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輕聲喚他:“小叔父。”
清冷的聲線沖淡了祠堂中的腐朽氣息。
也將趙琨從恐懼、沮喪之類的負面情緒的深淵之中拉回現實。
這間祠堂僅有的幾扇窗戶都被封死了,還懸掛著不透光的簾幔。一個人坐在黑暗中,趙琨的腦子里一直在播報各種驚悚事件,比如某個小孩在鄉下的祖屋里睡覺,被老鼠咬掉了兩根腳趾。某個受傷的小孩被關在柴房里,傷口上漸漸爬滿了螞蟻。還有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眼前就是這樣什么都看不清的濃稠的昏暗,完全密閉的……
要說害怕,他其實也不是很怕,畢竟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就算這世上真有鬼,大約也不會來找他。要說不怕,偏偏又控制不住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總感覺傷口一陣陣發癢,像是有蟲子在身上亂爬,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趙政伸手想將趙琨扶起來,趙琨毫無反應,他的手指特別冷,根本不是正常的溫度。指尖相觸的一剎那,冰得趙政顫了一下。
借著不太明亮的光線,趙政發現小叔父有點不對勁,從他進來開始,小叔父就沒發出過任何聲音,太安靜了,與整個世界都有一層微妙的隔閡。
為了防火,祠堂里禁止使用炭盆取暖。幾個宦官進進出出,送來熱水、羊毛毯、御寒的衣物……
趙政半蹲下來,對著趙琨的掌心哈了一口熱氣,替他搓了搓,掌中冰涼的手指漸漸恢復溫軟。
“叔父,你怕黑?”
這一瞬間,趙琨好像一粒浮塵,已經在虛空中游離許久,終于落到了實處。
秘密陡然被戳破,趙琨嘴硬道:“你才怕黑!”
他不是單純的怕黑,他更怕被關在密閉的空間里,無邊的黑暗中只有他一個活人。
趙政看穿了他的外強中干,緊挨著他坐下來,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話音剛落,吱呀一聲,祠堂的門又被兩名宦官關上,并且鎖住。
視野再次陷入一片深沉的幽暗,趙琨不裝了,抓著大侄子不放,說:“祠堂太冷了,咱們擠一擠,暖和!
趙政含糊地“嗯”了一聲,尾音下降,似乎在笑,光線太微弱,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寂靜了三秒鐘,趙琨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問:“政兒怎么也被關進祠堂了?”
趙政道:“早有眼線將祖母太后要罰你的消息告訴父王了,我才到章臺宮,父王已經在打聽祖母太后的心情怎么樣,準備來救你。我懷疑成蟜和熊柏根本就沒有對祖母太后說實話,那些宮人又畏懼他們,不敢多嘴。就把我看見的聽見的都告訴父王和祖母太后,父王暴怒,抄起一根靠在墻邊的竹竿子就打成蟜,把竹竿子都打斷了?上ё婺柑筇,油鹽不進,非說成蟜該罰,但是你頂撞她,也該罰,至少要關七天。父王還在勸,讓我先來瞧瞧叔父。祠堂陰冷,叔父又有傷在身,父王很是擔憂呢!
趙琨:這也不奇怪,華陽太后很忙的,她要盯著秦王子楚,要警惕呂不韋的小動作,還得監視著后宮、朝堂的一切風吹草動。培養情報人員不容易,總不至于專門派人跟著一群六至十二歲的孩童,所以小孩子之間的事,成蟜和熊柏說什么,華陽太后就聽什么,被蒙蔽了。成蟜又一向驕縱,一般人不敢指責他撒謊。
身邊有人陪著,就不像剛才那樣心慌,趙琨從懷里摸出裝著點心和五香肉脯的小盒子,打開來,“你朝食都沒吃幾口,餓壞了吧,一起吃點。”
趙政遲疑:“這么黑,看都看不見,怎么吃?”
趙琨挼了他的小腦袋瓜一把:“就這樣吃,難道還能吃到鼻子里去?”
