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回到人間
祝饒來到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里。
并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四面八方皆由一些模糊的建筑影子,時而被黑霧吐出,時而又隱于霧后。祝饒手中的符咒自行燃燒,升起一團(tuán)火焰,然而火光被稠霧抑制住,光線始終無法離開超過祝饒周身一米的距離。
那些時隱時現(xiàn)的建筑,自然也是無法被火光照耀到的。
祝饒有些明白陸萍口中的重重迷障是怎么回事了。
這是一座以左時寒記憶為基礎(chǔ)的鬼墟,而他記憶里的那些建筑,那些庭院,那些長廊,里里外外鋪開無數(shù)層,形成了一座沿途大多景致一模一樣的迷宮。若是從內(nèi)部往外尋路,沒有任何取巧的辦法,只能一遍遍嘗試,走過無數(shù)條錯路,才能從中尋得一條可以離開的路徑。
從迷宮的終點反著走,照理來說也是如此。
但是……
他與左時寒,許過生前死后。
生時他不離不棄,死后他亦會成為左時寒的鬼偶,相伴至二人執(zhí)念盡銷,消散天地的那一刻。
他們之間早就形成了一種近似偶師與鬼偶之間的聯(lián)系,左時寒的鬼偶確實和他一起被關(guān)在了鬼墟里,但是外面還有他在。
感受到來自鬼墟深處的牽引,祝饒不斷往鬼墟深處走去,沿途留下無數(shù)記號,以保證他到時候能帶著左時寒順利離開。
左時寒的位置一直沒有動過。
他必然也感覺到了祝饒的到來,但他沒有移動位置。他知道無論在何等情境下,即便他不往前邁出一步,祝饒也會毫不猶豫地向他走來。
尋找左時寒的途中,祝饒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左時寒定是早就猜出左唯安與左家先祖不是一條心,方才以身入局,賭左唯安會想方設(shè)法營造出一個密閉的空間,方便他將那些左家人的殘魂一網(wǎng)打盡。而左唯安也早就從蛛絲馬跡中察覺左時寒早就放下當(dāng)年的事,卻故意誤導(dǎo)左家先祖左時寒仍對昔日之事耿耿于懷,誘使他們背水一戰(zhàn),跳入的卻是一個必死的陷阱。
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他二人的境遇其實無比相似,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二人才能在沒有交流的情況下,完美地借助對方實現(xiàn)了自己想要的結(jié)局。
祝饒心里頭憋著一團(tuán)火,符箓上燃燒的火焰也因為他心緒不寧跳動起來。
雖然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發(fā)展,因為他的存在左時寒也不至于在鬼墟里關(guān)上十幾二十年,可是……左時寒的做法,還是太過冒險!
如果他猜錯了左唯安的想法該怎么辦?
如果左唯安和那些老不死的一條心來對付他怎么辦?
左時寒自然也想過最壞的結(jié)果,有信心從任何陰謀詭計下脫身。但對祝饒而言,他不愿左時寒承擔(dān)一絲一毫的風(fēng)險。
斥責(zé)左時寒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舍不得的……甚至當(dāng)祝饒終于掙脫迷障,來到那方熟悉的庭院,看見夕陽光輝下坐在臺階上等他的左時寒,心里的火氣一瞬間煙消云散。
祝饒有過一瞬恍惚,此景此景,恍若當(dāng)年當(dāng)日。
彼時左時寒的鬼墟也處于一個黃昏,暮光沉沉,掩去幾分花木的生機(jī)。遠(yuǎn)離塵世百年的鬼仙孤獨地坐在臺階之上,身形纖瘦,白衣單薄,叫誤入此間的封師在戒備之余,竟也心生憐惜。
那時候的祝饒誤將左時寒視作厲鬼,橫刀相對。
這一次,他散去符火,收起刀鋒,單膝跪在臺階前,小心翼翼地將珍視之人抱進(jìn)懷中:“等很久了嗎?”
