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嬋垂頭看了眼懸空的雙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伸出兩條胳膊緊緊抱住樹干。
“你要說什么趕緊,回頭叫人發(fā)現(xiàn)了就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魏襄將整個身子斜斜地壓在身下的梧桐枝上,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忍不住揚唇淺笑。
“我算是看出來了,如今你們母女幾個在鄒家就是前有狼后有虎,日子難過。”
玉嬋回頭看他:“你都知道了?”
魏襄點頭,一臉同情地看向她。
“從你那個二叔公到底下的堂叔堂伯,堂兄堂弟,沒一個不惦記著你家那點余財。”
玉嬋苦笑一聲:“可不是嘛,說起來他們在京中日子過得也不錯,非得上趕著落井下石,欺負(fù)到我家這一群婦孺頭上。”
話音剛落忽然感覺身下枝葉窸窸窣窣地一陣顫動,是他突然起身靠了過來。
玉嬋一臉錯愕地睜大了雙眼看向他,下一刻男子身上獨有的清冽氣息籠過來,額上傳來微微的疼痛。
他收回手,看著她,笑得一臉坦蕩。
“姑娘家家的,整日愁眉苦臉的,多不好看。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放心,但凡你開口,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魏某也要踮起腳來夠上那么一夠。”
玉嬋瞪他一眼,抬手摸著額前被他碰過的地方:“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有法子。倒是你,大半夜的動手動腳,叫人看見了多不好。”
“怕什么,咱們都是生死之交了,還在乎這個?”
魏襄有些不以為意地垂眸看向她,瞥見她掩在烏發(fā)下的一截白皙纖細(xì)的脖頸,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后腦勺,輕輕將視線挪開,輕咳了兩聲道:“今夜你那個二叔公,大堂伯,三堂叔,父子三個輪番套話,一看就是沒安什么好心。姑娘你將我孤身一人丟在那樣的虎狼窩里就不怕我給他們生吞活剝了?”
玉嬋側(cè)頭看他一眼,有些忍俊不禁。
“你這人生得跟蓮藕似的,渾身上下長滿了心眼子,誰把誰生吞活剝了還不一定呢?”
魏襄撇撇唇角,頗有些受傷似的看向她,“誒,我說,姑娘這是夸我還是損我呢?”
玉嬋抬頭看天,天上一輪圓月,皎皎清輝籠罩在人的身上,莫名地叫人安心。
“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她忽而開口問道。
魏襄緩緩將視線從那輪圓月上收回,有些不滿道:“我才幫了姑娘一個大忙,姑娘回頭就趕我走,也太……太忘恩負(fù)義了吧?”
玉嬋微微有些氣惱地再次瞪他,“若不是你那個屬下莫名其妙將我擄走,害我……害我娘和妹妹擔(dān)心了整整七日,我又何必費這么大勁同你合起伙來誆騙他們。”
魏襄有些心虛地碰了碰鼻尖,“對對對,是我忘恩負(fù)義,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是我忘恩負(fù)義。那個,言歸正傳,你有什么打算?總不能由著他們踩在你們母女幾個頭上作威作福吧?”
玉嬋盯著地上的影子沉默了半晌,突然開口道:“祖上定下來的規(guī)矩,若無子嗣繼承家業(yè),要么過繼,要么招贅。他們想要過繼,我不能叫他們?nèi)缭浮!?br />
魏襄回頭凝向她,晚風(fēng)習(xí)習(xí),拂動著她的裙裾,單薄的身影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有些搖搖欲墜。
他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卻見她扶著樹枝緩緩站了起來,月色勾勒出的半張臉孔如夢似幻。
他搖搖頭,悻悻地收回手,垂下頭來咕噥了一句:“也不知到頭來便宜了哪個傻小子?”
“嗯?”
玉嬋回頭面帶疑惑地望向他。
魏襄搖搖頭,隨手摘下一片樹葉,一臉平靜道:“沒什么,我是說既然沒我什么事兒了,等天一亮小爺我也該告辭了。”
玉嬋微微有些詫異睜大了雙眼,“怎么這么快?”
魏襄指尖轉(zhuǎn)著樹葉,聞言微微挑眉,揶揄般地看向她。
“怎么?阿嬋這是……舍不得我?”
玉嬋毫不示弱地瞪向他,臉色卻不由自主地一點一點漲紅。
“我……我哪兒有。你還是早些離開的好,省得說多錯多,回頭在他們面前露出馬腳。”
魏襄睨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唇角綻開一個朗朗的笑。
“昨夜同生死,今早做久別。姑娘竟也不挽留挽留,唉,還真是令人傷心呢。”
玉嬋輕嗤了一聲,罵他輕浮浪蕩,雙手捂住微微發(fā)燙的臉頰。
“那個……時辰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誒,當(dāng)心!”
玉嬋感覺到腳下一滑,一個天翻地覆,整個人朝著地面跌了下去,眼看就要頭臉著地,被人一撈非但沒能撈起來,兩個人齊齊地跌了下去。
頭頂上傳來一聲悶哼,玉嬋聞聲抬頭,對上的是他繃得緊緊的下巴。
她倒抽一口涼氣,撐著他的胸膛起身,慌里慌張將自己從他身上挪開。
“你……你沒事吧?”
魏襄揉著腰從地上慢吞吞爬起來,撣了撣衣袖上的灰,一臉無辜地看向她。
“姑娘這是要人命呢?”
玉嬋紅著臉起身,“你胡說什么!你……不是挺厲害的嗎?怎么會?”
