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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

    銜霜怔了怔,身子也立時僵住,一時間竟也忘了推開他,只是木著身子靠在他的懷中,感受著他懷里的溫度。

    好奇怪,這個人的手明明是冰涼的,身子卻是溫暖的,甚至還有些發燙。

    就這樣在那人懷中僵持了良久后,她才漸漸地找回了些許神智,慢慢伸出了手,試探著一點一點地推開他。

    誰知霍則衍卻很快便察覺到了她的意圖,反倒將她擁得更緊了些。

    這個人昏迷了這樣久,身上又還受著傷,也不知哪里來的這樣大的力氣。

    銜霜在心中暗暗想著,耳畔卻忽而響起了他的聲音:“銜霜,不要走。”

    “求你,不要走,不要再拋下我……”

    霍則衍的聲音很輕,許是因著昏迷了太久,又微微有些發啞,隱隱夾雜著些許恐懼與痛苦。

    聽著他乞求般的話語,銜霜的心不自覺地顫了顫,也沒再繼續掙開他。

    “好了,好了。”

    垂目看著身前緊緊擁著自己的人,她竟也同從前哄哭鬧時的歲歡一般,為了讓他的情緒平穩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撫著他的背。

    “我答應你,我現下不走就是了……”

    聽著銜霜溫柔清婉的聲音,霍則衍的身子震了震。

    他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如今也只有在夢中,她才不會抵觸自己的靠近,才愿意施舍給自己一個好臉色。

    而這回他夢中的銜霜,竟是能開口說話了。

    夢中她的聲音,同他從前所想象的一般好聽。

    看著她散落在自己肩上的一縷碎發,感受著她時不時安撫似的輕撫,感受著她身上襲來的疏淡幽香,感受著懷中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柔軟與溫暖……

    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又是那樣的真切,真實的幾乎不像是一場夢境。

    他從未做過這樣真切的夢。

    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她,他心中卻隱隱有些害怕。

    他害怕,下一刻,自己便會從這個美好的夢中醒來。

    若是這場真切的夢,可以永遠不用醒就好了。

    他貪戀地想著,也輕聲對懷中的女子道:“銜霜,謝謝你如今還愿意入我的夢。”

    因著擔心這個夢會隨時戛然而止,眼前的人也會隨時跟著一并消失,他便也將一些自認為難以啟齒的話,順著心意說了出來。

    左右這也只是一個夢。

    他想著,又將聲音放得更輕了些,在她耳邊柔聲道:“銜霜,我很想你。”

    “我真的,很想很想你……”

    聽著霍則衍這樣直白的話語,銜霜的耳垂微微有些發燙。

    但他的前一句話,卻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什么“入夢”?

    她正在心中思忖著他這句話是何意,寢殿的門卻恰在此時,忽而被人輕輕打開。

    看見走進來的福順時,銜霜心下一驚,幾乎是下意識地猛然推開了擁著自己的那個人。

    福順站在殿門前,看到將才的那幕情形后,趕忙將頭低了下去,視線一時間也不知該落在何處。

    他心中直埋怨自己行事太過魯莽,聽到寢殿內有動靜時,一心只想著陛下是不是蘇醒了,竟也忘了銜霜姑娘這時候還在里面,就這么直接闖了進來。

    結果現下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不過福順也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裝作適才什么都沒有看見似的,只是干巴巴地笑道:“陛下醒了,當真是太好了!奴才這就去太醫院,去請齊院使過來!”

    他說著,行了一禮后,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走時還不忘將門也給順帶關了上。

    偌大的寢殿內,很快便又只余下了銜霜和霍則衍二人,卻不比先前的那般親密,反倒陷進了一片死寂。

    因著適才的親近被旁人不慎撞見,銜霜的面龐上還帶著一層淺淺的緋紅,許久不曾褪去。

    她輕輕咳了一聲,想要遮掩自己心中的這份不自在,又側過了頭,看向了坐在榻上的那個人。

    適才那個還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口口聲聲訴說著自己有多么想她的人,現下卻只是沉默不語,在對上她的目光時,更是極為不自然地別開了視線。

    就算是將才福順進來了一趟,的確讓氣氛稍微變得尷尬了些,可他的態度,怎么也不至于忽然間轉變的這樣大吧?

    銜霜抿著唇,很是不解地想著。

    錦被下,霍則衍狠狠地擰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受著尖銳的疼痛感傳來時,卻依舊有幾分恍惚。

    其實適才福順推門進來時,他便意識到了這個“夢”的不對之處,心中卻始終不敢真正相信。

    原來方才的那一切,竟不是他的一場夢么?

    原來他眼前的這個人,竟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不是夢境,不再是夢境。

    銜霜竟是真的來了。

    她就這樣安然無恙地坐在他的身側,面色燦若桃花,神采煥然,氣色較起先前,更是好上了許多。

    看來她的病,如今已經悉數好了。

    那只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性,竟成真了!

    初意識到這一點時,霍則衍心中自然是激動難抑,喜不自勝,但不過少頃,他便想起了什么。

    既然銜霜現如今已經病愈了,那么按著先前的交代,福順應當也已經將出宮令牌和盤纏交給了她。

    她應當,早就已經離宮了才是。

    這個時候,她怎么還會出現在宮中?又怎么會出現在自己的身邊?

    而自己,又怎么能以現下的這副樣子和她相見?

    霍則衍知道,銜霜或許不會留意,更已經不會再在意自己如今是什么樣子。

    但他仍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現下的這副模樣。

    他也不知在榻上躺了多少日,現下的模樣看起來定然也狼狽極了。

    怎么能讓銜霜看見,自己現下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

    銜霜絲毫不知他心中所想,在默然了良久后,她終于忍不住轉身面向了他,出聲打破了殿內的這片沉寂。

    “你怎么了?”她問霍則衍道。

    看著他黯然的面色,她忽然想起了適才福順進來時,自己猛地一下推開了他的情形,又有些心虛地問道:“是不是剛剛……扯到你的傷口了?”

    聽著銜霜帶著些許擔憂的聲音,霍則衍有一瞬間的怔然。

    是啊,方才的那些并非是他的夢境,她真的已經能說話了。

    所以,先前昏睡時,他隱約聽見的那些不真切的聲音,竟也是她同自己說的話么?

    斷斷續續地回想起她說過的那些話,他的眸色變了又變,心中也亂成一片。

    半晌后,他終于開了口,卻并未應答她的問題,只是同她道:“銜霜,你的病好了。”

    銜霜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嗯”了一聲,點頭道:“我的病已經好了。”

    她說著,想起了什么,頓了頓又道:“但你現下的身子還未好。”

    霍則衍仿若并未聽見這后半句話一般,又輕聲問她:“福順未將出宮令牌給你么?”

    “給了。”銜霜搖搖頭,簡明扼要道。

    “那……”他看著她,聲音中帶了些不易察覺的期盼,小心翼翼地問她道,“那你為何沒有走?又為何,會來我這里?”

    聞此,銜霜自然能猜到霍則衍想問些什么。

    她看著他現下這副蒼白的面色,便不由得想起他在她病著的那段時日里,是如何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不要命一般地折騰。

    再想起他竟還在那些事情上瞞著她,故意不讓她知道,即便明白他這么做的目的,即便知道他這么做是為了自己,她也還是止不住會有一種有氣無處撒的感覺。

    看著那道小心翼翼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對他道:“霍則衍,因為我得來看你笑話。”

    若是此刻殿內還有旁人在場,聽見她這樣直呼天子名諱,還說了這樣“大不敬”的話語,定然會被嚇得倒吸一口冷氣。

    霍則衍聽到她的這句話時,面色亦凝了凝,卻并沒有什么要動怒的架勢。

    他只是微微有些恍神。

    其實昏睡在榻上時,他似乎,也依稀聽見了銜霜這樣喚自己的名字。

    只是那個時候,他尚且意識朦朧,聽得亦是隱隱約約,太不真切。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稱呼自己,也是她第一次,開口喚他的名字。

    其實,他過去也曾無數次地幻想過,若是她有一日能開口說話了,喚自己名字的時候,會是怎么樣的聲音?

    又會是什么樣的語氣?

    霍則衍回想著這些,思緒也逐漸有些飄遠,直至看著她朝著自己伸出靠近的手時,才慢慢回過了神。

    他一怔,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她到底想做些什么,低低地問她道:“銜霜,你這是……”

    只是他的話還尚未說完,便又止住。

    眼見著她的手觸碰到了自己的里衣,還要往更里面翻去,他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了她的意圖,忙輕輕按住了在自己身前作亂的那只手。

    銜霜動了動,見他的手仍處處攔著自己,不讓自己再往里繼續翻看下去,忍不住抬眸瞪向了他,對他道:“把手拿開。”

    “讓我看看。”她說。

    素來那樣溫和柔順的一個人,現下卻罕見地顯得有幾分強硬。

    霍則衍看著她,心中仍是有些猶豫不決。

    出于本能和私心,他并不想讓銜霜看見自己身上那些猙獰的傷口。

    他不想嚇著她,更不想讓自己在她眼中顯得更加狼狽。

    其實他心里很清楚,眼前的這個銜霜,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因為他的一點小傷,就難過得掉眼淚的姑娘了。

    畢竟她早就已經,不會再心疼他了。

    第72章 第72章

    回想起那個表明心意的夜晚,那把沾滿淋漓鮮血的匕首,以及那個轉身就走,未再多看一眼自己滴血傷口的決絕身影,霍則衍的心仍是隱隱作痛。

    也是那個時候,他才在皮肉之苦和錐心之痛中清晰地認識到,銜霜真的已經不在意他了。

    不會在意他是否受傷,更不會在意他痛不痛。

    意識到這一點后,他便也就此收起了那些用受傷來博取她憐惜的小心思。

    反正她也壓根就不會在意。

    像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又像是為了掩飾些什么,后來他每每再受傷之時,都會刻意避免被她看見。

    只是眼下……

    看著面前態度很是堅決的女子,霍則衍發現,自己竟是有些拗不過她。

    趁著他愣神的這一小會功夫,銜霜已經掰開了他擋著自己的手,又胡亂地扯開了他遮擋著的里衣,看向了他的心口的那片傷處。

    看見白色紗布上透出的斑駁血跡時,她的心也隨之一滯。

    忽然間,她有些不敢再掀開這層纏繞在他心口處的白布,也不敢再去想這白布下的傷口有多深,有多觸目驚心。

    她只是隔著這層白布,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傷處,像是擔心會撕扯到他的傷口似的,動作很是小心輕柔。

    感受著她的手指一點一點地劃過自己心口的傷處,霍則衍的心也似是被什么點起了似的,隨著她溫熱的手,蕩起了層層漪瀾。

    但他仍是極為不自然地低著頭,猜測著此刻銜霜眼中的自己,會有多狼狽不堪?

    他想著,也緊緊攥著拳,有些局促地對她道:“銜霜,別看了……”

    銜霜卻仿若對他的話充耳未聞一般,凝目盯著他的傷處看了許久,直至眼眸開始變得有些酸脹,才緩緩地移開了視線。

    擔心他的傷口受了寒涼,會更不容易好,她慢慢地將他的衣物攏好,掩住了那片尚猶透著殷紅的白布,又抬眸望向了他,開口問他道:“還疼嗎?”

    聞言,霍則衍倏然抬起了頭,正對上了她那雙微微有些發紅的眼眸。

    回想起她適才問自己的那句話,他心中并不太敢相信,只以為是自己一時間沒有聽清,出聲問了句:“什么?”

    銜霜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簾,一邊去掀他腕間的衣袖,一邊悶悶對他道:“我適才是問你,你身上的傷,現下還疼不疼?”

    聽著她重復了一遍那話語,霍則衍心頭猛然一震,渾然未察覺她此刻的目光,已然落在了自己腕間的一道道傷痕上。

    還疼嗎?

    曾幾何時,在雀嶺山下的醫館里,也曾有人這么問過他。

    只是當初那個會心疼他,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銜霜,早就已經被那時的他給弄丟了。

    時至今日,她竟還會問自己這個么?

    她真的還會關心么?

    他凝視著她,靜了須臾,終于按捺不住,輕聲問她道:“我疼不疼,你如今……還在意嗎?”

    聽著這話,銜霜握在他手腕間的手頓了一下。

    明白過來霍則衍的意思后,在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真的很想將他的手直接甩開。

    但看著他腕間一道道顯露于自己眼前的交錯傷痕,她又努力克制住了這份沖動,硬生生地將這口氣給咽了下去。

    她輕輕地放下了他的手,看向他時,卻還是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齒道:“傻子,疼死你好了!”

    “看來高公子說得對。”她心中止不住地越想越氣,“霍則衍,你真的就是個傻子,一個徹徹底底的傻子。”

    哪有這樣傻的人?

    為她落下了滿身的傷痕,為她險些沒了性命,為她不管不顧地做了那樣多,卻還盡數瞞著她,不讓她知道。

    銜霜雖并未回答他的問題,但從她負氣的話語中,霍則衍還是捕捉到了些什么關鍵的信息。

    “高遜去找你了?!”反應過來后,他趕忙急聲問道,“我分明同他說過,他怎么能……”

    他說著,又止住了話頭,只是有些急切地問她道:“高遜都在你面前說了些什么?”

