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珠在醫院一樓的椅子上等了十幾分鐘,才看見章長寧魂不守舍地走了回來。
她站起身,“小七!
章長寧后知后覺地回過身,加快腳步。
丹珠看著他,說,“怎么去了這么久?沒出什么事吧?”
“沒!
章長寧自然藏著剛才的小插曲不敢說。
在被章長敘發現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返身迅速往下跑了,他沒有第一時間跑回到一樓,而是借著二樓人群的掩護,迅速藏進了一個沒有人的臨時病房。
丹珠看著他手里已經攥成一團的藥袋,“醫生怎么說?”
章長寧略帶歉意,“我、我沒找到醫生!
他的心緒全被章長敘拉去了,根本忘記了自己原先上樓是為了做什么。
丹珠沒怪他,“沒事,醫囑上都寫了,按時吃藥就行,時間不早了,你陪我去買點糖果小蛋糕,帶回去給弟弟妹妹們吃!
章長寧偏頭往醫院大廳里看了兩眼,說不上自己是什么滋味。
他既不希望章長敘能夠找到自己,卻又暗藏一點微妙的、想要被找到的別扭心思。
“小七?”
“阿嫲,我們走吧!
章長寧沉住呼吸,最終將那點不切實際的念頭往外拋。
他之所以從帝京離開、躲到瓦縣,就是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章長敘,這會兒要是見了面,只怕會更尷尬無言。
想到這兒,章長寧還是抓緊時間和丹珠一塊離開了。
返回到福利院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院里的孩子們看見新買來的小蛋糕,都很高興,連帶著晚餐都簡略了。
章長寧吃不下飯,早早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從下午的匆匆一面后,章長寧就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有所平復的心又全亂了——
原本一人待在帝京工作,一人躲到瓦縣義工教學,按理來說應該是八桿子打不到一塊的,結果倒好,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又遇上了。
“……”
章長寧不確定章長敘參加公益醫療是自愿還是分派,但他就是有種直覺,章長敘看見了,那就一定會想辦法找到福利院、找到他。
到時候,他該怎么面對呢?難道還要再逃跑嗎?
章長寧一夜未眠,但第二天還是照常去小學教書,放學路過學校門口,他的目光輕易就被校門邊上的一團小身影給吸引了。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臉上臟兮兮的,穿得像是給小乞丐。
章長寧想起自己手提包里還有剩下的糖果,剛準備走近遞給對方,結果那小不點兒轉身就跑,和兔子似的,壓根就不給他靠近的機會。
“……”
又是這樣。
跑得還真挺快的。
連著好幾天下課,章長寧都能看見他,可惜每次不等靠近,對方就溜得沒影了,喊都喊不住。
章長寧想到這兒,腦海中突然回蕩起了昨天下午在醫院里的那一句——
“章長寧,你給我站!”
“……”
章長寧垂下眼眸,突然覺得可笑:
嗯,就他這樣的,還好意思覺得別的小孩跑得快呢?
不知道昨天章長敘沒找到他后,會怎么想?會不會不開心?
腦海里一旦裝滿了這件事,就怎么著都甩不掉,章長寧有氣無力地穿過小橋、返回了河對面的福利院。
他剛進院門,守在門口的丹珠就出來迎接了,“小七,你上完課啦?有人找你呢?”
章長寧沒反應過來,“什么?”
丹珠領著他往他的小臥室走,“喏,都在里面等你一上午了!
章長寧心一顫,本能意識到了什么了,他才無意識地后撤了一步,臥室門就搶先一步從里面打開了——
章長敘站在門內,用復雜至極的目光鎖定了他。
“聊聊吧!
他說,“我們。”
…
臥室門關上。
原本就狹小的房間里霎時只留下了他們兩個人。
章長寧靠床站著,內心有種說不上來的局促,“你、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他想過章長敘有可能會找到自己,但沒想到會這么快。
章長敘主動拉近了兩人的距離,“為什么又一聲不吭離開?”
