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駕崩的消息同封十七皇子為太子的消息是一同傳遍京城的。
外頭如何風雨飄搖,寧蘭時在自己這小宮院中或許不知,但也能猜到一二。
他摩挲著那黑底龍紋的圣旨,望著屋內的每一個物件,輕輕閉上了眼睛。
同圣旨一道來的,還有東廠的幾個太監,以及宮婢。
內務府的總管親自來了一趟,與他說東宮正在清掃,今夜定能叫他搬進去,隨后嬤嬤便被帶走。
外頭守著人,還不少,寧蘭時知道,畢竟穆晏華也沒藏著。
是守著他的,也是護著他的。他父皇駕崩,這緊繃著局勢的弦也就斷了,之后是一潭混亂泥沼,還是旁的,無人能知。
寧蘭時展開了手里的圣旨,逐字逐句地默念著。
字寫得蒼勁有力,能夠看出主人腕力和內力都不淺,定不是他父皇所寫。但…估計也沒人敢質疑這道圣旨。
入夜后,太子的轎輦便到了門口。
寧蘭時將圣旨卷好收入匣中,只戴上了母妃最后的遺物,便踏上了去往東宮的路。
他也悄悄在這宮中走過。
數過從這兒到東宮需要多少步,數過要經過多少道拱門、宮殿……就是沒想到,自己有一日是被抬進去的。
還是坐著被抬進去的。
寧蘭時微垂眼。
他到東宮時,偌大的宮殿實在叫他有幾分自己要被巨獸吞沒了的錯覺。
宮殿內一切都井井有條,內務總管也早早候著,見到他便領著一干宮婢內侍向他行禮。
“參見太子殿下。”
寧蘭時身上穿著的還是舊衣,且這身衣服是五皇子早在好幾年前就不要了的舊衣。
他有幾分無所適從地蜷縮了下手指,輕輕地回了句:“不必多禮。”
一干人等這才起來。
內務總管道:“殿下,這些人您且先用著,也不用太記名,日后可能還會換,您也麻煩。”
寧蘭時知道這是何意,只怕是穆晏華忙著,沒空往他身邊安排人,所以內務總管便看著挑了些,具體服侍他的,還得等穆晏華敲定。
多可笑。
寧蘭時低聲應了:“好。”
內務總管又招招手:“小圓子。”
一個低著頭的小太監便忙上前了一步,內務總管道:“殿下,這是小圓子,與您年紀相仿,您若是愿意,便叫他暫且做您的貼身太監。”
寧蘭時還是那個字:“好。”
小圓子立馬跪下磕頭:“多謝殿下。”
內務總管:“千歲爺說要與您一道用晚膳,故而還得請您候一候…不如此時先叫尚衣局的繡娘們為您量身。”
“好。”
內務總管琢磨著寧蘭時雖然看著有幾分孤冷,但似乎是個好相與的。
于是他彎腰伸手示意:“您這邊請。”
往偏殿去,早就在東宮候著的繡娘自然也是跟著一道移步偏殿。
繡娘才拿上木徑尺,寧蘭時還未展開雙臂,正殿那頭便響起了穆晏華有幾分懶意的聲音:“人呢?”
約莫是有人低低回了句,穆晏華直接朝這邊走來。
他邁步子大,不過幾息間,便出現在寧蘭時面前。
瞧見他,寧蘭時不由有幾分緊繃。
穆晏華掃了眼:“量身呢?”
內務總管腰壓得更下:“是。”
穆晏華抬抬下巴:“繼續吧。”
繡娘這才重新拿起了木徑尺,寧蘭時不與他對視,只展開了自己的雙臂。
他不習慣與人太近,所以繡娘靠近他時,他更為繃著,面上一閃而過的不自然也被穆晏華捕捉到。靠坐在桌上的人揚揚眉,來了點興致:“等下。”
繡娘立馬就收了手,戰戰兢兢著,直接沖穆晏華跪下,一句話都不敢說。
穆晏華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只道:“尺子。”
繡娘雙手捧上。
穆晏華這才起身,從她手里接過了木徑尺,也因此靠近了寧蘭時。
寧蘭時總覺得他身上帶著淡淡的血腥味,也不知是不是這么些年造了這么多殺孽染上的,反正寧蘭時幾乎是本能地后撤了半步,又想起他應允穆晏華的事,不得不頓住在那。
穆晏華垂眼睨著幾乎要被自己的陰影完全籠罩住了的人,眸中翻出幾分晦澀,慢悠悠道:“殿下,量身這種事,臣作為您的貼身太監,自然要親自服侍您。”
他彎眼,略微恭謹的語態都拿捏得很好,卻叫寧蘭時頭皮都炸麻了:“勞駕您抬抬手。”
可寧蘭時只能抬手。
他重新抬起雙臂展開,眉眼低著,不去看穆晏華的模樣,只看著他沖自己伸手。
木徑尺抵在他的手腕上,被人微微施力壓下來,穆晏華身上的壓迫感也跟著重了幾分。
寧蘭時可以感覺到。