    意識到自己一不留神*說漏了嘴,銜霜抿了下唇。

    但她本也沒想著,要在霍則衍面前假裝不知道那些事情,索性也就趁著這個時候同他將話挑明,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道:“總歸,你瞞著我做的那些傻事,我都已經知道了。”

    “不過你也別怪高公子,人家也只是一片好心。”她又對他道,“若不是他追出宮外告訴我這些,這些事情,你究竟還想要瞞著我到什么時候?”

    追出宮外……

    所以,她其實原本已經離宮了,只是如今又回來了,是么?

    霍則衍想著,耳邊又響起了她沒好氣的聲音:“還是你打算,一輩子都不讓我知道這些事情?”

    聽著她的一聲聲“質問”,他忽然有些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看著她,輕聲道:“銜霜,對不起。”

    “同你隱瞞了這些事情,是我不好。”他說。

    許是不曾想到霍則衍也不辯解幾句為她思慮的苦衷,道歉竟道得這樣干脆利落,銜霜不由得有些意外,心中的氣也隨之消散了些許。

    她正想著同他再說些什么,卻聽見他又再度開了口:“所以你如今回來,便是因著知道了這些事情嗎?”

    銜霜一頓,剛動了動唇,寢殿的門外卻忽而響起了清脆的叩門聲。

    她估摸著應當是齊院使來了,忙起身前去開門。

    果不其然,的確一如她所料。

    齊院使見到她時,面上雖有些訝異,但仍是躬下了身子,恭敬地朝里頭道:“微臣見過陛下,見過皇后娘娘。”

    聽著“皇后娘娘”的這個稱呼時,銜霜愣了一下,直至身后那人出聲吩咐“平身”才反應了過來。

    她趕忙擺了擺手,含笑同齊院使解釋道:“齊院使誤會了,我如今,早就已經不是什么皇后娘娘了。”

    “陛下將將蘇醒不久,齊院使快瞧瞧看,陛下如今的身子,可好些了?”

    她說著,也側頭看向了坐在榻上的霍則衍,看著他不知因何而暗淡下來的眸色時,笑意不自覺地斂了斂。

    不過她很快便回過了神,牽著唇將齊院使請了進來。

    看著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為霍則衍請完脈,銜霜忍不住有些擔心地詢問道:“齊院使,陛下如今可還有恙?”

    齊院使捋了捋胡須,開口道:“陛下龍體已安,早前遲遲未醒,皆因心結所致,而今心疾既解,再進藥石十日,龍體想來不日即可康愈。”

    聽著齊院使的話語,銜霜原本還有些憂慮的心總算徹底安定了下來,卻又隨著這話,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原來霍則衍的那塊心病,竟當真是因為自己么……

    銜霜想著,心緒亦略微有些不平穩,連齊院使是何時告退的都不曾留意。

    看著福順端著煎好的藥走進來時,她站起了身,對他道:“福順公公,我來吧。”

    福順心中雖有些驚詫,但也仍是應了一聲“是”,恭敬地將那藥碗雙手呈給了她,退了下去。

    望著寢殿的門被輕輕帶上,銜霜端著沉甸甸的藥碗,慢慢地坐在了霍則衍的榻旁。

    她舀了一勺藥,放在唇邊碰了碰,見這藥已算不得太燙,便將盛著藥的瓷勺,遞到了他的唇邊。

    看著她的這個舉動,霍則衍驚了一下,下意識地張口道:“銜霜,你……”

    見他并未喝下那勺藥,銜霜蹙了蹙眉,問他:“怎么?你居然,也會怕藥苦嗎?”

    說來她心中也有幾分感慨,先前躺在榻上的那個人是她,而端著藥碗的人是霍則衍。

    今時今日,這位置倒是轉過來了,輪到她來“逼”著霍則衍喝藥。

    想起先前自己生病時,霍則衍是如何逼著自己喝下那樣苦的藥,又是如何將那苦藥一口口“喂”給了自己,她的面頰不覺間又有些微微發燙。

    不過好在,借著今日的這個機會,自己也總算可以小小地報一下先前的仇了。

    她一定,一定要親眼看著霍則衍喝完這碗藥,一滴都別想著給她剩下!

    銜霜這么想著,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懸在空中的手酸了。

    她揚著壓不下去的唇角,心情也很是愉悅,故意拖長了語調,對他道:“陛下,良藥苦口,為了龍體能夠早日康愈,就需得遵從醫囑,好好喝藥。”

    “陛下,還是快把這藥喝了吧!”

    聽著她的這番話語,再垂目看著送至自己唇邊的那勺藥,霍則衍這才明白過來,她這是要喂自己喝藥。

    不曾想到自己如今竟還會有這樣好的待遇,他心中不免有些受寵若驚,趕忙喝下了她遞來的那藥,彎著唇,溫聲對她道:“銜霜,這藥一點也不苦。”

    這藥不苦?

    聽著霍則衍這話,銜霜險些沒能拿穩手中的藥碗。

    這怎么可能?

    適才她試溫度時,分明也淺嘗了一下這藥的味道,這藥明明就苦得要命,比起她先前喝的那些藥,還要更苦上幾分。

    霍則衍居然覺得這藥不苦?

    難道是他又想在自己面前逞強,才故意這么說的?

    銜霜思忖著,不信邪地又一連喂了他好幾口,他卻只是一口口喝著,始終未皺一下眉頭,面上甚至還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一副心情尚佳的樣子。

    仿佛自己喂給他的,不是苦藥,而是甜羹似的。

    怎么會這樣?

    難不成,是霍則衍昏迷了太久,連帶著味覺也出現什么問題了?

    那碗沉甸甸的藥,轉眼間已然見了底,銜霜心中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次的喂藥,和自己想象中的也實在太不一樣了。

    她將空了的藥碗擱置在了榻旁的案上,看到同樣被放置在案上的同心鎖時,她神色微凝,目光也一時有些移不開來。

    她輕輕拿起了那個同心鎖,摸了摸上頭的那道裂紋,問身后的人道:“都已經這么舊了,上回不是說讓你扔了么?怎么到現在還留著?”

    因著背著身子,銜霜便也看不見身后那人現下的神情。

    她說著,忽然間想起了什么,又對霍則衍道:“上回我答應過要做一個新的給你,但后來……后來給忙忘了,等我改日得空了,再做一個新的補給你吧。”

    說完這話后,又過了好一會兒,那人卻始終未應答。

    銜霜對他的反應不免有些始料不及,正想著轉過身子,看看那個人這會到底在做什么時,身后沉默了許久的人,卻忽而開了口,輕聲問她道:

    “銜霜,你這次回來……還會走么?”

    第73章 第73章

    許是不曾想到霍則衍會忽然問自己這個問題,又或是本就不曾考慮過這個問題,銜霜把玩著同心鎖的手,也隨著他的這句發問微微頓住。

    她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同心鎖,側過了身子,看向了身后的那個人,而他此刻也正目不斜視地望著她。

    霍則衍凝望著眼前的女子,帶著些許期盼的心高高懸起,如同緊緊繃著的風箏線一般,就連先前還冰涼的手心,現下也緊張得滲出了汗水。

    他將手緊緊地握成拳,像是等候判官的最終審判似的,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可七上八下地等待了許久,也始終未等到她作聲,他到底是有些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再度開了口,又重復了一遍適才的那個問題。

    “銜霜,你還會走嗎?”

    他聲音中夾雜著的緊張與不安實在太過明顯,銜霜靜了少時,終于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出聲對他道:“總歸……總歸在你身子好之前,我不會走就是了。”

    在他身子好之前,她不會走……

    所以,她最終還是要走。

    就算她現下因著他的身子尚未康愈,暫且留了下來,留在他的身邊,可她終究還是會離開這里,離開自己的。

    意識到這一點后,霍則衍懸著的心蒙上了一層失落,也重重地跌落了下來。

    在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希望,自己的身子好不起來。

    要是他的身子一直這樣不好的話,那她是不是,也就永遠都不會走了?

    他想著,腦海中也不自覺地冒出了這個念頭。

    然而這個念頭將起,銜霜就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似的,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補充道:“不過——”

    “不過我若是知道,你故意折騰自己,硬拖著身子不肯好的話,便收回這句話,立刻就走。”她正色對他道。

    聽著她的這句話,霍則衍趕忙打消了那個將將冒出來的念頭,同她保證道:“銜霜,我不會的。”

    銜霜沒有再說話,也未再看他,視線落在了透過窗欞斜斜揮灑下的一縷殘陽上。

    已至傍晚時分,她竟不知不覺間,在明和殿里待了整整一個下午。

    按著她原先的打算,回宮不過只是來看上一眼,而到了現下的這個時辰,她也早就應當,帶著歲歡離宮了。

    她先前從未曾設想過,自己要在這個地方久留下去。

    她原本就是要走的,來看那個人一眼就走的。

    可適才霍則衍問她還走不走時,她不知為何,心中卻是猶豫了。

    不止如此,她適才,竟還同他說了些什么?

    她都答應了他些什么?

    銜霜想著,心下不免又變得有些心煩意亂。

    其實她心里也清楚,自走進這明和殿,看到緊緊閉著雙眼,面無血色地躺在榻上的那個人起,她先前預想好的那些計劃和打算,在那一刻,幾乎就已經被盡數打亂了。

    這其中的原因,她那時顧不得去想,現下也不愿再深究。

    罷了,罷了。

    這個人總是不知道顧惜自己的身子,又那樣喜歡不要命地折騰自己,如今他的身子還未康愈,她還是得多看著他些才是。

    他畢竟是因為她,才把自己硬生生折騰成了這副樣子。

    而她眼下暫且留在這里,等他身子好起來再走,本就也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想。

    ……

    新春已至,雖還在正月里頭,但天色卻不再似先前的深冬暗淡得那般早,今日銜霜走出明和殿之時,尚能看到黃昏的夕照。

    仿若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回宮便已有九日。

    這九日里,她幾乎日日都會去明和殿。

    從前她居于宮中小一年的時間里,去明和殿的次數加起來,似乎都沒有這短短的九日要多。

    霍則衍的身子亦是在這九日里恢復了許多,甚至早在好幾日前,便已經開始著手處理政務和奏折。

    只是她仍是有些擔心他還未好全的身子,也總是會看著他,不許他再同從前那樣,不分晝夜地熬得太厲害。

    好在他在此事上,也還算聽她的話。

    看著如血的斜陽灑落而下,銜霜忽然想起了,今日齊院使來明和殿請平安脈時說過的話。

    霍則衍如今的身子已然大致無虞,只需明日再服最后一日藥,此后便也無需用藥了。

    聽著齊院使的這句話,她也算是徹底放下了心中的那些憂慮。

    可不知是何緣故,她心里除了高興外,隨之而來的,卻還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悵然。

    就連她自己,也委實有些想不明白,她心底的這份悵然究竟從何而來。

    霍則衍的身子康愈了,她也終于可以毫無顧慮和負擔的出宮了。

    照理說,她心中,分明應當為此感到歡喜才是。

    看著青石板上淡淡的余暉,心底那道尖銳的聲音,時隔數日,再度出現在了她腦海里。

    銜霜,你說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難道同他朝夕相處了這短短幾日,你竟還真的舍不得走了不成?

    銜霜搖了搖頭,下意識地想要矢口否認。

    怎么可能?她只不過是……

    她忽然頓住,不知該如何繼續往下“說”下去,更不知自己該說些什么。

    只不過是什么?

    見她停了下來,那道聲音哂笑了幾聲,也不知是在嘲諷何人。

    銜霜,其實你心里明明就很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想要些什么。

    可是你為什么,偏偏就是不敢承認呢?

    你自己看看,你現下這副口是心非的樣子,和那個人之前,又有什么區別?

    ……

    銜霜被那句句犀利的話語刺住,一時間發現自己竟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證據,來反駁自己心底的那個聲音。

    可她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嗎?

    這么久以來,她所求的不過只是“自由”二字。

    離開這座束縛著她的皇城,離開那個困住她的人,不正是她一直以來所想要的嗎?

    又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呢?

    其實她根本就看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更看不懂自己此刻的心因何紛亂難平。

    本以為那個聲音已經就此消停了下來,不曾想才將將喘’息少頃,那故作高深的聲音便又詭異地冒了出來。

    銜霜,你說你想要自由,可現如今處處困著你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你自己。

    你明明想要去愛那個人,明明想要和他在一起,卻又束縛著你自己的心,硬生生逼著自己放手。

    你明明說過要重新開始,卻為了幾句話,始終將自己困在了過去的囚籠里。

    一次又一次,你以“過去”為枷鎖,告誡著自己不能再愛他,不允許自己去愛他,也不敢承認,自己其實還愛著他。

    ……

    別說了!別再說了!