“沒有,”左時寒將臉貼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很快就會找到我的。”
祝饒將左時寒從臺階上抱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雖然只分隔了不長的時間,祝饒卻有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感覺。左時寒這會兒在他看來簡直是一塊易碎的琉璃,生怕多用了力,他便在自己懷中消散了。
“你變得好小。”祝饒忍不住說道。
“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我七歲的時候。”左時寒低頭看著自己短短的兩條腿,輕輕晃了晃,他是要比同齡人瘦小一些的,“鬼墟的規(guī)則抑制了我的年齡,只要往出口走,我應(yīng)該就能慢慢長大了。”
一路做下的記號連成一條線,指引著祝饒離開的道路。
左時寒乖乖坐在祝饒懷中,完全交由祝饒帶他離開。一路隨意地與祝饒聊天,好像他們不是在從一個可能困上左時寒十幾年的迷宮里離開,只是走著一條尋常的回家的路。
“左唯安的魂魄……已經(jīng)完全消散了嗎?”聽到祝饒說左唯安已死,雖然早就預(yù)料到了這件事,但左時寒還是輕輕嘆了口氣。
“是,陸萍也跟著他離開了。”祝饒說道,將陸萍的事情也簡單與左時寒講了講。
聽后許久,左時寒說道:“或許對他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
放棄這具有違倫常,不該誕生的肉身,消散被惡魂蠶食過的魂魄,不再忍受靈魂撕裂之苦。
大仇得報,大恩亦報,雖無母子血緣,卻有母子情誼,相依為命多年,一朝同歸天地。
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左時寒心中有些悵然,無意識間揪著祝饒肩頭的衣服玩。忽然間,他松開了變得皺巴巴的布料,看著自己伸長的五指說道:“我好像長大一點了。”
現(xiàn)在大概到了他九歲的時候。
“還是好小。”祝饒蹭了蹭他柔軟的臉頰,“怎么這么招人疼。”
左時寒有一點點不服氣:“也沒有特別矮吧。”
不過這話說得底氣不是很足,左時寒沒有什么和同齡人交流的機(jī)會,他不太清楚尋常小孩九歲的時候,該是怎樣的身形。
“我九歲的時候,就有這——么高了。”祝饒一只手在自己腰部往上一截的地方比畫了一下,“我讀書的時候按身高分座位,從沒坐過最后一排以外的地方。”
收回來的手輕輕捏了捏左時寒的臉:“如果我們從小就在一起,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欺負(fù)你。”
不會讓你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忍受許多非人的折磨。
不會讓你早早地死去,甚至死時還是一個少年,之后五百年,永遠(yuǎn)維持著這副還沒長大的模樣。
“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左時寒抱住祝饒的脖頸。
隨著他們越來越接近鬼墟的出口,左時寒也在漸漸長大。
從一個剛剛喪母的七歲幼童,長大到他死時的少年模樣,一生便這般走過。
但左時寒知道這并不是他這個人的結(jié)束。在他死后,他又以這副模樣走過五百年歲月,親手消去舊恨,成為天地認(rèn)可的鬼仙,以判官的身份維持無常界的秩序。他曾經(jīng)只與鬼偶相伴,孤獨地走過很多年,但也在這五百年的末端,自一個封師誤入他的鬼墟始,踏入他生時不曾歷經(jīng)的人間。
那段前塵,不再重要,也無需在乎了。
眼前已然看到鬼墟出口的輪廓,祝饒抱著恢復(fù)少年模樣的左時寒,一步不停地往那個方向走去,忽然之間,他聽到了有什么東西倒塌的聲音。
祝饒下意識回頭,只見那些黑霧中建筑的虛影轟然倒塌,化作一地廢墟。
祝饒明白了什么。
基于左時寒記憶形成的場景,在左家先祖與左唯安接連死去后,自然只被左時寒的心緒牽動,當(dāng)他要離開此地,當(dāng)他不在乎這里的一切,這座鬼墟中的一切也就沒了存在的根基。
“走吧。”左時寒收回目光,“外面是什么時辰了?”
祝饒也不再去看身后:“應(yīng)該快到中午了……剛好,回去我還來得及燒個飯。”
“我會幫忙的。”左時寒說道。
“時寒好賢惠。”祝饒又去蹭他的臉,明明左時寒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的模樣了——左時寒有一種預(yù)感,未來的一段時間,祝饒大抵會非常熱衷于這件事。
前塵舊夢煙消云散,他們將滿地廢墟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穿過那扇連接現(xiàn)實的門,回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