只能以十洲記圖眼來換六欲門出手,誰知卻出了差錯。

    “柳鳴岐傷了容與自是死有余辜,我已借子夜樓之手殺了他為容與報仇,我知曉這一切不足以彌補我的那些過錯,只要等容與醒來……”

    話未說完,凜若冰霜的話音已然打斷了她的言語。

    “你若當真想為母親報仇,第一個要殺的卻該是你自己。”

    清寒的劍鋒驀然出鞘,于明暗燈火中反過泠然光影,秦知白抬眸冷睨向她。

    “讓你的人退下,我要將母親的遺軀帶走。”

    秦溯好似并未看見她手中青鋒,只微微抬了眸。

    “我不能讓你將容與帶走,楚流景已在我手上,只差一步我便可尋得青陽秘寶,你和容與都需要留在秦家。”

    秦知白面色陡變,銀白的劍鋒一遞,轉瞬已點上了秦溯喉間。

    “你說什么?!”

    冰冷的劍尖抵于肌膚上,仿佛下一刻便要破體而入。眼中染著鮮血的人面上未露分毫懼色,反而輕輕笑起來。

    “你對這位楚二小姐倒是情真意切,與你母親全然不同。”

    秦知白恍若未聞,目光緊凝著她。

    “她在何處?”

    “自是在她該在之處。”

    秦溯波瀾不驚地目視著身前人。

    “卿兒,我并非嗜殺成性之人,你既對她有意,我自然也不會決心要將她置于死地,只要你暫時聽從于我。”

    秦知白未曾言語,握在劍上的手一點點收緊,指尖已然發了白。

    一息靜默,握劍的手卻又松了開,泛著泠泠冷光的劍鋒微微傾斜,慢慢自她頸間垂落下去。

    秦溯眸光微深,略一抬手,平靜道:“來人,將小姐送回東廂房,未得我命令不許任何人接近,否則格殺勿論。* ”

    “是。”

    不待鴆衛走近,持劍之人轉過了身,一言不發地徑直朝外而去。

    秦府管事崔霽與幾人擦肩而過,行至秦溯身旁。

    “家主。”

    秦溯抬起手,一點點擦去眼角血痕,神色淡淡:“可曾尋到須彌僧下落?”

    崔霽低首回答:“已在后山發現了他的蹤跡,可需現下將他與楚二公子抓回來?”

    “不急,自會有人比我更快一步。”

    再看了一眼榻上的人,秦溯轉過了身。

    “替我在卿兒房中點一丸香,便用我匣中放的那包香料”

    “是。”

    話音落下,四輪椅輾過甬道中鋪就的薄毯,燈火隨離去的身影逐一熄滅,暗室中重歸幽寂。

    ……

    林蔭掩映的洞穴中,身穿僧袍的男子雙腿盤膝坐于地上,慈善的面容隱隱有些蒼白,正運轉內息運功療傷。

    待體內內力轉過幾個周天,他慢慢收功散力,抬眼看向對側被點了穴道正閉目養神的人,眼中掠過一抹暗色,微微笑起來。

    “楚二公子果不愧為青云君胞弟,如今身陷囹圄卻也仍是安之若素,這般沉穩心性,實在叫人欽佩。”

    楚流景眼皮未抬,不咸不淡道:“你千辛萬苦帶我來此,卻未去秦溯為你準備的草堂,看來你此番抓我并非秦溯之意,你害怕她?”

    須彌僧瞇起了眸,安靜片刻,卻仍是笑著。

    “想來楚公子聽見了我與秦家主談話。”

    他一拂衣袖,不緊不慢道:“貧僧混跡江湖數十載,武功雖不比青云君高強,可對人心莫測卻是見識良多,因此警醒慣了,卻并非忌憚秦家主之意。”

    嘴上雖這般回應,可他心中清楚眼前人方才所說不差。

    日前四大派掌門忽然橫死干南,明面上雖是楚不辭所殺,但他如何會不知曉,楚不辭也不過是入彀之鳥。

    圖南一行,他與四大派辦事不力,四大派的行動暴露良多,世主自不會引火燒身,因此方借了楚不辭之手將幾人除去。

    他被青冥樓步步緊逼,已是無處可去,唯有求世主開恩,方可能有一條生路。然而如此多年來,世主皆未曾以真面目示人,唯獨秦溯見過世主真身,可蘇容與到底是被他六欲門所殺,因此他也不得不防秦溯卸磨殺驢。

    倘若能先秦溯一步將十洲記拿到手,世主自會高看他一眼,而眼前人便是他鋌而走險的一局棋。

    仿佛已看穿了他心中打算,被點了穴的人漫不經心地開了口:“你抓我來此,無非是為了江霽月當年留下的那本十洲記,可你當真認為十洲記會在我身上?”

    須彌僧不置可否,只笑道:“即便不在楚二公子身上,也總歸會在楚家,想來青云君若知曉楚公子如今境況,定然會拿十洲記相換。”

    楚流景唇角微挑,雙眸略微睜開,眼尾露了一絲未曾遮掩的譏嘲之意。

    “子夜樓亦如你這般所想。”

    須彌僧一頓,忽而想起身前人先前的確曾被子夜樓抓去過一段時間,而子夜樓顯然未曾得手,面色一時有些陰晴不定。

    慢條斯理的話語聲便在此時再度響起。

    “楚家的十洲記雖并不在我身上,可我知道阿姐將它藏在了何處。”

    心下一振,僧袍于身的人當即向楚流景急走了幾步,“在何處?”

    話音未落,匿伏于對側山崖上的一道黑影驟然躍起,宛如星流霆擊,殺氣騰騰地朝他猛撲了過來。

    須彌僧神色一變,眼角余光瞥見高處撲來的暗影,就地一滾,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抓來的利爪,而身上的僧袍卻已然被撕開了一道裂口。

    通體漆黑的玄豹出現于山洞之中,身上毛發染了一層濕漉漉的雨水,背部還沾著幾片落葉,顯然已在深山中藏匿許久。

    它冷睨了滾落在地的男子一眼,轉首便要朝楚流景靠近,卻有一道冷光猛然自它身后刺去。

    “找死!”

    “霏霏!”楚流景高聲提醒。

    玄豹輕身一躍,踩過近旁山石,迅捷地避開了后方襲來的身影,回身朝來人咬去。

    須彌僧變招上前,手中降魔杵直取它胸腹,一招一式透著十足的力道,儼然已露了殺意。

    先前在圖南城中他便曾被這畜牲窮追不舍,如今又險些吃了暗虧,此時新仇舊恨齊齊涌上心頭,一時難免殺心大起。

    玄豹矯捷迅猛,本就是山林猛獸,于此山崖間更是靈敏非常,幾番周旋下來,須彌僧未曾討得多少好處,先前受的傷更隱隱有加重之意。

    他眸光一厲,轉身朝楚流景刺去,見玄豹低吼著躍來欲要護主,閃著冷光的降魔杵驀然調轉方向,眼看便要扎入玄豹眼中。

    “噌”

    一道劍光閃過,錚然截下了殺意凌厲的降魔杵,蒼衣持劍的身影擋在了二人之中。

    楚流景一頓。

    和殊?

    第126章 報恩

    報恩

    凜然的劍鋒宛如流星追月, 挑過握著降魔杵的那只手,迫得須彌僧不得不抽身避讓,朝后連連退了幾步。

    持劍之人再近, 丁零聲響,相對而立的兩道身影轉瞬間戰于一處。

    楚流景散去了將要凝聚的內力, 望著不遠處的蒼青色身影, 眸光微動,眼中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神色。

    既能這般快便尋到此處, 又對秦家隱秘了如指掌,看來密室中出手相助與書房內投石指路的都是眼前人。

    她未曾護在卿娘身旁卻來了此處, 莫非是秦家有變?

    劍光一蕩, 精銅打制的降魔杵霎時被挑飛出去, 當啷落在了遠處山石間。

    須彌僧手臂受了一劍,面色微變,在冷銳的劍鋒再次遞來時,身上僧袍一揚,劍尖刺入僧袍中, 卻落了個空,凌厲的劍氣將一襲僧衣驟然裂成一地碎片, 而裹于僧衣中的人卻已然消失無蹤。

    望著眼前被碎成裂帛的僧袍,和殊未再追趕出去,收了劍轉身行至楚流景身前,抬指一點, 便將她穴道解了開, 示意她隨自己往外走。

    “小姐中了家主的圈套, 如今被關入了東院廂房中,家主似乎想要提前動手, 城中各處已增添了不少守兵,你們必須今日離開蘭留。”

    楚流景也不曾多問,喚了玄豹走在她身旁,二人言行平靜,絲毫看不出先前皆曾想置對方于死地。

    “東院外守衛幾何?”

    “暗哨與鴆衛共合六人,皆是平日里護衛家主的一等侍從,以我一人之力至多只可同時纏住四人,但東院生變,不需半刻他處鴆衛便會立即趕到,屆時便是插翅難逃,因此需得在半刻鐘內將小姐帶出東院。”

    “除你之外可還有其他人手?”

    “只我一人。”

    楚流景思索片刻,微微抬了眸。

    “我有辦法調開其他守衛。”

    和殊看向她,“如何?”

    “一把火燒了蒹葭院。”

    ……

    正房寢臥中,秦溯坐于梳妝臺前,手里拿著一把有些老舊的青傘,身旁香爐燃著裊裊青煙,四周盡是揮之不去的馥郁異香。

    青傘的傘柄溫潤微涼,邊沿隱約透著些被灼燒過的痕跡,傘上繪了一樹寒梅,略微泛黃的傘面似是被修補過,銜接處的綿紙瞧來新舊不一。

    她慢慢將傘撐開,目光望入了傘上倒映出的淺淡花影,昏暗的光線在身前投出幽微輪廓,窗外微風拂過,絲絲縷縷的煙霧便仿佛又將她送回了二十年前的那場大雨。

    人影幢幢,熙來攘往的人潮自身旁走過,一柄青傘隔絕開飄搖的風雨,將她從下墜的驚惶中伸手拉住。

    “當心。”站在她身前的人微垂著眸,看向她的目光那般清凈,“風急雨驟,姑娘早些回家罷。”

    遮風擋雨的青傘交到了她手中,她望著轉身離去的女子,未再怔然停步,而是撐著傘向登船的人追了上去。

    “姑娘請留步。”她高聲喊道,任憑周遭的人驚詫地看向她,目光中卻只有蒹葭之中的那道身影,“敢問姑娘名姓?”

    將欲登舟的人停下了腳步,回身訝然看著她,云峰白的衣裙被風吹得微微掀動,片刻,清越的話音隔著煙雨送入了她耳中。

    “容與,云中蘇容與。”

    客舟載著離人遠去,她們就此分別,而后又在他處重逢。

    她生了一場病,但病得并不重,病好那日,兄長帶她前去寺中敬香祛災,川流不息的人潮于四周涌動,一道身影自她身旁擦肩而過時,她驀然回過了首。

    “容與?”

    險些錯過的人再度為她駐步,“是你?”

    “我名秦溯。”她道,“溯游從之的溯。”

    而后,她們相識相知。她無法隨意出府,她便與她書信聯絡,寄來的信中畫著山川湖海、長風萬里。

    她們在墨川江畔共同種下了一株棠梨,看著棠梨樹愈漸枝繁葉茂,于棠梨花第一次開遍枝頭時,再喚出了她的名字。

    “容與。”

    相依的身影倒映于波光粼粼的江水中,她癡癡望著眼前人,輕聲開了口。

    “我……”

    “噗通”

    一只蛙跳入水中,暈開無數漣漪,將沉溺于幻夢中的人擾醒。

    相伴的身影消失不見,四周又是一片晦暗不明的清寂。

    秦溯失神地看著眼前空蕩無人的臥房,仍染著血色的眸中流露出大片南柯夢醒的惘然悲傷,纖瘦的手顫抖著伸出,急切地從一旁木匣中又取出幾丸調好的香,已然焚盡的香爐中再飄起裊裊青煙,而不待清醒的人再度沉入幻境,一道急促的身影卻匆匆闖了進來。

    “家主,不好了,書房走水了!”

    秦溯一怔,惶然沖了出去。

    “容與!”

    煙氣熏天,熊熊燃燒的烈火于書房外迅速蔓延,秦府下人慌忙取了水前去滅火,倉促的腳步將池邊蒹葭踩得七零八落。

    大多鴆衛被引去了蒹葭院,楚流景與和殊避開了紛亂的人群,悄然來到東廂房外。

    和殊打量了一眼四下守衛,低聲道:“門外還剩三人,我當可立即斃命一人,屆時再將另外二人引走,你進房中帶走小姐,務必要快。”

    楚流景看她一眼,“你為何不親自帶她走?”

    和殊微微一頓,鴉羽般的雙睫低斂。

    “小姐不會跟我走。”

    她抬手握上腰間長劍,慢慢站起了身。

    “東門埋伏了秦家的人,走水路出城,我已備好了船在閬風渡口,帶小姐離開,莫要再回來。”

    望著將欲離去的人,楚流景又問:“你呢?”

    和殊停于原地,額前墨羽隨風微微飄動,蒼青的衣角宛如一葉翠竹。

    “恩情難報,我永遠都是秦家之人。”

    話落,孤清的身姿未再停留,徑直走入了東院之中。

    火勢愈大,守于東廂房外的幾名鴆衛望著不遠處升騰的黑煙,按在劍上的手始終未曾松開,心下皆有些驚疑不定。

    一道身影從院外走入,為首的鴆衛看著來人,不禁有些詫異。

    “和殊?”

    和殊行至幾人跟前,神情一如往昔淡漠。

    “蒹葭院走水,我奉家主之命,前來帶小姐轉去西院。”

    “可有家主手書?”

    來人未曾言語,只將手探入懷中,拿出了一紙信箋。

    為首之人接過書信,方欲打開一閱,而一點銀光卻倏忽劃過,下一瞬,空白的信箋搖曳著飄落,站在最前的人喉間添了一道血痕,悶聲不響地倒了下去。

    變故陡生,剩余兩名鴆衛面色一變,迅速拔出了腰間佩劍。

    “來人,有刺客!”

    高喊聲并未驚動他人,隱于暗處的玄豹一躍而出,咬向了持劍的鴆衛,幾道身影戰于一處,紛繁的劍光霎時充斥了整處東院。

    待和殊將兩人引開,楚流景快步走入院中,一腳踢開了緊閉的房門。

    “卿娘!”

    素淡的身影坐于榻上,微垂的面容隱隱透了些不同尋常的蒼白,近旁香爐中燃著異香,聽得熟悉的話語聲,她緩慢睜開眼,望見來人,呢喃般的輕喚微弱響起。

    “……阿錦。”

    楚流景匆忙近前,發覺眼前人神態有異,緊擰著眉將她攬入了懷中。

    “卿娘?”

    纖白的手慢慢抬起,遮在她臉前,擋去了濃郁的香氣。

    “別聞……是夢蝶花。”

    楚流景會意過來,望了一眼近旁香爐,屏息凝氣,扶過身前人出了房外。

    秦知白虛虛睜著眼,以內力勉力壓下侵入體內的花毒,卷中劍凜然出鞘,略有些羸憊地站直了身。

    “去蒹葭院。”

    楚流景微微一怔,雖不明其意,卻仍是依從地轉道往燃著火光的院落而去。

    濃煙愈演愈烈,空氣中彌漫著破碎的飛灰,秦府下人齊齊聚在東側書房外,熾盛的烈火與紛亂人□□雜成一片,隱隱聽得有人朝火海中高喊家主二字。

    二人趁亂進入了無人看管的正房中,秦知白望著煙氣彌漫的香爐,停頓片刻,拿過一杯茶水滅了爐中青煙,而后看向一旁未來得及合上的木匣。

    “母親的遺物……應當就在此處。”

    木匣形制尋常,瞧來便似閨閣女子用以盛放首飾之物,其中堆著一疊燒成灰燼的綿紙,紙上依稀能瞧出梅花紋樣,一塊通透瑩潤的玉牌便藏于綿紙之中。

    楚流景看了一眼玉牌模樣,發覺匣中玉牌竟與身旁人先前贈她的那塊玉牌別無二致。

    秦知白拿過玉牌,未再多作停留,轉身同楚流景出了蒹葭院,再望了一眼身后被火光吞沒的房屋,疏淡的眸光微垂,隨即頭也未回地離開了秦府。

    秦家的變故似乎已傳入了城中,城門各處守備森嚴,街市上不時可見監察司候吏巡視而過,空中烏云密布,儼然又是山雨欲來。

    兩人雇了一輛裝貨的馬車,扮作初至此地的行商,幾經輾轉來到閬風渡口。

    閬風渡口早已廢棄多年,渡口邊停了幾艘破舊的漁船與一條客舟。

    船夫似提前得了吩咐,望了一眼她二人模樣,便一言不發地讓她們登上了船。

    飄搖的客舟隨水漂泛,舟頭點了一盞船燈,微弱的燈火伴著昏暗暮色,于斑駁的水面上映出點點淡光。

    小船行至墨川,眼見便要出了蘭留,而一道疾矢卻驟然破風射來,猛然扎入了船頭甲板中。

    馬蹄聲響,數十挽弓佩劍的巡武衛出現于墨川兩岸,前方長橋上緩緩行出一人。

    坐于四輪椅上的女子目無波瀾地望著船上幾人,略一抬手,一道渾身是血的身影便被踉蹌著推了出來。

    正是和殊。

    第127章 自由

    自由

    日暮將盡, 殘陽自層云間透出半抹微光,墨川兩岸蘆花飄蕩,粼粼江水浮動著血色的余暉, 天地一片岑寂。

    秦溯坐于高處,一襲衣袍儼然還殘余著被火燒過的痕跡, 眉間發梢也染了飛灰, 而望出的眸光卻靜得如同眼前暮色,話語聲亦透著薄涼。

    “卿兒, 同我回去。”

    秦知白緩緩站起身,目光落在被推搡著跪于長橋的身影上, 往日孤清不群的侍從佝僂了身子, 低垂的面容盡是模糊的血污, 頸間架了一把橫刀。

    “和殊對你總是忠心耿耿。”秦溯淡淡說著,“十四年前,你為了與你母親離開蘭留,致使她武功被廢,險些命喪于誡院, 而她卻仍是對你念念不忘。如今她再度為你背叛于我,放火燒毀蒹葭院, 殺了鴆衛數人,你說我該如何罰她?”

    不疾不徐的話語聲落下,被鮮血模糊了面目的人輕輕動了動,似想要抬起頭來, 卻又被架在頸后的刀壓了下去。

    江風吹起了那襲松霜綠的外裳, 素淡的身影立于朦朧暮色下, 容顏暈了薄薄微光,宛如將散未散的一抹煙霞。

    楚流景低斂了睫, 靜默片刻,緩緩道:“備下船的是她,引開鴆衛讓我有機會救出你的也是她,秦溯不過是想利用我得到楚家的十洲記,只要我留下……”

    話未說完,清泠的話音已平靜響起。

    “放她和阿景離去,我同你回秦家。”

    “卿娘!?”楚流景驀然看向她。

    秦知白未曾與她相視,只握緊了手中劍,繼續道:“你想要的是十洲記圖眼,圖眼已不存于世,唯有我知曉其中所有內容,我和你走,不必牽累他人。”

    染了血色的墨羽微微飄動,和殊緩慢抬了眸,模糊的視線自長橋上望去,指尖一點點蜷起。

    “小姐……”

    秦溯微垂了視線,眸光淺淡地望著一旁身影。

    “我同你說過,想要的東西,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不會被人奪走,拱手讓人是世上最為愚蠢之事。這是我最后給你的一次機會。”

    她回過首,映了余暉的左眼略顯暗淡,話語聲仍是低緩。

    “我已沒有多余的耐心,卿兒。和殊到底曾為你出生入死,意圖犯上已是死罪,念在她忠于你之心不假,我可以讓她再同你說幾句話。”

    說罷,她略一側目,示意身旁的巡武衛稍稍松開手。

    略微脫了禁錮的人身子一松,向前趔趄了一下,染了鮮血的雙眼緩緩朝旁望去,便撞入了那雙深不見底的幽邃瞳眸。

    秦溯從來未曾真正信過她,所謂的東門埋伏不過是故意誘導她的話語,她斷定了她會在知曉東門有伏兵后選擇走水路而退,從帶她回秦家開始,這便是一場布局已久的陰謀。

    知曉眼前人已覺察了自己的意圖,秦溯也并未表露出其他神色,只平靜地收回了視線。

    “卿兒總是牽掛你的,同她說些話,讓她留下,我可饒你一條性命。”

    和殊眼睫輕點,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以往挺拔的身姿因著被挑斷了腳筋而略顯蹣跚,風聲呼嘯,將灑滿鮮血的蒼衣吹得獵獵拂動,而她望著落日殘照下的那道身影,耳旁便恍惚又響起了昔年的話語聲。

    “你和我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喜聽人在我面前自稱奴仆。”

    “人雖迥異,而萬殊為一,往后,你便叫和殊。”

    ……

    她出身低劣,本只是被關于籠中受人挑選的人畜,是小姐向她伸出了手,給了她一隅安身之處,告訴她何謂“萬殊為一”,教會了她憑自己的本事將性命握在自己手中。

    她花了五年時間,成為了秦家最為出眾的鴆衛,守著那處早已無人居住的院落,等著不知何時才會歸來的故人。

    所幸,她總歸還是等到了。

    沾了血污的面容微微抬起,緊握的掌心松開,佝僂的脊背重又慢慢變得挺拔。

    她是秦家的鴆衛,更是一把只屬于一人的劍。

    倘若她的性命將成為禁錮小姐的牢籠,她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斬碎那座牢籠,放小姐自由。

    和殊望著江上飄搖的那點燈火,漸漸笑起來,天邊將盡的最后一抹殘陽落在她身側,將鮮血淋漓的蒼衣照得更加通紅,仿佛洶涌燃燒的一把火。

    她微微張開嘴,出口的話語聲極輕,模糊的口型一字一句落下,依稀可見說的是:

    “小姐,別看。”

    話音消散的一剎,她驟然回過了身,反手奪過身后之人手中橫刀,一刀劃過了守在身后的兩名巡武衛頸間。

    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所有鴆衛怔了一瞬,隨即齊齊涌上前去,護在了四輪椅上的身影之前。

    “保護家主!”

