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世界盡頭30
約定的下一次見面時間是在?三天之后,
剛好城市里面要開?一次科技藝術(shù)展,展方邀請了?各個專研光影技術(shù)的中小型科技公?司,他們主?要負責(zé)家居環(huán)境和商店的燈光布置, 這次展覽跟一般的藝術(shù)展不一樣, 在?展會現(xiàn)場, 可以直接跟這些科技公?司下訂單——
雖然一大批藝術(shù)家對這種自稱為藝術(shù)展的銷售場所嗤之以鼻,認為其遠離了?藝術(shù)的獨創(chuàng)性和可稱做先鋒的優(yōu)越感,但這種粘合了?商業(yè)和藝術(shù)的美學(xué)體驗非常吸引那些真正能夠為藝術(shù)付費的富裕階層。
章馳拿到了?邀請函,作為那一家她“任職”的科技公?司的員工, 她可以自由出入展會現(xiàn)場。紀湛對此?欣然答應(yīng),在?兩?個人?分別之前, 他是這么說的——
“我剛好想?要換一批家里的裝飾品,我對這些東西很感興趣,我聽說那個展館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茶點,我們可以一起去嘗一嘗!
公?寓大樓下方有一個寬大的平臺, 車停在?外面,他步行入內(nèi), 現(xiàn)在?他站在?高大的灰色大門旁, 在?夜風(fēng)和微黃的燈光下一動不動。
他目送章馳離開?。
路走到一半,章馳回過頭。
紀湛微微沖她頷首。
路燈照亮他被?大衣包裹的寬闊肩背,他的表情沉靜而平和,灰褐色的眼?瞳中倒映出微弱的水光,讓人?想?起來森林里面潺潺的溪流,在?碧潭中破風(fēng)而過的螢火,長?日一夢, 醒過來時刺入眼?簾的第一抹天光。
他們就此?別過。
凌烈的風(fēng)吹起來在?地面沉寂的雪花,轟鳴的黑色轎車以極快的速度穿梭在?人?跡罕見的大道上, 進入第一個十字路口,紅綠燈攔下來勢不可擋的轎車,紀湛等?在?第一排的位置,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頭。
漫長?的紅燈用世?界上最慢的速度在?半空中調(diào)頻讀秒。
59,58,57……
掏出終端,紀湛撥通了?戰(zhàn)刃的電話。
電話直接安裝在?戰(zhàn)刃身上,這個時刻待命機器人?僅僅在?電話撥出一秒就回復(fù)了?響應(yīng)——重山萬疊都對它毫無招架,唯一能夠阻攔它的只有網(wǎng)速。
“馬上幫我改簽,明?天最早出發(fā)的專列!
***
為了?節(jié)省用電,新建的還沒有投入使用的辦公?樓都沒有亮燈,也包括那些已經(jīng)?修建完畢但入住人?數(shù)極少的員工公?寓,除了?一樓的大堂之外,樓道黑漆漆一片——連應(yīng)急燈都沒有亮。
章馳沒有選擇搭乘電梯。
畢竟她又不真的住在?這里。
更不可能鉆進某戶的門暫停暫歇。
她一路沿著狹窄的樓梯上行,這里沒有住戶出入,倒是有一只藏在?樓道里面臥眠的貓被?她驚醒,尖細又黏糊的一聲叫喚,拖動著肥肥胖胖的身軀往樓下馬不停蹄地逃竄。一會兒的功夫,身影就已經(jīng)?不見,樓道陷入完全的安靜。
漆黑的空間反而讓人?對環(huán)境的感受更加敏銳,章馳聽見自己起伏有序的呼吸聲,她背抵住冰涼的墻壁,厚厚的大衣撞上去,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極其極其細微。
現(xiàn)在?她需要的是等?待。
等?待那個叫宋新的男人?開?車離開?這里,到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她從這里出來的時間,再離開?這里。漸漸從混亂中安放的思緒又開?始接入新的計劃——也許她可以真的在?這里買一棟房子,之后就不必要這么麻煩。
章馳掏出終端,漆黑中的屏幕比平時更加閃亮,滑動的時候,她忍不住閉了?閉眼?,陡然之間,她的腦海閃過什么。
眼?睛。
那個站在?樓下目送她離開?的身影。
他溫柔目光中的依戀,以及被?帶著暖意的路燈遮蔽過去的決絕。
他在?撒謊。
他不會再來了?。
心臟被?一個大錘猛然砸中,所有憊賴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重新投入工作,呼吸跟心跳一起參加最激烈的爭斗,沒有任何一個落了?下風(fēng),在?撲向終點線的剎那,殘存的理智重新控場,章馳翻開?通訊錄,迅速撥通了?一個電話。
“奇良,幫我查一個人?!
