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平輔直敘的機械聲，斷斷續續，甚至夾雜著電流的滋滋聲。
可不知為什么，卓九元愣是聽出了老父親的幽怨。
以及，久違的愛意。
“咳咳，爸你都開口了，那我肯定得滿足你。這樣，咱也不急著做飯，等我把床鋪好，我們就開始修檢。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爸你醒來后，機器人究竟壞了多少。”
因為卓三錢的主觀操控，卓九元根本無法估算出，內里程序究竟壞成什么樣。
卓三錢不敢耽擱兒子的畢設，立即讓出身體控制權，只意識縮在機器人的腦子里。
一整個下午，卓九元對機器人拆拆檢檢，這一檢修，就到深夜。
卓三錢看向窗外，天已經黑了。
再看書桌前，兒子正聚心會神打電腦。
早上吃了兩個包子，中午沒開火，搬家加上去超市，兒子就吃了一罐八寶粥。
所以，他的元元已經十個小時沒進食了。
“停一停，先去吃飯。”卓三錢不得不開口。
卓九元檢查正在興頭上，屁股都不想挪一下，吃飯更不愿意。
“爸，我等會兒吃，我很快就搞完了。”
“三個小時前，你是這么說的。一個小時前，你又說一次。”卓三錢無情戳穿。
卓九元這才扭頭，嘿嘿笑，“爸，這回是真的，就一會兒，一會會兒就行。”
卓三錢不相信，“別以為我這么多年沒見你，就不曉得你德行，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一會兒這話就是放屁，我看你接連干兩天都干不完。”
“爸——”
“喊爸也沒用，吃飯，然后睡覺，有事明天再說。”
卓九元沒辦法，只能暫停手里的活兒，去廚房找吃的。
大半夜的，開火麻煩，他找了面包直接吃。
吃到一半有點干噎，又去冰箱里找飲料。
“別喝冰的，給你熱了牛奶。”
一只機械手忽然伸過來，摁住冰箱門。
卓九元接過牛奶，熱乎乎的外包裝，“爸，你怎么辦到的？”
“你甭管，老子想做，自然就能做得到。”
炒菜顛鍋不行，燒水熱牛奶，能難得住我？！
第二天，卓九元拆檢機器人的機械手，看到手指指尖部分坑坑洼洼。
他有些疑惑，昨天機器人沒做什么啊？
等內里零件拆下來，再詳細檢查，卓九元終于明白坑洼是怎么來的。
手指部分的線路被燒焦了，有短路過的痕跡，且原因很好找，是浸水引起的。
他想到昨天晚上的牛奶，所以老爹是為了給自己熱牛奶，干精細活了？
卓九元小時候很喜歡喝牛奶，總覺得這種飲料甜甜的，而且那時候的牛奶比較貴，能夠每天喝一瓶，是一件挺奢侈的小事。
“我爸爸每天給我買一瓶牛奶，我喝完以后會長得很高。”
幼兒園里，卓九元和小朋友們炫耀。
當時的幼兒園還是村里的，家家戶戶并不富裕，給孩子吃飽穿暖就不錯了，哪來的天天喝牛奶一說。
小朋友羨慕卓九元，圍著詢問牛奶是什么味道。
“熱熱的，甜甜的，喝完肚子暖暖的。”
從出生喝到小學畢業，然而卓三錢離世后，卓九元就不喝牛奶了。
爺爺奶奶供不起，那時候的他已經每天喝兩瓶了，一個月也算一筆不小的支出。
喝牛奶改成喝白開水，等長大后，又改為喝有味道的碳酸飲料。
五塊錢一大瓶，一瓶可以喝一整天，多劃算啊。
“想什么這么入神？”
卓三錢的問話，打斷了卓九元的回憶，他依舊拿著工具擰螺絲。
只是拆卸手指零件時，又稍微溫柔了那么一些些。
卓三錢有些心虛，昨晚上的短路，沒影響兒子的機器人身體吧？
“那什么，機械手是不是壞了？”
不小心浸到水，手指滋滋冒煙，他摩擦好久才消除。
卓九元搖頭，笑說：“本來就是壞的，這次正好做個全面檢查，對了，爸你想要什么樣的手？”