    她劇烈地搖了搖頭,試圖逼退那道讓她透不過氣的聲音。

    那聲音竟變得柔和了些許,在她心底再度響起。

    銜霜,其實無人可以左右你的想法,動搖你的心,除了你自己。

    是走是留,是去愛是放手,你想清楚了,再做決定。

    只要你不后悔。

    ……

    感受著那道聲音消散在自己心底,了無痕跡,銜霜茫然地抬起頭,望向了暗淡下來的天空。

    那縷斜陽,早已不知在何時,蕩然無存了。

    她努力壓下了心中的種種情緒,慢慢地走進了蘭溪苑。

    將將走進里屋,歲歡就朝她撲了過來,蹭在她懷中,撒嬌道:“娘親,你總算回來啦,你現在每天都回來得好晚——”

    看著懷中的小女兒,銜霜的心忽而靜了下來,溫聲對她道:“娘親不是告訴你了嗎,你父親近日身子不好,娘親得去照顧他。”

    “哼,他才不是我父親呢。”歲歡小聲嘟囔道。

    不過銜霜并沒有聽清,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問她道:“什么?”

    “沒什么啦。”歲歡倒也沒再重復一遍,只是仰起頭,將自己頸間戴著的東西展示給她看,“娘親你看,我脖子上戴的這個,好不好看?”

    “好看。”銜霜順口接道,看清楚她頸間戴著的白玉玉鎖時,卻是一愣,緊接著問她,“這玉鎖,是從哪里來的?”

    此玉鎖通體透潤,一看便知極為珍貴,她卻并不記得,歲歡是何時有的這個玉鎖。

    “是一個姐姐今天下午送給我的,說是給我的見面禮。”歲歡摸著自己脖頸上的玉鎖,回答道。

    “姐姐?”銜霜斂了斂神色,“哪個姐姐?”

    瞧著自己娘親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鄭重,歲歡縮了縮脖子,認真回想了起來,乖乖道:“是一個……一個很漂亮的大姐姐。”

    見從歲歡嘴里根本問不出什么,銜霜側過了頭,問一旁的珠兒道:“她說的那個姐姐是誰?你可認得?”

    她帶著歲歡,在這里結交的人并不算多,稱得上相熟的女子更是鮮少。

    除了霍疏月外,她實在想不到,還有何人竟會送歲歡這樣貴重的見面禮。

    可若當真是霍疏月這個姑母的話,歲歡應當也不會不認識。

    “姑娘。”珠兒遲疑了一下,對她道,“是……是方二小姐。”

    第74章 第74章

    “今日下午方二小姐來時,守門的宮人見是姑娘的妹妹,便也沒敢攔著……”

    “她如今還來這里做什么?”銜霜顰著眉,又看了一眼身邊的歲歡,問珠兒道,“她見了歲歡,可有說些什么嗎?”

    “方二小姐未多說什么,只是給了這玉鎖,說是贈與公主的見面禮,公主見了很是喜歡,就收下了。”珠兒應道。

    聽著這話,銜霜忍不住輕輕捏了一下歲歡的臉頰,彎下了身子,對她道:“你呀,都不認識人家,就敢隨隨便便收人家給的貴重東西?”

    她說著,又朝著歲歡伸出了手,溫聲哄她道:“歲歡乖,把玉鎖給娘親,咱們先給人家還回去,回頭娘親再給你買一個更漂亮的,好不好?”

    誰知歲歡一把護緊了自己頸間的玉鎖,很是不情愿地噘起了嘴,嘟囔道:“之前不認識,現在不是也認識了嘛。”

    “而且,而且那個姐姐看起來可喜歡我了呢,要是把她送給我的東西再這么還回去的話,她肯定會很傷心的!”她據理力爭道。

    聽著歲歡振振有詞,并不愿意將方馥給的玉鎖還回去,銜霜擰了一下眉心。

    她本還想說些什么來勸歲歡,這小丫頭卻像是預知了她接下來的話似的,討好似的蹭了蹭她的胳膊,笑著對她道:“好啦,娘親最好啦!”

    “對啦娘親,我今天下午的字還沒有練完呢,我這就回去練字啦!”

    看著歲歡護著脖頸間的那個玉鎖,咚咚咚地小跑離開,一溜煙就沒了蹤影,銜霜頗有些無奈地同身旁的珠兒嘆道:“你看看這孩子。”

    “姑娘,只是一個玉鎖而已,公主又那樣喜歡。”珠兒道,“更何況,方二小姐說到底,畢竟也是公主的姨母啊。”

    “姨母?”銜霜口中低低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又輕聲問珠兒,“你是說,她是歲歡的姨母?”

    珠兒記起銜霜先前對方家及方馥的態度,反應過來自己適才說錯了話,忙歉疚地低下了頭,自責道:“姑娘,奴婢……”

    “無妨。”銜霜猜到珠兒會說些什么,只是搖了搖頭,打斷了她還未說完的話語,轉而問道,“她是何時來的?又是何時走的?”

    “方二小姐約莫是申時來的,見姑娘不在屋里,同公主打了個照面后,也未再在蘭溪苑久留,托奴婢將她帶來的東西轉交給姑娘后,就匆匆走了。”

    珠兒說著,又想起了什么,對她道:“姑娘放心,姑娘先前交代過奴婢的話,奴婢今日也已經轉告給了方二小姐。”

    她先前交代了什么話?

    銜霜回想了好半晌,才依稀記起是自己上回焚了方馥的來信時,曾告訴過珠兒,若是方家日后再來人,便讓她幫忙轉告,自己不會回方家。

    她靜了一下,問珠兒:“除了那玉鎖,她還帶來了什么?”

    順著珠兒的目光,她的視線落在了案上擱置的長木匣上。

    打開那個長木匣時,銜霜并沒有想到,里面放置著的,會是一冊厚厚的佛經,和一枚樣式很是熟悉的白玉雕花玉佩。

    看著玉佩上雕刻著的小字,她蹙了蹙眉。

    方馥把自己的玉佩給她做什么?

    她對于這枚家傳的寶貴玉佩,不是素來愛重得緊么?

    銜霜看了一眼那玉佩,又很快移開了視線,將目光落在了那卷厚厚的佛經上。

    她隨手翻開了那冊佛經,看見卷卷素紙上的血色墨跡時,面色卻不由得微微凝住。

    她不曾想到,這佛經,竟是由血墨謄寫而就。

    其上娟秀的殷紅字跡,與上回方馥寄來書信上的筆跡,看起來亦是別無二致。

    紙張上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卻并不顯得污濁。

    前面的幾十張素紙上的血色墨跡已然變得暗紅發沉,不難讓人察覺,這一冊厚厚的佛經,應是被謄寫者抄就了好一段時日。

    足足近百頁紙。

    銜霜不知道,將這整整一冊佛經抄就下來,需要用上多久的時間,花費多少的心力,又需要損耗多少的血?

    她壓著凝重的心思,一頁頁翻看著這冊佛經,看著其上的血色字跡由暗轉新。

    將佛經慢慢翻至最后一頁時,她有些訝然地發現,這冊厚重的佛經底下,竟還另外壓著一張薄薄的紙。

    紙上的墨跡雖已干涸,卻不顯暗沉,想來是將將被人寫就不逾幾日。

    看著首處的“長姐”兩個字,和那與血經一致的字跡,銜霜也不難猜到是何人寫就,卻仍是凝了凝心神,細細看了下去。

    “長姐,聞古語有云,以血書經,誠感天地。今吾亦欲效此法,抄寫佛經一卷,愿以此至誠之心,祈愿長姐身體康健,永離病痛之苦。

    家中尚玉,言玉可護人平安,今取玉鎖贈予甥女,以為初見之禮,愿此鎖能護佑甥女,歲歲年年,無憂無慮。

    吾之玉佩,佩戴經年,今朝贈予長姐,亦愿以此物,將余之平安盡數轉于長姐之身,只盼長姐余生平安順遂,稱心如意。”

    ……

    銜霜安靜地將那張紙上所寫就的內容看完,又出了少時的神,才將這個長木匣慢慢合上,連并著其中的東西一起,收進了那個放置著白玉玉佩的玄柜里。

    “珠兒。”默然了許久的她忽而開口,問身側的人道,“你覺得……我先前讓你轉告方二的話,是不是說得有些重了?”

    珠兒啞然失笑,打趣她道:“奴婢原本以為,姑娘對方二小姐有多‘狠心’呢,原來區區一卷佛經,也就將姑娘‘收買’了。”

    見銜霜沉默不語,珠兒猜測著可能是自己言多,惹得她心中不快,趕忙又對她道:“適才是奴婢多嘴了,還望姑娘莫要見怪才是。”

    銜霜卻只是道:“在我心中,你也是我的妹妹,姐妹之間,本就是有話直言,不必小心翼翼,又哪里來的什么多不多嘴。”

    聽她這樣說著,珠兒便也大起了膽子,問她道:“姑娘如今,還怨方二小姐嗎?”

    銜霜并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其實,她原本就談不上有多怨方馥。

    當年的方馥,不過是一個被家中寵壞的千金小姐,養得一身驕縱脾氣,也素來任性慣了,得理更是不肯輕易饒人。

    而那個時候的她,又有什么可和她去生氣的呢?

    更遑論,是世事變遷的今日。

    銜霜想著,忽而聽見珠兒再度開了口,問自己道:“那姑娘如今心中,還怨著陛下嗎?”

    她怔了少頃,才勉強笑著反問珠兒:“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提到了他?”

    “奴婢……奴婢只是有些好奇。”珠兒道。

    因著屋內此刻只有她與銜霜兩個人,又因著適才銜霜剛剛說過,她們二人之間,有話直說便可,她現下說起話來,便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有著太多顧忌。

    “姑娘先前一直惦記著要出宮,也好不容易才終于出了宮,可如今卻又回來了。”

    “其實奴婢也能猜到,姑娘如今乍然回宮,是因著陛下龍體有恙。”

    “姑娘雖嘴上不說,但奴婢眼見著姑娘日日在蘭溪苑與明和殿之間來回奔忙,也能看出,姑娘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掛念著陛下的龍體的。”

    “只是有一事,奴婢心中實在有些想不明白。”

    珠兒說著,看了一眼銜霜,見她示意自己繼續說下去,終是忍不住道出了這些時日壓在心里的困惑。

    “奴婢想不明白,姑娘此次回宮,是因著覺得陛下是為了姑娘才龍體抱恙,還是因著……”

    她說著停了下來,遲疑了少頃,方輕聲問銜霜道:“姑娘,您心中……如今還愛著陛下嗎?”

    聽著珠兒的話語,銜霜放在檀木玄柜門旁的手頓了頓。

    與此同時,同樣微微頓住的人,還有立于門外的霍則衍。

    他垂目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玉簪,心也仿若陡然間被什么提起了似的,開始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其實他今日來蘭溪苑時,并不曾想到會恰好聽見這樣的交談。

    他今日過來,原本只是想著給她送這根玉簪的。

    銜霜這次的回宮,讓他本已徹底死寂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些許希望。

    即便她說過她遲早會走,可她這些時日的靠近與陪伴,仍是讓他心中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種錯覺。

    一種她會永遠陪在他身邊的錯覺。

    霍則衍能隱約感覺得到,銜霜如今對他,似乎已經不再似先前那般抵觸了。

    她會主動來見他,會喂他喝藥,會過問他的傷勢和身子,甚至有時,還會對他使些從前從未有過的小性子。

    每一個發現,都足以讓他心中欣喜若狂。

    這些是不是能夠證明,他如今,其實還是有機會的?

    他和銜霜,是有機會重修舊好的!

    霍則衍想著,覺得自己也應當同她示好。

    即便她早已知曉了自己的心意,可他如今,也還是總得同她再表示些什么。

    他聽聞,民間男子同女子表明心意時,大多都會以發簪為信物。

    雖然他從前送過她數不盡的珠寶首飾,其中也不乏有各式各樣的朱釵金簪,但他覺得,這些還是遠遠不夠。

    他想要親手為她雕刻一支發簪,就如同她當初為他親手雕刻同心鎖一般。

    早在數日前,他就已經派人尋來了上好的良田溫玉,也開始著手嘗試此事。

    只可惜他能文會武,對于此事卻幾乎是一竅不通,一雕一琢,小心翼翼,刻得簡直是奇慢無比。

    可他偏生又想著給她一個驚喜,每每在她走出明和殿后,才敢悄悄拿出藏好的器具,開始悉心雕刻打磨。

    就這樣,足足過了八個晚上,他才依著圖紙,打磨出了一支勉強還算看得過去的玉簪。

    但看著手中簡簡單單的玉簪,他心中又不免有些擔心。

    這樣光禿禿的一根簪子,做工算不上有多精細,看起來亦是有些簡陋,銜霜收到的時候,會不會嫌棄?

    但若是要雕刻得更精細復雜些,于現下的他而言,又實在太過困難。

    好在銜霜本就喜歡素凈,也許這樣簡單的簪子,正好就合她的心意呢?

