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姐姐快保護我。”
他起身用袖子去擦,心不在焉地道:“對不起,太辣了。”
放在平時,丹女早就用巴掌告訴他喝的是茶不是酒!
但現在她也只是一副賢良模樣,說道:“人家自己來就行了。”
慕容錚走下最后幾級臺階,并沒有朝五人的方向看,而是向周南因道:“姐姐帶朋友回來了?”
周南因向他柔聲道:“景真,來。”
她拉著他在另一張空桌坐下,小聲地征求他的意見。“這幾位朋友想跟我們一同去建康,怎么樣?”
另五個人圍坐在一起,拿起或有茶或沒茶的杯子喝著,耳朵卻都削尖了往這邊聽。
慕容錚道:“那還不是都聽你的,別來煩我和姐姐就行。”
周南因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語氣中的一點不悅和對立,她嘗試著讓雙方彼此了解,融洽一下關系。
便道:“景真,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那個叫做慕容錚的大魔頭嗎?”
幸好眾人杯中茶早已干了,一直在那里喝空氣,否則又有人要噴了。
慕容錚語氣如常:“記得啊,怎么?”
周南因道:“他們各有一魄被慕容錚收走了,受盡折磨威脅,也都是可憐人。”
“哦,這樣。”
慕容錚揚起眉,輕笑了一聲。
五人:!!!
段孤星起身道:“我尿急。”匆匆往門外去了。
沈毅道:“我也是。”追了出去。
丹女捂著頭:“哎呀,陣法影響還在,小二,開房間我們幾個休息一下。”
片刻之內,眾人走了個干凈。
周南因聽見法陣影響還在,想去詢問,慕容錚卻拉住她道:“好了姐姐,沒外人了,我們上去吃飯。”
周南因想起自己買的東西,笑著道:“景真,我買了禮物給你。”
慕容錚心想:原來是為這個嗎?
他唇角勾起來,問道:“是什么?”
周南因毫不賣關子地道:“是些文房用物,你看看平時能用到嗎?”
慕容錚道:“好啊,上去看。”
他一手提起包裹,一手來引周南因。
托住她小臂的手頓了下,最終滑了下去,握住了她的手。
周南因的手纖長,很是柔軟,雖是左手,仍有幾處薄繭,微弱地硌在他的手心里,帶來酷似癢意的感覺。
她動作僵了一下,聽見慕容錚道:“小心臺階。”
周南因穩了穩心神,任他這樣牽著,上了樓。
房間里已備下了二人的飯席,周南因落座。
慕容錚則拆開了包裹,里面正是他日常慣用的紙張與墨,這些東西彩依等人都是見過的,他也不意外。
他道:“姐姐很會買,我都喜歡。不過我聽阿二說姐姐的錢都作酬資付出去了,這些東西可不便宜。”
周南因笑著道:“我賺的。”
慕容錚故作驚訝道:“姐姐做什么賺這么多?”
周南因笑得更開心了,這就是她第一次賺錢,雖然過程有點波折,但結果是好的。
她對慕容錚很是誠實,將前因后果講明,說道:“雖然不太光明正大……”
慕容錚將手肘撐在桌子上看她,說道:“怎么不光明正大了?王府的妖又不是你放進去的,為人除妖,收點錢財,天經地義。”
周南因的心*直到此刻才真正放下,聽見他又道:“姐姐一天時間就賺了五百兩金,真是厲害。以后就算木家敗落,跟著你,也不用怕挨餓了。”
她笑道:“木家現在不是很好嗎?怎么會有那一天,不要亂說。”
慕容錚卻滿不在乎地道:“世事茫茫,殊難預料,楚漢安在,蕭曹已休,國家都能說亡就亡,何況是人家。有什么變故都是很正常的,只要你不變,我不變,就好了,對吧?姐姐。”
周南因很認真地道:“對,雖然不會每家都像王家一樣給這么多,但只要你別太鋪張,我還能養得起。”
慕容錚低低笑了兩聲,直視著她道:“吃飯吧。”
他兩個上樓以后,四散的幾個人又都重新回到樓下。
阿大阿二跪在地上向彩依補過禮,彩依簡略道:“你兩個不錯,升做不名峰左香主。”
阿二喜出望外:“由我大哥出任。”
阿大:“不行不行,尊主不讓我多說話。”
彩依擺手:“你兩個一起。不平、不辭、不厭三個峰主正從北邊追過來,這一兩天就到,你們跟周真人更熟識,幫著鋪鋪路。”
阿大阿二答應著退開,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丹女撩起長裙,露出光潔的大腿,拿出花油邊涂抹邊道:“要不讓他們別來了。尊主當日讓咱們就地散了,現在一個兩個又都追過來,人多了萬一他不高興可怎么好?”
段孤星道:“都是兄弟,讓誰回去?”
彩依卻道:“我看尊主已經不高興了,咱們多親近下周真人,讓她去說。”
段孤星的手撫上丹女的腿,被她一掌拍掉。他笑道:“一個女人而已,尊主利用完她,說不定就忘了。找她,真有用嗎?”
丹女啐道:“呸,人渣看誰都是人渣。我倒覺得尊主是絕世好男人,這么多年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就為了等著自己的天定之人。要是他那樣喊我一聲,嘖嘖嘖,要了命了!”
彩依道:“收收你的口水,我倒覺得情況沒你想的那么好,也沒老段說的那么壞……”
她話未說完,眾人一起轉頭望向門口,那里站著個長身玉立,氣質溫雅的青年,左肩上繡的一片杏葉格外矚目。
他大約只有二十出頭,長相十分周正,一看就是那種長輩們都會喜歡的類型,即使臉上都是疲態,也仍然站得如瓊林玉樹一般挺拔。
阿大阿二過去趕他道:“這里被包下了,去別家。”
只聽兩聲風響,是兩把帶著手柄的小刀擦著二人臉頰飛過,鏗的一聲,釘入他們身后門板中。
阿大阿二身體僵住。
青年道:“叫周南因出來。”
丹女放下裙擺,笑道:“小哥,有什么事,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笑話!尊主在同周真人用飯,他們幾個誰敢上去說有個男人找她?
沈毅雖然沒有動作,眼中卻突然充滿詫異。
那青年看了他一眼道:“陰損之術,少用為佳。”
說完仍道:“叫她出來,我有急事。”
段孤星邪氣地一笑,短刀出鞘,帶出呼呼的風聲襲向他面門。
青年人念力動處,門板上的兩柄小刀自動飛回來,叮當兩聲撞在了段孤星的兵刃上。他頓時察覺出這一刀對方并未真正用力,只是聲音很響而已。
果然樓上的門開了,周南因出現在扶欄處。
青年道:“南因。”
周南因愣了下,喜道:“是蕭師兄嗎?”
她摸著樓梯扶手匆匆下樓,奔著聲音來處去。
慕容錚在她身后出了門,面無表情地撫上欄桿看著二人。
青年先是看了眼她的眼睛,皺眉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叫他們現在動身,路上邊走邊說。”
周南因不明所以,問道:“怎么?”
青年道:“先走。”
周南因頓了下,點頭道:“好。”
“阿大阿二,備車,叫大家收拾東西啟程。”
慕容錚見到她對這人一副絕對信任的模樣,反而笑了一聲。
但阿鳶看見他的手指在欄桿之上輕扣,知道他現在肯定有些暴躁。
事實也的確如此。
慕容錚倒不是因為周南因同其他男人表現出親近而煩躁。
實則是,他一直以為周南因只是一個能讓他開心不無聊的人而已,可剛才他才發現,原來她不止能讓他開心,還能讓他不開心。
他心中無名火起,說道:“長安城西的荒廟后山,我把木家的信物隨手扔在那了,你跑一趟,送去他家。”
阿鳶巴不得有事趕緊走,說道:“是。”
“回來。”
他又折回來等著慕容錚吩咐。
此時周南因已經在上樓,看樣子是回來找他。
慕容錚簡短道:“把他再給我揍一頓。”
阿鳶心里當然知道,這個“他”指的是木家少爺,他欣然領命,穿窗去了。
而慕容錚眼神微冷,迎了幾步。
“姐姐。”
語聲中卻什么也聽不出來了。
周南因走到他身邊道:“景真,我已經讓他們備好車,你收拾下東西,咱們快走。”
慕容錚道:“為什么這么急?那人是誰?姐姐這么聽他的話。”
周南因道:“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我也還不知道為什么,等我知道了,就來告訴你,好嗎?”
