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月輝
聽到小女孩的話,即便心里早有一些預料,走在前頭的靈也腳步依舊頓了頓。
說這話的時候,小女孩的神情無比自然,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而唐文微從靈也的反應里察覺到一些異樣,不明內情的他一臉茫然。
靈也心中同樣有著許多疑惑,真相的拼圖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塊,而一切的真相,靈也想他應該可以從一個人那里得到答案。
“對了,”靈也狀似不經意地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左懸的同學?”
小女孩用力點頭:“他是我們班的班長!我們剛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特別害怕,是他一直在鼓勵我們不要怕,每一局游戲也都是他第一個上的。那些鬼太可怕了,只有班長和幾個老師敢玩,如果沒有班長帶頭,我們肯定一點贏的希望都沒有……”
小女孩眼睛發亮地看著靈也:“哥哥,你認識班長,你是高年級的學生嗎?”
以靈也的長相和身高,說他是六年級的學生完全說得過去。
有些小孩子對大他一些年紀的學生,似乎是會更加信賴。
靈也想了想,沒有說謊,但也沒有直接否認,只是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頂:“我是比你要大上一些。”
大上億些。
“這個叔叔也是學校里的老師嗎?”小女孩轉頭看了看走在后面的唐文微,唐文微單獨和靈也待在一起的時候慫,在這么小的孩子的注視下努力無視兩側房間里厲鬼的視線,挺直了腰板,捍衛他成年人最后的尊嚴。
靈也的回答依舊模棱兩可:“他也會幫助你的。”
靈也沒有認下自己是高年級的學生,但是認下了她認識左懸這件事:“哥哥是特地過來找左懸的,你有沒有辦法找到他?”
在長廊交錯,道路如迷宮一般錯綜復雜的佛寺里找到一個確定的人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靈也也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隨便一問,沒想到小女孩真的答了。
“班長說他會待在第十七條走廊里,如果我們很害怕,或者有別的什么事情的話,都可以去那里找他。”
“……十七?”靈也一愣。
“是哦。”小女孩往前跑了幾步,變成她拉著靈也,拉著他一直跑到走廊盡頭的墻根,撥開墻上懸掛下來的五色絲絳,指著角落完美融入花紋之中的數字道,“這還是班長發現的!”
出現在眼前的數字正是大寫的“卄壹”,唐文微蹲在兩個小蘿卜頭的身后,得腦袋壓得更低才能看見,他驚訝道:“這些走廊居然不是亂排的啊。”
他和靈也也在這里玩過幾輪捉迷藏了,壓根沒有注意到每一條走廊都有獨有的標識,想來它們的排列應當也具有一定規律,要是照小女孩所說,這是由她的班長發現的話……
小孩的班長肯定也是個小孩,靈也這個假小孩腦子好使也就算了,連真小孩也那么厲害了嗎?
而讓唐文微懷疑起人生的小孩,此時陷入了混亂之中。
一滴冷汗滑下額頭,佛寺內的氣溫很低,但他身上依舊不斷地有新汗冒出來,臉色也蒼白得找不得血色,幾乎能和外邊走廊里徘徊的厲鬼有得一拼。左懸內心現下慌亂無比,但他心里卻在一直勸說自己冷靜下來,眼下還有著需要他保護的人。
左懸抱著一個不住發抖的同班同學,躲在一扇門后,這扇門無法關嚴,透過縫隙左懸能看見厲鬼反復掠過的身影。
它偶爾會停下腳步,靠在門上傾聽房間里的動靜,這個時候左懸會死死捂住同學的嘴巴,牙齒不住打戰發出聲響的同學,也會竭力不發出任何聲音。
可自胸腔里傳來的心跳聲,仍讓兩個小孩心驚膽戰,只怕這聲音也會引來厲鬼的注意。
血腥味漸漸彌漫到了這里。
它來自此處只相隔兩個房間的,攔腰斷作兩截的尸體,而這具尸體,又來自他們不久之前還“活”得好好的同學。
手頭沒有能用來計時的東西,能在實驗小學讀書的孩子家境大多不錯,有不少孩子腕上都戴著小巧的機械手表,可是這些表在他們進入這個詭異的地方時,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轉動。
時間的流逝只能通過估計,在左懸的感知里,他們大概是在十分鐘以前發現的變故,而變化究竟出現了多久,沒有人知道答案。與他一起待在這條走廊的同學有十個,其中的一位突然之間發現厲鬼不再尋找他們了,明明他險些撞到了一扇后面就有著一只厲鬼的屏風上,它卻沒有根據游戲的規則將他抓出來。
同學興奮地指著那只厲鬼。
已經發現了不對的左懸,沒有來得及阻止他。
同學大聲向同伴們喊道:“它們不再抓人了!你們看,這里就有一只鬼——”
被他直直指著的厲鬼,露出了一個怪異的笑容,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露出口中的森然白牙。
下一秒,仿佛得到了某種許可的厲鬼,就連帶屏風一起,將眼前的同學扯成了兩截。
緊接著,厲鬼開始在房間里翻箱倒柜,一個個躲藏在障礙物后的孩子們被找了出來。
陷入驚恐中的同學們四下逃竄。
變故陡生,左懸同樣手足無措,只來得及帶上離他最近的一個同學,飛快跑到附近沒有鬼的空房間里。
厲鬼的腳步聲,隔著一扇門,宛如催命符一般響起。
久久不曾破門而入的厲鬼,讓左懸不禁心生妄想,會不會有什么規則讓它無法打破房門,只要不到走廊上去,他們就是安全的?
妄想之所以是妄想,是因為這世上恐怕不會有比左懸更熟悉這里規則的人了,他清楚地知道根本沒有什么東西在阻止厲鬼,厲鬼之所以這么久都沒有大動作,只是想讓他們陷入未知帶來的恐懼里。
果不其然,當厲鬼戲弄夠了,它毫無征兆地發難,一拳砸碎了門板。
左懸按住同學的腦袋,讓他背對著撲來的厲鬼,好歹能減少一些死時的恐懼。同學死死閉上了眼睛,左懸卻不閃不避地看著厲鬼的面容越來越近。
本來就都是他的錯……這些痛苦是他應該承擔的……
房間內陡增的色彩,不是四濺的鮮血,而是幾縷皎潔的月光。
左懸一怔。
隨著厲鬼的身體四分五裂,他很快便明白過來那不是什么月光,而是在特殊環境下發出瑩瑩微光的絲線。
輕飄飄的絲線,在繃緊的那一瞬切碎了厲鬼的身體。
因驚愕而大腦空白的左懸下意識抬頭看去,只見屋頂破了個大孔,不僅僅是屋頂,連云層也被割裂,露出明月的一角。
輕盈落下的白衣少年衣袖展開,好像一只月下從天而降的白鳥。
他如一片羽毛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左懸面前。
左懸完全呆住了,甚至連開口問他是什么人都做不到。
反而少年歪了歪腦袋,語氣里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不確定問道:“左懸?”
第92章 割裂
左時寒當下經歷著從未見識過的難纏局面。
兩個小孩此時此刻,正一左一右抱著他的腰哭。其中一位哇哇大哭,要是被外人見到只怕唯恐他一不小心背過氣去,一個哭泣的時候倒是沒有發出聲音,但眼睛跟泉眼似的,往外涌的淚水止也止不住。
左時寒耐心不差,對小孩子也較其他人容忍些。只是放他們這樣哭下去不像個樣子,靜等了十分鐘,最后還是不留情面地把他們兩個從自己身上扯了下去。
“別哭了。”左時寒聲線清冽,他心有幾分安慰的意思,只是從語氣上頗難聽出來,這句被誤以為命令的話倒是讓小孩們止住了哭聲。
哭得兇些的那個抹了抹眼淚,抽抽噎噎地問他:“你是來救我們的仙女么?”
左時寒相貌年紀雖小,但并不很顯女氣,只是小孩一方面眼睛被淚水糊得朦朦朧朧,一方面又見他留著長發,下意識將鬼仙誤會成了救苦救難的仙女。
“不是。”左時寒面無表情道。
他突然抬袖將兩個小孩攏在懷中,孩子們起初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身后響起的惡鬼厲嘯,很快叫他們臉色瞬間慘白。
數不盡的惡鬼,陡然察覺這邊的動靜后,紛紛往此處趕來。左時寒冷眼看著惡鬼們高大的身軀涌進屋里,又被他布下的偶線切做幾段,觸地化為飛灰消散。
縱使這些惡鬼們是沒什么腦子的殘缺魂靈,在目睹同伴們魂飛魄散后,自然不敢再靠近此處,可是它們后退的時候,沒想到身后也已布下殺機。
左時寒在那高天之上,鬼墟與現實的縫隙里,早將此間情況看得透徹,不與這些鬼怪周旋,出手便是殺招。
清出一片場地后,左時寒才將兩個孩子輕輕從懷里推出,垂眸道:“無事了。”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惡鬼若故意發出聲響,步子總是沉重拖沓,如此輕快利落的腳步聲是鬼怪不會有的。左時寒撤去偶線,片刻后探頭探腦將腦袋伸進屋里來的人,果然是靈也。
“時寒哥——”靈也未來得及表述一番他對左時寒前來救援的激動,一個小孩便被推到了他懷里。
左時寒抬眸看向他,說道:“你且先照顧他一下。”
“哦哦。”靈也腦袋還沒完全轉過來,身體先領略了左時寒的意思,抱著小孩走出門去,貼心地將被鬼怪撞得破破爛爛的門合上了,到底遮上一遮。
壓根沒有進屋,只從門上惡鬼打破的孔洞看見左時寒身影的唐文微連忙迎了上來:“怎么樣了,這位都來了,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靈也輕輕哼了一聲:“那是肯定的。”
左時寒能進到這封閉的鬼墟來,出去就不會是難事,然而眼下的問題,最大的已不是他們該怎么出去。
靈也神情復雜地看向兩位由于死里逃生,正激動地抱在一處的小同學。
死里逃生,說是死里逃生。可他們哪里知曉,自己早就已經死了。
眼下種種,不過是在這鬼墟一隅反復輪回死前所經歷的那段過往。
靈也心里發愁,就在他為難該如何讓這些小孩知曉真相的時候,耳邊忽又響起仿若房倒屋塌的聲響。
那響動從極遠處傳來,穿過層層墻板來到靈也耳中,饒是如此,聲量依舊有震耳欲聾之感。
唐文微更是下意識捂了捂小孩們的耳朵。
“叔叔,發生什么事了?”小女孩惴惴不安地看向唐文微,連帶著她的同學也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他。
然而叔叔擔不住事,小孩看唐文微,唐文微看靈也。
“還能是什么事。”靈也心說這動靜,再想到左時寒已經來了這里,但就只有一個人能造成了。
“估計是你們封師首席也殺上來了。”
殺上門來的封師首席,不比找準位置從天而降的鬼仙,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這條走廊。
房間內同樣聽見這聲響動的左時寒放出一條偶線。偶線飄飄悠悠飛走,去給祝饒引路。又澄凈如水的月光從頭頂破洞處瀉下,使得無色的偶線在某些時刻逸散出瑩瑩微光。左時寒看見左懸的目光追隨了那截偶線好一會兒,直到再不可見,便問他:“你可認得那是什么?”
左懸點點頭。
左時寒的出現,像是荒蕪世界里落下一道石破天驚的雷,左懸有過激動不已的時刻,默默流了好一會兒眼淚,只是那番心情現在到底慢慢平靜了下來。
左時寒起初看見他,便見左懸在沉默,快被惡鬼所“殺”時,他不閃不避,亦不發一言。后來左時寒神兵天降,他只覺劫后余生的同學號啕大哭,左懸依舊不說話,流淚時也是靜默的。來到此時,左懸更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沉默像是這個孩子并不漫長的人生里的基調,他沉默著接受家人的安排,沉默著獻出自我,沉默著死去,微小的反抗依舊壓抑且無聲,在鬼墟的無數次輪回里,他亦沉默著保守秘密。
左時寒想,他與何偉業記憶那個性格輕佻的左懸,確實很不一樣。
“你還沒回答我,你是不是左懸。”左時寒忽然想起這件事來,不過他也不需要左懸的回答,他肯定道,“你是真正的左懸。”
左懸抬頭看他,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你這樣說,是因為你見過其他的左懸嗎?”
