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四月,芳春清和,柳絮輕揚。
暖光自窗外透進,灑落在床上之人單薄的衣衫上,映得近乎透明的冷白肌膚微微反光。
孟惘聞著窸窣的穿衣聲懶懶翻過身將被子抱入懷中,帶著剛睡醒的困意悶悶地看向正在床邊低頭系著外衣腰帶的謝惟,胳膊上還搭著件月牙色外袍。
視線不由得落到了他的后腰上。
沒穿外袍時他的身形便比較清晰了,尤其是腰帶一收,腰、肩、腿的比例堪稱完美,特別是腰,孟惘抱他的時候特別喜歡用一只手圈住他的腰。
平日也是有意無意地就想去攬,控制不住的那種。
孟惘覺得自己這種本能舉動有些流氓,但是幸好謝惟并不反感他這樣親密的抱法。
大抵是他的視線太過明顯,謝惟穿上外袍后便轉過身來,“醒了?”
視線又上移到對方的臉上,他輕輕點了點頭。
“你睡眠太淺,自己睡覺的時候能睡深一點兒嗎?”
孟惘坐起身慢吞吞拿過外衣穿上,“自己睡的時候醒得更早!
“你醒那么早干什么?”
“我也不想嘛,”他坐到床邊穿上鞋子,隨口說道,“感覺自己身邊一群死人,睡不好,冷冷的!
自從十四歲之后謝惟便很少答應同他一床睡覺,每次都要軟磨硬泡。
但沒有辦法,只有那人在身邊的時候才是睡得最安穩的,即便知道那是把隨時會掉下來取他性命的冷刀。
謝惟目光微轉,方要開口便被窗外傳來的陣陣“嘰嘰啾啾”的尖細鳥鳴所打斷。
孟惘走過去打開窗戶,攤開手掌,一只藍色小鳥落到手心。
那鳥兒個頭不大,形翅精致毛羽柔滑,幾秒之后竟是口吐人言,驀地大聲叫道,“應憐荒再次出現大量魔氣!皇城出現魔修痕跡!陛下請南墟境仙尊門下弟子務必三日內趕到皇宮商議處理!”
孟惘垂下眼,覺得它這聲音甚是難聽,抬手輕彈了一下它的鳥頭——
“告訴陛下,我們今日去人界,明天到達皇宮。”
應憐荒這兩次憑空出現的魔氣,估計又是因為法場不穩。
“師兄,你說為什么各界的法場自幾年前起突然有異?”
一沒有大能修士自爆靈丹,二沒有天道罰怒,毫無緣由。
謝惟的回答卻給他一種說不上來的怪異之感——
“不是說皇城有魔修痕跡嗎,大抵是魔修做的!
皇城有魔修痕跡是因為百里夏蘭感應到了自己的身份,故意從皇城下手將自己引出南墟境好和她私自會面。因為在沒有靈丹做掩飾的情況下,以她的魔息,一邁入境內便會被天玄覺察。
孟惘是經歷過一次的。
可應憐荒魔氣再現這出前世根本沒有,也不可能是百里夏蘭的手筆。
謝惟在轉移話題嗎?或者在刻意模糊什么?明明他也是重生的,他也知道應憐荒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本不該出事,他為什么不起疑?
孟惘慢慢瞇起眼睛,深呼吸了一下。
想不通,線太亂了。
尤其是謝惟,感覺他才是最關鍵的那個點,卻不能直接問他。
現在就是對方在裝,自己也在裝,兩個人一臺戲,說不定還有幕后操縱的第三人、第四人,擺在臺子上的他都看不通透,更別說暗地里的了。
好像身處在一個巨大的騙局里,蒙耳蔽目,被壓得喘不開氣。
……
“什么?父皇來信?!”
傅靖元一下從被子里爬出來,心中忐忑,“什么事兒?”
謝惟站在他寢殿門口,“說是皇城有魔修痕跡,沒細講。”
“都去?”
“都去,孟惘去叫風喬兒和溫落安了。”
他干笑兩聲,“你們去我就不去了唄,人多也怪擠得慌……”
謝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在罵我?”傅靖元盯著他的臉看。
“你見我張嘴了?”
好像沒罵,好像又沒少罵。
“行行行,我去總行了吧!彼磺椴辉傅叵铝舜,“我一回去他們肯定都以為我是去繼位的,被暗算死了你可得給我收尸!
在謝惟疏淺又極具存在感的逼視下被迫收拾好東西,一推開殿門便聽到風喬兒自大老遠傳來的聲音——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看他平時那吊兒郎當的懶散矜貴樣兒,每件衣服都要用最好的布料還量身定制,事兒比頭發絲還多,可不就是在宮里頭慣出來的嘛!他本來是……呃……”
她話音一頓,正對上殿外傅靖元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
風喬兒用手罩在嘴邊,湊到溫落安耳邊繼續說道,“本來是嫡長子,是確定了要繼位的正統太子。他父皇在他八歲就開始請修士來在宮中教他修習,十歲結丹,十三歲離開皇宮來南墟境,過了入門大比后就留在這里沒有回去過了!