“啥意思？”
卓九元動作不停，繼續說：“我想著這機器人都要重做了，但它不僅是我的畢設，更是爸你的身體。既然如此，做成符合你心意的，那樣更好。”
“不影響你畢業？”
“我的畢設主要是程序運行，其實機器人造成什么樣兒，還真不講究。”
說著一頓，卓九元惡趣味上來，“爸，你喜歡三頭六臂嗎？我給你弄三個頭，六條手臂，和哪吒那樣的。”
然后想到什么，自己笑得停不下來。
卓三錢立即打斷，“可別，你是造的輕松，三個腦袋六條手臂，我到時候每個都要修煉，平白增加困難。”
他是法體雙修，現在的情況是一邊修煉神魂，一邊修煉身體。
將一個死物修煉到和□□一樣靈活，那就需要修煉者對身體每一個部位都了如指掌，精確到分毫都不為過。
原本只要控制一個腦袋兩條手臂，如果兒子搞了個三倍，修煉卻不止增加三倍。
卓九元聽得聚精會神，甚至有些激動，“爸，你還體修啊？是不是那種修煉大成，就能變成金剛不壞的身體？嗯，就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打不死的小強？”
“那是體修集大成者，我沒那么大的本事。”
“那爸，體修需要靈根嗎？”
卓三錢看向兒子，懵懂的眼神帶著一絲向往，臭小子還沒完全放棄呢。
不過，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現代世界雖然無法調動凡人的靈根，但憑借這世界微弱的靈氣，輔以體修功法，修個強身健體，長命百歲，也不是不可能。
“想要成為修真界那般的體修者，這是辦不到的。但你爸有一本體修入門功法，倒是可以傳授給你，你好好學，假以時日成為一流高手，還是有希望的。”
卓九元就是隨口一問，沒想到還能問出這么個大驚喜，頓時樂得找不著北。
一流高手等于武林高手，所以，我以后也可以飛檐走壁了？
“爸，那你準備教我《葵花寶典》還是《九陰真經》，啊不是！我是說你那個體修功法是什么體系的，可以媲美哪種武林秘籍？”
卓三錢卻說：“這我不知道，我這一套體修入門功法，是玄天宗一位體修大能所創，那位成為玄天宗太上長老后，便一直苦心編寫功法，且無償提供給宗門弟子。我不是宗門弟子，沒得本事拿到那些高深功法，不過這套體修入門，卻是那位直接散播于滄瀾界的。”
卓九元一秒領悟，這就是普適性的教材了。
那位大佬可真真是個好人，普適性修煉功法，才是世間難得啊！
卓三錢沒敢耽誤兒子修機器人，即便答應傳授功法，也只說抽出晚上睡前的兩個小時。
他這么做，一來是督促兒子不要做事拖拉，早點干完手里的活。有晚上的功法這根胡蘿卜吊著，重做機器人能積極點。
二來是不想兒子熬夜，功法傳授之后就是打坐冥想，如果冥想成功等同于深度睡眠，對身體有益。即便失敗了，那身體也是疲憊的，基本上能夠秒睡。
卓三錢看著兒子年紀輕輕，黑眼圈卻極重，簡直操碎了心。
卓九元不曉得這些彎彎繞繞，一聽只要自己白天做完機器人，晚上就能學修煉，主觀能動性直接被拉滿。
甚至還厚臉皮纏著，討價還價，“爸，如果我能提早完成，那多出來的時間，咱就是說……”
“欲速則不達，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卓三錢想要教育一番。
誰知卓九元歪理一堆，“一口一口吃飯那是別人嗓子眼細，爸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是大口吃飯，我一次能干三碗。一步一步走路的那是老大爺，咱年輕小伙兒，連走帶跑，還能一蹦三尺高……”
