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關山,星垂平野。
一彎冷月如鉤,懸
正如滿目瘡痍的青州城,
謝瑯一身冷甲,腰懸長刀,立
西北方向,兩山夾著一條蜿蜒官道,官道以西,隱約可見一座蟄伏于夜色中的巍峨雄關。
關名落雁,意為雄關崔巍,連大雁也難以越過。
雄關之后,坐落著十三城,便是西京十三城。
孟堯穿著厚重的棉袍登上城門樓,因久
謝瑯冷峻眉眼依舊望著西北方向,道“你熟悉西北情況,依你看,一鼓作氣拿下西京的希望有多大”
孟堯亦將目光落到那座巍峨雄關上,沉吟須臾,說“世子要聽實話么”
“自然。”
“那
孟堯轉過臉,道“四個字,難上加難。”
謝瑯似乎并不意外他如此回答,平靜問“理由。”
孟堯“其實理由,世子心里,恐怕比
“第一難,便來自于那座落雁關,詩中有言,長風萬里送秋雁,可這落雁關,卻是連長風都吹不進去。西京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出了名的易守難攻,所倚仗的便是落雁關之險。背靠落雁關,狄人可以窺伺青州一舉一動,我們對狄人的情況卻是一無所知。這樣的情況下與狄人作戰,本就吃虧。且以狄人豺狼貪婪之性,也不會甘心把西京這塊到嘴的肥肉吐出來,世子一旦決定復西京,狄人定然會拿出比攻打青州更猛烈千倍萬倍的決心與氣勢與世子對抗。”
“至于第二難,則來自于上京。”
孟堯放低了聲音。
“眼下青州已經復,大淵西面門戶勉強保住,上京也解除了危險,朝廷未必會再支持世子繼續攻打西京。”
“而青州城中存糧,最多可支撐半月,光是喂養數萬大軍和因戰亂流離失所的百姓,已是捉襟見肘,世子若要繼續攻打西京,必須要有充足糧草支撐才可。這需要鳳閣與戶部的鼎力支持,可各方邊境都
日復,根本沒有區別。甚至對于上京那些耽于享樂的世家大族來說11,只要不破壞現有的穩定,西京十三城便是永遠不回,也無傷大雅。”
“這種情況下,朝廷肯支持世子繼續復西京的概率微乎其微。”
“六年前,
“自然,這也是
謝瑯卻笑了笑。
“你說得很好。只是,我想聽一聽,孟主事你自己的意見。”
孟堯愣了下“我自己”
“沒錯,你自己的意見。”
孟堯將手放
“若是有朝一日,十三城城墻上能夠重新豎起大淵的軍旗,
“我只是怕,這一日,永遠不會到來,我連舍棄血肉的資格也沒有。”
長風浩浩掠過。
謝瑯再度把視線投注到對面猶如猛獸盤踞的那道關隘上,半晌,道“不試試,怎么知道。”
二人一道回到中軍帳中。
帳中已坐滿人,左側皆是武將,右側則坐著幾名文官,分別是現任青州知州夏柏陽,青州轄下西昌縣縣令甘寧和一些府衙司吏。見謝瑯進來,眾人第一時間放下酒盞,起身行禮。
“世子去了何處,倒教咱們好找。”
知州夏柏陽先笑著開口。
此次被霍烈攻陷的三座城池里,西昌便
救命之恩,二人自然感恩戴德,作戰期間,夏柏陽主動將府衙讓出,給謝瑯做臨時帥府,一應軍政大事,悉數聽從謝瑯安排。
“讓諸位久等,我先自罰一杯。”
謝瑯自斟了一盞酒,一飲而。
接著又單敬了夏柏陽一杯,道“我替諸將士謝夏知州款待。”
夏柏陽忙起身,雙手握盞正色道“世子莫要如此說
,應該夏某替青州的百姓好好謝世子才對,若非世子及時帶兵馳援,夏某頸上這顆腦袋,早不知落到何處,青州城怕也早落入狄人之首。夏某該謝世子,救了青州,救了青州百姓。”
夏柏陽如此說,一是的確感激謝瑯大恩,二也是向謝瑯表明忠心。
如今青州守兵和守將皆已歸于謝瑯麾下,謝瑯又上書請求繼續往西推進戰事,顯然短時間內不可能離開青州,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位世子雖是以罪臣名義出征,可立下這等不世之功,根本不可能再以罪臣身份回朝。而眼下除了北郡、滇南、江左三道重要軍事防線,放眼整個大淵,也沒有第四人再擁有數萬之眾的部眾。
某種意義上來說,謝瑯及其麾下兵馬,已經成為大淵不可忽視的一股軍事力量,便是朝廷也得忌憚幾分。
大淵文官地位原本高于武官。若是放
兩人飲過,謝瑯又倒了一盞酒,遞給坐
“甘縣令,我們也喝一杯。”
“豈敢勞煩世子。”
甘寧忙也起身,恭敬接過酒。
酒宴結束,夏柏陽和甘寧一道回青州府衙。
因把后院讓給了謝瑯住,夏柏陽如今住