“他父皇不得已又立了一個太子,可還是盼著他回去,可他偏不回去,不知道怎么想的!
傅靖元,“……”
其實還是有回去過的,只不過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所以沒有告訴過他們。
腦海中再次浮現出一張記憶中熟悉的面龐,心中百感交集,似有萬蟻啃噬又麻又疼,他默默嘆了口氣,面上又掛起往日般虛浮不實的笑容,“走吧!
一只拳手大小的藍鳥如利箭般疾馳著,自昏沉的天幕直沖而下,緊貼著地面沖破疏松的雜草,激起纖纖塵土,又如游浪般再次向上蕩起,與皇城中正在路邊行走的一位紅衣女子擦肩而過。
那女子面色蒼白,垂下眼簾靜默地看著自己肩側的發絲被鳥雀鼓風扇起,又緩緩落下……
她聲音沙啞單薄,自言自語道,“還有……一柱香!
抬腿邁入一家客棧,她目不斜視地直接上了樓,留下簡短的一句話,“務必讓他們來這里,別漏餡了。”
坐在桌邊的幾位客人臉色驟變,緩緩露出詭譎莫測的笑來。
正在擦盤子的小二舔了舔手帕上的血,眼中冒著幽幽螢光,“遵命,主上!
……
夜幕低垂,謝惟一行人御劍到了皇城,落地之后去了隱身術,此時已是大半門戶緊閉,屋內燈光融融,應是在吃晚飯。
他們本想要到一家客棧內休息,怎料還未待推開門便被攔住——
“哎呀客官,您住幾間房?”
一個長相普通讓人轉眼就忘的陌生男子擋在了門前。
看穿著,頭上披一塊灰布,肩處搭一條巾帕,是店中小二的打扮。
風喬兒著實搞不懂他為什么要攔在門口,張了張口剛想要說些什么,又聽他道——
“是這樣的,我們店里今天不收錢,比這家還大,服務還好,吃喝管夠,您去我們那兒保管您滿意!”
搶客?!
還到別家門口光明正大的搶客?!
“黑店!泵香亻_口。
“誒客官,這可不能亂說,皇城里誰敢開黑店啊,這一鍋端了可都要掉腦袋的!毙《r笑道。
“那就是鬧鬼!彼州p飄飄地說道。
“不是,”小二被他懟的有點語無倫次,著實感覺這人純粹找茬,“咱這兒確實鬧鬼,啊不,啊對,確實鬧鬼,但皇城哪片兒地方都鬧鬼啊。”
說完他便一怔,“你們不知道?”
溫落安悄悄往傅靖元身邊靠了靠,風喬兒瞪大了眼,“鬧什么鬼?”
小二一看有戲,特意壓低聲音裝神秘道,“這種事咱回店里說,在外邊不方便。”
“在哪兒?”
“很近,”他熱情地拉著風喬兒的胳膊,往正東方指了指,“就在那邊,我帶你們去!
孟惘默默跟在后面看著風喬兒和一旁的溫落安,眸中暗光攢動,心里默默道——
今晚,兩個。
還剩下,傅靖元和謝惟。
一進客棧,里面鬧哄哄地坐了幾桌,都在暖燈下喝酒吃肉,推杯換盞人聲沸揚,看起來好不熱鬧。
“客官,你們要吃點什么?”
幾人不禁心下起疑——
這是異亂之處所在之人應該有的表現嗎?
還是說皇城中人紙醉金迷的日子過慣了,生死看淡,都是受“即時行樂”風氣和觀念的影響?
孟惘掃了周圍一眼,倚在墻上沒有說話。
“我們……倒沒什么想吃的!备稻冈谝粋空桌旁坐下,“小惘,你不吃點東西?”
“不餓!
“那直接給我們安排幾間房吧,一共五個人,五間!
“四間。”從始至終沒有開口的謝惟突然道。
孟惘睫毛輕顫,抬了抬眼皮。
“好嘞,客官請隨我上樓!
三樓拐角處兩間,四樓樓道口對面兩間。
小二在樓梯口叫住他們,壓低聲音道——
“皇城這幾日總是有人在晚上失蹤,客官可勿必小心。聽好幾戶人家說的,本來還在自己身邊躺著的人呢,醒來之后一看就沒啦!”
他表情浮夸,語氣一驚一乍,“都說是鬧鬼,夜里把人給拉走吃了,渣都不剩啊!”