卓三錢：“不行。”
卓九元一把抱住沒頭沒手臂的機器人，嗷嗷撒嬌，“爸，爸爸～我最敬愛的爸爸啊，我對你的愛是那么那么的深，我對你的思念猶如滔滔黃河水，十年生死兩茫茫，我無時無刻都在想你……”
卓三錢心里愧疚，同時又被一聲聲“爸爸”喊得暈乎乎。
這頭剛答應，兒子嗷嗷聲戛然而止，露出燦爛的笑臉。
“好的爸爸，謝謝爸爸，我去干活了爸爸。”
卓三錢能怎么辦，臭小子調皮，那也得寵著。
是夜，卓九元坐在桌子前，一手壓著筆記本，一手握住筆。
卓三錢站在桌旁，剛安裝上的腦袋一點一點，滋滋聲不斷。
“天孕萬物而生，一衍二三，凡物者，行四九……”
卓三錢沒有立刻教學，而是自己口述，讓兒子把這本基礎功法抄下來。
當然，這是經過他轉化后的文字。如果是修真界的古文，那估計和現代世界挖掘出來的甲骨文一樣晦澀難懂。
卓九元雖然聽不懂，但老爹讓抄，那就認認真真的抄。
可是抄著抄著，他就感覺到這本功法的微妙了。
“爸。”
卓九元舉手打斷，指著自己剛寫的這句話，“這確定不是你隨口加上去的？真的是那位大佬親自寫在功法里的？”
卓三錢低頭看，兒子正寫的是，【體修一事，自古有之，遙想當年，我以凌波微步起家，猶如二傻子于宗門內跑萬萬階】。
他不覺得有問題，自己翻譯的應該是準確的。
卓九元：“不是爸，那位大佬真的是玄天宗的修二代？我怎么瞧著像是從凡間誤入修真界的哪個武林人士？”
“怎么說？”
“這個凌波微步，那不是武林秘籍嘛？可能原本也不叫這個名字，不過這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后面，那位說‘二傻子’‘宗霸’之類的話，聽著好奇怪啊？”
卓九元原本想說，這吊兒郎當的語氣，真像個街溜子。
卓三錢卻是一本正經，且表情嚴肅，“別胡說，也不要擅自揣測，那位可是兩界的恩人，他所著的功法皆是通俗易懂，為的就是能夠人人可閱，人人可修。你有所不知，他曾經是佛門俗家弟子，據說佛門那位佛子，說話甚是妙哉。”
這個“妙哉”，卓九元自有理解。
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明白了，這是被哪個花和尚給帶歪了。
兩個小時很快過去，卓三錢看了眼時間，已經十一點半了，當即喊停，讓兒子開始打坐冥想。
卓九元一開始挺激動，他這些日子看到最多的，就是老父親盤腿而坐，閉目冥想。
“這我懂，瑜伽里就有冥想。”
卓九元坐好，閉眼，就開始自顧冥想。
但不知怎么的，腦子里亂七八糟，什么都能想得到。
今天偷吃了一包方便面，可惡，為了防止被老爹發現，都沒敢放太多調味料。
無糖酸奶不好喝，老爹憑什么不讓我喝有糖的？我明天要偷偷加蜂蜜。
還有我的可樂、橙汁、冰紅茶……天爺，怎么全變成白開水和純牛奶了。
明天早飯吃什么？要不——
“卓九元，收起你的雜念，打坐冥想不是讓你胡思亂想。”
卓三錢的聲音忽然響起，不同于平時在耳邊念叨的那種說話聲，更像是忽然鉆進自己靈魂深處的震蕩之聲。
卓九元想要睜眼看，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
老父親的聲音還在繼續：“靜心，吸氣，下沉，呼氣，仰望頭頂，想象自己置于一片云海，伸手，去捕捉意識……”
五分鐘后，臥室里響起輕輕的打鼾聲。
卓三錢意識掃過，兒子保持著打坐的姿勢，竟是睡著了。
卓三錢：“……”
現在的年輕人，入睡都這么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