左時寒淡淡道:“看來你那時候年紀雖小,知道的事情卻不是很少。”
左懸又低下頭,失魂落魄道:“因為我年紀小,所以很多事情,他們不會避著我說。以前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可慢慢地也就懂了。”
左懸死時只是個無知稚兒,可是他在這鬼墟里輪回的時間,加起來也有幾十年。不同于每次輪回記憶也會被洗去的同學們的殘魂,所有輪回左懸都記得。縱然在鬼墟中不得師長教導,但漸漸地,他心智到底是成熟了些,以前不明白的事,在一遍遍輪回里終究是明白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左時寒又問他。
“我沒見過你,但我猜到了。”左懸說道,他的依據很少,只來自那截飛走的偶線,與身體里強塞進去的殘魂三言兩語的描述,“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左家的仇人,是左家歷經數代與數百年,也要殺死的人。”
左時寒定定看著左懸茫然的面孔。
左懸的心智相較他死時,自然成熟許多,可是他畢竟一直被困在這一隅之地里,左懸的認知,說到底還是他九歲時的認知。
而他對左時寒的印象,依舊是那個可惡的,要血債血償的形象。
左懸已然知道他的家人恐怕是錯的,可是對于左時寒,除了那些帶著濃烈仇恨的描述以外,他再不知道其他,于是此時面對左時寒,他臉上便顯出了極端茫然的神情來。
左時寒最后,將手輕輕放在了左懸的頭頂。
“將你知道的事情,一一說給我聽吧。”
第93章 明天
在很小的時候,左懸就知道自己是一件容器。
這件事情并不是他自己發現的,而是由他父母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灌進他的腦子里。這兩位繼承了左氏一族的血親并不認為他們在進行卑劣的行徑,反而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自豪感,認為自己在完成復仇這一件無論在哪個時代都無比正當的事。親手使得自己孩子的魂魄被先輩的殘魂侵蝕,在他們看來并沒有使左懸的靈魂變得殘缺,反而是在幫助他變得完整,父親曾經無數次遺憾地說過,如果他能擁有和左懸一樣的體質就好了,可惜他沒有,他的魂魄不足以嫁接這么多先輩的殘魂,也無法獲得足夠多來自先輩的智慧,這才使得這一偉大機會落在了左懸頭上。
在很多年后,無數次輪回的間隙里,左懸意識到一件事,經歷過類似洗腦的人不只有他。正是靠著反復輸入指令,將孩子培養成工具的方式,左家才讓復仇的意志延續數百年。
左懸本也該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在原來的計劃里,左懸的魂魄本該與先輩的殘魂并存。這一支左氏遺孤,代代傳人都會作為容器進行培養,活人的壽命無法像鬼仙那樣無窮無盡,于是他們就想出了這樣一個也可以培養出持續數百年的復仇機器的辦法。
由于左家很早就有培養鬼魂容器的做法——作為復仇對象的左時寒,準確說來也是一件脫離了控制的容器——因此這一計劃進行得格外順利。來到左懸這一代,制作容器的流程更是已然無比成熟。左懸雖然要將身體讓渡一部分給殘魂,但他的意識并不會因此消失,左家人很早就從實踐中發現一件事,只有在身體原主人意識存在的情況下,魂魄縫合體才是最穩定的。
承載最多意識的那部分魂魄,也被左家人稱作主魂。
很輕易就能看出來,眼前鬼墟中與左時寒相見的魂魄,就是左懸的主魂。
“我的魂魄……被切割成了很多部分。就像一塊布一樣,想要將其他的布料縫進這塊布里,而且不能簡單接在邊緣,要徹徹底底縫在里面,首先就要將這塊布剪開。”左懸的手指絞在一起,魂魄被剪切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可一旦想起,昔日的疼痛好似又會降臨。
“他們就是一直在做這樣的事嗎。”聲音自上方傳來,語氣里不帶同情、悲憫這些出現在此刻合情合理的情緒,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感情,但左懸鼻頭卻不自覺酸澀。
左時寒的手依舊放在他的頭頂,左懸一動不動,感受著那輕柔的觸感。一直以來,他的父母都在告訴他左時寒是與他們有著血海深仇的仇人,是只有一方魂飛魄散才能罷休的死敵。懵懂的兒時與漫長的輪回中,左懸都不清楚究竟該如何看待左時寒,但這會兒,他突然間有了很奇妙的感覺。
左時寒更像他的親人。
在左家龐大的意志操控下,做出了反抗的他們,更像是親人。
“很久以前,”左懸小聲問,“那些人也是這樣對待你的嗎?”
“不太一樣。”左時寒搖搖頭,“如果說對你是進行了裁剪的話,對我更像是重塑。”
雖然都是容器,但目的不一,改造的方式也不一樣。
左懸小心翼翼地往左時寒那里靠近了一點,左時寒并沒有拒絕。
“不是所有的魂魄都能剪成很多塊,很長一段時間里,新生的孩子有沒有合適的靈魂,是無法預料的事。”左懸說道,許多事情他起初并不明白,只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又在鬼墟的輪回中梳理清楚,“但是在輪到我的時候,他們想出了在嬰兒還沒出生的時候,用外力改造魂魄的方法。”
左懸當然不是第一個實踐這一方法的人,左家人在無數無辜人身上試驗過后,等到有了足夠把握,才將其用在左家血脈身上。
“年紀越小,靈魂越不穩定,這個時候我的魂魄能接上更多殘魂,這些殘魂……也更容易失控。”
左時寒垂眸看著左懸,封閉在鬼墟中,仍保存了很大一部分孩童心智的左懸,此時此刻就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不敢與人對視。
“當初是失控的殘魂打開了鬼墟,一瞬間車上所有人的魂魄都被拉進鬼墟里,公交車才會失去控制墜河。”左時寒平靜地說出當年墜河一事的真相。
左懸腦袋埋得更低:“我想要救大家的……可是我做不到。”
左時寒輕聲道:“你的主魂,就是在那個時候脫離身體的。”
他已經將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救人心切的左懸,為了保護被卷入鬼墟的同學和師長,讓自己的主魂從自己被縫合得快要看不出原來面貌的魂魄上脫落,仿佛一小塊布料,在線還不牢固的時候,掙脫了那塊拼接得混亂不堪的布。
但是左懸沒能救下公交車上的人。
困難不僅僅來自年幼的他尚沒有足夠多對付鬼魂的手段,還來自不斷漏進公交車內的梁光河水。
公交車上除左懸以外的所有人,死因歸根結底是溺亡。
“左懸”能成為唯一一個生還者,也不是因為他運氣比較好,坐的位置讓河水最后一個淹過他。而是因為那些殘魂察覺了□□面臨死亡風險的危機,放棄了脫離身體的左懸主魂,選擇先保住軀體。
在鬼墟內與鬼魂展開一場生死游戲的左懸,實際上面對的是一場一開始就注定死亡的游戲。
肉身死后,一部分魂魄感受到無常界的召喚,飄離這座被左家改造后,本就存在很大問題的鬼墟。
鬼墟自然不甘心放他們就此離去,強行留住一部分魂魄,并以這些魂魄為樂,展開無盡的輪回。
其他人被留住的魂魄只是他們原來魂魄的一部分,而屬于左懸本人的意識盡數在這部分主魂里,他此刻擁有的,便是他的所有。
作為修習過法術,靈魂對鬼墟存在抗性的左家人,作為唯一一個保留了全部意識的鬼魂,左懸沒有在每一次輪回重新開啟的時候失去記憶,他記得從始至終的一切。
記憶還停留在剛被拉進鬼墟那一刻的其余人,心中懷著對生的希望,但左懸心知肚明,他們早就徹底喪失了生還的可能。
在他們遺忘的時間里,死亡已經降臨。
左懸隱瞞了這件事,既然每一次輪回結束后,大家的記憶都會被清除,何必要讓他們再多遭受痛苦與絕望。
可在默默承受真相的同時,分明知曉大家已經死去的左懸,分明知曉所有人都不會得救的左懸,還是在一次次輪回里,不遺余力地保護所有人。
他是如何想的呢,是因為愧疚嗎?
左時寒低頭看著左懸頭頂的發旋,在鬼墟中保護了同學師長幾十年,一直充當著保護者形象的左懸,好像突然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在講述往事的時候,不知不覺鉆到了左時寒懷里。
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會摧毀這座鬼墟,”左時寒不得不告訴左懸一件殘酷的事,“但消失的不僅是鬼墟,里面的靈魂也將不復存在。”
左懸愣了愣,仰起頭來看向左時寒。左時寒發現在他不敢與自己對視的時候,左懸一直在默默流淚,此刻淚痕未干,眼眶通紅:“他們不可以轉世投胎嗎?就像其他的鬼魂那樣。”
他死去的時候到底是太小了,對很多事情的了解還有限,以至于他沒有發現一件事情。
“除你以外的其他人,只是帶有一部分意識的殘魂,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的記憶如此脆弱,每一次輪回重啟,他們的記憶也會重新開始。”左時寒道,“他們主要的魂魄,早已去往無常界。”
“這樣啊。”最初的怔愣后,左懸臉上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同學師長可以完整地投胎轉世,但對于遭遇了鬼墟的他們來說,現在這樣或許就是最好的結果。
左時寒告訴他:“真正會消失的,只有你。”
左懸的主魂被困鬼墟后,他的軀體為那些殘魂所有,并且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死去,此刻不知道是掩埋在哪里的一捧骨灰,一抔黃土。
留在這里的,就是左懸的全部。
“你在這里待了太多年,和鬼墟的聯系已經太深了。”左時寒一五一十地對他說道,“而且你的魂魄本就因為后天的改造千瘡百孔,如果你的魂魄是完整的,尚可以抵御鬼墟的侵蝕,現在你已經和此處連為一體,我沒法把你單獨剝離出去。”
一旦鬼墟被毀,真正的左懸也會灰飛煙滅。
“我不在意,”面對魂飛魄散的結局,左懸卻并不在意自己會變成怎樣,他只在意一件事情,“消失的時候,會痛苦嗎?會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消散嗎?”