    放箭聲齊響,萬箭齊發,冷銳的箭矢霎時接連射向了長橋上的那襲蒼衣。

    飛矢破體而入,濺出的血色令本就染滿鮮血的蒼衣更殷紅一分,和殊踉蹌著朝后退了一步,還要舉刀再近前去,一柄青鋒卻驀然刺入了她心口,令蹣跚的身軀微微一滯。

    一息沉寂,刺入體內的劍再度抽出。

    單薄的身影向后趔趄了半步,握刀的手慢慢松開,長風劃過衣角,傾倒的身軀緩慢朝后墜下,模糊的雙眼最后望了一眼殘陽下遙不可及的身影,便一點點失去神采,隨掉落的橫刀一同沒入了橋下江水中。

    落水聲響,聚攏的鴆衛重又散開。

    秦溯望了一眼近旁灑落的鮮血,神色疏淡地轉過了身。

    “青冥樓樓主楚不辭勾結魔教,殺害四大派掌門,其胞弟楚流景亦有不軌之心。

    “殺了楚流景,將小姐帶回府,閑雜人等不留活口,莫要傷了卿兒性命。”

    “是。”

    坐于椅上的身影離開長橋,上了馬車,于昏沉的暮色下逐漸遠去。

    數名鴆衛點水而過,落在客舟舟頭,為首之人目視著眼前女子,手中長劍微微傾斜。

    “還請小姐讓開,莫要讓屬下難辦。”

    容顏蒼白的人恍惚回過神,落于江面的視線緩緩收回近前,握劍的手微不可察地滯了一滯,劍鋒緩慢抬起,卻是絲毫未退地護在了楚流景身前。

    見她堅執不退的模樣,幾名鴆衛未再多言。

    “得罪了。”

    劍鋒一蕩,數道劍光霎時齊齊朝她攻了上去。

    金石相擊聲錯落不斷,縱橫的劍氣宛如道道白虹,將平靜的江面掀起一片波瀾。

    出于對秦知白身份的顧忌,幾名鴆衛遲遲未曾下殺手,只纏斗著避開她,意圖另尋機會朝她身后之人動手。

    寒涼的軟劍再一次挑開刺來的劍鋒,秦知白氣息微滯,體內壓制的花毒已隱隱有些不受控之意。

    一道劍光便在此時自她身側擦過,直取向楚流景胸口,她勉力抬劍一擋,灌來的劍氣透體而入,令她喉間一甜,一縷鮮血霎時自唇邊溢出,染紅了濟楚的衣裙。

    一只手便在此時遮上了她眼前,二指于她頸后一按,輕緩的話語聲低微響起。

    “卿娘……別看。”

    一瞬靜默,一陣氣勁猛然爆開,掀天揭地的氣浪于墨川上炸起一片巨浪,圍來的數名鴆衛被頃刻掀飛出去,口吐鮮血地墜入了江水之中。

    水霧迷離未散,一道身影抱著懷中人,于蒙蒙霧色中緩慢走出。

    她輕點上江面,腳下所踩過的每一處都凝結起了薄薄寒霜,銀白的發絲映了空中霞色,流轉過淺淡華光,暗紅的瞳眸毫無情緒地睥睨著眼前萬物,便如降下塵世的妖仙。

    忽然發生如此巨變,兩岸待命的巡武衛面色一變,連忙張開了弓。

    “怪物!快放箭!”

    箭矢尚未射出,卻有連片血色驀然濺開,十數名戴著面具的黑衣人自暗夜中出現,反著冷光的劍鋒于巡武衛間驟然起落,清泠的墨川中轉瞬洇開一片鮮血。

    玄衣覆面的女子輕身飛至楚流景身前,持劍單膝跪了下去。

    “樓主,屬下來遲。為首的幾名巡武衛已斃,剩余之人如何處置?”

    楚流景抱著懷中人,一步步走上岸邊,寒涼的話語聲宛如清溪薄雪。

    “殺。”

    第128章 雨落

    雨落

    一道又一道劍光落下, 淋漓鮮血隨最后一抹殘陽濺落于江水中,方才還喊殺聲作響的墨川邊慢慢重歸沉寂。

    遠處茂密的蘆葦叢內,僧人打扮的男子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低伏了身子絲毫未敢出聲,因著傷痛而有些發白的面上滿是震驚之色。

    楚家那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二公子竟然便是子夜樓樓主……

    原本他只是發覺秦家之人有所異動, 想跟在他們身后看看秦溯如何打算, 不曾想卻意外撞見了如此場面。

    藥童是子夜樓樓主,而她如今卻扮作楚流景模樣藏在了楚家。

    無論楚不辭是否知曉她身份, 只要此事公諸于天下,她便會背上勾結魔教的罪名, 屆時她身敗名裂, 青冥樓從此在武林之中也將再無威望可言。

    震詫的神情漸漸平復下來, 須彌僧眼中精光閃爍,再望了一眼遠處正在善后的子夜樓眾人,便趁著夜色轉身離去,悄然沒入了蘆葦深處。

    眼下已過酉時,蘭留城門已然關閉, 城內外一片幽寂,唯有一列鴆衛手握火把策馬齊聚于城門前。

    須彌僧方趕到城外, 正要上前令人開門,卻一眼瞧見了夜色下攢動的身影,心下一時覺出了些異樣,略一思忖后, 屏氣凝神, 反身藏入了一處隱蔽處。

    “得家主口令, 今夜城內宵禁,如有見到僧侶打扮的男子出入城門, 便將其就地處決,即刻上報家主。”

    “是。”

    話音落下,馬蹄聲颯沓響起,一眾鴆衛奔入了遠處黑夜之中,朝南下的官道快馬搜尋而去。

    須彌僧瞇起了眸,面上閃過一絲陰狠之色,握著金剛杵的手逐漸收緊,胸口的傷處又開始有些隱隱作痛。

    秦溯這個毒婦!

    他本想借秦溯之手將子夜樓的消息傳報給世主,以期讓世主重新再給他一次機會,卻沒想到秦溯已然想要將他置于死地,看來蘭留一路已行不通了。

    “為今之計,只能找那位大人了……”

    打定主意,他壓下了氣海中翻涌的內息,未曾驚動門外守兵,轉身走向了另一處小徑。

    夜色愈深,城郊村落多已熄燈,偶有幾聲犬吠于遠處響起,空中雷電閃爍,空氣中已然多了些大雨將至前的潮氣。

    穿著海青的身影輕身潛入一戶馬夫院中,徑直走向后院馬棚,陌生的氣息引得院內看家犬高聲吠叫起來,犬吠只響了兩聲便戛然而止,而不同尋常的聲響仍是惹來了房中人警覺,吹熄的燈也重又點燃。

    “當家的,黃耳今日怎叫得這般凄慘,該不會有偷馬賊來了吧?”

    “我出去看看,你在屋里別動。”

    衣物摩擦聲輕響,房中人掌著燈下了榻,推開房門的一瞬,倒在地上的犬尸便映入了眼簾,他大吃一驚,上前正要細看,卻有一道閃電劃過,頃刻照亮了隱于角落中的一張面容。

    “誰?!”

    驚懼的神情方浮現于臉上,一把金剛杵卻猛然刺入了他心口,大片鮮血迸濺而出,霎時染紅了素色的法衣,跟隨而來的婦人大驚失色,惶然撲了上去。

    “當家的!”

    泛著寒光的金剛杵再次劃過,院中重歸死寂。

    須彌僧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二人,徑自進屋中取了套衣裳換上,隨后戴上了一頂斗笠,牽出馬,縱馬往城外的官驛而去。

    資質較差的駑馬穿行于灌木遍布的小徑間,本就算不上快的速度受地形而影響,一時更是只比跑沒快上多少。

    須彌僧暗罵了一聲,卻又不敢換行官道,于林徑間再行了一陣,總算見到了座落于道路邊的一處驛館。

    驛館瞧來有些破敗,其中不見半點燈光。

    他神色一振,扔下馬快步走向驛館,而叩門的一剎那,門卻無風自開,一道刀光映過夜色,于一片黑暗中驟然朝他襲來。

    “當”

    下意識抬起的金剛杵險之又險地擋下了劈來的刀鋒,自刀身灌來的勁力卻仍是叫他手上一麻。

    森寒的刀鋒反過微薄月色,映出了一張滄桑的面龐,握刀的身影便隔著單刀落入了他眼中。

    “狂刀?!”

    待看清眼前人模樣,須彌僧大吃一驚,未及再次開口,劈下的刀鋒卻下壓一繞,挑開金剛杵杵尖,而后朝他要害直直遞來。

    兩人你進我退,瞬息之間便已交手十數招。

    須彌僧仰身躲開橫劈來的刀身,不過片刻,已然察覺了眼前人異樣之處。

    以狂刀以往性情,決計不會行此伏擊之事,眼下他二人已連過十數招,狂刀竟都未曾使用半點內力,唯一可能的解釋,便是他如今已失了所有內力。

    只是狂刀到底曾是彼蒼榜上的高手,于用刀一道幾乎無人能出其右,即便如今沒了內力,單憑招式卻也依舊鋒銳難擋。

    大開大合的刀勢打得須彌僧措手不及,他本就受了不輕的傷,如今更是血氣難行,節節敗退之下,眼看便要命喪刀口,他連忙大喊道:“你要什么?我可以將十洲記給你!”

    掃來的刀鋒有一瞬停頓,須彌僧眼中精光閃過,手下金剛杵一扭,竟從中抽出了一柄降魔杵,驀然向身前人心口刺去。

    狂刀躲閃不及,便任憑冷銳的杵尖刺入了他身軀,手下單刀橫向一拍,刀身猛擊向須彌僧胸腹,力透千鈞的勁力霎時轟然灌出。

    被擊中的人猝然噴出一口鮮血,身子向后倒掠著飛出,砸在道旁的一棵枯樹邊,失力地慢慢滑落下去。

    “嘀嗒”

    殷紅的血色落在地上,染紅了深鑿著刀痕的地面。

    鮮血滴落的聲響伴隨著走來的腳步逐漸逼近,須彌僧捂住胸口,望著愈漸靠近的獨臂身影,面上露出了一片驚駭之色。

    一道腳步聲便在此時響起,后方傳來了熟悉的輕喚聲。

    “大哥。”

    須彌僧倏然回過頭,望著黑暗中走出的女子,眼中當即亮起了一抹光彩。

    “三娘……救我!”

    他一手撐在樹上,勉力扶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女子走去,而方行至來人身前,還未開口,卻有一柄短匕毫不留情地扎入了他胸口。

    被血染紅的身軀驀然僵滯于原地,須臾后,須彌僧緩緩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人* 。

    “你……”

    邊原目光寡淡地看他一眼,將刺入他體內的匕首信手拔出,挺拔的脊背略微彎下,低聲道:“多謝大哥當初殺了我家人,只是如今時辰到了,有人要你性命,你便下去給他們一同陪葬罷。”

    抽出的短匕令本就身受重傷的人朝后趔趄了幾步,慈佛般的面容一片蒼白,身前臉側沾染了星星點點的鮮血,再沒了往日的和善慈顏。

    邊原直起了身,轉首看向另一處,面上神色幾分厭惡。

    “人我已經帶你們找到了,解藥給我。”

    片刻安靜,一只白瓷瓶于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正正好好地落在了她手中。

    戴著面具的身影出現于茫茫夜色下,卻并未上前,只是停于原地,手握雙刃槍低首站在了一旁。

    夜風忽起,風中隱約傳來了衣袍吹動的獵獵聲響,須彌僧遲滯地轉過頭去,便見到了一條紅線飄揚于昏蒙夜色下。

    一聲驚雷炸響,刺目的閃電照亮了整片夜空。

    披著玄色氅衣的人立于暗夜下,銀白的發絲猶如經年不化的霜雪,與腕間纏繞的紅線一同隨風飄動,仿佛攜執念而來的鬼魅,隱于面具下的容顏瞧不出半分神色。

    “哈……哈哈哈哈”

    須彌僧大笑起來,先前的驚懼惶恐全然消失不見,面上滿是狂放之色。

    “原來是你……”

    他踉蹌著走近來人身前,腳下一個趔趄,跪倒在地上,卻仍是堅執地伸出手,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角。

    “你不是想要十洲記嗎?讓你的人帶我去安全之處……只要我養好傷,便將十洲記全都給你,否則你得不到十洲記,也絕不可能再活下去。”

    未曾得到回應,立于身前的人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面具下露出的雙眸暗紅微漠,其中望不見絲毫多余情緒。

    須彌僧低咳幾聲,一股又一股鮮血從他嘴角流出,而他卻似毫無所覺,轉首看向后方同樣身受重傷的身影,眼中涌起陰毒神色。

    “對了……殺了狂刀,當初便是他傷了云昭!你不是想為云昭報仇嗎?”

    他回過身,低低笑起來,“當年我們能找到云夢澤,全都是靠了你身邊那位靈素神醫,你們救了她,她卻只想借你們的手得到醉夢草,你若真要報仇,便該將她也……”

    話未說完,一只手驀然扼上了他脖頸。

    須彌僧氣息一滯,面色隨著收緊的指骨一點點變得漲紅,泛著血絲的雙目圓睜著望向眼前人,抬手抓向眼前人手臂。

    “你不能殺我……只有我知道云昭在何處,殺了我,你便永遠也不知曉……”

    “咔嚓”

    清脆的斷裂聲傳來,斷斷續續的話音戛然停滯。

    扼于頸間的手漠然松開,渾身染滿鮮血的身軀緩緩滑落于地,充溢著血色的雙眼一點點失去神采,直至渾身僵硬,便再沒了聲息。

    楚流景收回手,未再多看地上的尸身一眼,蜷起的掌心握住了腕間飄揚的紅線,容顏淡漠地轉過了身。

    “找到十洲記,將狂刀帶回去。”

    “是。”

    腳步聲走遠,玄色的身影再度沒入了暗夜之中,一陣清風拂過,沉悶許久的雨終于落了下來。

    ……

    安靜的馬車內,白發玄衣的人正倚于軟靠上閉目養神。

    淅淅瀝瀝的雨點落在車廂頂部,發出連綿聲響,令沉睡許久的女子眼睫輕顫,慢慢睜開了眼。

    “阿錦……”

    楚流景微不可察地頓了一頓,睜眼望向身前人,遏制住了伸手將她攬過的沖動,輕喚了一聲:“秦姑娘。”

    陌生的稱呼令方才醒轉的人神思清醒幾分,秦知白抬了眼,目光望入那雙近在咫尺的暗紅瞳眸,眼中便劃過了一絲晦澀神色。

    “……是你?”

    第129章 逞強

    逞強

    馬車算不上寬闊, 相對的二人僅隔了一方小桌的距離,望出的目光交錯于一處,細枝末節間的舉動便都好似無所遁形。

    此刻被那雙清湛明透的眼眸看著, 楚流景沒來由的有些僵硬,轉開了視線低咳一聲, 若無其事道:“聽聞此地有人以子夜樓之名興風作浪, 我與樓中門人前來探察一二,沒想到竟恰遇見了秦姑娘, 倒是緣分。”

    秦知白眸光清凈地望著她,未置可否, 緩緩坐起了身。

    “阿景呢?”

    “楚公子受了些傷, 我派人將她送去了藥王谷。秦姑娘不必擔心, 我與青云君早有約定,在她踐諾之前,我自不會傷楚公子分毫。”

    這是她一早便備好的說辭,聽來雖不免有些牽強,但大體上卻也能自圓其說。

    她已令人傳書給了沈槐夢, 倘若卿娘問起,便稱自己正在藥王谷養傷, 暫時不便離去。只是眼前人素來聰敏明銳,這般說辭到底是臨時編造,恐怕難以徹底瞞過她,再追問下去難免要露出破綻。

    楚流景心下遷思回慮, 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準備應對身前人的探究, 卻不曾想秦知白只望她一陣, 便淡淡地收回了視線。

    “是么?”

    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反問令她脊背一僵,無意識地收緊了手, 掌心都不禁沁出了些冷汗。

    以往她言行之間有何錯漏時,卿娘總會這般云淡風輕地問她一句,而后便仍是往常模樣,看不出絲毫差錯,只是日后再提起此事時,她卻要吃不少苦頭。

    難道卿娘已然發現自己身份了?

    楚流景眼神微晃,一時有些拿不準眼前人心緒。

    低清的話音卻在此時再度響起。

    “她傷得可重?”

    怔了一怔,楚流景回過了神,意識到身前人問的是自己,停頓片刻,輕聲道:“不過是些皮外傷,算不上重,只是楚公子身子弱,難免需要調養一段時日,秦姑娘不必擔憂。”

    秦知白低斂了睫,墨緞般的青絲自肩頭流瀉而下,傷病未愈的容顏仍顯得些許清弱。

    “我知她慣來愛逞強,從不會表露出半點苦痛,即便傷得狠了也總是扮得如無其事,她不想我擔心,我自不會白費她這份心意。只是她到底是我心慕之人,你既已將她送回了谷,便勞煩替我轉告一聲,就說……

    “我總會等著她,讓她不必心急。”

    一時安靜。

    雨點嘀嗒不絕地落于車頂,窗外有風拂過,吹起了掩于窗邊的帷幔,清緩的言語便如這陣微風,于漣漪不止的心湖間漫開了一抹濕潤的潮氣。

    發絲如雪的人未曾回應,面具外露出的雙眸失神地望著近在咫尺的那道身影,愈漸發顫的心跳與呼吸似乎都在敲打著她令她剝離理智說出一切,而抿緊的唇尚未張開,車外卻響起了低微的話語聲。

    “樓主,前方將到雁津,再行一段便要出墨川了。”

    未出口的言語就此于唇邊消散,楚流景眼睫輕點,收緊的手一點點松開,凝定須臾,方啞聲回答:“我知曉了。”

    她閉了閉眼,壓抑下起伏的心緒,再望向身前人,略有些沙啞的話語聲便漸漸回復了往常模樣。

    “手下人善后時,于江中發現了一名女子的尸身,便將她就近葬在了墨川邊。我記得此人似乎是秦姑娘身旁侍從,如若秦姑娘想的話……就去看看吧。”

    奔行的馬車徐徐停下,松霜綠的身影下了車,撐著傘獨自走入了蘆花深處。

    楚流景停在能夠望見她的斷橋邊,墨色的氅衣隨風飄揚,清瘦的身軀宛如將折的清蓮,銀白的發上也落了點點蒹葭。

    羅睺舉著傘立于一旁,低聲問道:“樓主不去陪著秦神醫嗎?”

    楚流景神色淺淡,“和殊到底曾護衛卿娘多年,故人逝去,卿娘或許想獨自一人靜一靜,我在此等她便好。”

    聽她此言,羅睺禁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慨嘆道:“樓主和以往好似有些不同了。”

    言語間透了些欣慰之意。

    而話音一頓,欣慰的神情沉靜幾分,她又道:“只是昨夜見樓主深夜尋計都要了化功散……樓主本就體弱,化功散如此霸道之物,若長期服用只怕要傷及本元,還望樓主多顧惜身子。”

    楚流景緘默片晌,垂眸看著自己青白的腕脈。

    “命蠱已近失控,唯有以化功散壓制內力方不至走火入魔,我不想傷了卿娘……”

    話語未盡,她收回視線,轉開了話鋒。

    “可曾從須彌僧身上尋到十洲記?”

    羅睺望她一陣,終究按捺下了勸慰的言語,自懷中拿出了一卷絹帛。

    “被須彌僧藏在了法衣之中,共有兩張,分別為云家與方家當年被奪之物。樓主是如何料到他會將十洲記隨身攜帶的?”

    楚流景接過絹帛,望著其上字跡,淡淡道:“狡詐多疑之人,素來只信自己。”

    絲絹薄如蟬翼,上以金銀繡線繡了大篇文字,粗粗看來只是尋常祭天所寫的祝文,而將絹帛抬起,于光亮之處照過,便有朦朧圖案自祭文間隱約浮現,儼然正是藏于其中的武功秘籍。

    指尖輕撫過云家十洲記上所記劍招,楚流景眸光低斂,低聲問:“狂刀可曾醒轉?”

    “今晨方醒,醒后便一直稱要見秦神醫,只是須彌僧傷他之處正在心口,他先前又被廢了經脈,如今已是時日無多,樓主看他該如何處置?”

    “他武功是被卿娘所廢,卿娘在云夢澤時曾令他前去取一樣東西,如今看來,或許便是云家的十洲記。”

    再望了一眼手中絹帛,楚流景垂下了手,“今夜宿下后,將狂刀帶來我面前。”

    “是。”

    風雨漸弱,蘆花深處的身影轉過了身,與立于斷橋上的人遙遙相望,而后撐著傘朝來路徐徐返回。

    見身旁人已欲離開,羅睺遲疑一會兒,輕聲道:“樓主,紫炁她……”

    離去的腳步停頓一瞬,楚流景淡無波瀾地微側了眸。

    “紫炁叛出子夜樓,已非我樓中之人,往后若再見她出現,格殺勿論。”

    “……是。”

    楚流景回到馬車前,見秦知白亦已沿路返回,當先上了車后,習慣性地伸手去扶身后人,而伸出手的瞬間,她似意識到什么,眸光微晃,正欲將手收回,卻有一點微涼交托到了她掌中。

    松霜綠的身影交錯而過,纖長的指骨自然而然地放入她手心,泛涼的觸感只停留了片刻,便隨落座的人抽離了開。

    “多謝。”

    楚流景怔然片刻,緩慢回過了神,低首望了一眼重又空落的手掌,指尖微微蜷起,隨即一言不發地坐回了先前位置。

    待入夜后,一行人宿在了雁津城內的一處客棧中。

    雁津仍屬秦家管轄之處,不時可見蒼衣佩劍的鴆衛駕馬而過,城外告示欄上張貼了搜捕楚流景的通緝令,其中所寫的殺害巡武衛與勾結魔教劫走秦家小姐之事引來眾人矚目,于干北百姓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被全城搜尋的人卻似毫無所覺,淡然自若地下了馬車,一隊鴆衛自她身后擦身而過,只看了她一眼,便駕馬徑直奔了過去。

    客棧中空無一人,守于其中的掌柜見幾人到來,便掛出了打烊的牌子,將大門關上,低首跪于楚流景身前。

    “樓主。”

    楚流景示意她起身,轉首看向身旁人,“路途遙遠,今夜在此暫歇一晚,秦姑娘若有何需求便與我手下人說,為保安全,我會住在姑娘隔壁,明日一早我們便啟程。”

    秦知白未曾拒絕,只問:“你預備去何處?”