這人……隔著一把尺子,近乎狎昵地在他的手腕上揉弄了下,因為不同的力度會傳遞過來。
寧蘭時抿起了唇。
穆晏華盯著他,微勾著嘴角,悠悠報出了個數目,旁側的繡娘便忙提筆記上。
臂長、身高、肩寬這些還好,真正叫寧蘭時難以忍耐的,是他把尺子壓在他胸前時。
哪怕隔著衣物,寧蘭時依舊能夠感覺到,他真的壓得正正好……
寧蘭時攥緊了自己的手,尤其是在穆晏華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抵在木徑尺上微微捻動時,寧蘭時終于忍不住開口:“……廠公。”
他聲音很小,可屋內自穆晏華出現后,那些宮婢便連呼吸聲都放輕了不止一星半點。
這囁嚅般的聲音還是很明顯地在偏殿炸開,叫寧蘭時自己聽了都更覺羞恥。
穆晏華卻終于收了神通,正兒八經地再給他量了腰:“你倒是和你父皇不同。”
不故意逗弄人玩給自己找點樂子了,他就用回“你”了,他再報了個數目給繡娘,也把木徑尺放了回去。
就是放回去前,他還看了看那把尺子,若有所思。
穆晏華:“和你那幾個兄長也不一樣。”
終于結束了這番酷刑,寧蘭時微微松懈下來,嗓音卻還有點微啞,不是他有何反應,而是方才那番…在這么多人面前啊。
“我與他們,有何不一樣?”
穆晏華隨意道:“他們在床上與人顛鸞倒鳳時,就喜歡叫我們守在外頭,圖個安心,明明也知道,我們東廠的人,耳朵都不差,什么話都能聽見……”
他話沒說完。
只因他偏頭一瞥,就瞧見了寧蘭時抬起頭、不可思議看著他的視線。
穆晏華微頓,又笑起來。
這副模樣,倒是比低眉順眼的樣子看上去要可愛多了。
他還注意到寧蘭時耳朵尖都紅透了,跟染了丹寇似的。
看上去也沒有那般清冷了。
穆晏華覺得有趣。
像寧蘭時這樣的,逗弄起來樂子才多。
“先用膳吧。”
穆晏華朝外頭走去,完全沒有要讓寧蘭時作為主位先行的意思。
他們落座后,穆晏華就坐在寧蘭時身側,還是主位。
寧蘭時對這些,倒是真沒什么特別計較的。
他自幼就是被忽視著長大,身上流淌著的皇家的血,在他瞧來也沒什么特殊。
最多不過是能保住他一命。
晚膳擺了一大桌,寧蘭時不懂這些,但知道都是好東西。
他在那破落宮院里,從未見過這些好東西。
趙寶拿出銀針一個個試毒,穆晏華又招招手:“太醫呢?”
候在門口的院使忙上前跪拜:“臣在。”
穆晏華示意:“給看看。”
寧蘭時意識到他要做什么,微抿了下唇。
院使往前了兩步,搭上寧蘭時的手腕,細細探察了一番:“殿下身體還算好,只是有些疳積,不是大問題,調養半月就足夠。”
穆晏華嗯了聲:“配藥。”
院使應是。
寧蘭時稍怔。
他還以為…對于穆晏華說,他是個病癆子才更好。
那頭趙寶已經驗完,又有婢女上前試菜,寧蘭時就看著她每吃過一道,趙寶還要以內力催化,如此折騰下來,穆晏華才在吩咐所有人都下去后,終于偏頭跟他說了聲:“殿下,用膳吧。”
寧蘭時慢慢拿起了筷子。
不知是不是穆晏華今日心情不錯,與他多說了幾句話:“你知道你父皇是怎么躺那兒的么?”
寧蘭時不確定自己要不要吃了,但他看穆晏華一邊夾菜一邊說話,就知這人大概是沒什么規矩的,于是先道:“我不知。”
然后再慢慢扒拉了口飯。
穆晏華扯了下嘴角:“有宮人投毒,一種銀針驗不出來的毒,只能通過內力催化。他身體本來就不太好,我義父每月十五都會為他用內力給他養養身體。”
后續不用多說,寧蘭時足夠聰慧,能明白。
但是……這宮中還有人能逃過東廠的法眼?
“東廠又不是神。”似乎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穆晏華對上他的視線:“那宮人在投毒后就自殺了,什么都查不到。”
他低笑,語意不明:“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皇子,這么迫不及待地想讓老子死自己上位……我偏不選他們。”
寧蘭時不知要如何接話了。
穆晏華也不在意,而是悠悠舉起了手邊的茶杯,碰了碰寧蘭時面前的杯子:“殿下,臣真心地祝愿你,能活過臣,活得比臣的命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