“不會,”左時寒搖搖頭,“如果我不告訴你,你甚至不會意識到這件事。”
左時寒完全可以不告訴左懸鬼墟毀滅后的后果,等待他在無知無覺中消失,但他覺得,在鬼墟中默默保護了其他人幾十年,未有一刻放棄的左懸,有資格知道這件事。
“那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左懸抓住左時寒的衣角,“讓大家以為自己得救了吧,哪怕是假的也好。大家已經為了這個希望,在這里掙扎了太多年太多年……”
“好。”左時寒輕聲應允。
在動手毀掉這座鬼墟之前,左時寒還有需要問左懸的事。
“我要知道,左家準備用來對付我的計劃。”
左懸并無隱瞞的打算:“可是……我知道的也很少。”
那時候的他還太小了,雖然父母從不瞞著他,但他還想不到有目的地去了解計劃的核心
“將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就好。”左時寒說道。
于是左懸抱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絮絮說了很久。
等左時寒終于從左懸那里了解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一扭頭,便看見殘缺的門后,一雙靜靜看著他的眼睛。
是祝饒。
祝饒的形容此刻有些狼狽,畢竟誰頂著無數厲鬼從鬼墟外圍一路殺到這里,都不可能做到頭發衣服一絲不亂,但祝饒氣質沉穩,此刻抱著刀,外形上的些許凌亂只讓他顯得灑脫。
注意力都放在左懸說的話上,左時寒不知道祝饒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又看了多久。
想到祝饒也許已經在門外守了好一會兒,左時寒心頭浮上一種安心的感覺。
他按著從他懷里出來的左懸的肩,帶著他一起往外走去。
“鬼墟要塌了。”祝饒告訴左時寒,“我沒有在這座鬼墟里發現界石。”
左時寒點點頭:“幾百年前,這座鬼墟的界石就已經被左家拿走了。”
界石雖然易主,但由于界石仍以另一種形態存在,所以這座鬼墟并沒有消散。
然而因為界石和鬼墟的綁定實際上已經被解開,所以他們可以越過摧毀界石這個步驟,直接毀掉這座鬼墟。
祝饒走到左時寒身邊,略略彎下腰,在他耳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道:“那些小孩,也會跟鬼墟一起消失。”
祝饒和左時寒一樣看出了這些魂魄已然與鬼墟密不可分。
了解過公交車墜河的往事后,再看見這些小孩的魂魄,當年發生了什么并不難猜。
已然知曉車上師生早就轉世投胎,要不要將這些擁有一定意識的殘魂看作獨立的人,為他們的消散感到悲傷,是一個復雜的問題。祝饒一時也不知道如何看待這些殘魂,但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左懸不會和他的同學師長一樣,有轉世的機會。
發現祝饒目光看著左懸后,左時寒就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低聲說道:“我已經告訴他了。”
祝饒有些驚訝于知道自己即將魂飛魄散的左懸此刻神情的平靜,但左時寒既然已經處理好,他也沒有多作糾結,轉而說道:“還有一件事。”
左時寒知道他要說的是什么。
他一出門就看到了那只藏在陰影里,腐爛了一半,露出森森白骨的鬼魂。
左時寒在嘗試進入鬼墟的過程中,便知道了公交司機趁著鬼墟開啟,重回故地的事。
現在看來,他應該剛好和祝饒撞到一起,又被祝饒帶到廟中。
而且大概率,已經見到了那些故去的人。
“他融合了自己留在鬼墟的殘魂,自然而然想起了經歷的一切。”祝饒說道,“現在問題在于,那部分殘魂與鬼墟密不可分,他如果帶著這部分殘魂,鬼墟消散的時候,他也會一起消失。”
對過去真相的執念,是司機留存至今的原因。
他是想要剝離這部分殘魂去轉世投胎,還是保留這部分魂魄,與其他殘魂一起消散。
“交給他自己選擇吧。”左時寒說道。
交涉的事情交給了祝饒。
司機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做出了決定。
失去殘魂等于失去這一部分記憶,不過過往的真相仍可由他人告知,但……
“轉世后的我,并不是現在的我。”隨著殘魂回歸,不再如先前那般渾渾噩噩的司機低聲說道,“止步于這一世也沒什么不好,就讓我完整地走完最后一程吧。”
司機從陰影中走出來的時候,血肉覆上骨骼,他以死前最后一段時間的模樣,出現在眾人眼前。
走回那些,時間被永遠定格在死亡之時的人中間。
“好可怕,我還以為我要死在這里了!”在先前的游戲里被鬼怪所“殺”,又被左時寒等人“復活”的小孩哭哭啼啼地和同學抱在一起。
“得救啦!”有小孩歡呼,“明天還需要上學嗎?”
老師苦笑,經歷了這么多事情,小孩想上學,她明天也不想上班了。
“班長,謝謝你。”有小孩靠近左懸,拉住他的手,“真的會有人來救我們。”
左懸沒有說話,只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原來的廟宇是一座進去了就出不來的迷宮,但不久之前,不僅屋頂被左時寒破開一個大洞,祝饒過來的時候也強行清除了一條通道。
師生們迫不及待地跑到這座可怕的寺廟,發現有一輛熟悉的公交車就停在門外。
其他時候沒發揮過作用,這會兒被推出來引到眾人的唐文微努力扯出一張熱情洋溢的笑臉:“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路我們已經開好了,大家坐上車,沒一會兒就能出去啦!”
師生們興高采烈地上車,人群之中,唯有知曉一切的司機和左懸興致不如其他人那般高昂。
但他們臉上,同樣帶著笑容。
明天會是什么樣子?大家懷著期許坐上回家的車。
河面上的世界,已經是五六十年后的世界。
左懸在座位上坐好,感受汽車啟動時的顫動,懷著與其他人一樣的欣喜,奔赴那個不會到來的明天。
仿佛夜幕中一顆星星的消散,須臾,梁光河下的鬼墟永遠熄滅了。
第94章 落后一步
終于回到地面的唐文微,險些抱住自己的上司痛哭流涕。
只不過在對上祝饒警告的冷眼后,他立刻打了一個哆嗦,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對了!”唐文微還記得祝饒交代他的事,“祝哥你叫我查的東西,我都用手機拍下來了!”
他擦了擦一腦門汗,伸手去兜里摸手機,結果掏遍身上的衣兜都沒掏到。靈也想起自己被人暗算前拿唐文微手機給祝饒打了電話,鉆進唐文微車門就沒關上過的車里,成功在地上找到了唐文微的手機。
還以為自己手機不翼而飛的唐文微松了口氣,連忙打開相冊把屏幕擺到祝饒面前,祝饒把屏幕往下壓了壓,好讓左時寒也方便看到。
“我查左懸沒查到多少東西,但是在查許安琴這個名字的時候發現她上過報紙,是在一個有關族譜文化的專欄里。那段時間縣里在搞相關的文化傳承活動,許安琴的名字被捎帶著提了一下。我看到里面寫相關人員登記了一本紹縣城市農村年代比較久遠保存比較完好的族譜名錄,就去把那本名錄的掃描本搜了出來,沒想到里頭剛好有左家祠堂的地址!”唐文微也不知道左時寒他們看到了哪里,拿著手機絮絮叨叨講述自己發現左家族譜的經過,“我也不知道你們具體想查什么,就把族譜全部拍下了下來——你別說,他們家這近親通婚情況真的很嚴重,幾百年都是那一脈人!”
唐文微拍下的族譜往前可以追溯到明朝中后期,然而卻只有寥寥不到百頁,只因基本是些血緣關系沒出五服的人在那通婚。唐文微一邊拍照一邊嘖嘖稱奇,現代人都知道近親結婚容易生出畸形兒,也不知道左家人是怎么延續至今的。
“里頭有一些名字畫了紅圈,祝哥你叫我查的左懸也在畫了紅圈的人里頭。”唐文微嘀咕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規律,有的人畫有的人不畫,翻到最前頭,幾乎每一個人都畫了圈。”
唐文微看不明白,祝饒腦子里已經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想。他看向左時寒,左時寒神情沉靜,一張張照片翻閱這部族譜時臉上并沒有外露的情緒,但祝饒猜以左時寒對左家的了解,他應該完全想明白了。
果不其然,來回翻了兩遍后,左時寒說道:“紅圈圈出來的,是提供殘魂的人,和被嫁接殘魂的人。”
紅圈格外密集的那幾頁里出現的名字,都是左家“先祖”,先祖一詞是對現在的左家人而言,對左時寒來說,其中有不少是他親眼見過,甚至親手殺死的人。
當紅圈變得稀疏,被紅圈圈住的人代表的就成了容器。
左時寒開口后,在場兩鬼一人全明白了,只有唐文微依舊云里霧里。他撓了撓腦袋,覺得這事他還是不要摻和的好,無知是福,只是有件事情他實在擔心:“雖然這本族譜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但是,那人不會還來殺我吧?”
左時寒搖了搖頭:“不會。”
他說得簡短,祝饒為他補充:“那人不想我們看到這些東西才會對你動手,如今我們已經看見了,他自然也沒了對你下手的理由。”
唐文微頓時松了口氣,期待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祝饒看向左時寒。
左時寒說道:“我要去一趟左家的祠堂。”
祝饒又默默看向唐文微。
唐文微哭喪著臉:“不會要我帶路吧?”
他捂著胸口,一副馬上就要暈厥過去的夸張表情。祝饒知道這人身體素質不行,被關鬼墟里折騰了這么久怕是累得倒地就能睡,倒也沒有為難他:“地址發我就好,你可以回去了,辛苦。”
唐文微連忙把拍下的照片連同左家祠堂地址打包發給祝饒,最后的精力全用來開車回家了。
祝饒自覺地往駕駛座走去,只是剛打開車門就被左時寒拉住了衣角,左時寒的情緒總是不強烈,但是祝饒清晰地從他眼中看出了擔心:“你……你還好嗎?”
祝饒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再砍一個鬼墟的鬼也不會有問題。”
左時寒認真道:“如果困了的話,我來開車也可以。”
已經爬上后座的靈也看到左時寒關心祝饒還是會有點不爽,撇了撇嘴說道:“我也可以!”
鬼仙未必學過開車,但裝個樣子實際上用法力開完全沒問題。
祝饒失笑:“真沒事,你們兩個哪個看上去到拿駕照的年齡了?可別半道就被交警逮著了。”
左時寒被祝饒送上了副駕駛,但他顯然還有點擔心,一路上大多時間都在看著祝饒。
被左時寒注視著,祝饒別說困了,他現在興奮得要死。
靈也看不慣他那么順心,時不時就要探出腦袋湊到他們中間說話,大部分話是對左時寒說的:“哥,這本族譜你打算拿來怎么辦?”
弄明白左家后人身上的殘魂屬于哪些人后,對付他們的手段便能明確不少,靈也腦子里一時間冒出好幾個模模糊糊的計劃來。
“先去祠堂。”左時寒只道,“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們的尸骨。”
同為左家人,他對現在的左氏后人不了解,卻握有殘魂的生辰八字,只用來追蹤也能派上大用場。只是僅掌握生辰八字,施術效果難免大打折扣,左時寒當年并未對左家人的尸身下手,若是有人僥幸逃離,以他們對傳承的重視,必然會想辦法將那些尸身收集起來。
祝饒與靈也都聽懂了左時寒的意思,祝饒加快車速,不過半個小時就開到了左家祠堂所在的村落。
那是座頗為偏僻的小村莊,挨著一條公路,村里的小道不宜通車。祝饒找了塊空地將車停下后,二鬼一人下車步行進村。
他們趕往梁光河時是深夜,抵達這座名叫承義的小村子時天已然蒙蒙亮。這會兒不是農忙時節,村民起得也晚,一路走去不見其他行人。村莊也格外安靜,聽到最多的便是自己鞋底踩在凹凸不平的地上發出的聲音。
只有四十來戶人的村莊,從南走到北也就花個十幾分鐘。左時寒等人一直走到村子最深處,才終于看見一個背著鋤頭打算進山的大爺。
祝饒上前叫住了人,聽聞他們的來意,大爺臉上露出遲疑神色,有些懷疑地看著眼前三人。
一個成年男人,一個少年,一個小孩,這搭配看上去著實奇怪。大概是看他們面相不像壞人,大爺最后還是說道:“你說左家的祠堂啊,它不建在村里,建在后山。我剛好要去后山挖點春筍,能路過那里,你們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跟著我走。”
幾人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連成一串跟在大爺身后。山路崎嶇難行,窄得只容一人通過,左時寒抓著祝饒伸到后面的手走在他身后,聽祝饒與大爺閑聊。
說是閑聊,其實是乘機套話。
祝饒問道:“怎么把祠堂建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后人去祭拜不是很不方便?”
大爺說道:“姓左的那家人住在這里的時候,他們住的地方也偏僻得很。我聽我娘說一兩百年前他們就遷到這了,住了這么多年還像外人一樣。”
祝饒道:“他們原來不是這里人啊?”