    楚流景也并未隱瞞,“沅榆。”

    楚不辭被人設計入獄,子夜樓與青冥樓都成了眾矢之的,她到底與楚不辭有交易在前,不能讓她就這般為人所害,何況她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布局謀劃,因此無論如何都得往沅榆走這一遭。

    聽她說罷,秦知白卻道:“在此之前,我想先去一趟苗寨。”

    楚流景有些驚訝,不知她為何要去苗寨,算了算路程,卻也并未回駁,只一頷首。

    “依秦姑娘所言便是。”

    一行人用過飯后,便各自進客房歇下了。

    夜深時分,客棧大堂已然熄燈,輕微的腳步聲行過客房外,推門聲輕響,羅睺走入房中,向楚流景一低首,便回身道:“帶進來。”

    不多時,兩名子夜樓門人拖著一道身影走了進來,將中央人放下后,便轉身退出了門外。

    骨瘦形銷的獨臂男子躺于地上,滄桑的面容已是一片灰白,望著不遠處披著氅衣的人,他勉力伸出手,抓住了近旁桌角,微弱的話語聲幾不可聞。

    “我要見秦知白……”

    楚流景坐于桌旁,臉上所戴面具已然解下,霜雪般的發絲流轉過熠熠華光,手中握著先前纏于腕間的紅線,淡淡道:“當初是何人尋你去云夢澤的?”

    狂刀恍若未聞,半睜的雙眼愈漸渾濁,心口處傷勢因著起身的動作再度開裂,涌出的鮮血將破舊的衣裳全數浸透,話語聲模糊不清。

    “秦知白……”

    “彼時你因無意殺害李二娘而將自己關入了宗門密壇,若非有人主動尋你,你當不會離開刀宗,那人究竟是什么人?”

    聽她提及妻子,狂刀雙眼微微動了動,昏蒙的視線望著上方飄搖的火光,恍似又望見了許多年前燈下與他談笑的身影,眼角竟慢慢落下了一滴淚。

    “蓁蓁……”

    楚流景收起了手,低眸看向眼前人:“你可知李二娘究竟是如何死的?”

    狂刀雙眼睜大了些,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抓著桌角一點點挪至她跟前,身子因著失力而俯首跪在了地上。

    “求你……”

    往日練刀成癡的刀客如今卻成了形容枯槁的廢人,楚流景目光淺淡地望著他,片晌,無波無瀾地開了口。

    “你走火入魔打傷李二娘后她并未死去,是有人前來殺了她,并做成了為你所殺的假象,而此人,便正是誘你前去云夢澤尋醉夢草之人。”

    狂刀雙目陡睜,抓著桌角的手逐漸收緊,胸口似有濁氣翻涌,迫得他猝然噴出一口血來,花白的發上也沾了斑斑血色。

    濃郁的血氣于房中逐漸漫開,夜風吹動窗框發出吱呀的沉響,仿佛將死之人悲戚的低吟。

    伏于桌前的人慢慢抬起了首,渾濁的雙眼似有短暫光亮,染著鮮血的須發微微顫動,視線緩慢上移,凝著最后一點力氣的話語便一字一句響了起來。

    “洛下……簡……”

    話語未完,凝聚起的光亮卻散開了,抓著桌角的手漸漸失了力,獨臂的男子朝旁歪斜過去,再無聲息地倒在了血泊中。

    洛下?

    楚流景斂了眸,方要同身旁手下說些什么,卻見一道身影映于門上,輕微的叩門聲響了起來。

    “誰?”

    “我。”

    聽得門外傳來的話語聲,楚流景頓了一頓。

    卿娘?

    她向羅睺遞了個眼神,示意她處理好眼前尸身,隨即朝外道了一聲:“稍待。”

    待一切善后完畢,楚流景解開了身前衣帶,做出一副已然歇下的模樣,行至門邊打開了門。

    “秦姑娘。”

    她望著眼前人,方才疏離的神色漸漸褪去,語調不自覺和軟一分。

    “眼下夜色已深,秦姑娘緣何還未歇下?”

    因著事發突然,她未再戴上面具,此刻昳麗的容顏顯露于夜色下,合著身前將散未散的外裳,便添了一分難以言明的慵懶,恍如攝人心魄的妖孽。

    秦知白看著她,眸光輕劃過眼前人頸骨,瞧不出喜怒地收回了視線。

    “我聽見房中似有異動,便來看看。”

    楚流景朝房中看了一眼,溫聲道:“無事,只是熄燈時失手打翻了茶盞,有勞秦姑娘掛心。”

    聽她此言,秦知白也未再多問,轉身回房之際,卻又停步道:“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楚流景一頓,點了點頭。

    “好,秦姑娘亦然。”

    關門聲響起,素淡的身影轉眼沒入了閉闔的房門后。

    楚流景轉身回了房,神色不定地回到桌旁坐下,在手下拖著尸體正欲離開時,喚了一聲:“羅睺。”

    羅睺霎時停下了腳步,“屬下在。”

    坐于桌旁的人略微擰起了眉,遲疑道:“你說,卿娘對我是不是太過關切了些?”

    羅睺一愣:“啊?”

    有些不明白自家樓主又是鉆了哪處牛角尖,她小心地問:“樓主與秦姑娘既已定情,秦姑娘對你關切些不也是理所應當?樓主為何顧慮?”

    楚流景眉目懨懨地支起了手,“可我如今是子夜樓樓主,卿娘既已與我定情,又為何要對子夜樓樓主這般關切?”

    羅睺:……

    她決定收回先前的話。

    她怎會覺得樓主成長了不少。

    這毫無道理的醋勁……分明一點都沒變。

    第130章 說笑

    說笑

    擾人的風雨響了一夜, 因著心事重重而未能安睡的人便也輾轉反側了一夜方勉強入眠。

    天剛破曉,楚流景便被門外的敲門聲擾醒,她皺著眉睜開眼, 本就夜不成寐的躁意令那張冶麗近妖的面容添了幾分冷冽,出口的語調亦顯出了一絲不悅。

    “誰?”

    聽出了她話語中的不快, 門外人靜了一會兒。

    “樓主, 秦姑娘邀您去大堂用膳。”

    楚流景一頓,還有些昏沉的思緒就此清醒過來, 一只手撐在額前慢慢坐起了身,雙眸微斂, 銀白的發散落于臉側。

    “邀我用膳?”

    “是。”知曉她心中所想, 羅睺試探地問, “可要我為樓主推拒?”

    沉默片刻,楚流景放下了手。

    “不必。”

    她闔眸靜坐了一會兒,隨手取了一件衣裳披上,信步下了榻。

    “讓卿娘稍待,我梳洗過便下去。”

    “是。”

    待穿戴齊整, 楚流景出了客房,方沿著樓梯行至大堂, 便被眼前所見情形望得一怔。

    客堂正中的方桌旁,平日綰發長裙的人儼然換了一身直領對襟的玉色長衫,一頭青絲以玉簪束起,腰間綴了一塊白璧無瑕的海棠環, 以往出塵的容顏透了幾許清貴, 遙遙望去, 便恍如冰潔淵清的世家公子,只是舉手投足間的風姿仍是疏淡, 總叫人覺出幾分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清冷。

    回過神來,她緩緩走近前去。

    “秦姑娘怎作了男子打扮?”

    “追兵在前,喬裝打扮方不易惹人察覺。”秦知白抬眸看向她,目光觸及她略有些倦懶的眉眼,清泠的話語聲便輕緩了一分,“昨夜未曾歇好?”

    楚流景低斂了睫,無甚神色地在她對側坐下,“風雨擾人,難免睡不安穩。”

    停了片刻,又道:“秦姑娘對任何人都是這般關懷么?”

    刻意扮得隨意的語調仍是流露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嗔怪。

    坐于對側的人微微一頓,未曾言語,清明的雙眸定定地望著她,其中神色瞧不出喜怒。

    自知自己失言,楚流景眸光微晃,端過桌上清茶飲了一口,若無其事地笑起來。

    “多言了,姑娘勿怪。”

    秦知白未置可否,眉目淺淡地收了視線,淡聲道:“子夜樓自去歲殺害赤潮幫幫主易江東后,便于江湖中掀起了不少風浪,樓主司危的嗜殺之名更是人盡皆知。

    “去歲秦灣一別,我與司危樓主幾番相遇,卻不見司危樓主對我下何殺手,如今更是未經查驗便隨意飲下我倒的茶水,莫非傳聞中的子夜樓樓主對任何人也是這般毫無戒心么?”

    楚流景面色微僵,望了一眼手中茶水,將茶盞放下,輕咳了一聲。

    “秦姑娘說笑了,傳聞自有其不盡不實之處,我并非濫殺無辜之人,又與秦姑娘毫無恩怨,自然不必如此警惕。”

    “我并非說笑。”

    清微的話語聲落下,秦知白眸光微抬,淡無波瀾地站起了身,“茶中下了不覺眠,應當很快便會起效,既然司危樓主昨夜未曾歇好,便恰可趁此機會好好歇一歇。”

    說罷,她未再停留,徑直朝外而去,行過羅睺身旁時,淡淡地落下了一句話。

    “扶你們樓主上馬車。”

    丁零聲響,盛著茶水的杯盞被打翻在了地上。

    羅睺愕然地望著眼前人走遠,慢吞吞地回過頭,看著自家樓主已然神色昏沉地伏倒在了桌上,嘆著氣走上前去,將她小心扶起。

    “樓主,往后還是莫要自作多情了……”

    楚流景渾身乏力,意識已是一片模糊,任憑手下人將自己朝外扶去,咬了咬牙。

    “……閉嘴。”

    ……

    就如此在半睡半醒間再行了十日,于小暑來臨之際,一行人總算到了東汜。

    東汜位于蜀中與沅榆交界之處,四周群山環繞,川流奔涌,傳聞中的苗疆三山十八寨便藏于此處。

    許多年前,苗寨與外界仍不通連,家家戶戶窮苦荒涼,只能以山中野物與田中收成勉強果腹,直至時任圣女仰阿莎以一己之力修繕苗寨、興建橋梁,令寨中人能夠走出山外,三山十八寨方逐漸變更興盛,東汜也成了干南邊地不可多得的繁盛之處。

    近日正是苗寨一年一度的定情節,不時可見盛裝打扮的苗族男女結伴而行,緩行的馬車沿著開鑿寬闊的道路徐徐進入寨中,外鄉模樣的打扮引來了寨中人好奇的目光。

    許是因著睡了許多日,楚流景身子較之先前好轉了些許,只是因著客棧中那一遭,秦知白對她似比初見時更冷淡了幾分,令她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馬車忽而停了下來,幾名黑苗的護寨人擋在了路前,目光炯炯地看著一行人。

    “什么人?”

    秦知白掀簾而出,取出了隨身攜帶的牙牌。

    “藥王谷秦知白,前來拜見伏瀾祭司。”

    早在幾日前她便傳了信與寨中長老提及到來之事,此刻聽她自報家門,幾名護寨人當即轉變了神態,向她抬手一禮,客氣道:“祭司正在白鶴洞閉關煉藥,兩日后才能出關,還請秦神醫暫時前往九皋麓小住幾日,待祭司出關后便會前來與您相見。”

    “多謝。”

    幾人下了車馬,在一名護寨人的引領下朝前行去。

    為不引人注目,楚流景未再佩戴面具,昳麗絕塵的容顏顯露于人前,一頭霜雪般的白發卻更惹來了不少探究的視線。

    幾名苗族少女好奇地望著她,端量的目光令她心生不悅,抬眼朝旁睨了一眼,卻不曾想這般舉止并未嚇退來人,反倒引得一張花帕擲向了她身前。

    她條件反射地接下了花帕,攢起眉朝扔花帕的少女望了一眼,便聽身旁手下禁不住笑起來,低聲朝她道:“恭喜樓主。”

    楚流景冷眼睇向她,“恭喜什么?”

    羅睺咳了一聲,“此為苗疆女子示好之物,示意著原主對樓主多有青睞,樓主當可憑此花帕前去尋此物的主人,倘若相談甚歡,或許還能成就一段佳緣。”

    聽她此言,楚流景蹙起了眉,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手中之物,下意識看向了走在前方的身影,卻見男裝打扮的人不知何時被一眾苗族少女圍了住,身前擲滿了鮮花,眼下顯然并無閑暇留意其余之事。

    靜默須臾,她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視線,將手中花帕一把拍到羅睺身前。

    “既然這般喜歡他人示好,那你便留著自己去尋佳緣去吧。”

    說罷,便當先越過了被包圍的那道身影,面沉如水地離開了此處。

    九皋麓為苗寨長老居住之地,定情節便在此間的山坳中舉行,三山十八寨所有尚未成婚的適齡男女都可前來參加定情節求取佳緣,于花定情比試中奪得頭名之人更可獲得與圣女相親的資格。

    情意綿綿的笙歌與歡笑聲飄蕩不止,四處盡是載歌載舞的苗族男女。

    楚流景行至遠離人群之處,望著眼前漫無邊際的山林,抬指吹了一聲哨。

    一道清唳隨之自半空傳來,潔白無瑕的云鶴于枝葉間隙間翩然而下,停在她跟前,修長的羽翼緩緩收起,似為表達思念,曲起頸項親昵地在她身前蹭了蹭。

    望著眼前云鶴,楚流景神色和緩些許,蹲下身于它背部輕撫了撫,低聲道:“許久未見,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似聽懂了她所說話語,云鶴張翅清啼一聲,又低首將頭蹭進了她手心。

    林間窸窣聲輕響,一道黑影奔過灌木叢草,輕身躍至楚流景身后,帶著威脅的低吼聲響起,尖銳的利爪探向眼前云鶴,眼看便要將它一把撕碎。

    楚流景抬手攔下了奔來的黑影,警示性地喚道:“霏霏。”

    “嗷嗚……”

    被攔住動作的玄豹嗚咽一聲,頗不情愿地收起了利爪,仰身倒在她身旁,抬爪勾下了她護在云鶴身前的手,看向她的神色很有幾分委屈。

    知曉它是太久未曾與自己見面而心生不滿,楚流景撓了撓它的下巴,放輕了語調低聲哄慰:“這段時日不叫你露面委屈你了,過幾日我便讓羅睺買些雉雞與鹿肉來為你加餐,權當是我賠罪。”

    玄豹瞇起了眼睛,似是被她摸得很是舒適,毛絨絨的尾巴蜷了起來,灰綠色的獸眸瞥了一眼一旁的云鶴,便將身子又往楚流景身前蹭了蹭,很有些耀武揚威的意味。

    瞧見它這副恃寵而驕的模樣,楚流景頗覺好笑,先前躁悶的心緒漸漸平復下來,懶身倚于玄豹身旁,微闔著眸放空了思緒。

    曦光自枝葉間灑落,發絲銀白的人低首倚在玄豹身前,映著淡光的容顏微垂,身旁云鶴俯首而立,宛如山林中化身而來的仙神。

    藏于暗處的威脅便在此刻逼近。

    一條通體皓白的長蛇無聲無息地靠近楚流景身旁,柔軟的身軀于日光下反過冰冷光澤,蜿蜒著攀上她肩頭,張口便要咬入頸間。

    云鶴驟然展翅,揚首啄過蛇身便將它甩到了一旁,一點寒光卻在此時緊隨而至,羊角雕琢成的利刃劃過一道虛影,直直刺向席地而坐的那道身影。

    刀尖與喉間肌膚相隔一線,闔著雙眸的人驀然睜開了眼,暗紅的瞳眸淡無波瀾地睨著眼前人,只抬手輕輕鎖向身前人腕骨,便令襲來的身影無法再近半寸。

    “你是何人?”

    第131章 難過

    難過

    入目所及的是一名穿著黛色苗衣的女子。

    女子頭戴銀器裝點的羊頭骨冠, 腰間懸了一面皮鼓,臉側涂著丹砂紋樣,一頭青絲編成了蝎尾似的單股長辮, 琥珀色的雙眼中盡是殺伐果決的銳氣。

    此刻聽得楚流景開口,她擰起了眉。

    “你并非蠱人?”

    楚流景眸光微挑, 掃過她面上所涂丹砂, 若有所思地斂了眸。

    “鬼師?”

    苗疆人信奉鬼神,每逢年節便會舉行祭祀儀式。

    鬼師為祭祀之職, 善驅使蛇蟲,傳聞其可溝通陰陽、捉生替死, 被苗族眾人視作連通鬼神之人, 平日常跟隨祭司身側, 甚少于人前露面,乃苗疆中最為神秘的一支。

    被點破了身份,女子也不見絲毫慌亂,視線一瞬不瞬地凝著眼前人。

    “你身上有命蠱的味道,你定能救活圣女。”

    話落, 她握刀的手一松,手中羊角刀霎時朝下墜去, 瞬息之間,另一只手反手抓過了刀柄,抬臂便是一揮。

    楚流景目光微冷,不閃不避地望著迫近的冷光, 扼在女子腕間的手只輕輕一點, 便有一道斷裂聲響起, 凝著氣勁的二指陡然彈向揮來的刀鋒。

    “叮”

    一道銀光飛了出去,銳不可當的羊角刀竟就此應聲斷了開。

    持刀之人面色微白, 折斷的腕骨耷拉下去,卻未曾呼痛半聲。

    她緊盯著身前人,空出的手還要打向楚流景胸口,卻聽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清嘯,一道純白的影子于高處飛過,須臾后,林葉間悠悠蕩蕩地落下了一片白羽。

    女子眉目微動,望著半空飄落的翎羽,打出的掌風一時停了住,在楚流景再度抬指點來時,被鎖住的手忽而如蛇一般抽了出來,反手一拍腰間皮鼓,便有一陣嗡鳴聲響起,萬千毒蜂如黑霧一般包裹于她周身,下一瞬,神秘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楚流景未曾追趕,望了一眼空落的掌心,垂手負于身后。

    “軟骨功?”

    窸窣聲響,一道身影輕點而來。

    總算于深林中尋見了離開的人,羅睺松了口氣,行至楚流景身前。

    “原來樓主在此處。”

    以為身前人還在為方才之事惱怒,她婉言勸道:“我知樓主多有不快,只是天色將暗,樓主還是莫要隨意亂跑得好,苗疆畢竟并非熟悉之處,倘若有人對樓主心懷不軌,只怕我等回護不及。”

    楚流景并未應答,走近一塊巨石邊,將釘入其中的半截刀身取了出來。

    “心懷不軌之人已然跑了,只留下了此物。”

    望見她手中斷刀,羅睺當即反應過來,單膝低首跪了下去,面色些許沉凝。

    “是屬下來遲,望樓主責罰。”

    楚流景瞥她一眼,“回回來遲,要你何用?”

    羅睺一噎,還待再說些什么,卻見身前人將斷刀擲到* 了她手中,清和的語調低緩幾分。

    “替我查一查如今的苗疆圣女,看她如今境況如何,可是得了什么絕癥,以及柳鳴岐與苗寨有何關聯。”

    “柳鳴岐?”羅睺面色微凝,抬眼看向眼前人,“樓主可是發現了什么?”

    楚流景神色淡淡,“苗疆鬼師擅巫蠱之術,多以鼓聲驅使蟲蛇,與柳鳴岐極為相似,恐怕他與此地關系匪淺。”

    “屬下知曉了,即刻便會令人前去調查此事。”

    見天色漸晚,楚流景也不欲在此停留過久,以免惹秦知白生疑,她正待令手下人安置好玄豹,還未開口,轉首卻是一頓。

    毛發漆黑的玄豹不知何時離開了她身后,弓著身子匍匐在地上,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一點點接近了立于不遠處的云鶴。

    眼見潔白的鶴鳥距它只有幾尺之隔,它揚身跳起便要將云鶴撲在身下,卻聽得振翅聲響,立于原處的云鶴已然騰飛而起,回首于它頭頂啄了一口,撲出的爪子便再次落了空,令它惱怒地吼叫著追了上去。

    楚流景:……

    罷了,隨它去吧。

    待回到九皋麓當中,暮色已然一片昏暗,正中央點起了篝火,熾烈升騰的火光將四周照得燦如白晝。

    抱著蘆笙的苗族男子正圍于篝火旁吹奏著笙曲,歌聲飄蕩于山坳間,一雙雙身影隨之翩翩起舞,耳旁盡是明媚熱烈的歡笑聲。

    楚流景望著眼前歡歌笑語的人群,攢眉道:“卿娘在何處?”

    羅睺面露難色,遲疑了一會兒,朝人群最為擁擠之處示意了一眼。

    “方才樓主離開時,秦神醫似乎想去尋你,只是還未來得及脫身,便被那名姑娘留了住。”

    紛紛攘攘的人潮間,一道素淡清絕的身影正立于人聲鼎沸處,周遭圍滿了苗寨男女,一名瞧不清面容的女子正與她相對而立,談笑的模樣似乎極為親近。

    楚流景靜了片刻,低斂著睫收回了視線。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羅睺有些猶豫地看了她一陣,似想要開口,卻不知該如何勸慰,最終仍是聽從地低了首。

    “是。”

    最后一絲余暉也沒入天際,天色全然暗了下來。

    披著氅衣的人行至了人群外,于高處的草坡席地而坐,目光散漫地望向人群之中。不遠處的燈火影影綽綽地濺落于她周身,將銀白的發染上了朦朧光暈,本就瑩潤的肌骨更顯剔透,宛如春來前一碰便碎的薄冰,令微垂的容顏也蒙上了一層冷色。

    “外鄉人?”一道清脆的話語聲響起,穿著苗族衣飾的少女坐到了她身旁,一雙明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你為何自己一個人在這?”

    楚流景抬眼瞧她一眼,淡聲道:“你是何人?”

    “我叫南歌,白日里送你花帕的便是我。”少女自報家門后,往她腰間看了一陣,卻未曾尋到自己先前所贈的那塊花帕,不由奇道,“我的花帕呢?”

    “扔了。”

    聽得這般絲毫無意遮掩的回答,少女愣了一會兒,擰起了眉。

    “你這人,好沒有禮數,別人送你的東西就這樣隨意扔了么?”

    楚流景眉目未動,話語聲幾分淡薄。

    “于我無用之物留著也是累贅,苗寨女子都似你這般于情.事一道如此隨意么?”

    名為南歌的苗女哼了一聲,清麗的面容因著氣惱而浮了半抹緋色,額前銀飾丁零作響。

    “我們苗疆女子敢愛敢恨,見到喜歡的便可以表白心意,有什么不好的?難道非要如你們漢人一般扭扭捏捏,有話也不直說,只喜歡讓人猜來猜去嗎?”

    楚流景蹙了眉,直截了當道:“我是女子。”

    南歌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女子又如何?昔年洛奚將軍化名來我苗寨,便是以女子之身贏得了圣女傾心,上一任圣女夫婿聽說也是名女子,圣女亦為了她終身未再婚嫁。你生的比那些男子好看多了,我看著歡喜,找一名令我歡喜之人與我終身相伴,難道不比隨意尋個男子潦草嫁了好么?”

    靜了片刻,楚流景抬手按了按眉心。

    “你說得不錯,是我失言。”

    聽她語氣和緩些許,少女倒也消了些氣。

    “知錯就改,比大雁還要善良。看來你也沒有那么壞。”

    這番不倫不類的言語令楚流景頗有些好笑,“你的官話是與何人學的?”

