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京城那些出身豪門望族的郎君和小娘子來說,不管背地里如何,明面上各個都是知禮守德,光風(fēng)霽月之人。
謝臨安有一好友,乃是國公府的郎君,之前在京城時總來侯府找他。松石記得很清楚,有一次那位郎君惹了別人不快,特意躲在侯府。
就是為了不道歉。
年輕氣盛的郎君們,開不了這個口,還得找人當(dāng)說客,才將那件事翻篇。
對不起這三個字,就像是燙嘴似的,京城里不管是郎君還是小娘子,都猶猶豫豫的吐不出來。
不像現(xiàn)在——“對不起”。
三個字干脆利落,配上圓臉小娘子清澈的眼眸,能看出來是真心實意。
市井坊間長大的小娘子性子直率灑脫,她道:“我不知道你吃不了花生,這件事是我不對。”
事后阿雪曾問過那個赤腳大夫,老大夫說他這是癥狀輕,若是嚴重窒息而亡也是有可能得。
越想阿雪越后怕,她只是為了報退婚之仇,從未想過害人性命。
因此,才有了今日的賠禮道歉。
主座上姿勢慵懶的謝臨安眸光深邃,掃過她扶著食盒的手,上面兩塊紅褐色的傷疤。
注意到他的視線,阿雪渾不在意的抬手道:“小傷,好了。”
松石面上閃過不自在,但到底沒說什么。
嬌氣漂亮的小娘子,哪有不在意傷疤的?
阿雪皮膚白皙,更顯那傷疤刺眼。
謝臨安抬抬手,朝著松石道:“去看看藥箱里可否有祛疤膏。”
“是!”
“沒事的,小傷而已,”阿雪當(dāng)真是不在意,“我之前學(xué)做饅頭時候,手上也總受傷,一般都不會留疤,過段時間就好了。”
才十幾歲的女郎,恢復(fù)的好自然好的快,不過……
“我看著礙眼”。
阿雪疑惑的啊了一聲,疤痕在她手上,他礙什么眼?
很快,松石就回來了,還真有祛疤膏。反正都拿來了,不用白不用,擰開瓷瓶,阿雪小心翼翼給自己涂抹上。
松石解釋道:“最好一直敷著,待一月左右就能全部不見。”
“這么有用?”
他們郎君吃穿用度,哪樣不是最好的?
出門前侯夫人準備的一應(yīng)俱全,各種藥都是從宮里太醫(yī)那取來的,尤其是這等外傷藥,為了宮里的娘娘們,太醫(yī)研制多年,保管不留一點疤痕。
“可是不方便啊。”阿雪一臉猶豫,“現(xiàn)在無事做還好,等到明日我要和面做包子饅頭的。”
松石道:“鋪子生意重要還是你的手重要?”
“當(dāng)然是生意重要。”阿雪立刻作答。
這有什么好猶豫的,她開鋪子不就是為了掙錢。
“你你……”松石被噎的說不出話,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等不愛美的小娘子。
藥膏涂上涼津津的,阿雪吹了吹,總覺得不大方便。
“用帕子包住。”謝臨安抬起眼簾,淡聲說道。
阿雪笑著看他:“郎君好聰明!”
松石一臉無語。
人家京城里的小娘子都會夸郎君聰慧過人、一表人才、人中龍鳳……
哪里有如此夸人的?像是夸孩子似的。
“但我沒有帕子。”阿雪實話實說。
因此,坐下時候,阿雪手上已經(jīng)纏好了一條繡著青竹的帕子,做工精細用料講究,阿雪忍不住摸了又摸。
原來謝家小子到了京城變得講究不少。
以前他們在一起玩時,他可是有鼻涕都往袖子上抹。
不過嘛,也沒想象中那般滋潤罷了,阿雪偷偷看向謝臨安,掃過他沒有半點花色的衣袍。
嗯,他過的很清貧。
“郎君,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
謝臨安無甚興趣。
山珍海味吃的多了,到了這里后吃了幾日清粥小菜,現(xiàn)在已經(jīng)厭煩,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沒有胃口。
松石急的不行,還把當(dāng)?shù)爻雒拇髲N請過來做飯,但謝臨安吃了兩口放下筷子,表示沒有胃口。
主子向來如此,時間久了就會對一件東西或者事情感到無趣。松石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沒辦法,只能傳消息回城里,城中衙署有他們從京城帶過來的廚子,讓他快馬加鞭趕過來才是。
精致吃食都不感興趣,更別提她帶的家常口味了。松石上前,欲要讓她住手,可阿雪已經(jīng)將幾碟小菜拿了出來,香氣頓時彌散開。
菜品顏色鮮艷,香味濃郁,可謂是色香味俱全,松石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小娘子做的?”她為了勾引他們郎君,還真是煞費苦心。
“當(dāng)然不是我做的,我娘做的,很好吃,郎君快來。”
阿雪側(cè)身招手,笑吟吟的邀請謝臨安。見他不動,她以為他喜歡坐在窗邊吃,于是便將菜端了過去,讓松石去拿碗筷。
“拿三副。”她道。
松石眼角直跳,心想無知者無畏啊。
她莫不是還想留下吃飯?
到底聽從吩咐去取了碗筷,心想如果郎君能賞臉吃上幾口也是好事,最近消瘦不少,若是讓夫人知道,沒松石好果子吃。
擺好之后,松石詢問:“郎君,凈手?”