慕容錚瞇了下眼睛,語氣如平常一樣懶洋洋的,說道:“好啊,我等著姐姐。”
一行人很快上路,按照那人指的方向走。
段孤星幾個臨時找了馬來騎,青年則十分自然地與周南因同車。
慕容錚眼神暗了暗,但也什么都沒說。
受他影響,所有人都像被下了禁言咒,緘默不語。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車內點著一盞燭火,將不大的空間照得溫馨起來。
青年道:“我先看過你的眼睛。”
周南因順從地湊近了些,將眼睛正對著他。
暖黃的燈光在她半張臉投下陰影,她眉眼和緩,唇角也彎起來,整個人就像一場溫柔的夢。
青年要撫上她臉頰的手滯了一下,深吸口氣,才探過去,搭在她臉上撐開眼皮仔細地看。
周南因一邊問道:“你還沒說,為什么要急著讓我啟程?”
“還有,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的氣息擦過青年的手腕,他的目光就不受控制地下移,落在她一張一合的薄唇上。
他道:“南因。”
周南因答應:“嗯?”
頭上猛然傳來“喀拉”一聲響,木制的車頂不知怎么掉了下來,一同砸下來的還有丹女和彩依兩個人。
也幸虧車內二人都有修為在,沒被傷到。
丹女“哎呦”了一聲,彩依則十分尷尬地爬起來,向她使了個眼色。
丹女秒懂,口中喊著:“老雞婆,要打去后面打個痛快!”
彩色靈光迸現,她兩個乒乒砰砰地打到了天上,又綴到隊伍末尾去了。
原來她倆甫一啟程就趴到了車頂上,在偷偷地聽周南因講話。
周南因只要細聽,當然能夠發現,但她一心惦記著自己的眼睛,對車外的人又絲毫沒有懷疑。
丹女兩個人也郁悶,別說她倆都提著氣,就是兩個普通人大咧咧地趴在車頂上,也不至于把車壓塌吧!?
誰知道怎么,車頂竟然說掉就掉了。好在彩依反應快,裝作打架摔下去的樣子,總之先跑了再說。
阿二停車詢問。
周南因拍了拍頭頂的塵土,說道:“她們可能日常就是這樣打打鬧鬧的,你別見怪,我們換一輛車吧?”
那青年在整理掉下來的殘破車頂,在斷茬處看了一眼,將木片投出車外,說道:“不用了,就這輛吧。”
車子重新上路,他又扶正燭臺點燃,柔聲道:“你這樣是不行的,對來歷不明的人要多防范。以后也不要再亂收人了。”
周南因道:“沒有亂收,都是機緣巧合。”
青年無奈道:“手給我。”
周南因伸手,被他搭住腕脈,細致地診過。
冷風從車頂處灌進來,將燭火擾得晃動搖曳,青年干脆延出靈氣,將火揮滅了。
過了會,他道:“換手。”
只聽“噓溜溜”一聲馬嘶,車又停了。
慕容錚的聲音傳進來。
“姐姐,你那兩個朋友不會是妖吧?太嚇人了,姐姐快保護我。”
周南因將手猛地從青年手里抽出,一把掀開車簾,向他伸手道:“上來。”
段孤星又猛地咳嗽起來,沈毅道:“風寒了要按時吃藥,女色也要戒一個月。”
慕容錚拉住周南因的手,不需用力,她已將他拽了上來。
不大的車內空間頓時顯得局促,慕容錚迎著那青年審視的目光,靠在周南因身旁的車廂壁上,悠悠問道:“這位公子怎么不點燈啊?”
青年道:“道成,夜間可視物。”
“哦,原來同姐姐一樣,是仙家子弟啊。”
周南因聽著他拖長的尾音,覺得他又乖又可憐,安慰道:“不管你看見什么了,都別怕,他們不會傷害你的。鬼你都見過了,膽子還沒大一點嗎?”
慕容錚道:“那也得你在我身邊才行。”
周南因:“怪我,提前沒同你打個招呼,其實……其實他們五個里,有三個都不是人的。”
慕容錚笑道:“那這位公子呢?是人嗎?”
青年皺眉,覺得他那笑容有些欠打。
周南因道:“這位是杏林宗的蕭梓林蕭師兄,我之前同你說過,能幫我看眼睛的那個,記得吧?”
“想起來了,那么蕭真人看好了嗎?”
蕭梓林心情并不平靜,但他的聲音還是同他的人一樣溫潤,他道:“如果沒人打擾的話,應該已經好了。”
周南因又將另一只手遞給他,一邊道:“蕭師兄,他就是木家少爺。”
蕭梓林瞳孔震了下,又向慕容錚仔細地看了一眼。
慕容錚向他挑了挑眉毛,蕭梓林便垂眼默默診脈。
周南因問:“蕭師兄,我問你的你還沒答。”
蕭梓林道:“你在南陽鬧出這么大動靜,我都能找到你,別人自然也能找到。我不過是比他們早到了一時半刻。”
周南因黯然道:“果然玉堂宗還是不肯罷休。”
蕭梓林凝視她的臉龐道:“看來你還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
蕭梓林拿開手,說道:“你在鸞川縣見過玉堂宗、太清宗和杏林宗的人,是不是?”
“對,我還誤傷了兩個玉堂宗的弟子,唉。”
蕭梓林點頭道:“玉堂宗和太清宗的人,都死了。”
周南因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
慕容錚卻收了那副散漫的樣子,側頭聽他說話。
蕭梓林繼續道:“尸體情緒各異,像是死于你的金針,這口鍋自然要扣在你頭上。有人說你是因為同我有私交,所以沒向杏林宗動手,也有人說你只是沒來得及在他們趕回宗門之前下手。”
“總之,這次來找你的就不只有玉堂宗了,還有太清宗和其他幾個聲稱要為道門除害的宗門。”
周南因遲疑道:“你……”
蕭梓林道:“傳訊符用完了,一直聯系不到你。今天聽到你消息的時候,剛好我在弘農,就直接御劍到南陽,幸好早到了一刻。”
周南因道:“我是想說,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做的?你找到什么證據了嗎?”
蕭梓林:“我也是聽說,能有什么證據?只不過因為了解你,知道你不可能是兇手。”
就算對方拿出鐵證來,蕭梓林也會無條件地相信她。周南因心頭一熱,感激地道:“蕭師兄,多謝你。”
蕭梓林哼了一聲道:“你要是真想謝我,就別跟這群人混在一起,我帶你去杏子林,請我師尊主持公道。”
慕容錚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南因的反應。
她輕輕搖了下頭,說道:“司馬宗主看到你又幫我,說不定氣得將你關起來。”
蕭梓林道:“那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周南因半晌默然,車內氣氛沉悶下去,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過了會還是她先道:“我的眼睛怎樣?”
蕭梓林沉聲道:“和我想的差不多。你上次給我傳訊之后,我一直在查閱古籍,書中記載有一種名叫‘癡魅’的精魂,可以解這種毒。”
慕容錚出言道:“那是什么?”
蕭梓林道:“是癡魔的一種變體。據說癡魔以人的恐懼為食,長期處在受驚嚇環境當中的人,就有可能生出癡魔。”
“可如果那個人心中只有善念,沒有一絲惡念的話,那么生出的就不是癡魔,而是癡魅。”
慕容錚輕嗤了一聲,道:“怎么可能?”
蕭梓林也道:“是啊,誰能一直處在擔驚受怕的環境里而不生出一絲惡念呢。不過我今天看了你的眼睛,心中有些思路,給我幾個月的時間,說不定可以配出丹藥來!
周南因道:“沒關系的蕭師兄,配不出也不要緊。我都習慣了,現在同人動手打穴從不失手。”
兩人的目光便都轉向她。
周南因又道:“何況我還新收了一個小鬼,可以幫我看路看人。”
蕭梓林撫額:“你……罷了,叫它出來我看。”
周南因轉向慕容錚,面露問詢之色。
慕容錚就伸出手臂來挽住她的胳膊道:“姐姐叫她吧,我可以躲在你身后。”
蕭梓林額上青筋蹦了兩下。
周南因將慕容錚環在身后,取出小布包來,召出小娥。
金小娥被蕭梓林身上的氣機所懾,怯生生地蹲在車角,任由他威嚴的目光將自己籠住,聽見他道:“看著倒純善,你同她結個血契吧。”
血契與慕容錚的馭鬼之法類似,卻要低端得多。鬼主需要以自身血液作為與鬼徒的牽絆,控馭鬼魂。
慕容錚在周南因的身后道:“蕭大真人管的可真多。”
周南因也皺眉。
蕭梓林卻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是個陰物,我不放心。”
聽到這句話,小娥克服著對他的恐懼,大聲道:“我才不會對真人做壞事!”
