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歷帝故作沉思了一會兒,然后道:“賀卿,你說的朕知道了,朕答應(yīng)你就是了。”
王庭陽剛?cè)胧藭r就被派到偏遠的溪川府的某個縣去做縣令,賀宴舟之所以想辦法要把他調(diào)回京里來,全是因為他去年寫的那篇《論地主與糧產(chǎn)的關(guān)系》一文,此文深刻地剖析了底層農(nóng)民被剝削的根本原因,以及提出了如何讓糧產(chǎn)最大化、所有百姓吃飽飯的具體措施。
賀宴舟要想為百姓做點實事,從朝堂上、從皇上這兒,實在是摳不出任何東西來,他只能盡他所能的把對百姓真正有用的人抬上來。
事已至此,以景歷帝為首的三足鼎立的局面仍未有任何變化,三人各揣心思,而朱遇清也終于松了口氣,心里又是一陣竊喜,就知道他賀宴舟還不敢動他。
賀宴舟始終端心正氣,他從來也不屑于跟朱遇清斗,他盡力站在這個位置上,全心全意只為百姓。
秦相宜今日下值時看到的賀宴舟,便是一個披著一身微光、意氣風(fēng)發(fā)、敢與驕陽爭光的少年郎。
他穿著緋紅色的官袍,眉眼霽明,在深深重重的華麗宮廷里獨守著自身的清白和溫善,秦相宜覺得,他真真是稱得上一句“郎艷獨絕”。
他目光溫和地看著她,等著她走到他身邊去一起同行,那樣的神采,她覺得自己一輩子也不敢忘了。
秦相宜垂下眸,心底泛起了一陣酥酥麻麻又令人不太舒心的感覺,她又將手抬起來,虛虛扶在胸口處。
她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有點羨慕鈴兒了。
“賀大人今日心情很好。”
她沒有看他,雙手抱于腹前,直視著地面行走。
賀宴舟唇角掛著淺笑,他垂眸看向她時小心又靦腆,又像是一種邀功。
“姑姑,我今日做了件好事,但是尚且還未看到成效,我不敢邀功,但我希望之后真的會好起來。”
他的語氣是有起伏的,從一開始的雀躍,到中途的不確定,再到最后的滿心期盼。
秦相宜淺淺呼吸著,她不知道該怎么樣去形容賀宴舟的美好,常羨人間琢玉郎,她一顆心快要為他蹦出來了。
她只能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她必須用盡全力來維持內(nèi)心的安定,她不能有任何的失態(tài)。
“賀宴舟。”
賀宴舟止住了話頭,怔怔側(cè)頭看她,她頭的高度正好在他的肩膀上一點,秦相宜在女子里也算很高的。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賀宴舟突然也說不出話來了,她的聲音柔婉悠長,而他心里有些慌亂。
“姑姑,怎么了?是不是我話太多了,抱歉啊,我該事成之后再來跟你說的。”
一件尚未辦成的事情,賀宴舟覺得,自己確實有些興奮得太早了。
可他一看見她,迫不及待地就想說出來,若是她能夸他一句,他心里必會十分滿足。
秦相宜抿了抿嘴,說道:“不,你很好,你真的做得很好,我喜歡聽你說這些,并且真心為你高興,只是……”
“只是什么?”賀宴舟問得急切又慌張。
秦相宜道:“只是我身為女子,也萬分心痛那些受苦的百姓,卻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若你之后有需要幫忙的,盡管跟我說。”
她說最后一句話時,直視著他的眉眼,說得萬分真誠。
她不能不給予他肯定,更不能潑他冷水。
盡管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心跳如雷,甚至,她覺得自己不該再跟他相處下去了。
她真的不算個什么好人,她好像沒有哪里對得起賀宴舟過。
但比起就此冷漠地跟他斬斷這一段宮道同行的關(guān)系,將他一顆熾熱的心澆得冰透,她還是,繼續(xù)做他的姑姑吧,承受他的奉承和搖尾。
盡管她良心不安,尤其是在她真正地心動過一次過后。
她不是什么十多歲的少女,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那一陣心如擂鼓是因何而起,她騙不過自己,她為她今年已滿二十六歲的自己而感到羞慚。
賀宴舟深吸了一口氣,她看到他臉上綻開了笑容,也暗自深吸了一口氣,那一霎那真是,昆山玉碎,燦若朝光。
秦相宜收斂了眉目,又變成了那張端肅清冷的觀音像,當(dāng)她面無表情的時候,賀宴舟便是再如何謹(jǐn)敬也不為過。
他卻從不會覺得她是不愛搭理他了,他只會覺得,她本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立于天地之外,不染一絲塵埃的人。
后來他們按照上一次的路線回了將軍府,而秦相宜同樣在距離將軍府大門還有一段距離的位置停下了。
還端坐在轎子里的她說:“賀大人,還是請你先行一步。”
賀宴舟打馬到她轎窗前,堅持要等她撩開簾子說一句話,至少要看她一眼。
秦相宜伸手將轎簾挑開一條縫,正好露出半張臉,她抬眸看他。
賀宴舟朝她點了點頭后,這才離開。
他今日也不多話了,一切聽她的就好。
秦相宜目送他打馬離去的背影,心緒復(fù)雜。
千松伸手將她扶下轎子:“姑娘。”
千松有一些欲言又止的話,說不出來。
姑娘做事,一定會顧著體面,應(yīng)對賀公子,必有分寸。
但是,千松心里卻想:“姑娘,賀公子未必不會為你失態(tài),有沒有可能,選另一條路走呢。”
回到將軍府,秦相宜總覺得有什么異樣的感覺,這座府邸的氣味,不好。
果然,她在春芳堂看到了一個極不想看到的人。
而她的所有家人都在陪著他,朝他熱絡(luò)地笑著。
“裴清寂,你到我家來做什么?”