大爺點點頭:“是啊,原來就不是這里人,帶著祠堂一起遷到了這里。二三十年前那家最后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搬走了,不過祠堂沒有一并遷走,就這么在山里立著,也沒見那家里的小孩長大后回來看過幾回。”
祝饒睜著眼睛說瞎話:“實不相瞞,我們是看到舊報紙里的一篇報告后很感興趣才找到這里來的。您說的那女人是不是叫許安琴?我在報紙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許安琴?好像是這個名字。”大爺撓了撓頭,聽到祝饒這一番話后,他對他們的懷疑倒是又打消了一些,“那次采訪我還有點印象。那左家可真奇怪,明明家里沒幾個口人,卻能搭出座祠堂來。我偷偷透過門縫看過幾眼,一堆牌位和骨灰壇子擺開,整得像模像樣的。不過那里面給人感覺陰氣森森的,我看過幾次后就不敢看了。”
祝饒捕捉到了重點:“骨灰壇子?”
“是啊。”大爺點了點頭,“早幾十年我們村里還有不少土葬的,左家倒是一直火化。也不在外面專門找塊地建個碑把骨灰埋了,全就擺在祠堂里頭……我上回見到許安琴那娃,還是他回來送他娘的骨灰!”
祝饒回頭看向左時寒。
左時寒輕輕搖了搖頭。
左家并沒有火葬的傳統,甚至是抵制火葬的。
他們這般做的原因也不難想,一是為了方便攜帶與躲藏,二是為了使殘魂對左時寒的怨氣更加強烈,足見他們對左時寒有多么恨之入骨。
“到了,這是這兒。”大爺在某個岔路口停下腳步,給他們指了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沿著這條道走到盡頭就能看到左家祠堂,我還得去挖筍,就不送你們了。”
三人道了謝,沒有急著往左家祠堂走去,反而在大爺走遠后觀察起這條小徑來。
雜草遍生,足見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這條道路,清理這條道路。
但此時此刻借著熹微晨光,卻能看見雜草上明顯的腳印與輪子軋過的痕跡。
“腳印很新,是三個人的腳印,其中有一個是唐文微的。里頭還有一個小些的鞋印,要么是女人的,要么就是小孩的。”祝饒分析道,“進去的淺,出來的深,有兩個人出來的時候帶著重物。”
“小一點的那個,應該是偶師的鬼偶。”左時寒說道,雖然氣息格外微弱,但也被他捕捉到了。
靈也蹲在路邊,表情憂心忡忡:“那些骨灰恐怕都被轉移走了。”
幾人都明白骨灰壇子大概率已經不在祠堂了。
左唯安顯然足夠謹慎,在意識到左家祠堂的位置暴露后,他先是對唐文微下手拖住左時寒和祝饒,又趕回祠堂緊急轉移了左家人的骨灰。
雖然心里清楚這會兒過去只能撲個空,但既然已經到了這里,幾人還是決定去祠堂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遺漏的線索。
踩著滿地雜草走到小道盡頭,一棟破敗建筑出現在他們眼前。祠堂占地極小,與左時寒記憶里氣派恢宏的左氏宗祠相較破落得可憐。明明此刻頭頂的天空已然越來越亮,陽光穿過樹梢灑在祠堂上,卻沒有給它增添一點暖意,它仿佛一只蟄伏于深山的怨鬼,終日怨恨地窺視它的仇人。
左時寒目光冷冷,并不為之觸動。
祠堂大門未鎖,左時寒伸手輕輕一推便將其推開。遽然陰風大作,房門難聽的嘎吱聲被厲鬼的呼嘯聲遮掩,無須左時寒動手,時刻提防著的祝饒已然一刀將其斬開。
一只弱小的厲鬼,無法對他們造成任何威脅。
左唯安顯然也清楚這一點,但他依舊做出了這一布置,像是在嘲笑他們晚來一步。
厲鬼在刀鋒下消失無跡,左時寒先一步踏進祠堂,只見迎面映入眼中的層疊架子空空蕩蕩,其上還滿是牌位與骨灰壇被搬走后的痕跡。
第95章 復有今時
祝饒的刀鋒斬開了厲鬼,也順帶拂開被陰風帶著往他們吹去的灰塵。
“哇,怎么這么多灰!”靈也大呼小叫著擠開祝饒走到前頭,拿自己充當誘餌,確定祠堂內再無危險后,才高舉手揮了揮招呼左時寒過來。
“這里已經不剩什么東西了。”左時寒說道。
確實不剩什么,或者說逼仄的祠堂里本也就裝不下什么東西。在骨灰壇和牌位被打包帶走后,一眼望去只能看見一層又一層空空蕩蕩的架子。供奉的用品倒是沒有一并帶走,但顯然多年無人打理,糕點硬得好似石頭,瓜果早已爛到連腐臭味都沒有,只留下干癟的一團,長明燈里的燈油早便燃盡,無人去添,香爐里的香也早就燃到底,鋪著一層厚厚的香灰。
這里灰塵厚到令人覺得沒有能落腳的地方,沒有能用手直接去碰的事物。
地面上有幾排明顯的腳印,重疊之處頗多。
“左唯安,”祝饒道出“左懸”與許安琴之子的名字,“他和他的鬼偶來回了幾趟,將牌位和骨灰壇全搬走了。”
“還有那本族譜!”靈也補充道。他背著手探頭探腦,將祠堂里里外外搜尋一遍,沒有找到那本族譜的蹤跡。
祠堂里實在找不到其他有價值的東西。
左唯安來此一趟,帶走了所有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又留下那只仿佛在挑釁左時寒等人的厲鬼。他這一切做得匆忙,但凡動作慢上一點,他都有可能半道被左時寒堵住。
連點骨頭渣子都沒找到,靈也悶悶不樂:“白來一趟了。”
左時寒卻絲毫不見沮喪。
他將祠堂的每一個角落都仔細檢查了一遍,連供桌底下與頭頂的天花板都沒有放過。即便絕大部分東西都已經被左唯安帶走,但環境本身就能體現出很多東西。
“這座祠堂,是不是太久沒有人回來了?”左時寒一邊想,一邊將疑惑說出口。
靈也歪了歪頭,一時間沒想出這有什么問題。
而祝饒也感到奇怪:“能在復仇一事上執著至今,遷居異地也要建起祠堂,左氏后人應當極其注重祖宗祭拜才對。但看此處堆積的灰塵,在今日之前,只怕左唯安有個三四年沒回來了。”
左唯安為何不歸?
可是他遇到了什么問題,以至于一年都回不來一次,將祠堂好好打掃一番?
靈也努力轉動腦子:“該不會是怕被我們發現,所以不敢回來吧?”
可他們查到這里也就是這一兩日的事,這個說法講不太通。
“他或許確實遇到了一些問題,但只要有心,此地不至于破敗成這樣。”左時寒在思索片刻后,開口說道:“也許,只是因為他不想回來。”
祝饒看向左時寒,他隱隱約約領會了左時寒的意思。
左時寒沒有就此事多言。
梁光河下遇見真正的左懸,讓左時寒改變了曾經的部分想法。哪怕是執念強大的鬼魂,念想也難以持續百年,縱使是左時寒,歷經百年光陰之后,使他留存于世的執念也已不是最初那些。人的恨意,是否真的能延續鬼魂都難以擁有的時間,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
左時寒拉住祝饒的手,他打算離開這里了:“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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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活了一整夜后,祝饒的車終于載著二鬼一人,披著熹微晨光往市區駛去。
早高峰還沒有到來,一路暢通無阻,眼看著就要抵達老小區,祝饒在最后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下車,等紅燈結束的時間里,他回頭默默看了一眼后座的靈也。
“看我干嗎?”靈也奇怪地回看過去。
祝饒輕咳一聲,委婉道:“我和時寒要到家了。”
靈也:“……”
你和時寒哥要到家了,所以他這個電燈泡也該下車了是吧?
靈也心中萬分悲憤:“知道了,不打擾你們了,我現在就下車!”
“再等等,到了前面那段路在下。”左時寒扭頭對靈也說道。
畢竟他們現在在內車道,靈也想要下車就只能表演個原地消失了。
但靈也沒想到自己打開車門跳下去后,左時寒也跟著下了車。
靈也面露茫然:“哥?”你不跟祝饒回去啦?
左時寒溫溫柔柔道:“邊上有早市,我陪你去買些早點,你帶在路上吃。”
靈也感動得眼淚汪汪。
以左時寒過去的不食煙火程度,是肯定想不到這種事的,但一想到左時寒會有這樣的變化是祝饒的緣故,而這樣的左時寒如今已然是祝饒的人……祝饒的鬼了,靈也的想法就在祝饒人還行和這人真可惡之間反復橫跳。
靈也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發現鬼魂也有必要重視身體健康。
左時寒不曉得靈也心里在想什么,誤以為他是不喜歡這家早點攤,低下頭問他:“不想吃煎餅嗎?”
在想其他事情的靈也猝不及防被點到,慌亂間又是搖頭又是點頭,眼見左時寒目光愈發不解,胡亂點了周邊一家鋪子:“我們去那吃吧!”
靈也點到了一家面館。
“那坐下吃好了。”左時寒點了點頭,“面在湯里放太久的話,會坨掉。”
靈也扭頭看向跟在他們身后兩米處的祝饒,小聲說道:“他也一起吃吧。”
雖然靈也大多時候對祝饒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但祝饒平時表現得太知情識趣,以至于打定主意要做刻薄丈母娘的靈也偶然也會良心隱隱發痛。
他主動在桌子一側橫凳的中間,讓左時寒和祝饒坐在對面。
看著祝饒為左時寒添好調料配菜拌好面,他才輕哼一聲,算你小子懂得表現。
位于左時寒與祝饒所居老小區附近的早市,隨著時間推移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碗里的面也一點點淺了下去,靈也頭埋得很低,看上去恨不得整張臉埋進碗里,吃得格外投入的樣子,實際上吃面的速度已然慢到恨不得一根面一根面的吸溜。
慢到對面的人不僅都吃完了,左時寒還去買了些包子煎餃麻球,各種零零碎碎的早點,打包好后抱在手里。
左時寒就是在遲鈍,漸漸也覺察到了靈也的異樣。
他不確定道:“是吃不下了嗎?”
不應該呀,他們早就不是活人,眼下雖有實體,但完全是用法力凝聚出來的,吃下去的東西都會被直接同化,如果他們愿意,照理說想要吃下去多少東西都沒問題。
小店的外頭人來人往,人群的喧囂傳入耳中。
這些噪聲像是給靈也打了個掩護,讓靈也終于能說出心里話:“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和你再待一會兒。”
靈也抓著筷子的手指用力到都泛白了。
左時寒微怔后,扭頭看向祝饒。
祝饒明白這一眼的意思,他握了握左時寒的手。他的家就是左時寒的家,左時寒當然能憑自己的心意招待客人。
得到了鼓勵的左時寒試探著說道:“那,待會兒你跟我們一起回家?”
“不打擾你們啦。”靈也搖了搖頭,“我心里也不是全是舍不得,就是……我就是覺得心慌。”
靈也終于抬起頭來,直視左時寒。
他的眉微微皺起,眼睛里滿是擔憂:“查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左氏后人的蹤跡越來越清晰,明明是件好事,但就是因為事情快要結束了,各種雜七雜八的念頭都冒出來。”
靈也按住自己心口,露出一個苦笑。
“我們與左唯安,也算有過幾度交手,左唯安雖然沒討得多少好,但也確實做到了一些事情。”靈也說道,“我害怕那些事情真的能對你不利,我害怕……我們不能再像現在一樣坐在一起吃東西。”
心中的擔憂與恐懼,終于被靈也盡數訴之于口。
說完之后他都有些不好意思,怕左時寒笑他胡思亂想。
但左時寒只是神情溫和地注視著他,語氣溫柔卻堅定:“不會的,無論他有什么布置,我都會回到你們身邊。”
鬼魂依執念而存。
只要這份執念不散,左家人便永遠無法拿他如何。
靈也眼眶紅紅,恰在這時祝饒開口道:“我會護好時寒,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
靈也快要冒出來的眼淚憋了回去。
“哼,我也會保護時寒哥!”落后祝饒開口的靈也感覺自己敗了他一次,心中暗道可惡,“時寒哥,那我先走了,我去找蝶姑和月娘她們,看看還能不能查到一些東西。”
說罷他豪邁地抬起碗,將碗底的面湯一碗悶了。
“也不用太著急的。”左時寒說著,將那一大袋早點遞給靈也。
靈也提著早點,斗志昂揚地離開了。
靈也走后,祝饒對左時寒說道:“我待會兒也要去協會一趟,協會那邊資料全人手多,想要定位左唯安也容易。”
左時寒卻沒有像送別靈也那樣依依送走祝饒,不容拒絕道:“你回去先睡覺。”
鬼魂不睡覺也不會有事,但祝饒忙前忙后,都多久沒睡了?