    霍則衍盯著手中刻好的玉簪看了許久,還是暗暗盼望著她會喜歡。

    其實原本應當趁著銜霜今日來明和殿時,就將這根簪子給她。

    只是今日的她看起來,似乎與往日著實有些不同。

    他能明顯感覺得到,她今日的心情似是并不好。

    而他看著她眼底淡淡的悵然,心中暗自思慮著那些從何而來。

    一時間,竟也就將這根藏于袖中的玉簪拋卻了腦后,直至她走后方想起來。

    想著接下來的漫漫長夜,他便有些按捺不住再等到明日,卻又不愿讓宮人將這玉簪轉交給她。

    這是他親手為她所刻的玉簪,自然也該由他親手交給她才是。

    況且,他也很想親眼看見,銜霜收下這玉簪時,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她會高興嗎?會對著他笑嗎?

    于是他就這樣迫不及待地,拿著這根簪子,來了蘭溪苑。

    同從前一樣,沒有提前知會,也沒有通傳,只是屏退了左右的宮人,走向了那間他曾去過無數次的寢房。

    他并不曾想到,自己竟來得這樣湊巧。

    霍則衍知道,銜霜不會希望自己竊聽她與身邊宮女的對話,也知道自己如今不應當這樣做。

    但聽見她們談論起自己時,他擱在門把手上的手,還是悄然不覺地慢慢放了下去。

    隨著她們的一句句交談,他的心不斷地波瀾起伏,更是在聽見珠兒末了的那句發問時,驟然間高高懸了起來。

    霍則衍緊緊攥著手中的玉簪,指節因極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卻怎么也壓不下,心中那股難以抑制的緊張與期盼。

    他從未同現下這樣緊張,又這樣期盼過。

    他真的,真的很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想要知道銜霜如今回來,究竟是因為他為她做的那些事情,還是因為……

    愛他?

    銜霜還愛他嗎?

    她……還愛著他嗎?

    他已經許久不曾想過這個問題,也不敢去想這個問題,更不敢再去奢求銜霜如今的喜歡。

    但因著這些時日以來的靠近與陪伴,他心中,又止不住地生出了些許妄念和期盼。

    有沒有可能,有沒有那么一點可能……

    銜霜其實,或多或少,還是愛著他的?

    霍則衍立在寢房門前,說不上來自己此時此刻,究竟是以著怎樣的心情,緊張不已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他想要聽見銜霜親口所說的那個答案,卻又有些控制不住地害怕聽見她的答案。

    害怕她口中會說出,那個自己并不愿聽見的答案。

    恐懼與希冀相雜在一起,讓他的心也幾欲窒息。

    可他心神不定地等了好一會兒,屋里屋外卻始終都只是一片寂靜,只余下了他如同擂鼓般的咚咚心跳聲。

    她為何不說話了?

    她為什么,*不回答這個問題?

    霍則衍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推門而入的沖動,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前,死死盯著眼前緊緊閉著的房門,似乎想要透過這扇密不透風的木門,看見銜霜現下的神情。

    只是實際上,卻是什么也看不見。

    他既壓根看不見里頭那人的面色,也根本就猜不透她此刻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又因何而始終沉默不語。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終于聽見她緩緩開了口。

    “我不愛他,我早就放下他了。”

    銜霜的聲音很輕,但在這片靜謐的環境里,已經足夠讓他聽得很清晰。

    “如今不得不逼著自己回宮,也是因著知道了他做的那些事情,他受的那些傷,都是為了治好我的病。”

    “一個原本不相干的人,卻為我做了那么多,我心中實在是不安。”

    不相干的人?

    聽著她平淡的聲音,霍則衍猛然攥緊了手中的玉簪。

    原來他于她而言,僅僅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么?

    他搖了搖頭,渾然不知手中的簪子已然嵌入了皮肉,也絲毫不覺得疼痛,只是靜靜地立在那里,聽見她繼續往下說著:

    “我是已經不愛他了,但我也不想虧欠他什么。”

    “等他身子一康愈,我就會帶著歲歡離開這個地方,今后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自此便歸于陌路,咫尺天涯,永不相見。”

    ……

    歸于陌路,咫尺天涯,永不相見。

    好一個“永不相見”。

    聽著她的話語,霍則衍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

    銜霜已經不愛他了,他明明知道的,他明明早就知道的。

    她剛回來時,也曾明確地告訴過他,等他的身子好了,她就會離開這里。

    這些,他明明都是一早就知道的。

    可是為什么,現下聽著這些話從她口中再度說出來,他心里還是這樣抑制不住地難過呢?

    是因著這些時日里,自己和她的關系稍稍緩和了些許,他心中,便又不可控地生出了對她的妄念么?

    可他怎么敢生出這樣的妄念?

    他怎么敢,在當初說了那些過分的話語,惡狠狠地傷了她的心后,再厚顏無恥地去奢求她的喜歡?

    他憑什么覺得,在經歷了那些后,她還能不計前嫌地重新喜歡上自己?

    他怎么敢去妄想?

    覺察到手中似有黏膩液體滴落于地,霍則衍低下了頭,目光落在手中染滿了鮮血的玉簪上時,卻是一怔。

    他想不通,這樣溫潤細膩的玉簪怎么會將手刺傷,也不知曉這玉簪是何時刺入的他的手。

    可看著往外滲著血的手,他卻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什么疼痛。

    事實上,他此刻痛苦不已的心,比起被簪子刺破的手,幾乎要疼痛上千萬倍。

    霍則衍近乎是有些麻木地立于門前,片時后才慢慢回過了神。

    他從懷中翻找出了一塊絹布,卻顧不得去包扎尚在滴血的手,只是小心翼翼地,擦拭起了落滿殷紅的玉簪,將其細細收進了懷里。

    而后又慢慢地蹲下了身子,一點一點地,笨拙地擦拭起了滴在地上的鮮血。

    他不想讓這些血污了銜霜門前的地,也不想被她發現。

    不想讓她發現滴落在地上的這些血,更不想讓她發現,自己今日,曾來過這里。

    隔著這扇木門,里屋的銜霜并不知曉,門外適才悄無聲息地都發生了些什么。

    她不知有人來過,不知她方才對珠兒說的那番話語,被人盡數聽進了耳里,亦不知那個人是如何狼狽地倉皇離去。

    她靜默了良久,忽而再度出了聲,輕聲對望著自己的珠兒道:“珠兒,你知道嗎?”

    “剛剛的那些話,我在心中,對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

    第75章 第75章

    聽著銜霜的這一番話,珠兒一時并未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只是有些不解地出聲喚道:“姑娘?”

    銜霜的眉目間帶著幾分悵惘,似是在同珠兒說話,又似是在喃喃自語。

    “這些日子以來,我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著這些話,可依舊還是……”她搖著頭,輕聲嘆道,“還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珠兒漸漸地明白了過來,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道:“姑娘是說,姑娘其實還……”

    她說著又噤了聲,躊躇著當不當將后面的話就這樣直接說出來。

    銜霜卻似是猜到了她要問什么一般,輕輕地點了點頭,口中卻是直截了當道:“是。”

    “我還愛著他。”

    聞此,珠兒面上雖略微有些訝異,心中卻也并不覺得此事太過意外。

    她笑了笑,對銜霜道:“姑娘如今與陛下兩情相悅,這是好事啊。”

    但看著銜霜的面色,她又收起了面上的笑意,困惑不已地問她道:“這本是件好事,可姑娘現下,為何還是滿面愁容呢?”

    “好事?”銜霜念著兩個字,也看向了珠兒,“珠兒,你當真覺得,這竟是件好事么?”

    “你難道不覺得……不覺得這其實很可笑么?”

    似是沒預料到銜霜竟會這樣問自己,珠兒愣了一下,隨后趕忙搖了搖頭,反問她道:“姑娘為何,竟會這樣想?”

    “我明明,明明說過要放下他,可心中,卻還是止不住地擔心他,牽掛他,一知曉他出了事,就又立刻上趕著巴巴地回了宮。”

    銜霜說著,垂下了眼瞼,又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我明明說過要忘了他,可兜兜轉轉這么些年,直至今日才發現,原來自己始終都忘不了,也放不下……”

    忘不了,放不下,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他。

    是啊,她說著做不到原諒他,可她偏偏,也做不到不去愛他。

    這是何等可笑,又是何等可悲?

    她想。

    “可姑娘又為何要忘,為何要放下呢?”

    珠兒的聲音適時地拉回了她飄遠的思緒。

    “姑娘既不想放下,就不必勉強自己去放下。”珠兒看著她,對她道,“姑娘心中既還愛著陛下,那就留下來,和陛下好好地在一起。”

    留下來,和他好好在一起……

    這句話仿佛帶著幾分誘人的蠱惑,讓銜霜的心不自覺地動了動。

    其實這些時日以來,她心中,又何嘗不曾有過這個念頭?

    只是……

    她很快就搖了搖頭,同珠兒道:“我若是真的這樣做了,那從前的那些事情,算是什么?”

    不等珠兒回答,她便又自顧自地開了口:“算是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嗎?”

    聽著她的話語,珠兒默了默,片時后方問她道:“姑娘,您與陛下,雖已共同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但您心里,其實還是過不去從前的那道坎,對嗎?”

    見銜霜沒有說話,珠兒思忖了少頃,對她道:“姑娘,奴婢雖讀過的書雖不算多,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奴婢聽聞過一句話,叫‘往者不可……’”

    她說到一半又忘了詞,努力回想了好半晌,也未記起那句古話后頭究竟是什么來著。

    “是不是‘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靜默著的銜霜終于忍不住出了聲,問她道。

    “對,姑娘,就是這個!”珠兒忙不迭點了點頭,“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姑娘如今飽讀詩書,也定然比奴婢更懂這句話的含義。”

    “奴婢知道,姑娘對從前之事耿耿于懷,也始終過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關。”她認真對銜霜道,“可是姑娘,從前的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今后的日子卻還很長。”

    “姑娘與陛下原本便是情投意合,卻陰差陽錯地錯過了從前的那么多年,已經是令人扼腕嘆惋。”她說著頓了頓,又道,“姑娘難道還要再為著從前,和陛下錯過今后的一輩子嗎?”

    聞此,銜霜倏然掀起了眼簾,眸中卻盡是茫然。

    一輩子……

    這個字眼實在太過漫長,即便是在從前,她也很少去作這樣的設想。

    可適才聽著珠兒的話語,她才驚然發覺,原來自己和那個人之間,已經蹉跎了將近五年的時間。

    她不知道,她和霍則衍的一輩子,還能有幾個這樣的五年?

    而她和他兩個人之間,還會有所謂的一輩子嗎?

    他還會出現在她今后的生命里嗎?

    她還想讓他出現在她日后的人生中嗎?

    銜霜斂了斂紛亂無序的復雜心緒,開口問身邊的人道:“珠兒,你同我說這些,是想勸我留下來么?”

    珠兒卻只是搖頭道:“奴婢并非想勸姑娘什么,況且姑娘若是當真鐵了心要走,奴婢也根本勸不動姑娘什么,奴婢只是希望,姑娘最終做出的決定,是順從自己心意的。”

    順從心意。

    銜霜慢慢地咀嚼著這四個字,思緒交織的心也在忽然間,徹底靜了下來。

    翌日走進明和殿,看見那個人時,她的心亦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同往常一樣,她抬步走上了前,并未發覺那人在看見自己時,悄然將手藏在了袖中。

    雖覺察到眼前的人似乎和昨日看起來不大一樣,但銜霜也并未多想,只是輕輕咳了一聲,對他道:

    “霍則衍,我今日來,是想為著從前的事情,同你做個了斷。”

    聽著她的話語,霍則衍下意識地攥緊了自己藏于袖中的手,還未愈合的傷口再度滲出了血,染透了裹住傷口的絹布。

    他卻渾然不覺得痛,只是低下了頭,對她道:“我知道。”

    該來的,果真還是來了。

    他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還是不曾想,這一日,竟會來得這樣快。

    “銜霜,我知道你今日來,是想同我說些什么。”他輕聲道。

    “你知道?”

    聞言,銜霜微微有些訝異地看向了他。

    可自己現下分明還什么都沒說呢,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接下來都要說些什么的?

    霍則衍卻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同她道:“銜霜,我如今的身子,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見他忽然岔開了話題,銜霜有些不明其意。

    她抿了抿唇,將將要說些什么,便又聽見他的聲音響起:“你放心,我先前說的那些話,都還作數。”

    他先前說的哪些話?什么作數?

    聽著霍則衍這番不明所以的話語,她不由得蹙了蹙眉,而那人還在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著:

    “出宮的令牌,福順也已經給過你了,若是盤纏不夠的話……”

    這一回,銜霜總算明白了過來他這話里的意思。

    她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還要繼續說下去的話語,開口質問他道:“霍則衍,你這是在趕我走?”

    “不是!”霍則衍搖了搖頭,有些慌忙地同她解釋道,“銜霜,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剛剛,分明就是這個意思!”

    看著他回避的視線,銜霜極為罕見地真正生了氣。

    “憑什么你想讓我留下的時候,我就得乖乖留下,你想讓我走的時候,我就得立刻走人?”

