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清幽,裝飾有一組紫藤通景畫,鋪滿天頂,延伸梁柱。
長條古樸書案上擺置紙墨筆硯,夜妄卿提筆寫字,歲菱凜正襟危坐,認真翻看書頁。
片刻后,書本合上,她站了起來,“好,太好!宗規里面果然是有大智慧的。”
她眼含熱淚,“師尊,我都想明白了,以前是我冥頑不靈,不服管訓,徹頭徹尾的錯誤。”
擺置書本,推進椅子,歲菱凜自然走到門口,“師尊,若沒有其他事,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筆搭在硯臺上,夜妄卿低頭,檢視紙面墨跡干透與否,隨即他走向書架邊,視線尋找某本古籍,“看完了?”
歲菱凜重音:“嗯。”
夜妄卿抽出一本書,“第八章第六條你是怎么理解的?”
歲菱凜“啊?”了一聲,扯了扯嘴角,“第……第八章……六條?”
空氣凝固一瞬,靜得只剩下書頁翻動聲音,夜妄卿輕抬眼眸,面露疑惑,卻也不催促,耐心等她回答。
對視三秒,歲菱凜老老實實坐了回來。
黃昏光影一點點褪去,綺麗色彩透過窗欞落在書案。
烈紅變為焦紅再到暗紅,到最后桌上的靈燭燃火,代替自然光線照亮一方。
歲菱凜枕著胳膊,書頁快速翻動,風吹拂額前發絲。
也不知道慕容會等到什么時候,渾身受傷的小瘸子,不至于傻得真就不見不散吧。
她長吁短嘆,心里愧疚,突然,察覺一道視線落在臉上,抬眼一看,只見夜妄卿懶懶支著臉頰,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歲菱凜支起胳膊,趕緊坐直,書頁翻得嘩啦啦響,口中不斷喃喃:“宗規太有意思了,字字珠璣,用詞深刻,舉一反三,文采斐然……”
燭光晃蕩一下,墻上兩人影子搖曳,房間回蕩她磕磕絆絆的自言自語。
歲菱凜悄悄抬眼,師尊仍一聲不吭地看著她,沒有絲毫要掩飾的意思。
她緊張問道:“師尊,你盯著我做什么。”
夜妄卿勾唇:“那小徒弟又一直盯著外面做什么?”
“……”
“只許你盯著外面,不能我盯著你?”
歲菱凜一噎,“那不一樣……”
夜妄卿:“哪里不一樣?”
“我是看書看累了,看看風景換換心情。”被過分漂亮的人一直盯著,歲菱凜生出莫名的心理壓力。她豎起書擋住臉,“再說了,外面好看啊,我又不好看。”
宗規書本向后傾斜,白皙指節稍稍用力,便把遮擋臉的書籍挪開,歲菱凜被迫對視上夜妄卿戲謔眼神。
“我小徒弟長得好看,多看幾眼怎么了?”
“……”
“再說了。”夜妄卿笑,“不看緊一點,什么時候被別人拐跑了,我都不知道。”
“……”
歲菱凜下意識想躲起來,可書握在夜妄卿掌心里,無論如何都不讓她藏,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歲菱凜硬生生被搞得耳根發紅,“師尊你好過分。”
“是嗎?”夜妄卿不以為意。
歲菱凜深呼吸,拍開他拿書的手,“師尊,是一定要看嗎?”
她破罐破摔道:“兩百金一眼,師尊你要給我兩千金。”
他道:“小徒弟心挺狠。”
“對,就是這個價。”
歲菱凜用力把書貼回臉上,就露出一雙水靈靈大眼睛,“師尊你么給,要么”就別看了。
他輕笑一聲,“上次說好的罰抄,寫完了?”
歲菱凜:“……”
他若有所思,“我記得是兩千遍?”
歲菱凜:“……”
“一碼歸一碼。”她理直氣壯,“師尊,看都看了,別耍賴——”
夜妄卿遞來一個黑長木匣,歲菱凜狐疑著接過,沉重的蓋子打開后,第一眼就讓她大為震撼,險些被亮瞎眼,里面赫然是一排排沉甸甸的金子。
“夠了么。”
“……”
橫豎緊湊的六排六列,歲菱凜比劃黑長木匣的高度,有她胳膊那么長,頓時被金錢的力量狠狠震撼住,半天才擠出一句,“師尊,你給多了。”
夜妄卿:“沒給多,差不多是這個價。”
歲菱凜:?