春芳堂里緊挨著老夫人坐著的灰衫布衣男子緩緩轉(zhuǎn)過頭,站起身,他形容清瘦,自與她和離以后,便更清瘦了。
“相宜,你回來了。”
江老夫人將秦相宜拉到跟前,一臉的責(zé)怪:“你這孩子,清寂來家里是好意,你怎么這么說話呢。”
秦相宜目光死死盯著裴清寂,而她所有的精力在使勁控制自己發(fā)顫的指尖,她費心營造出的一副不染塵埃的清貴樣子岌岌可危,偏生戚氏這時候拉著她的手將她按到了緊挨著裴清寂的座位上。
江老夫人道:“清寂是來給我祝壽的,說起來,這事還得怪你嫂嫂,發(fā)請?zhí)臅r候怎么沒往裴家發(fā)呢。”
戚氏一臉賠著笑道:“怪我怪我,要不說妹夫是真孝順呢,滿心惦記著您老人家,雖說沒收到請?zhí)@不是還提前來給您祝壽來了。”
裴清寂臉上一直掛著一絲淺笑,溫和的眼一直看著秦相宜,活脫脫一個深情公子。
秦相宜一顆心直直墜入了冰窖里,她只能將自己的所有精力用在冰封自己上,就這么待著,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無知無覺的,最好。
江老夫人看著裴清寂,是越看越滿意,又是越看越可惜。
“你是個好孩子,怪我沒教養(yǎng)好女兒,相宜她實在是太任性了。”
尋常人家,哪有一言不合就鬧著要和離的。
在這一點上,江老夫人對女兒始終有些不滿。
裴清寂溫柔道:“之前的事情也有我做得不對的地方,老夫人也不必這么說,若是,若是相宜愿意原諒我的話……”
“原諒,肯定原諒!”還不待裴清寂把話說完,江老夫人就這么接道。
若是可以,江老夫人愿意立刻操持婚事,再把秦相宜嫁回去。
而裴清寂這時對上了秦相宜的眼眸,一個是柔情似水,一個卻是冷如寒冰,這是她的警告。
裴清寂似乎對她的警告有恃無恐,在這場博弈中,她從來也沒有選擇。
但是她比他多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
裴清寂道:“老夫人,相宜不愿意原諒我之前的事情,還是算了吧,晚輩今日來給您祝個壽,待您正式辦壽宴的那天,晚輩就不來了。”
江老夫人伸出手似乎是想把他抓住:“別,別呀,你來就是了,本就是自家人。”
裴清寂拒絕得干脆,在他走后,倒是讓江老夫人將一廂怨氣全怪到了秦相宜身上。
“你說說你,人家既然上門來了,必然是對你還抱著心思的,你還那么僵著做什么,人家也愿意道歉,你順著坡也就下來了,回去還好好做你的皇商夫人不好嗎?”
戚氏也開始跟著上說下教起來:“你不跟著他回去,難不成要在家里做一輩子的老姑娘?你還當(dāng)自己是將軍府里的千金貴女呢,除了他,還有誰看得上你了。”
好像在秦相宜所能選擇的范圍里,裴清寂已經(jīng)是頂尖尖上的人了。
尤其是那句“你現(xiàn)在這副不干不凈的身子,也唯有裴姑爺不會嫌棄你了。”
丈夫當(dāng)然還是原配的好,一個女人不能侍奉兩個夫君。
秦家人現(xiàn)在熱衷于將秦相宜與裴清寂又撮合在一起,尤其是在裴清寂來了一趟秦府漏了一些似有若無的口風(fēng)之后。
秦相宜始終不聲不響,似乎已經(jīng)屏蔽了外界所有的聲響,母親和嫂嫂一來一回的話語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她怕自己再這么待下去,連片刻體面也維持不住了。
她從座椅上站起身,直直往外走去。
江老夫人和戚氏看著她連連慪氣。
“婆母,你說她這,我們都是為了她好,她反倒還不領(lǐng)情了,媳婦可有哪句話說錯了?”
江老夫人搖了搖頭,戚氏說的話糙理不糙,雖說是有點難聽了,江老夫人也有些不情愿她這么說自己女兒,但是她的目的也是要秦相宜盡快嫁回去,話難聽就難聽點,只要管用就行,等相宜做回了她名正言順的皇商夫人,自不會有人敢這么說她了。
秦相宜從將軍府后堂走到前院,恰好在一個無人的游廊上,裴清寂堵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