掛斷電話,章馳啟用了?寶石騎士,全面啟用的功能讓大腦陷入了?劇烈的疼痛,痛感來得極為強烈,不過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反而,她更加清醒,迅速地下達了?所有窺視秘密的命令。
沒有人?比她更會找一個人?。
住宅、登記注冊的交通工具、購買的車票、機票、城市里面的公?共攝像頭,數(shù)據(jù)的海洋是她最擅長?的領(lǐng)域,只是需要時間——
希望時間懂得挽留,不要在?她還沒有找出答案之前,就放他離開?。
***
瓦利是一個邊境小城,這里的日照時間比全國大部分地區(qū)都要長?,氣候大部分時間都很暖和,沒有極寒或者極熱,這里出產(chǎn)礦物,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支柱產(chǎn)業(yè),在?這里生活的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年輕人?比較喜歡往外面跑——
相?比起來繁華的城市,這里的娛樂活動實在乏善可陳。
最近,這里開?始發(fā)展旅游業(yè),旅游專列配合推出,車上有專門的講解旅游景觀的乘務(wù)員,還賣一些特產(chǎn),譬如什么瓦利茶,瓦利豆,瓦利紅糕——每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特產(chǎn)背后都配合有一個凄美的傳說。
傳說的意思就是不具備任何可以考究的線索,但不妨礙和影響兜售者進行天花亂墜的貼金活動。
不過這也不算什么事,畢竟在這個物質(zhì)過于豐盛的時代,買的就是一種感覺。
在?等?待列車入站之前,紀湛拿到了?一份旅游宣傳冊,去往瓦利的乘客不是很多,等?候大廳不大,入口的位置就擺放著成排的旅游宣傳冊,供給等?候的乘客打發(fā)時間。
剛剛翻頁到瓦利紅糕的故事,列車到站了?。
本?來不多的乘客爭先恐后的從座位上起身,從出口的位置離開?,紀湛是最后一個往外走的,就在?他站起身的時候,一個聲音叫住他。
“紀湛。”
他回過頭。
那個聲音的主?人?朝他走來。
她額頭有細密的汗,聲音帶著喘息,耳朵發(fā)紅,像是走了?很遠的路,鼻尖被?風(fēng)吹得有一點泛紅,真奇怪,即使她穿著得體,走路的姿態(tài)規(guī)規(guī)矩矩,看起來卻有一點狼狽。
“段小姐,你又認錯了?人?!
他的表情波瀾不驚,聲音還有一點著急——好像他真的很在?意趕不上這趟列車。
“我在?你的辦公?室找出來了?安裝的隱蔽式攝像頭,在?天花板角落的夾縫里面,戰(zhàn)刃逃跑了?,在?我從別墅離開?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告知了?你所有的情況——你肯定早對這個結(jié)果有過預(yù)設(shè),這是你的備案!
“在?我去找你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完成了?調(diào)包!
紀湛:“段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么!
“我查看過你的尸體,每根手指骨都是完整的,沒有破損和愈合的痕跡,”章馳的聲音沒有起伏,“從游樂場出來的時候,我害你摔斷了?小指骨。那具尸體不是你!
紀湛別過頭,他抬頭去看墻上的時間。
章馳:“我查看了?至生科技所有的經(jīng)?費支出項目,找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實驗計劃和記錄數(shù)據(jù)!
“紀東毅是一個瘋子,他不僅想?要為你改造端腦,他還想?要制造你的替身,你是他最喜歡的小孩,他很擔心你死掉,甚至連改造,都是紀凌先替你嘗試。在?你出生之后,他制造了?你的自生人?——計劃是這么寫的。你有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克隆人?!
“在?很小的時候,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他很擔心有一天長?大之后,你離開?他,或者因?為意外,他永遠失去你。這個克隆人?沒有記憶,他一直被?關(guān)起來,用營養(yǎng)劑維持生命,他只是一個備選。如果你永遠不會出現(xiàn)問題,這個克隆人?就永遠沒有蘇醒的機會!