一片寂靜,只有廊道上的燈一閃一閃,忽地滅了,又忽地亮起,一陣陰風吹過,溫落安打了個哆嗦。
“呵!
一聲不合時宜的嗤笑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孟惘抬腳上了樓,頭也沒回地輕聲自語道,“她到底是養了群什么蠢貨!
小二,“……”
這黑衣服的一定和我有仇。
想必小二說的“鬧鬼”應該就是靈雀口中的“魔修痕跡”。
傅靖元向人借了紙墨畫了幾張魂符發給同門幾人,夜里一有異象立刻用靈火燃掉魂符,其他人便會有所感應。就算靈力被封無法啟用靈火,魂符也有定位的功能,這樣一來出了事也方便去找。
最后風喬兒和溫落安進了三樓的兩間屋,謝惟、孟惘和傅靖元則進了四樓的兩間屋。
關門前傅靖元的眼神極快地在二人之間來回轉了一圈,心里思量道——
剛才小惘怎么不鬧著和他師兄睡了,還是謝惟主動開口的,這一路上也沒見他和謝惟說話,兩個人鬧矛盾了?
不消半柱香時間,萬家燈火相繼斷滅,原本熱鬧的皇城于濃暗中沉寂下來,夜風泠然,靜得可怕,唯剩風聲蟲鳴,低窣陰寧。
孟惘脫了鞋和外衣躺在床上,給謝惟留了一半多的空,蜷起一條腿抱著被子,輕咬指甲看著天花板發呆。
同前世一般,風喬兒和溫落安今晚就要被百里夏蘭抓走了。
如果不出意外姑姑不會傷他們,她的主要目的還是要支開身邊的人,好單獨和他談談。
但是也有些冒險,畢竟已經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其實本可以阻止他們來到這家客棧,但是他沒有,他反而推波助瀾了一把,棄風喬兒與溫落安的安危于不顧。
因為他也想借此和百里夏蘭見一面,以后也能早些繼位,盡快覺醒上古魔血,提升修為。
趕在謝惟要殺他之前。
若這一世還是身死人手,他重生又有什么意義。
烏黑的眸透不進光亮,他把所有人當成了棋子。
包括他牽念最深的那個人。
謝惟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并不知道是百里夏蘭一手策劃。就之前的幾件事孟惘可以判定他是想按上一世的來走,不到迫不得已不會做出什么脫軌之事。
所以坐視不管,順機而動。
但百里夏蘭就不一樣了,孟惘清楚那人行事作風有多瘋癲,是殺是留全在一念之間,她不一定會和上一世完全一樣的做法。
他們就算最終沒有性命之憂,但若是缺胳膊少腿了呢?眼盲耳聾了呢?
他會因此愧疚嗎……
好像不會。
那些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孟惘!
“嗯?”
他仍是想得出神,直到謝惟躺在他身邊也仍沒有反應過來。
“轉過來!
謝惟的聲音近在咫尺。
他眨了眨眼,聽到那人的指令就下意識照做,未待眼神清明,身體已是朝旁邊側了過去。
正好對上了那雙冰綠色淺淡清瞳。
孟惘倏地摒住了呼吸,緊接著錯開視線。
他往下面移了移,微蜷著身子,然后將額頭抵在了謝惟的鎖骨處。
僅此而已。
“不是總說想抱著我睡嗎?”
“你不是說不能嗎?”
不問倒還好,一問他反而又禁不住委屈。
“你不高興,依你。”謝惟伸手將他的鬢發輕柔地掖到耳后。
孟惘朝他湊進了一點,伸手圈住他的腰,將臉埋入他懷里,熟悉的氣息竄入鼻中,沖得他鼻梁發酸,眼眶也酸脹起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高興的,是不是讓你難受了?”
借著在對方懷中蹭蹭的動作,一兩滴干澀的眼淚也洇上了那人的衣襟。
他總是在想,抑制不住地想。
想很多很多。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所有的概念在腦中都模糊了,他分不出是非對錯、愛恨得失,像個不通人情的幼獸般在世間茫然奔走,遇到的、錯過的、愛過的、恨過的,都好像在破碎又重聚,他找不到原來的那條路,也不敢再往下走。
所有情感都混亂不堪,卻再不能去找故人心無芥蒂毫無隔閡地依賴求教,他左支右絀、手足無措。
于心而言,重來一世,對他來說算不上什么好事。
“沒有,你可以有情緒,我說過了,你怎樣我都不怪你!敝x惟輕聲說道。
孟惘微微顫抖地吐出一口氣,這一刻有千言萬語都堵在嘴邊,可他雙唇翕動,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謝惟是他唯一一個愿意信任的人,也是他最不能信任的人。
“師兄!
“怎么?”
“沒什么,就是想叫一下你。”
“嗯,”謝惟像小時候一樣輕輕順著他的脊背,“你喚我我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