祝饒試圖抗爭:“時間緊張……”
“先睡覺!”左時寒直接打斷了他,頓了頓后補充一句,“我陪你睡。”
祝饒:“……”
祝饒沒意見了。
“咳,好吧,那我睡個六小時,做完午飯再走。”祝饒想了想后問道,“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協會?”
祝饒以為自己會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然而出乎意料的,左時寒立刻搖了搖頭。
“你一個人去吧,”左時寒道,“我也有點事情要做。”
祝饒,靈也,陽間的封師,無常界的鬼仙,都在為他的事情忙碌。
而身處漩渦中心,左時寒也已然確定了自己要做的事。
第96章 左唯安
紹縣的清晨起了些薄霧,隨著太陽逐漸攀升,日光一曬,那輕薄霧氣也就散了。
這個時候,一輛銀色的面包車緩緩停留在縣城一角。此地為冥河所在,陰陽兩界模糊地帶,若將這條“河”在地圖上畫出來,祝饒買下的房子位于冥河之首,面包車停下的小區便在冥河之尾。
陽氣渾濁,陰氣熾盛之地,足以掩蓋很多東西。
這片小區同樣是片老小區,公共道路穿插其中,隨著上班上學的高峰期到來,大小車輛鳴笛聲、行人說話聲交雜一處,格外吵鬧。但小區內卻有一處難得清靜之地,整棟樓安靜無聲。
銀色面包車就停在這幢樓下。
車門打開后,里頭走下來一個從頭到腳一身黑的青年。他剪著利落的短發,裸露在外的皮膚卻不如穿著打扮那么有精神,蒼白得像是一個只剩半口氣的病人。
他徑直走下車,反手拉開一旁的后車門,開關車門的聲音只響了這幾次,面包車的另一端,卻突兀地出現了面無血色的長裙女人。
說是突兀,只因那女人好似是平白冒出來的,不是從車上下來,不是從遠處走來,突然間便站在了那里。
青年根本不覺得這件事情有什么奇怪的,他從車后座抱下來一只大紙箱后,沖著對面的女人喊道:“阿姐,幫把手!”
女人垂落在身側的手這才動了,她神情冷漠,隱隱透出一股不情愿,但還是動了。
一只又一只的紙箱,被二人從車上搬了下來。
最后兩箱的封口沒有封好,輕輕的磕碰叫箱子露出內里一角,只見里面一箱是白瓷壇裝著的骨灰,一箱是疊放在一起的牌位。
太陽還在往最高處攀升,此時此刻,樓房擋住了陽光,好像有陰風于此陰涼之地穿梭。
“得搬個好幾趟。”青年說著,抬頭看了看他們的目的地,眼前這幢民房的三樓。
長裙女人已然默不作聲地搬著兩箱骨灰壇往上走。
骨灰壇子本來就很有分量,裝滿了骨灰壇的箱子更是沉重無比,但它們落到女人手中卻顯得輕若無物。長裙女子恍若一只幽魂,輕飄飄地往樓上移動。
青年也抱上一只箱子,跟在她身后。
進入樓道以后,周身氣溫驟然降了許多。
階梯上鋪著薄薄的灰塵,扶手處結了些許蛛網,可見這條樓道,已經長時間沒什么人走了。
樓道一側的墻壁被粉刷過,有人在上面用紅色的顏料寫字,寫了又刷,刷了又寫,以致現在還有一些字留在墻上。無論是字體的顏色,還是依稀可見的字眼,都顯得觸目驚心。
還我女兒!
徐棟梁殺人魔!
徐棟梁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咔嚓一聲輕響,長裙女人踩到一張同樣印有這些字的殘頁,她看都沒看一眼,抱著箱子站定在一扇銹跡斑斑的門前。
沒有人去開鎖,但房門自動打開了。
門后空空蕩蕩。
長裙女人走進去,將骨灰壇子放在客廳的空地上,她的動作絕對算不上溫柔,箱子落地時里邊的壇子震了一震。
窗簾簌簌,屋內陰風吹過,不滿的殘魂現出身形,殘缺的臉上是陰惻惻的神情。
長裙女人沒有看它一眼,扭頭就往屋外走去,與跟在后頭的青年擦肩而過。
殘魂陰森道:“你的這只鬼偶,太不懂規矩。”
青年滿不在乎道:“有嗎?要做的事情她都做好了。”
只是態度不太好。
殘魂確實沒法在長裙女人身上挑錯,最后神情陰沉地鉆進了青年體內,好似一支利箭直接鉆進青年胸口。
青年的表情因劇痛扭曲了一瞬。
冷汗瞬間冒了出來,體內的殘魂卻不會與他感同身受,它借青年的身體開口,聲音仍是青年的聲音,卻完全換了一副語氣。
“之前你說自己忙于研究對付那孽種的方法,無空回鄉祭拜,眼下該當有空了吧?”
青年磨了磨牙,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來:“……當然。”
他和長裙女人一起往返六趟,方才將骨灰壇與牌位全部搬進屋中。
青年的嘴巴里不斷發出各種各樣用著他的聲音,語氣卻截然不同的話。
那些聲音指揮著他擺放牌位與骨灰壇,擺上祭品供奉香燭……女人聽著這些話,微微皺起了眉,砍向案板上排骨的力道一次比一次重。
篤篤篤。
篤篤篤。
伴隨著刀砍聲,青年終于將牌位與骨灰壇安置好,但他體內的那些殘魂依舊沒有消停。
殘魂用他的嘴巴說道:“陳有蓉那個丫頭,你也該把她叫過來了。”
青年道:“表妹還在讀書呢。”
殘魂語氣陰沉:“有什么好讀的?能讓她讀完大學都不錯了,就你非說再讀個研也沒什么。再這樣讀下去,你們什么時候能有孩子?”
青年嬉皮笑臉:“哎呀,急不來的。”
那些殘魂是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他的。
但是青年有著更充足的理由:“左時寒已經發現了我,他找上門來也就這幾日的事,有蓉就是現在過來,也來不及了。”
青年正是左唯安。
為了讓子孫后代的魂魄適合容納先祖的殘魂,左氏后人歷代都在內部通婚,這一代適合通婚的人唯有左唯安和陳有蓉。當左唯安將他與陳有蓉的事拖到現在,一切確實已經來不及了。
左唯安又說道:“如果計劃成功,左時寒將不復存在,我和表妹,也沒有結婚的必要了。”
殘魂沉默片刻后,說道:“此事到時再議。”
左唯安在心中冷笑一聲。
這個回答,真是一點也不出乎他的意料。
即便左時寒魂飛魄散,這些依靠寄身后代魂魄上,歷經數百年延續至今的殘魂,真的愿意隨著左時寒一起消散嗎?
左唯安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殘魂提到陳有蓉,倒是讓他想起快要到他固定給陳有蓉打錢的日子了。
早一點打過去也沒事,左唯安掏出手機,找到置頂的聯系人,轉賬過去兩千塊。
陳有蓉:【?】
陳有蓉:【我說過我一直有在兼職,你不用再給我打錢了。】
左唯安:【多點錢也好嘛,手頭不用緊巴巴的。】
陳有蓉沒聽他多說,把轉賬退了回去。
她退,左唯安再轉,她又退,左唯安又轉。
陳有蓉服了。
那筆轉賬她沒再退,也不領取,就那么放在那兒。
過了會兒,陳有蓉發來信息:【我回紹縣吧。】
這句話仿佛晴天霹靂,看到的一瞬間,左唯安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左唯安:【你這還在上學呢,紹縣又離得這么遠,回來做什么?】
陳有蓉:【讀下去也沒意義,反正我這輩子要做什么事情,一出生就定了。】
他們的人生,在出生時就決定了。
先出生的那個充當容器,后出生的那個若是同性,就搗碎魂魄作為耗材,若是異性,便與容器誕下新的容器。
左唯安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復她,而聊天界面上,陳有蓉的消息還在發過來:【對不起,讓你一個人承擔了這么多。】
千里之外的女孩,抱著手機默默打下這行字。
她想要咒罵那些魂魄,但她知道自己發的消息那些魂魄也能看到。它們監視著后代生命的軌跡,于是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根據它們定下的道路行走,無法擺脫。
陳有蓉于是最后只說了這句話。
左唯安看著聊天界面陷入沉默。
許久后,他回復道:【好好讀書,這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然后便將手機鎖屏,塞回了衣袋里。
看到他發了什么的殘魂陰陽怪氣:“你倒是有擔當,會照顧人。”
左唯安臉上總是帶笑,這會兒嘴角的弧度卻慢慢平了下去:“我說了,只要計劃成功,在這一代解決掉左時寒,就沒有必要把有蓉牽扯進來。”
殘魂冷哼了一聲。
無數位先祖不滿地喊道:“你的那個計劃……我們死得那么痛苦,憑什么,憑什么要讓左時寒那么輕松地死去?!”
“那你們還能怎么辦呢?”左唯安冷冷道,“左時寒做了幾百年的判官,是鬼亦是仙,他即便將自己的界石放在你們面前,你們能有十足把握毀掉它嗎?”
殘魂無從反駁,沉默不語。
“眼前最有可能實現的計劃,便是消弭他的執念,令他自行散去。”左唯安說道,“你們沒法正面毀掉左時寒,只能讓他在美夢里死去。”
縫補在他魂魄上的殘魂不斷叫囂。
恨啊。
恨啊!