她轉向周南因道:“真人,你給我結那個契吧。”
血契一成,就真成了邪修了。
何況周南因一直以為金小娥之前也是被血契所控制,不可能再讓她經歷一次。
她考慮了一下,道:“金小娥,你愿不愿意拜入道門?”
小娥道:“啥?”
蕭梓林道:“不行。”
慕容錚卻在周南因身后偏頭向她道:“還不叫師父?”
小娥愣楞地道:“我、我也能修仙?”
周南因向她柔聲道:“上次在王府門外我沒來得及同你說,我本是上陽宗的弟子。”
“中土道門中肯收鬼收妖的不多,剛好上陽宗就是一個,本門第十三代祖師中就有一位鬼仙。收下你,也是機緣。”
小娥一幅要哭了的表情:“真人!”
“你愿意嗎?要你自己選擇。”
金小娥撲進周南因懷里,嗚嗚地道:“我愿意我愿意,我永遠都跟著真人。”
慕容錚直起身子,伸出短笛將她推開了,說道:“拜師,跪下磕頭就可以了,不用這樣。”
金小娥就跪下磕頭。
周南因向她道:“我現在已經不是上陽宗弟子,但等我查明真相后,一定會回歸宗門。”
慕容錚眼睫顫了顫,微微一笑。
蕭梓林則是嚴肅地緊抿著唇。
周南因又道:“屆時你就同我一起。上陽宗現在的輩分‘金木元玉,玄微至妙’,你該是玄字輩。”
“先師曾經留下一個道號,“不處”,取自《道德經》。”
蕭梓林道:“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
周南因點頭,笑道:“玄不處,便是你的道號,如何?”
金小娥當然說好。
慕容錚道:“好了,眼睛也看過了,師也拜了,蕭真人沒別的事了吧?”
第28章 “但你師祖死于他手,他是我們的仇人。”
蕭梓林看向周南因道:“跟我走嗎?”
周南因搖頭。
她就此去了,留下景真一個人,她不放心。何況杏林宗的司馬宗主最討厭蕭梓林和她走得近,她現在千夫所指,更要離他遠一點。
蕭梓林問:“因為我師父?”
周南因道:“也不全是。現在最要緊的,不是同他們澄清,而是去救我師妹,總得一件一件來。”
“望北有消息了?”
周南因便將如何在鸞川找到君來客棧,如何辨認出了柱中字跡,都向他說了。
蕭梓林也想不出對方這么做的原因和目的,他道:“那我要盡快趕回杏林,爭取八月十三之前配出藥來,讓你復明。”
慕容錚向周南因的眼睛望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南因柔聲道:“蕭師兄,你辛苦了。”
如果她能看得見,救人的難度無疑就小了很多,但蕭梓林也許要不眠不休地將幾個月的配制時間壓縮在兩月內。
蕭梓林道:“殺真弓浪客的時候九死一生,我同你們客氣過嗎?”
真弓浪客是存在于東海外小島上的一個組織,蕭梓林父母都為其所害,他后來被司馬寒山收養,收做關門弟子,對他寄予厚望。
出于多方考慮,司馬寒山一直不允許蕭梓林復仇。
是周南因,還有靜虛宗的悟靈瓏私下里陪著他,在會稽伏擊了這個組織。
真弓浪客里多異能之士,許多奇怪術法他們從前都聞所未聞。過程之艱險危難,蕭梓林現在想來還心有余悸。
周南因卻笑道:“好久沒見王師姐了。”
悟靈瓏也出身王家,閨名王韶雁。
蕭梓林的說法同庾霜意差不多。
“也許很快就見到了。玉堂宗的人四處聯絡,也找到了靜虛宗,據說王宗主派了人在你去建康的路上設卡。如果派的是韶雁還好說,萬一是那個冷面的庾霜意,恐怕不好對付。”
周南因道:“該來的總也躲不過。現在有丹女她們在我身邊,境況不會太差,蕭師兄別擔心。”
蕭梓林扶額:“就是有她們跟著,我才更擔心。”
他轉向金小娥道:“我會找機會幫你補上受箓儀典,你記著,入道之人,受命于天,既得到天地饋贈的靈氣法術,同時就要受到天地的監管查察。”
“若是自墮邪道,多行不義,折光自己的功德之后自有壽元來抵,壽數折光,魂飛魄散。”
他倒不全是嚇唬金小娥,道人代天道行職,自然也受天道監管,壞事做得多了,確實有可能直接折光壽命。
金小娥道:“啊?所有人都要受老天爺的管束嗎?”
蕭梓林嚴肅道:“你想怎樣?”
她倒不是起什么歹念,只是年紀小好奇心重。
周南因卻道:“也許有一個人不是。”
小娥問:“誰呀?”
周南因的聲音并不大,聽起來卻沉重。
“極原廿三山,奉己不奉天。”
金小娥是聽不懂的,但她察言觀色,見周南因和蕭梓林都是一副冷峻的模樣,也不敢再問。
車廂內又陷入沉默。
只有慕容錚在擺弄自己的短笛,發出時斷時續的微弱風聲,仿佛他們說的事情當真與他無關。
過了會,蕭梓林才道:“以后,不該問的還是少問。”
小娥怯怯答應。
周南因道:“沒關系,你既然入我門下,早晚都要知道。”
她收小娥入門的初衷,是因為有師徒牽絆,引她向道,可以讓蕭梓林放心。
但她對小娥的憐愛之情卻也不是假的。
于是向她解釋道:“中土道門的修煉之法大多以自身靈氣為媒,引調天地之氣,這就是蕭師兄剛才所說的天地對于道人的饋贈。當然也有外丹之法,開爐煉丹,增進修為。”
“不過,據傳,極原山之主已開辟了內丹修行法,體內有金丹凝結,自身靈氣便浩瀚如青天大海,所以才有了這么一句話。”
小娥道:“那他豈不是天下最厲害的人了?”
蕭梓林道:“他已死在極原山圍剿之中。所以說,多行惡事,必有惡果,再厲害的人也逃不過!”
慕容錚微不可查地翻了個白眼,他靠在車廂上,仰頭看天,說道:“姐姐,你有沒有覺得,今天晚上的月亮,好煩人啊。”
周南因想了想道:“六月十三,月亮該是又大又亮的,怎么會煩人?”
慕容錚:“總是要落不落的。”
蕭梓林皺了下眉,看他一眼。
金小娥卻有更感興趣的事。
“真人,他既然那么厲害,是誰殺了他?”
“是火雷。”
周南因對自己新收的徒弟很有耐心。
“極原山圍剿的時候,除了杏林宗和靜虛宗,中土道門幾乎全員出動。有內線在主峰頂他的住所下埋了無數的火雷,同時引爆,峰頂被轉瞬夷平。”
“啥叫火雷?那兩個宗門為啥不去?”
金小娥在周南因面前,比剛認識她的時候放松多了。
蕭梓林道:“杏林宗的職責就是在建康守護皇室血脈的安全,宗主從不擅離。”
小娥吐了下舌頭,向周南因身邊靠了靠,問:“那靜虛宗呢?真人不是說過他們宗門的人都老厲害了。”
蕭梓林皺眉:“叫師父。”
小娥:“師父。”
周南因笑著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道:“那恐怕要從很久以前說起了。”
慕容錚已經不再擺弄短笛,靠在她身邊,像金小娥一樣靜靜聽著。
周南因娓娓道來。
“大概二三十年前,連我也還沒出生的時候,據說道君祖師遴選天下樟才,匯于南海瓊州的孤島之上,最終又從其中選出六人,親自授藝。”
“這六人號取南斗,分別為天府、天梁、天機、天同、天相和七殺。六人藝成入世之后,也曾被時人稱為南斗仙君。”
“靜虛宗的王宗主便是其中的七殺真人,而極原山之主慕容錚,就是天府。”
這兩個字落在慕容錚的耳中,當真遙遠的如同天外星辰。
小娥道:“他們是同門?”