    回憶起從前的事情,她止不住地愈發生氣起來,也咬緊了牙關,一字一頓地對他道:“霍則衍,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還就不走了!”

    聽見銜霜說出“不走”這兩個字時,霍則衍下意識地抬目望向了她,似是想要判斷她這句話的真偽。

    見她的面色和神情都不似說笑時,他心中立時一喜,但回想起她昨晚說過的話語時,這縷欣喜又很快褪了下去,被黯然取而代之。

    “銜霜,其實你無須這樣的。”他定定地看著她,對她道,“我為你做那些事情,并非是想挾恩圖報,憑借此逼你留下。”

    “我做的那些,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并不虧欠我什么,也不必有所負擔,更無須為此心中不安。”

    想著她昨日的那些話,他強忍著心中擴散開來的疼痛,慢慢對她道。

    “你不必因為這個,就強迫自己留下來的。”

    他說著,又移開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害怕自己再看下去,便會更難克制住,自己心中那份想要將她永遠留下的貪戀。

    “更何況,如今我的身子也已經好了,你也不用再勉強自己繼續……”

    他的話語尚未說完,便再度被銜霜毫不客氣地打斷。

    她看著他,近乎有些咬牙切齒道:“霍則衍,你怎么還是和以前一樣自以為是?”

    “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覺得,我們的一切,都只能由你一個人來說了算?”她氣道,“而我在你眼里,連做去留決定的權力和資格都沒有?”

    “不是的……”霍則衍搖著頭,有些艱難地出聲道,“銜霜,我沒這樣想,我只是……只是想給你自由。”

    若是僅僅只論私心,他當然想要不顧一切地留下她,想要將她永遠留在自己的身側。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如若不是因著他為她做了那些事情,如若不是他為她受傷昏迷,她根本,就不可能會再回到這個地方。

    他如今身子已然康愈,又怎么能再為了一己私欲,絲毫不顧她的意愿,像從前一樣,自私自利地將她困在自己的身邊?

    聽著霍則衍的這句話,銜霜緊緊攥著衣袖,幾乎是脫口而出道:“可是于我而言,順從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是真正的自由。”

    第76章 第76章

    她的心意?

    聽著銜霜不假思索道出的話語,霍則衍緊緊握著的手忽而一頓,一時間并未明白過來她這句話的含義。

    她的心意是什么?

    而她想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看著面前的女子,他根本來不及在心中再慢慢思忖下去,下意識地就這么開口問了出來。

    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時,銜霜頗有些不自然地錯開了視線。

    其實適才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自己的嘴實在太快,竟就這樣沒有鋪墊地,將自己心里的話直接對他說了出來。

    現下聽著霍則衍的發問,她的面龐更是止不住地有些發燙。

    不過她今日過來,原本就是要同他說這些事情,眼下也沒必要瞞著他,更沒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不若就借著這個話頭,索性同他把話說破,將一切都挑明。

    銜霜心中雖是這么想著,但來時路上便已經思量好的那些措辭,現下到了唇邊,卻又一時有些說不出口。

    她咬了咬唇畔,聲音悶悶道:“我如今,人都已經回來了……”

    “我的心意,你難道……還猜不到么?”

    她說著,也望向了那人。

    但看著他帶著幾分怔然的神情時,她不由得開始有些擔心,這人還真的就一點也都猜不出來。

    猶豫了須臾,銜霜決定,自己還是得同這人將話說得更明白些。

    她想著,也未再繼續遲疑下去,直接開了口,對他道:“霍則衍,我已經決定好了,我不走了,我想留下來,同你在一起。”

    看著眼前面色微微泛著紅的人,聽著她的聲音,霍則衍有片刻的失神。

    直至很久以后,他才慢慢地明白了過來她這句話里的意思。

    但他仍是有些難以相信,亦或是不敢相信,自己適才聽到的話語。

    銜霜她方才竟是在說……

    可是,這怎么可能?

    現今的她,怎么可能還會愿意留在他的身邊,愿意和他好好在一起?

    但她的神色和語氣,卻也不似是作假。

    事實上,自己已經應允了放她出宮,她若是不愿意留在這里,也壓根沒有這個必要,再在此事上來欺騙自己。

    難不成……

    難不成她如今,是真的已經回心轉意了,愿意再次接納自己,愿意和自己重修舊好了嗎?

    霍則衍想到此處,心中也止不住地有些激動和欣喜。

    只是這個念頭將將冒出來不過一瞬,他便忽然間想起了什么,眸色再度暗淡了下去。

    見霍則衍的反應并不似自己所想的那般高興,反倒同自己所設想的大有出入,銜霜心中不免有些費解起來。

    看著他眼底顯而易見的黯然,她擰了擰眉心,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他道:“我說我不走,你看起來,好像很失望?”

    “還是說……”她頓了一下,再度問他道,“是我又在自作多情了?其實你如今心里,并不希望我留下來?”

    “怎么會?!”聽著她這話,霍則衍有些急切地出聲否認道,“銜霜,我當然想你能留下,我只是不希望……”

    他說著又停了下來,垂下了視線,輕聲對她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因為我做的那些事情,刻意說這樣的話來哄我。”

    “我說過,我是心甘情愿做的那些,你不必覺得心中不安,更不必為著這些,逼著自己和我在一起……”

    聽他又說起這些話語,銜霜險些被他氣笑。

    但她到底還是笑不出來,只是強壓著心中的氣,咬著牙問他道:“誰同你說,我是逼著自己了?”

    “霍則衍,你究竟為何會這樣想?”

    對于這個人的固執己見,她實在是有些想不明白。

    她適才,分明已經同他說得清清楚楚,她是在順從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他為何還是這樣覺得?

    “你說你為我做這些是心甘情愿,那我如今決定留下,決定和你在一起,為何就不能是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聽著她說出這四個字時,霍則衍的心不自覺地有些發顫。

    他抬眸看向了銜霜,也下意識地張口問道:“可是昨晚,我分明聽見你同你身邊的宮女說……”

    話剛剛說至一半時,他便很快意識到,自己竟不慎在她面前說漏了嘴,又慌忙住了口。

    但到底為時已晚,銜霜顯然也已經從他尚未說完的話中,捕捉到了這一點。

    她愣了一下,不過須臾就反應了過來,問他道:“你偷聽我和珠兒說話?”

    見此事已經掩蓋不過去,霍則衍如同一個犯錯被抓住的孩童一般,低下了頭,有些歉疚地同她道:“是我不好,銜霜,我并非是有意……”

    銜霜卻只是打斷了他還要往下說的聲音,直截了當地問道:“昨日晚上,我同珠兒說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多少?”

    回想起自己昨晚和珠兒對話的始末,再結合著霍則衍今日的種種反應,她也不難猜到,他聽見的大致會是哪些內容。

    昨日的一開始,她的確是說了些容易被人曲解的話語,可她后來,不是還說了……

    不等他開口回答上頭的問題,她便忍不住問他道:“我后來說的那些,你難道,就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么?”

    后來?

    聞此,霍則衍不由得怔了怔。

    他在聽見她說出,要與自己歸于陌路,永不相見時,心就已經痛得幾近窒息,哪里還敢再繼續久留下去,聽著她口中說出讓他更加絕望的話語?

    可她現下這樣說,難不成是昨日他離開后,她又說了些什么?

    他并未聽見的那些話,都會是些什么?

    霍則衍想著,心中也按捺不住地再度生出了些許希冀,試探著輕聲問她道:“銜霜,你后來……還說了些什么?”

    聽著這話,銜霜心中也大致了然。

    看來這個人,果真只將她昨晚說的話聽了一半。

    所以,他是因著只聽見了自己前頭所說的那些話,卻壓根未聽見后面的補充交代,今日才會同自己之間,生出這樣的誤會么?

    不曾想到問題的關鍵竟會出在此處,如此說來,她倒也有些責任。

    銜霜想著,心中的氣消散了些許,也將聲音稍微放柔了些,對他道:

    “罷了,你昨日既未聽全,那我今日,便再同你說一遍。”

    “我選擇留下,不是因為心中不安,也不是因為覺得對你有所虧欠,而是因為……”

    她說著,面頰又變得有些發熱,卻還是將后面的話慢慢說了出來。

    “因為我始終放不下你,也因為,我還愛著你。”

    “你先前說過,想讓我再給你一次彌補的機會。”她說,“我今日,便給你這個機會。”

    “從前的那些事情,在今日也算是徹底做了個了斷,往后的日子,我會試著,和你重新開始。”

    將這些積壓在心底的話一股腦說完后,銜霜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似是也一下子輕松了下來。

    反復糾結了這么些日子,她在昨日,也算是徹徹底底地想明白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既然她始終都忘不了那個人,既然她心中還依舊愛著那個人,又為何,一定要生生逼著自己去放手呢?

    若是她真的這樣做了,除了折磨霍則衍外,又何嘗不是在折磨她自己?

    珠兒昨日說的不無道理,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往后的日子還那樣長,與其這樣讓彼此的余生都痛苦煎熬下去,為何不順著自己的心意,嘗試著給自己和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呢?

    左右他們兩個也都是經歷過數次生死的人了,就算往后的日子并非一帆風順,又有何可懼?

    她想,她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應當也算是做出了那個不會讓自己后悔的決定。

    聽著銜霜的這番話語,霍則衍僵硬著身子,過了許久,才一點一點地反應過來,她將才都同自己說了些什么。

    她適才,竟說她愛他。

    她說她還愛著他!

    這句話猶如一個驚雷,在他的心底里乍響,而她接下來的話語,更是讓他原本早已沉寂下來的心,驟然間掀起了層層驚濤駭浪。

    重新開始……

    隨著她的這句話,他的心震了又震,也倏然攥緊了藏在袖下的手。

    他適才,應當不是在做夢吧?

    可如今即便是連夢里,他也不敢再去幻想這樣好的事情。

    關于銜霜,似乎連做這樣一個妄圖再度擁有她的夢,于他而言都已經是奢望。

    只是眼下的這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切。

    近在眼前的女子,一張一合的朱唇,溫和清晰的話語,還有手心傷口撕裂傳來的痛意,都讓他極為清醒地認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

    銜霜是真的同自己說了那些話。

    她如今愿意回來,愿意留在他的身邊,愿意和他在一起,不是因為不安,也不是因為虧欠,只是因為愛他。

    她真的還愛著他。

    她真的,還愿意給他一個機會,和他重新開始。

    意識到這一點后,無盡的激動與欣喜,在這一瞬間向他席卷而來,幾近將他整個人吞沒。

    但他很快就又想起了什么,動了動微微發顫的唇,小心翼翼地同她再三確認道:“銜霜,你適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自然都是真的。”銜霜點了點頭,又道,“不過——”

    霍則衍將將放下的心,又隨著她后面的那句話陡然懸了起來。

    他一下子從歡欣雀躍中抽離了出來,急切不已地追問她道:“不過什么?”

    “不過,你還得再答應我兩件事情。”她想了想,同他道。

    霍則衍略微松了口氣,毫不猶豫地對她道:“好,我答應你。”

    聞言,銜霜不免有些訝然,問他:“你都不問問是什么,就這樣答應我?”

    他卻只是搖了搖頭,聲音仍尚未平靜,對她道:“只要你還愿意給我機會,還愿意和我重新開始,不論是什么樣的事情,我都會答應你。”

    “銜霜,你直接告訴我便好。”他說。

    銜霜默然了少頃,對他道:“第一件事情,我如今雖答應你留在這里,但出宮令牌還是得存放在我手邊,我今后若是想出宮了,有隨時出宮的權利。”

    她話音剛落,霍則衍便急急地開了口,像是擔心她會改變主意似的,緊張地問她道:“銜霜,你今后還會走?”

    “我不想一直悶在宮里,想偶爾出宮看看,去外頭散散心,難道這也有什么不可以嗎?”銜霜看了他一眼,反問道。

    “可以,當然可以,只要……只要你還愿意回來就好。”他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又緊接著問她,“那,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情……”銜霜看著他,清了清嗓子,對他道,“今后,你不準再讓我難過。”

    “我不會的。”霍則衍趕忙出了聲,聲音很是堅定地同她道,“銜霜,我今后,絕不會再讓你難過半分。”

    聽著他保證般的話語,銜霜揚了揚唇,溫聲道:“好,那我姑且就再相信你一次。”

    她說著,像忽然間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他慢慢伸出了手,對他道:“既然如此,你準備的那個東西……是不是也該給我了?”

    “什么?”霍則衍一時并未反應過來,她所指的是何物,只是輕聲問她,“什么東西?”

    “簪子啊。”銜霜彎著唇畔道,“我前日瞧見的時候,你就已經刻得差不多了,如今應當也該做好了吧?”

    第77章 第77章

    聞言,霍則衍怔了少頃,方反應了過來,她口中的“簪子”,指的莫不就是自己為她親手雕刻的那支玉簪。

    可這根簪子,他分明是瞞著銜霜悄悄刻的,她又怎么會知道?

