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值房有茶水有臥榻,到了用膳時辰,會有人準時送來飯食,一日三餐從不重樣,除了不能出這道屋門,謝瑯這個“嫌犯”可謂得到了優待。
地點就
這個地方,謝瑯再熟悉不過,上一世謝氏闔族下獄,作為北境軍少統帥,他幾乎每日
這一世不同的是,他是走著進來的。身上穿的不是囚服,而是蟒服。
即使是晴日,大堂里也陰森森的。
謝瑯立
兩側站著錦衣衛,大堂中間空地上則放著把雕花圈椅,
堂上一溜兒坐著四名官員,正中間是司禮監大珰劉公公,其次是大理寺卿趙雍,另外兩名品階較低,陪坐下首。
謝瑯進去,徑直
劉公公今日也穿了蟒服,昭示著大珰身份。他當先開口“還請世子說一說那日與逆犯姚松會面的具體情況吧。”
謝瑯展平衣袍“那日引我去見逆犯的,是司禮監大監王貴,我與嫌犯見面時,戶部官員張同光一直站
劉公公露出遺憾的表情。
“世子還不知道吧,王貴畏罪潛逃,北鎮撫已下令通緝,張同光也與姚松一樣暴斃家中。若是這兩人還
“當值的錦衣衛亦可證明。”
“那幾人都是王貴心腹,和王貴一樣不知所蹤了。”
謝瑯忽笑了聲,看著劉公公問“他們都跑了,姚氏清查出的那些產業可還
劉公公道“世子放心,那些產業已經悉數納入戶部銀庫,補充前線軍餉。只是那批軍甲數目不菲,且是兵部傾全力鍛造,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后果不堪設想。世子還是要好好想想,姚松有沒有對世子提起過軍甲的下落。”
“沒有。”
謝瑯幾乎是冷淡吐出這兩字。
劉公公道“姚松既已對世子吐出其他產業,沒必要只
趙雍立刻清了下嗓子,肅著面問“三月十六日那晚,世子
謝瑯一笑。
“怎么大淵還規定出恭的時間么”
趙雍被嗆得臉色有些難看,道“這自然沒有規定。然而據本官所知,二十四樓包廂是配著恭廁的,就
謝瑯一哂。
“本世子
不喜用包廂里的恭廁,有問題么趙大人如此清楚包廂里的恭廁布局,怎么,也是常客”
趙雍嘴角的須抖了下,強自鎮定問“有二十四樓伙計親眼看見世子
“你也說了是暗巷,既是沒有燈火的暗巷,他是如何看清殺人者是誰,被殺者是誰的。莫非長了對火眼金睛不成”
“你”
趙雍身為大理寺卿,何曾被人如此當面奚落過,登時氣得站了起來,被劉公公眼風一掃,才又緩緩坐了下去,道“謝世子,本官按規矩問案,請你好好說話”
“哦”
謝瑯反問“趙大人倒是說說,我哪句話沒有好好說了”
趙雍面色陣青陣白,胸口起伏片刻,用力一拍驚堂木,吩咐帶人證。
一名五短身材的伙計被帶了上來,趙雍道“王二,你且看看,這堂上可有那夜你看到的行兇之人”
王二瑟縮看了眼謝瑯所
謝瑯認出這是昔日出入二十四樓時經常入包廂里侍奉的一名伙計,因為手腳利索會說討巧的話,還得過姚松不少賞錢,笑道“原來是你。”
對方雖是笑著,氣勢卻凌厲迫人。
王二道“世子恕罪,小人也只是將所見所聞如實說出而已,那夜
謝瑯還是笑吟吟的。
“好,那我問你,那后巷墻上有人喝醉酒用姑娘家描眉用的金粉畫了一幅圖,是牧牛圖還是牧馬圖”
王二一愣,道“好像是牧牛圖。”
謝瑯大笑。
王二改口“小人記錯了,是牧馬圖。”
謝瑯看著他“再想想。”
“小人確定,是牧馬圖”
謝瑯再度大笑。
道“那后巷墻上,根本沒有圖,只是用金粉題了一首詩,你身為二十四樓伙計,連后巷刷了金粉的墻都看不清楚,也敢說自己看清了人”
王二嚇得不敢再說話。
趙雍面色難看至極,道“謝世子,訊問證人,是本官的職責,你這樣一味恐嚇,證人如何敢說實話。劉公公,本官請求暫緩審問”
就這樣,簡單過完一輪堂后,謝瑯重新被帶回值房。
更鼓聲自外傳來,謝瑯判斷出,已經是二更時分。
與鼓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夜梟的尖銳鳴叫,和翅膀掠過樹枝的撲棱聲。
夜梟以腐肉為食,膽子大得很,有時還會落到值房的窗沿上,扯著嘔啞難聽的嗓子,叫上幾聲。
一晃眼,整整三日已經過去。
第一日是最為熱鬧的,北鎮撫和大理寺的人輪番來問了姚松案與劉喜貴案的情
況,之后兩日,這間值房便再無人光顧。
若不是能感知到天羅地網一般潛
夜色漸深,值房里只亮著盞光芒微弱的油燈,謝瑯坐
“急匆匆的往何處去”
外面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和說話聲。
“去宮里。陛下舊疾
腳步聲轉瞬即逝。
人聲也迅速沒入黑暗中。
謝瑯垂目聽著,“千秋殿”三字落入耳中,腦海中忽然猶如吉光片羽閃過一般,帶起一道雷霆般的轟鳴。
恰此時,緊閉了一日的值房門從外打開,一道人影緩緩走了進來。
“蘇大人,請。”
引路的錦衣衛同來人道。
蘇文卿進了值房。
值房門復關上,隔絕了外面一切聲息。
值房里燈火微弱,謝瑯抬眼,首先看到了蘇文卿胸前繡的錦雞圖案。
謝瑯問“你怎么來了”
蘇文卿立于滿室燈火的正中心,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道“我來救世子。”