謝臨安一直坐在那不言語,松石一直拿不準他的意思。
片刻后,不知是香氣勾的人食欲大開,還是他覺得家常便飯稀奇,謝臨安頷首,松石立刻拿來水盆。
阿雪知道,吃飯之前要洗手嘛。只不過看見謝臨安洗了三遍手后,阿雪心想,他們分開的時間確實太長了,那個臟兮兮的青梅竹馬變成如今愛潔的模樣。
阿雪坐在謝臨安對面,招呼松石道:“你吃飯了嗎?一起來吧。”
“我可不敢。”松石實話實說,也是故意給阿雪聽。
可惜阿雪不是那等八面玲瓏的小娘子,她直接拿起筷子,道:“有什么不敢的,我就敢。”
松石無語凝噎。
一共四道菜,阿雪又從鋪子里拿了饅頭過來,完全夠他們吃了。只是遲遲不見謝臨安拿筷子,她便催促道:“臘肉要趁熱吃才香。”
幾道菜已經(jīng)是盧家過年時節(jié)的菜品了,足以可見阿雪是真心實意來道歉的。
“差點忘了,還有這個,我娘做的油餅。”
金黃發(fā)軟的餅放在一旁,里面放了雞油提香,既暄軟油香又不會過膩。阿雪和弟弟石頭都喜歡吃,可惜焦紅杏向來節(jié)省,一個月也就做那么兩次。
這次做菜,焦紅杏極為舍得,春風(fēng)滿面,做好后拉著阿雪囑咐要懂禮。
阿雪剛想要告訴她去見誰,焦紅杏便笑吟吟道:“娘都知曉。”
娘知道?
算了,知道也好,免得她再解釋。
“怎么不吃?”
阿雪雖然出身粗野,可也知道要等對方動筷子,自己才好吃飯的。
松石也緊張的看向謝臨安。
本來他還擔(dān)心菜里會不會下毒,但是既然盧小娘子直接上桌了,那便證明無毒。
可自家郎君向來不喜與旁人一起用飯的,他……
念頭剛落,就見謝臨安拿起筷子,松石張了張嘴,到底什么都沒說。
確實是沒吃過的味道,興許因為食材好用料足,鍋氣重炒出來就好吃。也興許是對面的小娘子吃的香,原本沒食欲的謝臨安難得多用了一些,尤其是油餅,吃了兩塊,味道確實不錯。
臨走前,阿雪收拾食盒時看向桌面。那是謝臨安挑出來的蔥和蒜,以及蘑菇。
記得小時候他什么都吃,根本不挑食,沒想到長大了竟然變得挑剔起來。
不過嘛,既然他吃了飯,就代表接受她的道歉。
……
阿雪心情大好,翌日焦紅杏主動來到鋪子,將沉甸甸的食盒給阿雪。
“快送去吧。”
臨來之前焦紅杏特意打聽了,嚴夫子的爹娘去給富戶家當(dāng)短工,這些日子都不在家。
怪不得自家女兒要送飯,原來是怕嚴夫子沒飯吃。
既然如此,左右她閑在家里,不如做好了讓阿雪送過去,多見面才會促進感情。
“不用,送一次就行。”
反正她道過歉了,那件事就算翻篇。
可焦紅杏堅持讓她送,“都做好了,就送去吧。”
“那成,等石頭來了我就去。”
只是將菜品拿出來才發(fā)現(xiàn),又有蔥蒜。
阿雪拿起筷子晃了晃:“我也沒用飯,一起吃。”
說完,起身彎腰,細心的將切碎的蔥都挑出來,有的沾在肉片上不好剔,她便夾起放在自己碗里。
焦紅杏炒菜的時候想著是給未來女婿做的,分外用心,一道辣炒兔肉,滑嫩鮮香,加了一小把麻椒,吃起來麻辣爽口。
辣味總是會刺激人的食欲,松石瞧見自家郎君多用了一筷子,便將此菜暗暗記在心中。
阿雪是真餓了,埋頭吃飯。
在京城時,謝臨安參加了不少宴席,本朝男女大防沒那么重,男女自可以坐在一席用飯。雖沒特意關(guān)注,但他依稀記得各大世家的小娘子用飯時也和平常一樣。
只顧儀態(tài),猶如一支毫無生趣的花瓶。
但阿雪不同,她吃飯很快,一只手端著碗,菜剛夾到碗里,就迫不及待地和飯一起入口。
吃相并不粗魯,反而會覺得飯菜很香,同桌之人也跟著多用一些。
這般特別的小娘子,謝臨安還是第一次見。
他胃口一般,吃了一些放下筷子,只剩下阿雪還在用。
“就是為了送飯?”他擦拭唇角后聲音淡淡地問。
費盡心思的靠近他,謝臨安不信她沒有下一步。
放任她也只是覺得有趣而已,就像是路邊看見一只小野貓,伸手逗弄兩下。
阿雪心思單純,自然不知他腦子里在想什么,她忙著吃飯,只點了點頭。
如此一來,謝臨安竟有些摸不透她的想法。
青年垂眸,鴉羽似的睫毛落下一片陰影。他忽地抬手拿起公筷,夾起菜放在阿雪的碗里。
“謝謝。”
埋頭吃飯的小娘子含糊不清的道,也沒看見夾的是什么就往嘴里放。
下一瞬,熱辣刺痛的感覺落在了舌頭上,雪白的面頰染了一層紅,她不顧形象張嘴啊了幾聲,手邊遞過來一盞涼茶,阿雪仰頭牛飲。
過程短短幾個呼吸而已,謝臨安卻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