它們這么痛苦,如此怨恨,為什么反倒要送給左時寒一場美夢。
可是左唯安已經用漫長的時間與充足的準備說服了它們,它們不甘心不情愿,但也已認可這是唯一有可能“殺死”左時寒的辦法。
“左時寒已經發現了我,也發現了你們,沒有回頭路了。”左唯安說道,“趁著他現在對我們的布置還不清楚,應該盡早動手,一旦他有了防備,就未必能成功了。”
殘魂罕見地沉默下來。
左唯安知道它們在猶豫不決,眼下距離它們“殺死”左時寒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擊,當成敗皆系于此,它們開始猶豫不決。
“如果一直這樣瞻前顧后,不敢放手一搏,便是再過上百年,你們也不會成功。”左唯安冷下去的聲音添了一把火,“我已然將我的性命,我的魂魄,我的鬼偶全部投入進去,不要因為你們的留手,導致我做的一切功虧一簣。”
殘魂知曉左唯安的一切,左唯安卻不知道它們之間是如何交流的。
他只知道殘魂派出的代表終于給出了答案,它們亦會全力以赴,以身入局,共同進入那座為左時寒貼身打造的鬼墟。
得到殘魂們的許諾后,左唯安起身進入廚房,幫長裙女人將做好的菜端了出來。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廚房,左唯安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如果失敗,我們就要一起消失了。”
長裙女人笑了一笑,臉上是輕松的笑容。
他們沒法交流太多,說出口的一切都會被殘魂知道。
但在無言之中,他們已然達成了共識。
就在左唯安與長裙女子相對而坐,像一家人那樣吃午飯的時候,左時寒也從被窩里探出頭。他睡覺的時候不知不覺間把下半張臉都埋進了被子里,臉蛋被捂出紅潤的色澤。
被子的另半邊塌陷下去,祝饒已經走了。左時寒伸手在床頭柜摸索了下,果然摸到一張字條。
祝饒告訴他自己去了協會,午飯溫在保溫柜里。
左時寒將字條看了兩遍,疊起收在抽屜里。他下了床榻,隨手扯下衣架上祝饒的大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坐在床頭柜上的木生輕盈一躍,跳進了他的懷里。
“吃完午飯之后……”左時寒低頭看他,“我們要回鬼墟一趟了。”
第97章 陰陽兩界
踏入自己的鬼墟時,左時寒恍惚間意識到有一段時間沒回來。
他曾在鬼墟里只與鬼偶相伴,就這般度過死后的漫長歲月。期間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無論是過去幾個月,幾年,甚至是幾十年。
此時此刻,他清晰地意識到,時間對他而言有了意義。
手指拂過廊下的木柱,遭過風吹雨打,上了年頭的柱面粗糲不平。
左時寒回到自己最為熟悉的地方,興許是因為他與左家歷經數百年的仇怨終于要在不遠的將來終結,過去的事情一一浮現在腦海。
他是如何在母親去世后孤獨地抱著膝蓋坐在檐下。
他是如何被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抓走,要去殺死只有五歲大的木生。
他又是如何站在火光沖天的左府內,腳下血流成河,漠然看著一地尸首。
生時的恩怨情仇,在幾步路的距離里便回憶完了。
左時寒早就不再執著過往的事情。
但他仍需親手給予此樁血仇一個結果。
左時寒推開房門,那些與他心意相通的鬼偶已然等候在屋中,待木生從左時寒的懷里跳下,來到他們中間,左時寒的鬼偶便齊聚了。
左時寒抬起手,血字被他寫在虛空之中,化作一道道懸空的字符,盤旋在昏暗的房間中。
乍起的陰風,將房間的大門重重關上,噌的數聲響,屋內各處燭臺燃起清幽的鬼火。
矮小瘦弱的幼童、懷抱琵琶的女子、缺了一條腿的士兵、打扮落魄的書生……房間內原先作生時模樣的鬼偶,紛紛化作他們死后的鬼相,死死盯著那一個個無論生前身后都不會忘記的名字。
木生抬起手抓住一個名字:“當年就是他將我撿走,說他會好好善待我,讓我吃飽穿暖,不用害怕在下個冬天被凍死。”
梁女的手離開琵琶弦,點在其中一個名字上,聲音幽幽:“他騙我來做教授家中小姐琵琶的老師,最后卻抽走我身上的骨頭打出了這副琵琶。”
林秀才怨恨地說道:“我那‘好友’和這些人可真是打了好算盤,生前串通起來欺我害我,就連死后也不肯放過我……”
每一個姓名的反面,還有他們的生辰八字。
這些皆是左家族譜上被勾畫了紅圈的人,即那些用一縷殘魂茍活于世的左家先祖。
其中大半,是左時寒與鬼偶們當年手刃的仇人。
血仇在當年已然報完,但既然知曉仇人有殘魂尚在,他們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每一個鬼偶的眼中都迸發出仇恨。
“我們想殺了他們,反過來,他們也是一樣的想法。”左時寒輕聲說道,他是眼下保有最多的理智的人,“而且過不了多久,他們應該就會自己找上門來了。”
如今敵暗我明。
但左唯安一方并不能在暗處潛藏多久,陰陽兩界皆已對他展開追蹤,左唯安的下落無需多久便會暴露。
他,或者說他們,一定會捏住這一優勢,在自己的蹤跡沒被發現前先一步動手。
左時寒還不曉得他們會怎么做,但眼下他可以用自己掌握的東西做一些準備。
殘魂的生辰八字已被他捏在手中,鬼偶們又取來了制作鬼偶的材料。這一次不是制作人偶,極陰之木,魂凝之線,慘死魂靈的仇怨凝聚在一處,左時寒做出了一把殺鬼的短匕。
它為特定的鬼魂而制,也只能殺死特定的鬼魂,當它出現時,一擊便可叫不該留存于世的鬼魂魂飛魄散。
在左時寒與鬼偶們打造這把匕首的時候,陰陽兩界的其他地方,不同的人也在為同一件事忙碌著。
左唯安的資料化作厚厚一疊擺在了祝饒案頭,祝饒本就是封師首席,在協會的權力不小,而在上報左唯安有吞噬界石這等古往今來皆被嚴厲禁止的行為后,封師協會高層立即意識到此人的危險性,下放全部權限令祝饒動員協會眾人全力查他。
這疊詳盡的資料便是花了不到六個小時就得到的成果,只可惜里面的內容八成是假的。里頭左唯安自己填寫的常駐居住地祝饒已經去實地看過,撲了空,那不過是個幌子,左唯安壓根不住在那里。
左唯安對自己的蹤跡嚴防死守,諸如此類的信息,目前還沒發現一條真的。
時間不夠祝饒一個地址一個地址地查下去,但他手中有一條確定的線索。
左唯安昨夜曾出現在梁光河。
祝饒通過警方那邊的關系,以協會的名義要來了全縣監控。梁光河上大橋的首尾皆有監控探頭,根據唐文微被拖進鬼墟的時間,祝饒調到監控的對應的時間段,然而監控連唐文微的車都沒有拍到。
“怎么會這樣?!”跟著一起看監控的唐文微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祝饒對這一結果倒不是很意外:“他的鬼偶對監控動了手腳。”
左唯安既然打算對唐文微動手,當然不會讓自己的身影暴露在監控中。
但昨夜的行程,他未必做得毫無破綻。
唐文微出現在左家祠堂絕對不是左唯安意料之中的事,鬼偶在陽間的力量也會受到限制,他不可能讓鬼偶隨時隨地掩蓋他的蹤跡。
在發現唐文微之前,左唯安必然出現在監控中過!
祝饒推斷著左唯安有可能的行動軌跡,將監控的時間不斷往前拉。
數個界面被他放在桌面上,唐文微看了沒一會兒眼睛就開始發痛,祝饒卻一心多用,同時看著幾段不同位置的監控錄像。
“找到了。”某一瞬間,祝饒忽然說道。
“哪呢哪呢?”唐文微眼睛轉來轉去,眼睛花了都沒找到。
祝饒將其中一個窗口放大,鼠標光標停留在一個人身上。
“就是他!”唐文微定睛一看,立即篤定地喊道,“昨晚我遇到的就是這個人,衣服都一樣!”
得到唐文微的確認了,祝饒根據左唯安這次露面,繼續推左唯安的行蹤。
祝饒在靠陽間的監控找人之時,某座不存在于陽世的小鎮也走出一高二矮三個身影。
隨著那三個人的離開,小鎮的紅燈籠接連熄滅。轉眼之間,唯有鬼墟的最深處,還點著一盞溫暖的燈。
蝶姑、蘇月娘與靈也,三位判官難得一齊行走在陰路上。
沿途大小鬼魂無不避讓,少部分滯留于世的鬼魂更是跑得飛快,唯恐被判官抓去處理了。
不過三位鬼仙今日沒有工夫處理它們。
蘇月娘的掌心有一團瑩瑩白光,鬼仙們根據白光的指引移動。陰路綿延至不可見之處,但她們知道自己最終會被帶領至左唯安的鬼偶所在之地。
“左唯安會和他的鬼偶待在一起嗎?”靈也問道。
對鬼仙來說,找死人要比找活人容易,尋找左唯安的鬼偶,要比直接找到左唯安容易太多。
“不一定。”蘇月娘說道,掌心的白光是她和蝶姑一起搜集了很久,才用與鬼偶有關的氣息煉制出來的。如今海內的偶師唯有左時寒和左唯安,不屬于左時寒鬼偶的氣息,那必然就是左唯安鬼偶的。
“左唯安的鬼偶不多,應該只有兩只。”蘇月娘說道,“我與蝶姑找到了兩道不一樣的氣息,其中一道多些,足以支撐尋找它的法術,另一道實在太少,完全凝聚不起來,只得作罷。”
兩只鬼偶這個數量十分正常,鬼偶煉制困難,實力強大,對偶師來說也是極大的負荷。左時寒那般擁有近十只鬼偶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特殊情況,而實現這件事的過程,殘忍到令人無法言說。
“現在在找的這只鬼偶,我猜極可能是你們在姚家村遇到的孫柔柔,因為其中一部氣息就是在姚家村找到的,而另一只……”蘇月娘微微皺起眉,“時寒哥說過,他在一座位于紹縣澄湖劇院的鬼墟里感受到了鬼偶的氣息,那也是他第一次確認了有左家后人留存于世,而且左家偶術不曾斷絕。時寒哥沒說過那只鬼偶就是孫柔柔,是以我想,那是孫柔柔之外的另一只鬼偶。”
“這兩只鬼偶出現的位置少有重疊,其中孫柔柔的氣息好找,另一只卻極難。對自己行蹤藏得如此仔細的鬼偶,極有可能一直待在左唯安身邊。”蘇月娘稍稍停頓后,總結道,“也就是說左唯安的兩只鬼偶,一只常伴他左右,一只和他的關系卻不怎么緊密,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外頭隨處飄蕩,而我們能找到的,就是很大可能不在左唯安身邊的那一只。”
靈也微微呆住。
這些消息全是蝶姑和蘇月娘查出來的,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傻乎乎道:“那我們不是找不到左唯安了?”
“怎么會找不到?”蘇月娘輕哼道,“那只鬼偶肯定知道左唯安的下落,她要是不肯招,那我們就只好把她拆了,強行根據鬼偶與偶師之間的聯系找到左唯安在哪。”
說著說著,眼前昏暗的道路愈發明亮。
三位鬼仙都知道這是陰路將要走到盡頭的表現,當來到某一處時,她們齊齊穿過陰陽兩界的屏障,踩在了陽間的土地上。
頭頂沒有落下明亮的陽光,腳下是濕漉漉的地面,這座與紹縣相距不遠的城市,此刻正下著雨。
雨水積于地面,一個個小水泊照出街邊的建筑,照出街上的行人。
距離鬼仙不遠的地方,積水倒映出了紅色的身影。
打著傘的孫柔柔看著街道中央突兀出現的三人,臉色驟然一變。
第98章 冥河之尾
連綿雨線織成雨幕,模糊了行人的面容。
從天下往下墜的雨絲間,卻忽現橫流的水漬,水中暗藏墨色。靈也的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支墨筆,此刻正于虛空中勾畫。
往來行人卻壓根沒有對這怪異的舉動投去一絲一毫的注意,他們甚至根本就沒有發現突然出現的三人。在一旁商鋪檐下躲雨的客人依舊說說笑笑,舉著傘往目的地趕去的行人仍然步履匆匆。
孫柔柔一瞬間明白,鬼仙在她們身邊布下了結界。
落單的厲鬼目光凝重,她試圖沖到人群之間,令鬼仙顧忌凡人,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墨跡流淌的速度總是比她快上一步,孫柔柔眨眼間穿過整條長街,來到街道的末尾,卻發現自己仍身處結界之中。
孫柔柔輕輕呼出一口氣,轉過身來。
在意識到自己沒法逃出靈也布下的結界后,她立時做好了正面迎敵的準備,指間出現一截血紅的偶線。
偶師的偶線可由鬼偶使用,同時又是對付鬼魂的利器,哪怕強大如鬼仙,也許多看這件特別的武器幾眼。
靈也結界之內發生的事情,不會被周邊的凡人看見。
因此孫柔柔毫不猶豫地令血紅偶線結成細網,鋪天蓋地往對面的鬼仙襲去,蘇月娘也揮動一根二米多長的竹竿,竹竿幾下揮舞,便將血網攪成碎片。
斷裂的偶線落地即成飛灰。
而斷線之后,竟然不見孫柔柔的身影。
打贏三位判官這等白日做夢的事情,孫柔柔壓根想都沒想過,方才那一擊不過是她掩護自己逃離的佯攻,趁著偶線遮蔽自己身影,孫柔柔連忙穿過地面的水泊,由陽間遁入無常界。
天上之雨,無根之水,乃是最常見的模糊陰陽界限之物。
當積水成鏡,水泊便短暫成為溝通陰間與陽間的通道。
孫柔柔心中懷了幾分借機逃走的僥幸,然而一只血蝶輕輕扇動翅膀,翩然降落在她的肩頭。
孫柔柔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只蝴蝶在何時來到她的身邊,又在她周身悄然窺視了多久。
等她發現的時候,蝴蝶停落之處,血色彌漫開來,孫柔柔吃痛發出一聲尖叫,她的四肢仿佛都被抽去了關鍵的一根骨頭,撲通一聲孫柔柔便重重地跪坐在地上。
那三道陰魂不散的身影,緩緩出現在她的眼前。
跑是絕對跑不了了,孫柔柔無懼無畏地抬頭看向她們,因為疼痛磨了磨牙,勉強穩住聲線:“竟能勞動三位判官前來找我,我還真有面子。”
她笑了笑:“最后一位呢,怎么沒有跟來?”