謝瑯無聲一笑。
不由想起上一世,他手骨腳骨腿骨截斷,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般戴著鐐銬,趴伏
那人跌跌撞撞,歷千辛萬苦,用一副清瘦羸弱的筋骨將他背出昭獄,甚至用不惜用自己的血喂食他,給他續命。讓他猶若死灰的心,于夾縫中燃起一線久違的依賴和生機。沒錯,
當他們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時,當那濃稠的血液進入他口腔中時,當他無意間觸到他臂上膝上青腫痕跡時,他暗暗
漫長的昏迷,再睜眼之時,他才知道,那人竟是蘇文卿。
蘇文卿伏
連血都流不出。
親友皆死我獨生,那是他第一次體味到,什么叫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可蘇文卿斷了自己的錦繡前程,豁出命將他從昭獄救了出來,為了二叔,為了謝氏滿門血仇,為了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大恩,他都不能死。
那時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報仇和報恩。
到后來兵圍上京,攻破上京城門,屠京中世家大族,終于如愿以償,給蘇文卿以宰相尊榮,他知道,他雖還活著,靈魂卻已經死去了。
此后記憶雖失,他也能猜到,即使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失去了唯一信念支撐,他也多半只是個殘暴的殺人機器與麻木的傀儡。
重活一世,舊事重演,卻是物是人非。
謝瑯看了眼那于燈火下閃耀著炫目光澤的錦雞補服,淡淡道“不必了。”
“你如今位列七卿,前途正好,你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再予你宰相位。”
蘇文卿隱
“世子不肯接受我的幫助,難道是打算
“就如世子寧愿向熊暉低頭,也不愿意向我尋求幫助。”
“了此殘生”
謝瑯咀嚼了下這個詞,忽然間明白了什么,道“看來,你不是來救我,是來當說客的。”
“是給陛下當說客,還是給韓蒔芳”
兩人無聲對視片刻。
蘇文卿道“看來,世子已經知道了。”
謝瑯諷刺一笑“這間值房,位置偏僻,平日根本無人經過,可偏偏方才有人
“上一世,千秋殿走水,被一場大火焚,陛下生母蘭慧太妃的靈位也焚于火中,這一世,千秋殿卻沒有走水,還是因為陛下的緣故被
否則,錦衣衛昭獄出了名的防守森嚴,那根金簪,如何能越過錦衣衛重重耳目,到了姚松手里
否則,王貴是司禮監大珰,那夜
世家再手眼通天,當真能打破北鎮撫這道天子親手筑起的堅固機器么若如此,過去數年,世家便不會對錦衣衛三字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世家,還有誰有這等手眼通天的本事。答案只有一個。
謝瑯靠
蘇文卿臉色晦暗不明。
“世子既已猜到,何必再問文卿。”
“不。”
謝瑯搖頭。
“我其實有很多事都還沒想明白。譬如,以你和謝氏的關系,韓蒔芳與陛下緣何會對你這般信任,譬如,殿試之前,你分明已經出入衛府,取得衛憫信任,為何還要
蘇文卿拳捏得更緊。
“世子既然已經知道,為何一直等到現
。”
“你想知道”
謝瑯抬眼,一字一字,清晰道“你出身寒門,是人人稱贊仰慕的寒門才子,用這樣的方式摘得狀元,讓我覺得不齒,惡心。”
“不齒,惡心。”
這不知激起了蘇文卿什么回憶。
蘇文卿也突然大笑一聲,目中露出鮮少
“世子覺得不齒,可如今,世子為階下囚,我為兵部尚書,世子想要保住性命,只能求我。甚至之后謝氏全族,都要仰我鼻息而活。”
“世子嫌我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那世子出身寒門,對一個衛氏嫡孫情根深種,愛而不得,難道不為自己感到不齒么”
“可笑我的不擇手段尚有回報,世子的一片癡心卻只能錯付,世子身陷囹圄,人家卻日日同雍王宴飲,好不快活,雍王甚至指使麾下朝臣趁機落井下石。世子不為自己感到可悲么”
蘇文卿沒能繼續說。
因一只手,扼
蘇文卿毫無畏懼,反而笑著問“上輩子世子可是欠我一條命,敢殺了我么”
謝瑯盯著那張臉,手掌慢慢緊,看著蘇文卿面孔一點點扭曲青紫,還是了手,道“滾。”
蘇文卿捂著脖子,嗆咳了一陣。
外面錦衣衛聽聞動靜,立刻闖了進來。見蘇文卿模樣,俱驚道“蘇大人”
“我無事。”
蘇文卿擺手,讓他們退下。
待氣息平復,再度走到謝瑯面前,笑道“世子放心,上輩子,我會救你,這輩子,我仍會救你。”
“陛下所畏懼的,只是世子武力,我會請求陛下,將世子廢去武功,永遠囚禁
“以后,我也會經常來探望世子,與世子好好回憶上一世的事。”
“世子不是要報答我的恩情么,就用這種方式報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