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才有所反應,離聲淺笑調侃:“你還真想讓他聽見……”
心緒還停留于壁墻一角的纏綿,聽他這般一語,桃頰不覺染上一片緋紅。
她羞惱不堪,又想起無樾那無力垂掛下的左臂,忙將心頭雜念收起,正聲問著。
“他適才傷得可重?”
他眉間笑意若隱若現,似乎早已預料她會有此一問:“斷了筋骨而已,可醫。”
奉命行刺殺之舉者,斷筋斷骨是常有的事,離聲也知下手輕重,對于無樾只想給他個見面之訓,應未有大礙……
懸著的心放落了不少,她將這道清冷靜靜打量,與之相處的畫面漸漸涌入思緒間。
仔細想來,他已是數次向她言明了心意,是否別有用心,圖謀不軌,她仍未知上分毫。
只知這名為離聲的男子對她傾慕有加,所透的心悅之意一覽無余,她再作思索,依舊覺著此人很是古怪。
沈夜雪微蹙清眉,想了片晌,低喃般問道:“你對我懷有非分之念,還是生有情意?”
面前的凜冽之姿像是不明所以,思忖著話語,良久未答。
她恍惚一笑,輕嘲自己在問些什么。
“問了也算白問……”她自語般斂眉莞爾,深覺問出的話太是荒謬,“我當真是糊涂,會問你這些……”
“想得到你,還需思索這個?”
思來想去,離聲只感二者無差,辨別不出所言之事有何不同。
“我是個人,并非物件。”沈夜雪端立至窗臺邊,遙望上空一輪明月,心生悵然。
“我有時會想,何時能不惶恐被男子舍棄,何時……能不依附他人獨自存活。”
她眸色微緊,莫名欲將深埋著的野心道與他聽:“既然你們都覬覦我,就看你們誰能給我無上權勢,我想做一方之主。”
無人會在意一位風塵之女的妄圖,更無人會明了花月坊姑娘的貪心欲念。
越是身份微賤,她便越想攀上不勝寒的高臺,俯瞰天下的山河之景,看究竟有何差別。
本想讓他知難而退,她太過計較得失,待得到龍騰玉后,她便不想再與此人有上糾葛。
“我能。”
誰知他談笑自若,回得淡若清風:“你選我,玉鋒門和這整座皇城都是你的。”
聽罷,沈夜雪頓時愕然:“皇城司玉鋒門?”
她曾在一次奉行旨意時聽過有人談及,皇城司下的玉鋒門皆是死士內衛。
傳言個個舍生忘死,神出鬼沒,是護住帝王周全的最后防備。
因這玉鋒門行蹤詭秘,出沒無常,若非下達御令,宮城中無人可知玉鋒門的人身在何地。
連同門主也無人得知是誰……
身為執掌玉鋒門的門主,卻做著宰相府的門客……
她霎那間了然于心,朝堂八面風雨,禍亂滔天……就連玉鋒門也投靠了傅昀遠。
那繼任皇位未有多時的小皇帝興許還蒙在鼓里,臨了時,許都不會見有皇城暗衛相護……
“原來如此……”沈夜雪扯唇沉吟,終是大悟此人為何能在相府肆意妄為,“傅昀遠找你做門客,是因為你手握皇城命脈……”
傅昀遠是借此想將玉鋒門收攏至掌心,有朝一日能逼宮謀反,周密無缺,做得萬無一失。
他不置可否,容色若浮云淡拂:“此事,這天下少有人知……”
“除玉鋒門的人之外,知曉這一事的,大多都被滅了口。”猶如已決意與她坦誠,離聲毫無顧忌道。
這身份確實不可與人輕易暴露,她怔然聽著,想不明他道此言的用意。
大抵是想將她威脅,或是借端生事,讓她服從聽命吧……
沈夜雪細想他告知的訊息。
如若他真有這般權勢在手,又對她明目張膽地覬覦,她何不釣著此人,便能得上更多助益。
暗自攬勢,亦能為自己鋪上后路,以免將來無處可退……
她靜觀眼前不動聲色飲茶的冷艷身影,輕盈問道:“你當真不會負我?”
“不會,你可以試試。”
“此命歸你,我容你殺我一次。”話語透著執意,可他面色平靜,仿佛僅是在噓寒問暖。
她不解相望,又見這瘋子輕巧抽出長劍,置于桌案上,似是隨時都任她取上性命。
“你不是想殺我?”離聲笑得散漫不羈,眉眼微揚,“給你殺就是了……”
世間怎會有男子以命作兩情信物……
她啞口無言許久,未動那銀劍,而后恍然作問。
“這世上還有比你更瘋狂的人嗎?”
他放下茶盞,氤氳茶氣遮擋了暗蘊意緒:“一切都可以試上一試,不試怎知我不可……”
“好,試試便試試。”
詫異之色從眸底消褪,沈夜雪欣然而應,不忘補上一言。
“只是那龍騰玉你必須給我,明日亥時,相府私宴過后,我順道來取玉石。”
此人所說的“試”,她如何不知為何意,無非是與其他圍繞在旁的男子一般,想與她春風幾度,沉淪一番風月美色罷了。
既然他貪戀春宵帳暖,她便趁此勢先拿到玉石,各得其所,再揚言作悔。
他拿她也無可奈何。
“傅昀遠邀你參宴?”