“……”
房間的面積不大,章長寧站在床邊,退無可退。
他不敢直視眼前人,也沒回答,可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手機關機、微信不回,我問遍了所有認識你的人、翻遍了所有你有可能會去的地方,章長寧,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你想讓我拿你怎么辦?”
聽上去平靜的話語里暗藏了不為人知的心酸和無奈。
這個月,章長敘過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糟糕。
他想過以章長寧的性子,可能在面對這份感情的時候會有退縮、會有害怕,可他沒聊到對方居然“狠心”成了這樣——
不打一聲招呼,不回一聲消息,就這么決絕地離開了。
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章長敘這才意識到,原來只要脫離了“章家”、脫離了這層“兄弟”身份,他就有可能徹底失去章長寧。
明明離開的是章長寧,但有分離焦慮的人是章長敘。
這種認知攪得他渾身無力,后悔和懊惱日復一日地裹挾著他。
章長敘后悔自己那天太過于沖動,更懊惱自己沒能和章長寧一次性將感情說清楚,但最擔心的,還是他怕章長寧在外照顧不好自己,又或者遇到了什么危險。
章長敘的失眠一夜比一夜嚴重,甚至常常通宵無法入眠。
到了最后,這種夜不能寐的情況已經嚴重影響到了他的工作狀態。
于是,章長敘主動和科室主任報備了情況,對方轉頭就將公益醫療行動計劃告訴了他——
給偏遠縣城的老人孩子們看病,一般只會是用藥物控制,不會上升到“大手術”這種情況。
章長敘原本是想要給自己申請長假的,但看見公益醫療的目的地后,他又鬼使神差地應了下來,和原本要出差的同事對調了工作
“我從爸那邊拿到了福利院的大致地址,知道福利院就在公益駐扎的隔壁小縣。”章長敘這句話,算是回答了章長寧一開始的問題。
原本,他是想等公益醫療援助的任務結束后,再來瓦縣碰碰運氣。
可沒想到,上天自有安排。
昨天在醫院的匆匆一面,章長敘就覺得自己沉寂枯竭了許久的心活了過來。
只可惜,他反應得再快、追得再猛、喊得再響,終究還是讓這章長寧這只兔子逃走了。
章長敘昨天第一時間就詢問了縣醫院的前臺護士,還托關系調取了醫院監控,看見章長寧是陪著一位老夫人前來就診后,他基本就斷定了對方“躲”在了瓦縣的福利院里。
他原本昨晚就想來找章長寧,但想了想,還是止住了這個“沖動”的念頭。
找不到章長寧的這一個月,章長敘作息是混亂的,腦子也是混亂的。
他怕自己沒辦法準確表達自己的想法,更怕自己會再次嚇到章長寧,于是用了整整一個晚上梳理見面會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再然后,早起趕了過來。
“我聽院長說,你去學校上課了,本來想在小學門口等你,但怕你不想被其他人看見。”
而且太空曠的場地也不適合聊天,于是,他就耐著性子留在這里等。
“寧寧!
章長敘又上前了一步,抓住章長寧靜的手,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能不能別躲著我了?”
章長寧從未聽過章長敘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鼻尖一酸,可他還是強忍著不舍,將自己的手用力抽離。
“哥!
“……”
一個稱呼,看似親近,卻迅速拉遠了兩人間的距離。
章長敘抓了抓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意識到了什么,“你想說什么?”
“我不知道柏續是怎么和你說的,但我想你可能會錯意了——”
“我確實從小就知道我不是章家的孩子,最青春懵懂的時候,是有過一陣子很愛貼著你,想著找一個你這樣的對象也不錯!
“不過這種念頭早就消失了,你既然知道我在躲著你,就應該知道我為什么躲著你!
“……”
章長敘笑了聲,很苦,“會錯意?”
章長寧心虛,想從側邊擠出去,結果章長敘就一把將他拽到了懷中,“你知道我那天沒說話的話是什么?”
章長寧掙扎,“我不想知道……”
“章長寧,我愛你。”
簡簡單單六個字,迅速將章長寧的眼眶惹到發紅,所有偽裝和借口,在這一瞬間被統統碾碎。
“不是親情,是愛情,不是喜歡,是愛!