他慢條斯理道:“要看一晚上,說不定小徒弟還收少了。”
歲菱凜:“……”
月上枝頭,距離約定時間過去許久,歲菱凜也死了溜出去的心,她開始看宗規,看兩頁就犯困,犯困又不能睡,只能強打起精神,摸摸硯臺,看看窗欞,擦擦桌子,觀賞一下通景畫,拉伸一下身體,做一套完整的雛鷹起飛。
總之干什么都行,宗規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她逐漸也摸出一個規律,師尊好像也不是特別在意她讀不讀宗規,不然也不會在她把一列祥云金絲裝飾擺成“六”形狀的時候,只淡淡掃一眼,雖然對她的審美頗有微詞,但也什么都沒說,隨她折騰。
他只是不想讓她今晚離開這里。
結合他安全感負值的事,一下子,歲菱凜大徹大悟。
夜妄卿正專心清點十二兇險秘境里摘出的古符文,這東西繁瑣費心,不集中精力辨析很容易理解錯意思。突然,自娛自樂的小徒弟坐到他身邊來,臉枕在胳膊上,自下而上地盯著他看。
夜妄卿低垂眼睫:“怎么了?”
歲菱凜小聲:“師尊你是不是不開心啊。”
“嗯?”
“其實是長夜漫漫,師尊想要我陪你吧?”
若這么說能斷了她出去的念頭,也挺好的,夜妄卿懶懶應了一聲。
歲菱凜追問道:“為什么啊,發生什么事了?”
“多陪陪為師不好么。”夜妄卿笑一下,提筆沾墨,“以后恐怕也沒那么多時間了。”
歲菱凜眨了眨眼,“啊?”
這話聽起來像是瀕死之人的自嘲,歲菱凜問:“為什么會沒有時間?”
提筆的手一緊,夜妄卿不易察覺地僵硬一瞬,這才發現自己無意中說了句什么話。
但很快,這份不自然被他輕松掩蓋,“以后總要出宗門歷練,你和青岫都不走了?”
“不走啊。為什么要走?”歲菱凜奇怪道,“我和師兄都不會走啊。”
“……”
夜妄卿低眼,少女茫然地看著他,好似覺得他在講十分離奇,也絕不可能會發生的事。
“只要師尊不趕人,我們都會一直留在這里。”她幫他研墨,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所以還擔心什么長夜漫漫,一人一燭一影,孤盞守黎明……”
“……”
夜妄卿收回視線,如蝶翼纖長眼睫低垂,遮擋住眼眸里的復雜情緒。
-
爽約畢竟不好,第二天早上,藥修課一結束,歲菱凜就去找慕容焰,鄭重致歉。
慕容焰十分訝異:“嗯?我下午就遇見夜尊主,他與我說過了,你晚上有事,無法赴約。”
這下驚訝的成了歲菱凜,沒想到還有這一茬。
雖然覺得這件事透著古怪,但歲菱凜良心好受許多,也不去深究了。
兩人聊天,慕容焰提及昨天是想請她吃荔枝蜜,昨日是七宗離開的最后一天,會做荔枝蜜的廚子也跟著回去了,所以才著急約她。
他還記得她喜歡吃荔枝蜜,想來是真心把她當妹妹的。
慕容焰遺憾道:“也不知道還能有什么法子能謝謝你。”
歲菱凜想了想:“慕容,有件事,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幫個忙。”
下午,兩人在劍閣外約見。
慕容焰借來歲菱凜要的《煉劍術》,也把他的心得本一并交予。
歲菱凜低頭翻看,眉頭越皺越深。
字都認識,連起來就不知道意思如何。
漆金、煉石、靈灰,這都什么玩意兒。
更別提底下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釋,不同系的劍需要不同的基本材料。
見她苦惱,慕容焰說道:“材料我可以同你一起尋找。”
他指了指冊本右下角,“倘若你要做金系靈劍,后山劍冢就能找到基礎材料。”
歲菱凜眼睛一亮。
-
傍晚時分,淅淅瀝瀝的雨落了下來,四處潮濕黏膩。
夜妄卿與宗主議事結束,穿過幽幽長廊,在雨打芭蕉聲中,小心護著手里的三本書,是特意借來的歷版宗規,足夠讓歲菱凜頭疼一陣子了。
到了殿外,見是青岫在等他,還有些意外,“歲菱凜呢?”
他分明是讓她晚上來尋他。
青岫連忙接過師尊手上的書,“小師妹回來取了兩個乾坤袋,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青瓦屋檐下,夜妄卿撐起傘,“去哪里了?”
青岫把書本收入袋里,“好像是去劍冢了。”
夜妄卿腳下一頓。
青岫并未發覺不對勁,撐起傘說道:“我看她還列了個單子,要漆金、煉石什么的。”
“……”夜妄卿笑一下:“還有靈灰?”
“好像是有。”青岫笑笑:“也不知怎么的,她開始對劍修有興趣。”
“……”
啪嗒啪嗒,雨勢忽然落大,風吹來也有些蕭瑟。
青岫的傘檐撞上師尊的,才發覺師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毫無瑕疵的冷白側臉上沒有一絲一毫情緒,仿佛美麗卻沒有生命的冰雕,又或者是像被抽盡了掙扎力氣的精致人偶。
青岫猶疑:“我去找她回來?”
“……”
青岫:“師尊?”