    “是我自己學的,怎么樣,是不是與你聽不出分別?”少女很是神氣自得。

    白發玄衣的人眉梢微挑,懶聲道:“判若云泥。”

    “什么云什么泥?”南歌未曾聽懂她所說話語,卻也從她懶散的神情中瞧出了她話中之意,撇了撇嘴,卻又似想到什么,目光一亮,“你嫌我官話說得不好?那正好,你是漢人,你可以教我。”

    楚流景把玩著一支白茅草,漫不經心道:“我不會教人。”

    “是不會教,還是不想教?”

    “并無差別。”

    如此疏淡隨意的回應顯然便是推拒之意。

    被她幾番拒絕,南歌不禁有些氣餒,鼓起了嘴:“你與任何人說話都是這樣冷淡嗎?”

    “是。”

    “可我白日里見你與那名阿哥說話時,你分明是在笑著的。”

    一時沉寂。

    散漫的氣氛似有短暫凝滯。

    垂著眸的人眼睫輕點,慢慢抬了首。

    “她不一樣。”

    南歌好奇:“有什么不一樣?”

    身前人未曾言語,容顏沉靜,深湛的雙眸只望著人群中的那道身影,銀白的發絲于肩頭滑落,便似墜入深潭的一片雪。

    這般清寂寥落的神情令少女心中微動,再望了一陣,垂于身側的手緩緩伸出,便撫向了身前人綴著淚痣的眼尾。

    “外鄉人……你在難過嗎?”

    清明的眸光往高處掠去輕淺的一瞥,在望見相依而坐的二人伸手接觸時,素來沉穩的面容便流露出了一瞬凝定。

    “秦神醫?”身旁人察覺了她的失神,輕喚了一聲。

    秦知白唇線緊抿,緩慢斂回視線,安靜片刻,方輕聲道:“無事。”

    似已習慣了她這般清冷的性子,女子笑道:“先前寨中時疫,多虧了秦神醫送來草藥,往后藥王谷若有何需我三山十八寨襄助之處,神醫盡管開口便是。”

    “舉手之勞,烏黎長老不必掛懷。”

    人群中忽而響起熱烈的歡呼聲,一盞盞孔明燈于四周放飛,星星點點的燈火照亮了整片夜空,緩緩飄向高處,宛如亙古不變的星海。

    烏黎望著空中飄蕩的燈火,莞爾一笑,“明日便是花定情的最后一日了,聽聞神醫今歲初與楚家公子成了婚,還不知楚公子今次可曾一同來苗寨?”

    秦知白靜了一會兒,方低聲道:“她身子不便,如今在谷中休養。”

    對這位楚公子的體弱早有所耳聞,烏黎點了點頭,“神醫此行來尋伏瀾便是為了此事吧?”

    “正是。”

    “先前你傳信過后,伏瀾便一直在古籍中翻找你所說的蠱印,想來如今應當有了眉目,秦神醫不必太過憂心,有你這般悉心關懷,想來楚公子應當很快便能痊愈。”

    “承烏黎長老吉言。”

    見正事談得差不多,烏黎也不再多加叨擾。

    “一路奔波,神醫應當也累了,我已令寨中人備好客房了,便早些與來的那位姑娘回房歇下吧。”

    她又看向圍在近旁的一眾人,神色端正幾分,叮囑道:“你們莫要再纏著秦神醫了,讓她早些回去歇息,否則當心我讓阿曼罰你們。”

    聽烏黎這般發話,一眾苗族少女有些戀戀不舍地再望了眼前人一陣,才依順地應下。

    “是,長老。”

    圍聚的人群漸漸散去,秦知白總算得了空,轉首看向高處山坡,卻發現方才還坐于一處的一雙身影已然不知去向。

    她凝了眉,正要前去尋消失之人的下落,卻見一名少女走近了她身前,清透的雙眸亮晶晶地看著她,有些害羞地遞出了一張花帕。

    “神醫阿哥,我能邀你跳一支舞嗎?”

    清挺的身姿一頓,不待秦知白開口拒絕,卻聽身后響起了一道涼薄的話語聲。

    “恐怕不行。”

    腰間微緊,一只手環過她身軀將她拉入了懷中,霜雪般的白發隨風拂至臉側,暗紅的瞳眸自上而下望著她,沉得沒有一絲情緒。

    “她已心有所屬,當無法再許他人。”

    第132章 自重

    自重

    環過腰間的動作太過熟稔, 似以往相伴于身旁的人多次擁她入懷時那般親昵,而望來的視線卻如凝了薄冰的深潭,隱約有一簇火苗于其中躍動, 透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怒沉冷。

    秦知白眸光微斂,靜默片刻, 卻并未掙脫開禁錮于身前的手, 只望向眼前少女,語調輕緩了一分。

    “她說得不錯, 我已有妻子,無法承姑娘好意, 祝愿姑娘早日覓得良人。”

    聽得她這般回答, 少女不免有些失落, 收回了遞出的花帕,卻還是朝眼前人恭敬地行了個苗家禮。

    “謝謝神醫阿哥先前送來的藥草,我大母的病能好全多虧了那些藥,也祝愿阿哥身體安康,與娘子像圣女峰上的相思樹一樣相守百年。”

    秦知白溫言道過謝, 待少女離去,面上神色方微微淡了下來。

    她抬手掙開了身后人懷抱, 眉目清冷地望去一眼。

    “司危樓主是否逾矩了?”

    方才還與他人輕言細語的人轉眼便又換了這般疏離模樣,楚流景氣息凝定,一點點收緊了手,垂手負于身后, 出口的話語聲更低冷一分。

    “秦姑娘果然討人喜歡, 楚公子不過離開半月, 身側便已然又有佳人相伴。”

    秦知白斂了眸,神情幾分寡淡。

    “我與司危樓主并無交情, 閣下此言未免太過僭越。”

    白發玄衣的人目光定定地望著她,須臾,抬起了手撫向她臉側,唇邊挑出了一點笑。

    “我傾慕姑娘已久,倘若秦姑娘并不抗拒同女子親近,何不與我……”

    探出的指尖還未觸及身前人肌膚,便因朝后退開的動作落了空。

    “還請閣下自重。”

    冰冷的話音落下,素淡的身影未再多停留半刻,轉身離開了此處。

    楚流景立于原地,落空的手仍流落在空氣中,周遭歡笑聲不斷,明明暗暗的光影交織于她身側,將微垂的容顏蒙上了一層模糊不清的顏色。

    一道身影自不遠處徐徐走近,清亮的話語聲放輕了些。

    “原來你喜歡的便是那位阿哥?”

    楚流景停頓片刻,慢慢垂下手,面上神情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眼尾卻彎出了一點弧度。

    “是不是很可笑?”

    分明是兩廂情悅之人,卻因心中退避而不得不藏起自己這副惹人厭棄的真容。怯于向心上人坦明一切,又做不到全然扮作毫不相干的另一人,裝模作樣久了,連自己都快要以為那張面具才是她本來的模樣。

    當真可笑。

    南歌未曾聽懂她話中之意,只擰著眉有些不解:“既然喜歡,為什么不直接說?你這樣輕佻的樣子,又有哪個人會把你的喜歡當真?你們漢人果真奇怪。”

    明明先前連她伸手觸碰都要避開,如今卻又裝得這般隨意,阿娘說得對,外鄉人總是讓人捉摸不透,實在不是適合相伴之人。

    可是……

    南歌看著眼前人染了淡光的側顏。

    她生的當真太好看了些。

    少女糾結地皺了鼻子。

    再安靜了一會兒,南歌長出了一口氣,抬起頭目光透亮地看向身前人。

    “阿娘說喝酒可以忘記所有不開心的事,這次來九皋麓我恰好帶了酒來,你想要試試嗎?”

    ……

    二人來到圣女峰下的淺溪旁,尋了塊空曠的草茵隨意坐下,遠處影影綽綽的篝火與人群仍在夜色中歡騰躍動,淡白的月光流瀉于潺潺溪水中,化作了一溪霜雪。

    南歌抱著方才從幄帳里取來的酒,遞了一斛給眼前人。

    “這是我阿娘親手釀的鉤藤酒,與女酒一塊在地里埋了許多年了,是我出生那年釀的,現在應當有十七年了。”

    酒以一只雕刻精致的牛角裝盛,尾部掛了一條紅穗,楚流景接過酒,望著其中隱約可見的澄澈酒液,眸光微微低垂。

    “我曾經也與我阿姐一同埋過一壇酒……如今也有十四載了。”

    南歌舉起牛角飲了一口,被辛辣的味道刺激得吐了吐舌頭,轉頭看向身旁人,“原來你還有阿姐?看來你們關系應當很好。”

    冷淡了一夜的人語氣輕緩了幾分,“是,她待我極好,每每見到吃的玩的總會先念著帶給我,夜里我害怕時便會陪在我身旁,為我講懲惡揚善的俠義故事,教我如何握劍,同我說只要自己手里握著劍便永遠都不必害怕了。”

    聽她徐徐說著,南歌臉上流露出了艷羨的神色,“我也想要阿姐,可我家中只有我一人,阿翁說家里除了我再養不起別的孩子了。”

    有些沮喪地說罷,她又似想到什么,好奇道:“你阿姐與你生得像嗎?”

    眼前人已然這般好看了,只是脾氣卻太古怪了些,若是那樣溫柔良善的一位阿姐,又長得與她相像,定然會很受旁人喜歡吧?

    南歌眼神都亮了一分。

    卻不想身旁人搖了搖頭,“我與阿姐其實并非親姐妹,是她于水上撿到了我,一手將我撫養長大,旁人問起時只說我是阿娘流落在外的孩子,因此我與她全然不像,但她卻待我遠勝尋常姐妹。”

    沒想到瞧來散漫淡漠的人竟還有這樣的過往,南歌驚訝了一會兒,卻又眉眼彎彎地笑起來。

    “你雖然從未見過你阿娘阿爹,可卻有這么疼你的一位阿姐,看來你是一個很有福氣的人。”

    本以為會得到一番安慰,卻不曾想聽到了如此言語,楚流景望她一眼,鼻息間溢出了一點輕笑。

    “你說得不錯,我的運氣一向很好。”

    如妖似仙的容顏因著眼尾勾出的笑而更顯出了些許慵懶風情,南歌不覺有些出神,望了她好一陣,方慨嘆道:“明明笑起來這般好看,做什么總要擺出那副嚇人的模樣?”

    楚流景倚于石邊,抬手飲了一口酒,懶聲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本就該怕我,而不是如現下一般對我諸多疑問。”

    南歌根本不聽她的話,一只手撐在下頜邊,歪了頭看著她,“你愿意與我說這些話,說明你已經將我當成了朋友,我又為何要怕你?”

    楚流景神色淺淡,“我可以與你說這些,也可以在你聽過之后將你殺了,死人總歸不會泄露半點秘密。”

    “你?”少女上下端量她一眼,“你這樣瘦弱的身子,恐怕連劍都舉不起來,又該怎么殺我?”

    空氣似有一瞬凝滯。

    南歌眼前一花,一點涼意瞬息扼上了她喉間,蒼白而瘦削的指骨宛若冰冷的枷鎖緊緊貼于她頸脈,暗紅的雙眼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便如俯視獵物的異獸。

    安靜片刻,扼于頸側的手松了開,近前的身影倚了回去,話語聲些許懶怠。

    “現下知道怕了么?”

    南歌未曾說話。

    心口的跳動于短暫凝定后劇烈地回蕩于胸腔,身后是一片冰涼的濕意,瀕臨死亡的恐懼與無法言明的悸動后知后覺地纏繞上心間,令她恍惚忘了呼吸,連身子都僵滯在原地。

    待心跳漸漸平復,她緩慢回過神,抬起頭方要看向眼前人,卻見一只手拿著牛角酒遞到了她身前。

    南歌愣了一愣,下意識接過了酒,“你……”

    “你替我拿著,我好像醉了。”

    話音方落,握著酒的手失力地垂落下去,倚于石邊的人已然閉上了眼,臉側浮著些許緋色,儼然已是醉倒過去。

    南歌:……

    *

    夜色漸深,熱鬧的九皋麓漸漸安靜下來。

    沿山而建的吊腳樓亮著暖黃燈火,秦知白立于懸出的木廊間,望著山腳下星星點點的火光,一貫沉靜的雙眸壓了隱約暗色,一雙眉也蹙了起來。

    已將近子時,而左近安排的房中卻未有絲毫聲響,早該回房的人遲遲未曾歸來,入目所及的昏暗令她本就清冷的眉目更添了一抹寒涼。

    “叩叩”

    門外忽而響起了敲門聲,秦知白停頓片刻,行至門邊打開了門。

    穿著苗族衣飾的少女站在房外,她望著來人,眼中掠過了一絲異色。

    “是你?”

    南歌一怔,“你認得我?”

    秦知白靜了一瞬,卻并未回答。

    “有什么事嗎?”

    南歌回過神來,“與你一同來的那位阿姐,她喝醉了,你可以去看看她嗎?”

    秦知白一頓,微斂了眸。

    “她在何處?”

    ……

    水聲潺潺的清溪旁,醉酒的人低垂著頭靠在一塊巨石邊上,銀白的發絲垂落于臉側,染了薄薄月光,屈膝倚坐的身姿顯出些許懶怠,猶如屹立于夜色下亙古不變的神像。

    腳步聲輕響,一道影子投落在沉睡的人身旁。

    楚流景微微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落了一張熟悉的面容,下意識的警醒就此煙消云散,她緩慢抬起手,似想要觸碰向來人,卻又忽而頓了住,最終只夢囈般地喚了一聲。

    “秦……知白。”

    映于身前的倒影更放大了幾分,冷香愈加明晰,淺淡的話語聲落在她耳旁。

    “喚我什么?”

    安靜了一會兒,醉酒的人輕聲道:“……秦姑娘?”

    身前人不說話了,楚流景忽而有些委屈,抬起的手輕輕勾上她衣角,身子微微傾斜,低垂的頭便抵在了她肩上。

    “莫要生我氣了……”

    秦知白望著她小心接近的舉止,并未推離,卻也未曾靠近。

    “我為何要生你氣?”

    楚流景張了張嘴,方要回答,卻又遲鈍地反應過來,搖了搖頭。

    “……不能說。”

    靜默了一陣,一雙手攬過了她腰身,楚流景方要坐起身,卻被扣于身側的手禁錮了住,耳畔落下的話語聲清冷。

    “莫要亂動。”

    她抿了唇,依言不再亂動,任憑身前人將她抱起,昏蒙的雙眼因著熟稔而令人心安的氣息再度闔了上。

    有風從臉側吹過,忽明忽暗的光影映于眼前,勾勒成了一副光怪陸離的畫卷。

    待耳旁的聲響從喧囂重歸沉寂,楚流景身子一輕,已然從圣女峰下回到了安靜的臥房中。

    濕潤的暖意漫過眉梢眼角,拿著巾帕的手輕輕擦拭過她肌膚,察覺到近旁身影似要離去,她伸手拉住了身前人的腕,濕漉漉的雙眸虛虛睜了開。

    “別走……”

    須臾安靜,秦知白回眸望著她。

    “再問你一回,喚我什么?”

    楚流景恍惚看著那雙望來的眼睛,雙睫微微掀動,少頃,極輕地喚了一聲。

    “……卿娘。”

    頸間一痛,一點血色自肌膚間蔓延開,熟悉的冷香倏忽靠近,覆來的唇吻過咬出的血痕,低首倚入了她懷中。

    第133章 相思

    相思

    第二日晨, 楚流景被山林間連綿起伏的鳥啼聲喚醒。

    宿醉的余韻令尚未完全清醒的頭腦還有些昏沉,她蹙著眉睜開眼,被曲廊外照進的日光晃得瞇了瞇眸, 心慵意懶地坐起身再緩了一會兒,方隨意取了件衣裳披上, 赤.裸著雙足下了榻。

    苗疆的酒果然烈, 只不過飲了一口便讓她醉得人事不知,昨夜發生之事似乎也斷在了那一口酒后, 只依稀記得醉酒前最后映入眼中的是那名苗族少女驚詫的面容。

    她一只手按在額前,神色懶怠地行至梳妝臺旁, 方要喚人打水來梳洗, 目光隨意一掃, 在望見鏡中倒映出的景象時,卻倏然凝了住。

    “羅睺!”

    房門霎時被推開,一道身影閃入房內低首跪下。

    “屬下在。”

    楚流景神色難看地盯著鏡中,“昨夜是何人送我回來的?”

    垂著頭的人一頓,眼中掠過了一抹古怪神色, 咳了一聲,方低聲答道:“大約是那位南歌姑娘。”

    一時安靜。

    “……大約?”

    “樓主令屬下等人退開, 因而屬下未敢離得太近,便不曾看清……”

    楚流景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冷怒地掃向身前人,話語聲似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

    “你們幾人究竟在做什么, 竟讓一名外人送我回房!?”

    若非考慮到手下幾人就在附近, 她又怎可能放任自己于生人面前喝醉。

    知曉自家樓主眼下當真動了怒, 羅睺身子更壓低了些。

    “屬下見樓主與南歌姑娘相談甚歡,以為……”

    “以為什么?!”

    到嘴邊的話當即止了住, 羅睺微微抬首望了一眼,在瞥見身前人衣襟間的痕跡后,又很快低下頭去。

    “樓主放心,屬下不會與秦姑娘提及此事的。”

    楚流景臉都青了,“滾!”

    得了令,一向八面玲瓏的手下也不再觸她霉頭,立時從善如流地退了出去,離去的同時隨之帶上了房門。

    房內重歸寂靜,披著外裳的人陰晴不定地站在原地,松散的衣襟間赫然可見一處血痕,血痕邊留著隱約齒印,儼然便是他人咬出的痕跡。

    昨夜發生的一切都已然記不真切,唯有頸間的這處咬痕與一場模糊不清的夢留下了依稀跡象。

    夢中她見到的是心上人的身影,擁過她的懷抱仍是輕柔,眉眼發梢都仿佛殘余著那抹熟稔于心的清冷氣息。

    只是卿娘才與她生了嫌隙,斷不可能主動前來尋她,何況她既只將她當作毫無交情的陌生人,又如何會與她這般親近。

    倘若真是那名苗疆的小姑娘……

    楚流景收緊了手,再望了一眼鏡中倒影,有些心煩意亂地一拂發絲,轉身前去衣桁前換了一套衣裳。

    待她穿戴齊整,正欲趁天色尚早悄然離開樓中時,方推開門,卻見到計都迎面走來,手中還拿著一紙書信。

    “樓主,秦姑娘給您寫的信,本是要寄去藥王谷的,被羅睺截了下來。”

    望著那紙書信,楚流景神情一時復雜起來,靜默了一陣,方伸手接過了信。

    “卿娘現在何處?”

    計都低首道:“秦姑娘早便醒了,如今正在正堂用朝食。”

    “我知曉了,你下去吧。”

    待手下人離去,楚流景看著信上所寫的“妻阿錦親啟”幾字,沉默良久,緩緩拆開了信。

    而內里信箋方才抽出,卻聽得琳瑯聲響,幾枚相思子隨拆開的封口掉落在了腳邊,她怔然片晌,低首望向手中信箋,便見信上只寫了一句:

    “玲瓏骰子安紅豆”。

    漫長沉寂。

    楚流景閉了閉眼,拿著信的手漸漸收緊,似有一股難以言明的酸澀于喉間洇開,一點點蔓延至心底,于是便連心口的每一瞬跳動都顯得窒礙。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卿娘……”

    她徐徐蹲下身,將散落于地的相思子一粒粒拾起,連同字跡清雋的信箋一并收入懷中,再停頓了片刻,便朝正堂緩緩走去。

    羅睺離開臥房后,來到了外邊的堂屋中。

    “秦姑娘。”

    男裝打扮的人抬首看向她,“她可醒了?”

    羅睺點了點頭,“樓主方醒,只是瞧來已不記得昨夜發生之事了,我按姑娘所說,并未將姑娘送樓主回房之事告知于她。”

    秦知白略一低首,“有勞你。”

    “姑娘客氣了。”羅睺說罷,遲疑了一會兒,放輕了語調,“姑娘既已知曉一切,為何不直接與樓主言明?”

    秦知白望著手中雕琢而成的相思子,神色幾分淡薄。

    “她思慮繁多,從不輕易將心中之事交托于外,我亦不愿強逼于她。何況幾次三番忘卻我所說之言,也總該長些教訓。”

    羅睺:……

    瞧來清清冷冷的神醫原來竟是這般性情,莫怪能與樓主情投意合……

    看來樓主只能自求多福了。

    忠心耿耿的手下有些憐憫地嘆了口氣。

    一道腳步聲響起,二人話中之人便在此時來到了正堂。

    畢竟做了“叛主”之事,羅睺有些不自然地錯開了望來的視線,低首喚了一聲樓主,便一溜煙地離開了眼下的是非之地。

    “秦姑娘。”

    楚流景瞥了一眼消失在門外的手下,朝不遠處的人緩緩走近。

    秦知白抬了眸,在望見她所穿衣著后,眼中落下了一點深色。

    “正是盛暑時,司危樓主竟還穿得這般厚重。”

    身姿清弱的人今日著了一襲玄色交領長衫,其外罩了一件披風,高高束起的衣襟將脖頸遮得嚴嚴實實,于此炎夏時節,瞧來不免有些怪異。

    聽身前人這般詢問,楚流景神色微僵,無意識地抬手撫了一下頸間。

    “……昨日入睡時未曾蓋好衾被,有些著涼,因此今日便多穿了些。”

    秦知白未置可否,“聽聞司危樓主昨日飲酒至深夜方歸,不想今日竟起得這般早。”

    楚流景一時沉默。

    再安靜了片刻,她似是吐出了一口氣,抬首看著眼前人,輕聲道:“我有話想與秦姑娘說。”

    清泠的話語聲隨之響起,“恰好我也有話同司危樓主說。”

    微微一怔,楚流景道:“秦姑娘先講。”

    秦知白也不曾推辭。

    “昨日司危樓主說傾慕于我,我思慮了一夜,這段時日阿景不在我身旁,難免有諸多麻煩,倘若司危樓主愿意扮作我妻子,或許能省去許多口舌之勞。”

    空氣似有一瞬凝滯。

    楚流景神情凝定,恍惚忘了呼吸,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你讓我扮作你妻子?”

    身前人未曾否認,眸光仍是沉靜。

    “司危樓主意下如何?”

    楚流景唇線緊抿,氣息起伏不定,片刻前收到的書信此刻仍在懷前放著,眼下卻宛如鋒銳磨人的刑器,令她惱得幾欲嘔出血來。

    “我道秦姑娘與楚公子兩心相悅,當對旁人再無他意,卻不想原來只不過是逢場作戲么?”