周南因道:“算是吧。”
小娥:“師父,那極原山那個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啊?”
周南因:“我不知道。但你師祖死于他手,他是我們的仇人。”
蕭梓林卻道:“他統領中土妖魔,公然與道門對立,你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如果金小娥是人的話,恐怕會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她自己都是鬼,所以頗為猶豫。
“妖與道之爭,本就不好評判,何況她這么小。”
周南因向金小娥從頭解釋道:“妖與人的修行之路不同,它們都是先成丹,后開智,體內天生便有內丹。而這些內丹,可以入鼎煉化,幫助道人提升修為。”
弱者被強者剝削這種事情,小娥很懂。
“我知道,所以道人就搶它們的內丹!”
“一開始,只是收服那些為禍人間的妖。后來……”
人心自古以來便是最復雜的,利益驅使之下,什么事都有人肯做。
周南因頓了頓,略過了這里,直接道:“總之,妖與道的沖突日益激烈,而他站在了妖的一方,在十幾年前,帶領中土妖魔遠遁極原山。”
“王宗主與他私交不淺,所以一開始就表明立場,兩不相幫。”
小娥:“原來是兄弟情深。”
周南因道:“王宗主是個女人,但我不知道慕容錚的年紀,說不好是姐弟還是兄妹。”
“女人也能當宗主嗎?好厲害!”
蕭梓林道:“你師父也一樣很厲害,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排著隊想把子孫送到她門下嗎?”
小娥輕輕“哇”了一聲,望向周南因的眼中閃著崇敬的光。
慕容錚也看她,眼神中有點“與有榮焉”的意思。
蕭梓林向周南因道:“我走了,留一張傳訊符給我。”
周南因探手入懷,取出符盒,畫寫傳訊符。
交換過符紙后,蕭梓林道:“沿我指的這條路先到梁州,再折往襄陽。”
周南因笑道:“知道了蕭師兄,放心。”
蕭梓林當然放不下心,但他也有重要的事,要盡快配出藥來治好她的眼睛。
數把小刀自他腰間飛出,在空中連接成長長一排,靈光拓寬,蕭梓林自沒有頂的車中躍上,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像流星一般飛向夜色沉沉處了。
周南因還沉浸在老友分別的情緒里,慕容錚已經拉過她的手,將一個小荷包放在上面。
“既然成了姐姐的徒弟,還是別待在那么難看的布包里了,給你換個窩。”
小娥驚道:“這個繡工,我的媽呀!”
周南因摸了摸荷包,用料考究,繡的什么她卻不知道了。她向小娥笑道:“今天太晚了,改日再教你入門引氣,爭取先修出實體。”
小娥便主動鉆進了新荷包里。
車廂中只剩下周南因和慕容錚兩人,她臉上的笑容便漸漸淡下去直至完全消失,沉靜的眼眸盯著虛無之中的某處,發絲被沖進車內的微風肆意擺弄。
慕容錚道:“姐姐在擔心那些人會追上我們?”
周南因在蕭梓林面前會盡量笑,讓他少擔心,但在慕容錚面前,她就自在多了。
她道:“找到咱們是遲早的事,到時候我會讓阿大阿二帶著你和從人先走。”
慕容錚問:“那你呢?”
這個問題其實周南因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想來想去,只嘆了口氣。
慕容錚看著她道:“姐姐不需要為了這些人而難過。”
“那些對你喊打喊殺的所謂正道中人,有些人是蠢,不明真相被人牽著鼻子走。有些是打著正義旗號實則為了個人利益。有些則純粹就是盲目附和,吠影吠聲。”
周南因被他吠影吠聲這個比喻逗得微微一笑,仔細想過,也的確是這樣。
玉堂宗被假象迷惑,讓真正的兇手牽著鼻子走。而幕后之人,一定會混在這群正義之士里,為了自己的目的造勢。
還有一部分人,就純粹是人家說什么是什么,隨流了。
可那幕后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師尊的遺物嗎?
周南因決定有機會讓金小娥幫自己看看,扁牛皮包里到底是什么。
不過在那之前還是要先教她練氣,免得起了什么變數,她連自保的能力也沒有。
慕容錚見她笑過之后很快又凝重起來,說道:“姐姐累了?要休息嗎?”
周南因卻問:“景真,你說得很對。你又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慕容錚道:“書上看的。”
“書上有這些嗎?”
“當然了,書里包羅萬象,無所不有。”
周南因聽著他徐徐款款的語氣,仿佛世上事真的都記在書里,沒有什么能難得倒他的。
她唇邊掛上微笑,道:“那書中有沒有說遇到這樣的事,該怎么辦才好?”
慕容錚道:“《孟子》天將降大任于斯人。”
諸子孔孟,周南因也是讀過的。她輕道:“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慕容錚道:“不錯,看來姐姐將來是要成就大事的,到時候可不要拋棄我!”
說著,他將手覆在周南因的手上。
觸感是男人手掌特有的寬大和堅硬,周南因的心跳不受控制地亂了,可同時又感覺到一種寧靜和安然。
兩種奇異又矛盾的感受同時縈繞在她心上,周南因想起了元沖子講過的,他與師娘的初遇,他說:“是夜色太美,所以心才會亂。”
她問:“今天晚上夜色很美吧?”
慕容錚抬頭,月亮終于已經落到西邊去了,頭頂一片漆黑的天幕上只有幾顆寥落的星辰,南方天府星光芒暗淡。
他道:“就那樣,太黑了,最好有一道雷霆來照照亮兒。”
周南因卻不解道:“何必要雷霆,明月不是也可以嗎?”
慕容錚的目光又轉回她臉上,她輪廓柔和,面容皎潔,的確很像這黑暗人間里的一輪散發清輝的皓月。
他道:“是啊,月亮很好。”
周南因忍不住笑道:“你剛才還說月亮煩人。”
慕容錚筋骨松散地躺在車廂里,手上仍然拉著她,說道:“此月非彼月。”
周南因便只微笑,在他手上輕輕一握,旋即放開,道:“回去睡會吧。”
眾人行了一夜又一天,在梁州一間普通的小客棧里投宿。
周南因安之若素,慕容錚也難得地沒有挑挑揀揀。
入夜之后,丹女幾個人聚在樓下。
段孤星飲著烈酒道:“要我說,就將大伙都叫來,不就是玉堂宗和太清宗么,干他娘的就完了,上次在極原山老子就沒打爽快!”
彩依道:“想必是尊主要顧忌周真人,她是名門子弟,正派翹楚,肯定不想撕破臉。”
丹女托腮看著客棧二樓,說道:“尊主真好,可他們兩個為什么還沒睡在一起呢?”
段孤星直接忽略了她的話,接彩依道:“上陽宗不是已經將她除名了嗎?”
彩依道:“她們這些人和你不一樣,頭腦里滿是些沒有用的歸屬感、正義感。總之,以后見了道門的人還是下手輕一點,免得惹周真人不高興,尊主就不高興,咱們大伙也就不高興。”
段孤星郁悶道:“他媽的。”
第二日早間,周南因是被一股妖氣驚醒的。
那種感覺的強烈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也就是說,這個妖的修為之高可能超出她的想象。
她甚至能感覺到,對方是故意散發自己的氣機,告訴別人他來了。如果不是這樣,自己甚至察覺不到他。
而此時,在客棧樓下的馬棚里,一個紅衣的俊逸男子正挽著袖子和褲腿,毫不顧忌臟污地在刷那匹白馬。
一邊刷,一邊對軒伯道:“喂得太精細了,會出問題的。而且不是交待過你嗎?每天都要讓它撒著歡的跑夠!”
軒伯只是答應,對他很是恭敬。
室外的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雖仍然是不疾不徐,聽起來卻比平時多了些輕快。
慕容錚快速走近,道:“大哥。”
聲音里也有歡喜。
那名紅衣男子向他擺手。“站到一邊兒去,我先伺候完它再說。”
慕容錚就笑吟吟地靠在一旁等著。
而周南因也在這時走了出來,全神戒備。
“景真,過來。”
聽到她這個稱呼,紅衣男子停下手里的活,轉而打量她。
慕容錚很是聽話,果然站到了她身后,道:“姐姐,我同你介紹下,這位是北方一位很有名的獸師,手里有許多奇珍坐騎正在折價拋售,有一只鹿不錯,價格又低,可以買下來給你。”
紅衣男子手里的馬*刷掉了,“噗通”一聲砸進水桶里,濺了他滿身。他向慕容錚瞪視一眼,見對方正向自己使眼色,恨不得揪他過來揍一頓。
口中卻說:“在下獲鹿,不知道這位元君想要什么樣的坐騎?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是水里游的?”