章長敘緊緊抱著他,沖破一切阻礙明確自己的感情,“很早之前就是了!
“曾經我想恪守‘兄長’的身份和底線,不敢對你做出半點越界的事,可事實就是,我根本做不到,我不想把你讓給任何一個人,我不想……”
章長寧聲線顫抖,“你別說了!”
“為什么不說?我們不是親兄弟,有什么不能說的?”
章長敘知道章長寧在躲避什么,試圖軟下語氣,“寧寧,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爸媽那邊,我會想辦法……”
提及關鍵字眼,章長寧的反應瞬間更激烈了。
“夠了!沒有結果的事情,說出來只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和負擔!”
章長寧猛然推開章長敘,聲嘶力竭地扯著自欺欺人的謊,“章長敘,你別一廂情愿了行不行,我不喜歡你!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轟隆!
一道猝不及防的雷光閃現,映襯著彼此眼里的紅意。
章長寧避開和章長敘的眼神交流,強裝鎮定,“是,我和章家是已經解除關系了,但我們之間從來不存在第三種可能性。”
“要么,你還是我名義上的兄長,過陣子等我回了帝京,我們還是像一家人那樣相處!
“要么,從今往后我們不要再聯系、不要再見面了,我欠爸媽的那份養育之恩,我會繞開你慢慢還。”
“……”
章長敘沒說話,他試圖上前重新拉近兩人間的距離。
可剛有行動,章長寧就同步后退了,“章長敘,你放過我行不行?你再逼我,我只會越逃越遠!
雨,落了下來,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響。
天色被烏云蓋住,說暗就暗,房間里的氣氛變得無比壓抑。
章長敘的眸光晦暗一片,再出口時嗓音已經完全啞了,“章長寧,我只問你——”
“你對我,就沒有過親人以外的其他感情?”
“是!
“我的存在、我的感情,只會讓現在的你覺得負擔?”
“是!
“你想趕我走?”
“……是,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沉默隨著這三聲應答越發加重。
章長敘感受到了章長寧的抗拒,明知道他有口是心非的成分,卻不敢再輕舉妄動,他怕自己再嚇到章長寧,更怕對方真的再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畢竟,這次對方只是躲了他一個月,就差點要去了他半條命。
章長敘不敢再賭了,他輸不起。
“好,我知道了,我現在就走!
“……”
“給爸媽打個電話吧,他們很擔心你。多吃點飯,別再瘦了。山里夜涼,你睡覺不老實,多蓋層被子別凍著。”
“……”
“我走了,不打擾你!
房門打開又合上。
屋內的空氣都隨著章長敘的離去而抽離,章長寧再也支撐不住地癱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臉頰。
“小七?”
丹珠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她一看見蜷縮在地上的小小身影,頓時心疼地擰住了眉頭。
福利院的隔音不算好。
剛才兩人的爭執聲,被隔壁房間里的她聽了個七七八八。
從章長寧回到福利院的那天起,丹珠就猜到他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什么,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小七,別坐地上,下雨了,地上涼!
“……阿嫲。”
章長寧露出那張被淚浸濕的臉,斷斷續續地說,“他是我二哥,我爸媽可盼著他結婚成家了,所以、所以我不能那樣!
“要是我任性亂來,他們會怪我,他們會傷心的!
“阿嫲知道,阿嫲都明白了!
畢竟是養了好幾年的孩子,丹珠哪里能不知道章長寧柔軟又敏感的內心?
這孩子,寧愿把什么痛苦都攬到自己身上,也堅決不敢做任何有可能對不起養父母的事。
“阿嫲!
章長寧看著已經被巨大雨勢糊住的窗戶,哽咽,“他沒帶雨傘,怎么回去?離得那么遠,淋雨感冒了怎么辦?”
丹珠問,“阿嫲給你找傘,你去找他好不好?肯定走不遠!
章長寧搖了搖頭。
他整顆心都浸在雨里,濕透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不能再和章長敘有任何接觸,也不能再給自己留任何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