蘇月娘才不與她嬉笑,竹竿一端直指她的心口,冷冷道:“你應該知道我們來找你是為了什么。”
“知道。”孫柔柔壓根沒有把蘇月娘的威脅放在眼里,依舊笑道,“不就是要我帶你們去找左唯安嗎?”
“左唯安?”蝶姑上前一步,“你這么稱呼他,你們之間倒不像是傀儡與主人的關系。”
左時寒與他的鬼偶皆身世坎坷,同病相憐,方如親人一般相處,孫柔柔與左唯安又是因為什么?
他們不似主仆,不似親人,也不似朋友。
“啊,”孫柔柔承認了蝶姑的猜測,“我們不過是合作而已,他幫我掩蓋身上的死氣,不至于被人間的封師或是你們這些判官抓到,讓我過了一段時間快活日子,我則幫他拿到左判大人的一縷魂魄,拿到之后,我們的合作便已經結束了。”
“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過面了。”孫柔柔笑著說道,“判官大人,你想要怎么處置我?”
“只要你仍是左唯安的鬼偶,你就能夠感應到他的位置。”蝶姑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你既知曉時寒生前亦是偶師,怎會以為能用這種說法將我等糊弄過去?”
孫柔柔撇了撇嘴,她曉得今日是無論如何,也要帶著這三位判官去找左唯安了。
“好吧,”孫柔柔干脆道,“我帶你們去找他。”
蘇月娘警告她:“別耍花招。”
蝶姑召回了那只停落在孫柔柔肩上的蝴蝶,孫柔柔艱難地站著起來,她一邊揉著自己的手肘,一邊對蘇月娘說道:“不必擔心,我和左唯安的關系還沒好到要千方百計地掩護他,你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一直待在他身邊的那一位……”
說到這里,孫柔柔忽然間想到了什么,輕笑一聲:“差點忘了,就算我現在帶你們過去,大抵也是來不及了。”
蘇月娘皺了皺眉,厲聲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孫柔柔反問她:“你可知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蘇月娘扭頭看向靈也,靈也心領神會地從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機。
當她們進入陰界時,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就不再有意義,屏幕上出現的是她們進入陰界那一瞬間陽界的時間。
看到了那串數字的靈也臉色微變。
陽間的時間流速穩定,而陰間卻時快時慢,人鬼行走其中都會被模糊對時間的感知。她們可以穩定自己鬼墟的時間,但當她們離開紅燈鎮,踏上那條不夠熟悉的陰路時,時間便已不在她們掌控之中。
實際上她們花費的時間不算很久,距離靈也與左時寒告別不過過去了一天一夜。
但孫柔柔絕對不是平白無故說出的那句話。
“你說得不錯,雖然我與左唯安的合作已然結束,但只要鬼偶與偶師的聯系不曾斷絕,我就能感覺到他那邊的動靜。”孫柔柔笑盈盈地看向蝶姑,“從昨天午時開始,左唯安那邊的氣息就變得很奇怪,哪怕我和他隔著這么遠,我的力量都被抽去了一些,所以我想呀,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動手了。”
孫柔柔雖然不太清楚左唯安那邊具體發生了什么,但她猜測左唯安突然動手,必是將要被發現行蹤,狗急跳墻了。
鬼仙們顯然也清楚這一點,所以匆匆忙忙走陰路來找她。
但顯而易見,左唯安的動作要快了一步。
“昨日午時,”靈也喃喃念了一遍這四個字,扭頭看向蝶姑,“那他幾乎是剛回到紹縣就開始行動了!”
他們原先認為左唯安會選擇一邊移動位置,避免被快速找到,一邊準備動手,可左唯安卻幾乎沒有停歇,行為幾近稱得上莽撞。
蝶姑微微蹙起了眉,她感覺左唯安的行為有些問題,但一時間想不明白,時間也不容她多想,蝶姑沉聲問道:“左唯安現在在哪?”
孫柔柔直接報出了一個位置:“紹縣之內,冥河之尾。”
紹縣之內,冥河之尾,聚陰之所。
此處的陰氣雖無源頭純凈,但左唯安已然吸收過無數鬼墟的界石,想來也無所謂住在混亂的陰氣之中。
祝饒查到左唯安進入位于冥河之尾的一棟民居后,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他難道打算在那里動手?
腦子里冒出這一想法的祝饒皺了皺眉,冥河之尾的陰氣確實能提供一些支持大型法術的力量,但吸收界石本就極易導致走火入魔,左唯安要是再胡亂吸收冥河之尾的陰氣,只怕不用他們動手,左唯安就把自己折騰死了。
……但一想到左唯安是作為容器出生的,經歷的事情非同常人,思維也不能從常人的角度推斷,便覺得他做出那種不要命的事情也不奇怪。
祝饒沒再多想,他坐在回家的車上,趁路上的時間匆忙翻閱左唯安所居那棟民房的資料。
那棟民房,是座兇宅。
雖然在樓里非正常死去的人只有一個,但死法過于殘忍,以至于民房的原住戶在一兩年的時間里陸陸續續搬離,后來也沒有人敢搬進去。
除了左唯安。
祝饒的目光停留在兇殺案受害者的照片上,靜靜看了許久,他總覺得這張臉給他的感覺有些熟悉。
熟悉的并非五官,而是獨屬于個人的氣質。即便容貌更替,也不會改變的帶給外人的一種感覺……
祝饒回憶了很久,在汽車停下的一剎那,他突然間想起了自己在何處看見過有同樣感覺的一張臉。
澄湖劇院的鬼墟!
腦內靈光一閃的時候,駕駛座的唐文微回頭對祝饒說道:“祝哥,到了。”
祝饒將資料撕下一頁,拋給唐文微,吩咐道:“查一下這樁兇殺案受害者的經歷。”
“哦哦!”唐文微匆匆忙忙接過那頁紙,還想問一下為什么要查這個,然而祝饒已然下了車,身影轉眼就消失在樓道里。
祝饒上樓是去找左時寒的。
在查到左唯安所在后,他沒有直接過去,而是回家一趟準備叫上左時寒一起,他想與左家余孽有關的事情,左時寒應該更想親自處理。
左時寒昨天中午的時候給他發過消息,他拍了吃得干干凈凈的午飯,又說了自己要回鬼墟一趟,大抵會在半夜回來。
祝饒昨夜想過趕回去陪左時寒,可是一忙就忙了一個通宵,只能萬分愧疚地說自己要明天才能回來。
祝饒握在手里的手機亮著屏。
屏幕上的聊天界面顯示著他們最后的對話。
【我得明天才能回來了,查到了關鍵的東西,實在走不開[大哭][大哭]】
【好,我已經回家了,我在家里等你。】
【時寒好乖,睡覺記得蓋好被子,要是我八點還沒有回來,就不用等我吃早飯了。】
【[抱著人偶,蓋好被子的照片]】
時間顯示凌晨一點。
左時寒在那個時候,已經從鬼墟回來了。
可是當祝饒推門而入時,房間內空空如也,不見左時寒的身影。
不是待在左時寒身邊,就是坐在各種柜子上架子上的小木偶也消失不見,空氣中彌漫著的,只有不屬于左時寒的厲鬼氣息。
第99章 一切伊始
時間來到數個小時前。
左時寒拍下自己抱著木生,縮在被子里的照片后,就將手機鎖屏,兩只手抱住木生完全滑進了被子里,只有一個腦袋還留在被子外面。
他的體溫不高,被窩過了很久也沒有暖和起來。
昏黑一片的房間里,左時寒怔怔凝視著灰暗一片的天花板,毫無睡意。
遇到祝饒之前的日子里,他無事時就會窩在鬼墟的角落睡覺。有時只是看著庭中花木,腦袋一點一點,忽然就挨著柱子沉沉睡去。
被祝饒抱著的時候,他也能夠很快入睡,凡人的懷抱很溫暖,是他生前死后,都極少能感受到的溫暖。祝饒的身軀能夠將他完全籠罩其中,這讓左時寒有一種感覺,即便在無知無覺的夢中,他也是時刻被人保護著的。
……此時此刻,他無法入睡,顯然是有著充沛理由的。
被窩拱起一個小鼓包,是木生在左時寒胸口爬呀爬,最終鉆出被子,看著左時寒道:“時寒睡不著。”
左時寒抱住他將他舉了起來,慢吞吞地重復了一遍最后三個字:“……睡不著。”
鬼偶與偶師,心意相通。
被偶師帶著也沒法休息的人偶,陪伴偶師在這個孤獨的晚上聊起了天。
“如果祝饒也是人偶就好了。”左時寒說道,“這樣我就能感受到他現在的心情。”
即便是身體貼合在一起的情人,都未必能這般清晰地感知到彼此的心跳。
“那就把他做成人偶吧!”木生高舉手掌,“我會準備好木材、顏料和絲線的!”
這要放在以前,可真是相當驚悚的發言。
但今時不同往日,木生說道:“反正他也答應了。”
“不可以,”左時寒伸手抵住他的嘴巴,“祝饒現在還是活人。”
以人偶的身份與他長久相伴,那是還要過上漫長數十年的事。
雖然他們還擁有長久的時間,但左時寒仍因此刻的分離感到了孤單。
木生趴在左時寒胸口的被子上,雙手托著下巴,晃悠著兩條短腿:“都怪那些壞人,死了這么多年還不安生。”
要是沒有那些殘魂,左時寒身邊的人這會兒也無須忙忙碌碌。
“一切……就快結束了。”左時寒輕聲道。
他的衣服里藏著一把短匕。
他等待著那些這把匕首將要殺死的鬼魂,自己找上他。
陰陽兩界都在搜尋左唯安的蹤跡,但左時寒有一種預感,只怕左唯安會先一步出手。
他甚至還有一種沒有證據,因此也難以言說的猜想。
……左唯安,未必是他的敵人。
與木生閑談三兩句后,左時寒便閉上了眼睛。
他雖然合著雙目,但并未入睡。雖然放棄了視野,但五感在此刻敏銳到極致,周身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被他感覺到。
一墻之隔的客廳墻上有一只掛鐘。
得湊近了才能聽清的指針轉動聲,此刻每一步都清晰傳入左時寒耳中。
嗒,嗒,嗒。
長針轉至正上方。
凌晨兩點整,左時寒忽地睜開雙目。他眼中一片清明,周身卻涌上來黏稠的黑霧,當聚攏在他身邊時,稠霧化作一團黑水,將他吞入其中。
晶瑩的偶線自左時寒指尖飛射而出。
它們快到連水都能斬斷,然而更多的黑水爭先恐后填補了空缺。
世界上最了解偶師的,自然是偶師自身。
這是專門針對左時寒的布置。
左時寒一擊不見成效,便立刻抽出長劍,劍身薄窄,宛如片冰,亦可斷水。而黑水在這一個洶涌起來,直直漫過左時寒頭頂。
左時寒不慌不忙,凝眸展開一道裂縫。
繼而便見厲鬼呼嘯著鉆入其中,漆黑細長的魂體纏繞左時寒的四肢,要將他往深處拖去。
那些鬼魂已經不成人形。
詭異的黑色條狀物上,只有一張面容勉強看得出是人臉。
距離最近的那張臉,左時寒并不陌生。
站在他肩頭的木生更是瞬間化作鬼相,露出森森利齒,看上去恨不得撲上去將這只鬼撕咬成碎片。
“果然是你們。”左時寒看著記憶中大伯的面容,開口說道。
那張臉比他死時還要狼狽一些,張合的嘴巴里發出怪叫:“五百年啊,已然過去了五百多年!終于,終于到了這一日!”
