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符由桃木雕刻而成,狀似腰牌,是公子平素下令滅口的傳遞之物。
她已是習以為常,悠然打開令符中夾著的字條,上面赫然寫著“賀府丁秉”四字。
賀府……
她陡然想起幾日前在閣樓中撞見的賀小公子,若情報無差,這名為丁秉之人是賀尋安身邊的一位書童。
此人平日伺候著端茶送水,在先生面前伴讀,其余的不作何插手。
可公子已然下了命令,她便不得不前往將軍府一趟。
正巧應過那賀尋安去府上撫琴,她可借著此令順道為之。
作思幾瞬后,輕煙喚上幾人已將清酒端了來,恭敬擺至膳桌,微俯首退了下,她將這令符放入袖中,隨后肆意地飲起酒來。
取一書童之命于她來說不是難事,她從不放于心。
只是……一想著要去相府參宴,沈夜雪便心生疲倦,覺世間男子無一可靠。
這道令符明日再執(zhí)行也罷,她現(xiàn)下只想飲個痛快,暫且忘卻一切擾心之事,自尋一方安寧自在。
杯杯清酒入喉,她面染紅霞,好似能一夢方休,卻落得半寐半醒,愁苦一世長留。
房中玉姿花顏渾渾噩噩一整日,府院內(nèi)外無人得知那日的玉裳究竟飲了多少烈酒,幾時入得夢。
只見著桌案杯盤狼藉,酒盞倒于四處,尤顯一片雜亂……
沈夜雪再次踏出房門,已是隔日午時。
理完心緒,一身通透。
她戴上面紗,抱上一把琴,瞥向院落一角,望見韻瑤正搖著團扇嫵媚走于翠竹間,身后跟著三兩位姑娘。
視線與她猝不及防相撞,韻瑤冷眼一觀,便視而不見般朝另一處花叢行去。
那跟隨的姑娘哪能放過這等嘲諷之機,輕笑著捂起朱唇,言出的話語卻是飄蕩至滿園。
“韻瑤姐,那賀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口中說著為你而來,心里想的卻是別的姑娘,這你都能忍氣吞聲?”
“我也聽說了,據(jù)說賀公子望見玉裳時,目光再是沒移開過,還贈了一塊玉牌呢……”另有姑娘聞聲譏笑,有意無意地看向因這幾言而止步的明麗清姝。
韻瑤故作清閑地回眸再瞧,眼底生出些掩不住的厭惡:“誰讓人家有本事能攥得住男子的心啊,說不定是于床褥間耍了何等不堪入目的手段,不敢與他人道呢……”
這些院落中的女子當真是無趣……
雖說是公子培養(yǎng)的刺客,卻與尋常青樓中的妓子無異,皆愛嚼舌根。
院內(nèi)頓時熱鬧了起,錦月聞聽閑言碎語趕來,見她一副要出門的模樣,忙揮袖攔了住:“你這是要去哪?”
“去將軍府尋賀小公子,”沈夜雪緩聲而答,語調(diào)不由地抬高,柔婉作笑,“順便再使上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讓賀家公子對我魂牽夢縈,夢寐不忘。”
韻瑤怎會聽不出話里的反諷之意,霎時氣怒了眉眼,向身旁姑娘相告:“看吧,被我說中了!”
“你們可都要小心些,免得到手之物又被他人截了去,到時連哭天喊地都來不及。”
明眸中笑意未減,她順著其話而言,從始至終未失一分儀態(tài):“既然有人都這么告誡了,你們莫要辜負了好意,需多加提防才是……”
竹葉因微風吹得沙沙作響,適才言語的姑娘實在忍耐不住,怒聲高喝著:“那賀公子分明你是從韻瑤姐手中搶走的!這花月坊怎會有你這樣卑劣之人!”
“都是各憑本事,談何手段卑劣?”
她輕然轉(zhuǎn)身,不欲在此空費詞說,也不愿再多道上一句。
心底依舊留有幾分忌憚,韻瑤支吾其詞,趕忙悄聲提點著隨行之人:“小點兒聲,若是公子聽見了,準要了你的命……”
“賀小公子?就是那賀大將軍之子?”錦月對這話中的公子來了興致,不顧韻瑤那幾人所道的風涼話,興趣盎然地央求道。
“我還未見過呢,可否帶我去引見引見?”
沈夜雪怡然抬眉,繼續(xù)款步向前:“當然可以。”
聽罷頓然沾沾自喜,錦月輕慢地抬了下頜,瞇眼對那幾位姑娘苦口婆心道:“我還是奉勸你們一語,凡事要以看清局勢為重,聽信私底下的謠言,恭維錯了人,到頭來……受苦的可是自己。”
語盡時,回首一看,那道清艷已然走遠,錦月朝幾人做了個鬼臉,急忙跟了上。
“別走這么快,等等我……”
唯留韻瑤呆愣于游廊中,敢怒不敢再言,含垢忍辱,一時哭笑不得。
出了花月坊,行步拐過八街九巷,感受巷陌清風徐徐,吹拂著面紗輕擺,沈夜雪步履沉穩(wěn),面色微凝,與身側(cè)女子啟唇相語。
“賀尋安身旁的書童丁秉,你可有把握?”