魏襄無奈地?fù)u搖頭,“你是不是忘了我身上還有傷呢?”
玉嬋聞言大驚失色,一雙手下意識地探向了他的左肩。
“我看看……”
魏襄看著她緊張的模樣,一只手捂著肩膀,整個人笑得雙肩直顫。
“我說阿嬋,這半夜三更的,你一個姑娘家對在下動手動腳,莫不是對在下的身子垂涎已久?”
玉嬋輕輕啐了一口,暗罵了句登徒子,也沒心思管他,起身自顧自地大步往回走。
“誒,等等。阿嬋,我好歹也是為了你才崴了腳。你是不是該扶我一把!”
玉嬋幾次三番著了他的道,決定無論他說什么都不再搭理他。
于是乎魏襄一路一瘸一拐地尾隨在她身后,直到將人送到門口,臨走前從懷里摸出個錢袋丟給她。
玉嬋:“哪兒來的?”
魏襄:“從你大堂伯、三堂叔那里訛來的。”
玉嬋:……
翌日清晨,晨曦穿過天井照進(jìn)鄒家祠堂,將屋檐下匾額上“祖德榮昌”四個金漆大字照得熠熠生輝。
庭院中央蓮花缸里的兩條紅尾鯉魚正在日光下優(yōu)哉游哉地追逐嬉戲,猛然被長生堂中傳出的詰問聲驚得縮回了蓮葉底。
“你說什么?你想招婿?”
玉嬋看著面前那張微微扭曲的白而胖的大圓臉,面不改色道:“對,就是招婿。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疾病纏身,我的婚事自然由我娘做主,您……還有什么異議嗎?”
鄒文敬攏著袖子在屋子里踱了兩圈,最后停在幾步之外的方磚上一臉痛心疾首地看向她。
“你這丫頭異想天開也就罷了,怎么連你娘也跟著胡鬧?不用想也明白,外頭招進(jìn)來的女婿哪兒有咱們自家人可靠。自古以來有哪個好端端的男子愿意平白無故給人做上門女婿?人心隔肚皮,被人蒙騙了家財事小,最怕的是到頭來落得個人財兩空,連祖宗家業(yè)也斷送了,將來就是把腸子悔青了都來不及。”
玉嬋似笑非笑地迎上他的目光,“大堂伯,這世上的男子千千萬,我好歹也是您的親侄女,您怎么就不能盼著我點好的呢?”
鄒文敬臉色漲紅:“就算能找到個好的,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就你爹那身子,還不知能不能活到……”
話未說完便聽見坐在上首的鄒茂業(yè)老爺子重重咳了兩聲,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方才險些失態(tài),遂改了口道:“總之,總之這事兒我看是不妥,大大的不妥。”
玉嬋看著他,眼底含著幾分譏諷:“大堂伯,平心而論,若今日我們選了三堂叔家的四堂弟,您贊成嗎?”
鄒文敬聞言心尖一顫,抬眼看向?qū)γ孀哪歉缸觾扇耍歉毙∪说弥镜哪印?br />
他不贊成!大大地不贊成!
誰過繼給了二房,誰就能得到《金藥典》,得到《金藥典》就相當(dāng)于得到鄒家一半兒的家業(yè)呀。
他那個侄子,打小就不老實,跟他那個爹一樣,慣會油嘴滑舌討老爺子歡心。
那小子能行,他的兒子憑什么不行?
鄒文敬紅著臉,一時語塞,又聽她道:“這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選了大堂伯家的二堂兄還是三堂叔家的四堂弟都會有人不滿。這樣看來,招婿便是最好的選擇。”
玉嬋見他不吭聲了,轉(zhuǎn)而看向鄒家絕對的掌權(quán)者道:“二叔公,族規(guī)里清清楚楚地寫著若無子嗣,過繼和招贅可二選其一。我這樣做有什么問題嗎?”
鄒茂業(yè)雙手撐在膝上,兩道花白的眉毛擰成川字,聽見她突然發(fā)問一雙渾濁的老眼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思索片刻后緩緩?fù)鲁鲆豢跉狻?br />
“嗯,按照族規(guī),自然是沒問題。可……你大堂伯說得也有幾分道理,這外頭的人到底不如一家子骨肉,打斷骨頭連著筋。嬋丫頭,你要想好……”
“二叔公,我想好了。”玉嬋毫不遲疑道。
“爹,既然嬋姐兒和二堂嫂都已經(jīng)商量好了,不妨就先照她們的意思去做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匯集到了說話的鄒文炎身上。
玉嬋微微有些詫異,心知事情沒那么簡單。
鄒文敬在心里冷笑一聲,暗道了一句虛偽,都是千年的老狐貍,你裝什么聊齋?
鄒茂業(yè)抿著唇一言不發(fā),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面對大家伙兒探究的目光,鄒文炎面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意。
“我只是覺得招婿也沒什么不好。若是成,嬋姐兒得一位如意郎君,能替二堂兄撐起家業(yè),咱們自然也喜聞樂見。若是不成……”
鄒文敬有些急不可耐地追問:“若是不成又待如何?”
鄒文炎含笑看向玉嬋,偽善的面孔上帶著滿滿的算計。
“招婿不成,自然是只剩下過繼這條路子。嬋姐兒,你說是不是?”
這丫頭敬酒不吃吃罰酒,原想著念在一家子骨肉至親的份兒上等過了繼,將來為她尋個過得去的人家嫁過去也算是對家里有所裨益。
如今看來她是不撞南墻不回頭,不給她點教訓(xùn)嘗嘗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