二人一為知州一為縣令,官職雖然差了很多,但卻是多年好友,甘寧脾氣耿直一些,同夏柏陽道“就算那位世子對青州城有大恩,你又是讓出自己的府衙,又是獻出珍
夏柏陽嘆道“你是不明白我的心情。想你我二人同年參加科考,因為不是士族出身,被打
甘寧便問“你覺得,青州百姓的出路
夏柏陽道“我不敢確定,但至少我敢確定,一個遇戰能奮勇
。”
看甘寧不說話,夏柏陽問“怎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甘寧捻須搖頭“我倒是不懷疑這位世子的人品,我只是擔心,復西京之事,怕不會那么順利,屆時你我夾
夏柏陽素來心寬,倒是大剌剌一擺手。
“車到山前必有路,眼下狄人元氣大傷,正是復西京的絕佳良機,說不準朝廷也有此念頭呢。若真能將西京十三城回,對大淵來說,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我現下別無所求,只盼青州快安定下來。”
“但愿能如你所愿吧。”
甘寧由衷道。
一石激起千層浪。
謝瑯一封請戰書,再度
西京二字,可謂大淵之殤,又因西京十三城的淪陷牽涉到十年前那樁震驚朝野的舊案,謝瑯這封請戰書,不偏不倚,正戳到了大淵朝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上。
文極殿燈火通明,鳳閣罕見召開了已經許多年未曾舉行的大議事會,除了兩位主事閣老和七卿尚書長官,各部重要主事官員皆
顧凌洲與韓蒔芳分坐上首,下首左側坐著六部尚書和楊清,下首右側坐著各部其他官員。
“本官絕不同意”
戶部尚書劉茂第一個起身
“而且,若此時復西京,激怒了狄人,狄人卷土重來,恐怕還會再次危害青州,豈非得不償失。”
“自然,還有最要提防的一點,逆臣領兵出征,戴罪立功,明明已經復青州,該班師回朝,為何滯留
劉茂的話引起很多官員的附議聲,尤其是世家和裴氏一派官員。
劉茂朝上首一拱手,直接道“下官以為,不僅不能同意逆臣所請,還應立刻將逆臣召回上京,好好審一審其狼子野心,免得養虎為患。”
“戶部的難處,本輔與顧閣老都清楚。”
韓蒔芳開口,環視一圈,問“其他人的意見呢”
眾人注目中,蘇文卿自坐席上站起,道“下官同意劉尚書所言。”
這話一出,
不少官員都露出吃驚之色。
蘇文卿與謝氏關系匪淺,
蘇文卿亦朝上首輕施一禮。
道“下官以為,復西京之事,宜慎之又慎,不可操之過急。”
理由呢。▏”
這回是顧凌洲開口問。
蘇文卿恭謹答“一則,西京占據天險優勢,想從正面攻破落雁關,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事。如果強攻,勢必要付出慘重代價,且最終未必能夠功成。如果不從正面強攻,只能繞行,可西京四面環山,狄人占據西京這些年,布置重兵,設置重重關卡,還將西京舊日的烽火臺利用了起來,想要
“再者,想要將西京十三城全部回,只靠數萬兵馬,恐怕遠遠不夠,至少應該等到北境與南境戰事結束,國庫充盈之際,合舉國之力而為。”
“不過,這
顧凌洲“你心中的上策為何”
蘇文卿道“與其付出慘重兵力強攻,不如繼續施以懷柔之策,從內部分化。狄人內部亦有主戰與主和兩派,如今新王出爾反爾,是受了以霍烈為首的主戰派挑撥,若能設法扶植主和一派,一點點弱化瓦解狄人軍隊戰斗力,自可以最小的代價將西京十三城回。”
不少官員都頻頻點頭。
一道聲音卻道“蘇大人所言法子,的確足夠穩妥,只是這樣的穩妥之法,非數十年功夫不能實現。屆時,西京十三城興許能重回大淵,西京數萬百姓,只能寄望他們的兒輩、甚至孫輩,回到故土,為他們上一柱香,建一座墳塋了。”
這聲音清潤如玉。
一時,所有視線都匯集到那一身緋色,端然而坐的少年御史身上。
氣氛一時變得微妙。
這是頭一回,二人因為同一問題,針鋒相對起來。
且二人如今一個被顧凌洲為了弟子,一個是深受韓蒔芳信任,這般當庭相對起來,怎能不惹人注目。
蘇文卿神色不變,甚至還微微笑了下,回作揖的手,看向衛瑾瑜“怎么,對于復西京之事,衛御史有不同看法”
“看法不敢當。”
“只是逆風執炬,尚有燒手之患,下官有些好奇,按照蘇尚書的說法,是否暗夜起風,為了穩妥起見,便是掉進坑里,也不能執炬前行”
衛瑾瑜側目,二人目光隔空對上。
蘇文卿目光輕輕一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