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需幾錢?”離聲隨然坐下,鄭重相問。
這瘋子還當真愿為她贖身……
聽他此番問語,仿佛不論多高的價,他皆會毫不遲疑地行上此事。
她頓時得意萬般,眸中笑意更甚:“如此執著的人,我還是頭一次遇上。”
像是念及了何事,離聲從袍袖內玲瓏剔透的珠釵,輕置她眼前。
“你方才看中的珠釵。見你喜歡,我便買下了。”
案幾上放落的珠釵極是好看,于斜照的日暉下泛著隱隱微光,沈夜雪不由一怔。
這是她隨手在攤鋪上選的首飾,為的僅是得到他的行蹤下落。
“不喜歡?”
聽她半晌沒了動靜,他微蹙清眉,忽問。
她回神柔笑,溫和地將此珠釵收于袖中:“女子都愛金銀玉飾,我又怎會不喜。”
茶盞被輕巧舉起,盞內清茶為此晃動,離聲凝滯了許久,忽地勾唇低笑,宛若已明徹一切計謀,又如一切都不曾知曉。
“阿雪曾有過一問,問我是否曾與你見過。”他倏然啟唇,斂回容色中的笑意,唯留輕許自嘲回蕩于唇畔。
“我當時道了謊。”
思緒似被拉了遠,像是扯出了些極度痛苦的回憶,他諷意未止,淡然再道:“我有時想讓阿雪想起,有時又不想……”
“畢竟那時的我有些狼狽,有些……不堪回首。”
“阿雪這一稱呼,我早已喚過無數遍。冒犯了沈姑娘,還望姑娘寬恕……”
她頭一回見他如此誠懇而言,心頭一陣微顫,卻因他蒙了眼,瞧不見眸底蕩漾的淺波與輕瀾。
果真曾與他見過,之前總覺著此人性子孤僻乖戾,然而偏是對她情有獨鐘,她便覺定有道不明的因果藏于昔時舊事里。
可她實在想不起,究竟是在何處見過,究竟……與他有著怎般糾葛淵源。
只怪她殺的人太多,無法記起與多少人結了仇怨,又讓多少人埋下了入骨憤恨。
但這般傾慕的,倒是第一個。
正于她沉思之際,案幾前的清影已順勢一飲而盡。
她霎時震顫,盯著空盞慌了神。
明知茶中有毒,他竟還決意飲下……
離聲緩緩輕笑,前思后想,似是晏然赴死:“我這一命本就是你給的,終于可以還你了……”
“你……”
她怔愣地聽著他一言一語,心中漾開層層瀲滟。
殺他一事本就并非她所愿,她僅是從令行之,現下她更是抗拒了些。
方才所下的是花月散,此毒唯公子有解。
可公子又如何會施舍解藥,去救一個令其怒火中燒之人……
唇角緩慢滴落血漬,滴至地上染開片片殷紅,他薄唇噙著笑,面色仍舊風輕云淡。
“我應過你的,可以讓你殺我一次,我不食言。”
“你為何不再多問問我?”沈夜雪怔然望著房內之景,頗為觸目驚心,聲色也跟著發了顫,“為何不問我,何故取你性命……”
“不問了,問多了心煩。”
鮮血越發不可遏,染得紅衣更加艷冷寂寥,他卻似視死如歸,神情極為平淡,如同早已看淡了生死。
莫名不甘此瘋子就這樣死去,她行于身側,發著狠地搖著他的雙肩,低喃而問:“你倒是說清楚,我們何時見過……”
“我又何時救過你……”
她不愿見他就這般隕落,不愿見他從此消逝,先前對他的懼怕與記恨好似已然散去。
而今留下的,僅為此人強行系上的一幕幕牽絆。
一時心亂如麻,她大抵是被迷了心竅。
沈夜雪晃神而起,欲回坊中懇求公子賜藥:“我回去拿解藥,你再撐一下,再撐一會兒。”
“阿雪在憐憫我……”
她聞聲又被一股力道帶下,落入其清懷里,聽他柔聲于耳畔輕言:“此生受了太多憐憫,我才無需他人可憐……”
嗓音略微暗啞,字字如泉水冷冽砸在心上。
她不予掙脫,任由他輕擁著,感受著其氣息漸弱……
“我是接了主上之令,不得已而為之,對不住。”她顫聲開口,想了又想,再添上一句。
“我不想殺你。”
離聲似愈發喜悅,雖知她適才所言為謊,仍覺稍許歡愉:“阿雪方才贖身之言皆虛,是為試探我而說的謊。”
男子身上的血跡沾上羅裳,猶若一朵朵凜冬寒梅。
“是,所以想向你賠罪……”沈夜雪眼睫微垂,語聲漸輕,恍若連自己都聽不真切。
語畢,她垂目無言,又聽身前之人徐緩道。
“有情意,也有見不得人的非分之念。”
她這才幡然醒悟,這人回答的,是曾經在相府別院時,她問出的疑惑之語。
言至此處,他再次低低一笑,鮮血似不受控般汩汩而流:“能死在阿雪手上,也算是如愿以償了……”