    秦知白并未言語,對她如此慍惱之態似是無動于衷,只輕輕看她一眼。

    “當不當?”

    攏著披風的人攥緊了手,咬了咬牙。

    “……當。”

    秦知白略一頷首,“來將朝食吃了吧。”

    望著喂到嘴邊的點心,楚流景心下氣悶之意更甚,面無表情地偏開了頭,未再多看身前人一眼。

    “我自己來。”

    ……

    味同嚼蠟地用過飯后,二人便一同下了山,回到了九皋麓正中。

    今日是花定情的最后一日,苗寨圣女與幾名長老都將前來觀看最后一場比試。于比試中登上長桿取得頭花之人便可獲得與圣女相親的資格,因此前來參加花定情的所有苗族男子都很是意氣昂揚,只待于比試中大顯身手,以獲圣女青睞。

    東側高臺上,一名戴著飛鳳銀冠的女子坐于幾名長老身后,身前遮了一層單薄柔軟的帷幔,四周還站著幾名手握苗刀的護寨人。

    綽約的身姿自輕紗后隱約透出,令人看得不甚明晰,而微風拂過時朦朧露出的一角面容,卻叫臺下眾人歡欣不已,齊齊向她唱起了訴情的山歌。

    聽著周遭熱情的歌聲,楚流景心下慍惱已然淡去不少,視線望著帷幔后的那道身影,眸光幽深幾分。

    “此人便是苗疆圣女?”

    先前曾聽陳諾身旁的那名苗族女子提起過寨中想要讓她回去繼承圣女之位,然而如今的圣女瞧來似乎也不過桃李年華,如何這般急切便要另尋他人繼位?莫非與那名鬼師口中的病癥相關?

    似乎看出了她心下所想,秦知白道:“容久圣女體弱多病,患有心疾,雖即位不久,卻已是行不勝衣,我今次前來亦是受邀為她診斷舊疾。”

    楚流景看她一眼,卻未曾言語,方才消散的惱意似又回復了些,于是只作充耳不聞,神色木然地轉開了視線。

    隨著一聲鑼響,比試正式開始,參加比試的所有苗族男子皆爭先恐后地跑向了正中央立起的那處花桿。

    花桿長約數丈,頂部綁著紅綢彩旗,最上方系了一束捆扎好的鮮花,奪得鮮花之人便是比試最終的魁首,可憑借此花登上高臺,贏得向圣女求親的資格。

    圍于四周的人群不斷高聲呼喊,皆在為自己寨中之人鼓舞喝彩。幾名手腳靈活的男子三兩下爬上花桿,于桿上搶得高位,而未曾領先太久,便很快被身后人扯下桿去,只得從頭再來。

    一眾人你追我趕的爭奪間,卻有一名穿著黑苗衣飾的男子立于花桿下一動未動。

    男子望了一眼花桿頂端,躬下身于腳邊拔了一根脈絡粗壯的茅草,只見他撕開茅草葉片捏于手中,將中央細長的葉脈直直對準頂部花簇,須臾后,葉片猛地一拉,葉脈便如飛矢一般疾射出去,不偏不倚地正中了系著頭花的綢帶。

    “哦——”

    如此意想不到的摘花方式霎時引來了一陣歡呼。

    早在數十年前,前任圣女參加花定情之時,圣女夫婿便是依憑過人的武功摘得了* 桿頂頭花。

    只是在此之后,不乏有人效仿她的行徑想要借用外力贏得比試,然而不當的方式卻使得比試之中頻頻有人因此受傷,因而其后幾名長老便定下了規定,不可再帶任何利器參與比試。

    以草作箭射下花簇自然不算違反規定,如此精準的技藝也體現了男子長年累月的用心。

    眼看沒了花帶綁縛的頭花就此掉落下去,正要墜入男子手中,而就在此時,空中卻傳來了一聲清啼,一只渾身雪白的孔鳥自半空飛來,羽翼一振,直直地朝墜下的花簇飛了過去。

    “是越鳥!神女現身了!”

    傳聞中的神鳥于此出現,一眾苗族男女亦驚亦喜,當即紛紛俯身跪拜下去。

    純白的越鳥掠過眾人頭頂,張口銜住了下落的頭花,雙翼一揚,口中頭花當即朝外墜去,于眾人反應不及間,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白發玄衣的女子手中。

    場中一片死寂。

    楚流景望著手中的花簇,微瞇了眸,抬首看向遠處高臺,便見得人群之中,一名面涂丹砂的女子朝她望了一眼,隨即目無波瀾地隱入了后方暗處。

    是她?

    如此變故令在場眾人都有些錯愕茫然,本該分出勝負的頭花竟落入了一名外鄉人手中,且這外鄉人還是名女子。

    幾名苗寨長老相視低語了一陣,回首朝后方說了些什么,不多時,一名苗族少女自帷幔后走出,向臺下高聲道:“神鳥顯靈,為圣女擇得夫婿,因此神鳥之意就是圣女之意,請圣女夫婿登臺,前來為圣女簪花佩帶。”

    “我不同意!”

    一聲清喝響起,一道海棠色身影自遠處輕身飛來,矯捷的身姿幾個起躍,便登上了遮著帷幔的高臺。

    “陳諾,我喜歡你,我不許你和他人成婚,倘若你也對我有意,便跟我走,我會帶你離開,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話音落下,明澈的雙眸定定地望著帷幔中的身影,握著軟鞭的手緊得泛了白,而帳中人卻遲遲沒有反應

    她面色微微發白,略有些清減的面上漾了些許不甘,咬了咬唇,似下定了決心,抬手掀起了眼前帷幔,卻聽身后響起了一道驚訝的呼喚。

    “棠棠?”

    第134章 專情

    專情

    如此熟悉的聲音令阮棠一怔, 下意識回頭望去,便見到了立于臺下的高挑身影。

    “……陳諾?”

    往日性情篤摯的人眼下著了一身鳳鳥圖紋的黑色苗衣,頭戴銀角冠, 臉前遮了一塊越鳥紋樣的神官面具。

    一條銀蛇蜿蜒著纏繞于她手臂及腰間,身后是懸于高處的鹿頭骨冠, 鹿首的陰影投落于她臉側, 便仿佛漫漫長夜間走出的遠古神祇,眉梢眼角俱是令人仰望的神性。

    阮棠緩慢醒過神, 耳際漸漸浮了些緋紅,咬緊的唇不知不覺滲出了些血色, 腦海卻仿佛一片空白。

    既然陳諾在下面, 那眼前的是……?

    她轉回視線, 便望見了一張容顏清雋的陌生面孔,坐于帷幔中的苗族女子回望著她,略有些病弱的面容帶著淺笑,話語聲溫柔。

    “阿妹好像認錯人了。”

    凝滯一瞬,阮棠臉色霎時紅了個透, 僵硬著身子絲毫不敢再回頭去看,抬手捂在眼前發出了一聲哀叫, 腳下一點,便施展輕功離開了此處。

    “棠棠!”

    望著少女離去的身影,陳諾摘下面具,當即追了上去。

    幾番變故惹得在場眾人都有些不知所以, 臺下漸漸響起私語聲, 參與比試的一眾苗族男子皆神色復雜地看向被神鳥選中的那道身影, 議論紛紛間,便聽一道威嚴而沉緩的話語聲自高臺上響起。

    “安靜。”

    年邁的苗族長老目光深沉地望著遠處手握花簇的女子, 待場中眾人靜了下來,便將苗語又換作了漢人的官話。

    “既然神鳥已降下神諭,圣女也并未反對這門婚事,還不知圣女夫婿意下如何?”

    不待被詢問的人回應,眾人矚目間,卻聽一道清微的話語聲明晰響起。

    “恐怕不行。”

    立于女子身旁的人開了口。

    “阿錦與我兩情相悅,亦早有婚約,當無法再回應圣女心意。”

    片晌安靜。

    楚流景怔然地看向身旁人。

    阿錦?

    在觸及秦知白面上淡無波瀾的神色后,她又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只不過是被當作了臨時的替代品。

    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一時涌上心頭,令她不覺咬緊了牙。

    卿娘對自己倒真是專情么……

    既酸又澀地望了身旁人一陣,楚流景眸光沉冷,唇邊卻挑出一點弧度,軟了身倚入身旁人懷中,幽幽道:“是么?”

    纖長的手勾過秦知白脖頸,她定定地望著眼前人面容。

    “只是我卻聽聞秦公子心中早已另有他人,如今又說與我兩情相悅,莫不是同每位姑娘都這般甜言蜜語?”

    交錯的目光相視一瞬,素來清泠的話音便似輕緩了些許。

    “又胡鬧什么?”

    如此和軟的語氣分明與往日哄慰自己時一般無二,楚流景心下愈發氣悶,還待再諷她兩句,卻見咫尺相距的身影覆近前來,低首輕輕吻過了她的眼尾。

    “我心中從來只你一人,又何時有過他人。”

    ……

    九皋麓與圣女峰相連的山徑間,海棠色的身影悶頭不語地徑直朝前走著,明麗的面上仍浮著難為情的緋色,手中軟鞭攥成一團,眉梢眼角俱是羞赧神情。

    仍作打扮的苗族女子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后,口中喚著她的名字,面上滿是擔憂之色。

    “棠棠,你走慢些,山上路不好走,倘若扭傷腳就不好了。”

    阮棠攥著軟鞭,一只手捂著有些發燙的耳朵,絲毫不理會身后人的話。

    “你別跟著我了,我現在不想見你!”

    陳諾不明所以地望著她,“為什么?”

    “不想見就是不想見,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可是我想見你。”

    直截了當的赤誠話語令走在前的少女頓了一頓,一個不留神,腳踩上了松動的石塊,當即身子一歪,嘴里發出了一聲痛呼。

    “棠棠!”

    陳諾快步近前,伸手攬住了她的腰身,攢著眉看向懷中人,神色幾分急切。

    “你沒事吧?”

    連日來的煩悶焦躁盡都在此刻化作了無言的委屈,阮棠雙眼微微發紅,低首在她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惱道:“你個烏鴉嘴,都怪你胡說。”

    陳諾一聲不吭,低眉順目地任她發泄著心中怒氣,肩頭隱隱有血色滲出,將單薄的衣裳洇開了一片暗色,而她卻恍若未覺,只認真地看著眼前人。

    “是我不好,早知你今天會來,我就和長老告假,去相思橋邊接你了。”

    望著她清透的目光,阮棠心下似有什么漸漸化開,耳根愈發滾燙,按捺著起伏的心緒低垂下視線,靜默須臾,輕輕哼了一聲。

    “扭著腳了,怎么辦?”

    “我看看。”

    陳諾扶著她,讓她坐在了近旁的一塊山巖上,而后單膝跪在她身前,一只手捉過扭傷的腳踝,略一用力,便將所著的鞋襪脫了下來。

    沒想到她這般直接,阮棠心口一跳。

    “你!”

    陳諾抬了頭看著她,“怎么了,棠棠?”

    少女咬了唇,手抓著身旁的草葉,停頓一會兒,紅著耳朵轉開了視線。

    “……沒事。”

    陳諾眨了眨眼,確認她的確別無異樣,便重又低下頭去,仔細地端詳起了她腳上傷狀。

    纖細的腳踝被半握于掌心,溫熱的指腹沿著白皙的肌膚一點點向上撫去,小心地落在了略有些發紅的踝骨上。

    “嘶……”

    撕裂般的疼痛令阮棠隱忍地抽了一口氣,本就有些發紅的眼睛當即沁出了淚花,眼睫也染了一層濕漉漉的水光。

    望見她這般受痛模樣,陳諾停下動作,眼中落了些心疼神色。

    “有些紅了,一定很疼吧?我背你下山,讓桑措為你看看,定然很快就會好的。”

    阮棠本就受不得痛,眼下疼得狠了,便也不曾推拒,見著眼前人已然轉過了身,便傾過身子,緘默不言地伏上了她身后。

    確認她抓緊了自己,陳諾站起身,雙手扣在身后人腿側,身姿極穩地背著她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相依的一雙身影行走在浮嵐草木間,明燦的日光透霧而來,將投于地上的倒影恍惚融為了一片。

    行了片刻,阮棠輕聲開了口。

    “我重嗎?”

    陳諾微微一怔,彎著眉眼笑起來,“棠棠怎么會重呢,桑措都比你要結實些,可她在我們寨中已經是最瘦的人了。”

    聽她幾度提及“桑措”這個名字,阮棠收緊了手看她一眼。

    “桑措是誰?”

    陳諾道:“桑措是我阿妹,她是伏瀾祭司身邊的鬼師,從小跟在祭司身旁學習巫術,現在已經是圣女跟前最有名的大鬼師了。”

    環在身前人頸間的手又微微松了開,阮棠側著首靠在她肩后。

    “原來你還有妹妹,怎么先前沒聽你提起過?”

    陳諾笑著:“桑措忙著學習巫術,平日不常回寨,偶爾休息也總是陪在圣女身旁,我見她的時間不多,因此也不知道該同你說什么。”

    再安靜了一會兒,阮棠低聲道:“你方才說你想見我……可是真的?”

    前行的腳步霎時停了住,陳諾偏過頭看著她。

    “當然是真的。”

    阮棠抿起唇角,出口的言語透了些鼻音,語調聽來幾分和軟。

    “不過一月未見,當真這般想我?”

    陳諾搖了搖頭,“不是一月,是一月單六日又十一個時辰。”

    她從來率性直接,不藏心事,對一切得失總是不掛在心上,可自離開蜀中至今,卻從未像這段時日一般將日子記得如此清楚過。

    回到苗寨后的每一日,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曾陪在自己身旁的那道身影,平日里雖仍同往常一般在寨中勞作,可每當閑暇時,眼前便會浮現出那張亦笑亦嗔的面容。

    娜嵐見她整日對著那支白玉海棠簪出神,便打發了她去為花定情的事務幫忙。

    而她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與夜色中放飛的孔明燈時,想的卻依然是那襲明艷的海棠色衣裙。

    棠棠現在在做什么呢?

    她也會和自己在看著同一輪月亮嗎?

    而心中思念的人遠在數百里外的另一端,她無法再得知她每時每刻的喜怒哀樂,于是只能對著月亮出神。

    娜嵐阿姐說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歡,但她覺得自己應當是喜歡棠棠的。

    可是在她離開蜀中時,棠棠甚至不愿再見她一眼,給她寫的信也從來不曾回復過,所以應該是不喜歡她的吧……

    陳諾有些沮喪地垂下了頭。

    “……陳諾,陳諾?”

    提高的話語聲令正陷入失落的人一個激靈回過了神,阮棠皺了眉看她,“你在想什么呢?”

    一向不會撒謊的人有些心虛地偏開了視線。

    “……沒有。”

    阮棠狐疑地打量了她幾眼,“當真沒有?”

    陳諾眼神微微閃爍,面上擠出了一點笑,連忙轉移開話題:“你剛剛是有話同我說嗎?”

    如此手段似乎十分有效,身后人沉默下來,交握在她頸間的手略微收了緊,頓了一會兒,方緩緩問道:“方才我在你們圣女面前說的話你可曾聽清?”

    陳諾轉過頭,茫然地看她,“你說什么了?”

    靜默一瞬,阮棠沒好氣道:“沒聽清就算了。”

    說罷,似乎猶嫌不夠解氣,她又在眼前人頸后咬了一口。

    “呆子!”

    兩人總算下了山,先前齊聚在九皋麓當中的人群已然散去了不少,駐扎在各處的苗人成群結隊地逐一回寨,陳諾背著阮棠前往吊腳樓間,正打算將她安置下再去尋妹妹的下落,誰知二人方經過一處拐角,卻被眼前的景象望得停下了腳步。

    蔭蔽的合歡樹下,長身玉立的身影被扣著手按在了樓臺邊,素來清冷的面容浮了淺淡緋色,下頜被捏著抬起,正被迫地受人親吻。

    “……秦姐姐?”

    第135章 過來

    過來

    日光散落, 貼近的一雙身影陷于影影綽綽的光斑中,腳下盡是飄零堆疊的落花。

    淺淡花香交織于錯落起伏的吐息間,令糾纏的體息也沾染了半分甘甜, 而親昵的舉止卻并未流露出絲毫曖昧模樣,被抵在暗處的人只是予取予求地微抬著首, 半闔的眼睫掩去了其中所有多余神色。

    暗紅的眸一瞬不瞬地望著眼前面容, 將她既不推拒也不迎合的模樣俱都收入眼底,廝磨過唇上的齒尖就此添了一分力, 一抹鮮紅當即于唇上滲出,叫一貫沉穩的人隱忍地輕蹙了眉。

    “秦姐姐!”

    又驚又怒的呼喚聲自不遠處響起。

    楚流景眉目未動, 慢慢吻去了咬出的鮮血, 捏在下頜處的手松了開, 唇邊似挑出了一點薄涼的笑。

    “秦神醫倒果真沉得住性子,被這般對待竟也沒有半分動怒之意。”

    秦知白恍若未聞,神色仍如往常般平靜。

    “司危樓主可滿意了?”

    安靜一瞬,白發垂肩的人輕笑起來,抬指輕輕擦去唇上沾染的血色, 出口的話語聲極為溫柔。

    “能得秦神醫傾心,自是滿意得緊, 只可惜我眼下還需去尋圣女,只能暫且失陪了。”

    說罷,她未再多停留一刻,轉身走向峰頂吊腳樓, 唇角勾起的笑意頃刻蕩然無存。

    “秦姐姐!”

    阮棠在身旁人的攙扶下一蹦一跳地走近秦知白身前, 與離去的人擦肩而過時狠狠瞪了她一眼, 而后轉回首有些急切地看向眼前人。

    “方才那人是誰?她怎能……她怎能這般對你?!”

    秦知白眼睫輕點,緩緩抬了眸, 眼尾似仍殘余著些許潮潤的痕跡。

    “阿錦是我家中人,只是與我玩鬧罷了,阮姑娘不必擔憂。”

    家中人?

    哪有家中人這般玩鬧的?

    阮棠皺起了眉,還要說些什么,而目光在掃到身前人唇上的咬痕時卻又一頓。

    “……楚二怎未陪在你身旁?”

    “她身子尚未好全,便先行回藥王谷調養了。”秦知白說罷,看了一眼少女踮起的左腳,“阮姑娘如何傷了腳?”

    不知為何,阮棠隱約覺得眼前人似乎是在轉移話題,心中一時警鈴大作,隨意擺了擺手便要刨根究底地問下去,而尚未開口,卻聽身旁人很是擔憂地搶先道:“棠棠剛才上山時走得太急,便不小心扭了一下,神醫阿姐能為她看看嗎?桑措現在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尋不見她。”

    秦知白略一頷首,“好,你扶她進房中坐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便將事情說定,阮棠“欸”了兩聲,還未找到機會拒絕,便被陳諾半攬著扶入了一處房屋中。

    待處理過傷勢,秦知白便尋了個理由離開了臥房,始終未曾找到時機詢問的少女坐在床榻邊,被綁上了傷藥的腳輕輕晃了晃,神色很是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陳諾……”

    “嗯?”蹲在她身前檢查傷處的人抬起了頭。

    “我怎么覺得秦姐姐與那女子關系似乎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阮棠攢了眉看著她,“你會讓你妹妹這般與你親近嗎?”

    陳諾想了想,搖了搖頭,而不待阮棠再說下去,卻又道:“但是娜嵐阿姐也常常這般親我臉邊。”

    阮棠:……

    阮棠深吸一口氣,“你以后不許再讓她親你!”

    陳諾眨了眨眼,“為什么?”

    “我說不許就是不許!”

    “喔。”

    ……

    離了山腳后,楚流景眸光暗沉地朝峰頂行去。

    她一面走一面拿出了懷中存放的紅豆信箋,抬手便要將信粉碎,而掌心收緊,手上卻遲遲不曾動作。

    信中所寫字跡于日光下透過紙背隱約可見,低垂的目光掃過紙上墨痕,眼中惱意便更深了一分,泛白的指骨將紙張壓出了道道褶皺,似下一刻便要將其撕碎,而過了片刻,拿著信的手又心煩意亂地將信展平收回了身前。

    玄衣佩劍的手下行至她身旁,低聲道:“樓主,已查清楚了,那只越鳥在離去后飛往了圣女峰方向,屬下于越鳥附近聽得了鼓聲,當正是那名鬼師所為。”

    楚流景閉了閉眼,摒去了心下的煩亂情緒,負手于身后道:“圣女與鬼師一向關系匪淺,當知曉越鳥究竟是從何而來,可她非但未戳破此事,還順水推舟要定下與我的婚事,恐怕此事與她亦脫不開干系。”

    話落,她側眸看向身旁人:“柳鳴岐之事查得如何?”

    計都略微搖頭,“時隔久遠,當年之事查起來有些費功夫,且苗疆到底并非七政所及之處,搜羅消息恐怕還需一段時日。”

    楚流景神色淡淡,“卻也不急,這位圣女既然在我推拒婚事后仍要邀我前往一敘,大約便是早有打算,待我與她見過再說。”

    “是。”

    待行至峰頂的吊腳樓前,楚流景示意手下候在樓外,幾名黑苗的護寨人見是她到來,以苗語向里間說了幾句話,便讓開了道路任她進去。

    再行過寬闊的堂屋與隔間,她便于里側懸出的曲廊上見到了等候她的女子。

    “你來了。”圣女回身望向她,明眸間露出一抹淺笑,“倒是比我想得要快許多。”

    楚流景略一低首,“勞圣女久候。”

    身著苗族盛裝的女子微微笑著,溫柔的眉目宛如春風。

    “是我邀你來的,等你也是理所應當,阿錦姑娘不必多禮。”

    見她這般隨意,楚流景也不過多推辭,抬眸看著眼前人,單刀直入地問:“還不知圣女今日邀我來此所為何事?”

    容久并未直接回答,先朝她莊重地行了個苗家禮,而后方歉然道:“昨日之事,我要代桑措與你賠罪,她也是出于情急才會冒犯于你,還望阿錦姑娘莫要見怪。”

    楚流景不置可否,淡淡道:“圣女對這位鬼師倒很是體貼仁厚。”

    若她只是個毫無武功的尋常女子,昨日恐怕便已殞命在那位鬼師手下,如何還有命在此與她閑談,因此這般不痛不癢的賠罪眼下瞧來便太過偏頗,甚至有些輕慢之嫌。

    聽出了她言語中的淡漠之意,容久也并未羞惱。

    “桑措與我相識多年,與我關系遠勝寨中其他姐妹,我身子不好,她為了治好我的心疾,為我幾番出生入死,甚至不惜以自身試藥。如此情意,的確叫我無法做到全然公允,所以我今日賠罪,也是為我的偏私道歉。”

    這般坦然言語,叫楚流景眉目微動,不知想到什么,安靜了片刻,方道:“圣女今次尋我來,莫非亦是為了我體內命蠱?”