    他想著,心中難免有些不解,也不自覺地將此問出了聲。

    “……你將那簪子藏于枕下,我早就發現了。”銜霜抿著唇,對他道。

    其實早在好幾日前,她便已經發現了那根簪子。

    不過初時在霍則衍的枕下瞧見那些器具時,她并未看出他刻的是何物,只是心下頗有幾分意外——

    這人身子還尚未康愈,白日又有那么多政務忙著要處理,夜里居然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來打磨什么玉器。

    后來眼見著那玉石漸漸成了形,她才依稀能大致辨認出,霍則衍雕刻的那物件,看起來竟是支簪子。

    驚異不過一瞬,她自是不難猜出,他雕刻這支玉簪,想要送的會是何人。

    她也不難猜到,他未同自己提及過這簪子,還這樣“隱蔽”地將其地藏在枕頭底下,應當便是不想被自己提前發現,想等簪子刻好之后,再給自己一個驚喜。

    是以,她便也佯裝不知,并未在他面前道破此事。

    只是估摸著這簪子應已刻好,又過去了一日有余,卻還不見霍則衍將簪子給自己,她便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看著眼前的人并未有所動作,銜霜垂下了懸在空中的手,佯裝有些不高興了,問他道:“怎么,難不成你那簪子,不是給我準備的?”

    聽著這話,霍則衍忙搖了搖頭,開口道:“不是的……”

    “不是?”

    雖也明白他這話里的意思,但銜霜現下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仍是裝出一副并未聽懂的樣子,停了一下,又故意問他道:“那你是給何人準備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擔心被她誤會,霍則衍聲音也不免帶了些急切。

    意識到自己聲音過重,他又放輕了聲音,對她道:“銜霜,除了你,我還能給何人準備?”

    他一面說著,也一面用并未受傷的另一只手,將那支玉簪從懷中慢慢拿了出來。

    但將玉簪小心翼翼地遞給她時,他看著那根太過簡陋的簪子,到底還是害怕她會嫌棄,也不由得又生出了些許猶豫,同她道:

    “我手拙,技藝也不精,未能將此玉簪雕刻得更精細些,你若是不喜歡……”

    銜霜卻只是一把接過了那支簪子,也打斷了他還未說完的話語,出聲道:“喜歡。”

    她垂著眸,輕輕撫摸著手中的玉簪。

    玉的質地很是溫潤細膩,光澤亦是柔和純凈。

    其上雖無繁復的雕花樣式,做工亦稱不上成熟精湛,但她也不難看出,那人為了雕刻這支簡簡單單的簪子,在其中花費了多少心思。

    她先前,明明也不是沒有見過這玉簪的樣子,可現下看著手中拿著的素雅簪子,她依舊是有些移不開眼。

    片時后,她才慢慢地抬起眸,看向了眼前的人,認真地補充道:“霍則衍,我很喜歡。”

    對上銜霜眼中的盈盈光芒時,霍則衍有一瞬間的出神。

    他凝眸看著她,輕聲道:“你喜歡就好。”

    見銜霜又將那玉簪遞還給了自己,他有些不解其意,正要開口問她時,卻聽見她溫聲道:“幫我戴上吧。”

    霍則衍頓了一下,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她的意思,應了一聲“好”。

    他低著頭,從銜霜手中接過了那玉簪,也往前走得更近了些,微微傾著身子,握著那支簪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如云的烏發,而后動作輕柔地將其戴在了她的發*髻上。

    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女子,看著她鬢上戴著的玉簪,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耳垂,看著她垂下的秋水長睫……

    他的心止不住地劇烈跳動了起來,也忽而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種,想要順勢將她擁進懷中的沖動。

    可他的手剛微微抬起,心下卻又有些遲疑起來——

    銜霜這才將將答應,愿意同自己重新開始,自己若是這樣迫不及待地同她親近的話,會不會操之過急了?

    手剛剛抬起卻又慢慢放下,他心中正躊躇著,耳畔卻忽而傳來了她的聲音:“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

    聽著她的這句話,霍則衍也下意識地順著她的視線,看向了自己的手,目光落在自己那只纏著絹布的受了傷的手上時,心中卻是陡然間一驚。

    糟了!

    他適才心中情動,哪里還想得起來此事,竟也不慎在銜霜面前,將那只藏于袖中的手給露了出來。

    幾乎是出于本能,他飛快地把手掩在了袖下,也將其背在了身后,試圖在她面前蒙混過去,勉強笑著同她道:“……沒什么。”

    但事實上,又怎么可能蒙混得過去?

    銜霜顯然已經發現,也將他適才的反應盡數收于眼下,抬目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把手拿出來。”

    霍則衍本還想著盡量遮掩下去,可聽著她有些強硬的聲音,看著她近乎是逼視著自己的目光,心下又有些遲疑不定起來。

    而他猶豫之時,銜霜已然拿過了他背在身后的手。

    看著霍則衍手上纏繞著的白色絹布,和絹布上因適才撕扯到傷口而染出的血時,她的面色凝了凝。

    輕輕地揭開那一層絹布,看見他手心處那道深深的,尚還滲著血珠的刺眼傷口時,她心下更是隨之一緊。

    她垂眸看了少頃,小心翼翼地為他重新包扎好傷處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他道:“怎么弄的?”

    回想起昨晚的情形,霍則衍當然不想讓銜霜知道,自己手上這處傷是因何而來。

    他看著她發髻上的那支玉簪,輕描淡寫地對她道:“……不小心蹭到的。”

    “不小心蹭到的?”

    聞此,銜霜抬目看向了他,顯然是并不相信他的這一套說辭。

    “若當真只是不小心蹭到,那你這傷口,為何這樣深?”她說著,似是也猜到了些什么,又出聲問他,“這傷,是你自己弄的,是不是?”

    他到底是皇帝,除了他自己,如今哪還有人能傷得了他?

    見霍則衍避開了自己的視線,并未回答自己的這個問題,銜霜心中更加確認了這一點。

    一想到這人絲毫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屢次三番地傷害自己,她的眼眶就止不住地微微有些發酸,眸中也涌上了一層淚意。

    她定定地看著那人,忽而對他道:“霍則衍,你先前問我,問我如今還在不在意……”

    她說著,聲音竟也不自知地帶了幾分哭腔。

    “那我便告訴你,我在意,我很在意!”

    看著銜霜泛紅的眼眶,和眸中閃過的淚光時,霍則衍的心也一下子就慌亂了起來。

    她哭了。

    他知道,自己又讓她難過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再見過銜霜的淚水。

    同樣也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再同現下這般手足無措過。

    看著面前含著淚意的女子,他心中疼惜得厲害,卻偏生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幾乎是有些笨拙地抬起了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眸中將落未落的晶瑩淚珠,說出的聲音卻不自覺地有些發顫:

    “銜霜,對不起,是我不好……”

    是他不好,明明將將才答應過她,才同她保證過,今后都不會再讓她難過半分,可是現下卻又……

    霍則衍想著,心中也后悔萬分,還想再說些什么道歉的話來補救,她卻忽而開了口,打斷了他的聲音:“別再說了……”

    這個人似乎并未發覺,他如今一開口,便是這幾句話。

    他好像也并未察覺,過去從來都說不出口,也最難說出口的那幾句話,如今似乎輕而易舉,便從他口中說了出來。

    銜霜早已止住了淚水,但眼眸還是微微有些發紅。

    她看著他,輕聲道:“霍則衍,我反悔了。”

    反悔?

    聽到她說出這兩個字時,霍則衍的心驟然一緊。

    是因為他未做到答應她的事情,適才又讓她難過了,所以,她要反悔之前說的那些話了嗎?

    他想著,心也猛然沉了下去。

    他張了張唇,卻不知該說些什么,才能再次挽回她的心意。

    可還不等他開口,銜霜便又再度出了聲:“我覺得,還得讓你再答應我第三件事情。”

    “我要你同我保證,今后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永遠不會再傷害自己。”她說。

    似是不曾想到她口中的“反悔”,指的竟會是這個,霍則衍木著身子看著她,一時尚未反應過來。

    而銜霜還在繼續說著:“你若是受傷了……我會在意,會心疼,也會難過。”

    “好,好……”過了許久,他才明白過來了她話里的意思,顫聲對她道,“銜霜,我同你保證,我今后絕不會再做傷害自己的事情,讓你難過。”

    聽著他的這個保證,銜霜面上總算展露出了一絲笑意。

    殿門也正在此時,被人輕輕地叩開。

    看著端著藥碗走進來的福順時,銜霜也并不覺得意外。

    齊院使說了,霍則衍需得用足足十日的藥石,今日便是第十日,也是最后一日。

    同往常一樣,福順將滿滿盛著藥的瓷碗放置在案臺上,恭敬地行了一禮后,便又退了出去。

    不過她卻并未同往日一般,走過去端起那藥碗。

    見霍則衍也未去動那藥碗,而是看著自己,她便也望了回去,同他道:“你倒是喝藥呀,盯著我看做什么?”

    看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銜霜也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這人莫不是等著自己和先前一樣,去一口口喂他喝藥呢。

    即便明白過來了他的意思,她卻也仍未去端那藥碗,只是笑了笑,提醒他道:“你不是說,你的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嗎?”

    她說著停了一下,又道:“身子既都好了,也有力氣折騰自己,像喝藥這樣的小事,原也不需要我再來幫忙了吧?”

    雖被銜霜拒絕,但霍則衍仍是有些不死心,故意壓低了聲音,在她面前示弱道:“銜霜,我手疼……”

    他不說這事倒還好,一提及這個,銜霜心中便又有些生氣,忍不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這人不知道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讓自己流血受傷,怎么現下,居然還好意思同她說起這個!

    霍則衍留意著她的神情,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趕忙閉上了嘴,不再多說些什么,只得拿起了藥碗,自己將這最后一碗藥喝了下去。

    日暮的斜陽透過雕花檀木窗欞,柔和地灑落而下,似給殿內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這日銜霜走時,霍則衍卻堅持要親自送她回去。

    今日與她所發生的一切,于他而言實在太不真實,也太過夢幻。

    這讓他不得不有些害怕她的離開,似乎只有與她待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才能心安。

    宮道上,在余暉的映照下,兩個人并肩而行的身影被拉得很長。

    霍則衍用余光悄悄看著身側的人,看著她被風吹動的碎發,看著她垂落而下的手,他的手也在不覺間一寸寸地悄然靠近,卻在將要觸碰她的手時,躊躇了起來。

    他想要牽著她的手,想要感受她手中的溫度,卻害怕著自己操之過急的唐突,更害怕她下意識對自己的抵觸。

    猶豫再三,到底還是有些不敢太早邁出這一步。

    兩人將將走進蘭溪苑,便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飛快地迎了出來,與之而來的,還有一道清甜甜的聲音:

    “娘親回來啦——”

    第78章 第78章

    這一陣子以來,每當太陽開始西沉,估摸著銜霜應當也要回來了時,歲歡就會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聽著屋外的動靜。

    這不,一聽到院子里傳來的腳步聲,歲歡就立刻扔下了手中的木偶玩具,迫不及待地跑出屋來迎接。

    但她面上洋溢著的甜甜笑容,在看見自家娘親身邊站著的那個人時,登時就僵在了小小的臉蛋上。

    歲歡到底年紀還小,不僅臉上藏不住什么事,也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嘴。

    一看到霍則衍,她原本還上揚著的嘴很快就撇了下去,口中也忍不住道:“你,你怎么也來了!?”

    聽著歲歡這極為明顯并不歡迎的話語,霍則衍站在銜霜身側,不免顯得有些局促。

    說起來,他其實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見到過歲歡,不曾見到過自己和銜霜的女兒了。

    那時他去霧山求藥,下了赴死的決心,自是也做好了再也見不到歲歡的準備。

    而現下,銜霜已然病愈了,他也仍舊好好活著,他還有機會取得她的諒解,和她站在一起,看著他們二人的女兒。

    這種感覺,也太不真切了。

    其實他來時,本還有些擔心,小孩子忘性大,好幾個月不見,歲歡會不會已經不記得自己這個父親了。

    不過還好,很顯然,她還記得自己。

    只是也還一如既往地排斥著自己。

    看著個子似乎長高了些的小女兒,霍則衍牽了牽唇,試圖在她面前勾出一個溫柔慈愛的笑,看起來卻又有些生硬。

    他彎下了身子,也遲疑著朝她張開了手,對她道:“歲歡,好久不見。”

    “這些時日,你過得可還好么?”

    但歲歡卻像是沒看見他伸出的手,也沒聽見他的聲音似的,反倒將頭扭至了一邊,哼了一聲。

    歲歡不肯理睬自己,也實屬在霍則衍的意料之中。

    他雖有些窘迫,卻也并未發作,只是緩緩垂下了僵在空中的手。

    為了緩解這父女二人之間較為尷尬的氣氛,銜霜適時出了聲。

    她朝歲歡招了招手,溫聲道:“歲歡,來。”

    “娘親從前是不是教過你,我們要以禮待人?”她溫和地說著,也循循善誘道,“過來同父親打一聲招呼,好不好?”