于是叔侄倆摸黑吃東西,有時候碰巧摸到同一塊點心,就掰開來,一人一半。有時又嘻嘻哈哈地搶著吃,一片肉脯,趙琨先一步搶到了,趙政沒有搶到。趙琨得意地大笑三聲,將肉脯喂給趙政。
話說子楚說盡好話,終于讓華陽太后同意只讓趙琨在祠堂中反省一天。
其實子楚不相信趙琨能培育出畝產八百斤的小麥,從未聽說哪里有這樣高產的糧食作物。
不過,呂不韋說,沒見過不代表不存在。比如沒有去過南越的百姓,通常也不會相信世上有四季如春、冬天幾乎不下雪的地方。不如讓趙琨試一試,就算不成功,損失也非常小,可以忽略不計。缺人手,就用囚犯和戰俘頂上,耕牛和各種農具又用不了幾個錢,還能收獲一大批糧食。這筆買賣穩賺不賠,可以做。
還有治粟內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國糧食),自從看了趙琨獻給子楚的種田術,治粟內使隔三差五就要找趙琨探討關于糧食的生產、運輸、儲存等各種問題。
另外,子楚招攬的農家(諸子百家之一)人才都不服氣,懷疑趙琨在吹牛,想跟他比賽種田,一決高下。
大清早的,一堆人等著子楚把弟弟帶出來溜一溜。
所以撈弟弟這件事還挺急的。
子楚看了看天色,現在還是大晴天,但他的老寒腿又開始疼了,今天八成要下雨。他這腿,預測陰天下雨,可比奉常的屬官——通曉天文歷法的太史令預測的還準呢。
春雨果然如期而至,子楚捶著老寒腿發愁,春耕在即,祠堂那么冷,萬一把趙琨給凍病了,恐怕要耽誤大事。其他人不說,那些農家子弟就一定要跟趙琨同時開始種田,公平比試一番。
于是等到酉時,華陽太后剛睡下,子楚就立即派人打開祠堂的鎖,放趙琨出來。
他以為倆孩子必定又冷又餓,慘兮兮的,誰知道一推開祠堂的大門,一股子五香驢肉脯的味道迎面撲來,趙政和趙琨互相依偎著,睡得香甜。
子楚:“……”
可以,比他小時候強多了,他當年在祠堂罰跪,嚇得根本睡不著。
這時,小宦官前來通報,博士王綰求見。
想想成蟜和熊柏干的好事,此時此刻,子楚最怕見到的人就是王綰。不用問,王綰肯定是為甘羅來的。甘羅他爹甘超還在戰場上為大秦開疆拓土,子楚卻沒有照顧好人家的寶貝兒子。
幾乎同時,暗探傳回機密消息——東周君與六國諸侯合謀,要攻打秦國。因為秦國連著駕崩了兩個秦王,正是朝局動蕩、人心不安的時候,合縱伐秦的好時機。東周君和六國諸侯都在摩拳擦掌,盯著秦國的版圖,垂涎三尺。
子楚心累,擺手道:“就說寡人腿疾犯了,剛歇下!
隔了兩個時辰,王綰又來求見,再次被拒絕以后,第二天一早又來,子楚正在跟呂不韋商量事情,王綰固執地等在殿外,一直等到晌午時分,呂不韋走了,王綰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份趙氏祖訓,中氣十足地大聲朗讀,重點講長幼有序、孝悌忠信……每一句都是在打成蟜的耳光。
子孫不肖,搞得子楚也很沒有面子。
最后子楚扛不住了,請王綰進殿聊一聊。
王綰沒有提成蟜和熊柏霸凌同窗的事,一來王上已經知道了。二來秦國也有“未成年人保護法”,身高不足六尺(約1.4米),不承擔刑事責任。而且這年頭等級森嚴,秦法不提倡以下告上、以卑告尊。所以,從法律的層面上,王綰很難為自己的學生甘羅、趙琨討回公道。趙琨的傷勢,倒是可以大做文章。
王綰跟子楚聊了什么內容,趙琨不清楚。三天以后,大秦的權利的游戲就重新洗牌了。
先是趙琨莫名其妙地被潑了點雞血,抬上朝堂,百官看見他腿上染血的紗布,群情激奮,怒斥陽泉君熊宸教子無方,縱容熊柏打傷鎬池君趙琨,耽誤秦國的春耕事宜,罪不可恕。緊接著,一群老臣跳出來,支持呂不韋接任相邦(丞相)之位,相邦陽泉君熊宸猝不及防,灰溜溜地交出印信,離開權利中心。
緊接著,華陽太后退居后宮,子楚正式掌權。
然后子楚宣布——因為東周君和諸侯一起謀劃合縱伐秦,所以由呂不韋掛帥,帶領蒙驁、王龁等人攻打東周君。蒙驁是攻打魏國立下大功的新貴,王龁曾經是一代名將(戰神)白起的副將。打茍延殘喘的東周國其實用不了這么多軍隊,這么豪華的陣容,關鍵是還要順道攻打韓國。
戰爭越來越近了,秦國這架戰爭機器高速運轉。比如秦王和齊王簽訂了和平友好條約,宣布兩國成為友邦,互利互惠。各地的縣令紛紛下鄉,鼓勵百姓多多開荒種地,增加糧食儲備。以郡為單位,展開人口普查,征發徭役,組織青少年參加軍事訓練……
整個咸陽都像一根繃緊的弦。
趙琨人麻了,他娘親萱姬似乎是個韓國間諜,竟然試圖哄騙他傳遞密信。
這事兒相當于一顆不定時的炸彈。
趙琨手持裝著密信的香囊,十分惆悵:人在秦國,昨天剛看過秦律。其他國家的間諜、密探一旦被發現,大罪腰斬,小罪砍頭。請問該怎么自救?在線等,挺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