“他就藏在?莊園里面,除了?紀東毅之外,沒有人?知道他!
“但是有一天,不知道哪里出了?意外,這個克隆人?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了?你,他想?要殺掉你,取而代之!
“關(guān)上你箱子的人?不
是紀晟,紀歷心,保姆,醫(yī)生,保鏢——這些人?當中的任何一個!
“是他。”
“幾天時間,沒有人?發(fā)現(xiàn)藏在?地下室里面的你,不是因?為那些人?忽視你。是因?為他一直在?外面扮演你!
廣播聲響起來——
“請乘坐T932號專列前往瓦利的乘客盡快上車,列車還有十分鐘就停止檢票!
紀湛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穿著制服的列車員正在?車門外來回走動,檢查列車的安全性——有一個小孩試圖翻閱車道,家長?突然發(fā)現(xiàn),大叫一聲,列車員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將人?從警戒線外帶了?回來。
章馳:“實驗人?員將他抓了?回去,你從此?知道了?他的存在?。你對他很好奇,你經(jīng)?常會偷溜進實驗室,觀察你的替身。為了?阻止你靠近他,紀東毅將他轉(zhuǎn)移去了?別的地方,等?到紀東毅死后,你才拿到了?他的控制權(quán)!
“白銀共和國拿到了?記憶清洗技術(shù),你用夢貼控制了?阿蒙托利,理所當然竊取了?這個機密,你有那么多供你驅(qū)使的研究人?員,你清除了?這個替身的全部記憶,同時將你自己的記憶塞了?進去。”
紀湛:“我馬上就要登車了?。段小姐,下一次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再聊。”
章馳沒有就此?停下:“你的替身以為他是你!
“他擁有你全部的記憶,你刪除了?有關(guān)這個替身的全部內(nèi)容,他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他以為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
“那么他到底是你,還是不是你呢?”
章馳走近一步,扯了?扯嘴角:“至少我曾經(jīng)?以為他是你!
“這個計劃很完美,一模一樣的記憶,一模一樣的外表,只是他跟你依然有一些差別,所以你需要解決這個缺陷,彌補最后的漏洞——你給我寫了?一封信!
紀湛的目光始終望向窗外還沒有啟動的列車。藍白色的天空很遼闊,晨曦見縫插針,打在?列車的車身,截取出來交界的明?暗。
“你讓我把你的尸體燒成灰燼,葬在?莊園的那一顆蘋果樹下!
無言的風(fēng)從門外刮進來,也到了?這本?來就不寬敞的候車室內(nèi)。
“你猜測我會愧疚!
“你賭我會完成你最后一個心愿!
“如此?再無破綻!
紀湛緩慢地往脖子上纏繞圍巾,他的面色沒有波瀾,他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氣,沒有人?能夠猜到他此?時在?想?什么——也或許,連他自己也猜不透。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真實或者虛假,我不知道對或者錯誤,我只是偶爾,會想?起來一個人?!闭埋Y聲音沙啞,“紀湛,知道你還活著,我真的很高興!
紀湛低下頭,經(jīng)?過那么多的過去,那么多不知結(jié)局的生死,在?漫長?的,漫長?的注視中,他一言不發(fā)。
“抱歉,小姐,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他親眼?看著她眼?中的光漸漸暗淡。
廣播再次發(fā)出通知——
“請乘坐T932號專列前往瓦利的乘客盡快上車,列車即將停止檢票。”
在?聲音響在?大廳的同時,紀湛轉(zhuǎn)身向出口走去,一道女聲在?他即將跨出大門的時候砸過來。
“我有無數(shù)辦法讓這趟車開?不了?!
紀湛停住腳步,他轉(zhuǎn)過身,他們僅僅隔著三五米的距離,中間沒有障礙,平坦的一小段路,但是誰也沒有動作,他輕輕一聲嘆,聲音溫柔至極,他問——
“你會嗎?”