    “這些天以來,你父親可記掛你了。”

    聽著銜霜的話語,歲歡不情不愿地走近了些,低著頭磨磨蹭蹭了好半晌,才用蚊子般大小的聲音,很是勉強地擠出了一句:“……父親。”

    雖然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但霍則衍聽見時,心中還是止不住地又驚又喜。

    這還是歲歡頭一回喚他“父親”。

    他和銜霜的女兒,終于愿意認自己這個父親了!

    霍則衍想著,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激動,趕忙應了一聲,也又試探著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歲歡的頭。

    不曾想,卻被她飛快地躲了開。

    見歲歡已經逐漸跑遠,銜霜看著自己身側顯得有些許落寞的人,開口寬慰他道:

    “歲歡到底年紀還小,你這個做父親的,就別同她置氣了,等回頭,我再好好同她說說。”

    霍則衍卻只是搖了搖頭。

    他有什么資格和歲歡置氣?

    若不是當初,他做錯了太多的事情,歲歡如今也不至于會這般抵觸他,遲遲不肯真正認他這個父親。

    日影西斜,最后一縷柔和的霞光也在逐漸消散,天色慢慢地暗淡了下來。

    這日傍晚,霍則衍自然而然地留在蘭溪苑用了晚膳。

    但對于歲歡來說,這頓多了一個人的晚膳,吃得可謂是格外不自在。

    飯桌上,她看著那個自稱是她“父親”的男人不停地給娘親夾菜,嘴也忍不住撇了又撇。

    哼,就知道獻殷勤,娘親才不會搭理他呢。

    歲歡在心中很是不屑地想著。

    她對那人不停地同自己娘親獻殷勤的舉動,實在是看不慣極了。

    眼不見為凈,她干脆埋下了頭,開始專心致志地吃著自己碗里的米飯。

    聽見娘親開口對那人說“別再往我碗里夾菜了”時,歲歡按捺不住暗自得意了起來。

    她就知道!

    娘親肯定也和自己一樣,對那個人不斷獻殷勤的舉動反感極了!

    可她還沒高興多久,就聽見娘親又同那人道:“你身子才將好,應當自己多吃些才是。”

    怎么回事?

    這和她剛剛想的,怎么好像,有哪里不一樣呢?

    歲歡想著,心里頭也不解極了,忍不住拿余光偷偷地瞥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娘親。

    看著娘親竟彎著唇畔,朝著那人笑時,她不由得開始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要知道,平常娘親可是只有對著自己的時候,才會笑得這樣溫柔。

    那個人那么討厭,憑什么如今在娘親面前,還可以享有和自己一樣的待遇!

    肯定是他給娘親下什么迷魂湯了!

    歲歡再次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碗里的飯,卻仍是有些憤憤不平,也在心里把那個和自己搶娘親的人罵了個遍。

    那人卻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心里罵他,居然還有些討好地往自己碗里也夾了一筷子菜。

    “歲歡,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別只顧著吃飯,也當多吃些菜。”

    聽著那人同自己說話的聲音,看著自己碗里多出來的菜,歲歡不由得愣了一下。

    反應過來后,她又很快站了起來,將他夾給自己的菜又給重新夾了回去。

    哼,討好娘親就算了,還想連著她也一起討好?

    門都沒有!

    看著歲歡的這個舉動,銜霜蹙了蹙眉,也開口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可她就同壓根未聽見似的,只一心一意埋著頭,更加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米飯。

    將碗里的米飯都扒了個干凈時,她才動了動鼓鼓的腮幫子,抬起了頭,含糊不清地問銜霜道:“娘親,我們什么時候走呀?”

    聽著歲歡的問話,霍則衍的心立時便緊繃了起來,也下意識地望向了銜霜。

    而銜霜亦是不曾想到,歲歡會當著霍則衍的面,忽然同自己問出這樣的問題。

    她手中握著的筷子頓了頓,一時竟有些不知該如何作答。

    畢竟自己先前帶著歲歡回宮前,也確實曾同她說過,只不過是回來看看而已,她們不會在這里久留下去,很快便會離開。

    她靜默了下來,開始在心中思忖著,該怎么同歲歡解釋這一點。

    歲歡見她沒有說話,只以為她是沒聽清,將嘴里的飯咽了下去后,又重復著問了一遍那個問題。

    問完后,還嘟起了嘴,同她撒嬌道:“娘親,我還有好多東西,都還在原來的客棧里呢。”

    聽著這句話,銜霜也想了起來——

    先前因著以為不會在宮中久留,便也未將客棧里的行李盡數帶走,她和歲歡,的確還有不少東西,存放在原先的客房里頭。

    其中便也包括,那個承載了太多秘密心事的紅木匣子。

    這回還不等銜霜說話,霍則衍便先開了口,對歲歡道:“明日,明日我便會讓人過去,將你們的行李都送回來。”

    歲歡瞪起了大大的眼睛,很是不滿地朝他道:“我是在問娘親,是在跟娘親說話,又沒有跟你說話!”

    擔心歲歡會同霍則衍吵起來,銜霜拉過了她,也終于出了聲,慢慢同她道:“歲歡,你聽娘親和你說……”

    “我們不走了。”她說著,又看向了霍則衍,認真地對歲歡道,“今后娘親和你,還有父親,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

    銜霜的這句話,無疑給霍則衍吃了一劑定心丸,讓他適才緊緊繃著的心,稍稍松了下來。

    但歲歡卻并不像他那么高興,只是撅著嘴巴,提醒銜霜道:“娘親答應過我,要陪我看上元燈會的!”

    “但這個人,他不準我們出去!”

    她指了指霍則衍,很顯然還在記上一回,她沒能和銜霜出宮看成乞巧燈會的仇。

    “娘親,我們若是再不走的話,連幾日后的上元燈會,也恐怕都要趕不上了!”

    上元燈會?

    在宮中待了已有十日,聽著歲歡的話語,銜霜這才記起,再過三日,便是上元節了。

    她還記得,先前聽著客棧的掌柜說,今年因著宮中的貴人出了事,也未必還能辦得成往年的上元燈會。

    只不過,如今霍則衍的身子也已然康愈了……

    銜霜想著,聽見身邊的人忽而出了聲,輕聲問自己道:“銜霜,你想去看上元燈會么?”

    她怔了須臾,而后又點了點頭。

    霍則衍看著她,又遲疑著輕聲道:“那……上元節那晚,我和你,還有歲歡,我們一起出宮去看,你……愿意么?”

    許是回想起了上回七夕,未看成的河上花燈,未放成的那場煙花,他心中仍是有些擔心,自己的這個提議,銜霜會不愿意。

    但好在這一回,她并未再猶豫,只是含笑頷首,應了一聲“好”。

    她同霍則衍相視了少頃,又將目光落在了嘴邊還高高撅著的歲歡身上,問她道:“歲歡,你覺得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畢竟總算能去看讓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上元燈會了。

    歲歡想。

    只是,她和娘親兩個人去就夠了,為什么還要和那個人一起啊!

    她不想帶上那個人一起!

    但看著自家娘親面上的溫柔笑意,她也只是點了點頭,將這句話給咽回了肚子里。

    晚膳后,天色一點一點地黑盡,歲歡也有些犯困,回到了自己房中。

    看著再度安靜下來,又只余下自己和霍則衍兩個人的屋室,銜霜抿了一口溫水,思慮著應當說些什么,來打破屋內這片忽如其來的沉默。

    她將將放下手中的杯盞,屋外卻忽而隔著門,傳來了福順恭敬的聲音:

    “陛下今晚,可要歇在蘭溪苑?”

    第79章 第79章

    時辰已經并不早了,銜霜早便從窗外如墨的夜色中,意識到了這一點。

    看著遲遲未有離去意思的霍則衍,她也想到過,他今晚,是不是打算留宿在自己這里。

    但現下聽著福順的問話,她的臉頰還是不自覺地有些發熱,也偏過了頭,下意識地看向了坐在自己身側的那個人。

    他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帶著些小心翼翼的試探,也帶著些詢問,似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見。

    然而,同他視線交錯不過幾瞬,銜霜就極為刻意地移開了目光。

    她垂下了眸,又重新端起了剛剛擱在案上的杯盞,自顧自地喝了幾口溫水,像是并不曾留意到他眸中顯而易見的征詢一般。

    雖低垂著眼簾,但她也不難感覺到,那人仍看著自己。

    那道落在自己身上,不曾移動過的目光,讓銜霜覺得不自在極了。

    霍則衍一直盯著她看做什么?

    福順適才問的人分明是他,又不是她!

    他就這樣把問題拋給她,算什么意思?

    而且,他不是皇帝么,想不想留下,要不要留下,自己定下便是,難道他連這樣的決定都做不了么

    她捏著手中的杯盞,在心中默默想著。

    在詭異地安靜了許久后,屋外又再度響起了福順的聲音:“是,奴才明白了。”

    “那奴才,就先退下了。”

    不是,里頭這明明都沒人說話,他怎么就明白了?

    銜霜暗自想著,又將杯盞舉至了唇邊,卻發現手中的杯盞不知何時,竟已經空了。

    隨著屋外腳步聲的漸漸走遠,本就安靜的屋內也愈發寂靜了起來。

    她的面龐也在這片悄無聲息的靜謐中,一點一點地,愈發紅了起來。

    說起來,她和霍則衍兩個人之間,也確實已經有很久很久不曾再……

    腦海中不知不覺浮現出的從前的那些種種細節,讓她的耳垂亦跟著有些發燙,也讓她趕忙止住了繼續回想。

    不過,霍則衍的身子既已然康愈得差不多了,那今晚……應當是可以的吧?

    銜霜想著,也悄悄地用余光,望向了那個人。

    見他從椅子上站起了身,她也不覺間捏緊了手中的杯盞。

    是現下就要開始嗎?

    這樣的忽然,也不先說幾句話鋪墊一下,就這么直接開始嗎?

    那,那她一會應當說些什么?

    她正胡思亂想著,霍則衍卻忽而出了聲,比她更先一步打破了屋內這片靜默。

    “銜霜,你早些歇息。”他輕聲對她道,“我今晚,去偏殿睡就好。”

    聞言,銜霜險些沒拿穩手中的杯盞,若是里頭還盛著水的話,這時候也一定會潑灑出來。

    她放下了杯盞,也抬目看向了他,好半晌后,才從牙縫中勉強擠出了一句:“……隨便你。”

    聽著這句話,看著她的面色,霍則衍猶豫了須臾,方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道:

    “銜霜,你……是不高興了嗎?”

    “我有什么可不高興的?”銜霜卻只是看了他一眼,反問他道。

    “你既然想去偏殿睡,那你就直接去好了,還來問我做什么?”

    聽著她的話語,霍則衍動了動唇,卻終究什么也未說出來。

    若是可以,若是銜霜愿意,他當然想留宿在她的寢房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極盡親密地攬著她的腰身,牽著她的手,和她一同入眠。

    他們二人分離了那樣久,今日乍然通曉了心意,無論是心理上,亦或是身體上,他都極其渴望著,能夠和她更親近一些。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內心深處,對于銜霜難以抑制的欲念,卻又偏偏不敢讓她看見。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更不敢和她同榻而眠。

    她好不容易才在今日將將松了口,答應與自己重修舊好,他不想讓自己在她眼中,顯得這般急不可耐。

    他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太過唐突輕浮,不想讓她覺得,自己今日送她回來,留在這里,為的就是這個。

    更害怕她會因著自己的冒犯,回想起從前的種種不快,后悔今日同他說過的那些話語,再度厭極了自己。

    只是眼下,看著銜霜似乎并不太高興的樣子,霍則衍不由得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又有哪里做錯了,惹得她生氣了。

    他雖能隱約聽出,她說的那些似乎是反話,但到底還是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他立在原處,原本抬起的腳也終究未邁出一步,思慮再三過后,才小心地再次開了口:“銜霜,我不去偏殿了。”

    聽到霍則衍說“不去偏殿”時,銜霜的面色才稍稍有所好轉。

    看來這個人,倒也不是完全聽不懂自己的意思。

    只不過緊接著,她便又聽見他問自己道:“你房中,可有多余的被褥嗎?”

    被褥?

    銜霜頓了一下,少頃后才明白過來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抿了抿唇,一時間真不知道該說這人什么才好,到頭來卻也只是悶悶地蹦出了兩個字:“……沒有。”

    但眼見霍則衍還真有要在這里席地而眠的打算,她還是有些心軟了,擔心著春寒料峭,他剛剛好些的身子,會不會又在夜里感染了風寒。

    思慮及此處時,銜霜到底還是咬了咬牙,從柜子里,翻找出了一床棉被扔給他。

    臨了上榻前,她褪去了外袍,只余下了一件單薄的里衣,看著刻意回避了目光的霍則衍,她心中卻不由得有些想笑——

    遙想從前,兩人早就數不清有過多少回肌膚之親,自己身上,又有哪個地方他還不曾看過?