    容久未曾言語,神色沉靜幾分,抬手撫上腰間花帶,略一用力,束縛住上衣的花帶便被解了開,松散的衣襟隨之露出了其下肌膚。

    楚流景微斂了眸,對她如此舉止有些不明所以,方要轉開視線問明緣由,而目光在掠過眼前人肩后肌膚時,神情卻是一凝。

    “……命蠱?”

    身前人肩后蝴蝶骨處,有一道形狀繁復的暗青色圖紋映于其間,圖紋形似長魚,蛇尾有翼,于皓白的肌膚上尤為顯眼,赫然正與她腰后蠱印一般無二。

    見她認出了自己身后的花紋,容久重又穿好外裳,慢慢系上花帶。

    “二十年前,鳳溪苗寨出了一名叛寨人,這人本是伏瀾祭司手下通司,因暗中偷煉禁蠱為祭司察覺,便被逐出了三山十八寨。我彼時尚還年幼,無意間撞破了他煉蠱之事,他為了不走漏風聲,將所煉禁蠱種入我體內,我便因此患上了心疾。”

    楚流景眸光微冷,沉聲道:“此人叫何名姓?”

    “他叫央金,為黑苗苗人,離寨時還未取漢名,只是他們那一脈的漢姓應當是柳。”

    果然正是柳鳴岐。

    楚流景瞇了瞇眸,抬首看著眼前人,又問:“命蠱究竟有何作用?為何那名鬼師說我能救你?”

    容久雙手交握在身后,轉過了身看著山下的村寨,徐徐道:“命蠱被列作禁蠱,便是因為必須以人煉蠱,而大多人并不能承受命蠱腐蝕,往往蠱蟲還未煉成,母體就會因真元耗盡而成。可你不同,你是唯一煉成之人。”

    她轉首看向身旁人,笑道:“傳聞煉成的命蠱可解百病,延年益壽,甚至令死者復生。桑措的金蛇蠱對蠱蟲氣味最為敏感,因此她才會尋到你。”

    楚流景望著她,“你今日尋我來此,是為了讓我以命蠱救你?”

    容久眨了眨眼,眸中掠過了一絲狡黠神色。

    “你可知如何以命蠱救人?”

    “如何?”

    “挖出蠱蟲,用作藥引,而后以煉蠱之人血肉入藥。”

    不疾不徐的話音落下,容久看著眼前人蹙眉的模樣,又似捉弄成功了一般垂著眸輕笑起來。

    “命蠱早已種入幽府,如何能輕易剝離?我即便再有私心,也斷做不到讓另一人為我以命換命,因此阿錦姑娘不必擔心。”

    飛鳳落蝶的銀冠隨她含笑的面容微微搖晃,溫潤的銀光落于眉梢眼角,便叫原本柔和的容顏更顯耀眼明媚。

    容久笑罷,視線落在身前的一條羊角吊墜上,眼中依稀晃過了一抹留戀神色。

    而她再抬起頭,面上神情已然正色些許,清透的目光溫柔而堅定地望著眼前女子,輕聲道:“我自知我已是時日無多,也不想再讓他人為我奔勞,只是我總不愿見桑措為此傷心,因此……我想求阿錦姑娘幫我一個忙。”

    ……

    待談話完畢,楚流景與容久一同走入了堂屋,兩人再低語了幾句,方要就此拜別,卻見面涂丹砂的女子行步如風地走了進來。

    “圣女。”

    望見來人行色匆匆地走近,容久眉目溫軟些許,面上露出了一抹笑。

    “多虧你幫忙,阿錦姑娘已經答應為我治病了,往后你也不必再為我擔心。”

    桑措一怔,亦驚亦喜地望著她,琥珀色的眸中溢出明燦神采,似乎猶自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

    容久微微笑著,伸手點了一下她的眉心。

    “我何時騙過你?”

    桑措呆了一會兒,慌忙朝后退了一步,被丹砂遮掩的肌膚隱隱有些泛紅,局促地抿了一下唇,轉首再看向楚流景,面上神情卻又端肅幾分。

    她抬手自腰間抽出一把羊角刀,將刀柄反轉遞向楚流景跟前,低首單膝跪了下去,不卑不亢道:“我昨日差點傷了你,是我不對,你可以用這把刀還報回來,只要留我一條命,無論傷成什么樣我都不會怪你。”

    見得她如此模樣,容久微微攢了眉,眼中劃過一絲擔憂神色,再看了一眼身旁人,卻到底不曾出言阻止。

    楚流景眉目未動,望著遞到自己眼前的羊角刀,并未伸手去接。

    “圣女已為你求過了情,我也不欲與你多加計較,我既答應了圣女的請求,便不會輕易反悔,你不必如此姿態。”

    被她看破了心中所想,桑措卻也不見窘迫,只將刀收回腰間,叩首朝她拜了一拜。

    “你既然救了圣女的命,便也是我們三山十八寨的恩人,我叫阿曼桑措,往后無論發生什么事,你只要與我說,我定會舍命相報。”

    楚流景略一揚手,一股真氣當即托在了桑措身前,將她叩下的身子緩緩抬了起來。

    “憐取眼前人。你與圣女應當還有話要說,我便不多叨擾了,回見。”

    說罷,孤清散漫的身影便轉身離開了吊腳樓,徑直朝來路返回。

    入夜,羅睺回到下榻的房屋中,見計都已然歸來,而房中卻未曾尋得自家樓主的身影,幾番詢問之后,方在房頂見到了正倚于屋脊對月獨酌的人。

    她輕身躍上房頂,小心地行至楚流景身旁,望了一眼她手旁喝了大半的酒壇,低聲道:“樓主,秦神醫先前說過,您身子不好,不宜時常飲酒。”

    端著酒盞的手一頓,倚于屋頂的人涼涼地瞥她一眼:“你既這般聽她的話,不如讓她來做這樓主如何?”

    羅睺心下一抖,心虛地將頭壓低了些,連忙道:“屬下失言。”

    楚流景也未曾多加責怪,只仰首望著空中明月,緩緩道:“你說,若你身患重病,僅剩半載可活,可你有一心愛之人陪在你左右,你會將你只剩半載之事告知于她么?”

    羅睺想了想,搖了搖頭:“既然已是無法更改之事,倒不如將一切都拋之腦后,起碼余下的日子能過得輕松些。”

    “是么……”

    楚流景微垂了眸,安靜少頃,將手中剩余的酒一飲而盡。

    “再去替我拿壇酒來。”

    見她雖飲了不少酒,目光卻仍是清明,想來當是以內力逼出了體內酒液,羅睺便也不曾多加勸說,起身下了房頂,便去廚下又尋了壇酒來。

    待她拿了酒正要為自家樓主送去,卻見一道身影停在樓外,有些猶疑地朝屋中看來。

    “南歌姑娘?”

    少女愣了一愣,驚異地看著她:“你也認識我?”

    羅睺面不改色道:“上回姑娘來尋秦神醫,我曾見過姑娘一面,大約姑娘已經忘了。”

    “喔。”南歌點了點頭,又往四下看了一眼,便問,“她在嗎?”

    已知曉她說的是何人,羅睺道:“樓……呃,小姐眼下在房頂,我正要去為她送酒,南歌姑娘可是尋小姐有事?”

    南歌并未直接回答,只道:“我自己去找她便好。”

    說著,她走入屋中便要沿著里側的長梯爬上屋頂,而經過羅睺身旁時,卻又停了一停。

    “酒我替你帶上去吧,不用客氣。”

    望著少女捧著酒壇離去的背影,羅睺回過神來,方要上前攔下她的動作,卻見門外又走進了一道身影。

    “阿錦現在何處?”

    一貫八面玲瓏的手下神色僵硬地停在原地,額上已然沁出了一層冷汗,方要扯個謊搪塞過去,卻聽房頂傳來了一聲叫喊:“外鄉人,我又來找你喝酒了。”

    羅睺:……

    秦知白眸光微斂,淡淡道:“好得很。”

    再瞧了一眼一旁換下的空酒壇,她轉過了身。

    “待她回來讓她來房中尋我。”

    “好……”

    待素淡的身影離去,羅睺無聲地尖叫著跑出了門外。

    “大事不好了計都!”

    一直守在門外的人面無波瀾地握著劍,“你偏愛自尋麻煩。”

    羅睺欲哭無淚地伏在墻邊,“好歹同僚一場,假若樓主將我碎尸萬段了你記得為我收尸。”

    計都伸出了手,“一百兩。”

    羅睺咬牙,“奸商!”

    ……

    南歌沿著長梯爬上屋頂,一眼望見了夜色下風流旖旎的那道身影,目光霎時亮了起來,拎著酒壇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

    “外鄉人,我又來找你喝酒了。”

    未曾想到她會出現,楚流景頓了一頓,神色復雜地看向來人。

    “你來做什么?”

    南歌攢起眉,很是不快地在她身旁坐下,“你這人,怎么總是這般沒有禮數?昨日夜里若不是我……”

    話音一頓,她又沒勁地擺了擺手,“算了,你都醉成那般模樣了,想來也不記得發生過什么,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你計較。”

    如此語焉不詳的話令一旁人臉色當即更難看了些。

    “……當真是你?”

    以為她還留有記憶,南歌沒好氣道:“不是我又還有誰?”

    楚流景眸光暗沉,神色陰晴不定,沉默許久,深吸了一口氣。

    “酒后冒犯于你是我之過,可我已有心愛之人,無法再給你任何允諾,若你對我有何怨言,當可現下說清,我會盡我所能做出補償,往后你我也不必再見。”

    聽她這通言語,南歌一頭霧水。

    “你在胡說什么?”

    楚流景眉心緊蹙,“不是我酒后對你做了什么嗎?”

    苗疆少女面色頓紅,一把將手里的酒扔到了她懷中。

    “你在胡說什么?!”

    她又道:“是我去尋了你那位神醫阿哥,昨日夜里將你送回房的是他!”

    楚流景一怔。

    “……什么?”

    ……

    已近子夜,空中星月高懸,九皋麓的燈火已熄了大半,鳴蟲于山林間寂寂地低叫著,夜色一片幽靜。

    一道身影穿過堂屋,于滿目黑暗中悄然回到了臥房,四下寂然無聲,她小心地關上房門,方要松一口氣,卻見燈火忽亮,伸手不見五指的房中霎時一片明燦。

    她僵硬地轉過身,正對上了一雙疏淡的眼眸。

    身姿清挺的人坐于桌旁,腳下臥著正在打盹的玄豹,望出的目光交錯一瞬,聽不出喜怒的話語聲便于房內淡淡響起。

    “過來。”

    第136章 束縛

    束縛

    話音落下, 白發玄衣的身影僵滯地停在原地,視線飄忽地頓了好一會兒,面上方擠出一絲笑, 緩慢地朝前挪了兩步。

    “更深露重,秦姑娘怎未回房歇息, 卻來了我房中?”

    秦知白淡無波瀾地瞧著她, 身上衣裝已換回了往日所著的松霜綠衣裙,出塵的眉目在燈火映照下似更顯出了一分漫不經意, 指尖把玩的相思子朝桌上一放,不輕不重的聲響便讓強裝鎮定的* 人心下一顫。

    “今日傍晚, 我前去他處喂鶴, 發現云鶴正與一猛獸嬉鬧, 此獸恰與我妻子豢養的玄豹生得一樣,而玄豹向來與她形影不離,如今卻出現在此處,還不知司危樓主有何思緒?”

    楚流景喉間發緊,勉力維持著若無其事的神態, 瞟了一眼她腳下的玄豹,方笑道:“東汜多山, 向來野獸繁多,山林中有幾只玄豹卻也不足為奇,虎豹大多形貌相似,或許是秦姑娘認錯了。”

    “是么?”

    秦知白眸光微抬, 拂袖而起, 一步步行至她身前, 逼近的腳步令楚流景不斷后退,身子抵至榻旁, 一個踉蹌,便未及防備地倒在了床榻上。

    素淡的身影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片刻,清泠的話音再度響起。

    “可我并未說玄豹是在山林中發現,司危樓主又是如何知曉的?”

    楚流景神色一僵,額角已沁出了一點薄汗。

    “……如此猛獸,若是出現在人群聚居之處恐怕要引起慌亂,自然只能是在渺無人蹤的山林間,我也只是猜測罷了。”

    秦知白未置可否,再望她一陣,卻又轉了話鋒。

    “聽聞司危樓主近日有些不適,這兩日又夜夜飲酒,恐怕難免傷及身子,我眼下恰好無事,當可為司危樓主施針調養一番。”

    倒在榻上的人心下一緊,見眼前人傾近前來似當真要為她施針,忙撐起身子欲要避開。

    “習武之人飲些酒也算不得什么,秦姑娘……”

    話未說完,身前人抬眸睇來一眼。

    “我準你動了么?”

    清清冷冷的語調令將欲起身的人一時僵在原地,手仍撐在身側,而方坐起的身子卻當真一動不敢再動。

    秦知白收回視線,淡聲道:“將衣裳脫了。”

    楚流景眸光微晃,還欲開口掙扎一二,卻聽身前人又道:“要我為你脫么?”

    靜默片晌,抬起的手緩緩解開了腰間衣帶,衣物摩擦聲輕響,重重衣帛于肩頭滑落,漸漸露出了掩于其下的纖弱腰身。

    燭火幽微晃動,將倒在榻上的人染了朦朧光影,銀白的發垂落于身后,最后一層里衣將落未落地掩于身前,便令頸骨間仍未消退的咬痕清晰無遺地顯露于二人之間。

    微帶涼意的指尖就在此時點上了那處紅痕。

    楚流景身子一顫,隱忍地收緊了手,泛涼的癢意沿著皓白肌膚一寸寸向下落去,停于心口方寸,隨即輕緩地撫上了其間留下的疤痕。

    “這處傷……與阿錦為我擋劍時所留下的傷全然一樣,司危樓主武功高強,不知是在何處受的傷?”

    這般顯而易見的詢問,如何還不知曉眼前人是早便識破了她的身份。

    楚流景抬了首,微紅的眸中壓了濃重暗色,衣著散亂的身軀半仰于榻上,頸項微揚,儼然是全然順從的臣服姿態。

    “卿娘……”

    秦知白眉目未動,“喚我什么?”

    若即若離的舉止令處于下方的人抿了一下唇。

    “南歌都與我說了,昨日夜里分明是你送我回來的……”

    聽她已然知曉一切,秦知白面上神色卻仍是淺淡。

    “這兩日與南歌姑娘日日飲酒,可還讓你滿意?”

    “我未曾……”

    楚流景一時情急,伸手欲要拉住身前人的腕,而睨來的一眼卻讓她伸出的手又頓在了原處。

    “未得我允準,莫要亂動。”

    清冷的話語聲落下,一條白色軟布隨之扔到了她手中。

    “自己將手綁上。”

    楚流景一怔,望見身前人腕間殘留的淺淡紅痕,知曉她是在點自己白日于樓臺邊強迫于她的行徑,點了一下睫,便也不曾言語,依言自行將雙手綁了住。

    縛住的雙手令單薄的身軀反弓出了一道弧度,本就松散的里衣微微滑落,露出半截清弱的腰身,后腰處隱匿的蠱印便似活了過來,游弋于肌骨之間,令白發散亂的容顏更顯出了幾分妖冶之態。

    秦知白垂眸望著她,“我以往是如何同你說的?”

    楚流景低斂了睫,緩緩回答:“要以身子為重……不可輕信他人。”

    “字字句句你都記得清楚明晰,卻從來未見你放在心上。你顧忌繁多,有許多隱秘之事不便與我說,我也不曾強逼于你,可你既決心瞞著我,卻又為了莫須有的緣由這般拈酸吃醋,如此猜疑之態,將我對你的情意置于何地?”

    一字一句的話語叫躺于榻上的人頓了住,清潤的眸光微微抬起,語調中便多了兩分求憐的溫軟意味。

    “我知錯了。”

    銀白的發絲于肩頭微微滑落,將半掩的容顏襯出了些許柔弱之意,縛住的雙手被綁過頭頂,無法擅動的姿態終究令望向她的目光動容了一分。

    秦知白眼睫微垂,抬指撫上她臉側,輕輕撩開了她耳旁的發。

    “今夜喝了多少?”

    楚流景搖了搖頭,依著撫來的動作偏首蹭入她掌心。

    “酒都被我以內力逼出來了,并未當真喝下去。”

    “是么?”

    沉靜的眸子望她片刻,二指勾過她下頜,近在咫尺的身影便傾近前來,低首吻上了她的唇。

    松雪般的冷香霎時侵入唇齒,與微薄酒氣交織于一處,鮮見的主動舉止叫楚流景眸中欲色愈深,任憑身前人掌控了自己,柔軟的舌尖攀纏上那抹冷香,一點點隨之往深處探去。

    覆來的氣息漸漸不似先前平穩,與愈發滾燙的吐息勾勒成了一副曖昧纏綿的畫卷,沉溺于情動中的人還未醒轉,一點刺痛卻忽然侵入感官,咬下的齒尖于唇上轉瞬洇開了一抹血色。

    秦知白緩慢睜開眼,眼尾已然透了一點緋紅,一貫淡薄的唇也染了薄薄水光,而濕潤的眸子望著眼前人,出口的話語卻仍帶了幾分清冷。

    “明知自己酒量不濟,卻屢次三番與他人飲酒,倘若此次并非南歌姑娘這般純善之人又該如何是好?”

    被綁縛住雙手的人輕輕喘息著,抬了眸一瞬不瞬地看著身前人,舌尖輕舔過唇上血跡,將口中腥甜咽下,略微沙啞的話音便依順地響起。

    “往后不會了。”

    太過灼熱的神色令秦知白微抿了唇,錯開了視線不再看她,目光落在她腰后的蠱印處,須臾停頓,指尖便緩緩撫上了那處妖異的暗青色圖紋。

    “你……”

    一只手忽而叩過她腰間,將她牢牢鎖在了懷中,天地瞬間翻覆,方才還柔弱順從的人已然掌控了主導權,俯首吻上了她眉眼。

    望著不知何時掙脫了束縛的身影,秦知白眼睫輕顫,略微著惱地低喚了一聲。

    “云錦!”

    楚流景慢慢吻過她唇角,溫聲道:“卿娘莫動怒,我當真知道錯了,如今身子已養好許多,總該為卿娘賠罪的,如此勞力之事交予我便好。”

    早已知曉身前人慣來愛以示弱的姿態蒙騙他人,卻不想今次還是中了這般陷阱,秦知白眼尾愈紅,還欲再斥她一聲,而乍然落下的吻卻令未出口的話語轉瞬消散在了唇齒間。

    夜色愈深,空氣中隱約漫開絲絲潮氣,山林中一片幽靜,恍惚有一場細雨將至未至。

    錯落的呼吸輕響于臥房中,冷香愈發馥郁,失了力的話語聲斂著輕喘低低響起。

    “……將燈熄了。”

    “我想看著。”

    楚流景吻上她耳邊,將棄于一旁的軟布蒙上了懷中人眼前,略微朦朧的眸光就此被白布盡都掩住,令清冷的眉目更顯出了一分克制意味,抬起的指尖便輕柔地撫開了抿緊的唇線。

    “卿娘安心,一切交給我便好。”

    秦知白雙睫低斂,眼前盡都化作了一片朦朧不清的暗白,其余感官仿佛更加敏銳,清苦的氣息一寸寸纏磨過肌膚,便引她無意識地擁緊了身前人身軀。

    柔軟的唇忽而落在肩頭,令本就隱忍的人驀然收緊了手。

    楚流景望著眼前遺留的舊傷,眸中落了些許憐惜,輕輕吻過已然幾不可見的傷痕。

    “這處傷……便是當年留下的吧。”

    她想到自己肩后的那處箭傷,抬眸道:“卿娘是憑此認出我的么?”

    秦知白微垂著首,玉雪般的頸膚依稀透了一片淡粉,散落的青絲半掩于耳際,氣息輕促,低清的話音隱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啞。

    “鶴園中再見時……我聽見了你以玉笛吹奏的九歌。”

    “原來如此。”楚流景恍然輕嘆,“卿娘總是這般聰慧。”

    溫熱的吐息流連著向下落去,將皓白的肌膚惹出連片霞色,秦知白隱約察覺到身前人眼下意圖,被軟布蒙住的眼睫一顫,伸手便要攔下身前人動作。

    “不可……”

    話音未落,溫軟的觸感卻已探入了深處,突如其來的觸碰令未及防備的人失力地軟了身子,潮意愈重,積蓄許久的雨終究落了下來。

    “卿娘……莫要忍著。”

    “你故意的……”

    “卿娘想要什么,說與我聽,我自會全然照做。”

    “阿錦……”

    淅淅瀝瀝的雨點落在房前屋后,發出琳瑯聲響,將深夜的暗語與糾纏的吐息盡都掩于其中。

    直至天色將亮,燃了一夜的燈火才終于吹熄,被風雨擾得未曾睡好的玄豹低低地嗚咽了一聲,再朝榻上看了一眼,方垂著尾巴懶洋洋地離開了房中。

    第137章 白頭

    白頭

    日漸高升, 雨后的山林一片清潤,沖刷得燦亮鮮明的日光透過隔窗零星落入屋內,朦朧的紗幔間, 纏綿了一夜的人卻仍未醒轉。

    一只手環過仍在安睡的人身后,纖長的指尖沿著半露于衾被外的肩緩慢撫摸過肌膚上留下的每一處紅痕, 撩撥的癢意令伏于懷間的身軀輕動了一下, 闔上的雙睫緩慢睜開,仍透著些許水色的眸光便似嗔又倦地瞧了她一眼。

    “……莫要鬧我。”

    楚流景眼尾彎出一點弧度, 擁過懷中人的身子,低首吻了吻她的眼睫。

    “時辰已不早了, 卿娘可要用些朝食?以免餓壞了身子。”

    倚在懷前的人低低應了一聲, 落下的話語聲是全然未醒的倦懶,

    “什么時辰了?”

    “巳時過半。”

    秦知白輕蹙了眉,羸憊的神思清醒幾分,轉首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朦朧的雙目便漸漸回復清明。

    “竟這般晚了?”

    知她素來克己自持,從未睡到過眼下時辰, 楚流景笑起來,溫聲道:“昨夜到底睡得太晚, 總該多歇一會兒才是。”

    秦知白微微一頓,耳際浮了一抹淺淡緋色,抬眸睨她一眼,話語中便添了一分怪責之意。

    “你身子本就未好, 卻還這般不知節制……若再病了又該如何是好?”