握住傘柄的指節用力握了握,隨即微微放松,“不用了。”
兩人往長憶殿走著,雨水啪嗒落下,晶瑩水珠順著傘檐斜斜滾落。
那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飛快閃過的瞬間,夜妄卿回憶起了孤獨的、平靜等待死亡的結局。
天氣陰沉,仿佛會落雪,無聲無息迎來冬日與穿心一劍。
很快,簌簌雪花飄落,蒼茫白色覆蓋天地,冰尖掛滿樹梢。
在天地間浸潤徹骨寒意,萬物凝濕而冰涼之時,凜冽寒風搖晃樹枝,砸下的一塊冰錐,將用力碎在他滲血的尸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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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菱凜這邊抗著兩大袋乾坤袋回來,渾身濕透剛換了衣服,出來就見青岫一臉愁容。
問發生何事,青岫欲言又止,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后只說出一句,“師尊心情不大好,你這幾天悠著點。”
順著他手指方向,赫然是三大本宗規,看得歲菱凜兩眼發黑,“背,我背還不行么。”師尊的安全感來源又成了她宗規沒背熟?
她苦著臉抱起三本書往書房走,又回頭問道:“師兄,你知道師尊最喜歡的劍是哪把么?”
青岫想了想,“南書房里掛著一把,師尊很喜歡。”
他立刻明白,歲菱凜忙前忙后折騰是為何,“你要給師尊煉劍?”
“是啊,畢竟也惹出那么多亂子。”歲菱凜眨眨眼,“等我打個樣先,回頭也給師兄你做一把。”
青岫樂得很,見歲菱凜這就要去取劍看樣式,提醒道:“經過師尊房門口小心一點,別吵著他。”
天色陰沉,庭院深深。
歲菱凜小心放慢步伐,等拐過師尊所在的長廊才松一口氣,加緊步伐趕往南書房。
磚石被雨水濺濕深色,嫩綠葉片疊蓋,像一個優雅的小傘。
這天氣舒舒服服,適合聽風吹雨落睡一覺。
天色很暗了,南書房沒有點燭,昏暗得有些凄涼意味。
歲菱凜端著燭盞,借著燃起的燭光打量四周。
墻上掛著三把精致靈劍,樣式都是精巧好看的,也不知道師兄指的是哪一把。
她朝前走了幾步,突然發現屋子里還有一個人的氣息。
她立刻轉身,借著燭光看向南側,只見昏暗光線里,一張不起眼的軟榻上,懶懶躺著一個人,流水般黑發垂在白皙肩頸上,像是睡了很久,外袍松松垮垮,衣襟微微敞開,露出白皙好看的鎖骨。小憩剛醒,還不適應光線,漂亮眼眸微微瞇起,與無聲無息黑暗中,靜靜注視著她。
短暫僵硬后,歲菱凜移開視線,“師尊,我不知道你在這里。”
她低著頭,往后挪一小步。
手中幽幽光源隨著她往外挪,軟榻之處更是消隱入陰影里。
沒得到師尊的回應,她有點不知所措。殿外雷聲翻滾,雨落陣陣,襯托得現下二人獨處安靜而不自然。
因為不想暴露驚喜,歲菱凜猶豫一下,隨手指了指角落的一本書,“我想借這冊子看看。”
夜妄卿眼皮倦怠地半闔著,懶散地整理衣襟,墨發垂落在修長頸后,聞聲只掃一眼書架,視線從《煉劍法》上停頓兩秒,移開,還是沒說話。
歲菱凜想了想,慢吞吞補充道,“師尊,我不是故意要進來的。”
“……”
她小心看他一眼:“早知道你在里面,我一定有多遠躲多遠。”
夜妄卿正把惱人長發撥開,聞言動作一頓,像是聽見什么不可思議的話,半晌,纖長眼睫微抬,意味深長地望著歲菱凜,“有多遠,躲多遠?”
“對!”
墨色長發束起,暗紅色發帶輕巧系緊,白皙指尖從發絲中順滑而過,空氣安靜一瞬。
桌臺上常年燃著的熏香裊裊升騰煙霧,卻并未為這格外安靜的氛圍增添一絲寧靜。
余光瞥見夜妄卿突然走過來,歲菱凜以為是吵著他睡覺,惹他生氣了,當下就想說要不先跑吧,惹誰都別惹有起床氣的人啊,腳下剛動一步,身后的門就“砰”得關上,一下子,世界只剩下他們二人,連帶清晰的雨落聲都變得模糊而遙遠。
夜妄卿已經站在她面前,慢慢逼近,兩人離得越來越近,仿佛鼻尖都要碰上,直到她的背緊緊挨著門板,才退無可退地抬頭,近距離欣賞完美無瑕的漂亮臉蛋,他漆黑眼眸盯著她,纖長眼睫輕輕扇動一下,仿佛都會帶來陣陣小風。歲菱凜心下莫名緊張,得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不被美色蠱惑,聽清他在說什么。
夜妄卿懶懶道:“小徒弟。”
“為師對你不好?”