終于到了復仇之日。
從冥河之尾涌出的厲鬼逆流而上,一直來到冥河之首,要將他們擁有五百年滅族血仇的仇人拖入為他量身打造的鬼墟之中。
而這座鬼墟的中心,仍被捏在冥河之尾的封師手里。
左唯安握著那塊斑駁的界石,用煽動的語氣蠱惑體內的殘魂:“不會有比今日更好的機會了,眼下就是殺死左時寒的最好時機!待那座鬼墟消盡左時寒的執念,他就會和所有沒了執念的厲鬼一樣魂飛魄散!”
人造的界石斑駁萬分,唯獨中間有一縷瑩瑩白光。
那是左唯安借助孫柔柔掩護,從左時寒身上抽走的一段殘魂。
鬼墟內的一切,基于這段殘魂里蘊含的東西而生。
左時寒的記憶,左時寒的哀樂,左時寒那段最痛苦的時光里,所渴求的東西。
“鬼墟還不夠堅固,如果其他判官齊聚,只怕會被從外界強行打破,現有的力量也不足以徹底封印左時寒死后五百多年的記憶。”左唯安說道,“不能再借用冥河的陰氣了,利用其他界石造出來的界石材質太雜,再摻入渾濁的陰氣,它就要自己裂了。”
左唯安說罷,毫不猶豫地將自己一身修為灌入界石之中。
他身邊的鬼偶亦是如此。
“等等,”體內未走的殘魂終于開口,“你們要留存力量在外守陣,你又是生人,即便將性命投進去,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百年之計,豈可功虧一簣。”那些殘魂終于齊齊脫離左唯安的魂魄,涌入鬼墟之中。
左唯安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喃喃道:“我一定會守好這座鬼墟,叫它固若金湯……”
誰也別想進,誰也別想出。
冥河的另一端。已經半只腳踏進鬼墟的左時寒只見眼前的鬼魂越來越多。
他在心中默默數著數,直至數量與左家族譜上的紅圈完全對上。
他忽地放棄了抗衡,任由自己與那群鬼魂被黑水徹底吞噬。
一片黑暗中,左時寒不斷下墜。
黑水的深度仿佛沒有止境,在喪失了五感的漫長過程中,其余感知也被模糊。
模糊了時間。
模糊了自己身在何處。
連記憶,好似也變得模糊了。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縷光亮劃破黑暗。
左時寒下意識抬起手,不適地揉了揉眼睛。揉了沒兩下,他就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他的袖子,是白色的。
再低頭往下看,他穿著一身白色的喪服。
眼睛底下張開的手掌小小的、肉肉的,是屬于小孩子的手掌。
好生奇怪。
卻又不奇怪。
今日是他娘親的葬禮,他合該一生縞素。娘親死的那年,他不過是個七歲稚童。
娘親死在春天。
那并不是一個溫暖的春天。
葬禮上,左時寒看到了自己入贅左家的父親唯唯諾諾站在大伯身后,直到大伯看了他一眼,他才走上前來,一副急于表現的模樣,拉著左時寒的手就往大伯手中塞。
“寒兒,你娘走了,爹今后有事無暇顧你,你從此搬去大伯院中,大伯會好好照顧你的。”
大伯,左家家主左堯的臉上,扯出一個虛偽的慈祥笑容:“是啊,大伯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左時寒抬頭定定地看他,許久后,輕輕點了點頭。
時間流淌過五百多年,鬼墟幻夢之中,好似又要走一遍五百多年前的路。
然而不得不掛上一副慈愛神情的殘魂,暗地里快要將牙咬碎。
恨意不起,執念不起。
他們千般不愿,卻不得不演出一場美夢。
第100章 記憶封存
左時寒抬起頭,看見被四方屋檐圈起來的蔚藍天空,白云如絮,陽光明媚,連風也不大不小,和緩地拂過人的衣袂,這一天的天氣好得不同尋常。
“時寒,今后你就住在這里。”左堯溫聲說道。庭中花木繁茂,放在氣派恢宏的左府內也是一處格外不錯的院落,左堯將這方院落劃給左時寒,似乎是真的想好好照顧年幼喪母的他。
可此間究竟如何,說到底不過在左堯一年之間。
如果左時寒足夠乖巧聽話,左堯也不介意讓他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過得舒服些,若是左時寒不配合他的計劃,這座小院也能成為左府中最是荒蕪冷清的院落。
……那些遙遠的過去里,便是如此。
左堯站在左時寒的身后,彎下身虛虛扶著左時寒的肩,仗著左時寒看不見他的臉,左堯的神情一瞬間變得陰暗扭曲。
忽然間,左時寒回了頭。
陽光落在烏色的眼眸中,眼睛仿佛映著碎光的玻璃,澄澈無比,能看穿世間一切深藏心中的污穢之物。
左堯表情一僵,但很快就調整了回來,笑著拍拍手。小廝侍女魚貫而入,手捧各種花卉盆草、絲綢衣物、珍奇擺件,不僅使得庭院更加花團錦簇,臥房也被布置得格外奢靡。
左時寒被一群人簇擁著,迎入這座為他精心打造的錦繡堆中。
有人為他換下那身面料粗糙的喪服,更替為順滑的綢緞衣服,有人端來水盆,用溫熱的毛巾擦拭他猶帶淚痕的臉,因在娘親靈前跪拜沾了灰的雙手,還有人端來各式菜肴,讓幾日不曾進食的左時寒先墊墊肚子。
左時寒被拖入他幼時墜向深淵的起點。
左堯自信他已然被封印記憶,他的認知被回復至年幼之時,在這鬼墟之中,他的身體會變作他以為的模樣,變成七歲的稚子,變得弱小無力,當他徹底相信眼前的一切,當真實的記憶被永久封存,失去鬼魂賴以存在的執念,左時寒便將蕩然無存。
左堯藏在袖中的雙手緊緊交握,指甲陷入皮肉之中,掐出一道道血痕。即便并不甘心讓左時寒如此輕松地死去,可一想到左時寒能夠消失,他仍難免心情激蕩。
左堯心中波瀾迭起,可面對好似要將世間最好的東西捧到他眼前的左家眾人,左時寒卻面色平靜,眸光淺淡,沒有人能看出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左堯微微恍惚。
他記得自己曾經一開始也有給左時寒一些好處,本以為能見到他受寵若驚的表情,以后更好把控,可當年的左時寒便是這副模樣。他是個格外安靜的孩子,自出生便是如此。降生時不曾哭泣,之后也不哭不鬧,只是用那雙清澈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這個世界。
左堯起初誤將他視作性格內斂,以為這樣的人會更好操控。
但他很快就會意識到左時寒是沒法抓在掌心的細流,砍不斷也堵不住,終有一天會將他,將他們所有人淹沒。
左堯藏起心中的恨意,神情慈愛地來到左時寒面前,特地蹲下來與他平視:“時寒,對這里可還滿意?”
眼前的左時寒小小一只,他還未受到今后那些磋磨,人雖然比尋常孩子瘦削,但臉上依舊有些肉,使他容貌在秀美之余還多了幾分可愛。
可左堯并不會因此輕視左時寒,他緊張萬分,手緊攥成拳,指甲把掌心掐出一個個血口。這座鬼墟其實還未完整,它的內部無比薄弱,一旦左時寒恢復記憶,恢復力量,他們便只能落荒而逃,多年的籌謀也將功虧一簣。
左時寒說道:“感覺少了些什么。”
左堯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他勉強笑了笑:“許是因為不太習慣,我命人將你先前住處的物件搬來一些。”
左時寒定定看著他。
左堯差點沒維持住現在的樣貌,變回那副殘缺的鬼相。
好在左時寒最終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左堯如釋重負。
可他沒法徹底放下心來,離開院子后,他立刻往左府的外圍走去。這座鬼墟的場景圈限在昔日的左府,左府的邊緣,即鬼墟的邊緣。
左堯沉下臉色,他身上泛起黑霧,衣服變得陳舊暗淡,膚色化作尸體的青烏,他變回了鬼魂的相貌。
鬼墟的邊界黑霧翻涌,霧氣往上浮動,好似要遮蔽那片虛假的天空。
左堯以外的殘魂都在這兒,不斷往黑霧中注入自己的力量,從內部加固這座鬼墟。
左堯到來后,立刻有人問他:“左時寒如何了?”
“他沒能直接想起,但心中確有懷疑。”左堯面沉如水,“他方才說覺得少了些什么,應當是由于鬼偶尚在封印之中,不在他的身邊。”
“如此倒也正常,他如今哪會那么好對付。”那人說道,“不可讓他與鬼偶見面。”
左堯道:“此事我自然知曉。”
偶師至少有一半力量,寄托在鬼偶身上。
如今左時寒的鬼偶因為左時寒遺忘了他們,被鬼墟封印在具象化的房間之中。若二者相見,左時寒即有可能因為二者力量的牽引想起什么,鬼偶回歸后的左時寒,也會變得更難對付。
“當務之急,還是得先加固鬼墟。”左堯說罷,也將自己的力量注入鬼墟之中。
黑霧愈發凝實,也愈發厚重,隨著邊界的形成,一個除了他們以外,不可進亦不可出的牢籠逐漸誕生。
左堯等左家先祖的殘魂在內部加固鬼墟,鬼墟以外,左唯安同樣忙碌不休。
確認那些殘魂都脫離他的魂魄進入鬼墟后,左唯安忽然間舉起一只不久前被他親手安放在架子上的骨灰壇,狠狠砸在了地上。
瓷片四濺,灰白的渣撒了一地。
左唯安泄憤似的連砸了幾壇,最后噼里啪啦一陣響,他直接將架子推倒在地。白瓷碎裂,左唯安視若無睹地擦過,連靈位都踩斷了幾塊。
來到勉強能落腳之處,左唯安施法念咒,地上骨灰盤旋而起,在離地兩三厘米之處震顫移動,最后環繞著房間中心的界石,形成數道符文組成的大陣。
“落!”左唯安冷聲喝道。
骨灰落下,左唯安輕飄飄落在界石邊上,他自袖中扯出一截偶線,毫不猶豫地纏在自己臂上、手上,左唯安掐著偶線的一端,猛地拉緊,那發絲一般纖細的偶線直接割開皮膚,勒進他的血肉。
鮮血順著偶線流下,滴落界石之上。
左唯安面色分毫不變,仿若感覺不到疼痛。直至某個時刻,他忽然對靜靜站立在門口的長裙女人說道:“有人來了。”
鬼偶與他心意相通。
無需更多交代,女人化作一縷白煙,消失在房間之中。屬于她的鬼墟則不斷擴散,將踏進這棟樓的人與鬼盡數吸入其中。
春日嫩綠的新葉,不曾經歷它長得翠綠的時刻,便化作枯黃一片,被秋風刮落,吹至狹窄的樓道口。
沉著臉踏進樓道的祝饒就這般踩到了一片枯葉上,鞋底發出葉片折斷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