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沈憶寒這一夜睡得極好。
翌日他醒來時,爬起來伸了個懶腰,這才見窗外天光微亮,暮色正在漸漸褪去,身旁的床鋪卻疊的整整齊齊,似乎仍是昨日他睡下時的模樣。
他微微一愣,在房中四下環顧了一圈,果然見云燃坐在茶桌旁,身上衣衫未亂,手中捧著一本書冊,正垂眸一頁頁緩緩翻著。
云燃聽見動靜,抬目朝這邊望來,見沈憶寒正在看他,道:“醒了?”
沈憶寒穿了鞋襪,從床上蹦下來,走到他面前,拽過他手中那本書冊翻回封面瞧了瞧,卻見上頭用極工整無趣的篆字,寫著《清靜經》三字,頓時抬眸不可思議道:“你昨夜沒歇息,就看這玩意兒看到現在?”
云燃道:“我已打坐歇息過了!
沈憶寒道:“那算什么歇息?”
他一邊從旁邊衣架上取過脫下的外衫、衣帶穿戴,一邊道:“從前叫你與我一起休息,你好歹還肯上床躺著,睡不睡的,倒也還罷了,這百年一過可好,我瞧著你如今是越發沒人氣了,難怪梅叔那日和我念叨,說你……”
他話未說完,云燃忽道:“發簪歪了。”
沈憶寒一愣,立刻抬手摸了摸頭上方才整理過的發冠和玉簪子,道:“哪兒歪了?這兒?”
云燃搖了搖頭。
沈憶寒又摸了摸,還是感覺沒歪,但四下環顧,昆吾劍派這客舍里布設簡單素凈,卻也沒面鏡子。
沈宗主連想對鏡整理一下儀容,竟也不能,他正打算施個水幕訣,好友卻忽然起身,走到了他面前,拉著他的肩,將他的身子扭了過去一些,道:“低頭!
沈憶寒愣了愣,半晌才“喔”了一聲,稍稍低了低頭,便感覺云燃修長的五指穿過他后腦的發縷,微涼的指腹貼著他的發根之間劃過,動作間似是無意碰觸到沈憶寒后頸的皮膚,激得他身子微微一顫。
鼻尖又嗅到了那股極其淺淡,似有若無的楓木氣味。
楓木本無味,但登陽峰上云燃洞府前的那片楓林,據說是當年登陽劍主不知從何處親手移植而來,品類不同凡楓,卻是有氣可循,有味可賞。
沈憶寒每每經過那片楓林,總能嗅到那股似茶香,又似木香,雨后帶些微苦的氣味。
與云燃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
沈憶寒鼻尖嗅到這氣味,卻忽然猛地想起昨日,自己也正是嗅著這氣味,在這此刻正在他發間穿梭游走的靈活五指之下,被掌控全部的歡愉和痛苦……
他與云燃相識千年,年少知交,這樣普普通通一個替對方正衣襟、理發冠的舉動,自然早已不是第一次,可從前分明再尋常不過的行為,此刻卻忽然給沈憶寒帶來了與從前千年截然不同的感受——
身邊的一切仿佛都在放慢,友人手指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似乎都裹挾著尤其清晰鮮明的微妙觸感。
唯一變快了的,是他漸漸加速的心跳。
他越是看不見好友的臉,越是不知道云燃現在的神情,便越是感覺自己好像被那股淡淡的楓木氣味包圍,他好像陷在對方的氣息中,越溺越深,卻不舍得抽身離開……
……直到云燃的一句話將他驚醒。
“好了!
沈憶寒恍然回神,才發覺云燃已幫他將發髻理好,道:“……好了么?”
他轉過身,果然見云燃手指在二人面前輕輕一點,一面水幕倏忽懸空凝結而現,沈憶寒在那水幕上看見了自己被映出的一張略顯呆愣的臉。
他的發冠果然已經束得整整齊齊。
云燃道:“今日既要見你長輩,也該鄭重以待,這件外裳顏色太輕,有些不妥,你可還帶了別的?”
沈憶寒一愣,他手里還抓著方才那半身沒來得及換完的衣裳,這么被云燃一打岔,竟有些忘了片刻之前,自己還在數落他昨夜看了一晚上什么勞什子的清靜經、卻不好好歇息的事,愣愣道:“是么?你覺得不妥?”
云燃難得開口管他穿什么衣裳,沈憶寒意外之余,難免有些受寵若驚,果然在乾坤袋里翻了翻,又另找出兩身別的衣裳,云燃看了,選了稍微深色的那套,道:“這身好些。”
于是云真人昨夜不好好陪他睡覺和看了一夜清靜經的事,就這么被掠過去了。
等沈憶寒換好衣裳,與云燃一齊出了客舍,外頭天色尚早,清晨山霧彌漫,小廣場上尚且沒幾個弟子,只有個少年正坐在石桌前,手里拿著把小刀,不知在削著手里的什么東西,桌旁倚靠著個紅衣青年,眉眼昳麗,不知與他正說什么。
沈憶寒見了那少年,微微一愣,道:“子徐,你這是在做什么?”
燕子徐正兀自低著腦袋削得滿頭是汗,抬起頭來見是師尊出來,連忙手忙腳亂的把手里的東西往石桌上一放,起身行禮道:“師尊,云真人!