“本以為你極難對付,此刻一看,不過是被美色所誘之人……”無情地對這瘋子狠狠地嘲諷,冰冷眸光于寒涼中顫動了絲許,她冷聲譏嘲,語調漸漸轉柔。
“真是愚蠢至極。”
“阿雪往后想要的,我許是無能為力了,”離聲道得喋喋不休,她還是初次聽他說了如此之多,可那話語已愈來愈輕緩,“但阿雪歡喜便好,阿雪歡喜了,我就無憾……”
抬手從懷內輕取了一只木盒,他唇角含笑,此物被遞至姝影掌中:“這玉石你定要收好,關乎著江山社稷易主一事。阿雪想給何人,盡管給去。”
“但……一定要為自己多思慮些。”
話中透著幾許擔憂,她深知盒中放的是被天下人所惦記的龍騰玉,怔怔地頷著首,茫然接過木盒。
得到此玉本應歡愉才是,然她不明何故,如何也欣然不起。
“我去拿解藥,你先別睡……”她頓感心底似有異緒炸開,擾得隱約作疼,卻始終不明因何而起,“我很快就會回來。”
瞧她欲離去,離聲不肯放手,硬是將她困至懷中,伸手便去觸那腰間玉飾。
“阿雪應是知曉,這種時候,該在心口補上一刀,以……永絕后患的。”
察覺到此異樣之舉,沈夜雪慌忙避躲,將玉飾取下丟至雅間一角。
確認他再是觸及不到,她才作罷。
花月散已夠奪人性命,他又是何必再行此舉……
她下不了手,任憑這不該有的惻隱之心猖狂作祟,惹得她心緒煩悶不堪。
“阿雪還是和從前一樣,下不去手……”
他淺笑未止,笑聲漸弱,最終像是融在了窗臺吹入的涼風里。
肩上猛然一沉,她渾身一滯,將信將疑地問著:“你當真……是心悅我的?”
“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對我有意?”她忽作哽咽,喃喃自語般再問,一時不知自己在問些什么,“你是不是……真不會負我?”
回應她的徒留一隅死寂,與那幾乎感受不到的頸邊氣息。
悲切之感蔓延四處,沁入骨髓,她忽覺哀痛,仿佛不經意間,失去了一個愛慕她的男子。
可這念想也只是一閃而過,畢竟她從不信他人,所信的只有自己。
沈夜雪走出雅間時,素裳帶血,尤顯臟亂,她望向樓階旁等候多時的輕煙,心生一瞬惘然。
此婢女乃是公子所派的人,無論她作何念想,都不可被其發覺。
輕煙見她走來,恭敬地跟至身后,斂眉思索著,隨后低語:“姑娘,這個離聲好像是有些愛慕你。”
“你說此話,也不害怕傳到公子的耳中?”聽罷冷然勾唇,她漠然行下樓階,見一輛馬車已在客棧外候著。
為打消這婢女疑慮,她止步正色相告:“他無情,我無心,本就是各取所需,互為己利。”
“命喪我手,只能怪他欠一些運氣,我自當以公子之命為重。”
輕煙望見的,是花魁娘子淡心冷情的清麗面容,不覺寬下心來:“還以為姑娘會不忍心下手……”
“公子的命令我何時失過手,你過于操心了。”
沈夜雪輕步走出客棧,不甚在意地坐上馬車,與往常一般執行得果斷。
輕撩窗上帷幔,這婢女掩唇向端坐在內的姝色相道:“這家茶館的掌柜已被買通,會幫著料理后事。”
“稍作歇息,前往蕪水鎮。”
天色已近黃昏,她了然頷首,欲前去蕪水鎮會一會那賀尋安的堂戚。
此次出行需謹小慎微,稍有不慎,若被賀尋安知曉此舉,她怕是要與將軍府結怨。
好不易結識住的賀小公子因此蒙上仇恨,她以往所攀附的權勢便會付之東流。
回于花月坊時,暮色低垂,無樾正坐于閨房內默不作聲,應是輕煙將這位少年尋了來……
在回途路上,她偶然得知,公子應允了她,此回行動可帶上無樾。
玄衣少年閉口不言,左臂仍舊垂落而下,她忽然想起,自上次與離聲交手后,無樾便未再來尋她一回。
此刻一看,似是依舊生著氣。
“都要一同去執行主令了,還這樣悶悶不樂……”沈夜雪輕柔作笑,于其身旁坐下,觀察起這條斷了的左臂,“來,我給你接骨。”
對于常年接令刺殺的死士來說,此傷確為小傷。
本以為這少年會尋得他人將這斷骨接上,可誰曾想,他竟硬是撐了這么多天,她無奈輕嘆。
見少年微撇著唇,不瞧她一眼,沈夜雪輕咳一聲,若無其事般道著:“你若不情愿,我便不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