周南因知道很多修為高深的人,會有自己的坐騎,元神相通,以心念控制。
御劍行天,一個時辰大概能行三百里,需要耗損靈氣操控。可有些坐騎據說一個時辰能行五六百里,還不會分主人的心神。
只是好的坐騎很是稀少。
要么年老成精,無法控制元神了,要么就是不夠神異,或者速度太慢。
她將信將疑。“你真是賣坐騎的?”
慕容錚偏頭道:“千真萬確。走吧姐姐,看他的鹿去。”
紅衣男子則邊咬牙切齒,邊語聲如常地道:“請。”
第29章 “景真,你是我的福星。”
慕容錚引著周南因,跟那人向客棧外走。
察覺到她停步不前,慕容錚問:“怎么了姐姐?”
紅衣男子又覷著眼仔細觀察了下周南因的年紀,一副心絞痛的模樣閉上眼睛。
周南因感知了下,那人的氣機已經收了起來,她果然察覺不到半點妖氣了。
她道:“景真,我們不買。”
慕容錚道:“為什么?你不喜歡鹿,他還有雕啊,鶴什么的。”
周南因搖頭,拉著他走遠了些,小聲道:“你在哪里遇到這個人的?”
“他?”
慕容錚向紅衣男子看了眼,隨口道:“他在游方處理那些賣不出去的畜生,我早起晨讀,剛好遇見。想著,姐姐有了坐騎就不用怕那些人追上你了,才叫住了他。”
周南因點點頭,說道:“你就是太單純了,什么人都信。”
慕容錚坦然受之,一本正經道:“我看他挺可信的啊。”
周南因道:“你想,為什么我們前腳被人追,后腳就有人送坐騎?”
慕容錚道:“難道是因為姐姐積德行善,連天道也助你?”
周南因笑著搖頭。“天道要是助我又何必讓我變成這個樣子,總之,巧合得反常,我們不能買。你去收拾一下,吃過飯早些上路。”
她轉向那個名叫獲鹿的紅衣男子,說道:“對不起,我們又不想買了,這位老板請自去吧。”
獲鹿便道:“買賣不成仁義在,告辭。”
身影一轉,已經消失了蹤跡。
周南因怕景真后怕,沒有告訴他那人是妖,只讓他快回去收拾。
慕容錚推開房門,果然見獲鹿正坐在桌前等他,向他道:“怎么回事?”
慕容錚在他身邊坐下道:“想要一頭鹿而已嘛。”
紅衣男子三百年前在燕趙獲鹿鎮化形成人,取地名為己名,便叫獲鹿。
十幾年前他在極原山福地尋到了一頭九色鹿,以為與自己名字暗和,一直視為珍寶,此時讓慕容錚說的像不值一錢似的。
但獲鹿也不覺得有什么,面上完全是一副長輩面對紈绔后生的無奈模樣。
“我是問你怎么回事。昨天晚上連夜焚符把我叫過來,就為了這個?還有,你騙人小姑娘干什么?”
慕容錚道:“她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我在找機會拿。”
獲鹿:“她是誰?”
慕容錚道:“玉嬌客你聽說過沒有,道門中最有天賦的后生。”
獲鹿搖頭:“沒有。”
他興趣使然,這些年遍歷南北東西,一心只尋找奇珍異獸,能載人的,能打架的,收集了許多。卻不喜歡過問人間事。
慕容錚眼中現出一抹鄙夷,道:“孤陋寡聞。”
實則從前他在極原山也不知道有這號人,只不過一路走來,他現在覺得誰沒聽說過這三個字,實在大不應該。
他又補充道:“二十歲突破天重境,真弓浪客是她滅掉的,這你都沒聽過?”
獲鹿的重點卻在“二十歲”上,沉痛地嘆息,伸手想給自己倒口茶順順氣。
慕容錚伸出短笛架住他道:“凈手了嗎?”
獲鹿注意到他笛子上的小字,說道:“對了,老四新給我打了把笛子,你也給我寫幾個字。”
說著拿出一支鐵笛來,和慕容錚給周南因那支用料相同,只是造型更為古拙。
他口中的老四,指的就是天梁。而獲鹿本人,則道號天機。
他六人同于瓊州孤島學藝,情誼深厚。但他們并沒有向道君行過拜師禮,所以不以師兄弟論交,只以俗世年紀排了大小。
獲鹿化形前后加起來一共活了八百多年,自然是大哥。
慕容錚行六。
老四天梁精擅機關術,日常就喜歡打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周南因盲杖上的銅簫鐵笛都出自他手。
慕容錚接過笛子問:“寫什么?”
獲鹿起身在窗邊踱步。
“就寫……唔,就寫……嗯……你看寫點什么好?”
慕容錚拿出刻刀,垂下眼睫,很是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走下去。
末了獲鹿接過笛子,念道:“俗務雜談休相擾,世事浮名任一邊。”
筆意顧盼,舒朗通透。
“好,好,我喜歡。你也就這筆字還能勉強配上你這長相,人品嘛,哼。”
他手指撫著笛身上這兩句話,顯然極合自己的心意。又問:“你笛子練得怎樣了?”
慕容錚道:“有所進境。”
“我來聽聽。”
另一邊周南因梳洗好,出門去等,忽聽慕容錚房中傳出一陣斷斷續續的笛聲,其間夾雜著刺耳的破音和混亂的雜音,當真是……
嘔啞嘲哳。
阿鳶軒伯等人都是見怪不怪,該洗馬的洗馬,該套車的套車。
好在那魔音沒一會就停了。
很快,屋內又傳出笛聲,這次卻是娓娓動聽,曼妙幽遠,仿佛將人的心魂都引領到山林之中,愈走愈深。
周南因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幅畫面,有山崖有朗月,有霧嵐有林海,還有在她身旁開解她的少年,只是那人的面容卻是模糊。
很快妙音也停了,又換上了魔音。
往復幾次之后,房門開了,慕容錚一個人走了出來。
眾人在客棧外匯集,他道:“出發嗎姐姐?”
周南因忍不住問:“景真,是你在吹笛嗎?”
慕容錚輕咳一聲,在眾人里挑挑揀揀地看了一圈。
阿二道:“是我讓木少爺教我吹笛子來著。”
周南因向慕容錚笑道:“吹得真好。”
她怕阿二受到打擊,又向他鼓勵道:“學得也不錯。”
慕容錚絲毫不以為恥地向阿二道:“好好練習,太難聽了。”
阿二躬身道:“是,是。”
大家商議行程,周南因道:
“往襄陽去,晚間走到哪住哪。你說呢,景真?”
不知不覺的,她現在遇事喜歡和慕容錚商量。
慕容錚舉目南望,問她:“姐姐,你怕那些人找到你嗎?”
周南因搖頭道:“我有絕對的把握能讓你安然離開,沒什么好怕的。”
她現在有一種人在谷底、破罐子破摔的慷慨無畏。
慕容錚向軒伯問道:“再往南經過天池山,有什么好的住處嗎?”
軒伯看他的眼色,試探著道:“天池山上有個小唯弗,據說是……據說是……”
周南因接道:“我知道,是慕容錚早年建的居所之一。”
慕容錚引著她邁過門檻,送她上車,一邊道:“那咱們去那看看怎么樣?那人得罪了姐姐,咱們去把他的舊居砸了出出氣。”
周南因覺得他講話有些孩子氣,笑道:“人與人之間的仇怨,和東西有什么關系。就是不知道那里荒廢了沒有,還能不能住人。”
她覺得住在深山里很不錯,起碼不會人多眼雜。而且就算被誰追上了,打起架來也沒有顧慮。
慕容錚替她放下車簾,說道:“那就去看看。”
周南因獨坐在另一輛完好的馬車里,將金小娥召出,教她最基本的引氣之法。上陽宗從前就有鬼仙,功法之中本身就有前人完善過的,更適合鬼魂修行的部分,二人開始的并不困難。
學了一會,周南因沒有預兆地抬手將小娥收回,沉聲道:“閣下既然來了,何不進來說話?”