    先前那個在床榻之上,從來都不肯輕易放過她的人,現下卻是在她面前,一本正經地裝起了什么正人君子來。

    要不是自己從前,在這方面實在太過了解這個人,她說不定還真就相信了。

    銜霜想著,心中也是又好氣又好笑,上了床榻時,卻還是按捺不住看了一眼榻下的那人。

    見霍則衍再次避開了自己的視線,她頓時也氣得不再想同他說些什么了。

    好,好,好。

    這人要是當真有這個本事和定力的話,那就干脆在她面前,做一輩子的正人君子好了。

    她在心里悶悶地想著,也熄滅了榻旁案上的燭燈,拉著錦被躺了下來。

    一片靜謐的黑暗中,她看不見榻下那人的神情與面色,也未曾發覺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沉沉目光。

    許是因著壓在心頭的那些心事,已然大多了卻,這個夜里,她睡得分外安然。

    翌日早晨,銜霜醒來時,寢房里又只余下了她一個人,榻下放置的被褥也早已不在。

    若不是留意到了榻旁案上,霍則衍留下的字條,她險些就要以為,那人昨晚其實壓根就沒來過這里。

    將將注意到案上的那張墨跡很新的字條時,她還怔了怔。

    不過下一瞬,她就立馬反應了過來,這樣蒼遒有力的熟悉字跡,是由何人所寫就。

    她凝神看了下去,但這張字條上,也就只有簡短的一行字——

    “吾往早朝,朝后即來尋卿,念卿。”

    掃完這行字后,銜霜忍不住笑了笑。

    既然這人下了早朝后就過來,那哪里還有什么必要,再特意給她留下一張這樣的字條?

    看著這張龍飛鳳舞的字條,她不由得回想起,霍則衍先前給自己寫的那些信,和那些寫滿她名字的紙。

    這人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歡在這樣的事情上花費心思。

    但她對此很是受用,將那張字條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后,才將其收了起來,走出了寢房。

    珠兒瞧見她走出來時,很是訝異,對她道:“奴婢還以為姑娘昨夜累著了,今日要多歇息一會呢。”

    累著了?

    好端端的,自己為何會累著?

    銜霜還未反應過來珠兒這話里的意思,便又聽見她問自己:“姑娘現下可要先沐浴?”

    這回銜霜總算聽明白了,面色也微微紅了紅。

    什么啊,她和霍則衍,昨夜根本就沒有……

    想起硬要裝正人君子的那個人,她不免又有些咬牙切齒。

    不過她到底也不好將這樣的事情,說與珠兒聽,只是輕咳了一聲,簡單道:“……不用了。”

    珠兒只當她和從前一樣,是覺得不好意思,也沒有再多說些什么,只是笑著對她道:“那奴婢陪姑娘去用早膳,小廚房剛剛將早膳備好呢。”

    銜霜應了聲“好”,走至前廳,看到案上放置的紅木匣子時,卻是愣了一下。

    覺察到她的視線停留在了那個木匣上,珠兒同她解釋道:“姑娘和公主落在客棧的那些行李,陛下今早已派人送進宮了。”

    “公主還在睡,但奴婢瞧著那些零零散散的玩具,估摸著應當都是公主的,也都已送進了公主房里。”她說,“但這個木匣,奴婢猜想,應是姑娘的。”

    聽著珠兒的話語,銜霜這才回想起,昨日用晚膳時,霍則衍的確在自己和歲歡面前提到過,說要將她們的那些行李都送回來。

    但這個紅木匣子……

    霍則衍應當尚不知曉,此物現下,竟會落在自己手中吧。

    早膳過后,銜霜端著這個木匣子回了里屋,又在書柜中找出了先前在宮中時,霍則衍以徐文州的名義,讓小成子交給自己的兩封信件,將其連同他今早留下的那張字條,一并放了進去。

    左右閑來無事,她心血來潮,看著木匣里映入眼簾的一封封“銜霜親啟”,也一張張回看了起來。

    再度翻看這些信件時,她的心緒已和上一回大有不同。

    不過有一處還是相似的——

    她其實早就該發現的,卻偏偏還是被他瞞了那樣久。

    銜霜想著,聽見門外有叩門的聲音傳來時,也并未抬頭,只是繼續翻看著手中的信件,隨口應了聲“進”。

    看著眼前的明黃色衣袍,她也不難猜到來人是誰,卻也并未有要將那個紅木匣子收起來的意思。

    她抬起了頭,意料之中地看著那個人的目光落在了案上的木匣上,面上的神情更是變了又變,看起來很是精彩。

    “銜霜,這些……這些怎么會在……”

    “怎么會在我這里?”

    聽著霍則衍有些艱難的聲音,銜霜似是早就已經猜到了他會問什么,也對此毫不意外。

    她指了指那一張張寫著“銜霜親啟”的信封,以及那一張張寫滿她名字的紙,笑吟吟地問他:“看見了嗎?”

    “上面寫的都是我的名字,自然要在我這里存放了。”

    第80章 第80章

    霍則衍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目光久久地停滯在了自己寫下的她的名字上。

    聽著她的話語,盯著紙張上寫滿的那兩個字,他也不知回想起了什么舊事,眸色一時有些恍惚。

    靜了半*時后,他才慢慢移開了視線,看向了面前的女子,遲疑著出聲問她道:“銜霜,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銜霜反問他道。

    “知道你寫給我的這些信?知道你以徐大哥的名義,讓小成子給我送信?知道你模仿徐大哥的字跡,在練字的紙上寫我的名字?還是知道——”

    她一樁樁一件件地列數著,停頓了一下,又緊接著問道:“還是知道,你把我當初寫的那幾張紙,留存到了今日?”

    見霍則衍低頭不語,銜霜也沒再逼問他,只是隨手從木匣里拿起了一封信,故意清了清嗓子,在他面前念出了聲:

    “吾心念卿甚深,故書此信以寄情。”

    雖說原本是起了“逗弄”霍則衍的心思,但真當著他的面,讀出這句書信里的曖昧內容時,她的面龐卻也仍是止不住地有些發燙。

    她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書信,看著眼前之人時紅時白的面色,開口道:

    “你既想要‘寄情’,又為何不直接將這封信給我,反倒去模仿其他人的字跡,以其他人的名義給我寫信?”

    “霍則衍,你寄情的方式,倒是著實有些獨特。”她對他道。

    聽著銜霜似嗔怪似揶揄的話語,對上她那雙閃爍流轉著的眼眸時,霍則衍張了張口,卻又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同她說些什么。

    他知道,藏在這個紅木匣子里的那些秘辛,他瞞著她,以徐文州名義給她寫的那些信,她顯然已經盡數猜到了。

    可即便是對著已經什么都知曉了的銜霜,他也依舊不知如何同她細細解釋,自己做這種荒唐之事的緣由。

    因為那個時候,對于始終不愿再見自己的銜霜,他已經無計可施到,只能通過這樣不著邊際的方式,來同她“說說話”了嗎?

    再度回想起那段于他而言極為難熬的時日,霍則衍的心仍是有些隱隱作痛。

    七夕乞巧那晚,銜霜未去橋邊赴約,第二日更是同他將話直接挑明,也把臉徹底撕破,讓他們兩人原本稍微有所緩和的關系,再度歸至了原點。

    自那一日過后,他每每再去蘭溪苑找她之時,都被她稱病拒在了門外。

    其實,他心中又何嘗不清楚,銜霜一點也不想見到自己。

    但他還是止不住地想見她,也根本就抑制不住,自己心中對她那份愈來愈深的想念。

    他要想見她,想要看到真真切切的她。

    可后來,看著那扇緊緊閉著的房門,他想,見不到她的人,若是能夠以書信的方式,同她簡單說上幾句話,也是好的。

    霍則衍心中這樣想著,也就這么做了。

    看著案上那張空白的信紙,他在心里認真想了許久的措辭,可將將下筆把這封信寫了個開頭,便又很快地意識到——

    銜霜如今既是那般厭惡自己,連見自己一面都不愿意,又怎么可能還會愿意看自己寫的信?

    若是知曉這信是自己所寫,她只怕連信封都壓根不會拆開,又怎會耐著性子,細細去看里頭的內容,更不可能會給自己回信。

    認識到這一點后,他抬筆將已然寫就的幾句話輕輕劃了去,心里也立時泄了氣。

    她不會看,更不會回信,那自己這信即便寫了,又有什么用?

    他心下黯然極了,卻又忍不住去想,銜霜不想看到自己的來信,那會想看到徐文州的來信嗎?

    如若這封信,并非他所寫,而是她一直惦記著的那個徐文州所寫就的……

    她定然,會歡歡喜喜地拆開來看,也會高高興興地給那個人回信吧?

    這個還算清醒的認知,卻讓他的心中,一時間妒忌的幾欲發瘋。

    可冷靜下來過后,看著那張被廢卻的信紙,霍則衍的腦海里忽而鬼使神差地,閃過了一個極其荒唐的念頭——

    那若是讓銜霜以為,自己的這封信,就是徐文州所寫的呢?

    她是不是就會愿意看,也會愿意給自己回信了?

    多么不著邊際,又多么荒誕不經的念頭。

    說起來更是可笑至極,明明他心中嫉妒極了那個人,嫉妒那個人代替了自己,占據了銜霜心里的位置,可為了能同她說說話,他竟真的這么做了。

    在問過江南的情形后,他調閱了會試的卷宗,也尋來了徐文州的筆跡。

    霍則衍不知道,自己是懷揣著什么樣的心情,模仿著徐文州的字跡與口吻,給銜霜寫下了那第一封信。

    又是以著什么樣的心緒,教小成子在銜霜面前說了那樣的話,讓他以徐文州的名義,將自己的這封信送給她。

    把信送出去的那一刻,他便心急如焚地等待著她的回信,可真當她的回信被呈遞上來的時候,他卻又有些不敢拆開。

    他知道,銜霜的這封信,并不是回給自己,而是回給她所以為的徐文州的。

    做足了心理準備后,他才將信封小心翼翼地拆了開。

    只是在看到信紙首處,清雋字跡寫著的“徐大哥,展信佳”幾個字時,他的目光便像是被生生刺痛了一般,快速地移了開來。

    穩了穩心緒后,他才緊緊攥著手中的那張信紙,慢慢往后看了下去。

    其實比起他的那封信,銜霜這封的回信并不算長,而回信的內容,也根本找不出任何出格逾越的地方。

    可看著看著,他的眼眸還是止不住地開始發澀。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來,銜霜末了寫的那些話是違心之語。

    畢竟她和他將話說得那般決絕,也早就不愿再同他相見,又怎么可能會心甘情愿地寫下“長留于宮中,伴于君側”這樣的話?

    他又怎么可能會不知道,她是為了讓“徐文州”心里好受些,才故意寫下了這樣的話。

    只是這樣太過刻意的違心之語,反倒令他心中愈發不是滋味了起來。

    是啊,銜霜心中,便是那樣的在意那個人,一點也舍不得那個人難過,為了寬慰那個人,為了騙過那個人,竟是連她自己也一并騙了起來。

    將那封回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后,霍則衍才發現,信封里竟還夾著一幅畫紙。

    看清楚畫紙上畫著的內容后,他一時有些不知道,銜霜寫下的那些話,同這幅畫上的三個小人比起來,究竟哪個讓他更難受一些。

    其實他也知道,他和銜霜的女兒,從未有一日將他真正視為過父親。

    無論他怎么費力討好,怎么做出改變,也無法動搖歲歡對他的抵觸,而歲歡心里的那個爹爹,似乎永遠都只有徐文州。

    這些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可看著眼前的這幅畫,他才忽然發覺,或許不止是歲歡這樣覺得,在銜霜心里,或許也只有徐文州,才和她們是一家人吧……

    霍則衍想著,看著手中的畫紙和信件,心中也愈發痛苦了起來。

    他卻偏生像有意自虐似的,將她的回信,以及歲歡畫的那幅小人畫,反反復復地翻看了無數遍。

    只不過,他還是不敢再繼續這樣給她寫信下去了,害怕她真的將自己視為徐文州,寫出什么令他更潰不成軍的話語。

    直至后來銜霜病倒。

    他心想,在這樣的時候,她若是收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的來信,心中多少應當也會有所寬慰吧。

    或許,還能讓她更加堅定好好活下去的念頭。

    霍則衍思量了許久,再度找出了信紙和筆墨,也再次學著那個人的筆跡與語氣,提筆寫下了那些興許能讓她有所振作的話語。

    這樣的書信,他自是給她寫了不止一封,卻也只來得及送出去了一封——

    再后來,她病得不省人事,臥于榻上昏迷不醒,也再看不了這樣的書信。

    他一直以為,自己將這個秘密遮掩得極好,應也不會被銜霜發覺。

    可是現如今,這些事情,她也還是都知道了。

    看著近在眼前的女子,霍則衍的思緒仍是在過去和今日之間來回徘徊。

    他忽然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說,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問她。

    比如,她如今,放下徐文州了嗎?

    但這個問題將將冒出,便又被他堵在了喉間,生生咽了下去。

    如今銜霜答應和他重新開始,已是極大的恩賜,他也沒什么必要再去問這個問題,給她也給自己,平白無故地添堵。

    見他默然了良久,張了張唇卻又很快閉上,銜霜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對他道:“你若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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