常歌笑笑意吟吟道:“還不是師兄昨日帶回來那位姑娘?她瞧咱們妙音宗弟子,都有可供相互傳訊聯絡的身份木牌,獨她沒有,便鬧著也要個一樣的,你這好徒兒耳根子軟,哪里受得了這般漂亮的姑娘軟磨硬泡,立時便投降了,答應人家今日就給做個一樣的出來,昨夜可是趕著下山,大費周章,不知從哪兒尋來了通靈木料,又點燈熬油的刻到現在,哎呀呀,我瞧他對師兄你這個師尊的心意,想必也不過如此啦。”
燕子徐聽了常歌笑的話,明顯十分尷尬,面色窘迫道:“師尊別聽常師叔開玩笑,徒兒……徒兒只是見石姑娘年紀小,又家逢變故,昨日她提起父母遭禍,哭得十分可憐,這才……這才……”
沈憶寒一愣,心道自己昨日只是告訴了子徐他們小石頭是他故人之女,瞧這樣子,她倒是自己編了個完全的故事補上了。
……也好,總歸小石頭已經認他為新主,將來自然也都要跟著他,回琴鷗島上去,如今她既能與門中弟子相處融洽,那也是件好事。
沈憶寒于是并未多說什么,只點了點頭道:“這孩子性子天真,卻有些不諳世事,若不礙事,你們便多容著她些,今日諸門派前往昆吾議事,我與云真人暫先離開知客峰,子徐,你帶著師弟師妹們,留在此處,要好好聽太師伯的話。”
燕子徐連忙點頭道:“是,徒兒知道!
沈憶寒想起先前師弟看破自己對阿燃心思的事,本還有些擔心,自己昨夜與好友同宿一室,叫常歌笑見了,只怕又要胡說八道,好在他只是看了他們兩人一眼,雖然滿臉的意味深長,眼神似笑非笑,卻終究并沒多說什么,沈憶寒這才放下心來。
昆吾劍派知客峰上,并不止有妙音宗眾人落腳的這一片客舍,他們所在的這處在山腰,而山腳、山頂等處,都還有一片連一片的招待訪客的屋舍云房。
沈憶寒昨日已與伯父玉簡通訊過,自己今早便去見他與伯母,此刻便直接御鸞鴛與云燃并肩往山腳飛去。
不過數息功夫,兩人已落在另一片小廣場上,正要前行,卻見前頭花壇前,拱著屁股蹲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那小男孩手里握著根木棍子,正聚精會神的扒拉著泥土里的一群螞蟻。
女孩子則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出的蹲在旁邊看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睜得滾圓,鼻梁秀挺,嘴唇小巧紅潤,頭上包著兩個雙丫髻,儼然是個美人胚子。
沈憶寒見了那小姑娘相貌,微微一怔,心覺這小姑娘眉眼似曾相識,乍然之下,一時卻無論如何想不起這孩子的眉眼,究竟是與哪位故人相似。
他停下了腳步,看著那兩個孩子,云燃自然也在他身邊一起停了步,沈憶寒轉頭正想問他,覺不覺得那小姑娘瞧著眼熟,卻聽前方傳來了一個柔婉的女子聲音——
這聲音有些遲疑,似乎不敢去認眼前人,又有些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其中:“……沈大哥?”
沈憶寒聞聲一愣,抬眸去望,果然見前方屋舍門前,正站著個鵝黃裙裳的女子,這女子生的清麗絕俗,一雙桃花眼仿佛會說話般,飽含千言萬語,就那么遠遠的望著他。
即便是在駐顏之術盛行、美女如云的修界,如她這般相貌,也可算得是極為出挑的美人了。
沈宗主自然不可能認不得她——
逍遙山山主的掌上明珠,陸雪萍,曾經修界人稱采萍仙子的……
如今卻嫁與江陵蕭家,做了家主夫人。
陸雪萍,正是沈宗主那雞飛蛋打、告吹不成的兩位未婚妻之一。
他心下頓時恍然大悟,方才那小姑娘眉眼之間,究竟是與誰相似了。
果然小姑娘見陸雪萍出來,歡喜的叫了一聲:“阿娘!”
便樂顛顛的朝她跑了過去,花壇便那個方才還在撅著屁股捅螞蟻的小男孩也跟著過去,不情不愿的喊了聲阿娘。
沈憶寒雖早知她已與旁人結為道侶,但真親眼看著昔日故人,如今梳起婦人發髻,又已為人母,一時心下仍是頗為復雜。
沈憶寒道:“萍……呃……陸姑……”
他險些本能的如當年般,將陸雪萍的小字脫口而出,話未出口,便覺不妥,改口想叫陸姑娘,又想起她如今身份,似乎并也不合適,一時竟有些不知該如何叫她。
倒是云燃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尷尬,竟難得的主動與人搭話,替他解了圍,道:“蕭夫人芳駕既臨,那想必蕭門主也在此處了!
陸雪萍攬著兩個孩兒,雖是答云燃的話,目光卻仍定定落在沈憶寒身上,淺笑道:“不錯,我與外子接到貴派掌門傳訊,今早剛剛抵達昆吾,亭山說崔前輩對他有恩,所以定要先來拜會,眼下他們還在里頭說話,沈大哥,好久不見,聽聞你閉關突破,不知一切可否順利?”
又道:“這些年……你可還好嗎?”
沈憶寒聽她一口一個“沈大哥”,叫的無比自然,竟好像幾百年前,兩人之間曾今的那許多齟齬,都從未發生過似的,心下隱約覺得有些不妥。
他頓了頓,正要答話,卻聽身邊的云燃淡淡道:“夫人既已成婚,也該放下前塵,與故人以禮相待,有些稱呼,尊夫若聽見了,只怕很是不妥!
陸雪萍聞言一愣,繼而臉色微僵,半晌才強笑道:“這……是我疏忽了,我與沈……沈宗主多年不見,故而才一時忘形,云真人提點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