原來她又感覺到了早間那股妖氣,就出現在車頂。轉瞬之間又已到了她身前,而趕車的阿二還毫無察覺。
獲鹿坐在她對面,明知她看不見,還是稽首道:“這位元君,在下有禮了。”
車中只有她二人,周南因也不用怕嚇到誰,直接地道:“說來意,請明言。”
來意么,自然是慕容錚托他來的。明言,卻是不可能的。
獲鹿道:“是為了做生意。賣不出去貨,在下生計無著,想來想去,還有口寶劍,不知元君有沒有興趣?”
他拿出一把窄刃長劍,“鏘”地一聲拔出,森然的寒光立時盈滿車室。
周南因刷地抽出金絲拂塵,凝神戒備。
獲鹿笑道:“不用多慮,單純賣劍而已。寶劍雖有鋒芒,但終究是死物,又沒有機關,買下也無妨。元君請試劍。”
他手托劍鋒,雙手呈過去。
周南因等了會,才緩緩放下拂塵,以玉石塵柄將劍推回,說道:“我不需要,多謝。”
獲鹿詫異:“我這口劍物美價廉,元君既然沒有佩劍,何不買下?”
周南因道:“我有我自己的劍,它雖然現在不在我身邊,但我總會拿回它。”
佩劍握蘭,是上陽宗之寶,一年前她突破天重境,方宗主親手交授給她。
前不久,她不奉新任掌教之命,執意下山時,又將它留在了上陽宗。
獲鹿又重新審視了她一遍,道:“一把劍而已,元君何必執著?”
周南因卻道:“沒有劍,我也很好。”
獲鹿心道:你是很好,可我怎么交差啊。
他是南斗六人之中年歲最大的,當初學藝之時就自覺該讓著弟妹。
其余人有的強勢,有的鬼精,只有他恬淡隨和,是以反倒漸漸成了六人中話語權最低的,心知完不成慕容錚的任務,回去少不了挨埋怨。
他搓了搓手,在車廂內思索了好一會,忽然靈光一現,說道:“你能感知到我的氣機,對吧?”
周南因不明所以,但還是“嗯”了一聲。
獲鹿道:“實則萬事萬物都有氣機,只不過你們人族天生七竅玲瓏,過于依賴五感,而失去了對自然的氣機感應。”
周南因像是抓住了什么吉光片羽,又不能完全領悟,追問道:“什么意思?”
“這么和你說吧,有些物種天生就看不見,或者近乎于看不見,但一樣能在野外精準覓食,躲避天敵。”
“老天爺關上了它們視物這條大路,卻也另留了一條小道兒,那就是感知萬物氣機。”
周南因柳眉微蹙,聽得專注。
這讓獲鹿十分有成就感,比教慕容錚吹笛可痛快多了。
他繼續道:“何為氣機?是天地運行的自然機能,是世間萬物體內的生氣與死氣,生機與機宜。”
“你能感知到妖氣、鬼氣、魔氣,便是天地為道人開的一扇窗。如果你將這扇窗擴大,自可以感知到除妖魔鬼怪之外的其他事物。”
這是周南因從未接觸過的,她心念轉得很快,有些東西仿佛觸手可得,即刻就要悟到,已經完全顧不上質疑這個人的來歷和目的。
她問:“如何做?”
獲鹿一振衣袖,也很興奮地道:“這就是,在下化形之前五百年求索之所得了!”
晌午以后,慕容錚正在車內翻看閑書,疏忽間眼前已多了一道紅衣身影。
獲鹿在對面看他,臉上頗有自得之色,一幅神清氣爽,大事已成的模樣。
慕容錚瞄了一眼他身背的寶劍,說道:“大哥,不是讓你給她劍嗎?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沒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獲鹿高興地道:“我雖然沒能把劍給她,但我教了她一門本領!你這個小姐姐還真是聰明靈慧,一領就悟,好苗子,呈我衣缽,我喜歡。”
慕容錚無語。
“本領?你不會教她訓獸刷馬吧?”
“當然不是。”獲鹿連連擺手。
“你忘了,我在化形之前的五百年都是看不清的。”
獲鹿原身是一條普普通通的松花蛇,光是修煉到化形就用了五百多年,直到被道君選中,修為才突飛猛進起來。
前五百年間的每一天,都是半瞎著爬在地上,吐著信子摸索過來的。
只是他這門本事雖然很厲害,卻幾乎毫無用處。眼睛好的人用不上,眼睛不好的人又學不會,當然他也沒功夫教。
遇上周南因,算是八百年來頭一次,他自己也很高興。
慕容錚明白了他的意思,坐直了身子問道:“你那套東西能感應到什么?能知道長相神情這些嗎?”
獲鹿道:“怎么可能那么詳細!就是能大概感知到這兒有你這么個東西,再辨認出是長是方,是園是扁,是吃的還是敵人。”
“哦。”
慕容錚放心了。問道:“她人呢?”
“還在領會。我得趕緊走了,免得她一會兒還要來謝我。”
獲鹿閉了下眼睛,便有一只短尾大雕追上馬車,他提氣躍上雕背,朝慕容錚揮了揮手,那只金雕就振翅沖進云層中了。
直走到戌時,才到了天池山腳下。山路越來越窄,漸漸的只剩下臺階,難以行車。
周南因的車內始終沒有動靜,慕容錚就在外面負手看天,耐心地等。
又過了兩刻,她才掀開車簾,叫道:“景真。”
慕容錚回身,就見她眼中熒彩閃動,準確地看向自己這邊。
猛然之間他竟覺得有點局促,下意識地正了下頭頂玉冠。
周南因輕盈地跳下馬車,向他走過來,笑道:“你等急了吧?”
慕容錚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被她抓住。
“姐姐能看見了?”
“不能,但是我知道你在這了,不是因為聽到你的聲音。”
周南因感知了一下,問道:“他們人呢?”
“我讓他們先上去收拾一下,免得不能住人。”
實則小唯弗一直有人打理,沒什么好收拾的。
慕容錚心想:大哥這套感應之法,好像有點東西。
周南因已經開始向山上走,她手里仍拿著盲杖,偶爾才點上一點。
慕容錚跟在她身后,聽她主動解釋道:“你記得今天早上來賣坐騎的那個人嗎?”
“怎么了?”
周南因道:“他教了我一套氣機感應的方法,我現在能感知到很多東西。”
她停住腳步,微微仰頭,那種感覺很奇妙,仿佛萬物都簇擁在自己身周,而自身也融進萬物之中。
周南因發自內心地粲然一笑。
慕容錚被那笑容晃了下,卻也沒有移開目光。
“姐姐不是一早就叫他走了嗎?”
“對,但是后來他又回來了一次,只不過你們都不知道。教完我這些他又走了,我當時忙著領悟,都沒來得及謝他,也沒問過他是誰。”
“我就說,天道會幫姐姐的,這不就派了個人來教你么。”
周南因停步看他,說道:“景真,你是我的福星。”
慕容錚微微一笑。
天池山并不很高,勝在景致清幽,山腰處有多股泉水匯集成池,夜色之下微波盈盈。
二人順著碎石古道蜿蜒向上,穿過蔥郁的林木,來到山門之外。
周南因能感覺到有處門樓,大概還有一塊牌匾,她道:“有字嗎?”
慕容錚道:“‘萬象唯弗’。”
天池山這處居所建于他少年之時,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門上匾額也是那時寫的,慕容錚仰頭看著,覺得這四個字筆鋒幼稚,很不順眼。
他道:“姐姐,你將匾額打下來算了。”
周南因搖頭道:“匾額又不是人,打它有什么用。”
一路走去,亭湖游廊一應俱全,建筑造景,處處契合著他年少時的審美,直走到主殿門外,門兩側竟然還題著:
“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
慕容錚似乎能看見自己當初那副傻樣子了。
他聽見周南因問:“這里寫的什么?其實我也有些好奇,大魔頭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慕容錚道:“什么都沒寫。這園子估計是工匠們隨心意建的,和他沒什么關系。”
幸好阿鳶找到二人,說是飯席已經制備好了,周南因才不再問。
她本以為在這種荒僻的地方,就是簡餐,沒想到仍舊很豐盛,慕容錚告訴她是晚間路過村鎮采買的。
入夜以后丹女等在墻外飲酒作樂,周南因皺眉道:“不對,多了七人。”
她要過去,又怕留慕容錚一個人在房中有失,干脆將他一塊帶上,拉著他快速走出山門,在天池山隨處可見的裸石后蹲下,一面感知,一面聽眾人說話。
只聽一個粗豪的聲音大笑道:“丹女,你想沒想哥哥?待會跟我去林中敘敘舊吧!”