    被嗔怪的人眨了眨眼, 依順地低首聽著訓責, 傾身取來榻旁備好的一盞溫水,仔細試過溫度后, 遞到了眼前人嘴邊。

    “是我貪心了,總該顧及卿娘身子的,卿娘可要再歇一會兒?”

    對她如此順從的作態總是無可奈何,秦知白也不與她細究,就著她遞來的水飲了一口,依著床榻慢慢坐起身。

    “今日伏瀾祭司出關,我約了她商談他事,眼下時辰已近,不好再耽擱下去。”

    薄軟的錦被沿著肩頭向下滑落寸許,露出了肌膚間或深或淺的吻痕。

    楚流景眸中洇開幽微暗色,卻到底念著心上人眼下已是累極,伸手替她重又拉上衾被,起身于她頸后輕吻了一下。

    “我為卿娘穿衣。”

    她放下茶盞,信手自榻旁取了一件外裳披上,銀白的發隨意地散落于肩頭,將本就白皙的肌膚襯得更加剔透,恍若將化的薄冰。

    秦知白望著那抹銀白,眸中漾開點點漣漪。

    “阿錦。”

    楚流景回過身,拿著取來的新衣為枕邊人披上,輕聲問:“卿娘可是累了?”

    秦知白搖了搖頭,任她為自己穿衣,微垂的目光落在她發上,指尖輕輕挽過她肩上白發。

    “你的發……如何會成了這般模樣?”

    她總是記得,當年伏在她榻旁睡著的那名少女,會因她接下了她給的糖便欣喜不已,會在重午時特意為她戴上寄予祈盼的五色繩,便宛如初夏時最耀眼的明日,卻全然不該是如今這般衰頹將盡的遲暮模樣。

    發如霜雪的人頓了片刻,低了眸微微笑著,替她妥帖地系上腰間衣帶,面上神色仍是平靜。

    “許是當年太過年幼,眼見著親人盡去難免有些悲痛,又許是柳鳴岐在我體內種下的那些東西……我也不知我是何時成了如今模樣。總歸保下了一條命來,如今能與卿娘再見,或許已不算太差的運氣。”

    如此殊無波瀾的語氣,叫秦知白眼睫輕顫著閉了閉,低首倚入楚流景懷前,靜默少頃,便似呢喃般輕聲道:“……我會治好你的。”

    “我知曉。”楚流景笑著應下,“卿娘醫術出神入化,乃是當世第一神醫,我自是相信卿娘的。”

    秦知白未曾言語,低斂的雙睫掩下了眼中所有神情,耳邊隱約可聽得身前人微弱的心跳,再安靜了一會兒,她牽起了擁過自己的手,低聲問:“你的脈象,可是師尊所為?”

    楚流景微微一怔,“卿娘是如何知曉的?”

    清微的話語聲徐徐道:“芙蓉閣中你乍然昏迷,我曾探過你的脈,卻并未查出任何異樣,彼時我在閣內香爐中發現了一味香,此香本只是尋常之物,但與其他香藥結合卻有異常強烈的催情之效。

    “如此猛烈的藥性本該極易探明,可你脈象中卻無任何表現,因此只能是使用何種手段改了脈象。而當今世上能逆變脈象令我亦無法察覺之人,大約便只有師尊了。”

    聽眼前人娓娓道來,楚流景不覺笑著嘆了口氣。

    “卿娘這般聰慧,世上又有何事能當真瞞過你的眼睛。”

    笑罷,她也無意再瞞下去,頷首道:“當年我為沈谷主所救后,她為了不叫他人發覺我的身份,便封住了我的經脈,并以太素心經為我改了脈象,子夜樓亦是她于背后扶持。我曾問過她為何要助我報仇,她卻未曾回答,只偶爾酒醉時會握著一只皮影,似是在與那皮影說,她要證明有些話是錯的。”

    秦知白凝眸未語,少頃,抬首看著她,“我知曉你身份之事,你莫要告訴師尊。”

    楚流景點了點頭,“我亦有此意。”

    她到底已不再是昔年那名天真無知的孩童,對人對事早已習慣了保持猜忌,除卻眼前人,或許再沒有第二人能讓她全然放下戒備,即便是沈槐夢,在清楚知曉她的目的前,她也不會盡數坦明一切。

    待兩人收整好衣裝,窗外日頭已高懸正中。

    秦知白坐在梳妝臺前,望著鏡中倒映出的斑駁痕跡,不覺蹙起了眉,著惱地喚了一聲。

    “云錦。”

    楚流景眼皮一跳,瞧著身前人頸間難以遮掩的吻痕,慢吞吞地為她披上了自己平日里穿的氅衣,笑著低聲道:“初次總是少些經驗,往后便不會了。”

    秦知白抿了唇,抬眸睨她一眼,淡淡道:“在你身子徹底好前,不可再這般放肆。”

    楚流景大驚失色,當即放軟了語調纏上她身前。

    “卿娘……”

    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輕快的呼喊自門口掠過徑直去了相鄰的臥房外。

    “秦姐姐!”

    秦知白看著倚在自己身前的身影,一貫沉靜的眸光宛如冰消雪融,凝了一抹和軟春意,任她再擁著自己鬧了一會兒,垂首于她耳側吻了一下,隨即端然地坐起了身。

    “阮棠來了,你謹記身份,不可再同先前那般胡來,莫要叫她瞧出了端倪。”

    主動落下的吻到底讓悶悶不樂的人心中悒郁去了不少,楚流景幽幽地看她一眼,輕嘆口氣,替她整理好被自己壓皺的衣襟,便讓開身子任憑身前人前去推開了房門。

    “阮姑娘。”

    熟悉的輕喚聲響起,叫阮棠愣了一愣,轉首循聲望去,不由露出了些惑然神情。

    “秦姐姐?”

    她又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廂房,“你怎么……方才遇見的那名苗疆妹妹不是說你住在這間房嗎?”

    秦知白神色未變,“阿錦身子有些不適,我今晨來她房中為她施針。”

    阿錦?

    阮棠還待再問,便見一道身影自秦知白身后走出,清和低柔的話語聲隨之于幾人間響起。

    “我名秦錦,是卿……姐姐的堂妹,阮姑娘有禮。”

    望見房中走出的白發女子,阮棠攢起了眉。

    “是你?”

    這名看起來毫無正形的登徒子竟然與秦姐姐是姐妹?莫怪這般親近。

    難不成大家與家中姐妹都這般親密無間?

    阮棠糾結地皺了鼻子。

    秦知白瞧了身旁人一眼,溫聲問:“阮姑娘尋我何事?”

    “我腳傷未好,陳諾不叫我隨意走動,我一個人又悶得緊,便想來找秦姐姐玩會兒。”阮棠有些心不在焉地說罷,又瞧見秦知白穿得比平日似厚重許多,不由關切地看著她,“如今正是盛暑,秦姐姐怎么穿這樣多,可是病了?”

    秦知白一頓,眸光輕晃了晃。

    “……昨日夜里落了雨,許是有些著涼,便多穿了些。”

    見心上人竟用了自己先前的借口,楚流景不覺勾著唇笑起來,在那雙清冷的眸子不言不語地睇來一眼后,又霎時抿住了唇角,輕咳一聲,若無其事地轉開了視線。

    聽得秦知白所言,阮棠正色道:“既然秦姐姐病了,還是快回房好好歇息吧,否則若是病得更重了就不好了。至于這位阿錦姐姐……”

    她一挑眉梢,“左右也是無事,不如就代秦姐姐陪我聊聊天解解悶吧。”

    瞧出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警示神色,楚流景頗覺好笑,面上卻仍是溫和模樣。

    “阮姑娘不嫌棄便好。”

    再與身旁人交代了一番,她便同阮棠走出了吊腳樓。

    一道身影就在此時與二人擦肩而過,瞧不清面容的女子裹著斗篷直直地自前方迎面而來,眼看便要撞上楚流景,卻聽阮棠忽而驚叫了一聲。

    “有蛇!”

    肌膚微涼,一條細長冰冷的金蛇蜿蜒著纏繞上了楚流景腕間,滑膩的身軀微微弓起,眼看便要沿著腕骨鉆入她袖中。

    一只手卻在此時探來,捏住了金蛇頭部兩側,纖長的指骨透著幾分長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低緩平靜的話語隨之響起。

    “金蛇冒犯,還望兩位姑娘見諒。”

    楚流景看向來人,眸光深晦幾分,視線落在她腕間所系的蓍草草環上,若有所思地問:“伏瀾祭司?”

    女子并未否認,掩于斗篷下的面容仍是微微垂著。

    “我來尋秦神醫。”

    楚流景讓開了道路,“姐姐正在房中等您。”

    再道了一聲謝,女子便未再多言,徑直走入樓內,為斗篷所包裹的身影轉瞬消失在了吊腳樓中。

    秦知白候在堂屋當中,望著如約而至的女子,低首朝來人一行禮。

    “伏瀾祭司。”

    “秦神醫。”

    披著斗篷的人行至她身前,手中仍捉著有些躁動不安的金蛇,幾縷白發依稀自斗篷下流瀉,而她卻仍未脫下斗篷,平緩的話語聲徐徐道:“你先前寄與我的信我都看了,我想秦神醫信中所說的中蠱之人應當就是方才樓外的那名姑娘罷。”

    秦知白也未隱瞞,“看來祭司已見過阿錦了。”

    伏瀾略一頷首,“她身上有命蠱的味道,你信中所寫的圖紋便是命蠱種入人體內后形成的蠱印。”

    “命蠱?”秦知白凝了眉。

    “上古傳聞,鯥,棲于山坡,蛇尾有翼,生于脅骨,冬死而復生,其肉食之可藥到病除。而如此傳聞便是來源命蠱。”

    伏瀾道:“命蠱曾是苗疆不傳秘術,因其煉制方法殘忍,后被離兮圣女列為禁蠱。二十年前,寨中有一通司叛寨,私煉禁蠱被我發覺,便帶著蠱書逃離了寨中,你的這位阿妹……大約便是他離寨后所作之惡。”

    秦知白斂了眸,眼底隱隱洇開了一絲寒涼的怒意。

    須彌僧曾為擾亂她心神與她揭露過阿錦那幾年于牢獄中經受的折辱,那些她未曾得見的昏暗與痛楚本已令她不堪細思,卻未曾想心上人所受苦痛遠勝他話中百倍……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如此四載……她竟從來不說。

    低斂的雙睫輕顫著閉了閉,凝定許久,秦知白方緩慢開了口。

    “此蠱可有解蠱之法?”

    伏瀾搖了搖頭,“命蠱以母體真元為食,常人多無法受其折磨,這位阿妹不知為何竟經受住了命蠱侵蝕,如今體內蠱已長成,除卻身死,蠱蟲當無法輕易剝離。”

    一時靜默,秦知白又道:“若我為她種生死蠱呢?”

    伏瀾似有些驚訝,抬首看她一眼,卻又搖了搖頭。

    “生死蠱非有情之人不可用,種蠱人可替被施蠱人承受一次死劫,倘若你對她有情,自然可以命換命替她赴死,只是……”

    苗疆的大祭司停了一停。

    “我方才已用金蛇蠱探查過,你的這位阿妹,體內已有人為她種下了生死蠱。”

    第138章 合歡

    合歡

    吊腳樓外, 楚流景與阮棠走在青石鋪就的山道間,余驚未消的人面上還透著些被嚇著的蒼白,抱著臂嘟囔了一聲。

    “方才那人可真是個怪人。”

    瞧出她眼中的后怕神色, 楚流景笑起來,有意逗她一逗, 溫聲問道:“阮姑娘怕蛇?”

    阮棠一頓, 面色微紅,松開了手一抬下頜。

    “你才怕, 我可是習武之人,區區一條小蛇有什么可怕的?”

    姿容散漫的人點了點頭, “不怕便好, 苗疆山林茂密, 本就是蛇蟲鼠蟻繁盛之地,雨后更是遍地可見蛇蟲出沒。阮姑娘若是怕的話,不當心踩到便不好了,畢竟此物最是記仇,夜里許會爬去你房中, 只待你睡下后反咬你一口。”

    聽她這般說,阮棠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下意識朝四周看了看,勉力維持著鎮定的模樣。

    “你可別瞎說……我怎么沒見著何處有蛇?”

    “是么?”慢條斯理的話語聲悠悠道,“那你腳下是什么?”

    方踩上下一處石階的人身姿一僵,腳下隱約傳來軟滑的觸感, 令她面色愈發慘白。

    一瞬沉寂后, 驚懼的尖叫劃破了山林, 阮棠下意識持鞭甩去,卻不防腳下一滑, 整個身子頓時踩了個空,眼看便要跌下山去。

    楚流景方要伸出手,眼角余光卻瞥見前方走近的一雙身影,眼中不由劃過了一絲興味,抬手拂出一道真氣,便收回手停在了原處。

    “棠棠!”

    “小心。”

    一只手從旁伸出,拉過了將要摔倒的少女。

    阮棠緊閉著眼不敢睜開,耳旁有風掠過,熟悉的呼喊似透過風聲隱約傳入耳中,下一瞬,身子一輕,她便感到自己被人拉入了懷中。

    “你沒事吧?”

    遲滯許久,她恍惚平復下驚悸的心跳,睜眼望去,入目的便是一雙如出一轍的琥珀色眼眸。

    “……陳諾?”

    面涂丹砂的女子微微一怔,似有些驚訝,回頭望了一眼后方的身影。

    “阿姐?”

    本想趕上前來的人慢了半步,看著自己眼前擁在一處的二人,心中莫名涌起了些難以言明的陌生情緒。

    “棠棠。”

    阮棠回過神,發覺自己竟是認錯了人,一時不免有些尷尬,轉首望見一旁走近的身影,心下驚懼才總算消去不少。

    “你怎么才來?”

    她的確被嚇得狠了,眼睛都有些發紅,話語聲透了些綿軟的鼻音,而語氣卻仍帶著幾分強撐的冷硬。

    陳諾抿著唇走近前,伸手扶住了她,瞧見她因著受驚而隱隱泛白的唇色,眼中便落下一抹心疼神情。

    “怎么了?方才聽見你的聲音我便同桑措趕了上來,可是發生什么事了?”

    “還不是……”阮棠轉頭便要控訴一番,伸手一指,卻發現自己方才所踩之物根本不是什么蛇,而是一條橫伸的藤蔓。

    阮棠:……

    楚流景勾了唇角,見戲已看盡,施施然開了口,面上滿是歉然神色。

    “原來只是藤條,我還以為是何處爬來的長蛇,倒叫阮姑娘受驚了,實在是于心有愧。”

    阮棠反應過來,抬首怒視向她,一眼瞧見了她唇邊挑出的弧度,牙都快咬碎了。

    這人分明是故意的!

    桑措蹲下身,以羊角刀割斷了攀爬至石階上的枝蔓,挑起將其甩至了一旁。

    “這幾日雨水多,錦屏藤長得格外快些,外來人若是不察的確容易將其看作蛇蟲,無事便好。”

    聽得這番言語,阮棠總算是找了個臺階下,再瞪了楚流景一眼,方緩聲問道:“這位姐姐是?”

    陳諾眉眼微彎,望著身旁的妹妹,溫聲道:“她便是我阿妹桑措。”

    二人以苗語交談了幾句,桑措轉回首看向眼前人,面上神色端肅了幾分。

    “你就是將阿姐送去藥王谷的好心人?我都聽阿姐說了,這些日子一直是你在照顧她,我代大母與阿娘謝過你。”

    她朝阮棠端正地行了個苗家禮,而后又道:“如果你不嫌棄,還請到我與阿姐的住處來小坐片刻,家中有新近釀好的刺梨酒,夜里煮酸湯魚,幾位恰好可以嘗嘗我們苗寨中的口味。”

    沒想到這姐妹二人性情全然相反,年長的姐姐純善溫和,年紀小些的妹妹反而穩重沉著,阮棠不禁覺得有趣,伸手扶了她一把,便朝陳諾一揚眉梢。

    “你與你妹妹雖長得有些相似,但她瞧來卻比你好像還討人喜歡幾分。”

    陳諾一怔,似想要說些什么,而身前人卻已拉過了桑措的手,與她有說有笑地朝前走去。

    望著走在前方的兩道身影,她眸光黯淡些許,心下沒來由的有些失落,卻聽身旁不緊不慢地響起了一道話語聲。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陳諾愣在原地,抬首循聲望去,便見到方才立于阮棠身旁的白發女子朝她微微一笑,再一低首,方轉身離開了此處。

    一朵合歡花飄零而下,正落在她腳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她看向腳下落花,一時有些出神,一聲呼喊便在此刻自前方傳來,鮮亮明媚的海棠色身影等在不遠處朝她揮著手。

    “陳諾,你怎么這么慢?再不快跟上,我可不等你了。”

    陳諾怔怔地望了一會兒,眼中重又亮起了明透光彩,抬步跨過腳下落花,高聲道:“我來了,棠棠。”

    落后的身影跟了上去,一行人繼續朝前行去,說說笑笑的話語交織回蕩在山林中。

    不多時,眼前便出現了一處獨立于半山腰的吊腳樓,一道身影正于懸出的木廊間輕聲哼唱,幾人還未走近,便已嗅得了一陣撲面而來的誘人清香。

    “好香。”阮棠吸了吸鼻子。

    發覺她們到來,正在木廊上縫補衣物的女子訝然地站起身,面上露出了一抹柔和笑意。

    “你們回來了。”

    楚流景眸光微挑,“容久圣女?”

    容久眉目溫柔,淺笑道:“昨日桑措還說若有機會要請阿錦姑娘來家中小坐以報恩情,沒想到今日便等來了。”

    桑措抬首望去,似瞧見什么,耳尖忽而發了紅,三兩步穿過堂屋走上廊中,自女子手中拿過了剛縫補完的衣物。

    “……這些舊衣早該扔了,圣女身份尊貴,往后還是莫要做這些事了……”

    容久有些無奈地看著她,“你這件祭服穿了多少年了,袖口都磨壞了,也不見你補補。你與阿曼平日里都忙,只我一人閑著無事,其他的重活干不了,不過縫件衣裳罷了。”

    說著,她又嗔怪地睨了一眼,“還不快拿來,我還未把針取下,別扎著你了。”

    平日里冷面無私的鬼師耳根愈紅,訥訥地應了一聲,再低首望了一眼手中衣物,便將祭服聽話地又還給了身前人。

    容久取下縫衣針,以交刀剪斷了最后一處衣線,確認磨壞的袖口已縫補得完好如新,方抬首笑望向后方走來的幾人。

    “廚下正在蒸香竹飯,只是沒想到今日會來這樣多人,桑措也未曾事先與我說過,因此夜里恐怕只能讓大家多用些菜了,幸好還有些雉雞和魚,前幾日采回來的菌子也足夠,湊一桌菜倒是綽綽有余了。”

    同幾人再溫言談笑了一番,她便喊上桑措前去堂前開始準備今夜的晚飯。

    阮棠還為著先前將圣女認作了陳諾一事而有些窘迫,眼下見著兩人離開,總算松了一口氣,朝身旁人悄聲問道:“平日里圣女也與你們住一處嗎?你其他家人呢?”

    陳諾搖了搖頭,“阿娘與大母她們都住在寨中,與九皋麓隔了兩座山呢,我平日是與大母她們住在一塊的,只是前幾日花定情,為了準備節慶祭祀,我便提前搬來與桑措住了。圣女與桑措關系很好,空閑時經常來同我們一塊用飯,只是夜里卻是要回圣女峰的。”

    阮棠恍然地點了點頭,忽然想起初到苗寨那一日身旁人所穿的那套祭服,不由面露好奇之色。

    “娜嵐先前不是說你要回來繼承圣女之位嗎?為何這兩日卻未曾聽你提起此事?”

    陳諾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圣女是祖神選* 中的傳人,不到不得已的時候都不能離開寨中,可我不想一直留在苗寨。”

    阮棠心下一動,似意識到什么,平復的心跳便如先前跌落山巔一般又漸漸擂動起來。

    “……你為何不想留在苗寨?”

    陳諾未曾回答,澄凈的琥珀色雙眸安靜地望著她,其中仿佛藏了春山秋水,星星點點盡是眼前人面容。

    交錯的目光相視許久,她緩緩開了口。

    “棠棠,我……”

    一聲高喊卻在此時傳來。

    “阿姐,柴火不夠了,你替我去底下拿些過來。”

    阮棠:……

    陳諾:……

    到嘴邊的話就這般卡了住,陳諾咽了一下喉頭,再望著近在咫尺的面容,蜜色的肌膚便隱隱泛了紅。

    “我……我先去為桑措拿些柴火。”

    她轉身正要逃開,卻被伸來的手一把抓了住,已沒了耐心的人擰了眉凝著她。

    “不許去,你先給我把話說完!”

    一貫率性直言的人停在原地,任身前人抓住了自己的衣裳,額前的發耷拉著垂了下去,目光飄忽地看向一旁。

    “我只是……”

    話未說完,抓著衣襟的手忽而收緊,陳諾踉蹌著倒了過去,眼前光線驟然暗下,相距咫尺的面容吻了上來。

    第139章 歡娛

    歡娛

    余暉脈脈, 貼近的身影擁吻于浮光落霞中,臉側落了煙嵐般的光影,耳旁似再聽不到任何其他響動。

    落在唇上的吻輕觸即離, 只留下了些微潤澤的痕跡。

    陳諾怔怔地望著靠近又離開的身影,恍惚忘了自己如今身處何地, 隱約感覺到唇上一掠而過的柔軟觸感, 無意識地伸出舌尖輕輕舔了一下。

    甜的。

    凝定的呼吸便仿佛也由此嗅到了海棠花的香氣。

    阮棠慢慢松開手,望見了她下意識的舉動, 白皙的肌膚便浮了一抹后知后覺的霞色,瀲滟的眸光瞧她一眼, 隨即若無其事地轉了開, 輕嗔般道:“不是要去拿柴火么?還不快去。”

    “……喔, 好。”

    回過了神的人彎了眉眼笑起來,清透的雙眸再亮晶晶地望了她一陣,便腳步輕快地轉身下了樓。

    “恭喜阮姑娘得償所愿。”

    從旁響起的話語聲叫阮棠轉過頭望去一眼,容顏冶麗的白發女子倚于曲廊邊展眉而笑,清雋的眉目微微勾著, 合著眼中笑意,竟讓她覺出了幾分真心祝愿的意味。

    念著伸手不打笑臉人, 阮棠便也未再爭鋒相對。

    “多謝。”

    只是先前于合歡樹下望見的畫面仍舊叫她有些在意,于是為了如今不知在何處養病的好友,她還是禁不住意有所指地敲打一番。

    “說到得償所愿,秦姐姐才最是讓人艷羨的。楚二雖然看起來病弱了些, 但對她卻是極好, 從來都是秦姐姐說往東她便不敢往西, 即便眼下無法陪在她身邊,秦姐姐心中除她以外也絕不會再有他人, 你既然身為她堂妹,應該也是知曉的吧?”