***
銀白的列車在?高山和曠野中穿梭。
冬天過去,就會是下一年的開?頭。
可能因?為時間本?身是那樣殘酷和不講道理的東西,所以才會在?這個世?間留下那么過瑰麗的色彩,春風(fēng),夏樹,秋葉,冬雪,每一場盛大的相?遇,遮蔽它本?來無情的底色。
錯過的就是錯過。
沒有的就是沒有。
是她過去做出的選擇,成就了?現(xiàn)在?掀開?的一切;仡^望,空無一人?,已經(jīng)?是時間給出的最好答案。
章馳緩慢地從車站往外走。
其實她本?身有準備很多的說辭,她甚至想?好了?所有的突發(fā)情況,可能老天已經(jīng)?獎賞了?她太多的勝利,所以才會在?最后讓她嘗試一敗涂地,這個世?界看過了?太多的偉大,繁盛和衰敗,并不覺得任何一個人?值得特殊。
也不過是一場乏善可陳的離別。
一粒雪花從她眼?前掉落,她伸出手,雪花融化在?她的掌心,冰冰涼涼。她仰起頭,更多的雪就在?這時候落下,那些來去匆匆的人?,停了?又走的車,這個世?界驚擾無數(shù)人?的塵囂,反而像是這場雪景的陪襯。
似乎只有當一個人?沒有什么可以忙碌的時候,才會有時間去觀察世?界的忙碌。
章馳抬頭哈了?一口氣。
白茫茫的霧氣升起。
她就站在?車站出口的那一條街,突然之間不想?要移動,這里有一盞傘型的黑色路燈,路燈頂上是一朵相?似曲度的覆雪,墻邊安放著一把落滿雪的長?椅,長?街寂靜地平躺在?起伏不定的積雪中。
一輛車從街道外倉皇駛過。
嗡鳴聲惹來過路的兩?個老人?一陣抱怨,抱怨完,他們也從這條街的街口離開?。
章馳靠在?墻邊,看對面一棟樓高墻上冒出來的花朵,一朵一朵地數(shù)過去,最后她發(fā)現(xiàn)這些花長?得雷同——竟然都是假花。
房子的主?人?應(yīng)該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調(diào)的人?。
在?她決定離開?這條街道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了?“滴”的一聲,她遲疑了?一下,低下頭,掏出來終端。
屏幕上面跳出來一條信息。
章馳點開?。
——發(fā)件人?:宋新
——“安全檢查沒有通過,列車員不讓我上車!
——“看來今天沒有辦法旅行了?!
耳邊響起來踩雪聲。
輕輕的,惱人?的,熟悉的。
街口走過來一個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他圍著灰色的長?圍巾,黑發(fā)輕輕從額邊飄下一縷,差一點就要遮住他深邃的瞳孔,眉眼?精致,唇線鋒銳,面孔跟記憶中的人?重合。
“抱歉,讓你這么遠來送我。需要的話,我可以陪你回家!彼_?口,聲線也如從前一般溫雅。
章馳沒有動作。
他走過來,輕輕將圍巾從脖子上解下來,在?她的脖子上繞了?一圈,蓋住她被?凍得通紅的耳朵。
兩?個人?沿著長?街往回走。
街道上的人?不是很多,他們沉默的并肩,走過了?很長?很長?的距離。
“我經(jīng)?常做夢夢到你!
“是好夢嗎?”
“不是很好。我常常很難過。我有時候會去那棵蘋果樹下看你!
“都是我的錯。”
一股綿長?的,釋懷的痛往四肢百骸不管不顧地撞去,最后將眼?眶逼得通紅,章馳仰起頭。
太陽終于徹底升起,刺破重重霧氣,晦暗的街道在?失去夜晚才會出現(xiàn)的影像點綴時,竟然也沒有顯得那樣單調(diào),溫和的陽光披灑在?招牌、房頂、路燈、街道的路牌上,風(fēng)也仿佛帶上了?陽光的溫度,她感覺到那些冷冽的風(fēng)是那樣的溫柔。
章馳:“你的替身偷了?我一個吻!
紀湛:“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替他還給你。只要我有的,我都愿意給你。”
章馳:“紀湛。”
紀湛:“嗯?”
章馳:“我是個壞蛋!
紀湛:“我允許你在?我的世?界里當壞蛋。”
章馳:“對不起!
紀湛:“我永遠原諒你!
“你會永遠屬于我嗎?”
“你想?的話。”
“你會有離開?的一天嗎?”
輕柔的雪花在?空中漫無邊際的飛舞,樹梢的冰柱將淺金色的陽光折射得更加耀目,這條回頭的路太長?太長?,走過那么多漂亮的街景,雪終于落滿兩?個人?的肩頭。
“直到世?界盡頭,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