丹女道:“呸,想睡老娘,再修煉一百年吧!”
那人道:“跟我睡跟小白臉睡不都是一樣嘛!讓你快活不就行了。”
周南因沒想到大家說的是這種話題,她還拉著景真,只覺得臉上騰的一下燒起來。
慕容錚知道她只能感知出個大概,仍是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紅透的臉,笑吟吟的。
丹女道:“老娘睡過的男人雖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個頂個都是我看得上的,是老娘樂意!你算個什么東西,在這里大呼小叫,待會吵得周真人聽到了,哼,尊主還不……”
慕容錚很輕地清了下嗓子。
空地上頓時鴉雀無聲。
周南因知道暴露了,拉著他走出來,問道:“新來的朋友是誰?”
來的自然是不平、不辭等幾位峰主了。被慕容錚目光掃過,有幾人已不自控地跪了下來。
慕容錚笑道:“這是干什么,周真人是名門之后,心懷慈念,難道還能殺你們不成?”
丹女忙道:“周真人莫怪,這是咱們幾個之前的好兄弟,分別的久了,心中想念。今天恰好遇見了,才一塊聚聚。”
林子中一陣踩踏落葉之聲,接著大踏步走出了一個身圍獸皮的壯漢,他看見這么多人在這里杵著,就自行走到了火邊,大咧咧地道:“借你們個火烤烤!”
場中所有的人,修為最差的也是地重境,都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這是一只剛化形沒多久的白狼。
如果這壯漢再修上幾百年,說不定遠遠就被這群人的氣機嚇跑了,可他此刻卻是毫不知情,還拿出了一條鹿腿來遞到火上烤著。
放在平時,大家可能隨手打個響指就能將他趕走,可現下里哪個也不敢擅自動上一動,都在原地聽著那大漢叫:“愣著干啥呀,過來分你們點肉吃。”
還是慕容錚先說話,他雙手在后邊環住周南因的腰,低頭靠在她背上,悠悠地道:“姐姐,這家伙拖著條又長又粗的尾巴,是妖吧?太嚇人了。”
段孤星差點又咳出來,憋得滿臉通紅。
新到的幾位峰主沒有見過世面,有人呆傻,有人面上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實則那壯漢并沒有尾巴。
但周南因看不見,她知道有些小妖剛化形的時候,可能變化不完全,肢體末端仍呈本體模樣,也許這只就是。
但它在深林里,不入世,也沒有傷人之意,反倒想分肉給眾人,周南因也不會對它怎樣。
她回過手,撫上慕容錚的長發,安慰道:“別怕,躲在我后面。”
之后向那大漢道:“英雄怎么這么晚了還在山里,不回家?”
壯漢嘿嘿一笑道:“你這丫頭真有眼光,能看出來我是個英雄。我和仇敵打架,逃到這來的,告訴你的小郎君別害怕,我烤烤火吃點東西就走。”
周南因便向慕容錚輕聲道:“看,妖也有好的,他同丹女他們一樣,不會害人。”
丹女幾人的臉上也現出慘兮兮的神色。
那壯漢扯出半熟的鹿腿大吃大嚼,向周南因道:“待會要是我們打到這里,你們可別怕,咦,你是個瞎子啊?”
他話一出,眾人都向他投去兇光。
周南因卻笑道:“是。”
“年紀輕輕的,真可憐。”
周南因這次卻沒有答他的話,她能感知到有很多人御劍向這里來了。
她道:“丹女,你同阿大阿二一起,先帶景真走。”
其余人聽她這么說,紛紛祭出兵刃。
周南因暫時也顧不上查問新來的幾人,向眾人吩咐道:“不可妄動!”
她拉開慕容錚的手,向他柔聲囑咐。慕容錚只是低頭看她。
那名壯漢仿佛也嗅到了什么,拋下鹿腿,沖入林中,反手扯下身上獸皮,瞬時之間變成了一頭公牛大小的雪白胡狼,疾矢一般迎上了一頭碩大的野豬。
猛獸相爭,場面尤為殘忍慘烈,咆哮之聲響徹山野。
正這時,一道驚鴻般的雪亮劍光自天外直斬下來!
第30章 “周真人沒意見,我就沒意見。”
段孤星等人的兵刃紛紛升空,周南因抬手,一道巨大的靈氣屏障唰然展開護住空地。
可那道劍光并沒有朝著眾人,而是一劍下去將那只巨大的野豬斬為兩段。
一個翠綠衫裙的女子追著劍光迅速下落,精準地騎在那頭白狼的身上,左手靈光聚集,擊在白狼三陽魁首,阻止它化形成人,嬌叱道:“以后你就是本小姐的坐騎了,走,轉一圈!”
呼喝之間,像是絲毫不懼怕周南因這些人會對她突然動手。
聽到這個清亮的聲音,周南因驀地笑了,低聲道:“王師姐。”
本來要送慕容錚走的事,她也不再提,而是把他拉在身邊。
能成為坐騎的靈獸一般都得要沒有開智的,這樣主人可以控制它的元神。
一旦獸類開智化形,自我意識大多會與人趨同,認為自己是人了,以被迫現出原形為恥,更別提被人騎乘。
那頭白狼顯然不愿意,縱高躍低拼命甩頭想將那女子甩下去。
天外御劍而來的其他修士也紛紛落下來,在外圍站定。
百余人中玉堂宗的人占了大多數,只有十幾個水墨袍服的靜虛宗弟子。
庾霜意站在最前方,看了周南因一眼,目光落在她牽著慕容錚的手上,又緩緩垂眼,仍是一副淡漠之色。
玉堂宗有位中年人向狼背上的女子道:“王真人,還是大事為先!”
綠衫女子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只向著白狼道:“你那丑兮兮的對頭已被本小姐一劍斬了,你也想死嗎?不老老實實的,先削了你的耳朵!”
說著拔出劍來,寒刃映著月色,水一般的光華瞬時溢滿山頂,一看就是一把無雙寶劍。
白狼果然老實了許多,在那女子的指揮下,走到庾霜意等人的前面。
玉堂宗中有許多人面露不滿,卻也沒人敢明言。
女子調轉狼頭,向山頂喊道:“玉嬌客在哪?出來回話!”
周南因放開慕容錚,走到最前方,微笑道:“見過王真人。”
那女子喊道:“玉嬌客,我問你,玉堂宗高訟真人他們是你殺的嗎?”
周南因平靜地將聲音傳出去。
“不是,我們在長安城外分別,我即刻動身往鸞川縣城,自那以后,再也沒見過他們。”
女子又問:“你在鸞川與玉堂宗、太清宗、杏林宗起了沖突,是不是?”
周南因道:“是,我盲杖上的機關還打傷了兩位玉堂宗的師兄。”
女子道:“后來你又挾私報復,殺了玉堂宗和太清宗的人,是不是?”
周南因道:“不是,我毫不知情。”
女子道:“可玉堂宗咬定是你做的,你怎么說?”
周南因隔了一會才道:“我會協助玉堂宗查出真兇。”
二人一問一答,周南因身后,慕容錚靜靜看她,其余人自然也都靜悄悄的。
另一邊玉堂宗卻有人忍不住道:“她當然不會承認了。”
綠衫女子便向周南因喊道:“大家不肯信你!用劍說話吧,接著!”
她揚手拋出一物,攜著沉沉之勢破風向周南因飛去。
周南因感知到那東西的大小和位置,縱身躍起,撈在手中。一觸之下,頓時露出喜色,道:“握蘭?”
玉堂宗有人厲聲道:“王韶雁,你什么意思?”
那女子向他道:“怎么?你們不是要靜虛宗來幫手同她打架的?既然要打,當然要有兵刃,本小姐可從不欺負赤手空拳的人!”
又向山上道:“玉嬌客,拔劍吧!”