錦月了然在心,佯裝打趣般回道:“只要不是面容姣好的男子,我都是鐵石心腸,冷血寡義。”
“那書童的面容應是好不到哪兒去,至少入不了錦月的眼。”她淡笑般解釋道,生怕這姑娘見色忘義。
“公子欲殺之人,我絕不失手。”聽罷,錦月趕忙凝肅而答,惹她險些笑出聲。
這些年完成的樁樁使命,她不得不認,和錦月配合最是天衣無縫。
這丫頭太能心領神會,總是不言自明,此番若有錦月出手,倒是能讓她省下不少心……
將軍府門第高貴,飛檐青瓦,氣勢尤為奪人,正對府門的石雕照壁將雕梁畫棟之景遮擋得森嚴。
二道嬌柔皎姿駐足于府邸大門前,其中一蒙面清絕之女蓮步而上,將一塊腰牌淡雅相遞,引得門前侍衛(wèi)微愣。
沈夜雪俯身行拜,聲線微涼,若泉水沁人心扉:“這是賀公子所贈的玉牌,你們的賀小公子邀我來府中做客。”
面前侍衛(wèi)見此左右為難,接過腰牌端詳了幾番,確是少爺?shù)挠衽茻o疑,隨之望向另一旁的守衛(wèi):“可……可這個時辰,小少爺應是在午憩。”
“那便打攪了,我改日再來此處拜訪。”
賀小公子既在午憩,便不好打擾,她若為悵然,暗想明日再來此一遭。
另一侍衛(wèi)恭然拿過玉牌,抱拳一拜,快步入府稟報:“姑娘等候片刻,在下去與小少爺說一聲。”
這塊貼身腰牌小少爺從不相贈他人,倘若真贈了姑娘,此女子定當為貴客……
未等上多時,那侍衛(wèi)便疾步奔回,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像是如何也不讓這姑娘離去。
“姑娘!”侍衛(wèi)喘了幾息,連忙大開府門恭迎,“姑娘莫走,小少爺聽了很是欣喜,讓姑娘快些入府。姑娘隨在下來!”
“有勞了。”
不明這賀小公子言說了什么,府中侍婢好似紛紛忙碌了起來,沈夜雪來到后院亭臺中,見賀尋安踉蹌著從里屋行出。
眸中男子頗為慌亂,連衣袍都未曾系好,幾名隨侍手忙腳亂地為他整理著衣襟。
她怔在石桌前,著實被此景嚇了一跳。
賀尋安無拘無束地揮舞著袍袖,掩飾不了心頭涌出的欣喜:“玉裳姑娘,真的是你!我方才聽那侍從稟報,以為是我聽錯了。”
“不知賀公子有午憩的習慣,打擾賀公子歇息了。”
這位賀府小公子當真是放浪不羈,盡顯著玩世不恭之態(tài),沈夜雪心感訝然,將之默默打量。
“不打擾不打擾!姑娘能來我已是很歡欣了,還談何時辰,”賀尋安一撩衣袍,不拘而坐,示意她不必行上禮數(shù),“姑娘即便是半夜來,我也恭迎大駕!”
她不禁微揚唇角,順勢入座,抬手撫上琴弦。
“賀公子這般不嫌棄我伎子的卑賤身份,很是令我詫異。”
聞言,眼前公子皺緊了星眉,正容亢色道:“這世上眾生平等,哪有卑不卑賤一說。”
“再者說了,姑娘琴藝名傳千里,是我怎般都羨慕不來的。”
“是不是有人這么說過你?”賀尋安恍然大悟,氣憤地猛然一拍桌,“下回你告知我,我定去幫你討回公道!”
“哪能讓玉裳姑娘受這等委屈……”忽感自己太過失態(tài)了些,他小心一瞥,輕聲嘀咕起。
從不知這賀將軍之子竟是這般風趣……
都道此人生性風流,成日輾轉(zhuǎn)于各處青樓間,卻是這樣的無拘之性,沈夜雪撲哧笑出聲,眉目間掠過一陣輕柔笑意。
眸前嬌艷綻出一汪明媚,賀尋安瞬時瞧愣了住:“姑娘你笑了?”
此番談論過后心緒放緩了很多,她垂目看著七弦玉琴,暢心問著:“賀公子為人豁達,是玉裳有幸能為公子撫琴。”
“公子想聽什么曲子?”
“我想聽姑娘最愛聽的曲。”他托腮而望,沉浸于這一恬靜釋然的午后。
庭間春花爛漫,溫瀾潮生,不再與這賀公子閑談太久,她輕挑銀弦,悠如云卷,撫起片片漣漪,琴聲清清冷冷,澄幽于花草萬木間。
如粼粼白月,又若風卷落梅,弦音溫勁,高遏行云,徒留馀音纏繞在耳。
沈夜雪淺彈了一曲,瞧望身前公子直直將她凝視,絲毫不避諱旁人目色。
她撥落下最后一音,忽而止了琴音。
眼中仍有巧笑流轉(zhuǎn),她斟酌稍許,輕問道:“賀公子究竟是在聽琴曲,還是在瞧我?”
賀尋安霎那回神,才覺琴聲已停,不甚在意地忙答著:“都有,細聽琴音,不妨礙我欣賞姑娘的容顏。”
“若有冒犯,還請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他樂呵一笑,唇邊漾起一縷燦然。
聆聽琴曲時分了神,便是有著不可察覺的重重心事,她又撥上一二琴弦,柔然道出口。
“公子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