離聲驀然凝滯,面上凝固住一絲詫色,頓感不可思議。
她其實也困惑在心,高高在上的宰相大人喚她一青樓女妓前去參宴,多半是另有所圖。
或許那日她潛入相府,傅昀遠已然察覺異樣,遂派人探聽出她的身份,以此作為告誡。
沈夜雪佯裝困倦地一打哈欠,抬袖捂上朱唇,自然而然地將他打發走:“所以我今晚還要想想對策,加之這屋子為女子閨房,實在留不下你,那留宿之恩我無以回報。”
“離公子,聽我一回吧……”
怕他再有變故,她嬌聲輕喚,懇求般垂下眼睫。
未近過女色的他又哪經得起這等憐求……
不由一愣,離聲收劍入鞘,深思熟慮后柔聲道著:“那你……保重一些,莫要出了事。”
隨后未逗留一瞬,這抹凌霜寒梅般的身影已行出雅房,消失無蹤。
原覺這門客極難對付,現下看來,卻對她的討好招數抵抗不得。
她悠哉回于臥榻,慶幸自己躲過一劫。
坐躺至淡雅床帳內,她凝望窗外桂華流瓦,纖云微散。
明日黃昏一刻,便要跟著公子入府赴宴,她尚未有幾成應對的把握,前路皆成未知。
倘若公子真將她舍下,她無從抗拒,只能認命……
可她著實不甘,諸多年的念想化作惘然,還未得到這花月坊,便被公子如物件贈與他人。
簡直像一場笑話。
她冥思遐想卻不愿苦琢磨,索性雙眸一闔,酣然入夢,將淺淡愁緒暫且拋下。
隔日微雨,輕雷落萬絲,瀟瀟淡雨輕打檐瓦,流落幾縷惆悵。
日暮之時,沈夜雪面戴白紗,于身側為公子撐著傘,穩步踏入相府大門。
此地她已有了幾分熟悉,上回被府中侍從帶著去了門客別院,這次要入的卻是正堂。
庭院中疏疏雨霰,堂內鼓瑟吹笙,語笑喧嘩,好不熱鬧。
堂上坐有一人,一身錦緞蟒袍,烏紗束發,五官分明而深邃,尤顯威儀非凡。
她心知端坐之人是那萬人之上的宰相傅昀遠,便隨著公子恭肅行拜。
“花月坊沈欽,拜見大人。”沈欽面無神色,端坐于輪椅上,一如尋常地冷肅作揖。
她隨之俯身,垂首恭然,未失上一分禮數。
“花月坊玉裳拜上。”
幽深眸光輕落這道清艷姿色上,傅昀遠瞇眼遠端,忽地輕笑起來。
“二位難得來傅某府上一聚,就不必拘禮了,賜座。”
語畢,沈夜雪輕推輪椅,在堂殿一側與公子一同入座。
為身旁肅影再斟上茶,她將公子最喜的糕點挪至其身前,半晌未瞧向他處。
直至她服侍好一切,才覺傅昀遠的視線未曾移去,如狼似虎般緊盯在身。
不自在地抬眸瞥望,她卻見正對而坐的竟是離聲。
這瘋子竟也來參宴了……
遙想幾日前她好奇過問,此人對府宴極是不屑,像是不喜這般的喧鬧之景,怎今日會有興致前來私宴……
“久聞玉裳姿容絕艷,名冠群芳,”傅昀遠緩慢揚唇,喜眉笑眼地開口道,“今日得見,怎還帶著個面紗來?”
見狀輕柔地取下白紗,她恭敬啟唇:“玉裳向來如此,多有失禮了,還望大人恕罪。”
面紗一取,這一抹明麗更是驚艷四座。
傅昀遠甚是歡喜,不禁抬手示意著:“玉裳別在那坐著,坐到傅某身邊來,讓傅某好好瞧瞧這遠山芙蓉,仙姿佚貌啊……”
“大人此舉不妥。”
未等她回話,見身側姝色聞語欲起,沈欽作勢打岔,被案幾遮住的消瘦手指忽地將她握緊。
“我等庶民身份低微,怎能與大人齊坐高堂。”
傅昀遠頗為不悅,眉心凜然收攏,冷哼一聲,絲毫不予顏面:“沈公子怕不是迷糊了,這里是傅某的府邸,自是傅某說了算,還用不著外人指點。”
雙眸忽而一黯,沈欽似沉思了幾瞬,猶豫著松了手,心下掠過一陣悵惘。
“是在下思慮欠妥,大人莫怪。”
堂上之人權傾朝野,公子對此情非得已,她早已了然。
只是……
真正面對這一景象時,她還是感受到了徹頭徹尾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