周南因笑意不減,放下盲杖,握蘭劍的三尺青鋒緩緩出鞘,斜指地面,受她靈氣激蕩,雪亮的劍刃發出陣陣嗡鳴。
王韶雁向庾霜意道:“看好我的狼。”
之后在狼背上提氣縱身,疾風一般揮劍攻來。
周南因橫劍擋格,兵刃相交處撞出雷轟電閃一般的巨大亮光,二人就這樣你進我格,你退我追地斗在一起。
對付盲人最好用的當然是無聲無息地出劍,但王韶雁每一個動作都以靈力激蕩得聲響大作。周南因既能感知到她,又能聽到聲音,也幾乎沒有吃虧。
靜虛宗王宗主的看家劍法名為“決云沖斗”,劍勢端嚴霸氣。
王韶雁是地重境后期,早得其妙,一柄長劍上下飛舞,便如神龍破空,聲勢駭人。
周南因使的是上陽宗的“青萍微瀾”,取意自“風起青萍之末,浪成微瀾之間。”
講求以小博大,劍勢靈動輕盈,瀟灑蘊藉。
兩人都是當世道門中排得上號的高手,劍氣流轉間引動天地之氣,本來晴朗的夜空漸漸有云層聚集,到后來甚至每一次對撞都能激發狂雷與電光。
雙方人馬一時間連恩怨也顧不上了,都仰頭望向空中倏分倏合的兩道身影。
段孤星和丹女幾個在周南因手下吃過虧,但各人雖然不說,心中難免覺得,當時落敗是因為周南因出其不意且有金針輔助。
新來的幾位峰主更是只聞其名,根本不知道周南因幾斤幾兩。
此時大家見了如此驚艷的一場相斗,心中所有的不服不忿都盡數消弭,只剩仰頭驚嘆的份兒了。
只有慕容錚像是早就見識過周南因用劍一般,微微笑著,頗有點以此為傲的意思。
忽然周南因角度刁鉆地破開門戶,長劍在王韶雁面前一晃便即撤回,反手收劍,落回眾人前方。
王韶雁撅了下嘴,也收了劍,卻沒回去,而是站到了她旁邊,說道:“還是贏不了你。”
周南因笑笑,沒有說話。
玉堂宗見王韶雁直承落敗,在那中年人的帶領下紛紛拔出劍來。
王韶雁這才道:“噢,對了,上……上……那個,你叫上什么來著?”
中年人臉色陰沉,道:“貧道上震。”
王韶雁:“噢,上震子,你回去吧,和你們莫掌教說,我敗了。”
上震子道:“什么意思?”
王韶雁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什么什么意思?你們要靜虛宗質問玉嬌客,我問了啊!你們要我跟她動手,我也動了啊,打不過我也沒辦法。你不回去回話,等著留你吃飯嗎?”
上震子面上更難看了,他道:“單打獨斗當然贏不了她,王真人快請回來,大家一起動手。”
王韶雁奇道:“她瞎還是你瞎,動過手了你看不到嗎?”
上震子:“你!……王真人,對付奸邪惡徒,就不必講究什么單打獨斗了吧。”
王韶雁道:“你不要臉本小姐還要臉呢。再說了,她都已經說了人不是她殺的,你聽不見嗎?”
上震子就算脾氣再好,再顧全大局,也忍不住要發努了。
“悟靈瓏,她的話你也能信?你師尊七殺真人可是答應過我們,你包庇兇手回去如何交待?”
王韶雁道:“我不信她信誰,你長得那么丑難道要我信你嗎?嘁。”
周南因雖然知道她從來都是以貌取人,聽到這也忍不住微笑。
上震子幾乎渾身發抖,但靜虛宗其他人只是看著,并無一人發言管束王韶雁。
他又看了眼段孤星等幾個人躍躍欲試的殘忍目光,極原山座下這條瘋狗他早有耳聞,沒有靜虛宗那些地重境援手,他也當真不敢輕舉妄動。
衡量局勢下,他道:“好,好,咱們回去請七殺真人公平決斷!”
他手一揮,玉堂宗眾人雖然義憤難平,也都跟著他御劍去了。
王韶雁道:“小虞,替我回稟師尊,就說……我爹找我回家一趟,先不同你們回去了。”
庾霜意道:“玉堂宗的人也去壽春山。”
言外之意,他們一定會向王宗主告狀,說謊是沒用的。
周南因沒想到靜虛宗竟然把王韶雁和庾霜意都派了出來,也真是看得起她。
她道:“王師姐……”
王韶雁直接打斷:“你別說話。”
又向庾霜意道:“我回去肯定要挨罰,能躲一天是一天,反正不管怎樣說師尊都會知道我在撒謊,你就這么回吧。”
庾霜意又向二人方向看了眼,道:“好。”
等靜虛宗眾人飛走,王韶雁才一把抱住周南因,氣哼哼地道:“死丫頭,你有什么毛病?收下這群扁毛畜生干什么,你還嫌他們不夠恨你是不是?”
周南因了解她。
如果說,修行中人身擁仙法,人人都有點傲氣,靜虛宗一定是其中最傲的一門。
而王韶雁,又是靜虛宗里最傲的一個。
本身就是王家千金,受萬千寵愛,又是宗主愛徒,修為通天,在她眼里,大部分人都不值一看,更別說妖了。
丹女等人雖然無辜被罵很是氣憤,但也都不表露。
一則因為大家都看得出來,這姑娘同周南因要好。
二則,她的師父七殺真人,是慕容錚的同門,極原山人眾都要尊稱她一聲二姑,對靜虛宗門人,他們向來很給面子。
而王韶雁還在數落:“你眼睛又看不見,一個人跑什么跑,就在上陽宗等我去找你不行嗎!害得我也四處……”
她瞥見了周南因身后的慕容錚,喋喋不休忽然停了,滿眼驚艷地將他上下看了個遍,問他:“你是誰?”
慕容錚向周南因抬了抬下巴,說道:“她的未婚夫。”
周南因本來面含笑意靜靜等著王韶雁說夠,聽見二人的談話,耳朵一熱,說道:“王師姐,他是木家少爺。”
王韶雁拍了拍她:“你可以啊。”
她和蕭梓林都知道這門婚約。
周南因岔開話題:“王師姐,你從哪里拿到的握蘭劍?”*
王韶雁說起正事來,收了花癡的表情。
她道:“說來話長,我來找你是有兩件要緊的事,你們這有沒有干凈的地方能坐,有茶喝的?”
周南因囑咐人看好白狼,將她帶到正殿中說話。
路上她不住地偏頭看慕容錚,慕容錚也就回視她道:“怎么?”
王韶雁道:“你別誤會,朋友夫不可欺,我對你可沒有想法,只不過你長得真好看,我多看幾眼換換心情,你沒意見吧?”
慕容錚笑道:“周真人沒意見,我就沒意見。”
周南因也笑了笑,落座問道:“王師姐,你說的要緊事是什么?”
王韶雁道:“第一件事是關于望北的,我有她的線索了。”
周南因立時正色,道:“你說。”
王韶雁道:“我聽說你在極原山受了傷,去上陽宗找你,半路看到……看到一個人攜著望北,我一路追他,他卻在伏牛山一處谷內消失不見了。”
“我又四處打聽,知道了有君來客棧這么個東西,是他們幫那人躲過了我的追蹤,我在谷外蹲等了好幾天,終于逮著個小妖,跟著他進去了。”
周南因恍然:“原來,那個女人是你,是你削去了柱子上的字跡。”
王韶雁:“對啊,你怎么知道?”
“那人估計把我當成你了,給我留下字,讓八月十三帶著金針去換望北,我怕被其他人看見,干脆將柱子削掉了一層。”
周南因一直不明白帶走師妹的人為什么要去那么個地方留字,原來如此,她二人年齡相仿,且都是修為頂尖,確實有可能被認錯。
她急道:“你也花了十年陽壽?”
王韶雁:“什么十年陽壽?”
“君來客棧啊,問他們買消息不是要花十年陽壽的?”
王韶雁人雖然傲慢,卻很是聰明,當下就想明白了,道:“你傻吧!你是不是給他們十年陽壽了?”
周南因隱約覺得自己要挨數落,默不作聲了。
慕容錚臉色陰沉了一下,很快又恢復。
只有王韶雁氣得走來走去。“他要十年陽壽你就給他?他不告訴你,你不會打他嗎?不會砸他的店嗎?你真是,氣死我了。不行,找他們算賬去!”
周南因便道:“王師姐,等找回望北我們再去君來。你不是還有件事嗎?”
王韶雁瞪她,但想起她又看不見,瞪也白瞪,又氣呼呼地道:“你同我說實話,是不是想去爭這個仙盟盟主?”
周南因聞所未聞,道:“師姐說的我不懂。”
慕容錚卻像是打開了什么思路一樣,挑起眉端笑吟吟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