    楚流景怔了片刻,彎了眼尾垂眸輕笑起來,銀白的發隨微垂的頸項自肩頭滑落,她笑了一會兒,便抬首應聲道:“阮姑娘說得是,姐姐最愛的人自是楚公子。”

    對她這般莫名的笑意有些不明所以,阮棠奇怪地看了她幾眼,見陳諾抱著柴火自外歸來,也就不再多言,上前去為她卸了柴火,便一同在外收拾起了桌案。

    直至暮色將盡,各式各樣的酒菜便在裊裊炊煙中擺上了桌。

    眾人于二層的火塘邊圍桌而坐,桌案上擺了洗凈的菜蔬與幾疊切得均勻得當的雉雞魚膾。

    火塘為青磚堆砌而成,正中燃著柴火,一口盛著鮮魚紅湯的鐵鍋低懸于火堆之上,鍋中湯汁已沸騰,咕嘟地冒著熱氣,升騰的煙氣與廊外投入的斜暉交織成一片,將滿屋燈火都氤氳成了朦朧霧色。

    看著擺了滿桌的菜肴,阮棠驚詫道:“這些都是圣女做的嗎?”

    容久搖了搖頭,目光溫柔地看向身旁人,笑道:“大多都是桑措所做,我只不過幫著打了打下手,論起廚藝,桑措可是整個九皋麓有名的大廚,有她在時,又哪里輪得到我動手?”

    被這般夸贊了一番,桑措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眸,平日里祭祀所戴的羊頭骨冠早已被摘下,面上所涂的丹砂也擦了個干凈,瞧來再沒有那份苗疆鬼師的端肅神秘,倒多了些尋常少女身上的純澈內斂。

    阮棠撐著下巴感嘆了一聲,轉首看向身旁人。

    “你妹妹雖看起來嚴肅,卻很是心靈手巧,怎么你反倒只會吃不會做?”

    陳諾眨了眨眼,望著對側的妹妹,好脾氣地笑道:“以往在家中都是桑措負責做飯,我干的多是重活,所以廚藝沒她好,不過棠棠想吃的話我也是可以做的。”

    話語中依稀藏了些等待夸贊的意味。

    阮棠未曾言語,視線順著她的身子向下看去,線條分明的腰腹于銀飾圍繞的花帶間隱約可見,她頓了一會兒,眼中便劃過了一絲異樣的神采。

    “偶爾干些重活倒也不錯……”

    “嗯?”陳諾沒能聽清她的話。

    “我說……”阮棠抬起頭,伸手一挑她的下頜,“本姑娘有的是錢,往后不用你再做這些重活了,想吃什么便同我說,我給你買。”

    陳諾目光微亮,方要開口,卻又似忽然想到什么,抿著嘴搖了搖頭。

    “活還是要干的,阿娘腿腳不好,大母又年紀大了,家中只有我能幫忙,否則屋后的那些羊該沒人放了。”

    阮棠無奈地收回手,“那你只說你如今最想吃什么?”

    陳諾笑起來,“想吃龍須酥。”

    阮棠微微一怔,望出的眸光漸漸柔和幾分,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點頭道:“好,給你買。”

    陳諾彎了眉梢,“棠棠真好。”

    一眾人便在這般其樂融融的笑語中用起了飯。

    明月漸上樹梢,苗寨中亮起了成片燈火,星星點點的暖黃火光伴著不知何處唱起的歌聲于山林間回蕩,整座九皋麓一片寧謐。

    桑措還惦記著圣女的身子,趁著容久前去取杯盞,放下碗筷,看向了不遠處的白發女子。

    “敢問阿錦姑娘,圣女的心疾何時能好?”

    楚流景微不可察地一頓,抬起首答道:“大約半載。”

    沒想到時間比自己預料的還要快上許多,桑措亦驚亦喜,卻還忍不住再問了一遍:“竟然這般快?”

    “有伏瀾祭司這么多年的調養,圣女的身子其實比看起來要好上不少,因而只要對癥下藥,自然很快便能好起來。”

    “可我聽祭司說圣女的心疾并非普通病癥,這些年用了不少藥也一直沒能見好,當真半載便能治愈嗎?”

    看出了桑措面上的猶疑之色,楚流景微微笑著,“桑措姑娘即便不信我也該信圣女才是。”

    “可是……”

    一道身影便在此時自堂屋返回,柔軟的指尖一如往常般點上了桑措眉心,眉目柔和的女子笑著拿了杯盞于桌旁坐下,嗔怪般看她一眼,便轉首望向楚流景,笑道:“桑措便是謹慎慣了,一向對我的事情總是放心不下,阿錦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楚流景不甚在意,“桑措姑娘心系圣女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圣女心疾的確沉疴難醫,桑措姑娘對我治病之法一無所知,難免會因此生疑。”

    聽得幾人對話,阮棠好奇地看著她,“你還會治病?”

    楚流景笑而未答,只轉首看向桑措,“借羊角刀一用。”

    桑措雖不解其意,卻仍是依言遞過了腰間短刀,只見白發玄衣的人抽出羊角刀,毫未停頓地于掌心一劃,皓白無暇的掌中霎時涌出了汩汩鮮血,將手下清茶染成了一片殷紅。

    楚流景神色淡淡地收了刀,取出錦帕將手心傷痕包好,垂眸望著盛了鮮血的茶盞,略有些蒼白的臉上便露出了一點淺淡的笑。

    “命蠱可治百病,我的血便是最好的藥。”

    一時沉寂,屋內只剩了火堆燃燒的嗶啵聲。

    楚流景端過茶盞,遞到容久跟前,泛白的唇微張,他人無法聽得的話語便以內力傳入了容久耳中。

    “喝了罷,雖無法治好你的病,但總歸于你身子有益。”

    怔了一會兒,容久目光復雜地看著她,停頓片刻,伸手接過了茶盞。

    “多謝阿錦姑娘。”

    眼見楚流景為了安自己的心而當眾取血為圣女作藥,桑措一時愧疚不已,取過一旁放的刺梨酒,起身行至她身前向她低首一禮。

    “是我冒犯了阿錦姑娘,我先飲了這壇酒賠罪,往后阿錦姑娘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阿曼桑措定然舍命相報,絕無二話。”

    說罷,她舉起手中酒壇,揚起首,將壇中酒一飲而盡。

    望著眼前人如此鄭重模樣,楚流景微微笑起來,重又取了一只茶盞為自己添上茶水。

    “聽聞苗人素來好酒,常以酒傳情、飲酒為樂,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我身子不適,不便飲酒,便以水代酒敬你一杯,愿你與圣女日月相望,百事從歡。”

    話音落下,端著茶盞的手正要舉起,卻聽身旁傳來一聲清喝。

    “等等,喝酒豈能少了本姑娘!”

    阮棠亦站起了身,拿過手旁酒盞,興致昂揚地一舉杯。

    “今日我心中歡喜,定要與你們不醉不歸。這喝酒也得討個彩頭,便祝大家……占得歡娛,歲歲年年!”

    聽她這番言語,圣女與陳諾也笑起來,眾人皆舉起了杯。

    “占得歡娛,歲歲年年。”

    碰杯聲輕響,火光向上躍動了一分,熱鬧的笑語聲充斥了吊腳樓內外,遠處仍有歌聲輕合,喧鬧的聲響飄入了夜空。

    待酒過三巡,火塘中只剩了燃盡的余煙,先前叫嚷得最歡的人眼下已是酩酊大醉。

    陳諾攬過了伏倒在桌上的少女,將她小心抱入懷中,確認她已經睡熟,抬首望向對側幾人。

    “棠棠已經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桑措勉力睜開眼,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

    “阿姐路上小心。”

    容久扶著她又坐下,見她面上滿是醺然醉意,無奈地笑道:“難得見你喝醉,今夜怎么喝這樣多?”

    一向省身克己的鬼師并未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子恍若陳釀的濃酒,片刻,翹起唇角笑了一下。

    “高興。”

    容久微微一怔,笑著垂了眸。

    “你啊……”

    她望著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眼底慢慢浮現了一抹不舍的眷戀神色,抬指輕輕撫過身前人臉側,眼睫輕點,溫聲道:“只是我先前曾答應過長老一件事,待我身子好后,便要去一處很遠的地方為祖神祈福,大約要去許多年,或許很久都無法再回苗寨來了。”

    聽得她這般說,本已有些昏昏欲睡的人又睜開了眼,朦朧的雙目望著她,抬手輕輕握住了她的衣袖。

    “……要去很久么?”

    容久輕應了一聲,“是,很久很久。”

    靜默片晌,抓著衣袖的手又松了開,酒醉的人再笑了笑,依順地低著頭靠在了她身前。

    “只要圣女身體康健便好……我會一直在寨中等著你。”

    容久溫柔地笑著,“好。”

    闔上眼輕輕擁過了她身后,“我也會一直想著你。”

    依偎的倒影交融于明暗燈火中。

    再望了桌旁的二人一眼,楚流景便起身離去,寂然無聲地出了吊腳樓。

    屋外夜色已深,清寂的明月高懸于半空,方踏出樓外的人正撞上了迎面走來的身影,望著盛了月色的明皎容顏,她笑著走近前去。

    “卿娘。”

    秦知白攬住了她,聞到她身上的酒氣,低聲問:“又飲酒了?”

    楚流景搖了搖頭,“未曾。”

    望出的眸光落在她纏著錦帕的左手上,清冷的眉目微微攏了起來。

    “手怎么傷了?”

    “只是小傷,不打緊。”楚流景倚在心上人懷前,鼻尖嗅著那抹熟稔于心的冷香,低斂的雙睫輕輕闔上,安靜片刻,忽而道,“若到了你我分別那日……卿娘能一直陪在我身旁么?”

    纖長的眼睫一顫,秦知白慢慢收緊了手。

    “……我會一直在你身旁,不會離開。”

    短暫沉寂,呢喃般的話語隔著衣襟落下。

    “是……卿娘總會陪著我的。”

    楚流景笑起來,神色溫軟地抬了眸。

    “天色已晚,我們回去吧。”

    她挽過眼前人的手,正欲同她一并返家,卻見夜色中匆匆走來一道身影,手中拿著書信的手下語調沉凝地向她稟報。

    “樓主,沅榆來報,幾大世家向監察司施壓,四大派掌門被害一案將要結案,青云君仍未洗脫嫌疑,因此將于七日后于東市問斬。”

    第140章 相信

    相信

    風雨如晦, 干南多地已接連下了數日暴雨。

    豆大的雨滴砸在監察司的牌匾前,濺開的水花宛如一陣陣白霧,遮蓋了匾額上“守正持廉”的字樣。

    燕回撐著傘走入監察司獄, 獄外看守的監察司候吏已盡都換作了干南巡武衛,為首的巡武衛守備見她到來, 持刀略一低首, 而行過禮后卻并未讓開入獄的道路,只是端然沉靜地看著她。

    “不知燕司事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燕回神色平靜:“四大派掌門被害一案案情尚未查明, 我仍有幾處疑點不清,因而特來向當事者查證。”

    “此案已交由三司審定, 嫌犯明日便要問斬, 依監察司條例, 案件定案后除卻審案之人外,其余任何人皆不可擅自接近嫌犯,燕司事還是請回吧。”

    燕回眸光微抬,滿目清明,“楚不辭尚未認罪, 案情亦仍有諸多疑團,即便三司審定后, 也應有上奏復審一途,這般急于問罪,難免有違明德慎罰之行。”

    守備面不改色,只道:“小人不過奉總兵之命在此把守司獄, 對案情究竟一概不知, 也還望燕司事莫要為難我等。”

    少頃沉寂。

    撐著傘的人緘默地立于原地, 淋漓驟雨打在她周身,將公服的一角洇開了深濃濕意, 而她卻恍若不覺,只握緊了手中克己刀,略有些清弱的面上仍是平靜。

    “當真無法通融嗎?”

    幾名巡武衛面色微變,拔出了隨身刀兵,反著寒光的刀鋒呈合圍之勢將她圍在其中。

    “燕司事何意!?”

    泠然的雨珠擦過刀身,將鋒刃更添了一抹寒涼之意,劍拔弩張間,卻聽后方傳來腳步聲,一道話音隨之沉然響起。

    “住手。”

    守備皺起眉,朝聲來之處望去,在看清來人模樣后卻是一愣,當即持刀跪了下去。

    “簡總兵。”

    戴帽佩刀的男子于狹長甬道間徐徐行來,揚手示意幾人起身,干脆地下了令。

    “讓燕司事進去。”

    為首的巡武衛面露驚訝,抬首看著他。

    “可是……”

    未完的話語被斷然打斷。

    “燕司事一向克己奉公,為人清正,想來當不會做些擾亂司法之事,你們幾人又何必這般不知變通。”

    守備略一躊躇,低下了頭。

    “是屬下愚笨。”

    燕回目視著來人,慢慢松開了持刀的手,略一低首,喚了一聲:“簡大人。”

    簡無鋒轉首望向她,面上神色和緩幾分,抬手抱拳一禮,歉然道:“他們幾人皆是洛下調來的新人,對此地情況尚不熟悉,若言語間冒犯了燕司事,還望燕司事見諒。”

    燕回神色淡淡,“他們也不過恪盡職守,簡大人不必苛責。”

    簡無鋒笑道:“多謝燕司事體諒。”

    他一抬手,令幾人讓開了道路,隨即放低了話語聲。

    “聽聞青云君身陷囹圄,喻舟女俠及幾派俠士皆十分掛慮,燕司事的恩師亦特意寫了信來詢問此事,只是此案到底已經三司問審,無法輕易改判,倘若燕司事能得到更有利的線索,或許還有轉圜之機,今日已是最后一日,還請燕司事盡快。”

    燕回眉目微動,抬首望他一眼,躬身一禮。

    “多謝簡大人。”

    吱呀一聲沉響,監察司獄的門被緩緩打開。

    燕回沿著幽暗逼仄的過道朝內行去,四周皆是高聳的石墻,遠處隱約可聽得囚犯備受煎熬的嘶吼聲,微薄的光線漸漸被幽深的牢獄全然吞噬,待行至虎頭牢外,她方在一片晦暗中見到了那道熟悉的素白身影。

    “楚不辭。”

    困于監牢之中的人慢慢睜開了眼,瞧不清神色的雙眸望她一陣。

    “……你來了。”

    周遭一片沉寂,唯有窄窗外依稀傳來呼嘯的風雨聲。

    往日冰潔淵清的女子倚在死囚暫居的監牢中,一塵不染的白衣早已蒙了塵灰,容顏也有幾分清減,唯獨端坐墻邊的脊背仍是挺拔,令人見之便如臨山岳沉淵。

    燕回停頓片晌,話語聲聽來仍是平穩。

    “三司判決已出,江家與沈家接連施壓,遲遲未能尋到新的線索,他們不得不草草結案。今日已是最后一日,若再無關鍵證據,明日你便要被當街問斬。”

    “我知曉。”

    回應的語氣依舊平靜,燕回收緊了手,抬眼看著獄中身影。

    “我前去辟疫鎮查遍了所有幸存之人,他們皆稱受子夜樓威脅,乃是四大派出手救下了鎮中百姓,鹿鳴驛上下亦無一人能夠與你作證,報案之人聲稱親眼見到你持劍站在宋宴清尸首前,我……”

    話音忽而停頓,她氣息凝定,微微闔上了眸。

    “我沒有辦法了……楚不辭。”

    火光輕晃,收起的紙傘上落下了一滴雨水,輕弱的話音似夾雜了一絲隱藏不住的倦意,一貫沉穩的人低垂了首,眉梢眼角俱是連日奔波的疲憊。

    困于牢中的人身姿微動,似想要靠近前去,放于身前的手頓了片刻,最終卻仍是未曾動作。

    靜默許久,她輕聲開了口。

    “已經足夠了,阿回。”

    楚不辭微垂了眸,清緩的話語聲緩緩道:“此事牽涉繁多,絕非一朝一夕便可查清之事,世家接連施壓,正是因他們已露出太多破綻,無法再隱于幕后,你相信我,只要再有一段時日,我便能掌握當年之事的線索。”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燕回睜開了眼,清寂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信你大公無私,絕不會在查清一切之前便讓自己無端被問罪?還是信你深謀遠慮,如今一時受困也不過是你以身試險的計謀?

    “你說護著我并非有意為之,可你卻始終將我排除在你的計劃外……我有時實在不知你所說究竟是真是假,又或者我從未懂過你,所以走到今日也不過是必然之事。”

    短暫寂靜,略有些干澀的話音輕輕喚了一聲。

    “阿回……”

    眼睫輕點,燕回斂去了眸中所有多余神情,握刀的手微微松開,平靜的話語再問了一遍。

    “你還是無論如何都不愿說出那日與你報信之人的身份么?”

    楚不辭沉默片刻,似壓抑著什么,瞧不出神色地垂下了頭。

    “燕司事請回吧,我有些倦了。”

    持刀而立的人閉了閉眼,終究未再追問下去,被雨水打濕的衣角微晃,轉身朝監牢外走去。

    火光于身側掠過,耳旁已隱約可聽得愈發明晰的風雨聲,通往外界的監門已近在眼前,燕回停了一瞬,便聽得身后傳來了一道極細微的響動聲。

    她回過頭,望見倚于牢中的身影不知何時閉上了眼,一直收緊在身前的手失力地垂落在了一旁,唯有清挺的身姿仍不曾變動。

    燕回瞳孔一縮,倏然回身而去。

    “楚不辭?!

    “來人,把門打開!”

    腳步聲紛亂,典獄拿過鑰匙打開了牢門,燕回快步走入牢內,方一觸及倚坐在石床上的身軀,長久未動的身影便緩慢倒入了她懷中。

    觸手是一片不同尋常的熱意,發燙的體溫隔著單薄的衣物纖悉無遺地傳入了她感官,陷入昏迷的人低垂著頸項,一貫沉穩的面容泛了白,呼吸間亦透著無法忽視的滾燙溫度。

    燕回蹙起眉,緊緊攬過了她腰身,回首看向牢外獄卒,沉聲道:“煩請宋典獄代我去將大夫請來。”

    候在門外的典獄似有些遲疑,欲要開口,卻被望來的目光震了住,透著血絲的雙眸寂然無聲地望著他,他當下不敢再多言,立即轉身出了牢外,前去向簡無鋒請示此事。

    “楚不辭……楚不辭?”

    燕回垂眸看向眼前人,輕喚了幾聲。

    倒在懷中的人未曾回應,一雙眼安靜地闔著,氣息仍是若有似無的輕弱。

    她抿了唇,伸手欲要探向身前人腕脈,落下的指尖方觸及腕骨,視線一掃,卻不經意望見了腳邊遺落的一處舊物。

    一枚劍穗靜靜地躺在石床邊,潔白的流蘇染了斑駁塵灰,于一片晦暗中仍是清晰可見。

    燕回停頓片刻,緩緩俯身拾起了掉落的劍穗,目光落于劍穗上懸系的銀杏玉飾間,映入眼簾的細小燕字便恍似跨越了經年,叫她眼睫輕顫著闔上了眸。

    “阿回,你在做什么?”

    “林前輩不是贈了你一把新劍么?我在為你編劍穗,權當是今歲送你的生辰禮物。”

    “生辰便只得一枚劍穗?”

    “貪得無厭。你還想要什么?”

    “再送我一個名字罷,師尊贈我的這柄劍,我還未想好要叫什么。”

    “你往后倘若做了青冥樓樓主,天下眾人定然莫不知你,不如便叫不識君如何?”

    “不識君?好,就叫不識君。”

    ……

    輕聲笑語的畫面依稀回蕩在眼前,燕回微垂了首,闔上的雙眸隱約流露出了一絲悲哀意味。

    握在掌心的手便在此時輕動了動,倚于懷前的人仍未睜開眼,微弱的呼吸似有些許起伏,短暫安靜,泛白的唇間便模糊落下了一聲低喚。

    “阿回……”

    燕回睜眼看向她,見她似乎有醒轉之意,抬手要探上懷中人脈搏,而垂于掌心的指骨卻微微合攏,輕弱地拉住了她的腕。

    “當年……是我來遲……”

    一息凝定。

    燕回收緊了手,低斂的眼睫輕輕扇動。

    “不必說了……”她輕聲道,“我從未曾怪過你。”

    腕間的舊傷仿佛仍隱隱作痛,挑斷手筋的痛楚與雨水浸濕的冰冷恍惚又再度將她全身包裹。

    倘若明知會走到今天這般地步,當初又是否還會毫不猶豫地送她走上云端?

    如此自問也曾一次又一次浮現于她腦海。

    而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仍是一樣,于是如今漸行漸遠的境地,似乎也便成了無法轉圜的必然。

    昏迷中的人未曾聽得她的回應,握在腕上的手卻漸漸收緊了幾分。

    “小心……洛下……”

    燕回依稀回過神,視線緩慢地望向她,眉目微攢。

    “……什么?”

    一陣腳步聲卻在此時響起,幾名戴帽佩刀的巡武衛由遠及近走來,為首之人手中拿著一塊令牌,一聲令下,身后巡武衛便朝牢內二人圍了上來。

    “薛允判有令,傳喚嫌犯楚不辭。”

    燕回眸光微凜,抬首看向來人,“時辰未到,薛允判當下何故傳喚?”

    “與你無干。”男子一抬手,“將楚不辭帶走。”

    幾名巡武衛正要上前,而一道冷光卻驟然出鞘。

    男子瞇著眼冷視向持刀之人,握著令牌的手垂了下去,冷聲道:“監察司獄內動刀,燕司事莫不是要傷人劫獄?”

    燕回手持克己刀,不閃不避地站在楚不辭身前,深湛的眸光目視著眼前人,話語聲仍是平緩沉靜。

    “楚不辭如今病重,無法接受訊問,依《獄官令》律,當可主司陳牒,請給醫藥救療。”

    男子冷哼一聲,無意再與她多言,朝后退了一步,抬手道:“燕回獄中動刀,阻礙審刑院辦案,已然違犯法紀,將她拿下!”

    話音落下,一眾巡武衛便要上前,而一道素淡身影卻自外行來。

    “住手。”

    男子轉首看向來人,眼中劃過了一絲幽邃的暗色,方要開口,卻有一名獄卒匆匆跑上前來,低首稟報。

    “大人,秦灣關山家主、夕曲裴家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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